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皓月
「朕思慮良久,唯有此行。放心,朕安排他去益州,那是燕芷轄區,自會妥當處置的。」考慮詳盡,竟已無迴旋之地。
我懨懨道:「舅父,可否讓阿悠學完再讓庭玉走呢?」拖得一時是一時罷,我不知太子是否已知曉此事,只能儘力為他們爭取時間。
「舅父再尋個比庭玉更為出色的大家來教授你,如何?」
「不妥,琴聲因人而異,阿悠只喜庭玉所奏的曲調。我幼時常聽阿娘彈奏此曲,那時已覺動聽,後來聽過許多人彈起,卻再未有阿娘所彈那般悅耳,直至聽得庭玉。」我躲進皇帝舅舅懷裡,緊抱著他,藏起情緒。對不起,救人為要,我只能拿出「阿娘」這張免罪金券了。
「莬……你阿娘確然擅琴,她真常奏此曲?」
「然。」
安靜許久,他終於長嘆一聲:「也罷,讓庭玉同獨孤泓一道住在皓月閣,不過朕至多給你一月時間,勸告那人莫耍花招,這宮裡無事能瞞過朕的眼睛。」
我自然知道「那人」指的是誰,得趕緊安撫太子,讓他稍安勿躁,如若再與皇帝舅舅對峙,這回就不是頭頂一圈紗布的事了。
再見得獨孤泓,不想卻是這般光景。皓月閣是用來接待外臣的,因為臨近太液池,為求與之融為一景,布局風格俱與別處宮殿不同。正門進去即是一個青翠欲流的竹園,在這層疊綠韻中,我看到了正在習劍的小屁孩兒,他削瘦許多,褚色深衣被風鼓起,空若無物。
他注意到動靜,停下來,轉過身與我目光相對,卻是抿唇不語,眼中霧靄蒙蒙。我倏時了解了阿芙口中的「十分不好」,不過才大半個月,他就褪去了「小仙童」的圓潤可愛,儼然是個郁沉秀美的少年郎。
「阿泓……」細想來,這居然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可好?」面對進宮以來的第一個朋友,我卻不知如何啟口,經歷那場變故,我竟未曾關心過他,如何不慚愧。
「恩。」他低垂著眼瞼,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似那裡有什麼稀奇。
「我,阿芙讓我來看看你。」
他仿若未聞,卻是挽了個劍花,劈向竹林,去勢兇狠,只是畢竟力量不足,單在竹節上劃出些參差的口子,見狀他似是不解恨,索性在林中亂刺一通。
「我前些日子一直未能探得你的消息,聽阿芙說起方才曉得你在此處。再說我也是傷愈才出!」我朗聲沖他喊,說完還故意清咳兩聲。其實這話說的自己都心虛,若真是好生打探一個人的消息又豈能一無所獲,而且那淺顯的傷口早就不礙事了。
小屁孩聞言卻未有疑問,驀然停住,收劍入鞘,走到跟前,伸手摸了摸我已拆紗布的頸間,輕聲道:「幸未留疤。」
他比我稍矮一些,靠過來,剛好可以看見他額上沁著的顆顆汗珠,晨光撒在面上,折射出一層柔和的暖暈。
「我……曉得你受傷,只是……」他低下頭,像是在醞釀語句,布履不停在沙地上划著圓圈。
須臾,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們居然異口同聲,怔愣一瞬,相視而笑。
金烏漸升,陽光滲進來,徹底驅散了林間氤氳的晨靄。竹林一旁有宮人專門設下的蒲席,我與他並肩而坐。
「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那日,我姑姑,不,是太后,對你那樣……」原來他竟是為這事糾結。
「我們是朋友嗎?」我側頭問他。
聞言他稍頓,然後睨了我一眼:「廢話。」。
「作為朋友,你心情鬱悶時我也未能從旁安慰,那你可怪我?」
他想了想,既而搖頭:「我一直想只要你不怨我就好。」聽他如此,我心裡酸酸的。
「那我又如何會因太后而牽罪你,哪有這樣做朋友的。」
「不,你並不知道,不光是……」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他的父親其實一開始就加入了太后的陣營,以我為籌碼的事泰半還是獨孤瑾與之商議的,只是後來獨孤瑾不知如何被皇帝舅舅收編了過來。這些事我聽皇帝舅舅言語就已猜到,小屁孩估計也是事後得知,竟這般內疚。
「不管如何,我只在乎你是不是那個有心害我之人,其餘的,我或憎或諒,都與你何干?」
他漂亮的鳳眼頃時彎起,雙瞳重新迸發出我們初見那時的光彩。他牽起我的手,極其慎重:「我在此起誓,獨孤泓永遠不會做任何傷害韓悠之事,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我心下動容,回握住他:「我們都會長命百歲的。」
「你,從那日起便搬到了這裡?」他之前都是隨太后住在長樂宮,而自宮宴之後,長樂已然禁閉。
「聖上說我既已拜師入學,半途作廢實是不妥,不妨仍暫居宮中,遂遷我至此。」看來皇帝舅舅終是提防獨孤瑾,所以仍以獨孤泓為質子。阿泓他該是知道自己的境遇,面上雖是故作輕鬆,眼裡卻承載了許多之前沒有的沉重與不安,那樣的眼神是如此觸動於我,仿若找到了同類。
「公主,西廂業已收拾齊整,您看看可否妥善?」蘭影攜一眾宮侍先過來為庭玉收拾房間。自半亭相遇那日,庭玉即被遣回趙家,太子也再次被禁足。今日皇帝舅舅正式宣庭玉進宮為我授琴,而東宮的戍衛卻是更加嚴密。
阿泓疑惑看向我:「我說看這宮侍有些眼熟,不想卻是你名下的,你收拾西廂作甚?」
我故作神秘:「下晝你便得知。」
看來這幾日庭玉都未曾歇息好,眼下黢黑,再加上一襲淺青舊袍,孑然一人矗立風中,居然頗有一番出塵的意味。我親自跑到北宮門迎接,這是我第二次到這,上一次還是一月之前入宮之時。現下從里往外看,牆外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於我已然是另一個世界。
庭玉與我目光相接,擠出一絲笑意:「阿悠。」
我幾步上前,長身一揖:「先生在上,請受韓悠一拜。」他閃身避開,疊聲道:「不可,不可,庭玉愧不為師,受不起。」
我抬頭沖他狡黠一笑:「你本是長安公主之師,未若,何以在此?」在宮裡最為講究名位,諸人皆是捧高踩低,庭玉已被黜去太子侍讀,無名無分又將要流放戍邊,明裡暗地不知得受多少擠兌,目下我既佔盡帝寵,姑且把庭玉劃在名下,日後他行事亦更方便。
他明了我意,嘴角上揚:「庭玉敬謝。」
我與庭玉一人一攆,一路招搖地回到皓月閣,已是黃昏將近。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立在門前,正是阿泓,見我們的坐攆將至,亟不可待地奔過來。止住攆,我莞爾一笑,側身讓出身後的庭玉:「阿泓,這是我的授業先生,日後便是你的鄰居了。」
「趙侍讀?」他很是驚訝。
「庭玉見過小公爺。」庭玉回與一揖。
我恍然想起,獨孤泓入了宗學,庭玉又是太子侍讀,如何不識呢。「即是相識,如此甚好,不若都以名諱相稱罷。」我笑呵呵。
獨孤泓遲疑片刻,方才扭捏道:「庭玉哥。」
庭玉卻是落落大方:「泓兒。」
咦,稱呼到挺自然,卻又是這般生疏,有貓膩哦。
晚食自是在皓月閣,我特地囑咐庖廚備了滿滿一桌膳食,並把膳席置在了太液池上的八角亭。月光淺淺,清風習習,好不愜意。
只是眼前二位,庭玉自是心事重重,兀自斟飲;而獨孤泓也是一副神不在焉的模樣,挾菜不食即放,眼看面前的碗碟俱已堆滿菜肴,卻是基本未動。
我雙手捧頰,長嘆一聲,兩位方才神遊回來。「民以食為天,萬事都等飲足飯飽再議,可否?」
「對不起,我只是……」庭玉拿起漆箸卻又放下。獨孤泓到是專註吃起他面前堆積如山的菜肴,只是幾不品味就囫圇下咽。
「庭玉,我明白的,只是,」我停下看了看四圍:「目前暫無良機,此事只有從長計議。」我當然知道庭玉在想什麼,但是現下這般,要見太子一面,難於上青天啊。
他神色黯然,苦笑道:「其實庭玉心中有數,只是難免痴想。不管如何,阿悠,多謝。」
這頓飯結束地很快,庭玉已經微醉,我讓宮人扶他回西廂。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身影消失在游廊盡處,不由輕嘆:酒入愁腸,愁更愁。
「阿悠。」獨孤泓碰了碰我的衣肘:「我有事與你說,借步。」
我隨他回到卧房,他的房間並不大,家居布陳也是簡潔利落,床榻對面掛著一張彎弓卻是十分醒目。他循我目光而去,指著那張弓:「此物隨家父征戰半生,他已將之贈與,只是目下我尚無能力拉開此弓,不過我相信開弓的時日必定不會太遠矣。」其時他的眼光灼灼,雙目就似著了火般狂熱,被他的情緒所感,心中的那些鬱郁都好似消散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