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雲影過

番外篇 雲影過

順治九年的除夕,恰是我二十七歲的生辰。

入宮九年來的日子,我總是過的很恍惚。若非昨夜那個乾清宮的小管事按例來問我是不是要陪皇上守歲,我想自己早已忘記了出生的季節,也是這樣的寒冷。

清晨起身,左右的人都已在外忙他,同往日無恙。我隨意披了件披風推窗看時辰,凜冽的冷風瞬即刮的面上生痛。那打前天白日里就開始落的雪花,方才停下。紫禁城的紅牆樹立在一地素白中,雄偉而莊嚴,晨曦像長了翅膀的宮蕊仙女,緩緩的拉開黑暗的天際。

風著實灌的厲害,我忙抬手捂緊領口,將朱紅的窗子關緊,也關住那入不了心的一片陽光。

屋內,一如既往的冷寂。

我對自己説,「慕容雲,生辰快樂。」

心裡的聲音遂也跟著説:慕容雲,你要年年有今朝,歲歲樂逍遙。

是了,離他而去的歲月,我早已學會如何獨自將雙手呵暖,也尚能把握朝里宮裡的分寸。除卻那個坐在慈寧宮裡的人,倒也沒誰可以為難得了我。時至今日,終算是在此站的住腳了吧。

時候不早了,我尋水凈了臉面,打散了頭髮準備梳妝。心裡念著既是除夕並生辰這樣歡喜的日子,便挑了件桃紅的褂子。

這真絲面子的褂子,面面里里的挑邊都有細碎金絲做緯,偶爾幾處還點綴了平常宮女用不上的小東珠,是福臨年前命人做給我的新衣之一。

他對我這個嬤嬤,甚是上心的。吃用品向,皆不輸於尋常那些賞賜了頭銜的皇室命婦。我對著鸞鏡量了量身樣,身上的衣服緊是緊了些,不過這些年來,我並未見胖,反是瘦了去。料想如今畢竟是冬天,凡是有些骨架的,都難免顯臃腫。於是,也不願多計較了,坐下貼妝。

只是對著橙黃的鏡面畫眉時候,忽然發現左邊眼角尾落了條淺淺的紋路。我用小指抹了抹,紋路消了蹤跡,不片刻卻又見顯在原處。我知道不會真的給抹去,可心裡還是恍惚了一下,險些耽擱了每日的活計。

待回過神來,我趕緊叫貼身的小宮女備上軟輦,捧了小暖爐出門去為福臨更衣上朝。他是當朝天子,但同生母聖母皇太后並不親近。

多數時候,反與我這個貼身嬤嬤更像母子。我知道這宮裡的規矩是槍打出頭鳥,每每人前皆是對他恭謹萬分,不敢做二。些許只有天知地知的話,只會尋恰當的時候,恰當的方式告訴他,好同那朝前的事情劃清關係。

儘管如此,這一年裡他向著我的意思還是叫不少人眼毒,略略數來,便是這么幾件。

順治八年元年,攝政王多爾袞方才入殮,我以奉旨告慰之名下其王府尋了幾件他生前頗愛的物件呈於福臨。福臨不笨,看的明分這是只有皇帝才可享用的珍品,當晚秘召蘇克薩哈入宮。二月,我便聽聞蘇克薩哈、詹岱、穆齊倫首告攝政王多爾袞逆節皆實。福臨親旨,籍其家,誅殺其黨羽,追罪多爾袞,削其尊號及其母妻追封,撤廟享。

事後幾回,多爾袞兄長阿濟格在下朝時遇到我,都咬牙切齒,恨不能吃我下去的樣子。我知他貴為一朝王爺,即使不再攝政,但耳目無數,多半明白了多爾袞被鞭屍的原由。我隨也狠了狠心,不想做那種斬草不除根的傻事。

十月,福臨便賜了阿濟格死罪。

天已大好,福臨辰時下朝,我在金鑾殿外候著他。這年他已經齡至十六,八月還成了大婚。雖然日日得見,他喚我平身時,我還是驚然發現他的個子已經超過了我。人前不敢越禮,我自袖下對他比了「長高了」的姿勢。他樂著露齒一笑,笑容其實還是孩子般的純潔。

下朝之後,應去慈寧宮行晨禮。不想龍駕至皇太后的宮外,庄妃竟是叫福臨在寒風中待見。我朝福臨福身,拽拽邊頭的小太監去打探,沒有想到是范文程在裡面。

掐指一算,彼此已經半年多不見。説是不見,那是因著平日即便照面,我與他也是皆目不斜視,各行其路。

即便如此,兩人擦肩之刻的心情仍是不同。

我是笑著的,笑著春暖花開,笑著夏意蟬鳴,笑著秋風蟹菊黃,笑著冬倦惱凡人。而他——他會因我的笑,想起他的故人,他的朋友,他曾經刻骨敬過,愛過的人。

所以,他笑不出來。

這日,范文程出慈寧宮對福臨行為臣之禮后,匆匆離去,身邊捧著個我熟悉的盒子。我從他低垂著的,注目地面的目光中,看到一絲獨獨針對我的冷意。

這並不奇怪,想來忍了那麼久的怨恨,他終是有勇氣同我一搏了。

我暗暗提攜自己不可大意,陪著福臨進殿。庄妃見我面色依舊平和,只是淡淡的退了左右,僅留當年陪嫁入宮的蘇茉爾嬤嬤,並我和福臨四人,在兩張桌上,分了彼此尊低坐下。

庄妃看著我,臉上的笑淡淡的,暖暖的,「你拘謹了,其實一塊坐著好,反正也沒有外人。在哀家心裡,始終是把你看的和蘇茉爾一樣,都是自己娘家人。」

我揚著同樣的笑容,這種標準的親和力驚人的笑容,連我都已經練習到如火純青,何況是在後宮摸打滾爬多年,登上女子至尊寶座的她。我對庄妃,她的多少心思,她的哪種目的,看的比誰都清楚,也分外明白自己在她眼中有多不順眼。

「太后,最近進貢的普洱茶又來了,皇上曉得太后您鍾愛,叫奴婢逐一再細細挑揀。把那嫩芽中的嫩芽呀,小心的封了一罐子,奴婢今早已命人送來了。」我笑意誠然,聲音中自有自該把握的恭謹,「太后您可已泡一壺嘗過?若是不曾,奴婢現在去沖一壺。也巧,同皇上一起聞聞香。」

她搖首,不太好意思的看著福臨,「原來是我皇兒的一片孝心,方才范大人來,我聽聞他家夫人新近為他產下長子,遂把那罐子茶葉賞了他這個新當上的阿瑪。皇兒可生皇額娘的氣?」説罷,眼角餘光瞥著我的反應。

我原處不動,面色不改。她這話明著是對福臨説,其實還不是沖我來的。反正福臨氣與不氣自有他的回答,我懶的動聲色。

如此這般,我依舊十二萬分的小心著各處,但這日子中的危險味道還是越來越濃。

新年之後,庄妃為我頒下一道懿旨。先是贊我辛勞可鑒,鞠躬盡瘁,后是削去了我每日清晨伺候福臨上朝,晚間陪讀的資格。雖賞了一頂三品夫人的頭銜,卻是無法再與福臨見面。

接旨那天,我竟是沒有半點驚慌,反而有種即將出頭的興奮。庄妃這道懿旨的各種原由不許多猜,前朝諸變中,無不有我在福臨身後推動。到了今天,於情,庄妃要搶回兒子,於理,范文程要為多爾袞不平。

幸我早向福臨討過一個賞頭,待他大婚成人之後,我便下嫁出宮。他應我,讓我出宮頤養天年。

其實討這個賞頭的時候,我早就知道自己在他大婚之時,是已入宮九年有餘。而我這個年歲,已經錯過了兩次年滿出宮的機會,要嫁人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宮女下嫁多半要入官宦之家,官家我地位不及,也許只能為人侍寢;宦家雖然可以封為原配,但是嫁給太監我心存不甘。故在平日可以接觸的人之中,我一早已經挑了曹璽。

他是漢人清兵入關前就被編入滿籍的漢人,現任御前侍衛,身份上還有些不及於我。觀他平日處事待人,為人剛正不阿,仕途中規中矩,日後還算有幾分保我的能耐。又巧原配新喪,還未續弦,且家中無子無女,妾室是青樓出生,入不得門楣。

我在除夕之前,已尋機把自己對他中意的心思同福臨提了,他對我算是敬重,曾特去花園中會一會那曹璽。而後道他也是滿意,於是,提了曹璽一個官級,為我的後半生留了他個恩典。

我得了福臨的庇佑,便左右準備著,想早早的出宮去算了。

然而,自有人不准我這么輕鬆的離開,庄妃還將準備諸多罪名讓我一級級下去地獄。果不其然,在出宮那日,福臨囑咐送我的隊伍被慈寧宮侍衛在承德門前攔下。指稱我行李中的幾件擺設,不是皇上御賜,而是自盜宮中財物。不辯黑白,原地處死。

但那時,孝庄並不知曉我不在隊伍之中,而是由福臨委派其他親信自其他小宮門離開。在御書房裡離別之時,福臨久久的看著我,目光複雜。我輕輕的擁了他一下,似他小時一般,便轉身離去。

我不曉得福臨讓誰代替了我,但那個人,必死無疑。我無暇在這關頭心慈手軟,何況庄妃如此對我,下旨在先,殺人在後,於我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今後,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良嘉。彩雲被她原地凌遲。

良嘉。彩雲,這本就是多爾袞送我入宮作假的身份,今後,良嘉。彩雲死了,慕容雲還活著。

順治九年三月,我以孫雲之名嫁給曹璽,年底就懷上了身孕。那是個男孩,出生在順治十年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取名曹寅。

可是,我離開皇宮的平靜日子也沒有過太久。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福臨的三阿哥玄燁出生了,要自每旗中挑一名適年嬤嬤去做乳母,我竟被正白旗內務點送了上去。

阿哥府不在紫禁城中,認識我的人寥寥無幾。也許是沾染上了福臨對我的依念,玄燁在諸多乳母中只要我抱,我也甚是喜歡他。

他生母貴為貴妃,但按大清祖制後宮妃嬪不得親自撫養子嗣,就不得不同玄燁兩地分開。每每她有機會來府中探望玄燁,待府中人等都是親切真誠。

我自宮中生活了那麼多年,多少看的出人心真假。既然她是個對人誠懇的女子,我也不會有謀害之心,然那堤防之心則是決計不會失了的。

可令我防不甚防的,卻是玄燁三歲那年突發豆症。當時整個京師如同陷入了空前絕後的恐慌,唯留出過豆的人留守阿哥府。

那時候我已懷了次子曹宣,但還是依然決定伴著玄燁。

那是一瞬間決定的事情,也許是衝動,但是決定之後,是絕對沒有機會再反悔的。

大概是我和福臨之間的緣分沒有結束,這次豆疫過去之後,他親幸阿哥府。陪他來的不是玄燁生母,而是新近冊封的皇貴妃董鄂氏。

我與董鄂氏初見時分,彼此都分外驚愕。我不知道福臨發覺了沒有,但是董鄂氏不由自主的抬起雙手摸著她的臉。

這是一個人見到同自己相貌相似的人時,非常正常的動作。

她沒有我鎮定,我行禮之後,將玄燁抱給她,「娘娘可要抱一抱三阿哥?」

她驚愕片刻,立即回復了平常神情,臉色卻依然蒼白,笑著搖了搖頭。我看她身板單薄,多少有些明白她為何久不受孕了。

但是今日之見,只怕會為我今後安穩的人生帶上危險的色彩,所以我説,「娘娘真是美貌無雙,奴婢年輕的時候,可沒娘娘這么好的福氣相,娘娘將來肯定會為皇上生個白白凈凈的阿哥的。」

我告訴她,她是娘娘,我是奴婢。

我告訴她,她還年輕,而我已經蒼老。

我告訴她,她能為皇上誕下子嗣,但我福薄命淺是他人之婦。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已經不再帶有敵意。

這一年,已是順治十四年,福臨早就習慣了沒有我這個貼身嬤嬤的生活。但他看我的眼神,有種我説不出悲傷。

其實他早就明白,身在皇室,有多少的無可奈何。

我不管他曾經有過什麼心思,現在會怎般感慨,我只知道,他會深愛的,他會動情的,終不是一張近似的臉而已。

他給了我生,我給予他祝福。

亦如我最初見到他時,也曾懷著的一顆祝福的心。

「孫嬤嬤,你在想什麼?」

玄燁忽然問我,我猛的回神,時光如梭,眼前躺在同身量極不相稱的御榻上的人,不是福臨而是玄燁。

窗外的過年禮炮,聲聲震天,難怪他睡不安穩。

「嬤嬤有些想寅兒。」我拿孩子做推搪,迴避自己方才的回憶。

玄燁一雙大眼睛撲閃閃的,説,「那明日朕叫曹寅進宮做伴讀,嬤嬤就好天天見到他啦。」

我輕聲一笑,明明是自己想跟曹寅玩耍,卻尋了我的名義准他進宮。這么小的人兒,可不就已經會了人心蠱惑,施人恩澤,互利互惠?

我輕拍著他的背,「玄燁,身為帝王,將有很多的不得已和不能為。你還記得以前你皇阿瑪曾問你的問題嗎?」

「記得,」他重重的點頭,「皇阿瑪問我和二阿哥,身為帝王應做何。我説,應心懷天下百姓。皇阿瑪説我答的好。」

「知道為何説你答的好嗎?」

他搖頭。

「因為啊——」

我想起福臨臨終前的那幾庄事情,封還未取名的皇四子為榮親王,欲同董鄂氏共火浴葬之,不成之後又稱要出家,最後身體病入膏肓,死時還念念不忘董鄂的名字——烏雲珠。

我忽然想笑,那個一樣的雲字和近似的相貌果然只是我的多慮。但他做的這些事情同當年的多爾袞做的些許事情倒是像的很,而他們,一樣都是灰飛煙滅的結局。

前日拜見庄妃,她很意外我的出現,但她似乎明事了不少。她的兒子,她的孫子,同她之間,隔著大大皇位,隔著大大的天下。她給不了他們親情溫暖,她惟有看我在他們身邊安然度日。

可我的安然是因為我從未放鬆過一天,我有我生存的法則。

我懂福臨他縱是再信我,尊我,寵我,溺我,可他身為帝王,他想殺想剮的人,都不是由我決定的。

我不過,看懂了他的眼神,成就了他的心事罷了。

「玄燁,身為一個帝王不能太過兒女私情,身為帝王要有帝王的隱忍,更要有帝王的狠毒。」

每一個活下去的人,每一個站在高處的人,之所以他們走的遠,之所以他們站的高,是因為腳下有無數人的鮮血,他們踩著很多的屍體。

我第一次同玄燁説這些黑暗的感悟,他一時沒有理解,直愣愣的看著我,「嬤嬤,你説的我從書上都未看到過。」

我笑,「等你經歷過一次,兩次的欺騙和算計之後,就會發現心都不會痛了。夜也不寂寞了,哪怕是冰天雪地也可以睡著。慢慢的,這些你會懂的。」

因為我,慕容雲,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這一夜是康熙元年的除夕夜,紫金城裡分外熱鬧。

十八年前,我也是在除夕之前的某個晚上,被自己最最深愛的男子送入皇宮。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我,雖然有聰明睿智,滿腹詩文,還是愚蠢不堪,天真可憐。莫怪幼年家境富足的時候,那位鄉中有名的西席在送我《詩經》時説,「書可讀,切記書中情意不可信。」

然,書我讀了,書述的情意也實不忍不信。

皆因那份單純的信,皆因那個天真的我,曾同他有過一個秋天肆意,繁華飛揚的午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起初,玄燁還是阿哥的時候,也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詩經》中的句子,我教他讀,聽他背。

心會有些迷茫,彷彿被那個午後的笑語勾去了一魄,片刻后,再緩緩的被現實沉澱。

這些年,我早已不再做入宮初的那個夢。

在那裡,路很長,又很黑,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提著行囊走著。心裡明白天亮的時候,就要面對宮裡的爾虞我詐,害怕不已。可轉念一思,這是為著他呀,便有了勇氣,強迫著自己堅定的走下去。

直到在轉身尋求庇護的時候,發現身後空空如也,他的眼中,依舊只有那一個談笑生風的女子;直到聽聞他鄭重的,此生非卿不娶的許諾后,學士府前紅炮震天,他的卧室里,龍鳳燈燭初上;直到……

然後我醒了,原來夢中的心痛,也能令人痛到徹夜不眠!心有餘悸!而無力可施!

這些年,時間一絲絲流逝,我同他在不同的世界各自老去。

幾進幾齣,我還是在宮裡生活,表面上周而復始的簡單重複著,內中暗流不斷,處處同前朝的大小事物同貶同榮。

他是朝中重臣,他可以不負責任的把我遺忘在這個生死不聽人願的牢籠中,但我卻不能任憑丟棄。他步步高升,他幸福快樂,他如何如何,我沒有阻止自己去了解。那不過,是為自保而必須了解的事情罷了。

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很多。

也許,書上説的那人世間最恩愛美好的伉儷眷侶,有是有,卻非我這等平常女子可以求得。

就似那天空中,為新年而燃放的燦爛奪目的煙火,像我這樣的凡人只能在底下仰首遙看。

一切都很累,可那些累在身不由己與苟延殘喘前,又算的了什麼?

心魂同步,天長地久,尤不及殘羹冷觶還可果腹。

就如多爾袞和苗喵喵。

就如福臨和董鄂。

他們的結局,可曾比我好過分毫?

我無人可以生死與共,可我始終活著,看著他。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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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的黑道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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