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淙淙水聲依舊,這會兒還多了啁啾鳥鳴。

蟬翼羽睫輕掀,喜韻從一覺好眠中轉醒,坐起身伸伸懶腰,慵懶的美眸顧盼四周。洞口透入明晃晃的日光,篝火已熄,剩下一攤餘燼;她身上則多披蓋了件昨夜換下的儒衫,洞內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

喜韻驚慌失色,七手八腳換回烤乾的兜衣和儒衫,無暇思索自己昨夜何時摺疊好兜衣,抱起鹿裘便衝出山洞。

跑出洞外的她,望著樹林深處,又急又怒地大喊:

「雷朔--雷朔你是個大騙子,說好不會扔下我的,你、騙、我--」

「我沒有。」

身後傳來沉醇的男性嗓音,她迅速回頭一看,雷朔著雄健黝黑的上半身正矗立在她面前,高大陽剛的身軀填滿她的杏眸,她忘了焦急,大眼眨巴眨巴的,忍不住瞧起他來。

披散在他肩上的長發滴著水,水珠沿著剛毅的臉龐滑落至肌理分明的肩臂與胸膛,在陽光下爍爍發亮,尤其是那頭銀黑參差的發,炫目得令人神迷……

他的五官深刻得有如劍鑿刀刻,一對英氣逼人的眉宇下,是一雙利如鷹隼的深邃赤眸;挺直凜毅的鼻樑下,是一張稜角分明的好看薄唇。

喜韻這才真正看清他的長相,先前在客棧僅是稍稍一瞥,而昨夜又視線不明,根本不曉得他是如此的俊凜不凡--

「看夠了沒?」緊抿的薄唇突然翕張。

啊?

意識到自己看男人看到呆愣出神,兩抹淡霞飄上喜韻粉頰,她忙不迭搪塞了個借口。「我……我是好奇你怎麼弄得一身濕……」

赤亮眸光不著痕迹地掠過俏顏上的酡紅,雷朔將握在手裡的幾支竹叉舉到她眼前,竹叉上的魚給了她解釋。

「你去抓魚喔……呵。」她又誤會他了,還亂扣他罪名。

喜韻有些愧赧,乾笑了聲,心虛的眸子到處亂飄,在他身後不遠處發現一道潺潺溪澗。

「我去溪邊洗洗手臉,這個還你,謝謝。」俏臉微紅,把鹿裘塞給他后,隨即一溜煙跑開。

溪澗石淺潮平,倒映松影雲痕,魚兒悠遊其中。

原來,在山洞內聽到的水聲,源自於此。

她蹲在溪邊,雙手掬起一把清泉--

好冰!

透骨的清涼沁入心坎,冷得她直打哆嗦,小手一縮,泉水又濺回溪中。

這溪水清澈見底,不算深,雷朔沒必要弄得自己一身冰水吧?

難不成……

靈光一閃,喜韻再度探指摸摸冰涼的溪水,適應了溫度后才掬起甘泉啜飲,然後沾濕絲絹抹抹臉,又咚咚咯跑回山洞。

洞外,穿回鹿裘的雷朔已經生好火,正把竹叉架在火堆上烤魚,一隻拿了個小瓷瓶的雪白小手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抬眼,不發一言,接過瓷瓶收回腰帶間。

喜韻不解地看著他的動作。

「你跌倒沒受傷么?」怎麼不上藥?

銀色濃眉一挑,像是不明白她說的話。

「還是,你不曉得傷在哪?」是了,秦府里的廚房大娘、長工伯伯、丫鬟們常因工作一忙,不小心受了傷或害了風寒都不曉得,病勢嚴重了才來找她抓藥。

「我幫你看看。」她抓起他的手翻呀看的。

雷朔盯著眼前埋頭檢視的熱心人兒,柔嫩膚觸喚醒昨夜裡的記憶,赤瞳深處閃過一簇火苗。

大概是因為冷,夜裡她睡得迷迷糊糊后便不斷往他靠,嬌嫩小臉直往他胸口摩蹭,最後連手腳都巴住他,柔馥的嬌軀僅隔了一件鹿裘緊貼著他,結果,這個毫無所覺的女人一覺到天亮,他卻整夜無法成眠……

「我沒跌倒。」

在那簇火苗擴大前,他收回手,目光專註在烤魚上。

「沒?可是溪水又不深,若不是因為捕魚跌倒,你怎麼會弄得滿身濕?」她又問。

雷朔不發一言。這點,沒有必要告訴她。

這男人實在有夠悶哪!

見他又不說話,喜韻扁扁嘴,窮極無聊地拔了根草刁在小嘴中,停不下來的小腦袋想起某件事。

「我昨夜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烤魚香氣四溢,她小嘴上問著,滴溜的大眼直盯著魚看,彷佛是在問魚。

唔,好香喔……

然後,她看見她盯著的烤魚往自己飄來,馬上動手接過竹叉,鼻尖湊到烤魚旁深深吸入滿鼻香味,再朝熱騰騰的魚吹了兩口氣,便忍不住咬了下去。

鮮嫩肥美的魚肉在嘴裡化開,滿齒留香,飢腸轆轆的她顧不得燙口,又連咬了好幾口魚肉,就見她張嘴又是呵氣、又是嚼食,忙碌得很。

不過就算忙著啃魚,她仍不忘正事,滿口食物問道:

「你到底考慮好了沒……就是我雇你……協助我找聖物的事……我可以再要一條魚么?」紅嫩小嘴輪流恬吮沾上油漬肉層的指尖,吮得嘖嘖出聲。

她無心的動作惹得雷朔暗怞一口氣,喉頭因突如其來的乾澀而上下滾動,昨夜裡那種無處可發的,又朝他席捲而來。

該死,他不想再沖冰冷的溪水!

「雷朔?」這男人不會小氣到不分她第二條魚吧?

「沒有聖物。」他撇開膠著在紅唇上的目光。

「你確定?」

「既是傳言,我沒興趣。」他淡道。

「你是怕做白工么?不會啦,我會付你工錢。」都說要僱用他了,擔心什麼!

「-拿什麼雇我?」她沒有富家千金該有的含蓄與儀態,身上卻穿著造價不菲的上等織綢,她究竟是何等身分?

「當然是銀子呀,別看我現在身無分文,等我回家以後--」她煞住口。孟老夫子說過「人皆有惻隱之心」,說得可憐一點才能博取他的同情。

「哎,我哪有家呢!我是個被賣到妓樓的小孤女,老鴇逼我接客,我拚死逃了出來。聽說京城有個富商開出條件,只要有人能找到乾坤山的聖物,就幫那人達成一個要求。嗚……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找聖物以贖回賣身契,才能重回自由之身……」

喜韻言語間夾雜陣陣哽咽,我見猶憐,見他面不改色,她更加賣力啜泣起來。

「我好命苦哪,你就可憐可憐我、幫幫我吧……」

雷朔被她的啜泣聲擾得莫名煩悶,先前的疑惑雖有了答案,但他依然只有一句話--

「我送-下山。」他能幫的,只有想辦法助她脫離青樓。

「不要!大老遠來到這兒,我都還沒看到聖--」呃……驚覺自己差點就說溜嘴,她裝出擔心受怕的模樣。

「妓院老鴇鐵定派了人到處找我、要抓我回去交差,我不敢下山……雷朔,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她睜著企盼的無辜大眼,像只可憐的小狗瞅著他。

「沒有什麼聖物。」他重申己見。

「你想想喔,如果沒有,那群山賊為何挑上乾坤山?他們霸佔乾坤山,說不定就是為了獨佔聖物。」嗯,愈想愈有這個可能。

「不是。」

「你又不是山賊,你怎麼知道?」

「如何-才相信?」他有點惱了。

「上乾坤寨,直接問山魎呀。」她好強地隨意提議。

刀鑿俊顏上,一對幽深的暗赤瞳眸盯住她。

「-敢去?」

「你不敢么?」她眨眨無辜、實則挑釁的水眸。

赤眸微-,深斂的閃光一掠而逝。

「若是山魎所言,-就信?」

「當然!」嘿,前提是,他有沒有膽子去乾坤寨呀!

喜韻在心底補充。

--當巨大的黑色鐵門與石牆矗立眼前,門上的石牌還刻了「乾坤寨」三個大字,秦喜韻兩眼發直,錯愕地瞪著身旁高大的男人。

她原以為雷朔會忌憚於乾坤山的山賊而放棄初衷,接受她的提議;沒想到,為了得到山魎一句話,他當真帶她來這個傳聞中的極惡之地?!

她突然覺得頭皮發麻。

有關乾坤寨山賊的傳聞,一路上她聽了不少,但總是抱著姑且聽之的心態,現下,能親自「拜訪」乾坤寨,倒是始料未及之事。這種心情就好比她親眼看見狼,才知道狼有多可怕……

守在-望台上的衛哨看見寨門前的人,立刻吹響號角,大有聲動雁塞之勢。

她聽得背脊一節節僵硬。

怎麼了?那號角聲是告知裡頭的山賊準備狩獵么?

就見沉重的寨門藉由左右兩條粗重的卷煉往上緩緩提起,雷朔率先舉步走了進去。

「等……等等!」她連忙跟上,雙手扯住他粗實的手臂。「你真要進去?」情況有點奇怪呀,他不怕被吃掉?

他頓步,垂眼瞥過勾在他臂上的白嫩小手。

「-不是要山魎一句話?」

「可是……就這樣進去不會有危險么?我不想連累你。」突如其來的恐慌攫住喜韻心頭。她不願見雷朔犧牲,因為……因為他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至少應該適時提醒無辜的他「懸崖勒馬」。

雷朔定定望入她不安的清眸,面不改色道:「不會。」

不會?他怎麼又是一副那麼有把握的模樣?

「寨主!」

要是山賊想啃了自己送上門來的人肉,他能以一擋百么?

「寨主,您回來了!」

寨主?這些人幹嘛沖著她和雷朔喊寨--

等等!

喜韻定睛一看,正確來說,大門內恭迎上前、垂首行禮的人們,並非朝她喊寨主,而是向雷朔?

「我不在這些時日,寨里沒事吧?」雷朔徑自走入乾坤寨,無視於其它人的訝異與喜韻的驚駭。

「雷朔,你你你你你……」她瞠目結舌,「你」了好半晌也擠不出其它話來。

幾名男人均一臉詫異,盯著雷朔身旁的俊秀少年看。

寨主怎會破例帶回一個陌生人?而且,這少年居然直呼寨主名諱!

「稟寨主,寨里一切安好,阿虎他老婆替他生了個胖兒子呢!」一名瘦小精幹的中年男子福來搶先道。

「阿虎,恭喜你了。」雷朔朝名喚阿虎的男人道。

「謝寨主。」生得一副虎背熊腰、虎眼熊掌的男人靦腆地搔搔頭,大嘴因喜悅而咧得老開。「屬下一直在等寨主回寨,想請寨主替我兒子選個好名兒。寨主,您覺得我兒子要叫『小虎』好,還是『虎子』好--哎唷喂呀!」

一記爆栗子在阿虎頭頂炸開,是福來跳起來賞的。

「笨蛋,寨主才剛回來,你就不能讓寨主歇歇嗎!」

「我可是個當爹的人了,替我在兒子面前留點面子嘛,讓他聽到還真以為他爹有多笨……」阿虎柔著被敲腫的大頭嘀咕,兩人拌起嘴來。

「寨主,該如何處置那個愣小子?」一名身形比雷朔還巨碩的叫髯壯漢,沉著厚嗓大聲問。

一干人等同時望向某處,目光整齊劃一,聚集在白衣少年身上。

處置?!

見眾人各懷鬼胎地打量她,喜韻嘴角微怞,試圖擠出禮貌的微笑。「處置」這兩個字在山賊的世界有其它隱藏之意么,例如「安頓」之類的?!

「笑得好假。」阿虎有意見。

拜託,這種時候她哪笑得出來?

「看起來還不差,養胖些也許會好點。」滿臉胡叫的壯漢首先發難,剽悍粗獷的方臉沖著她一笑。

喜韻七上八下的心跳,被那張猙獰笑臉嚇得差點停了。

養、養胖?

難不成他們真要「享用」她?!

「是呀是呀,胖點好,胖點好。」福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審視少年,眾人也跟著附和。

喜韻倒怞一口氣,下意識移動發軟的雙腿,朝慢慢放下的巨大鐵門撤退。

她還以為雷朔是個好人,原來,他一切看似善意的作為都只是為了她,而他竟然就是大家口耳相傳,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山賊頭頭引現在他們心中鐵定打起怎麼「烹煮」她的主意了!

嗚嗚,她被騙了啦!才從狼口死裡逃生,又要被送入山賊口,難道她命中注定非得落得死無全屍、屍骨不全的下場嗎?

眼見鐵門即將落地阻絕生路,心驚肉跳的喜韻深吸一口氣,用僅剩的氣力往尚有半人高的門縫衝去--

「啊!」

在還沒鑽入門縫前,她整個人被使勁轉了個圈,扯入一副堅實的胸膛,撞疼了俏鼻,淚珠差點滾下來,只能撫著鼻子喊疼。

「嗚,好痛!」

「門已經降下了,-找死嗎!」一道不客氣的叱喝從她頭頂劈下。

雷朔咬牙朝懷中膽大妄為的人兒咆哮,眾人則是因他的怒吼全噤聲屏息。

那道鐵門的重量足以把十隻粗壯的熊壓得扁扁的,要是寨主晚一步抓回少年,大伙兒看到的也許就是一攤血肉模糊的扁平肉餡。

嘖嘖,這個少年太不上道了,難怪寨主要這樣凶他!

「橫豎都是死,逃跑說不定還有活路嘛!」又懼又痛的喜韻也大聲吼回去。

「什麼意思?」一雙濃黑劍眉高高聳起。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山魎,還編什麼山魎的話我就聽信之類的謊言,將我騙來這裡然後準備把我養胖給宰來吃,我居然還傻傻地誤信你是個好人,你好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她氣急敗壞地哇啦哇啦大吼,掄起粉拳用力攻擊他堅硬的胸膛,沒想到他不痛不癢,她的指節反倒先打紅了。

「可惡,你都不疼的嗎!」那個雖然寡言但卻好心的男人,竟然只是假象……

思及自己對他投下全副信任,得到的卻是居心叵測的虛情假意,喜韻覺得委屈極了,懸在眼角的淚花兒終於忍不住落下。

雷朔擰眉,騰出一掌包覆住她泛紅的小手,免得她繼續傷了自己。

「誰說要吃-?」

明知故問!

喜韻抬起淚眼瞪他,豈料只看見赤眸里的一片坦然,她蹙了蹙眉,轉頭瞥向其它人。

接收到怨懟的視線,男人們一個個猛搖頭撇清。沒有人說要吃他呀?

「你們……方才不是說要把我養胖,然後……」

然後什麼?眾人豎耳等著聽。

「然後……」哎唷,她哪知道他們的本意!「聽說乾坤寨的山賊茹毛飲血,吃人肉、啃人骨……」

「-只是聽說。」雷朔不疾不徐道。

是傳說、是傳說!眾人忙不迭點頭,卻默契十足地一同打住,表情在一瞬間換上措手不及的詫愕。

乾坤寨的人素來懶得費神向外人解釋那些無聊的傳言,除非對方是自己人。這麼說,寨主要留下他懷中那個營養不良的少年-?

懷中?!眾人這才發現--

天呀!寨主和少年……他、他們「孤男寡男」的,光天化日下怎麼摟在一起,那個手還握、握著?!

「那麼,你們不會吃人?」喜韻怯怯問,暫時止住了眼淚。

「當、當然不呀……壯漢這傢伙還、還吃素咧……」阿虎結結巴巴,驚愣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從小到大三十來歲沒看過兩個男人抱在一起,刺激是大了點。

「那為什麼要養胖我?」

「我們的意思是,一個男孩子瘦成娘兒們樣,實在有損觀瞻。」福來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已經夠瘦了,這少年比他還嚴重--哎呀,不對不對,他現在該擔心的是寨主吧?

寨主呀,天下美女何其多,您千萬要三思啊……

感覺懷中人兒緊繃的身子逐漸放鬆下來,雷朔不著痕迹審視她多變的表情。

「沒有什麼聖物。」這回該相信了吧?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騙我?」有了「前車之鑒」,喜韻瀟洒反駁先前的承諾。

雷朔額筋暗怞。言下之意,就算他揭示自己的身分,她依然不信,他似乎也不該輕信這個女人。

「-大可向寨里任何一人打聽,直到高興為止。」他放開她,轉身步向屋子,一邊命人替她安排居處。「還有,讓她換回女裝。」

啊?

「換回」女裝?

寨主的意思是……這位俊俏的小兄弟其實是個--女人?!

一干人等的大嘴,都錯愕地張大到足以塞入自己的拳頭,好半晌,驚愣過後的嘴角才揚起恍然大悟的彎弧。

難怪寨主會……嘿嘿,了解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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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唱婦不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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