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臨安城,鑼鼓喧囂,八抬風鸞招搖過市,禁衛軍沿途開道護送,頗為引入注目。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穿過街市,最後停在國師府前。
今日,是當今宋帝親自賜婚、大權在握的賈丞相主婚的國師府大喜之日。
最前方的一頂華轎子中,走出來一名身著朝服的中年男子,瞧見一旁的玉離子,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
「國師,恭喜恭喜!愛徒成親,你如師如父,既是招女婿又是娶兒媳,肥水不落外人田。兩全其美之事,可喜可賀。」
「賈丞相繆贊了。」玉離子回禮,「蒙皇上錯愛賜婚,賈丞相親自主婚,是小徒三生有幸才是。」
鳳冠霞帔,羅帕覆面,新娘在旁人的攙扶下徐徐從正廳走出。大紅的禮服,珠翠搖曳,明明穿得一身喜氣,近旁之人卻在無形中感覺寒意逼人。
一步步走來,到了大門口,忽然停住,停了片刻,才又抬腳。
「你,真的想清楚了?」一直跟在她身後默默無語的溢彩忽然開口,「跨出了這一步,你就真的無法回頭了。」
回答她話的,是那隻腳邁出門檻,重重落下,之後被綺羅裙遮掩,義無反顧地走向花轎。
轎簾被喜婆掀起,隨即又落下,密實攔住了裡面人的身影。
「溢彩!」看見溢彩出來,賈丞相喚她,瞄了一眼花轎,壓低聲音開口,「聽說,你和她,是孿生姐妹?」
溢彩已是難得一見的嫵媚佳人,若真是孿生姐妹,那名不曾見得真面目的流光,想來也是天香國色的麗人。嫁給運天,著實可惜了。
「賈丞相消息真是靈通。」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打什麼鬼主意,溢彩在心中冷笑,嬌顏卻似嗔還怨,如水明眸秋波一送,「若是賈丞相願意,我另尋一個時間慢慢與你細說。延誤了吉時,耽誤了新人合歡嬋娟,你我罪過可不小。」
「好好好!」她言語中的曖昧引人遐想,被迷得暈乎乎的,賈丞相連聲叫好,面帶笑容,返身轉進轎子。
見他離去,溢彩臉上表情一變,利落地翻身上馬,忍不住再回頭看了看身後華麗的鸞轎,靜悄悄的,幾乎連呼吸都無法感覺。要不是她方才親眼看見流光走進去,她會以為,那不過是一頂空轎而已。
收回自己的目光,溢彩勒住韁繩,再看了玉離子一眼,正視前方,望著遠處的皇城,她揚起馬鞭,狠狠揮下,「起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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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身在微微晃動,外面,馬蹄聲響,喜樂不斷,鞭炮震天。
流光拽下羅帕,露出沉靜的容顏,摘下頭頂的鳳冠,一頭柔順青絲披散而下。
一直緊握的拳頭慢慢張開,手心中,是一條半舊的黃色絹帶。
那一日,原重生為她束髮,喃喃的話語猶在耳邊,狠心離去之後,才發現,這條絹帶縈繞在她發間。
不想有牽連,關係愈紛亂,連一條絹帶,她都無法逃開。
轎身忽然一震,猛然停下,她的思緒乍停,五指合攏,收緊了手中的絹帶。
「原重生!」
溢彩的聲音,熟悉的名字,她的手伸向轎簾,卻又硬生生地停下。
原重生站在牌樓上,俯視下方。禁衛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鸞轎,刀戟林立,準備好了架勢,嚴陣以待。
勒住有幾分驚慌的馬匹,溢彩眯著眼睛,看向站在高處的原重生,「你倒是有幾分膽量,單槍匹馬,也敢來劫親?」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本來圍觀看熱鬧的人爭先恐後地紛紛湧上前,想要一睹原重生的真面目。
「成何體統!」賈丞相從轎子中探出頭,看著一片混亂的場面,對玉離子呵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玉離子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頭看向毫無動靜的鸞轎。
溢彩揮手,紅綾飛向原重生。原重生偏頭,順勢拽住,猛地一拉,溢彩整個人從馬上騰空而起,躍上近旁的樓閣。
長長的紅綾橫亘在鸞轎上方,原重生沉聲開口:「我要見她!」
「那也得看她願不願意見你。」溢彩撇撇嘴,警惕地注視著原重生,不敢掉以輕心。
原重生的目光,重新回到鸞轎。轎子依舊沒有動靜,死一般地沉靜。
「流光,我要見你!」這一回,他的聲音提高了許多,同時手中用力,溢彩不由自主地被拉前了幾步。瓦片墜地,引起驚呼聲一片,下面的人避之不及。溢彩連忙扎住腳步,勉強穩住了身形。
「你若是執意不見,那好——」原重生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是寒霜一片,「今日我便大開殺戒,拼得個你死我亡。」
「玉離子,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想辦法!」被原重生的話駭住,也記得運天就是因為這個人而落得終生殘疾,賈丞相驚慌失措,「要是本相少了一根毫毛,都惟你是問。」
「事到如今,取捨如何,全憑造化。」玉離子嘆息,
拂塵揮動,綳在半空的紅綾從中間被擊成兩截。毫無防備,溢彩整個人向後倒去。而原重生,丟下手中半截紅綾,冷冷地看向玉離子,手指結印,紫光擊出,毫不留情。
白色的光芒驟然從鸞轎的窗口飛出,截住了擊向玉離子的紫光。
「原重生!」清冷的語調響起,隨後轎簾由內被掀開,兩道目光對上了他的視線,「你何時變得如此卑鄙,居然拿一城人的性命要挾於我?」
原重生的目光鎖定她的容顏,慢慢柔和下來。以這樣的方式逼迫她與他見面,算不算是卑鄙,已不重要。只要她在他的面前,其他的一切,早已渾然忘卻。他飛身躍下牌樓,才落地,刀戟向前傾斜,一致指向他。
面對眼前雪亮的兵器,原重生面無懼色。隔著層層防守的禁衛軍,看她良久,才開門:「我已經死過許多次,生死,對我早已不重要。」
緊握的手在微微顫抖,流光默然半晌,步出鸞轎。
「流光……」
「師父——」流光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玉離子,「我只與他說幾句話。」
玉離子揮手,她走上前,禁衛軍在玉離子的默許下自動向兩旁散開,讓出道路,一邊是她,盡頭是他。
紅色嫁衣襯出她的如雪,長長的裙擺拖曳在身後,與他還相隔一尺的距離,她停下,聲音很低很輕:「重生,我們是敵人,註定有一天要兵戎相見。」
想要儘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樣,可是跌宕的心情難以平靜。這句話,與其是在說服他,倒不如說是在提醒她自己。
「不,不是!」原重生努力剋制自己乍見她時內心的激動,聲調也很低很輕,「若不是你,十年前,我早已不在這個世上。」因緣而遇,因她而重生,「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恩師,對你,我恨不起來。」
「恩人和恩師,也有反目成仇的時候。」心弦在動,她卻強迫自己說出如此狠心的話。
原重生沒有理會她的話,反而上前了一步。手,掠過她胸前垂落的長發,令她不由自主又想起那一日,他相同的舉動,忍不住一陣戰慄。
手指,從青絲滑過,停在發稍,原重生抬眼凝視她,異常認真地開口:「若是妻子呢?」
她被這句話震懾住,幾乎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從前是恩人和恩師,但是此時此刻,我原重生,要你做我妻子。」
一臉嚴肅的表情,異常堅定的眼神,無法令她說服自己他是在說笑。
「你可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他是昏了神志,迷了心竅。這樣的大話,他怎麼能夠隨意說出?
「每一個字,我都很清楚。」原重生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要帝位,不要天下,所有的仇恨,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我都甘願拋棄。」
「你……」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帝
王星,知道自己日後可以奪得帝位,掌控天下。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他居然甘心拋棄一切,只要和她相守?指尖顫巍巍地探向他眉心間那道醒目的疤痕,回想起當年那一劍,幾乎要了他的半條性命。
反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指,眾目睽睽之下,原重生將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唇畔,在其上落下綿實細密的吻,隨後一把將她拉人懷中,緊緊環住她,「不要嫁給他,跟我走,做我原重生的妻子,海角天邊,拋下所有的一切,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依偎在他懷中,驚訝地發現自己貪戀著他的體溫,享受這般感觸。像從前一樣?這樣的提議太過,她的心,居然開始搖擺不定起來。
「我……」才要答話,不曾想一股青煙從袖口升起,來得又快又急。危險的信號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幾乎是反射性地,流光猛地怞回自己的手,一掌推開原重生,揚起的衣袖拂過她的臉龐,察覺到有異樣的味道,想要閉氣,卻已來不及。
驟然之間,她只感覺呼吸困難,隨後軟綿綿地倒向原重生懷中,覺得渾身無力。
「為什麼只有原重生,才能換得你的柔情展現?」怨恨的語凋從人群中傳來,隨後,一直停在賈丞相轎旁的一頂不起眼的青色抬轎中伸出一隻手,掀起了轎簾,露出了運天陰郁的臉。
「師兄!」溢彩驚訝地叫道,不知道原來他也跟隨迎親隊伍前來,既然如此,為何不露面?
運天揚手,打斷了溢彩的話。兩旁的轎夫攙扶他出來,放置在輪椅上。
揮手斥退兩邊的人,運天轉動軲轆,輪椅壓過地面,發出難聽的聲音。
「我早就知道,即使你允諾嫁我為妻,你的心思,也還一直在原重生身上。」運天恨恨地盯著原重生,拍打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對癱在原重生懷中的流光開口,「流光,你看看,是誰累我如此,是誰令我成為廢人一個,下半生與輪椅為伴?」他的手,指向原重生,憤恨不已,「是他!是原重生!」
「你——」親眼目睹流光的臉色迅速轉為蒼白,已經明白其中蹊蹺,原重生身軀緊繃,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
忍住強烈的不適感,流光抬腕,手搭在原重生的臂膀上,拼著殘留的一分力氣,壓制他的衝動。僅僅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卻已令她覺得四肢百骸血液倒流,頭重腳輕,難受得緊。
「是你下的符咒?」看著運天,心中已經明白大半。她的目光,掃過玉離子,忽然笑了笑,「你也知道?」
對她帶著淡淡嘲弄的笑容,玉離子開口道:「為師已經提醒過你多次,孽由緣起,情由心生,你執迷不悟,為原重生動心動情,禍根,早已種下。我給過你機會,只要你能心若磐石,對原重生斷情絕意,符咒對你毫無作用;可是你守不住心防,狠不下心,避不過情劫。」
「原本,我也以為我可以……」血絲伴隨她的話從她唇角慢慢溢出,鮮紅得令人心驚。腳步踉蹌了一下,身子向前傾,驚得原重生打橫抱起她,避免她虛脫倒在地上。
大紅的嫁衣下擺懸垂在空中,輕紗飛揚,流光枕著原重生的肩膀,手,在他頸后緊緊。
「直到方才,我才發覺,寧願我死,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個心;如止水的流光,生命中遇到原重生那一刻起,註定這一世,她的命運都將和他糾纏。原以為是自己在影響他,在改變他;不曾想,她在無意間已經步入他的軌跡,左右命運的,是他,而非她。
他生,她生;他死,她死。即使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她的話,縹緲在空中,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真真切切。可是那樣的語氣,淡淡的,低低的,又虛幻得如同不存在,就像她這個人,即將消失一般。
原重生將她抱得更緊,從她唇畔不斷溢出的血液似乎浸透了他的衣裳,烙疼了他的。
四周鴉雀無聲,寂靜異常。
「好,好得很。」很久之後,運天才舉起手,用力地拍了幾個巴掌,「果真感人的師徒情誼。流光,一向心細如髮的你,為了一個原重生落到如此田地,還甘之若飴,我不得不佩服。」他轉向一旁站立著發怔的溢彩,笑出聲來,嗓音卻乾澀無比,「溢彩,你看看,你那個冷情的姐姐,居然開始懂得愛人了。」
「給我解藥!」見她生命力逐漸在流失,臉上的神采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原重生心急如焚,若不是流光在意識不清之際還極力按住他蠢蠢欲動的手,恐怕他早就對運天不客氣了。
「你懂得愛人,卻不是愛我這個未婚夫婿,流光,你將我置於何地?你太絕情、太絕情了……」看著流光被原重生抱著,長長的黑髮飄舞,運天冷冷地笑著,咬牙,犀利的目光對上原重生,「你不是很厲害?天命所歸的帝王星,無所不能。怎麼,連自己心愛女子的性命都無法挽救嗎?」
原重生額頭青筋暴露,對他的冷嘲熱諷,幾乎要失去理智。
「重生——」低低的呼喚聲在他耳邊響起,接著,一隻手撫上他的面龐,「我們走,海角天邊,就像從前一樣。
他低頭看懷中的流光,她在對他搖頭,慘白的容顏,殷紅的嘴唇,極端的色彩,交相輝映。
再抬頭看看周圍,滿面恨意的運天、冷漠以對的玉離子、表情複雜的溢彩、茫然不明就裡的百姓、或驚或懼的禁衛軍……一切,似乎都模糊起來,再也看不分明。
「小心。」他輕聲在她耳邊呢喃,返身飛上城牆,躍下城門之極,身後,傳來運天歇斯底里的叫聲——
「原重生,我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即使你帶走她,得到的,也只是她的屍體!」
呼吸一窒,風聲重重中,他閉上眼,復又睜開,臉上已是淚痕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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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的,是斑駁的樹影,周身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力氣。源源不絕的熱力自背後傳來,卻無法阻擋透徹心肺的寒意。
「重生——」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流光眼帘低垂,悄悄打開一直緊握的拳頭,「我中的是情咒。除非絕情,不再將你銘記於心,否則,無葯可解。」
背後的熱源忽然消失,隨後,一雙手環過她的肩頭,用力地摟緊了她,將她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知道。」原重生低聲回答,下巴抵著她的發,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膛上,
「既然知曉,何必再白費力氣?」流光順從地依偎在他胸前,靜靜聆聽他的心跳。
「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既然可以擁有,上天為何還要如此殘忍?明明他已經放棄所要,為什麼結局還是註定一生一死,一去一留?
他要的,是與她相伴一生的白頭廝守,而不是曇花一現之後的生離死別。
冰冷的指尖搭上他顫抖不已的手,稍稍安撫了他怨怒的心。包握住她的手,不期然地,卻觸摸到她掌心間的物品。
怔愣之間,她已經轉過頭,抬起手,宛然一笑,蒼白如雪的臉色令他心驚,偏偏展露的笑顏卻令他心折不已。
這樣的情形,像極了四年前,他初見她的笑容,一般無措、一般失態。
「再幫我束一次發,好不好?」
默默接過她掌心中的淡黃色絹帶,他拾起她的一縷長發,手指沿著青絲滑入,穿行其間,動作輕柔無比。
不輕不重,他的力道恰好,手指滑落,酥酥麻麻,感覺很舒服。
「重生,為我卜一卦,如何?」
她的話音才落,毫無預兆地,原重生指間的一縷長發飄然墜落,掉在他的掌心,刺眼得很。
原重生愣愣地盯著掌心的斷髮,右眼皮劇烈地跳起來。
「重生?」
迅速地合攏五指,掩藏於身後,他佯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順攏她的發,以絹帶繫結,「好了。」他說話,卻不是在回答她。
流光回過頭,沒有忽視他在笑意滿面之間眼中的黯淡神采,以及,他背在身後不願她看見的手。
「師父曾說,我命中注定有一劫。」凝視原重生,她的指尖,滑過他的眼角,濕濕的,「所以,我從不為自己卜卦,既不想知道自己的劫數是什麼,也不想知道帶給我劫數的人究竟是誰。」
「你該知道的。」原重生嘶啞著嗓音開口。
「不。」流光搖頭,「即使我知道今日劫數難逃,也依舊不後悔。」
「不會的、不會的……」「劫數難逃」四個字嚇壞了原重生,顧不得其他,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擁住流光,拚命甩頭,「沒有什麼劫數,你一定會平安無事!」
他的力氣出乎意料地驚人,幾乎勒得她透不過氣來;他整個人在微微發顫,連帶著,擁住她的手,也無法遏制地抖動。
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有如驚弓之鳥的小男孩,時光的變遷今他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寬闊的胸膛足以成為容納她的一方天地,供她棲息和依靠。
手,慢慢移到他的身後,拉住他緊握的拳頭,任憑他如何抗拒,她仍執意將他的手拉到面前,一指一指地扳開,露出其中的黑髮。
「不用卜了……」她嘆息,破碎的聲音飄忽不定。本來乾澀的眼睛視線越發不清,有什麼東西,慢慢瘴迷了她的視線、想要觸摸,卻被原重生牢牢握住手腕,動彈不得。
「流光?」
流光卻笑了,憑著殘留的影像,她對上原重生的臉,「不是淚,對嗎?」
當然不是淚,原重生的目光半分也沒有離開過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漸漸有鮮血充盈,眼角淌出的,是一滴又一滴的血,紅得和地身著的嫁衣一般可怕。即使三年前,面對運天的利劍,他也沒有此刻這般恐懼,
「你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他貼近她的臉龐,反覆親吻她的額頭,惟有這樣,觸摸到她的形體、感受到她的體溫,才能確定她還真實地存在,沒有消失。
他的吻,持續不斷地落在她的額頭,有些急躁,又帶著憐惜。
她蒼白的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了紅暈。昏眩的腦海里,閃現的,是點點滴滴與原重生相處的記憶。如果老天能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再多一些時間……
胸門一陣發悶,她已儘力,終究沒有忍住,一口鮮血噴出,盡數染上原重生的胸膛。
「如果我死了——」她拽緊了他的衣裳,蹙眉克制錐心刻骨的疼痛,想要說話,不料下一刻,已經不能言語。
原重生的唇重重地吻住她,密實地封住她沒來得及出口的話。
或輕或重,輾轉,柔情灑向她紅唇的每一處角落,令她甘心屈服沉淪。
「不要說死。」不知道過了多久,原重生才開口,依依舊摟緊了她,不曾鬆手,「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若是你死了,這條命,就隨你陪葬!」
眼睛已經看不真切,耳朵卻能清楚聽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堅決的語氣,毫無迴旋的餘地。
風吹落葉,伴著異樣的聲響,近了,再近了,是馬蹄聲聲作響。
「原大哥!」
焦慮中暗藏著歡喜,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模糊的視線中,明明還有另一個人,奇怪的是,卻感受不到任何氣息。
「是你!」原重生抱著流光站起,目光越過奔向她的女子,直直盯著騎在另一匹馬上的人。
看不分明,血色瘴迷間,只看得見遠處有隱約的影子,只是不明白,為何重生的語氣會如此驚喜?
「原大哥,你果然在這裡——」已經衝到到原重生面前的楊葉,後知後覺地看見他懷中還摟著一名身著嫁衣的女子,不覺一愣,止住了話頭。再仔細一看,見她滿眼是血,驚駭地後退了數步。
「果然?」從她的話中發現了端倪,原重生瞟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在天目山?」
「是劉大夫說的。」沒有發覺原重生複雜的眼神,控制心中的恐懼,楊葉匆匆開口,「我們快走,朝廷已經開始搜山,天目山被層層封鎖,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原重生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我奉勸你最好聽她的話,立刻離開。這一次,不僅是運天調集了十萬禁軍,誓要將你誅殺;許承風也決定趁此機會,出動承風軍精銳,一舉攻克臨安。這一戰,在所難免。」
馬背上的人終於開口。流光側耳聆聽,是個男人,比原重生略高的音調,語氣中帶著幾分沉穩。
原重生從楊葉身邊走過,徑直走到遠處的馬匹前,繃緊了臉,仰頭對馬背上的人開口:「劉大夫,救救她。」
劉聞冰淡淡地掃了滿眼是血的流光一眼,對原重生搖搖頭。
「我原重生沒有求過任何人,但這一次,我求你,救救她!」
劉聞冰翻身下馬,及時制止原重生準備向他下跪的舉動,瞧瞧不遠處的楊葉,才開口道:「不是我見死不救,我是大夫,醫的是病,救的是人。而她,被下的是符咒,中的是情毒,心念一生,難以根治,我也無能為力。」
「重生,不要為難劉大夫了。」原重生還想要說些什麼,懷中的流光卻忽然出聲,「你先放我下來,我有話要和劉大夫說。」
手,被原重生移到另一隻大掌中,穩穩地被扶住。聽見原重生慢慢走遠的腳步聲,流光勉強支撐自己虛弱的身體,靠在馬背上,抬頭,對準了虛晃的影像。
「劉大夫,你果然不簡單。」
「何以如此說?」和煦的聲音,隱隱含著笑意。
「你知道我被施法,被下咒,中的還是情毒。」她現在雖然眼拙,可是仍然聽得分明,一語中的,毫無隱諱。
劉聞冰終於笑出聲來,看著流光,有幾分讚許:「流光啊流光,除了樣貌,其他的,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聽他的語氣,頓生幾分疑惑,流光皺起眉頭不解地詢問:「我們曾經見過?」
「不止是見過——」劉聞冰止住笑,望向遠處一直關注他們的原重生,「只是原重生這個徒弟,拖累了你不少。」若是沒有原重生,她會一直按照既定的生命軌跡走下去,無欲無求,潛修入道,不會落得如此狼狽。
「我不在乎。」流光笑了,一臉的燦然,絲毫不在意此刻的處境,「生也好,死亦好,只要是在重生的身邊,我無怨無悔。」
她的笑容令他迷惑,更激起了他心中前所未有的細微波瀾,漣漪乍起,久久無法平靜。
天邊雲彩暗淡,風雨欲來。他情不自禁舉起手,從流光的眼前掠過,想要確定些什麼,眼角的餘光卻瞥見異常的光芒。電光火石之間,他長臂一伸,將她席捲進自己的懷中,順勢避開。幾乎是同時,一支白色羽箭射中了方才流光站立的地方。
下一刻,還沒有看清楚,懷中的人已經被欺近身畔的原重生奪回,緊緊擁在懷中。
劉聞冰沒有說話,走向不遠處已經驚呆的楊葉,不著痕迹地拉她退了兩步。
他和原重生的目光,從還在輕顫的箭尾移到對面的山頭,山巒起伏之間,人影綽綽,迎風招展在正前方的,是承風軍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