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鎮上的老大夫果然拒絕了出診的要求,但當秋圓圓說願意背著他走來回的路途時,老大夫的臉紅到連下巴的白鬍子也染紅了一般。
結果是秋圓圓掏出銀子雇了頂轎子要接送老大夫,才讓他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到客棧出診。
「你們這對小夫妻感情還真好,年紀輕輕就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生。」
當老大夫認出床上的患者,就是昨夜帶著孩子上門求診的年輕男子時,撫須含笑地看了立在床邊的秋圓圓一眼。
「啊?」
秋圓圓原來是個不太懂得羞怯的姑娘,但讓老大夫這麼樣的調侃著,也不禁熱了雙頰。
這老大夫真是老眼昏花了,將她和阿安錯當成夫妻也就算了,竟還誤會他們已經生了五個孩子。
秋圓圓雖不想和老大夫多費唇舌的辯駁,但仍在心裡抱怨著。
十一、二歲就成親生子的夫妻不是沒有,但秋圓圓並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會讓人錯認的人,姑娘家天美,使她有股立即攬鏡檢視的衝動。
但瞧瞧專心診脈的老大夫和卧床病奄奄的杜安,她當下甩甩頭,把自己可笑的衝動甩掉。
***
十歲那年,某個睡夢中開始斷斷續續出現的酸癢,毫不留情的在杜安的四肢骨骼內流竄。
那種因成長而造成的不適,就像是千萬隻如細點的小蟲子,在杜安每一根骨頭裡找尋出路的暗竄。
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辟哩啪啦作響聲,告訴著他,他正一眠長一寸地怞長著筋肉骨脈。
若是這狀況發生在平常日子的睡眠里,他會閉著眼以腳掌蹭蹭另一隻腿,然後翻個身,再度沉沉睡去。
但他現在正陷在高燒不止而全身異常酸疼的痛苦中,現下別說是抬高腳踝去蹭被單止癢了,連腳趾頭都動不了。
為什麼人病了,身子還忘不了要繼續的長呢?到底要長到哪一年才會停下來呢?
這是杜安腦海中模模糊糊飄過的一個疑惑。
***
包括二灰的幾個灰仔,都已經在房裡進進出出、蹦蹦跳跳的了,為何阿安卻還發著高燒呢?
雖然他偶爾還是會醒過來喝葯,但他繼續這樣病下去,終也不是個辦法……秋圓圓邊想邊將雙手泡在水盆里,以清水扭擰殘留著人體溫度的布巾。
「唔……」將擰乾的布巾摺疊成長方狀敷回杜安的額頭上時,秋圓圓不意外又聽見杜安無意識的聲吟。
「我沒事……你別哭……」額上剛得到的清涼,一瞬間已消失,杜安無意識地喃喃囈語著。
「我沒哭呀,阿安,你醒過來了嗎?」
秋圓圓替杜安再換上一條濕巾,聽到他開口說話,以為他的一場昏睡終於要結束,微笑地注視著他的臉。
「別哭了……你老是這麼愛哭……」在枕上偏過頭使得布巾滑至耳邊,杜安蹙眉閉眼的嘟嚷著。
「阿安?」
輕輕搖搖他的肩頭,秋圓圓知道自己方才高興得太早了,但她仍希望床上的人是醒著的,「你張開眼,看看我是誰。」
「唔……」
好似聽見了床邊人兒的問話,杜安雖然覺得吃力,還是微微睜開了眼。
「阿安,你說說我是誰?」
見杜安努力將視線投往在自己臉上,秋圓圓在心中盤算著,是該替大病初癒的他煮些清淡的肉粥了。
「你是……你是……」光是費力的說出幾個字,就讓杜安覺得他該再大睡一場,好把疲憊睡掉。
「嗯?
雖然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合眼歇息,但看到杜安那久違了的清朗黑眼瞳,秋圓圓此刻疲憊一掃而空。
那些擔憂他病況的情緒,擾得她成天心神不寧。
「你是愛哭的渺渺姐姐……還是……圓眼睛的……圓圓……」耗盡氣力的回答完,杜安支撐不住的眼皮再度往下垂落。
渺渺姐姐?阿安姐姐的名字是喚渺渺嗎?
他果然還是病迷糊著……秋圓圓在心中嘆了口氣。
***
客棧的後院的一角,一個女子和兩個小孩子正圍著一個小火爐。
「圓圓,杜叔叔是不是要死掉了?」
三灰站著靠趴在圓圓蹲著的背上,好奇的偷偷恬了一口她頸子的汗水,覺得鹹鹹的。
秋圓圓握著蒲扇對著二灰揮了揮,「啊,二灰,你站過去點,小心別被葯爐的火燒著了。」然後左手伸到背後拍拍趴在她背上的三灰的小屁股,「別胡說了,杜叔叔只是犯了風寒,多喝幾帖葯就沒事了。」
三灰短胖的手指,幫秋圓圓汗濕的鬢髮撩過她耳後,「圓圓累不累?三灰幫圓圓捏捏肩好不?」
三灰這小子,長大后該不會是個花叢殺手吧?
秋圓圓心裡笑著,嘴裡回答著,「你不壓著我。靠著我、我就不會累了。」
「人家喜歡問圓圓身上的味道嘛!」說著,三灰用力地朝秋圓圓的後頸嗅了一嗅。
不發一語的二灰靜靜走到她身邊,也彎腰朝她嗅著。
「你們這兩個小登徒子!」秋圓圓笑罵著,眼底、手上仍是注意著煎藥的爐火。
「有娘的味道。」二灰的話替自己和三灰解開了秋圓圓的疑惑。
味道?這兩個孩子是說血味和殺氣嗎?
申屠黑衫的夫人功夫不弱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沒看出清美秀凈的申屠夫人,竟也是個身染血氣的嗜殺之人。
「二灰,你去杜叔叔房裡看看杜叔叔醒了沒有,記得告訴哥哥、弟弟要乖乖的。」
秋圓圓估量著火勢,計算著時間,知道火爐上的葯汁就快煎好了。
***
「杜叔死掉,圓會不會哭哭?」
五灰一屁股坐在杜安的枕邊,問著自己的兩個哥哥——大灰和四灰。
「不知道。」
大灰遵循秋圓圓的交代,和弟弟守著社安,並隨時注意杜安的被子是否有緊緊覆好。
「我會哭哭。」四灰坐在床沿,雙腳懸空的踢著。
「五灰不要圓哭。」
五灰轉頭看看猶在昏睡中的杜安,伸出胖胖的小手拍拍他的臉,覺得社安閉眼皺眉的樣子很好玩,所以又拍了幾下。
因為被子仍然實實的蓋在杜安身上,所以大灰不覺得自己有阻止五灰舉動的必要。圓圓沒有說過不可以拍杜叔叔。
「可是杜叔叔死掉,圓圓就是我們的了。」二灰推門進房,以才五歲孩童通常不會有的冰冷語調說著。
房內的另三名灰仔頓了一頓,不約而同的點點頭表示同意。
「杜叔叔是不是好人?」四灰訥訥的問著,接著又說:「爹說不可以讓好人死掉。」
大灰偏頭想想之後,才開口回答,「杜叔叔會扶跌倒的婆婆、會給路邊餓餓的叔叔錢錢、會和我們睡覺、會給我們買飯吃、會和我們一起洗澡……杜叔叔好象是好人吧!」
「杜叔會替五灰擦鼻子的水、幫五灰脫褲褲尿尿、」吸吸快要淌出鼻管的鼻水,五灰說著。
「會搶圓圓就不是好人。」二灰面無表情的說。
「二灰病了,杜叔叔背二灰,找白鬍子公公吃苦苦的葯,我們哭了杜叔叔會抱我們。」四灰提醒著二灰。
皺皺兩道好看的眉,二灰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可是,我也不要杜叔叔搶走我們的圓圓。」四灰以慣有的低聲音調說著。
「嗯。」大灰點點頭同意。
「搶圓,討厭!」五灰嘟起小嘴,眼眶跟著微紅起來,轉頭又去拍杜安的臉數下。
無法以童稚的思考能力說個明白,但灰仔們就是有種杜安會搶走秋圓圓的奇異預感。
「怎麼辦?」二灰忽然感到茫然。
大灰看看四灰,四灰再看看五灰,五灰又看看大灰灰,然後一致搖頭說:「不知道。」
「圓圓……」床上卧著的病人喃喃低語著,杜安神智不清,好似聽見他掛在心頭上的一個名字,也好似聽見了一陣童言童語的討論聲,雖然不甚明白談話的內容是什麼,但那些童音讓他莫名其妙的感覺驚恐,也讓他有種必須趕快恢復神智的緊張感。
「圓圓?」
杜安奮力掙扎終於睜開眼,凝神一陣子才辨清床邊的人影是灰仔們。
他啞著嗓子開口道:「二灰……你過來……」
二灰默默不語地走近床邊,看著杜安。
「身子還燒嗎?」他使盡氣力抬手觸著他的額。
二灰搖搖頭,冷冽的神情瞬然消失。
「大灰牙還疼嗎?四灰肚子痛好了沒?」杜安接著問道。
大灰和四灰靠近杜安,好讓杜安枕在枕上也能看見他們搖頭的動作。
一直坐在杜安枕邊的五灰低頭看看社安,等待著他的詢問,卻忘記要先吸吸鼻子。
臉頰上突然出現的黏濕感讓杜安笑嘆了口氣,「怎麼就五灰的鼻病還是老樣子?」
撇開對人先入為主的感覺,誰真心對自己好,小孩子們的感動總會直率的表現在臉上。
***
「啊,你醒了。」
秋圓圓一手端著熱騰騰的葯汁進到杜安房裡。
她欣喜地發現杜安在孩子們的攙扶下,已經能背靠在床上坐著,而灰仔們也圍在他身邊坐在床上。
雖然知道杜安年輕病不了多少時日,但她一看他渾渾噩噩躺卧在床的脆弱模樣,心底就會悶得不知所措。
見到秋圓圓甜美的笑容,杜安原本因病青白的臉龐浮現一絲喜悅的光彩,他覺得自己竟然對她產生一種久違了的想念。
「看來,老大夫昨天重新開的藥方子很有效用呢!」秋圓圓感染了杜安臉上散發出來的喜悅,笑容益加甜美。
她示意一個孩子坐開些,自己也坐在床沿準備喂杜安喝下藥汁,心裡高興著她走一趟請鎮上老大夫用好的藥材,果然是個正確的決定。
杜安對於秋圓圓說他病情好轉是因為老大夫的新藥方,心中覺得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因為他沒忽略在渾渾沌沌間,有股他也不明自從何而來的力量,告訴他必須馬上清醒,否則便很難再清醒。
「來,快將葯汁喝了,這樣身子才會好得更快。」秋圓圓端著葯碗湊進杜安的唇邊,為了鼓勵他一口喝下而說:「我剛試過了,正是順喉的熱度。」
喉頭雖略覺燒的的痛楚,但杜安仍就葯汁一飲而盡。
移動上身感到乏力而正想靠回卧枕的杜安,被坐在床被內側推擠玩耍的四灰、五灰不經意地推了一把,重心一失反倒朝秋圓圓傾去。
一雙長眼正對著一雙圓眼,薄唇里的藥味頓時傳進的紅唇中。
乒乒乓乓的心跳聲,響亮得讓杜安直覺得秋圓圓一定也聽見了。
不知道是大病初癒的虛軟無力引致,還是美妙的觸感讓他捨不得離開,總之,他就是凝住不動的繼續直視映著自己眼瞳的圓眼。
相較起杜安不明原因的移動不了,秋圓圓卻是驚愣得移動不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又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
秋圓圓像是被定住的自問著。
她好象是第一回見到自己眼裡的這個人,對他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親親!我也要!我也要!」
五灰越過床面,擠進杜安和秋圓圓兩人原本密不可分的空間,抱緊秋圓圓的頭顱就是一陣胡亂猛吻。
大灰、二灰、三灰、四灰不服輸的也撲向坐在床沿的秋圓圓,對頭就是一陣埋頭亂親。
薄唇頓時倍感空虛不已的杜安,眼裡還是只映著秋圓圓的一雙圓眼。
耳里聽不見小孩子們不依的喧嚷,秋圓圓的一雙圓眼裡,也只映著杜安望著自己的眼。
杜安明自那種澎湃的心緒是什麼,但秋圓圓卻不懂得。
她疑惑且好奇的用自己的唇低頭去觸觸五個孩子的唇,隨即感覺到其中的不同,所以她輕輕撥開孩子們,抬起頭朝杜安傾去。
這回換成是杜安睜大眼愣住了,因為秋圓圓正雙手揪著他的衣領,伸頸用她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菱唇抵著他的唇。
他忍不住衝動的恬了她一口,換來的是她突來的輕顫,她像是被人咬到,立刻怞身站離床退了一大步。
縱然是血腥滿亂殺人無數,秋圓圓現下的驚嚇卻是生平頭一遭,再怎麼說,她還是個對男女情事懵懂不明的小姑娘。
「我……我是怎麼了……我……也病了嗎?」
摸摸頸子、摸摸臉蛋,秋圓圓發現自己渾身正發燙著,相信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
泛起一抹微笑,杜安虛軟的靠回枕上時,才記起自己正病著。
五個孩子不解的將秋圓圓方-的舉動看在眼裡,然後再看看靠回卧枕上的杜安,決定起而效尤,將小小的身子湊向杜安。
再度瞪大眼,杜安無力掙扎,只能眼睜睜著著自己遭到五個灰仔的輪番強吻。
一陣兒近喘個過氣的昏眩之後,大病稍見起色的杜安,只覺得自己的病或許又要因為一連串的驚訝而變重了。
***
高挑秀美的柳絮收緊手裡的韁繩,迫使拉著馬車的馬兒放緩腳步,才偏頭朝著車廂說著。
「珠兒小姐,郊道邊有個涼茶棧,柳絮停下馬車去替你買碗涼茶,不過你可別掀開車簾哦!」她叮囑著車裡的人不能-頭露面。
「嗯,喝碗涼茶也好,你去吧。」歐陽珠兒正覺得馬車搖晃得她難受,也想停下來歇歇。
在郊道旁停穩馬車,柳絮輕靈地跳下車走向前頭的茶棧。
富貴嬌氣的歐陽珠兒行事皆憑自己的喜好而定,她有個很奇怪的喜好,就是喜歡看美人,愛讓長得好看的姑娘們成天繞著她身旁打轉,愛和美人們一起用膳、賞景、放紙鳶、撲撲蝴蝶,服侍她的日常起居。只要讓她喜歡上的貌美姑娘,她全都想盡辦法不擇手段的要攬回歐陽家,而財大氣粗的歐陽老爺子,也總是順著她的性子慣著她。
此回為了見著杜安的面,她特意帶著身邊長相最秀美的侍婢柳絮,不過會選擇她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柳絮長得有幾分神似她前任侍婢杜渺渺。
她期望藉由此點,能換得有些許戀姐傾向的杜安的歡顏,因為杜安過往從沒給她什麼好臉色看。
有錢能使鬼推磨,歐陽珠兒花了重金買得杜安已經離開鴆花島的消息,更進一步知道杜安會替申屠家哪些產業會帳的地點行程。
不過因為未經父母兄長同意偷溜出歐陽家大門,所以歐陽珠兒也沒敢招搖的帶著一群侍僕。
雖然一開始有些安全上的顧慮,但思及柳絮是個拳腳功夫俐落的侍女,才使得她放心了些。
「珠兒小姐,涼茶來了。」
個頭較尋常姑娘高的柳絮,很快的回到馬車上,手裡舉著一支帶去法買涼茶的竹筒掀簾遞給歐陽珠兒。
「嗯。」接過竹筒,歐陽珠兒吩咐柳絮,「我們繼續上路吧。」
她實在是等不及要見到朝思暮想的人了。
「珠兒小姐,你恐怕得稍等柳絮一會兒。」
「怎麼了?」
「方-柳絮去買涼茶時,有兩個男人不懷好意的對我腰裡荷包瞧著,這會兒還跟在我身後來了,怕是要來向咱們行搶。」柳絮必恭必敬地向歐陽珠兒報告著。
「啊?那怎麼辦?怎麼辦?」歐陽珠兒慌張得嚇出一身汗,她生性是驕縱了些,但並不代表她不怕死。
「珠兒小姐,你別慌,等會兒門帘別掀,也別往車外瞧,我去去就來。」柳絮邊說著,邊慢條斯理將自己的雙腕袖口卷束起來。
「柳絮,你真的可以嗎?還是你現在快上車,咱們怞馬婰幾鞭跑快點甩開他們?」歐陽珠兒不甚有信心地建議著。
「珠兒小姐就姑且信柳絮一回吧!」
柳絮對歐陽珠兒粲然一笑,便將車帘布垂下蓋上車門。
柳絮掩上車簾前的那一笑,讓歐陽珠兒捧著胸口岔了一口氣,為自己竟然會覺得秀美的柳絮散發出一股英氣感到不可思議,她隨即搖搖頭將腦海中的怪異念頭甩去。
***
歐陽珠兒坐在車廂中,帶點緊張地喝完竹筒中的涼茶,此時車簾的另一頭傳來柳絮的聲音。
「我要繼續上路,珠兒小姐可得坐穩了。」
歐陽珠兒聽見是柳絮的聲音,鬆了一口氣,「好。」
馬車因前進而開始微微搖晃。
她偷偷掀開車窗上遮擋風沙的布簾,發現路旁有兩個不知道是昏了還是死了的男人正趴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