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8)
深夜的精神病院,吳醫生和董楓已經開始上夜班了。張江在走廊的某條長椅上坐著,等董楓忙完查房之類的事後好陪伴她。或者,他們還將在半夜去黑屋子察看,以便解開曾讓董楓恐懼的人影之謎。而吳醫生呢,不論去不去夏宇的病房,他和這個病人之間的神秘關聯還將糾纏下去。
我躺在小屋裡的床上抽煙。和路波、謝曉婷偶然相遇后,若干和我面臨的懸疑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生秘密使我震驚。我甚至一時沒有勇氣到值班室去見吳醫生、董楓和張江,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他們講我已經知道了很多。
夜很靜,偶爾有精神病人的叫聲傳來,這都是一些在人生戰場上被擊潰了的靈魂。當然,他們生命的基因組合中有薄弱環節,使他們在某些打擊下顯得不堪一擊。
我深吸了一口煙,又吐出,看著煙圈在小屋的空中打轉。我看見了高牆和監獄的鐵門,謝曉婷蜷縮在鐵窗中,周圍擠著不少女犯,她們分別是吸毒者、賣淫者,以及或殺人或詐騙的嫌犯。作為製造和販賣毒品的嫌疑人,謝曉婷經歷了她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幕。當然,她被釋放了,一切都是她丈夫乾的,這個化工廠的頭兒干這些事時都瞞著他的妻子,謝曉婷是清白的。
然而,家沒有了,別墅沒有了,所有的財產也沒有了。謝曉婷帶著五歲的兒子還得生活下去。她的基因組合沒出問題,她神志清醒地找到了路波,路波給了她生存的機會。
我吸煙。小屋裡的煙圈升起、擴大、消散,又有新的煙圈升上去。我看見路波坐在二十來歲的男青年腿上嬉戲,這是她的公司,她的辦公室,她的王國。而室內,謝曉婷正在打掃著衛生,她知道路波故意要讓她看見這些。而辦公室里的一道門后,還藏著一間卧室,這是路波報復男人的地方,就像當初那些男人將她像妓女似的對待一樣,她如今走馬燈似的將這些剛剛懂事的男人招來又揮去。並且,這一切都在謝曉婷身邊發生,她讓謝曉婷能聽見從門縫裡傳出的聲音,於是,她得到了雙重的滿足。
外面的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值夜班的醫生護士正在忙碌。我不知道董楓如果知道這個秘密會怎麼樣。張江,這個深愛著她的男孩、二十歲的大學生,她剛剛突破了比他大六歲的難題而認為愛情沒有年齡的界限,如果她知道了張江打工的真相,天哪,那將是怎樣的打擊。張江在路波的辦公室里工作了一個月,這又將帶給他怎樣的價值評判和人生困惑呢?當然,更讓我震驚的還是吳醫生了。這個改名叫吳畏的醫生,正是卓然的同學加戀人——吳曉舟。謝曉婷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當醫生,幾年前開同學會時還見過一次,但他沒說他已改名的事。還是一個去過他醫院的同學說他已改名叫吳畏,當時大家還和他開玩笑,說是不是在精神病院工作很害怕,才改這樣的名字給自己壯膽。他當時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至於新來的病人夏宇,謝曉婷和路波一樣,表示絕不認識。為什麼這個病人收到的冥錢上寫著卓然的名字,讓人無法解釋。但是,這件事無論如何與吳醫生有關,因為在卓然死去十四年後誰還會提到她呢?在幾年前的同學會上,大家惋惜地說到卓然時,吳醫生還禁不住掉了淚。大家認為他至今未結婚,據他說也沒有女朋友,這都是因為他還沉浸在對卓然的思念里。
並且,我在他的那本書中看見的女孩的照片正是卓然。謝曉婷找出的一張全班同學的合影證實了這一點。丹鳳眼、瓜子臉型的卓然站在第一排左側第二個位置,與我在吳醫生書中看見的照片一模一樣。難怪我當初懷疑這張照片是死在黑屋子裡的女病人單玲時,董楓會肯定地認為不是,因為單玲的臉型是圓的,相同的只是她們都是丹鳳眼。
現在我推測,吳醫生對女病人單玲超乎尋常的照顧,也許僅僅是由於單玲的眼睛喚起了他對卓然的思念。人生死相隔以後,在滾滾紅塵中突然看見一雙自己熟悉的眼睛,那種驚喜和痛苦、追憶和迷幻,足以讓一個人對這雙眼睛久久流連。
我掐滅了煙頭,從床上跳起來,在門后取下白大褂穿上。現在已是夜裡12點15分,我要去夏宇的病房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董楓打電話叫醫院來車將跑回家的夏宇接回醫院時,吳醫生就對我和董楓居然會找到夏宇家裡去感到十分驚奇。他不知道我已經聽見了他在半夜時對夏宇所作的精神折磨和死亡暗示。現在我明白了,這一切肯定與卓然有關。
據說,精神病人大多是間歇性的。也就是說,他們在精神迷亂中也有清醒的瞬間。我得試試運氣,如果某夜能從夏宇的口裡聽見什麼真相,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尤其重要的是,他和已死去的病人嚴永橋都是畢業於建工學院,雖然後來他們一個搞房地產,一個搞橋樑建築,但曾是同學,也許他能揭示出嚴永橋何以變成幽靈。只有讓這一切水落石出,我才能回到家安心寫作,而不必一聽見樓梯響就擔心有什麼身份難辨的不速之客了。
這次,我沒到值班室去叫董楓和我一起去病區,因為我想如果她正和張江在一起,我不知該怎樣講我去見路波的情況。我確實想不好該不該對董楓講。
我獨自進入了夜半的病區。由於各種秘密逐漸顯露,這次我走在暗黑中覺得不怎麼害怕。我順著暗黑的走廊往前走,拐了一個彎,前面就是夏宇的病房了。
我停下來,聽了聽前面,漆黑中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各個病房的病人都睡著了,我知道這些病人睡前都服過鎮靜之類的藥物。
我推開夏宇的病房門,除了「吱」的一聲門響外,裡面毫無聲息。我按亮了電燈,看見了病床上躺著的夏宇,他雙眼緊閉,呼吸沉重。我突然聯想到曾經睡在這裡的嚴永橋,在以前的夜半,嚴永橋也是這麼一副痛苦的睡相么?突然,我聽見了隱隱的腳步聲。我走出病房,站在暗黑的走廊上張望,遠處隱隱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逐漸變大,我感覺到他上身筆挺,雙手插在衣袋裡,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的背上感到有風似的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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