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宴
「長安公主,很是歡喜罷。」坐定后,太后突然陰陽怪調地來了一句。我轉首,她今夜很是不同哩,那日尚戴著溫和慈祥的面具,現下卻是句句譏諷,若我沒覺錯,她的語調就像勝者對著輸家,倨傲無比。
「回太后,阿悠銘感君恩,自是歡喜。」心下惴惴,不由想起皇帝舅舅說的好戲,今晚會發生什麼呢?
「悠悠,這舞你可歡喜?」皇帝舅舅的聲音在耳側響起,他離我很近,聞到他身上龍誕香混雜著清苦藥味的氣息,莫名讓我安心。
堂上載歌載舞的正是剛傳進來的樂舞坊伎子,他們臉上抹著五顏六色的圖騰,身著不以遮體的獸皮,手執石矛充以利器,和著鼓點,時而高呼時而亂舞。這,原始舞?疑惑地看向皇帝舅舅。他輕輕搖頭,嘴角上揚,故作神秘:「好戲在後頭。」
這時,場上突轉,一幫身著布衣的漢子加入了舞蹈,他們似乎在和著鼓點互搏,布衣對獸皮,赤手對石矛,一一相對。
「太后,可知誰是贏家?」皇帝舅舅忽然調頭視線越過我,目光竟是未曾有過的犀利。「自是輸者輸,贏者贏,勝負已分。」太后嘴角輕撇。
舞蹈已停,布衣制住獸皮,所有伎子統統跪在堂下候賞。
「呵呵,悠悠可看懂?妖魔作祟終是會被驅逐的。太后,可是?」「自然,邪不壓正。不過誰邪誰正,孰能定斷。不過本宮以為罔顧人倫綱常者,無人以為正。」太后似笑非笑,廣袖一拂,手上琉璃盞「哐啷」落地。
隨著清脆聲響,堂上所有的伎子整齊起身,迅速自石矛中拔出利劍。我未及反應,頸間已被一冰涼事物抵住,原來是身後的宮人。殿上陣陣驚呼。我不敢妄動,目不斜視,心裡噗通直跳,腦袋再次犯暈,怎麼就我一人受制。同時,門外一列戍衛也持劍沖將進來。
「太后,是要逼宮嗎?」
「本宮只是清君側。」
「不說悠悠只一稚齡女童,且才進宮幾日,何以為罪?」
「她的存在即是罪。」
「姑姑!」一驚慌焦急的童聲插進他們的對話,呃,我從未覺得小屁孩兒,是獨孤泓的聲音如此動聽。
「放開長安公主,謀害皇家貴胄,視同謀逆。」居然是暮賢妃。還好還好,脅制我的人心理素質強,手很穩,並未因她的話一激動推進半分。
「好個皇家貴胄,她可真是貴不可言。哈哈……」老妖婦!「皇帝怎不說話,不若傳個醫官來鑒定一下,看看這長安公主究竟是義女抑或是……親女。」殿上頃刻被這句話炸開了鍋。天神,打雷劈死這胡謅的老妖婦罷。皇帝舅舅在這關節您怎麼沉默了,命人制住這瘋婦啊。
身側卻是倏然猛咳,秦總管及一幫女人倉促的聲音:「陛下,陛下……」「怎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大漢英明神武的陛下,當年若不是為掩蓋你與那順華公主的齷齪,先帝何以匆匆將她嫁於汝陽侯。只是先帝地下有知,今日會是怎樣難堪。你們居然珠胎暗結,生下這個孽種,現下還堂而皇之封為公主。陛下,你就這樣為天下典範嗎?」
如若之前我從不知「恨」為何物,那麼這妖婦終於教會了我。
「你這老妖婦,忝為太后,你今日所為何物,天下盡人皆知。居然編出這等荒謬之言,構陷聖上,你才是齷齪至極。」我衝口而出,全然忘記了頸側利器。
「給本宮殺掉這孽種。」
「慢。」
我並未等到那一刀,隨即把本已閉上的眼睛緩緩睜開,感覺刀刃離我稍稍遠了些,讓我脖子能輕微活動。
一人玄甲皂衣步入殿內,皮膚黝黑,正氣凜然,不是燕允是誰。
「太后可識得此物?」一個白玉沖牙晃蕩在他手中。太后似是惶恐:「絕無可能。」
「沖弟似是十分思念太后,據聞昨日鬧騰了一夜,畢竟母子情深,太后真是捨得,把他放在那等荒僻之地足足月余。」皇帝舅舅的聲音雖是疲倦幸而有力。
「你把我兒如何?」「沖兒既是朕親弟自然無事。」「你……」「太后,先讓你的人退下罷。」
老妖婦稍思片刻,方發令:「爾等退下。」於是殿上的伎子夥同戍衛皆是退出殿門,只是除卻正制住我的人。我可不認為她是如此輕易就範之人,不過皇帝舅舅像是也不甚在意,開口道:「你不是要延請醫官?燕允,且傳上來罷。」
「諾。」
隨即,一個白須老者攜個背著醫箱的總角少年進內行拜禮。
「黃醫正,雖你已不在太醫院供職,但太醫院眾醫官皆推你為大景醫術最高醫德最佳之人。」
「臣不敢當,只是區區醫者之心而已。」
「今日太后欲讓你為朕與長安公主作個親子鑒證,你可有穩靠之法。」
「回陛下,自古父子血緣相系,皆用滴血之法辨認,其結果十之**。」
「恩,那開始罷。」
只見他命那總角少年取出一缽盂,盛上藥水,隨後自醫箱中取出一根銀針,對皇帝一禮:「臣斗膽,需滴龍血。」皇帝舅舅伸出手,銀針一刺,一滴鮮血滴入缽盂中。
黃醫正轉而向我:「公主,也請。」
於是我也滴入一滴血。
倏時,大殿之上俱是屏氣凝神,黃醫正將缽盂置於案几上供眾人觀看:「結果顯而易見,並未相溶。」皇帝舅舅笑笑,側頭問詢:「太后,如何?」
「哼,誰知有何貓膩。」
「太后,臣願以命擔保。」黃醫正義正言辭。
「朕尚有一事相詢,黃醫正」皇帝舅舅負手而立:「你可知風棘草為何物?」我都能感覺一直端坐的太后忽然渾身一震。「稟陛下,此物乃北羢山地所出,其形與甘草極為相似,本身也有清涼解毒功效,只是如與龍誕香相混,即是慢性劇毒。中此毒者身似風寒之狀,難以診出,幾是無葯可治,中毒者一般活不過月余。幸而龍誕香精貴罕有,常人也難以中毒。
所以此草在民間尚有俗稱」他略微一頓:「俗稱『戮龍草』。」「可是此物?」秦總管自袖中摸出一個紙包置於黃醫正手上。黃醫正打開仔細觀察后,篤定道:「正是此物。臣惶恐,不知陛下從何而來?」
「呵呵,朕也想知,太后?」他面向那老妖婦。「本宮如何得知?」她到鎮定起來。「那就請知情人上來罷。」
從殿外緩緩進來一人,他露出半邊肩膀,身穿麻衣后負荊條,五官硬朗,已是年近耳順。
「父親。」獨孤泓失聲喚道。那人並不理會,徑直走到堂前,俯身跪地:「罪臣獨孤瑾叩見陛下,請陛下治罪。」我偷眼看去,自他進來,太后臉色倏時慘白。
「安國公是國之棟樑,先皇特赦君前免跪,且起罷。」皇帝舅舅讓秦總管去扶他起來。
「臣罪該萬死,有負君恩。」他紋絲不動。「汝何罪之有?」「罪臣錯在未能及時阻止太后忤逆之行。大約年前,太后召臣覲見,告之已準備經年,將行大事,欲推齊楚王上位,臣相勸不住,她便借故扣留臣獨子脅臣應合。臣已是老矣,不想身後無人送終,遂未即刻報知陛下。私想假意配合,最後裡應外合揭露其狼子野心。未料這狠心的婦人竟會找來風棘草令人混入陛下藥中。」此話一處,眾人皆驚。皇帝舅舅竟然中了這等兇險之毒嗎?想著他的病態,難道已經病入膏肓?我不敢再想。
一隻冰涼的手這時覆上我緊握的雙手,安撫地拍了拍。我驀然驚覺,抵在我頸邊的刀刃不知何時已不再,皇帝舅舅挨近了我,滿目歉意。我不知該作何反應,轉頭,先前挾制我的人此刻戲劇性的匕著太后,宮冠已除竟是未央宮見過的棠卓。
「陛下,殿外死士全數被俘,名冊上參與謀事的官員也皆是落網,除少數拒俘自戮,通通已寫下認罪書。」堂下,燕允回道。
「恩。多虧安國公提供的名冊。」「臣惶恐。」
「太后可有話說?」「呵呵,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無話可說。只求你看在同胞一場,放過沖兒,你也知他年紀尚輕又天性痴愚,並不能參與謀事……」
太后已然灰敗的臉上眼淚縱橫,斂去精光的她,彷彿一瞬老了十幾歲,「嗬,朕說過沖兒是朕親兄弟,自然無事。」
「天下為證?」
「君無戲言。」
太后突然撞上制住她的匕首,棠卓猝不及防,讓她得逞。她頸間鮮血噴涌而出,皇帝舅舅連忙伸手扳我入懷,我奮力掙脫,撲向太后:「解藥!風棘草的解藥?」她尚有餘力,竟咧唇而笑,無聲吐出兩字,終而咽氣。
我被皇帝舅舅抱進懷裡,滿身滿手都沾染了太后的血,周圍頓時一陣混亂,好像許多人都在驚呼,也有人在喚我,「悠悠。」「阿悠。」「公主。」而我滿心滿腦只剩那兩字:「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