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清明時節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郊外的孤墳前,站著三男三女,她們打著油傘,默默地將食盒中的菜肴一一擺放在墳前。身穿黑衣的女子點燃香燭,淡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悲,躍動的燭火在她的眼中泛成一片流光,她吸了口氣,將燭插在墳前,眼中一片黯淡。遙望天空,不堪雨水糾纏的紙錢紛紛落下,她咬了咬嘴唇,心下嘆息。
不記得是第幾年這樣過清明了,我們認識的人只有一位不在人世,那一位也是我最在乎的一位。雖然不止一次地把一切當成夢境,不止一次地幻想阿離會忽然出現,不止一次地期待與阿離的相見,但是心裡已經明了,我的阿離,已化身成我眼前的這堆黃土,不會再回來了。不管我流多少次的淚,不管我叫多少次他的名字,不管我多少次推開緊閉的窗緊閉的門,我的阿離,都沒有再出現。他不在了,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了。我不願相信,當初時時陪在我身邊的阿離,這么狠心地離我而去了。獃獃地、傻傻地,每天像做夢一般,我又長了幾歲,心中的那個影子,模糊了卻深到骨子裡,無法抹去。
「我們先回去了。不要呆的太晚。」男男輕輕地囑咐。
我點了點頭,紅了的眼眶望著地面。這么多年,他們知道了我的習慣,清明節,我一定會陪著阿離。他們的腳步終於遠了,這片天地只剩下我跟阿離。我看前眼前的黃土,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説了聲,
「阿離,我,來看你了。」
一剎那,泣不成聲,我的阿離,真的回不來了。吸了吸鼻子,忍住眼中的淚,我不想讓阿離看到這樣的自己,
「阿離,這幾天酒庄很忙,不能來看你,你可不要生氣哦。」
「在那裡會不會下雨呢,下雨記得要打傘,如果生病了,沒有我在身邊照顧你,你一定好不了。」
「雖然我現在不能去看你,你也不準變心。要是我去了那裡,發現你身邊有別的女人,我一定會好好罰你。」
「昨天晚上哦,有隻小貓跑到我房裡,我還以為你來看我了。很漂亮的小貓,黑色的,眼睛像你一樣漂亮。」
「多久了呢。阿離,都沒有來看我。今天晚上你來看我好不好,在夢裡也好、真的出現也好,都可以。我想知道你過的好不好,我想見你,想看看你的樣子。」
眼淚又一次打濕我的臉,我用衣袖擦去,無止盡的淚,無論多少次都擦不幹凈。臉上被衣服磨的生疼,我終於放棄了,就當是最後一次讓自己任性。如果眼淚可以帶走悲傷,哭泣,未必不是一件壞事。
身後,不知從何時開始隱約傳來打鬥聲,我不為所動,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真是可笑,大白天的會出現這樣的幻覺。直到聲音越來越清晰,我才意識到那是真的。轉過身,看到四個黑衣人正在圍攻一個青衫男子,四個黑衣人身手不弱,青衫男子應付地並不吃力,看來是個高手。我漠然地看著他們離我越來越近,青衫男子一劍刺中其中一名黑衣男子,鮮艷的血色在雨中綻放,我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空氣中瀰漫著血腥,這個味道,好熟悉,這個場面也是。青衫男子發覺我的存在,他看向我,凜烈的眼神充滿殺意;就在這一秒,我的眼淚湧上眼眶,熟悉的樣貌,熟悉的神情,我的阿離,他回來了。
我望著他,恍若隔世,直到其他三名黑衣人倒下,我才確信,他是真的,我的阿離,真的回來了。
「阿離。」我輕呼他的名字迎了上去,他手中的劍向我刺來,冰冷的眼神沒有一絲愛意。他的身後,剛剛倒下的黑衣人抬起頭,懷中似有什麼冒著寒光,
「小心。」我一聲驚呼。
他微微皺眉先不理會眼前的人,用劍擋去飛來的銀針。該死,他暗罵,一劍劃過黑衣人的喉嚨。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看著向他走來的黑衣女子,他已斷定她不是和地上躺著的人一夥的,不過她是敵是友,還不一定。
「阿離,你受傷了。」我看著他握劍的手,上面插著一根銀針。
他冷冷地將銀針撥出,扔到一邊,發黑的傷口讓他一驚。是他大意了,竟沒有發覺其中一個人是詐死,如果不是黑衣女子突然向他走來,他定不會犯這種錯。他狠狠地瞪了那個女子一眼,發覺她臉上著急的神情,是自己看錯了嗎,他不禁懷疑。眼前一陣發黑,他晃了晃頭,想保持清醒,卻更加的無力,眼前似有人影閃過,然後是自己的右手傳來一陣疼痛。視線漸漸恢復清晰,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個黑衣女子拉著他的右手,將嘴覆在他的傷口上。
「你幹什麼?」他喝道,想抽出手卻使不上力氣。
我吐了一口黑血,見他氣色好了些,不由暗喜。看來我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安心地沖他笑了笑,再一次吸住他的傷口,他的手微微向後縮,也許有點疼吧,我放輕了動作,耳邊聽見他手中的劍落在地上的聲音。
該死,他看著落在地上的劍,如果現在有人襲擊,他要怎麼應對,就算手再怎麼無力,他也不能放開手中的劍。可是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讓他的戒心一點點消退,他細細地打量她,身上的黑衣簡單不失高雅,像是大戶人家的打扮,只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婦人,怎麼會出現在這里。他斜眼看向一邊,一座孤墳吸引了他的注意,簡單的墓碑上刻著「蕭離玉,妻於悅立」,看來她是來拜祭的。墓前的燭已燃盡,為何她還在這里?他不禁皺眉,她的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珠,記得剛剛她走向他時,好像在叫他「阿離」,難道她認錯人了。
「好了。」我吐出一口乾凈的血,看到他的傷口青黑色淺了些,不禁放心。鬆開他的手,從懷中掏出藥瓶,秋怕我出事,總讓我帶著急用的葯,想不到有一天還真用的上。
「給你。」我在他的手中倒出一顆葯,又給了自己一顆,吞了下去。他猶豫了一下,吞下手中的葯。
「我們去找秋治一下你的傷吧,他現在可是南朝最好的大夫。」我盯著他左肩的傷小心地建議,我知道阿離不喜歡秋。
「好。」他點點頭。他早就聽説江下郡有一位名醫叫秦知秋,莫非就是她口中的「秋」。
我興沖沖地撿起地上的傘,為他遮住雨,如果傷口碰了水就遭了,還好只是小傷,秋一定會治好的。靜靜地陪著他走了良久,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阿離,你終於回來了呢。」
他看了一眼為他撐傘的女子,緩緩的説,「我不是阿離,夫人,我想你認錯人了。」
「阿離好傻,以為這么説我就會信嗎?」
「我真的……」
「你就是阿離。」我目光堅定地看著他,他的眼神有一絲無奈。
莫非她是個瘋子,他想,可是眼神明明如此清澈。他揣測她的身份,她和阿離的關係,腦中閃過那個墓碑上的刻字,
「你是於悅。」
「是呀。你,要叫我悅姐姐才對。」
「悅姐姐?」他猶疑地叫了一聲,想不通為什麼會有男人叫自己的妻子當姐姐。
我微微的抬頭,看向他的表情,回過頭,眼神黯淡下來。雨不知什麼時候變小了,無聲無息地落在傘上,也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打了個冷顫,臉上浮起淡薄的笑。不自覺地向他靠近,偷偷看著他的臉,眼中的陰霰消褪。他就是阿離,至少我這么覺得。
靜靜地陪他走進悅人堂,秋正在抓藥,聽我喚他,他轉過頭來,臉上還是掛著以往的笑,
「悅兒,你怎麼……」
他柔和的目光落到我身後的人,臉上的喜悅轉變為驚訝。
「阿離受傷了,你來幫他看看吧。」
秋回過神來,眼光落在他的染血的左肩,
「帶他進內堂吧。」
我領著阿離走進內堂,坐到塌上,秋很快也拿著藥品過來了。他與阿離對看一眼,坐到了阿離旁邊,
「悅兒,我後面還煎著葯,你去幫忙看一下火。」
「可是……好吧。」難得有一次秋讓我做事,我這只懶蟲怎麼好推辭。看了一眼阿離,他未曾抬頭,我的心中免有些苦澀,默默地退出內堂,臉上的表情化為淡漠。我並不是不懂。
秋小心地脫出他的外衣,仔細檢查他的傷口,清洗、上藥、包紮,這些熟悉的步驟,現在做來竟有些困難,
「你是誰?」他終於開口。
「至少不會是阿離,我叫漠。」
「你當然不會是阿離,是我親手葬的他。」秋淡淡地看著漠的臉,想起當年發生的事。
「我和他真的很像。」漠的眼中閃過玩昧。
「是呀,」秋不去看他的目光,「你們長的一模一樣。」
「怪不得她會認錯。」
秋輕嘆一聲,看到他手上傷口,不禁皺眉。他把過脈,神色微變,他拿過一瓶藥膏抹在漠手上的傷口上。清涼的感覺,讓漠展眉,
「她對阿離真的深情一片。」
不理會他語氣中的調侃,秋淡笑著回答,「是呀。他中毒到意識不清,也要救悅兒的性命,這樣的男子,怎麼能忘記。當年悅兒知道他身中劇毒,命在旦夕,便自殺想與他同死。可是阿離護住了她的心脈,讓我最終能救回她,明明一刻也離不開她,卻寧可一個人死也要讓悅兒活著,好傻呀。」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漠冷冷地看著秋,他不像會隨口説這種話的人。
「今天的悅兒,我許久沒見過了。你讓他活過來了,儘管你不是阿離。」
漠只是冷笑,不再説什麼。情愛這些事對他來説太過可笑,那個叫於悅的女子頂多算他半個救命恩人,他不會愛上她,如果她死纏著他,他也會考慮收一房小妾,反正家裡也在乎多養一個閑人。秋看著他的刺眼的笑,回頭默默收拾葯具,眼中閃過一層憂慮。門外,我失神地退到後堂,抹去眼上的淚。阿離,這真的是我最後一次哭了,你放心地離開吧,我一定會好好地活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