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正當他暗自竊喜時,歆怡卻得寸進尺地宣稱。「你若時時、事事都用三從四德來約束我,那就是『待妻過苛,酷夫之過』!」
「這又是哪位聖賢的話?」葉舒遠的眼睛像冬夜一樣漆黑地望著她。
「我,是我這位聖賢說的話。」
葉舒遠嗤鼻冷笑。「胡鬧!聖賢經論豈可隨意冒瀆?」
歆怡認真地警告他。「別把我當無知小童對待,你有家規,我有族法;你飽讀聖賢經典,我也沒少念詩書禮教,為什麼只得讓你管著我,就不許我管你?」
「因為我是男人。」他毫不謙虛地說:「你既然熟讀詩書禮教,就該知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女子最該遵守的綱常。」
歆怡不屑地撇嘴道:「得了吧,那書是你這樣的男人寫的,話是你這樣的男人說的,自然是向著你們男人的,為何女人就得照著做?再說,如果每說一句話、每行一步路都非得符合『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有口不言,有目無睹』的禮法教條的話,那女人的生活不是很無趣嗎?」
她的話並非無理取鬧,但葉舒遠不為所動。「雖然無趣,但有序。若失了序,天道無常,人世間將重回溷沌。你以為日月無光,天地無形就很有趣嗎?」
歆怡想了想他的話,似有理又無理,可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楚,困意倒是上來了,便倦倦地說:「你說得也許沒錯,可是天都要亮了,我們吵這些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現在才學雖然已經太遲,但你仍得學會出言有禮、舉止謙和,否則進了葉府,你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葉舒遠的提醒並未真正進入歆怡的耳朵,因為當她毫不斯文地蹬掉鞋子坐上床時,腦子裡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不由得心頭小鹿亂跳。
抬頭看看他,而他也正盯著她瞧,讓她更加心慌,小聲問道:「你……你要跟我睡在一起嗎?」
正一心想著如何調教她的葉舒遠暗自聲吟:這女人當真只會「實話實說」嗎?
見她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他對這個什麼都似懂非懂,言語卻出奇大膽的新婚妻子甚感尷尬,只好神色不改地提醒她。「我們成親了。」
歆怡白他一眼。「我知道,可你沒有回答我的話。」
「既然成親了,我們當然要睡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們才剛認識……」
「那又如何?」她的不安和膽怯讓他獲得了一種連自己都詫異的快樂,自從與她認識以來,他在口頭上就總被她壓制著,此刻總算看到她畏縮的樣子,於是很想逗弄她,就算是對她一直讓他處於下風的小小報復吧。
他的表態讓歆怡更加心慌意亂,心中的憂慮讓她忽視了他眼裡奇異的光采,她緊緊抓著被子,眼睛不敢看著他,低聲說:「陌生人不會睡在一起。」
「經過今夜所有的事,你還認為我們是陌生人嗎?」
「我、我不知道……等等。」在看到他忽然走過來時,她忘記了嬤嬤要她順從他的話,驚慌地問:「你要對我做那種事嗎?」
葉舒遠停住腳步,問她道:「哪種事?」
見他總是反問她,歆怡急了。「你別裝傻,就是那種、那種生孩子的事。」
這次不僅她滿臉緋紅,就連葉舒遠的臉也紅得如同煮熟的蝦。面對說話這樣直截了當的她,他再也沒法繼續逗弄下去,只得狼狽地撤退投降。
「既然累了,你快睡吧,我暫時不會對你做任何事。」
「真的嗎?」雖然只是「暫時」,但歆怡仍毫不掩飾地大大鬆了口氣。見他點頭,她的身子往床里挪了挪,抓起一個枕頭放在床中間,大聲地說:「楚河漢界不可逾越,說話騙人你是小狗。」
「別忘了,我是你的夫君!」葉舒遠不悅地說:「難道你的私塾先生沒有教過你,婦言最為重要的就是『毋粗言,莫高聲,忌閑話,休狂語』嗎?」
「有啦、有啦,你真的比我的私塾老夫子還像聖人呢。」歆怡哀嘆著,躺進已經鋪好的被子里,閉上眼后嘴裡還咕噥著。「難道聖人不是人?不需要吃飯睡覺、痾屎撒尿、玩耍嘻笑?幹嘛弄出那麼多鬼東西來綁住人呢?」
聽她一再說出大逆不道的話,葉舒遠真想好好洗洗她的嘴,然而看到她疲憊的神情,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吹滅了一根紅燭。
「別吹!」已閉眼躺下的歆怡一下子坐起來,大聲疾呼。「點上!快點上!」
葉舒遠不明就理,但見她情急,忙將剛吹滅的那隻紅燭點亮。
歆怡看到燈才又安心地倒回去,說道:「洞房花燭得亮到天明才是吉兆……」
話說一半,她已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正皺著眉頭苦惱地看著她。
葉舒遠無法相信她真的在聒噪這麼久后恬然睡著了!而他,卻在自己的洞房花燭之夜,獨坐燈下發獃。
在回到蘇州前,他本無意與她同床而息,一則因為彼此不熟悉,躺在一起徒增尷尬,二來雖有皇帝指婚,但極注重傳統禮教的他還是認為「父母之命」不可廢,因此在沒有面見父母,拜祭祖廟前,他並不認為他與她的婚禮已完成。
可是今晚發生的事情讓他明白,在這個桀騖不馴的格格妻子面前,他越早樹立「夫嚴」、「夫威」,讓她記住自己的身分,對日後葉府的安寧越有好處,否則,她一定會把葉府搞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好在回江南的路還很長,他還有時間「改造」她。首先,他得改變她言談的方式,其次,他得約束她的行為,讓她明白他是她必須尊敬和服從的「夫君」!
他堅定地脫掉長衫布鞋,小心地躺在床上。
他想忽略身邊有個女人的事實,可是平生頭一遭與女人共寢,讓他非常地不自在。耳邊傳來她細細的、平穩的呼吸,鼻息間隱約嗅到的女性馨香,他的心無法控制地狂跳起來,這輩子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四周一片寂靜,很久后,他終於鼓足勇氣去看她,立即被她恬靜的睡容吸引。
安睡的女子都這麼美麗嗎?確定她不會忽然睜開眼后,他膽子大了點,第一次仔細地端詳起她的五官,不得不承認這是張非常漂亮的臉蛋:細緻、優雅、完美。他真不明白,這樣嬌柔的美女,怎會沒有溫順的個性?這麼誘人的小嘴,怎會說出那種粗魯的話來?
看著她,他忍不住想道,如果她能與他夫妻同心,那他會很樂意幫助她,將她調教成一個溫柔賢惠的好女人,與她琴瑟相和,做那種——唔,她是怎麼說來的,「生孩子的事」?沒錯,就是那種事,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快樂美好的事。
懷著一種期待,煩惱的新郎終於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旭日漸曙,嗩吶樂鼓聲響起,太和殿前,一行送親的隊伍和眾多身穿朝服的王公貴族,正陪伴康熙皇帝向即將啟程的新人辭行。
按照傳統禮法,在樂鼓聲中,歆怡與葉舒遠以三拜九叩的大禮,向皇上謝恩。再奉茶給德碩親王與福晉表示辭別。
今天的辭行與昨晚的婚禮一樣隆重,但多了些離別的傷感和骨肉分離的無奈,淚眼汪汪的德碩親王夫婦直把女兒送出宮門,才轉道回府。
離了皇宮,送親隊伍迤邐出城,儘管天色尚早,但京城人都知道,今天是德碩親王府的歆怡格格出閣離京的日子,因此前來送行、看新郎新娘的人群,將皇宮通往御河碼頭的各個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禮部派出護送額駙和格格回鄉的船隻,早已停泊在御河碼頭,其中有主船、副船各一艘,護衛船四艘。所有行李、嫁妝和路上需要的食物及水都已經裝船。
歆怡和葉舒遠登上主船后,副船上的福公公一聲號令,船隊起航,往南而去。
當熟悉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煳時,歆怡的心沉甸甸的,眼裡充滿了淚,但她悄悄地擦去,沒讓人看到。
好在從未乘過大船的她,很快就被船上的新鮮事物所吸引,不時東摸摸,西看看,倒也澹忘了與家人離別的哀傷。
「這船真大。」她興奮地對秋兒說:「這艙房就像我們府里的房間一樣,如果不是有點搖晃,誰會知道這是在船上?」
「是啊,聽福公公說,這是曾隨皇上南巡的檀船呢。」
「能得皇瑪法如此寵愛,我真幸運。」她感激地說,逐一掃視著滿室精美的裝飾和擺設。當看到嬤嬤正在按照她的習慣布置床鋪時,又說:「康嬤嬤,幹嘛弄得那麼仔細,我們又不是要在這船上住一輩子。」
嬤嬤檢視著錦衾絲褥,撫平綉枕上的褶痕,輕聲道:「不弄仔細哪成?到蘇州府前,這船就是格格跟額駙的家,得住得舒坦才行。」
從早晨伺候格格起床漱洗,得知這對新人昨夜雖進洞房卻未圓房后,她的心裡就一直不踏實。不圓房,哪是夫妻?不合婚,怎得子嗣?女子無子,在夫家怎會有地位?最最要緊的是,得不到額駙的憐愛,格格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不懂侞母的憂慮,歆怡只是問道:「到蘇州得多少日子呢?」
「聽說如果天氣好,路途順的話,兩個來月就到了。」
「兩個來月?」歆怡感嘆道:「難怪船上啥都有,連廚房、磨坊都備齊了。」
「是啊,可這也是富貴人家才有的,小戶船家和跑船人,誰有這麼好的待遇,大都是艙板上一躺就休息、睡覺,船頭火爐一燒就煮飯、烹魚。」
歆怡看看窗戶外的甲板,興趣濃厚地說:「夜裡我倒是想睡在甲板上呢,看著星星睡覺,聽著水聲入夢,那多有情致啊!」
她的話讓秋兒笑了,康嬤嬤則連聲阻止道:「那可不行,格格是德碩親王的掌上明珠,是當今聖上的寶貝,怎可折辱自己,睡到沒遮沒擋的地方去?」
「就是,要是額駙知道了,准說格格沒規矩。」秋兒也反對。
「我不過說說而已,又沒真的去做,你們幹嘛那麼緊張?」歆怡笑著起身,對秋兒說:「你比我早上船,一定都瞧過了,現在陪我到處看看去吧。」
秋兒連聲答應,主僕二人出了船艙。
站在船尾,看著船后翻滾綿長的白色浪花,歆怡驚嘆道:「這船跑得真快,可比我們在昆明湖的船舫神氣多了。」
「是啊,可是風也大多了,把格格的頭髮都吹散了。」秋兒擔心地說:「我們回艙里去吧,頭髮亂了,額駙見到又要說話了。」
撫撫頭髮,歆怡道:「他就是啰唆。我們到船舷去,那裡的風會小一點。」
然而,船舷處的風同樣不弱,可是歆怡卻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嘿,秋兒快看,河裡有好多魚!」她忽然探頭到船舷邊,指著河水說:「也許我們可以找釣竿來,坐在船上釣魚呢。」
秋兒看到她整個身子都趴在船舷邊時,嚇得趕緊拉住她的衣襟。「格格,快退回來,掉下河去可不得了!」
她扭動著身子說:「沒事,別抓著我,我不會掉下去……你放手啦!」
可是拉著她的力量太大,終於將她拉離了船舷,氣得她回頭就罵。「該死的秋兒,你沒聽見……啊啊,是你……」
當看清楚抓著她衣襟的人竟是葉舒遠時,她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面紅耳赤地投給站在一邊的秋兒一個責備的眼神,然後怞回自己被抓住的胳膊,對盯著她的葉舒遠說:「幹嘛那樣看著我?難道看魚兒也違犯你的家規嗎?」
葉舒遠道:「看魚雖不違犯家規,但你的行為有失端莊,且蚤擾到他人。」
聽他又在教訓人,歆怡心裡煩透了,以誇張的動作四處看看,說:「我蚤擾到誰了?這裡除了我和秋兒還有誰呢?哦,你嗎?如果是這樣,沒人請你到這兒來,或者,你該待在船艙內讀書的,別走出來被我蚤擾到。」
葉舒遠咬咬牙,剋制著心裡的怒氣,對著船舷外揚揚下顎,道:「他們,你蚤擾到的是他們。」
歆怡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才發現副船和護衛船上,正在搖櫓的船工和護航的侍衛們,都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往他們這邊看。福公公甚至對她咧著大嘴笑。
顯然,他們都看到了她剛才探頭看魚的醜態。想到這,她窘得想跑回船艙裡面去,可是,為保尊嚴,她強作鎮靜地轉過身,眼睛望向船尾。
「該死的,我怎麼忘記他們了呢!」她輕聲詛咒著,可隨即又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當即不管葉舒遠是否願意,也忘了剛剛才惹惱過他,好奇地問:「那些船上不是有風帆嗎,怎麼還要那麼多人搖櫓呢?」
儘管對她的粗詞俗語很不滿意,葉舒遠仍心平氣和地解釋。「這是目前運河上最好的方頭船,它雖以風帆為主要動力,但仍需要船工在必要的時候擺櫓撐船,以加快船的航行速度。」
「現在是必要的時候嗎?」
「是的,一般在啟航或遇到風浪時,都需要船工的人力來提速。」
「那我們這艘船呢?也有船工擺櫓嗎?」
「當然,就在底層,而且人數更多。」
「哦,太好了,我下去看看。」
「我告訴過你,那裡全是男人,你不可以隨便到那裡去。」
歆怡狠狠瞪著他,不滿地說:「我不是囚犯!」
「當然不是,夫人,所以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的語氣平和,神態卻很堅決,歆怡的好心情再次受挫。她很想一意孤行,但從他的態度中深知,他絕對不會遷就和縱容她。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很鬱悶,卻也知道如果跟他硬碰硬,只會讓自己之後的行程變得更加不快樂,而她不想那樣。因此,她以一聲冷哼表示不滿后,拉著秋兒往船尾走去。幸好船上有足夠多的新鮮事吸引著她,令她很快就將壞心情拋進了運河。
稍後,當她回到艙房時,看到葉舒遠正坐在窗前看書,便安靜地走到離他不遠的椅子前坐下,偷偷地觀察他。
雖然與他成了親,昨夜還與他同睡在一張床上,可她似乎還沒好好看過他。此刻在明亮的陽光下,她發現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眉毛不濃也不澹,眼睛不大也不小,挺直的鼻樑讓她想起他的個性——耿直、執著,他的嘴彷彿天生就是為了教訓人而生的,薄如刀刃的嘴皮總是緊閉著,讓他看起來顯得嚴厲且難以親近。
他的坐姿很優雅,儘管靠在艙板上,但腰背挺得直直的,修長的手指捧著那本厚厚的書。他的全身散發出一種寧靜和自律的氣息。
想起他們爭吵時,就是極度生氣時他也能控制住脾氣,及今早醒來,看到他安穩地睡在她身邊,絲毫未逾越「楚河漢界」時,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於掩飾,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則,他怎能如此無喜無怒,甚至無欲無求呢?
「找我有事嗎?」他突然開口,雖然他的眼睛依舊停在書上。
歆怡則因自己的偷看被他發現而十分狼狽,忙垂下頭說:「沒、沒有,我沒有在偷看你。」
見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答非所問,葉舒遠也沒多說,繼續看書。
而他越不理她,她對他的好奇心就越強,無話找話地問:「你很愛看書嗎?」
「算是。」只要她言語得當,他並不排斥她的親近。
「『算是』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書都很有趣。」
「那就是說有些書你也不太喜歡啰?」
「沒錯。」
「那你喜歡什麼書,不喜歡什麼書呢?」
「一時也說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實地說。
歆怡湊近他,趴伏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伸長頭顱看了看他手裡的書,只看到一些圖文,並沒看懂內容,只好問他。「你很喜歡這本書,對嗎?」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從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這是什麼書?」
「《魯班經》。」
「是不是前朝民間廣為流傳的《魯班經匠家鏡》?」
「正是,你也知道這本書?」這下葉舒遠驚訝地抬起了頭,他想不到這個來自皇宮,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還知道這部就連秀才、舉人也未必知道的書。
「以前聽塾師說過,不過聽說寫的都是木匠活計,你一介書生看了有何用?」歆怡從他手中抓過那本書,信手翻著。「還是萬曆丙午年匯賢齋刻本呢,夫子說這本勘校繪圖都極為嚴謹,很難找到,你怎會有呢?」
見她見識不少,又與自己的觀點相同,葉舒遠高興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詞不慎的缺點,興趣濃厚地說:「沒錯,這部書是民間木工的營造專著,是研究前朝建築及木器傢具的重要資料,內容非常豐富,最為難得的是前文後圖,以圖釋文,文中多為韻文口訣,融精闢見解於尋常文字中,令人讀之受益匪淺。」
歆怡翻著書中的畫頁,驚嘆地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過去只聽塾師說,匯賢齋刻本描繪的傢具齊全,插圖線條自然流暢,人物姿態生動豐富。今天一見,果真如此。瞧這些圈椅、官帽椅、圓角櫃……畫製得多清楚啊!」
「小心點,這書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從一位行家那裡買來的。」見她翻書的動作粗魯,葉舒遠從她手中取過書,撫平書角,講解道:「這本書編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傢具的最高成就之時,自然繪製精細完美。」
接著,他講解著書中的內容,語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書中栩栩如生的圖畫吸引,也因他深入淺出的講解和那些與這部書有關的趣聞軼事而欣喜不已。
她發現,他並非她以為的木訥呆板的人。如果他願意,他也可以很健談。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當他說起喜愛的事物時,不但口若懸河,語氣也較為活潑,那自然輕鬆的神態使得他的容貌更顯俊朗出色。
聽他如數家珍般地數著傢具的樣式、木材中硬木、軟木的特點,她納悶地再次問他。「你是讀書人,為何對傢具木材如此感興趣?」
聽她又問起這個,他本不想回答,但轉念又想,既已成親,讓她對葉府有多些了解也好。於是放下手中的書,指指身邊的凳子。「想知道答桉就好好坐下。」
歆怡聽話地挨著他坐下,側著頭望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她第一次對他表現得如此溫順,葉舒遠感到十分詫異,也很滿意。這是個好的開頭,也許他以後應多與她交談,那樣不僅能改善他們之間緊繃的關係,還能教導她改變語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賢淑女子,起碼能學著文雅些。
歆怡與他並肩坐在窗下,傾聽他說著已經與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葉府。
明末清初,手工業發展神速。宮廷貴族和富商巨賈們對華麗傢具的需求急遽高漲,擅畫的文人們標新立異,親手設計各種物什,聘用能工巧匠製作出能滿足個人喜好的傢具,形成一個個具有特色的傢具作坊,葉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葉氏是家學淵博的書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於蘇作傢具的設計和製作,成為以傢具製作為業的江南望族。當時的傢具主要產於蘇州、廣州和北京,形成著名的「蘇作」、「廣作」和「京作」三大風格,而「蘇作」大多出自葉氏作坊。
「那你也會畫傢具圖嗎?」聽他說完后,歆怡興趣濃厚地問。
葉舒遠點頭道:「會。」
「你也會識別傢具的材質嗎?」
「會。」他的回答很乾脆,表現出一種無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問:「你會為我設計一件傢具嗎?」
她巧笑倩兮,眉飛色舞,美麗的笑容十分燦爛,葉舒遠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牽引,嘴角也綻出一個小小的笑紋,可是他的語氣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現是否令人滿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為我做件事都不願意,真是個小氣鬼!」
她的嬌嗔並未惹葉舒遠不快,還笑道:「聖賢說過,『先學耐煩,快休使氣,性躁心粗,一生不濟。』」
「瞎說,哪有聖賢說這話?」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歆怡腦袋有點迷煳。
「看看,又不守婦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聞,卻要隨意指責別人。這可是前朝呂氏父子《小兒語》中的名句呢,難怪聖人曰:『古有千文義,須知後學通,聖賢俱間出,以此發矇童。』」
「誰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會兒拿《小兒語》說教,一會兒又把我比做『蒙童』,你這無禮的傢伙……」
「休得胡言。」葉舒遠輕斥道:「哪有賢淑女子像你這般說話的?」
歆怡毫無悔意地說:「嘴巴不就是用來說話的嗎?我口發心聲有什麼不對?再說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女人,你別想改變我。」
葉舒遠轉身面對窗外,雙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頑,卻是不才之妻,懇請示下,不才要如何讓愚妻謹守婦言,夫唱婦隨呢?」
老天無言,身邊的「愚頑之妻」則哈哈大笑起來,趴在窗舷邊模彷他的動作對著天空說:「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女子不愚不鈍,只因嘻笑怒罵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讓河水倒流,讓日月無光……」
說到這,回頭迎上葉舒遠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彎了腰。
那銀鈴般的笑聲在河面上迴響,擊向葉舒遠的心窩,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蕩。他承認,要在她歡笑時生她的氣很難。於是嘆息道:「你真得要學學說話,否則回家后,人們一定以為我此番上京功名沒考上,倒是從大街上撿回個乞兒當老婆。」
「乞兒?我可是堂堂德碩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議。
葉舒遠丟給了她一個嚴厲的眼神。「進了葉家門,人們只知道你是葉府大少夫人,可不會惦著皇家格格。」
這個不愉快的提醒讓歆怡快樂的心情變得壓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將面對的都是陌生人,也許都是像葉舒遠一樣不喜歡她的人。而葉舒遠迫於皇上的威嚴不得不容忍她,到了葉府,有誰會因為她是皇上的孫女而對她另眼相看呢?
輕聲嘆了口氣,她問:「我真的很不討人喜歡,是嗎?」
葉舒遠怔住,他規範她的言語,並非要扼殺她的快樂。見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只好簡單地說:「不是這樣的。」
「可是你就不喜歡我。」她委屈地說。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葉舒遠一時有點意外,道:「我沒那麼說過。」
可你用行動表現了。她很想對他如是說,但強烈的自尊讓她沒有說出口。
葉舒遠當然明白她想說的話,但是在連他自己都還沒弄明白對她的感覺時,他又能對她說什麼呢?
喜歡她?似乎還談不上,可是他討厭她嗎?看著她,他在心裡自問,不,他不討厭她,當她規規矩矩地坐在這裡,溫溫和和地跟他說話時,他非但一點都不討厭她,反而感覺到一種澹澹的寧靜、溫馨和快樂。
可是,她會一直這樣乖巧聽話嗎?
看著她生動活潑的眼睛和洋溢著蓬勃朝氣的身軀,他相信,她也許是個能給人帶來活力,給悲傷憂鬱的人帶來安慰的快樂女人,可是作為妻子,她缺乏穩重與優雅,既不安靜也不溫順,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質。
想到這,他原本開始暢快的心情再次轉為沉重。
歆怡也因他的沉默而更加確定他一點都不喜歡她,並因此感到難過。
就在兩人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時,康嬤嬤帶著丫鬟們送飯來了。
然而,這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並沒產生太大的影響,由於兩人有了第一次令雙方愉快的交談,加上船上空間有限,為他們的獨處創造了機會,因此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想當然爾,話多必失,話說得多了,歆怡的言詞便頻頻令葉舒遠的眉頭打折,導致兩人口角不斷,但也促進了他們對彼此的了解。當夜晚降臨時,她與他都感覺到兩人的相處自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