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昨晚被搬走的蠶蔟都被送回來了,那一張張蠶蔟上布滿白白大大的蠶繭,不少人在摘繭子。
當看到柳青兒正背對著他,站在一張蠶蔟前時,他慢慢走近。
她正與身邊的女人討論著絲品,「這個繭子乍看很白,但只要細看你會發現它中間有些發黃,這樣的繭,品質屬次等,不能和頭等繭放在一起。」
那個女人連連點頭,她又走到另一張蠶蔟前,那裡有個女孩在等她,看來也是分繭評級的問題。
他靠在堆放在大棚口的柳條筐邊,看著她不停地走到每張蠶蔟前檢查蠶繭。
她一直沒有抬頭,加上棚子里人多,因此並沒有發現他,直到她獨自走到最後一排,停在一張無人照看的蠶蔟時,他才走了過去。
正想喊她,可她臉上的神情卡住了他的聲音。
剛才跟蠶農們說話時還顯得堅定而自信的她,此刻竟神情凄慘,雙目悲傷。
他好奇地走近,由她肩后往蠶蔟上看,那裡有隻雙翼張開,已經死掉的蠶蛾,在它身邊,是個又大又白的繭,不用說,那是個品質上乘的好繭。
明白她為何傷感時,他的心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你是在憑弔一隻破繭而死的雌蛾嗎?」他改不掉譏誚的毛病。
可她似乎對他的言語沒有反應,只是她猛然轉身的動作顯示出,她並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
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再次轉回蠶蔟上,沉靜地回答道:「是的,我在憑弔它,它是這麼勇敢,作繭自縛不惜死,羽化為蛾不吝生,雖有翅膀卻不欲飛翔,雖有生命卻不為自己活,從生到死,都在為別人。」
「那你是否想過它最後的殘忍?破繭而出只為招喚它的伴侶,而那隻傻瓜雄蛾愛它一次就喪了命,難怪女人總能駕馭男人,將男人操縱於虛假的柔情之下,玩弄過後即可拋棄,原來這都始於動物的天性。」
他的話再明白不過地暗示著她對待他的方式,她猛地抬起頭,以他少見的堅毅眼神望著他。「那你是否注意到,它只是為了留下它們的後代才多活了幾個時辰,最終,它同樣為那一次愛付出一生。」
他的神情一變,「你的意思是,你也願意像它一樣,為一次愛付出一生?」
「是的,如果我有這樣的機會。」
怒火燒灼著他的雙目,他咬牙切齒地說:「你總算讓我明白,你現在無懼被搶劫、被毆打的危險,硬撐在這裡為董浩效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對嗎?」
胸口一室,她感到猶如被逼至死角的一一鹿,既無力反抗,也無路可逃,胸中充滿挫折感。「不可救藥的混球,愛上你,已經讓我付出一生的代價!」
在眼淚流出前,她匆匆跑出了人來人往的大棚。
她呆立在蠶蔟前,看著那隻為愛付出生命的蛾,無法將柳青兒痛苦的眼神,還有決然的話語從腦海中清除。
愛上你,已經讓我付出一生的代價!
這話他相信是真的。
由於家世相近,年齡相仿,他與董浩、柴士俊及吳家兄弟自幼就是好朋友,彼此間曾經無話不談,他相信當董浩被迫娶她時,良心必定不安,因此才會冷落她。
可是她卻對董浩不離不棄,甚至在他拋下她跑去閩南,娶回嬌妻時,她都不曾有過離開董府的念頭,甚至還苦苦哀求洗碧籮答應兩女共事一夫。
這些都是洗碧籮在失意時告訴他的,絕對假不了,以此推斷,她對董浩的感情遠甚於對他,只是在董浩愛上冼碧籮后,柳青兒知道自己在董府再出無地位可言,才回頭來找他。
如此一想,他確信自己沒有錯怪柳青兒,她確實是個不貞的女人,不值得他珍惜。
不可救藥的混球?
她那樣罵他,可他還真不能確定那個混球是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絕對不是他!
又一個白晝到來,但迎接蘇木楠的不是昨天那樣的寧靜與安詳,而是墨叔驚惶的面孔。
「蘇公子,快去趟天星山莊吧!」
當打開門聽到墨叔急切的請求時,他爽快地說:「我正打算今天去,等我的僕從一到就動身。」
「不……不能等,請公子即刻動身。」墨叔面色發白,語氣直率。
蘇木楠愣了,從認識這位溫和穩重的墨叔起,他幾時見過他如此失常?
「墨叔,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再漫不經心,趕緊讓他進屋裡坐下。
墨叔邊落坐邊告訴他。「柳姑娘……他們把她扣在了天星山莊!」
他的腦袋彷彿被人痛擊了一下,懵然問:「柳青兒為什麼在天星山莊?」
「幾天前,柳姑娘從北方客手中買下一車常山絲,那是最好的上等絲,可是從碼頭回來的路上被天星山莊搶走,我們去索要數次都被拒絕,昨晚顧行天派人來,說只要柳姑娘今天親自進庄,他就把那車蠶繭還給她,不料今早柳姑娘才到,他就把她扣住,幸好車夫機靈逃回來報信。」
「老天,柳青兒有沒有大腦?」得知事情原委后,蘇木楠大為惱火,暗咒柳青兒膽大無謀,其他人愚不可及,「明知那是賊窩,你們怎能讓她前去?」
「柳姑娘要去,沒人攔得住。」墨叔又急又愧地說:「幸好有李小牧師兄妹陪著她,他們會武功,多少能頂點用。」
知道罵也沒用,蘇木楠只得安慰他。「你也別急了,我這就去。」
墨叔略感寬慰地說:「幸好有公子在,可是聽說顧行天是個好色之徒,柳姑娘花容月貌,不會有事吧?」
「不會。」他對墨叔保證著,但心裡卻祈禱不要讓她有事,否則他定拆了顧行天身上的每一根老骨頭!
「我現在就走,等我的僕從回來后,讓他直接到天星山莊找我。」他起身做準備,一邊對墨叔交代。
墨叔看到他撩起長衫,露出其下北朝人常穿的褲褶,並熟練地在腰部插了一把短劍,然後拉平長衫,穿上易走路的輕便鞋,最後再束緊頭髮,這一連串的動作乾淨俐落,不由感嘆地想,這幾年蘇木楠一定也吃了不少的苦,否則,身為家財萬貫的公子爺,何必穿這北夷奇裝,帶兇器出門?
「公子要留神,顧行天可不是省油的燈。」送他出門前,墨叔再次提醒他。
他咧嘴一笑,對憂心仲仲的墨叔道:「我蘇木楠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墨叔仍不放心。「還是多帶幾個保鑣去吧!」
「不需要,保鑣護桑要緊,我有自己的人。」
他末尾這句話給了墨叔一服定心丸,他知道蘇府的護院個個神勇,如果他指的是他們,那他就可以安心等柳姑娘回來了。
事實證明,蘇公子沒有說謊。
當墨叔陪他走向馬車時,他的隨身僕從回來了,而且還帶來了一隊黑衣護衛。
「蘇爺,我們沒來晚吧?」見他正要出門,僕從立刻趨前詢問。
「不晚,正是時候。」他瞟了眼衛隊,眼瞼低垂。「事情都辦妥了?」
「爺放心,一切都按您的吩咐辦妥了。」
蘇木楠扯了扯嘴角,什麼都沒說登上了馬車。
顧行天自認倒霉吧!他蘇木楠絕不會輕饒他,那土霸王必須為他對柳青兒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沒有人可以傷害了她之後,毫髮無傷地逃過他的制裁,天星山莊也不例外,原來他還想給他一個苟延殘喘的機會,但經過今天的綁架,他必須立刻完蛋!
他可以不再愛柳青兒,但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這是他無法對自己解釋的心情,他恨她一一真的恨她,當年他將心完整地獻了給她,可在驟然失去疼愛他的祖父時,她竟背棄他們的誓言,為了她家的名聲,頂替她逃婚的姐姐嫁給董浩。
也許柳青兒沒有想到,她那樣無情地走出他的生命時,帶走的不僅僅是他的純真、夢想和歡樂,同時也帶走了他對人的信任和尊重。
那是一個令人發狂的日子,也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如果不是憑藉著復仇的力量,他不知是否能熬過那段無淚無歡的時光。
既然這樣,當她遭到不幸時,他應該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額手稱慶才是,可他偏偏不是這樣。
在恨她的同時,他依然關心她,無法容忍有人傷害她,他對自己說,那是因為需要她好好活著,只有他才有資格傷害她,其他人連碰她一根指頭的權利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