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京家舊事

第30章:京家舊事

一九七六年,蘇北海城,京家老宅。京柏年顫顫巍巍打開那捲製作得非常考究精製的《京家族譜》,借著天窗透射進來的星月的光茫,細細觀看。但見族譜前半部份,是京家數百年來先祖的名錄。每一個名字後面都有詳細註解,用簡要文字記錄此人一生經歷的大事。京柏年第一次知道了京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間便是京城有名的商賈,道光十五年兩江總督陶澍來海城巡視邊防,並觀鹽政改革的成效。回京后,道光皇帝召見他。海城素有「海氛不靖」之說,皇帝特別問起海城一帶的百姓,是否還有帶刀佩劍的舊風。陶澍對道:雲台山後,雞犬桑麻,有太平景象。」道光皇帝聽了大喜,便說:「此境與桃源何異?」皇帝的話,金口玉言。在京城傳開,大家奔走相告,都道在東海之濱出了一個世外桃源。京家祖上便是那時受了盅惑,差人來海城創辦商號,購置宅院。后在京城家道落敗,便於清末舉家遷往古城。到了京柏年太爺爺時期,京柏年的太爺爺與兩廣總督乃至交,中年時應邀做了兩廣總督的幕僚,專司經營。那段時期,恰是中國洋務運動發展時期,兩廣所轄區域又是中國與海外最大的通商貿易區,因而京家的財富迅速積累,成為當時富甲一方的大豪。京柏的太爺爺身在兩廣,只留下一個最小的兒子留守祖業。那小兒子便是京柏年的爺爺。京柏年的爺爺在海城,不僅繼承祖業,而且興辦了繅絲廠、麵粉廠和船務公司,若論財富,海城無人能與京家媲美。跟隨京老太爺的另幾個兒子,後來做什麼的都有,做生意的發了大財,當官的做了大官,還有的為洋人服務,做了買辦。京柏年爺爺那一代,是京家最鼎盛的時期,你無論走到中國的哪個地方,幾乎都能看到京家的商號。京柏年看得出迷,漸漸忘卻了身上的寒冷和腹中的肌餓。他從被關押的教室里偷跑出來,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棉衣,已整整一天沒有進食,是京家祖先的輝煌業績讓他忘卻了饑寒,他的心中,被先輩的豪情所充滿。族譜的後半部份,是這數百年前京家的大事紀,京柏年的閱讀重點也放在這一部分。但是,當他翻看記錄爺爺生平那一章節,讀完爺爺守業與創業的介紹之後,忽然發現有幾頁紙被粘上了。他知道這本族譜的珍貴,細心地手指粘了唾液,想輾開那幾頁粘上的紙,但那幾頁紙粘得很牢,不像是時間久遠紙張潮濕后所形成,而像有人專門將它封閉。京柏年將族譜舉到窗邊細細觀察,終於發現被粘起來的那頁紙的最下面,有一行螞蟻大的小字。他仔細辯認,好容易才看清那行字的內容。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感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息。那行字的內容是:京家子孫不得擅自翻閱以下封閉內容。京柏年當然是京家子孫,那行蟻大的小字,顯然是京家哪位先輩所題。京柏年知道自己應該遵循祖訓,跳開那幾頁文字,但是,心裡卻再也拋不開那份好奇。既是京家族譜,記錄的便是京家發生的大事,難道京家還有什麼秘密是不能讓自己的子孫知道的?既不想讓後人知道,那為什麼又要把它記錄下來?京柏年的爺爺在他六歲那年便因病逝去,在京柏年的記憶里,爺爺終日鬱悶寡歡,不苛言笑,莫非在他一生之中,有著什麼離奇的經歷,這才導致他如此的性格?爺爺死去后很長時間,他偷聽父親與叔父的談話,這才知道爺爺是鬱鬱而終,至死心裡都有排遣不去的心結。那至死不解的心結,莫非便和這族譜中封閉起來的內容有關?京柏年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地將封閉起來的紙張一頁頁拆開。那幾頁紙中,是爺爺親筆所書的一段文字:余京家十三代長房京宗翰,遵循祖訓,留守海城,雖不能將祖上基業發揚光大,但亦創辦實體,微有建樹,不致辱及祖上。余之一生坦蕩,建橋修路,造福鄉里,不敢言功;行善積德,廣施惠澤,不吝錢財;官家結納,鄉鄰頌讚,不致菲薄。惟有一憾事,耿耿於懷數十載,至晚年,終日鬱悶,竟不得解。余已垂暮,每日閉門思過,感時不久矣,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死不瞑目。故撰文留存,百年期后,以示後人。余之年少意氣之時,遇人不淑,交三五酒友,結伴出入青樓之間,后竟致憑添孽緣,始有今日之憾。民國四年,余攜損友遊歷蘇杭,西子之畔牧花閣內,結交夏氏***女子,戀其絕色,慕其才藝,沉醉溫柔之鄉,香裘暗解,羅帳雙分,飲鳩止渴,樂不思蜀。夏氏女子婉約溫良,不貪百萬之財,只求素麵布衣,重歸鄉里。余念其情義,以諾還情,終身不負。然迴轉海城,遭先父棒喝,如酩醐貫頂,汗顏惶恐。青樓婦人,玉臂千枕,朱唇萬嘗,不入朱門,不進侯宅,為京家所不容。余復潛心磨杵,以贖迷途之惑,十年之期,終執掌海城京家門戶。余感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少年時之意氣,竟禍及後人,余雖萬死亦難咎其責。余有三子,長子京洛,聰慧過人,風流倜儻,偏性之頑劣倔犟,攜重金耽於青樓酒肆,步余後塵,戀殘花而不覺,傾敗柳而不惑。余痛感其冥頑,雖傾力而為,卻不能阻,竟致歡場女子,於民國二十七年,珠胎暗結。餘震怒之下,憤而囚子於內堂,令其不得逾雷霆半步,以阻魚雁之書。然青樓女子腹中珠胎,令余惘然,思緒萬千,終不得法。次年春,懷胎十月,行將臨盆,忽有人投書京宅,囑余親閱。余觀之方寸盡失,大汗淋漓,誠惶誠恐亦難挽狂瀾。投書者,牧花閣故人也。夏氏女子其心險惡,撰文痛斥余背信棄義,令其懷恨經年。又告民國五年,產得一女,是為今日浣花樓之薄荷。京洛薄荷,皆余之子女,喪德之合,背經離道,不容孔孟之禮,不在倫常之內。夏氏之惡,宗翰之禍,京家之難,貽笑天下,無顏廟堂。余閉門三日,不餐不眠,竟致心魔漸入,惡意漸生。欲蓋彌彰,必行惡舉。乃至薄荷臨盆之期,差人賄賂匪類,火燒浣花樓,殺月婆,擄孽子,惡行昭昭,終掩醜聞於襁褓之中,挽京氏聲名於狂瀾之際。餘子京洛,憤余之匪事,終日鬱郁,酗酒為樂,兩年後無疾而終。余女薄荷,難容海城,賜重金船之以南洋,杳無音訊。十月珠胎,產一孽障,通體灰白,頭大如斗,貌若妖人,不為人類。余既痛且惡,埋於南山之上。往事俱矣。白駒過隙之滄桑歲月,染余鬢髮。雖日日頌佛禮教,然心終不得解。眼見百年之期將至,心潮起伏,感一生坦蕩,一惡蔽之,他日必歸十殿麾下,故留書後人,以為警戒。凡我京氏子孫,欲行其事,先修其德,縱遭後人切齒,亦不枉余苦心一片。短短几頁文字,看得京柏年呼吸急促,大汗淋漓。他這時才知道將這幾頁紙粘上的必是父親或者叔父。爺爺晚年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但後輩卻不想折損爺爺的聲名,故選此下下之策,封閉這幾頁內容,並留字警示京氏子孫不得隨意翻閱。那幾頁文字,文筆簡潔,但敘述的事件卻匪夷所思,驚心動魄。特別是最後提及的京洛與薄荷產下的孽障,通體灰白,頭大如斗,貌若妖人,不為人類,顯然就是海城傳說中的大頭娃娃。京柏年想象著大頭娃娃的模樣,心中不由生出些寒意。想不到大頭娃娃原來也是京家子孫,幸而他早已被爺爺埋於南山,否則,若活在世上,京柏年豈非還要叫他一聲哥哥?京柏年捧著那本族譜,腦袋裡胡思亂想,一時竟有些呆了。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脖子後面有細微的冷風吹來,下意識地回頭。剎那間,他魂飛魄散,兩隻眼睛如銅鈴般瞪起,鼻中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緊貼著一個人,適才脖子中的冷氣其實就是這人呼息的氣息。那人個頭矮小,身材瘦弱,面色灰白,頭大如斗,赫然就是族譜中提到的京洛與薄荷的孽障,也就是海城人傳說中的大頭娃娃。世上真的還有如此詭異之事?京柏年剛剛自族譜中得知傳說中的大頭娃娃真的存在,而且還是自己的堂兄。但它早已在出生之際,便已被埋於南山,那當然是早已死去。偏偏就在這時,大頭娃娃竟真的出現。京柏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寧願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他向著大頭娃娃伸出手去。他觸到了一個真實的身體。京柏年直挺挺地向後倒去,他竟被生生嚇得暈了過去。第二天,搜尋京柏年的紅衛兵小將們包圍了京家老宅,他們進去找到京柏年時,京柏年拍著手嘻嘻笑著,正在屋裡來回地跑。他的口中還在不斷吟念著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童謠。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紅衛兵小將們以為京柏年耍詐,抓住他后百般驗證,最後終於確定他真的瘋了。自那以後,京柏年瘋瘋顛顛地在海城的大街小巷裡跑,很多海城人都見過這個瘋子,但誰都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數月之後,京柏年忽然從海城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被福伯帶回了鄉下,在那裡,平安地渡過了文革數年時光。當文革結束,京柏年被京雷京揚兄弟接回海城,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最好的治療。兩年之後,病癒出院。其實那次的所謂病癒,只是醫生將京柏年心中懼怕的事情暫時封病在了潛意識之中,他能感覺到,但卻無法記起。至公元二零零四年夏天,大頭娃娃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頑疾複發,囚於內心多年的驚懼一朝迸發,再次被送進精神病院。如果他看不到報紙上刊登的大頭娃娃被擊斃的消息,他即使再次出院,亦是重新封閉內心深恐的記憶,但偏偏,他從報上得到了大頭娃娃被擊斃的消息。這時,於他才真正是心結頓解,多年積聚的恐懼一掃而空,封閉於潛意識中的記憶如泄閘之洪奔涌而來。他記起京家老宅閣樓之上有一本家譜。他記起了二十八年前深夜初遇大頭娃娃的所有細節,而且歷歷在目,恍如昨日。現在,他將京家族譜鄭重地交到了京家這一代的長子京雷手上,如釋重負。京雷京舒兄弟,還有安曉惠與我,看完京家先輩京宗翰的留書,心中俱震驚不已,誰也沒有料到傳說中的大頭娃娃,竟和京家有如此淵緣。京柏年作為京家現存的惟一長輩,將族譜傳遞到下一代手中,便完成了使命,如釋重負讓他感覺到了疲憊。他在京家兄弟的攙扶下回房安歇,沒多久便沉沉睡去。他睡著時神態安詳,一夜無夢,竟是從來沒有過的香甜。而我們四人,圍坐在廳堂內,京家舊事讓我們很長時間不作一聲,大家都需要些時間來慢慢消化那殘酷的事實。作為京家後人,京雷與京舒無法評價先人的作為,但舊事仍然讓他們心情鬱悶,內心不知在發些什麼樣的感概。我此時的處境頗有些尷尬,無意中窺知了京家的秘密,若立刻離開,便顯得做作,要惹京家兄弟生疑,所以,我得找些話題來打破此時的沉寂。當警察多年,我已經養成了遇事刨根問底的習慣,所以此刻隨口說道:「京老太爺留書中說大頭娃娃已被埋於南山,但他居然並沒有死去,這裡頭顯然還另有隱情。」京雷面色沉凝,搖頭道:「大頭娃娃現在已經死去,事情便算完全揭了過去,就算真還有什麼隱情,那也是陳年舊事,跟我們這一代人完全沒有關係,所以,我們也不想再追究。」京雷這樣說,我便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要我與他們一道,保守這段秘密。我的目光依次從面前的京雷、京舒,還有安曉惠臉上掠過,雖然不曾說些什麼,但眼神已經告訴了他們我的保證。京雷率先舒了口氣,起身說天不早了,他要去睡了。至此時,事情圓滿解決,我也起身告辭。京舒與安曉惠送我到門邊時,我偶一側目,看到安曉惠此刻臉色煞白,剛才在燈光明亮的房間內竟沒覺得。京舒這時亦看出了安曉惠的異樣,關切地問她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安曉惠捂著額頭皺眉道:「忽然間頭有些暈,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疲憊了。」京舒便關切地道:「那你快回去歇著吧,我送完秦歌就回去找葯給你吃。」我慌忙擺手:「你們小倆口真把我當客了,我這就走,別耽誤了你倆卿卿我我的時間。」京舒沖我瞪眼,安曉惠羞紅了臉。我哈哈笑著,轉身離去。我很快就把京家老宅拋在了身後。今天發生的事,雖然匪夷所思,但知曉了大頭娃娃的來歷,終究還是件挺愉快的事。我一定會為京家保守這段秘密,京家在海城根深蒂固,它真的像海城人猜想的那樣,其中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但現在,一切都已結束了,京家老宅必然又重歸平靜。我已經開始等待秋天的一場婚禮,我想象穿上婚紗的安曉惠與穿上禮服的京舒,一定珠聯璧合,不知羨煞多少親朋友好友。我這時當然沒有想到,我竟是再也等不到這場婚禮了,我想象中重歸平靜的京家老宅,其實還並未平靜。數天之後,大頭娃娃再度出現,這一回他的目標是安曉惠。如果這是一場戲,我在其中還扮演了一個角色。我這個角色,對於整齣戲,至關重要。當然,你要在最後才會看到我出現,但其實,我早已粉墨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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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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