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子
我想跟他說,我不會再追究那段過去,也不要什麼公主名位,我只是想要一個隨時能讓我安定的懷抱,就像阿爹,就像你……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在他衣襟前嚎啕大哭,像是要哭盡所有的煩惱與委屈,我想他會懂我的。
或許真是病由心生,歇了個下晝起來,頸間已全然沒有痛感,人也神清氣爽許多。待到晚食時,我拒絕再用粥,親自點菜。於是在我從容用完一整盤麵餅又預備解決那一大塊炙肉時,蘭影她們皆是目瞪口呆,急忙勸阻我道:「暴食不宜養生,您,您自進宮以來從未用過恁么多,況且現下身子積弱。」我委屈停箸,可憐兮兮:「我真餓了嘛。」
皇帝舅舅該是在我睡熟后才離去的,屋內還余留著淡淡混雜著藥味的龍誕香。
想著當時,他的前襟已然濕透,卻還是溫柔地框我在懷裡,一下一下地輕拍著我的後背。待我情緒漸漸平穩,才抱我回榻上,仔細為我掖好被子。我緊緊拉住他的手,生怕他離開,他坐在榻沿莞爾道:「睡罷,我陪你。」
我曉得剛經過了一場宮變,善後工作必是極其冗繁的,起先未覺,現才發現他的眼眶布滿血絲,昨夜定是一宿未眠,如此疲累居然還耗費精力在我身上。
我朝里移了些,拍拍空出的位置,尚有些抽噎:「我要同舅父睡。」「傻孩子。」他從善如流地除屐上榻,把我腦袋枕在他臂上:「如此可好?」話音落,他甚至已響起了輕微的齁聲,我在他懷裡蹭了蹭,酣然入夢。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到一聲輕嘆:「傻悠悠,切毋聽信他人,你的阿娘……日後你總會知曉的。「
接下來的幾日,日子很清靜,原因是皇帝舅舅下旨任何人都不許到浣溪殿打擾我休息。
不過我想即使無這道指令,暫時也不會有人來關顧我這裡,因為宮裡上下早已是忙得不可開交,太后最終仍是享以國葬,對外只是宣稱暴斃,謚號孝慈。
正所謂「家醜不外揚」,雖然太后的作為眾人皆知,還是得給一國之母留點臉面不是。況且這個「慈」字的確適合獨孤氏,說到底她不過是想把這天下最好的東西獻給自己的兒子,只是她真就未想過即便得逞,他的兒子便能安穩坐上那個位子嗎?據秀秀打探,齊楚王比我小三歲,可到現在也只會說簡單幾句話,平日不哭不鬧也不理人,常年把自己關在屋裡。
從前太后一直刻意避諱兒子的異常,不許任何人提及,所以外間只道齊楚王孱弱多病閉戶不出。如今太后一倒,「痴傻王爺」就成了眾人最興奮的話題之一。
至於另一熱門話題,則是新鮮出爐的長安公主一枚。
此刻,秀秀正滿臉通紅,情緒高亢地為我講述她聽到的關於長安公主的種種傳聞,我更是聽得津津有味。
傳聞長安公主長得是絕色傾城,我手捧銅鏡,摸了摸自己肉嘟嘟的臉頰;傳聞長安公主舉止高雅,彼時我正呈大字癱在榻上;傳聞長安公主忠君仁孝,不顧歹徒威脅,奮身為聖上擋刀,以致重傷不起,生死未明。
這,那日在場有幸被刀匕著的,貌似只有不才在下了。我再摸了摸頸間,剛才離開的醫官說,明日即可拆紗布,並且一再保證不會留下任何痕迹。
最後,秀秀摸了摸腦袋,鄭重總結:「傳聞靠得住,母豬都能爬上樹。」我正尋思這話怎這般耳熟哩,她又嘀咕了一句:「男人靠得住,樹能爬母豬。
咦?我眨巴著眼睛看著她,她忿忿然:「今日奴婢正在聽那幫宮女講宵游宮的事,那個木頭臉不聲不響走過來,厲聲呵斥我們,最後大家都散了他卻抓住奴婢不放,只是盯著看。」
她滿臉通紅,結巴起來,連一旁靜默的蘭影都忍不住追問:「是燕允大人?那後來呢?」,秀秀忽然嘴一扁,連珠炮似的:「他說頂好看的一張臉,怎麼就多出一張嘴來。」……蘭影側身,肩膀直抖,而我一下就笑趴在了榻上,拍著蒲席感嘆:「這燕允真是個妙人。」
「再然後呢?」我問道。「然後,他有事就走了,奴婢也就回來了啊。」我眼一眯:「從實招來,你會如此輕易罷休?」「就,如此而已,對了,您穿回來的那件血衣,奴婢已經洗乾淨熨妥當了,真好看呢。還有還有,秦總管著人送過來兩枚出入令,說是給我和蘭姐的……」如此拙劣的轉話技巧,心裡定然有鬼。
不過猜想很快得到證實。春日正好,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在宮人的引導下,我們沿著太液池一路觀賞。秀秀挽著個女孩兒的手一直唧唧喳喳,那是她新近結交的朋友夏薇,是浣溪殿的宮侍,跟她一般大,也是十三四歲,圓圓的臉,看起來到十分和氣,秀秀已求得蘭影讓她進內殿伺候。
蘭影仍是獨來獨往的個性,自出來后始終跟在我身後半步,絕不越矩。
此番情景讓我不由想起進宮第一日,跟獨孤泓同游御花園,我是雀躍非常,他則悶不吭聲。
說起來,自宮宴后就未見過他,聽說獨孤瑾赤膊負荊在未央宮前跪了整整一日懇求陛下收回安國公封號,皇帝舅舅不允卻勸不動他,就讓獨孤泓去拉他父親起來,誰知小屁孩也倔,索性同他父親一起跪下。最後,皇帝舅舅下令削減獨孤瑾百戶食邑,並以「國公先帝敕之,若撤,無以慰告。」駁回他的請求,令其速速回府自省。只是小屁孩兒也隨之走了嗎?
「翁主,奴婢肚痛,可否先行告退。」秀秀飛快湊到我旁邊,我見她面色紅潤,哪有半分異樣,於是四下張望,只見百米開外,一隊戍衛,玄甲皂衣,正在列隊。一個高瘦的男子負手而立背對我們,像在訓話,該是統領。這時,一個戍衛對其一揖,似說了些什麼,那個男子隨即轉身看向了我們,不是燕允是誰。
秀秀扯了扯我:「奴婢真肚痛,您就發發慈悲罷。」燕允又交待了幾句,戍衛齊步離去,而他正朝這邊走來。
我眼睛一亮,狡黠笑笑:「好罷,既然你身子不爽,正好讓燕大人護你回去。」「可使不得,奴婢不敢勞煩。」她焦急搖頭,準備撒腿就跑,我一把拖住她。燕允已到近前,躬身行禮:「見過公主。」「燕大人不用多禮,快請起。」「謝公主。」他起身抬頭,只見左眼微腫一圈青黑,他剛硬的面目如此一來居然甚是滑稽。
「公主已然痊癒?」「正是,多謝足下關心。」「如此甚好。」
他側身,朝被我拖著的秀秀拱手一揖:「姑娘一切安好?」
秀秀並不答話,悄然往我背後移去,試圖掩耳盜鈴。燕允正身對我說:「公主,下官今晨對這位姑娘多有得罪,還請您包涵則個。」
我正欲開口,秀秀扯著我的衣袖:「公主,奴婢今晨並未見過這位大人,怕是大人睡迷糊了。」
「公主,下官這有瓶化瘀活氣的葯,煩請轉交姑娘。」燕允自懷中摸出個陶瓶遞於我,一派公事公辦的語氣,我糊塗了,秀秀受傷了?他看了看秀秀,未作解釋,「如此,下官先行告退。」
直到他走了,我疑惑問道:「秀秀你拿什麼傷的他,這般狠?」秀秀悻悻撩起厚厚的流海:「喏,就是這裡。」雪白的肌膚上大片紫青。
「看來妹妹興緻不錯啊。」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轉身,竟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太子。他竟是孤身而立,一身藏青直裾,襯得面色愈發蒼白,如此到是更肖皇帝舅舅了,只是頭上厚厚一圈紗布看起來實在不倫不類。我下意識摸摸頸間,看來這宮裡傷患眾多啊。
我稍稍愣神,既而襝衽:「見過太子殿。」秀秀她們也隨之跪下參拜。
「妹妹太過見外。」他疾步上前握住我的手:「不若隨阿芙一樣,喚孤『阿兄』,可好?」「阿兄。」我本想客套地問候一下他的傷勢,但轉而想到那日驚心肉跳的一幕,若此時我再提及似有揭人痛隱之嫌。
不料,他卻不以為忤,主動提起:「那日在未央宮,可是嚇著妹妹了?」
「呃,阿兄傷口或疼?」
「早已無事,但怕疤痕猙獰,有礙觀瞻,遂仍作此狀。」他放開我的手,指了指頭:「為兄私想,若無他法,恐唯有請旨提前加冠,以冠蔽之,不知父皇可會通允。」說完竟故作苦惱狀。
我打量他,忒是面如冠玉,唇似塗脂,倘若額上蜿蜒一疤,確然突兀。所以頻頻點頭,以示贊同。
他倏爾展顏,右臂搭上我肩,此番動作何其自然,彷彿已是與我熟絡至極。「妹妹既覺可行,不若就替為兄走一遭,如成,為兄自是感激涕零。」他湊近悄聲說,我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