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如何?」

鍾離奔弓隱起了唇邊常彎的笑紋,神色凝重地詢問著坐在圓桌對面的一對男女。

「優影族人形跡難覓在江湖中早已是眾所周知,而我曾千方百計攔擄住一人,但那人見我一啟口要向他問話,當下咬斷舌根而死。看來,優影族人是寧死也不肯泄漏半字有關他們族理的事。」

黑衫男子平板的聲調,平板的面容,平板得像是市井小民一般讓人過目即忘長相的莊稼漢。

「我那隻揣在懷裡寶貝的小白貓,心裡不曉得藏了什麼事不肯讓我知道,平日瞧她老是一副可愛逗人的模樣,但在我套她話時,便津得跟什麼一樣,讓我絞盡腦汁也無法讓她吐出半個字。」鍾離奔弓蹙了蹙眉心地說。

隱隱約約感覺到秋淡月的不對勁,因為他敏銳地發現她從不說及「明年」、「以後」、「將來」等字眼,即便平日談話之間不意中觸著了這話題,她也是極盡閃避之能事。他常看著秋淡月,看著她的眼睛。

她那雙會因情緒變化而-起的眼睛,笑開懷的時候固然可愛,悲哀的時候卻更令人心頭莫名的悸動,那就像天上一勾彎彎的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烏雲給遮蔽住。

這使得他好生不安!「呵呵呵,總算碰著了能讓你傷透腦筋的人了吧?」

黑衫男子充滿笑意和戲謔的語氣,顯然與鍾離奔弓有著相當深厚的交情。

「你笑個鬼?你就算笑得再大聲,也沒人相信是你這張木頭臉在笑!我現在沒興緻和你拌嘴,你最好給我識相點,省得我拆了你那張木頭臉去當柴燒!」鍾離奔弓斜眼瞪了黑衫男子一眼。

對於他兇惡的表情並不以為杵,黑衫男子繼續說:「一個月的時間就快到了,眼看優影族人就要來將他們的聖女給帶回去,屆時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會讓她回去,所以根本不需要任何打算。」鍾離奔弓態度篤定地回答。

「只怕優影族那伙人不會如你的意,更何況沒有婚姻,姑娘家也不見得願意這樣繼續跟著你。」黑衫男子既是替秋淡月抱不平,也有打擊好友之意涼涼地譏諷著。

鍾離奔弓微開了口又合上,接著擰了擰眉心狀似有些為難的開口,「是她不肯嫁。」

「她不肯嫁?」撇開人品家世不談,黑衫男子不相信憑好友的玲瓏手腕,會無法讓他屬意的姑娘對他傾心。「那你不會多問幾次?」

略微一愣,鍾離奔弓恍然大悟地說:「啊,對呀,我怎麼沒想到要再多問她幾次?」

「嘖!獃頭獃腦的獃頭鵝。」

黑衫男子面上五官沒有任何變化,但自嘴裡吐出的話,明白表示正睥睨著好友的不經事。

鍾離奔弓本想回嘴,卻及時住了口,因為好友雖然總是板著一張木頭臉,但大美人媳婦早討了回家,孩子也早蹦出了幾個。他實在沒有立場去反駁他的奚落。

悄悄收拾起受傷的男子自尊,鍾離奔弓轉了個話題說:「我瞧小白貓的丫發圓圓,最近神色不太對,老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還時常一整天跑得不見人影,遇見我時活像是見到了鬼,講話也是吞吞吐吐、眼神閃爍。」

「你打算從丫鬟的嘴裡套出消息?來軟的?還是硬的?」

鍾離奔弓搖了搖頭,「倘若要以武力逼出圓圓的話,你們只要動根手指頭就綽綽有餘,只是若讓我那隻小白貓知道自己的丫鬟受了委屈,怕不對我瞪眼鬧脾氣才怪,那我可受不了。」

雖然他也不清楚是什麼時候起,開始擔心她會不會鬧脾氣,但他就是不知不覺中開始擔心。

他看了看木頭臉的黑衫男子,再瞧了瞧坐在一旁始終未發一言的白衣女子,嘆了口氣的說:「但你們倆天生一個死板板的木頭瞼,一個冷冰冰的冰塊臉,就算咧嘴笑著哄人,人家也當你們是心懷不軌要上門尋仇。」

「噴噴!你不過身邊多了個女人,就轉了婆娘性子變得-哩-唆。自己的女人有問題擺不定,就把氣出在別人身上,真是丟人!」黑衫男子可不會在口頭上輕易放過與鍾離奔弓鬥嘴的機會。

「難道真沒法子探得有關優影族的蛛絲馬跡嗎?」鍾離奔弓想起了心頭牽挂的事,所以僅是橫了黑衫男子一眼。

「我這麼神通廣大,當然還是有辦法去弄得一些消息,想知道這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消息,是怎麼來的嗎?」黑衫男子的嗓音裡帶著與他神情極為不符的笑意。

「誰管你是從哪來的!到底是什麼消息?不快說我就一刀宰了你,讓白衣當寡婦,讓你家那群小灰衣蘿蔔頭沒爹喊!」鍾離奔弓實在是被秋淡月眼底那抹憂愁給惱透了心。

他是個急性子又深具好奇心的人,有時候他還真想把秋淡月猛力搖晃,看能不能從她那緊得像蚌殼的小嘴搖出些話來。

「我的白衣娘子,-就眼睜睜的看著別人這麼威脅-相公?」黑衫男子面向白衣女子時,木頭般的表情出現了些許罕見的暖意。

白衣依舊神情冰冷不發一語,只是不實可否地輕聳下肩,表示無所謂。

「夠了!快說!」

耐性已盡的鐘離奔弓大掌一拍,登時將桃木實心圓桌的四隻桌腳,給打進了地板三寸。

鍾離奔弓的一雙好友夫婦,名字分別喚為黑衫與白衣,而他們也真將他們的孩子取名為灰衣。「優影族的天誅使者執行誅殺任務,從未失過手。」

黑衫倒不是真怕了鍾離奔弓的威脅,只是不想太過為難那看來就快要急得掀桌子的好友。

「每一個天誅使者都接受過極特殊的訓練,他們熟悉人體身上每一個骨節的構造,每一絲肌肉的曲伸反應,要斷骨絕不會去割裂肉,要片肉也絕不會傷及骨。總之,他們幾乎是每一個殺手組織里的殺手所崇拜的對象。」

「這是什麼邪門魔教?還養殺手,還是優影族其實就是個殺手組織?」

鍾離奔弓不能忍受自己心愛的人兒,自小生長在那麼複雜危險的環境里。

「天誅使者不誅殺與優影族無關的外人。」黑衫語音一落,和白衣皆將目光投注在鍾離奔弓的臉上。「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鍾離奔弓心念一轉,隨即便明白了好友夫婦的意思。

「因為我和小白貓生的第一個兒子,是優影族所認定的天降麒麟子,所以我就算是和優影族址上了關係,若一日事情出了什麼差錯,優影族那些什麼天誅地滅的殺手,便見鬼的隨時可以來拘走我這條小命?」

黑衫面容平板地接腔,「咱們這酒肉朋友不在親族之列,鍾離,你可要多多保重了。」

雖然話是這麼說,雖然也知道目前和鍾離奔弓太過接近絕非好事,但黑衫白衣夫婦,仍是端坐在椅上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瞎扯!你們夫婦倆什麼時候請我喝過一口酒、吃過半口肉了?真說起來連酒肉朋友都稱不上,所以你們還是快回家去,好哄你們那些灰衣蘿蔔頭們睡覺吧。」鍾離奔弓佯裝不滿地抱怨著。

優影族實在是太怪異了,他覺得還是快讓朋友遠離自己身邊好,免得遭受無妄之災。「你們為什麼還不走?還坐著幹什麼?」他忍不住又大聲嚷著。

黑衫不理會他,只是瞟了妻子一眼,「我們坐在這裡犯不犯天條?」

「不犯。」白衣淡淡地回答。

「但你們夫婦倆坐在這裡,讓我看了覺得很礙眼。」鍾離奔弓儘力使自己看起來橫眉豎目。

黑衫轉過頭看著妻子說道:「有人說我們夫婦倆坐在這裡,很礙他的眼,-說怎麼辦?」白衣緩緩地站起身,然後往左走了兩步,換了張椅子坐下。

黑衫看見妻子的舉動,以右拳擊了左掌一記,朗聲道:「對對對,還是我娘子聰明,我這就坐開些。」

他也同白衣一般換了張椅子坐,還裝愣似地問著好友:「我們夫婦倆坐在這裡,你的眼睛有沒有舒服點?」

鍾離奔弓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我說鍾離呀,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友我就是有個要命的怪毛病,哪裡爇鬧我就愛往哪裡湊,越是想趕我走,我就越是想死賴著。」黑衫的語氣泄漏了他性格里嬉鬧的一面。

「真這麼愛膛我這淌渾水?」鍾離奔弓早曉得他會這樣回答,所以只是撒嘴笑笑地問著。「褲管都濕一半了。」黑衫雖然說得很無奈,但依然沒有離座的動作。

鍾離奔弓轉頭看著冰雕面容般的白衣,帶笑的問:「夫唱婦隨?難不成-也染上-相公那愛湊爇鬧的怪毛病?」「我比我家相公還愛爇鬧,越爇鬧越好。」

白衣冷冰冰的面龐、以冰珠子般聲調吐出的話語,和她話里的內容一相比較,簡直令人大吃一驚。

優影族挑上了鍾離奔弓為麒麟聖父,這雖將秋淡月帶到他身邊,但似乎也將某種不祥的徵兆帶到他身上,這便是黑衫白衣夫婦不遠千里,將幼子-給仆佣照顧,而動身尋訪好友的原因。

鍾離奔弓不再追問下去,因為當他的朋友有「爇鬧」可瞧時,他也是如同黑衫白衣一樣不肯袖手旁觀,絕對會義無反顧兩肋插刀地去湊爇鬧。

「好吧,你們愛怎麼攪和我都隨你們了。」鍾離奔弓屈服似地攤了攤雙掌,「對了,你們還有些什麼關於優影族的消息?」

「據優影族族史記載,千百年來出現過十一個麒麟子,也就是說有過十一個麒麟聖女。」

「那淡月就是第十二個,這又如何?」鍾離奔弓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特意提出來討論的必要。

「十一任麒麟聖女皆只活了十八年又一個月。」白衣語氣淡然地將丈夫未說完的話說完。

鍾離奔弓聞言,先是膛大雙眼,隨即又半-著眼問:「淡月也有可能只活同樣的歲數?」

「不是可能,是一定。」雖然眼底對好友有著遺憾與同情,但黑衫依舊是木然著臉回答。「喔,怎麼說?」

鍾離奔弓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異常地煩躁和不快。

「依優影族的族規,麒麟聖女的出生,只是為了執行產下麒麟子的天職,一旦麒麟子誕世滿月之後,麒麟聖女就應殉死覆歸天命。」黑衫平板地解釋著。

半-著的狹目更見銳利,鍾離奔弓幾近是從齒縫中迸出聲音,「十一人皆是自然死亡?」「當然不是。」白衣冷漠的嗓音再度響起。

「前六任是回到優影族的祖墓石窟不予水食優閉至死,後來五任聖女便是由天誅使者在期限到時前往誅命。」黑衫對於優影族素來秘而不宣的族情,著實是打探得極其詳盡。「天誅使者的名單?」

為免麻煩。鍾離奔弓的腦海中已經開始轉動著血腥的念頭——先殺盡天詳使者,或許乾脆將優影族那些主事的族長、神卜全廢了。「沒有,也不可能查得到。」

白衣並不意外他會有此一問,因為換成黑衫或是她,他們也是會有相同的想法。

「鍾離,別沒事就想著要亂宰人。」黑衫的話換得好友的一記白眼。

「要我眼睜睜讓淡月生下孩子后坐以待斃?那我寧可她這輩子永遠不懷孕生子。」

鍾離奔弓憤然道。

他頓時明白了,秋淡月眼眸里那抹愁意是從何而來,尤其近日裡他出門時,她總是依依不捨的用眼神在挽留他,或許是感到相聚時日的盡頭越來越近的關係吧。

經過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他自秋淡月那雙眼裡,感受到由恐懼、疏離、戒備,到轉變成好奇、嗔靦、愛嬌、依賴等訊息。

他也逐步的知曉她一些生活上的習慣,她習慣側眠、習慣卷被睜眼片刻再下床、習慣用稍涼的井水凈面梳洗、習慣先飲湯再用飯、習慣先半-著眼再微笑、習慣羞窘時垂目、習慣……若說早先是一見鍾情,那現在便是進入相伴相依的戀慕。

雖然他們相遇的契機較尋常人不同,但也豈非是經媒妁成姻的夫妻,最美滿的過程了嗎?

「你的女人沒告訴你這些,表示沒有和你長久的打算。」黑衫啟口將沉入自己思緒的鐘離奔弓喚醒。

鍾離奔弓緊握住拳頭,才阻止自己沒一拳朝好友那張雖木然卻隱約瞧得出幸災樂禍的臉揮去。「哼!什麼都由得她,但這點她可休想。」他煩躁地回答。

白衣冷淡依舊地開口,「優影族的麒麟聖女齡滿十八前,沒能產下麒麟子,天誅使者一樣要對她剖心割顱去祭天。」

鍾離奔弓怒極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嘴裡連番吐出婦女童孺皆不宜聆聽的粗鄙詛咒。

正當鍾離奔弓尋思著,他要把秋淡月帶往一個優影族人永遠尋不著之處藏起來時,黑衫似潑冷水般地開口道:「天涯海角,沒有天誅使者無法深入之境。」

「為什麼?憑什麼?」鍾離奔弓惱恨得要遷怒到好友身上,略穩了氣才剋制住火氣。

黑衫聳聳肩,「沒人知道他們是為什麼,也沒人知道他們是憑什麼,但優影一族像妖魔鬼怪似的,就是有辦法。」

鍾離奔弓不服氣地自鼻孔發出一聲冷哼,「我的小白貓我自己來擺平,麻煩你們夫婦倆替我想想辦法,讓圓圓嘴裡吐出些如何讓優影族放過小白貓的法子。不過,請記住,是軟調哄誘,不是武力脅迫。」「我來那個小侍女好了。」

黑衫像是忘了妻子白衣就坐在身邊,依舊是以平板的神色、平板的語調,將自覺是笑話的笑話說出口。「呵呵呵。」

聽見丈夫要去其它女子,白衣竟不以為意地笑出聲,只是那聲調卻令人感到寒意刺骨。

面部雖仍是毫無表情的黑衫,見到難得一笑的妻子發出笑聲,益發豪邁地縱情大聲朗笑。白衣的笑聲越持續,聲調竟越是冰冷。

「唉,江湖上傳言你們夫婦是怪人之首,但我怎麼老覺得能和你們交上朋友、且受得了你們怪脾氣的人,其實才真是怪到了極點。」鍾離奔弓面對好友夫婦詭譎的表現,早已習慣了的笑道。

***

「我的白衣娘子,-瞧那個侍女圓圓像是個會武的練家子嗎?咦,怎麼又多了一個?那個高個的是哪來的?長得圓滾滾的那個應該才是圓圓吧?」

隱在飄郁苑檐脊后一黑一白的兩抹身影,以幾不可聞的音量相互低語著。

「嗯,鍾離說的應是較圓潤那個。那個圓圓是不像會武之人,但她行動時的身形與常人又有些難以言喻的不同。不過,那個較高的小姑娘,應是會點尋常的拳腳功夫。」

「嗯,我也是這麼覺得。懷疑她們其中之一是天誅使者,會不會是我們多心了?」

「探探她們就能明白。」

黑衫、白衣隨即不語地靜觀走過檐廊下的圓圓和芳芳細微的身體反應。咱!

「死蚊子!」芳芳拍了大退一巴掌,嘴裡恨恨的嘟囔著。

「有蚊子嗎?我怎麼不覺得呢?會不會癢?等會兒拿點涼油給-擦擦。」圓圓用袖子替她煽著,藉以驅趕蚊蟲。

芳芳雙掌交互抹擦數下,氣惱的咕噥著:「可惡!臟死了!弄得我滿手都是血。」

黑衫對著妻子搖搖頭,表示圓圓和芳芳應不是懷有高深武技之人。

雖然點了點頭,但白衣的眸中仍閃著些許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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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弓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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