第十六章
後來安心對我說過,她最初聽到毛傑得以不死,並且被無罪釋放的那一刻,心裡突然輕鬆了一下,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毛傑這件事給她精神上的負擔太重的緣故。一個女孩子,不願意讓昔日的情人死在自己手裡,儘管她已經不愛,或者從未愛過這個人,但畢竟,她和他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這心情至少對我來說,是理解得了的。
毛傑最終被判無罪,也是因為安心。在一周之後法院再次開庭準備宣判時,律師突然發難,矛頭對準了幾乎扭轉乾坤的檢方證人安心。這兩位辯護人顯然利用這一周的休庭時間做了比較充分的調查和準備,他們在法庭上提出,安心沒有資格擔當此案的控方證人。她在烏泉的船上與被告人之間進行的那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無第三人可知的對話,因為無從印證真偽,所以不足為證,至少不能成為對被告人生殺予奪的決定性證據。律師提出的理由既簡單直白,又令人震驚,那就是:證人與被告人之間,是情人關係,證人因為要與他人結婚,急欲擺脫被告,在擺脫不成時,有可能不擇手段,偽造罪證,陷害被告於死地!
可以說,律師的這個發言,把全場聽眾在這案子上已經達成的一致印象徹底扭轉了。據說幾乎在現場旁聽的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似乎還想往空著的證人席上再看看一周前曾在那裡從容作證的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那女孩美麗的外表和她緝毒警察的身份和她智擒毒販的經歷,讓那麼多旁聽的人幾乎都視其為時代的偶像,無不心生敬意,甚至心族搖搖……好多事情一走到極端就反而變得脆弱,變得不堪一擊。律師石破天驚的披露,馬上把聽眾的偶像崇拜徹底打破,他們在震驚之後無不由衷慨嘆:真是花一樣的容貌蛇一樣的心腸,就跟古典小說里的潘金蓮一樣!真是自古人言:最毒莫過婦人心!這種事讓誰聽了誰不得起一層雞皮疙瘩,這女孩兒怎麼這麼狠呀!
在一片嘩然聲中,法庭宣布臨時休庭。檢察院的公訴人和市公安局的一干人在臨時休庭時進行了緊急磋商,有人主張堅決跟律師打下去,認為律師有意誇大了安心和毛傑的關係,他們的關係到底有沒有這麼深,安心是不是要甩毛傑甩不掉,要講清楚!
要把律師利用職務便利不負責任的誹謗駁回去。但也有人反對在這件事上跟辯護人繼續針鋒相對地細究下去,反對的人中,就有緝毒大隊的隊長老潘。
現在,在這場審判這場爭執早已事過境遷之後,在我看來,當時老潘還是比較明智的。他看出這兩個律師是個狠角色,他們在發言中甚至明顯地暗示法庭和聽眾,安心與毛傑是發生過多次性關係的。他們還特別提到,在毛傑被捕前不久,安心還主動把毛傑約到瑞欣百貨商場門口見面,然後把毛傑帶到南動山一個僻靜的茶水店裡去密談。談什麼?談要求和毛傑斷絕關係,結果兩人不歡而散……關於在南動山茶水店兩人不歡而散甚至毛傑當時動手打了安心這一事實,律師表示可以傳喚茶水店老闆和夥計作為證人出庭作證。律師顯然做了大量材料搜集工作,是有備而來的。最讓老潘吃驚的是律師還舉出《南德日報》曾有一個整版的題為《人民衛士,當代英雄》的報告文學作為證據,那文章裡面就有關於某年輕的女緝毒警大義滅親,在烏泉親自抓獲自己參與販毒的男朋友的事迹。雖然沒有指名,但其內容和事件發生的時間及地點,與安心誘捕毛傑之案幾乎完全一致。這是幾個月以前的報紙了,律師居然也找了出來,看來他們的能力不可輕視。在這種顯然有點說不清了的情況下,老潘反對再拿一個年輕女同志的個人隱私枉法庭這種大庭廣眾之下去進行詳盡的、刨根問底的、無法遮掩的調查對質和分析評論。而且這種事查來查去,很難得出安心和毛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的結論,結果不一定對控方有利。市局法制辦的人也無可奈何地支持了老潘的觀點。於是,大家商定,由檢察院向法庭提出撤訴,發回公安局補充偵查。公安局如果不能馬上找到新的證據,就只能開監放人了。
那天中午,老潘在給安心的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毛傑剛剛辦妥了無罪釋放的一應手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市公安局預審處的看守所。
這案子自移交檢察院提請起訴之後,在緝毒大隊就算結案了。還沒等毛傑釋放出監,潘隊長就向市局呈遞了報告,要求再度立案偵查,報告當天就以最快的速度批複下來。傍晚,潘隊長開始在毛傑家附近部署蹲守。蹲守持續了一周,沒見毛傑回來。
又派人偵查毛家為數很少的幾戶遠親,以及毛傑過去的同學好友,也是一無所獲。毛傑被釋放后肯定是回過一次家的。他的家被查抄后已經半年無人光顧。他在家裡從進到出一共不到半個小時,這一點有目擊者可以證實。他在家裡拿了些東西便出了家門,一出家門便往西走了。從此不知去向。
隊長在電話中低沉的情緒,使安心關於續假的問題變得難於啟齒。她想,續假的事,還是過兩天她親自回一趟南德再說吧。
一個多星期之後,也就是在緝毒大隊對毛傑的搜尋全無結果的時候,安心回到了南德,見到了老潘。潘隊長告訴她毛傑已再度被立案偵查,可他已經跑了。所有調查工作都已暫時停止,在毛家附近部署的蹲守力量此前也已撤下。說不定毛傑早就不在本地了,早就去了廣西、廣東或者去了更遠的地方。還有他的那個始終沒有露面的哥哥,當然也不會還留在本地,說不定去了泰國或者緬甸。他哥哥肯定是有問題的,要沒問題的話,不可能他媽媽和他弟弟關了這麼長時間,公開審判這麼多次,他爸爸媽媽都被咱們斃了,家破人亡了可他還連個人影都不露,連老爸老媽的屍都不敢來收。沒問題為什麼不敢來收!
安心聽完播隊長絮絮叨叨地講了這個案子的現狀和他的看法和他的牢騷。他還東拉西扯了許多隊里的其它事——別的案子和隊里同事之間的糾紛等等諸如此類的煩心事,甚至難和誰老婆打架已經離婚了這類家長里短部磅叨出來。可能是老潘許久沒見安心了,所以把隊里的什麼事都跟她說說,也可能是他太累了變老了,所以多少有點婆婆媽媽話無倫次,安心看得出來的,老潘最近特別煩。
她耐心地等老潘說完了,然後說了些同情和關心老話本人的話,讓他多注意休息,注意調整,注意勞逸結合。然後她把話題轉向自己,說了自己的身體,說了孩子,說孩子奶水停得早,所以身體弱,病也來得多。沒想到她的渲染剛剛開始,老潘就打斷她:「我看你也別急著回來上班了,你可以再續一段假,反正你是實習的也不佔這兒的編製,索性等孩子一歲以後你再上班,這樣對孩子對你都好。」
她沒想到老潘會主動這麼說,這讓她萬分感動,心裡有愧。
她還以為老潘會不高興,甚至會在批准之前像上次在火車站送她時那樣,板著臉再給她幾句呢。她紅了臉,說:「隊長,我,我其實,特別捨不得你們,只是這一段,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心裡特別特別亂,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
老潘見安心這樣,反倒有些奇怪:「咳,你又不是不回來了,你不是說以後準備在緝毒大隊紮下去了嗎,啊?」
安心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但最後她還是點了頭。告別的話,分手的話,從此不再回來的話,她實在是說不出口。
安心續假的事就這麼和隊里說好了。她沒有急著走,又在南德住了兩天,幫隊部辦公室頂替她的內勤小梁交待和清理了一些文件。她一點都不知道就在她離開廣屏回南德續假的這兩天里,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事情把她已經計劃好的生活道路,她已經預見到的人生走向,徹底地改變了。
這事情發生在安心離開廣屏的當天上午,在市人大當副主任的那位鐵軍父親生前的至交,打了一個電話給鐵軍的母親,說有件事要找她談一下。這個電話讓鐵軍的母親感到意外和不安,因為在她的印象中,這位邢副主任從來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她本人。她問:邢主任,什麼事呀?邢主任說:你還是來一趟吧,你來了我再跟你說。
鐵軍的母親當即出門,找不到計程車就乘公共汽車,又走了十多分鐘路,忐忑不安地趕到了這位邢副主任的家。邢副主任把鐵軍母親讓到書房,使眼色支開了自己的愛人——鐵軍母親看得出的——又等小保姆倒完條退出去,才慢慢地開口。
「有這麼個事,我想我還是應該跟你談一下。我和老張這麼多年一直很過得著,老張在世的時候我們無話不談,他病重的時候,也把你和鐵軍託付給我,我想我還是得為你們負起責任。」
這番開場白,說得鐵軍母親面如土色,聲音都有些發抖了:「刑主任,到底出什麼事了,您就說吧,我受得住。」
刑副主任拿出一份報紙,遞過來。鐵軍母親看清了,那是一份《南德日報》,日期是幾個月以前的。遞給她的那一面,是一整版文章,有一個慷慨激昂的標題《人民衛士,當代英雄》,裡邊有一個段落,不知讓誰用紅鉛筆給打上了杠杠。她沒用邢副主任提示,就先去看那標出杠來的一段。看著看著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心頭哆哆直跳。邢副主任又遞給她一份文件,是廣屏市人大法律工作委員會出的一份《情況研究》。這是一份內部刊物,上面登了《廣屏日報》政法版記者寫的一份情況反映。開頭一段黑體字讓鐵軍母親觸目驚心——「南德公審毒販,暴出公安醜聞律師揭露黑幕,公安檢察敗訴」。
她急急地往下看,腦子一亂。竟當著邢副主任的面抽泣起來。
那《情況反映》寫得極其尖銳,對那位本指姓名的女警察人格品行的描述令人幾乎不敢卒讀。邢副主任說:「我也是剛看到這份情況反映,上面提到了《南德日報》以前還對這事做過正面宣傳,我就讓秘書把這篇報紙也找來看了一下,果然有這一隊看來,這事不像是假的了。我知道,鐵軍和她感情是不錯的,你也對她不錯。可她有這種事,還是應該讓你們了解清楚,她的這種品行你們應該知道。她在和鐵軍談戀愛期間又和其他男青年亂搞,後來為了和鐵軍結婚又想甩掉人家,甩不掉就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進行誣陷。這事以後要是傳揚開來,對鐵軍,對你,對老張同志的在天之靈,都是不光彩的事。這事遲早是會傳揚開的,所以你們應該早點知道,心裡好有準備。名譽上光彩不光彩,好聽不好聽,還是小事。我是擔心那個孩子,會不會根本就不是鐵軍的!這孩子是在南德懷上的吧,正是她背著你和鐵軍與那個男青年偷偷來往的時期。孩子的名字還是我給選的,叫張繼志,我的意思就是讓這孩子繼承張志同志的遺志。所以這事我也有責任提醒你們,如果孩子根本就不是張志的血肉,那還叫這個名字就是對張志同志一種極大的不尊重!我建議你重視這個事,最好去醫院查一查。現在親子鑒定醫院都可以做的。你要不願意張揚,我可以幫你找市第一醫院的領導,他們劉院長我很熟,叫他們替你保密就是了。」
我想鐵軍的母親肯定是腳踩著棉花回家的,也許她坐公共汽車還坐過了站。她回到家先是給鐵軍的工作單位打了電話,叫鐵軍馬上回來,說家裡有急事。然後神魂不定地走到安心住的房間里,把看孩子的小保姆支出去,關上門,愣了一會兒便開始動手胡亂地翻看安心的東西。安心的東西里,筆記本、信什麼的都沒有,有的只是衣服和生活用品之類,推一發現的幾頁文字性的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沓子記賬單,裡面的賬目都記得蠻詳細,一針一線,比小保姆記得還認真,看不出什麼反常的內容。鐵軍母親本來是很欣賞安心這一點的,她確實是一個能夠持家過日子的好媳婦,連一毛錢的賬,只要是從她手上花出去的,都有據可查。看著那些保單,鐵軍母親發了一會兒愣,長嘆了一口氣。其實要沒有今天邢副主任的這番召見,讓她知道安心還有那麼陰暗敗壞的一面,她一直看表面現象,對自己這位過了門的媳婦還真挑不出什麼措來。
沒有翻到什麼可疑,她在屋裡轉了一下腰,這時她看見了嬰兒床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險又白又圓,她看看還是很像鐵軍的。有人還說像她死去的老伴張志呢,看他那圓圓的朝天而翹的鼻子,真還有點兒那個意思。她疑惑地端詳了半天,心裡想別的事都可以原諒,現在的年輕人水性楊花,犯這種錯誤你也認不得真,好在是婚前,批評教育她幾句拿她個把柄也就算了。只是這孩子千萬別是假的,千萬別是那嫌疑犯的賊種。如果是的話,就算鐵軍能接受,她也接受不了。就算她能接受,她的老伴張志也接受不了。她不能對不起張志,這關乎到人家張家承傳子嗣的大問題,她作為張志的戰友和老伴,沒有權利給張家弄出個假的來!
中午,張鐵軍趕回來了,母子倆在母親的卧室里嘰嘰咕咕了半天才出來。然後,鐵軍的母親又低聲給什麼人打了一通電話,再然後,鐵軍抱著孩子和母親一道,匆匆出了家門。我想,當時那位小保姆八成是看出肯定出了什麼事了,因為張鐵軍出門的時候臉色都是青的。
當天,張鐵軍和這個名叫張繼志的幾個月大的嬰兒,在廣屏市第一醫院分別抽取了血液樣本。采血樣時醫院的院長還把醫生叫到門外附耳嘀咕了一陣。醫生點頭表示知道了,表情馬上變得嚴肅不苟起來,只吩咐鐵軍和抱著孩子的鐵軍母親做這做那,其它一概不問。
血樣采完之後,當天正好醫院裡有人去省里辦事,便把血樣帶走了。據第一醫院的劉院長說,現在廣屏市有不少家醫院都能做親子鑒定,但能做的都是血液、腮勝細胞、組織細胞和精液之類的親子鑒定,不如DNA那麼准。這事是邢書記(院長還習慣地稱邢副主任以前的原職)交辦的,所以萬分之一的錯最好也別出,還是送到省里去鑒定比較穩妥,比較放心。廣屏還沒一家單位能做DNA測試呢。
DNA是什麼,鐵軍是知道一點的,他母親的知識還沒有更新到這一步,就不甚明了了,於是請教這位劉院長。劉院長對此做了簡單的科普式的解答:DNA,也叫脫氧核糖核酸,說通俗點其實就是基因,就是染色體。是人體細胞的分子物質。男性的精子細胞和女性的卵子細胞各有二十三對染色體。當精子和卵子結合的時候,共有四十六個染色體去製造一個生命。所以,孩子的DNA一定會有一個相同的基因條碼與母親相同,而另一個基因條碼和父親相同。如果不是親生的父母,則肯定沒有和小孩相同的基因條碼。世界上每個人的DNA都是不同的,從來沒有發現過兩個人的基因完全一樣,就跟人的指紋似的,除非是真正一母所生的雙胞胎。
這麼一說,鐵軍母親就明白了。但越明白心裡就越緊張。他們抱著孩子回家,早上鐵軍離家上班前還千寵萬愛的孩子,經過醫院裡的一通折騰和哭鬧,現在已在大人懷中皺眉睡去。鐵軍也皺著眉,他抱著他,不知為什麼感覺格外的沉,憑空而來的,有幾分陌生。誰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他們回了家,茶飯無心。誰也不跟誰說話,到晚上鐵軍母親為一點小事把小保姆罵哭了,鐵軍也不動。他們像等待判決似的,等著從昆明回來的消息。鐵軍本來想給安心打個電話問問她的,但被他媽攔住了。他媽說你現在打什麼打,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呢你跟她怎麼說?
兩天之後,還是上午,還是那位邢副主任,把電話打到了鐵軍的家。鐵軍母親接完電話,把孩子讓小保姆哄著,自己行色匆匆地出了家門。她先上鐵軍單位叫上鐵軍,然後兩人一起急急地趕到邢副主任家來了。
邢副主任的老伴沒在家,小保姆也出去了,所以他們就在客廳里談,開門見山,鐵軍母親一坐下來就問:「邢主任,結果出來啦?」
邢副主任點點頭。
鐵軍母親說:「是鐵軍的嗎?」
邢副主任沒看鐵軍,說:「不是。」
鐵軍的母親眼睛盯著邢副主任,半天沒有說話。她盯著邢副主任也是為了不著鐵軍。這時候她害怕看兒子的眼睛。邢副主任說:「測試的單子還在省人民醫院,可結果廣屏第一醫院劉院長已經知道了。早上劉院長給我來了個電話,說了說情況。單子過幾天才能過來,等過來以後你們再看。」
鐵軍母親這時才偷偷看一眼鐵軍,鐵軍沉著臉低著頭不作聲。鐵軍母親心亂如麻,但她竭盡全力維持往表面上的鎮定,她說:「看也就是這樣了,您邢主任交辦的事情,他們還能搞錯了?」
邢副主任點了根煙,抽著,盡量心平氣和地說:「單子來了你們還是看看。這個單子你們要拿好,將來鐵軍如果想離婚的話,還涉及到對這個小孩的撫養責任問題,要是打起官司來,這單子就是證據。基因測試結論任何法院都是承認的。全世界都承認的。當然,這個事情怎麼處理,還是你們自己回去商量,要不要離婚,孩子怎麼辦。你們自己拿意見。我看主要聽鐵軍本人的意見。不過,我認為不管這個孩子你們還要不要了,他那個名字肯定不好再用了。名字是我起的,我有資格提這個意見。繼志的意思你們都知道,他既然不是張志同志的後代了,那還叫什麼繼志啊,還繼哪個的志啊!當然,孩子本人是無辜的。」
這一番話說得鐵軍母子眼圈都紅了,鐵軍母親說:「我對不起老張……」剛說了這一句,便哽咽住了,她哽咽著說:「這個婚事是我做的主,我對不起他們張家,對不起鐵軍……」
一直門著臉沉默不語的鐵軍打斷他媽的話:「媽,咱們走吧。」又說:「謝謝邢叔叔。」
他說完便從沙發上站起來,鐵軍母親也站起來,擦著眼淚,向邢副主任告辭:「謝謝您了邢主任,我替老張謝謝您了。」
他們出了邢副主任的家門,一上了街鐵軍就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鐵軍平時很少坐計程車的。鐵軍母親沒說什麼,他們坐上計程車,司機問去哪裡?鐵軍看著窗外不說話,鐵軍母親連忙說了家裡的地址。車行一路鐵軍就一直看著窗外,沉著臉一句話都不說。
他們回了家,已經是中午了。鐵軍一進屋就進了書房,然後反鎖了門。小保姆因為單獨看孩子,沒做中午飯。鐵軍母親給小保姆幾塊錢,讓她自己到街上小飯鋪里隨便吃點什麼去,然後就敲書房的門,敲了半天鐵軍不應聲。鐵軍母親趴在門上聽聽,裡邊一點聲響都沒有。鐵軍母親回到家本來是忍不住要哭一場的,可她看到兒子這個樣子她怎麼能再哭!她站在書房的門外,抖著聲音大聲地叫:「鐵軍,鐵軍,你是個男人你怕什麼!你要難受你就哭!你就喊一通!你就摔個東西!啊!你不用憋著!憋著還不把自己憋壞了!」
她聽著門裡,門裡仍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再用力聽,隱隱聽到鐵軍壓抑的吸泣。鐵軍是個內向人,文靜人,知識分子,不習撥大喊大叫摔東西什麼的。鐵軍母親心疼兒子心疼死了,敲門也不敢用力敲。她知道兒子愛他這媳婦愛得一心一意,兒子一直覺得他這媳婦的人品好得沒法再好了,媳婦能出這種辱沒家門祖宗的醜事,對他真是個晴天霹靂。鐵軍母親別的都顧不上了,她就想兒子弄不好尋思不開精神非崩潰了不可,她就這麼一個兒子,兒子可千萬得挺住!
正在六神無主之際,書房的門砰一聲開了,嚇了她一跳。兒子衝出來,直奔他自己的卧室。她叫了一聲鐵軍!鐵軍已經從卧室里抱著那個孩子出來了。孩子本來正在睡覺,被人一抱抱得哭了起來,哭聲大而刺耳。這哭聲和鐵軍殺人一樣的臉色,讓鐵軍母親一顆通通亂跳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
地喊:「鐵軍,你要幹什麼,孩子沒有罪!」
鐵軍往門口沖,頭也沒回,話也沒說,他衝過母親身邊時的剎那間,母親隱約聽到了兒子胸腔中帶出的一聲似有似無的嘶鳴。
鐵軍衝出門去,鐵軍的母親發了半天呆,才從空了的嬰兒床上抓了一條小薄被追了出去。出了門已不見鐵軍的人影。她拿著小被子下意識地往街口跑了一陣,街口川流不息的車輛令她止步。她腦子裡混亂地閃過一個令她自己都感到驚愕的猜測,難道鐵軍會去南德?南德離廣屏有好幾百里地呀。他是抱著孩子隨便在附近街上跑一圈發泄發泄,還是真的一分鐘都不想停留地,要把孩子送到南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