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三章
第四部第二卷第三章
我睏得站不住了。我乘電梯直達我住的那層樓,電梯不是由電梯司機駕駛,而由斜眼服務員掌握,他攀談起來,告訴我說,他的姐姐一直同那位極富有的先生一起過,有一回,她想回自己的娘家來,過膩了一本正經的生活,她的先生就來找斜眼服務員的母親,母親另有幾個孩子,更有些福氣,母親二話沒說,當即把不知好歹的女兒送回她的朋友家。「您曉得吧,先生,我姐姐是一位貴夫人。她會彈弄鋼琴,講西班牙話。您可能不相信,給您開電梯的普通夥計的姐姐有這般能耐,她對自己一點兒也不扣門;夫人有她自己的貼身女傭,我才不會大驚小怪呢,有朝一日她會有自己的車子。她很美麗,要是您見到她,她可有點盛氣凌人,娘的!這是可以理解的嘛。她很有心眼。她在離開公館之前,不在大衣櫥或五斗櫥里給女傭留點小玩藝兒讓她擦拭擦拭,是決不會輕易出門的。甚至有時候,在一輛馬車裡,她也幹這種事,付過了車費,仍躲在一個角落裡,看著車夫急著擦車生氣當笑話。我父親把他過去認識的這位印度王子當作是我的小弟弟,當時也是樂得東倒西歪的。當然,這是另一種派頭。但氣派是呱呱叫的。要是沒有外出旅行過,這也是夢裡的事。至今只有我留在這一塊天地里。但人們不可能知道。運氣就在我家裡轉悠;誰曉得我會不會有朝一日當上共和國總統?可我讓您絮絮叨叨個沒完(我未曾說過一句話,而且聽著他的喋喋不休都開始昏昏欲睡了)。晚安,先生。噢!謝謝,先生。要是所有的人都有您這樣的好心腸,世上就不再會有不幸的人了。但是,正如我姐姐所說,因為我現在富了,我就可以有東西給他們一點氣惱憎惡了,就這麼回事。請原諒我說話不恭,夜安,先生。」
也許,每天晚上,睡夢中我們可以歷盡我們認為只不過是子虛烏有的苦難,因為這些苦難是在我們自以為無意識的睡夢中依稀感覺到的。
的確,這些個晚上,我從拉斯普利埃回來得晚了,十分的睏倦。但是,冷天一到,我就不能很快入睡,因為爐火照著,就象有人點著了一盞燈。只是,這不過是一陣火焰——也象一盞燈,也象暮靄降臨時分的夕照——耀眼的光芒很快奄奄欲息了;於是我步入夢鄉,夢鄉猶如我們擁有的第二套間,我們撂下了我們自己的居室,進入第二居室去睡覺,它有自己的門鈴,我們有時候被一陣鈴聲驟然吵醒,我們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拉門鈴。它有自己的僕人,有客人們特地找上門來叫我們出門去,當我們準備起床,就要搬回另一套居室,即昨晚睡前的套間時,無奈發現房間空無他人,沒有任何人進來過。住在室內的種族,猶如最原始的人種,原來是陰陽二性子。一會兒,一個男人在屋裡出現,卻形如女流。屋裡的東西有一種天生的本領,可以變成*人,變成友人和敵人。對睡眠者來說,在睡夢中度過的時光,與清醒之人忙碌生活的時光是截然不同的。忽而,似水光陰流得要快得多,睡一刻鐘似乎過了一晝夜;而有時卻細水長流要漫長的多,以為才打個輕盹,實際上已經睡了一整天。是的,登上睡眠之車,人們越走越遠,越陷越深,連記憶都跟不上自己了,失去了記憶,思想只好走回頭路。
睡眠之車,活象太陽之車,在任何干擾都無法阻擋的氣氛中跬步前進,以至於需要有一塊天外隕石(被哪位陌路神仙從藍天外?)向我們擊射過來,才會打中正常安隱的睡眠(否則,它絕無任何理由止步,而是步步深入循序漸進,持續千年萬年不肯蘇醒。),使它來個急轉彎,迴轉到現實中來,十萬火急,迅速穿越一個個與生活毗鄰的地區——在那裡,睡眠者頓時聽到生活的嘈雜聲,雖然不倫不類,仍然隱隱約約,但卻依稀可辨——冷不妨在清醒之地著陸。於是乎,人們從沉睡中蘇醒過來,沐浴在曙光里,不知自己為何人,反正誰也不是,脫胎換骨,煥然一新,準備迎接一切,腦子裡把過去倒得一乾二淨,所謂過去就是在此之前的生活。恐怕,比這還要更為美妙,當強行發生蘇醒著陸的時候,我們睡夢中的思想被一件遺忘的斗篷所掩蓋,在睡眠停止之前還來不及漸漸回味過來。我們(但我們甚至不說是「我們」)經歷了這場似乎已經穿越過的黑色風暴之後,我們成了一尊尊沒有思維的卧像:一個可能沒有內容的「我們」。此時此地的生靈或事物到底受到怎樣沉重的打擊,竟會弄得暈頭轉向,全然無知,何以必須等到疾步跑來的記憶還原其意識或個性的時刻為止?何況,為有這兩類清醒狀態,就得破除習性法則,不能昏睡,更不能深睡。因為凡習慣網羅的東西,它都加以監視;必須擺脫它的監視,只有覺得自己不是在睡覺的時刻才睡眠,一句話,成眠不受先見之明的保護,也不必由思考來陪伴,哪怕是悄悄的陪伴。
我剛才描寫的這兩種清醒狀態,我在拉斯普利埃頗有感受,每當頭天晚上我在那裡用晚餐,第二天醒來時每每就處於這兩種清醒狀態之中,至少一切彷彿就是象這樣過來的,我可以作證,我這個怪人,正期待著死神前來解救,只見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自己對世界一無所知,象一隻貓頭鷹木然不動,也象貓頭鷹一樣只在黑夜中才看得到一點明亮。一切都似乎象這樣發生,但很可能只有一層亂麻堵阻睡眠者聽清回憶的內部對話和睡眠的連篇廢話。因為(這誠然可以在第一系統里,在更廣闊、更神秘、更漫無邊際的範圍之內自圓其說),因為正當覺醒發生之時,睡眠者聽到一種內部的聲音對他說:「今晚您來赴這席晚宴嗎,親愛的朋友?那該多麼愉快!」心想:「是的,那有多麼愉快,我去!」繼而,頭腦愈來愈清醒,他猛然想起:「我外祖母沒幾星期活頭了,大夫說得很肯定。」他連忙打鈴,不由哭了,因為一想到,就要跟過去不一樣了,進來答話的不是他的外祖母,他那死亡將至的老外祖母,而是一個無所謂的隨身僕人。何況,睡眠將他帶出回憶和思想居留的世界,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穿越太空,孤苦伶仃,舉目無親,甚至無自己的身影可以相吊,他置身於時間和自己的活動空間之外了。隨身僕人已經進屋,可他不敢問他時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睡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時(他尋思是不是有好幾天了,因為蘇醒過來渾身慵懶,頭腦清醒,心情眷戀,似乎十萬八千里的漫長旅行時間過得並不長)。
誠然,人們可以硬說只有一種時間,道理極其簡單,只要看看掛鐘便一目了然,您以為過了一晝夜實際上只過了一刻鐘。但是,當您看清了時刻,您已經完全是一個清醒的人,沉浸在清醒人的時間海洋里,脫離了另一種時間,也許脫離的不僅僅是另外一種時間,而是另外一種生活。睡夢中享有的種種歡娛,人們是不會把它們記在現實存在里享受到的歡娛帳上的。別的姑且不論,只說最通常的感官享樂吧,我們大家誰在醒來時沒有某種茫然若失的不適感?睡夢中,已經領略到一種歡樂,這種歡樂,若不想使自己精疲力竭,是不能在當天沒完沒了地一再品嘗的。這好比損失了財產。人們在另外一種生活中有了歡樂,但這另外的生活並不是屬於我們的生活。夢中的痛苦與歡樂(一般來說,覺醒時迅速怒放),倘若我們將其記入預算中去的話,那也不在我們日常生活預算的帳本里。
我說過有兩種時間,也許歸根結蒂只有一種,不是因為覺醒之人的時間對睡眠者有價值,而可能是因為另一種生活,即人睡時的生活——在沉睡那部分時間裡——不從屬於時間的範疇。每次,在拉斯普利埃晚宴之後的第二天,我睡得香極了,我就想象到另外一種生活的意境。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一覺醒來,發現一連打了十次鈴,卻不見隨身僕人進屋來,我開始絕望了。但打第十一次鈴時,僕人進來了。實際上這只是第一次響鈴。前十下只不過是睡夢中虛構的腹稿而已,因為睡夢一直延續到我想打鈴的那一剎那。只是我那凍僵的雙手沒有動就是了。然而,那幾天清晨(而正是由此我才說睡眠可能不懂得時間的法則),我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而其中最主要的,是極力要把我剛才經歷的不確定的睡夢黑團趕進時間的範圍之內。這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睡夢並不知道我們到底睡了兩小時還是兩天,不能向我們提供任何方位標。倘若我們在外頭找不到方位標,因而也就回不到時間中去,於是我們又睡過去五分鐘,可我們似乎覺得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我早就說過——經驗之談——最有效的催眠劑是睏倦。在酣然入夢兩小時之後,在與眾巨人輪番搏鬥之後,在與朋友結下生死之交之後,一覺睡去是很難蘇醒過來的,比吃許多片巴比妥要強得多。經過由此及彼的推理,我不勝驚訝,從挪威哲學家口裡得知,而挪威哲學家又是從「他卓越的同事」——對不起,應當是「他的同仁」——布特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得知柏格森先生對服用安眠藥會使記憶力明顯衰退有他的看法。如果相信挪威哲學家的話,柏格森先生也許曾對布特魯先生說過這樣的話:「當然,偶爾服用少量安眠藥對我們日常生活強有力的記憶力是沒有什麼影響的,因為這種記憶力在我們腦海里根深蒂固。但是,還有另外一些記憶力,更高級,也更不穩定。我的一位同事上古代歷史課,他對我說過,如果頭天晚上吃一片藥用以安眠,到課堂上就很難記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臘語錄。而給他開藥的大夫卻向他保證藥片對記憶力沒有影響。」「這也許是因為您沒有必要背誦『希臘』語錄的緣故,」歷史學家回答他說,自負嘲弄之情無不溢於言表。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魯先生之間的這段談話是否準確無錯。挪威哲學家雖然精深,明察,專心致志,但也完全可能理解錯了。個人而言,我自己的經驗給了我相反的結果。
麻*醉葯后的第二天出現的健忘的時刻,與平時酣睡的夜晚充滿遺忘的時候,雖只有部分相似,但卻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然而,不論是吃藥後還是睡著后我所失記的東西,並不是攪得我心煩意亂的波德萊爾的哪句詩,比如「象一把揚琴」之類;我忘掉的也不是被人稱道的哲學家的某些觀點,而是我身邊平平常常事物的現實本身——倘若我睡著了——因我對身邊的現實事物竟一無所知,人家以為我是白痴;倘若我醒了,並從人為的睡眠狀態中走了出來,我遺忘的不是波菲利1或普羅提諾2體系,對這類哲乍,我完全可以同昔日一樣進行討論;而我忘掉的卻是對某次邀請的答謝,對那次宴會只留下一片純粹的空白。崇高的理念則堅守其位;安眠藥使之失靈的東西,不過是區區小事中的行動影響能力,這種能力,只表現在,倘若要及時恢復、掌握日常生活中的某件事情的回憶,就非得付諸行動不可。儘管可以對腦子壞了以後的苟延殘喘問題作這樣那樣的種種議論,可我發現,每次腦力的哀竭都導致部分的死亡。我們擁有我們的全部記憶,要不便是擁有回想這種種記憶的能力,偉大的挪威哲學家根據柏格森先生的言論這樣說,可我未曾試想模仿哲學家的言辭,以免延誤時間。要不便是回想這種種記憶的能力。但是,什麼算作回想不起來的記憶?要不,乾脆扯遠一點。我們回想不起來我們這三十年的往事;但我們卻完全泡在這種種記憶之中;為什麼到三十年就煞步不前,為什麼不把以前的生活延伸到出生以前的歲月?自從我記不起我身後一大部分往事,自從這些往事成了我看不見的東西,自從我無能為力呼喚這一樁樁往事,誰敢對我說,在這一片我一無所知的黑洞里,我人生之外就難道沒有可追根溯源的往事?既然我腦中和我周圍能有那麼多我回想不起來的往事,那麼這種遺忘(至少是事實上的遺忘,因為我無能力看到任何東西)就有可能涉及我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甚至在另外一個星球上經歷過的生活。同樣一種遺忘會把一切抹煞得一乾二淨。那麼,挪威哲學家信誓旦旦肯定的靈魂不死的現實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死後我這個靈沒有能力回憶出生后我這個人,就象我現在這個人回想不起我出生前的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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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波菲利(233或234—約305),古羅馬時期生於希臘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者,普羅提諾的門徒。
2普羅提諾(約204—約270),古羅馬時期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最重要的代表。主要著作有波菲利編纂的《九章集》。
僕人進屋。我沒有告訴他我曾打過好幾次鈴,因為我發現,直到打鈴的時候,我只不過做著打鈴的夢罷了。不過,一想到這夢竟然如感覺一樣清晰,不禁不寒而慄。難道感知會有相應的夢中虛幻?
相反,我問僕人,這一夜到底是誰老打鈴?他回答我說:沒有任何人,肯定沒錯,否則,打鈴的「表」上會有記錄的。然而,我分明聽到了陣陣鈴聲,那鈴聲幾乎不耐煩了,怒氣沖沖,聲猶在耳,而且一連好幾天仍然依稀可辨。然而,稀罕的是,睡夢竟將不隨睡夢消亡的回憶投向清醒時的生活。簡直象天外隕石那樣屈指可數。倘若這是睡夢鑄造的一個意念,那麼這個意念會很快分解成碎片,無法重新覓回。然而,在那兒,睡夢卻製造了聲響。這種種音響,更物質化,而且更簡單,持續時間也就更長。
我的家僕告訴我時間尚早,我不勝驚訝。我休息的並不短啊。這屬於夢長的輕覺,因為輕覺是清醒與睡眠的中間過渡狀態,對清醒時的概念雖有所模糊,但卻始終不會忘記,我們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時間輕睡,而熟睡的時間可以是短暫的。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暢還有另一番道理。人們只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會覺得疲憊不堪,而只需自言自語:「我休息過了」,就足以振作精神。況且,我曾做了個夢,德·夏呂斯先生已經一百一十歲高齡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親維爾迪蘭夫人兩記響亮的耳光,因為她花了五十億重金買了一束蝴蝶花;我於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夢與我清醒時的概念牛頭不對馬嘴,完全違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訂購了阿爾貝蒂娜那頂女帽,卻對她隻字未提,好讓她喜出望外,受寵若驚)我告訴我母親,說德·夏呂斯先生同誰一起來巴爾貝克大飯店的一個沙龍里共進晚餐,我母親一定會大吃一驚,她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德·夏呂斯先生在維爾迪蘭家裡何以那麼殷勤。客人不是別人,只不過是德·康布爾梅家的一個表姐妹的聽差而已。這個聽差穿著高雅,與男爵一起穿過門廳時,在旅客們眼前「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的風度」,聖盧若是看到了,準會這麼說。此時正好是大換班的時候,就連那些身著統一制服的小廝們,就連那些步出殿堂,從台階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貴人們」,都未曾注意到這兩位來者,而其中一個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只見他低眉垂眼,故意表現出對他們不屑一顧。他看樣子要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旗開得勝吧,神聖民族可貴的希望」,他想起拉辛的詩句脫口說道,然而詩句的引用與原意大相徑庭。「請再指教一遍好嗎?」聽差要求道,他對古典一竅不通。德·夏呂斯先生不屑答理,他向來自視清高,對下人的提問聽而不聞,只顧徑直往前邁步,彷彿飯店裡沒有其他顧客似的,彷彿世界上只有他夏呂斯男爵的存在似的。他接著又朗讀起若薩貝的詩句:「過來,過來,我的姑娘們,」但讀了之後,他感到乏味,沒有象她那樣再添上一句:「得把她們叫來,」因為這些年輕姑娘還不到年齡,性還沒有完全成熟,還不能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
再說,他之所以事先寫信給德·謝弗勒尼夫人的這個聽差,那是因為他不懷疑聽差言聽計從的秉性,他倒希望此人更具有陽剛之氣。可是一見面,他覺得此人嬌柔之氣過多,這並不符合他的意願。他對聽差說,他原以為是與另外一個人打交道,因為他親眼看到德·謝弗勒尼夫人的另外一個隨從僕人,而且的確在車子上看到過這個人。那是一位土裡土氣的鄉巴佬,與現在這個聽差完全相反,現在這個聽差反以為自己嬌滴滴地高人一頭,相信正是這種上流社會的派頭才把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他甚至弄不明白男爵想說的到底是誰。「可是,我沒有任何一個同夥會得到您的垂青呀,除了那個長相嚇人的夥伴,他一副莊稼大漢模樣。」一想到男爵看上的可能就是這個鄉下佬,聽差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男爵看出了他的內心活動,便連忙加以試探:「但我並沒有表示一種特別的願望非認識德·謝弗勒尼夫人手下的人不可,」他說。「既然您馬上就要走,您能不能在這裡或在巴黎把您的夥伴多給我介紹幾個?無論這一家或那一家都行。」「噢!不!」聽差回答道,「我不同我的同階級的任何人來往。只是為了侍候需要我才同他們說話。不過有個很好的人,我可以把您引薦給他。」「誰?」男爵問。「蓋爾芒特親王。」德·夏呂斯先生生氣了,弄了半天就只給他提供這般年紀的男人,再說,為了此公,他也用不著讓一個跑腿的僕人引見。於是,他謝絕了聽差的推薦,同時又不讓狗腿子圖慕虛榮而掃了自己的興,便又開始對他解釋他要的是什麼東西,種呀,類呀,比如小馬夫什麼的。他擔心此時正走過來的公證人聽見了他說的話,便自以為精明,表現出自己說的與人家可能以為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用強調的口氣說話,彷彿隨便與人閑聊,不過又象是一味繼續交談的架勢:「是的,儘管我上了年紀,我仍然保持著收集小玩藝兒的愛好,喜歡漂亮的小玩藝兒,一件古銅器,一個古燈架,會使我高興得如痴如狂。我愛美。」
但是,為了讓聽差明白他急轉話題的良苦用心,德·夏呂斯先生每個字都加重了語氣,更有甚者,為了讓公證人能聽到他講的話,每個字都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以致這全套把戲足以把他掩飾的東西暴露出來,耳聰的人一聽便知一、二,可這位司法官員耳朵一點不靈。公證人竟絲毫覺察不出來,飯店裡也沒有任何其他顧客看出破綻,他們看到這位聽差衣冠楚楚,大家還以為他是一位外國風流雅士呢。但是反過來,如果說上流社會人士受了騙上了當,把他當作美國名士,那麼,只要他在僕人面前一亮相,僕人們一眼就能看清他的本來面目,就象一個苦役犯認出另一個苦役犯一樣容易,甚至人未到就嗅出他身上的味道了,猶如一隻野獸很容易被某些野獸聞出身上的氣味一樣。頭目們抬起了眼睛。埃梅投以懷疑的一瞥。飲料總管聳了聳肩,用手捂著嘴道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但大家都聽到了,他自以為捂嘴說話是講禮貌呢。
就連我們的老弗朗索瓦絲,她正垂眉低眼走過樓梯口準備到「郵廳」吃晚飯,此時也不由抬起頭來,一眼認出了飯店賓客不加懷疑的一位僕人——猶如老奶娘歐律克勒亞早在入席賓客(求婚者)之前就認出了烏利西斯1一樣——並看到德·夏呂斯先生正親親熱熱地同這個僕人一起走著,不覺一愣,彷彿她早有耳聞但不肯相信的醜言惡語突然間就在她眼前變成了令人痛心的事實。她一直沒有對我談起這件意外的事故,也沒有向任何其他人透露過,但此事肯定使她傷透了腦筋,因為後來,每當她在巴黎有機會看到她此前極為愛戀的「朱利安」時,她對他總是彬彬有禮,但這種禮貌已經降溫,而且每次都增加一大味「保留」的劑量。這同一場變故卻反導致另外一個人對我說了心裡話;這人便是埃梅。當我與德·夏呂斯先生交錯而過,此公原沒料到會同我不期而遇,便舉手朝我喊道:「晚上好,」說話漫不經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儼然象個貴族大老爺,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覺得不如裝出坦蕩無藏為妙。沒想到埃梅,他,此時此刻,正用懷疑的目光觀察著他的言談舉止,他看到我正向那位一眼就看得出是僕人的同伴致意,當天晚上就問我此人是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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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典出希臘神話。英雄烏利西斯回到伊塔后,奶媽歐律克勒亞為他洗腳,看到他膝上的傷疤,一下子便認出了他。
因為最近以來埃梅愛同我交談,或者如他所說,喜歡與我「討論」,這也許可以為我們的交談標以哲學的性質。我常對他說,在我吃晚飯時,他可以坐下來,同我共享晚餐,可他偏要站在我身邊,我對此感到不自在,他聲稱他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通情達理」的顧客。這時他正同兩個小廝談天。他們向我問好,我不知為什麼;他們的臉我覺得眼生,儘管他們對話時那吵吵鬧鬧的勁頭我並不感耳生。埃梅為他們倆定親的事教訓了他們倆,因為他不同意他們各自的婚事。埃梅要我出面,我說我不能出什麼主意,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對我重報了姓名,再次提醒我,他們在里夫貝爾經常伺候我。但其中一個長長了鬍子,另一個則刮光了鬍子並讓人推了平頭;正因為如此,儘管仍然是他們往昔的腦袋安在他們的雙肩之上(而不象巴黎聖母院修復過程中換錯了人物的頭面),可我竟然視而不見,就象胡亂放在壁爐上的東西,縱有眾目睽睽,竟無一人發現,任憑怎麼找也找不著。但一旦得知他們的姓名后,我馬上就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們那隱隱約約音樂般的嗓音,因為我重新看到了他們本來的面目,見其面而知其音吧。「他們要結婚,可他們連英語都不懂!」埃梅對我說,他沒想到,我對飯店這行不甚了了,很難理解,若是不會外語,人們就休想指望有什麼好差使。
我呢,我以為他很容易知道,新來用晚餐的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我甚至料定他應該能夠記起他來,因為上次他曾在飯廳侍候過他,那是在我初到巴爾貝克小住期間,男爵來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介紹過他的大名。然而,埃梅不僅記不起德·夏呂斯男爵,而且聽到此名深有觸動。他對我說,他衣服里有一封信,第二天他就可以找來,也許我可以幫他解釋一下。尤令我吃驚的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德·夏呂斯先生曾想要送我一本貝戈特的書,他特地讓人來要埃梅去幫忙,後來他應當在巴黎的那家餐館又見到過埃梅,當時,我與聖盧及其情婦正在那家餐館共進午餐,而德·夏呂斯先生去那裡窺探過我們的動靜。不錯,埃梅未能親自去效勞,因為,有一次,是他已躺下睡覺了,而另一次,則正好當班。不過我對他的誠實大有疑問,他竟然聲稱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但是,他又不得不迎合男爵。如同巴爾貝克飯店各層管事一樣,如同蓋爾芒特親王的好些個隨身僕人一樣,埃梅歸屬一家名門所有,這支望族比親王家資格更老,因而也更尊貴。當人們要求開一間餐廳時,開始還以為形單影隻呢。但有配膳間卻猛然發現一位雕像般英俊的領班,滿頭伊特魯立亞人的紅棕頭髮,同埃梅如出一轍,只是由於飲香檳酒過量而稍見衰老,眼看著該喝孔特塞維爾礦泉水的時候了。並非所有的顧客都只要求他們為自己服務就行了。那些年輕的小招待,一個個都很謹慎,匆忙,城裡有情婦在等著他們,一個個都偷偷溜走了。埃梅為此責怪他們不成體統。他有這種權力。一本正經,他就是如此。他有一個妻子和幾個孩子,有勃勃野心也是為了妻子兒女。如果有哪個外國男女與他主動接近,他是不會拒之門外的,哪怕需要通宵達旦應酬。因為一切都要從工作出發。他風度翩翩可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埃梅竟然對我說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懷疑他是有撒謊。可我搞錯了。千真萬確,那小廝曾對男爵說過,埃梅(第二天他狠狠地訓斥了那小廝一頓)已經上床睡覺(或出去了),而另一次則說正在跟班做事。但想象超過了真實。小廝雖然一個勁地坦誠道歉,但其左右為難的尷尬相可能激起德·夏呂斯先生的疑心,這種懷疑傷了他的感情,而埃梅對這種感情卻毫無覺察。人們還看到,聖盧不讓埃梅往馬車走去,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是怎樣打聽到飯店領班的新地址,他坐有馬車裡再度感到失望。埃梅卻沒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我同聖盧及其情婦共進午餐那天晚上,當他收到一封封口蓋有德·蓋爾芒特紋章的信時,他感到不勝驚訝,這是可以理解的,在此,我不妨略引信的數段文字,作為聰明才子對一個大智若愚的傻瓜想入非非單相思的典範。「先生,我未能成功,儘管作過努力,這種種努力很可能使那些千方百計想得到我接待和問候而求之不得的人深感震驚,他們想方設法讓您能聽聽解釋,可您又未曾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我考慮到您我的尊嚴,認為有必要向您作某些解釋。我於是在此寫下了本來可以當您的面直吐為快的心裡話。恕我直言,第一次在巴爾貝克見到您,坦率地說您的相貌令我反感。」接著便引起似曾相識的思考——第二天才發現——原來與一位已故的朋友長得很像,德·夏呂斯先生對這位作古的朋友曾有綿綿大交情。「因此,我一度有過這樣的念頭,您可以毫不妨礙您的職業,來與我一起打牌,打牌之樂可以為我消愁解悶,給我故友不故的幻想。您可能有這樣或那樣的猜測,不管這種猜測多少在本質上有些愚蠢,而且對一個侍者(甚至不配這個稱號,既然他不願意侍候人)來說,已超出了他管事的範圍,對如此崇高的感情竟理解不了,您可能以為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卻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當我派人請您去取一本書時,他竟叫人回話說您已經上床睡覺了;以為耍耍花招就可以搖身變出風流雅士來,那就大錯特錯了,何況您渾身上下找不到半點文雅氣。若不是第二天上午,出於偶然的原因,我能同您說上話,我早就與您到此一刀兩斷了。您與我那可憐的朋友長相相似之極令人嘆為觀止,就連您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突出下巴的丑模樣也無影無蹤了,我終於明白過來,正是故人此時此刻賦予您他那美不勝收的表情,使您能把我重新抓到手裡,以免您錯過您千載難逢的良機。的確,既然所有這一切不再有追求的對象,既然此生此世不再有機會與您相會,儘管我不願意在任何環節上夾雜進粗暴的利害問題,但我也許會感到不勝榮幸之至,如果我能服從死者的祈求(因為我相信眾聖之靈,相信他們有干預活人命運的薄願),讓我能象對待他那樣對待您,想當初,他也有他自己的馬車,他自己的僕人,可我把我的絕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他的身上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我愛他就象愛我的兒子。可您卻另作打算。我要您給我帶一本書來,您卻讓人回話說您要出門去。今天早上,我讓人請您到我車上來,請允許我不揣冒昧說句沒有惡意的話,您第三次不給我面子。您定會原諒我在這封信里沒有裝進高額的小費,而在巴爾貝克我本打算慷慨解囊的,但要我給我一度認為可以同甘共苦的人施小費,我實在於心不忍。頂多,當我在您的餐廳里,在您的身旁,作第四次嘗試時,您會再次避開我,使我枉費心機,可我的耐心必是鞭長莫及了。(至此,德·夏呂斯先生留下自己的地址。指明何時可以去找他等等。)再見吧,先生。我覺得,您太像我那位已故的朋友,您當然不會愚不可及吧,否則,面相術就可能是一門偽科學了,我堅信,總有一天,您若想起這起事故,您將會不無遺憾,不無內疚。而在我這方面,您儘管放心,我不會對此懷有任何苦澀。我倒更願意能留下一個不象第三次徒勞的活動那樣壞的回憶,然後再分道揚鑣。那次活動很快就會被忘掉。我們就象那一條條大船,您從巴爾貝克不時可以看到,它們有時在此交錯而過;要是都能稍事停留,互相打個招呼,本來對大家都有好處;但其中一條偏另作主張;於是它們各奔東西,在海平線上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萍水相逢的印象也就隨之消失了;但是,在這最後離別之前,彼此總得相互致意吧,先生,德·夏呂斯男爵在這裡向您致意了,祝您交上好運。」
埃梅連信都沒有讀完,便墮入五里雲霧,懷疑寫信人在故弄玄虛。當我對他講明男爵是何許人後,他若有所思,正如德·夏呂斯先生預言的那樣感到遺憾起來。我甚至不敢打賭,說他未曾寫信向這個贈車與友人的人表示過歉意。不過,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認識了莫雷爾。但他與此人的關係,充其量可能只不過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偶然有一天晚上,德·夏呂斯先生正好在尋求夥伴吧,就象我剛才在門廳遇見他正陪著夥伴一樣。但他再也無法從莫雷爾身上轉移開自己激烈的情感,幾年前,這種漏*點還在自由奔放,一心一意要傾注在埃梅的身上,衝動之下欣然命筆寫了這封信,飯店領班把信給我一看,我都替德·夏呂斯先生感到難為情呢。由於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是反社會的愛戀,這封信便成了格外觸目驚心的一個例證,證明情慾衝動有一股不知不覺的強大的力量,情人心血來潮時,就象泳者不知不覺被卷進大海,頓時看不見大陸一樣。無疑,一個正常的男子,如果迷戀上一個自己素不相識的女子,對她一味想入非非,夢寐以求,不迭的後悔,無體的失望,卻又總不死心,硬編出一大部天方夜譚,那麼,這種愛戀也就離正常人的愛戀相去甚遠,猶如雙腳規拉大了距離。同樣的道理,由於德·夏呂斯先生與埃梅地位懸殊,一種愛戀得不到普遍分享成了單相思,這種本來就格格不入的距離也就格外擴大了。
每天,我都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出門。她終於下決心重操畫筆,並首先選擇拉埃斯聖約翰教堂作畫,這座教堂已不再有人問津,知道它的人寥寥無幾,很難得有人指點迷津,若無嚮導帶路是無法發現的,孤零零的一座教堂,離埃普維爾車站有半個多小時路程,走很長時間才能到達格持奧爾姆村最遠的幾幢房屋,這些房屋年久失修,早已黯然失色了。關於埃普維爾這個地名,我發現本堂神甫教志的說法與布里肖提供的情況不符。一個說,埃普維爾即過去的斯普維拉;另一個則指出此名源於阿普維拉。我們第一次乘上與費代納背道而馳的小火車,也就是說朝格拉特瓦斯特方向開去。正值三伏酷暑,吃完中飯馬上出發著實可怕。我本來是不想這麼早就出門;明亮而滾燙的熱空氣喚醒了心頭懶怠清涼的意識。熱氣騰騰充滿了我們的房間。我母親的和我的,各個房間的位置不同,室溫也就不一樣。媽媽的盥洗室陽光照耀,潔白奪目,在四麵灰泥牆上競相炫耀,形同深井一般,上頭,方形天窗洞開,只見一方青天,似有碧波蕩漾,且因慾望使然,錯把這一方青天看作是滿滿的一池碧凈的浴水(浴池也許就在平台前,也許是通過某一面窗鏡反照出來)。雖然炎熱難當,我們還是乘一點鐘的火車。就是在車廂里,阿爾貝蒂娜感到熱得很,長途走路就更受不了,可我卻擔心她會著涼,因為曝晒之後要呆在那個太陽曬不到的潮濕的空洞里,一動不動。另一方面,打從我們初訪埃爾斯蒂爾開始,我就已經發現,她不但羨慕豪華,而且貪圖舒適安逸,但她又沒有足夠的錢來享用,於是,我便同巴爾貝克的一位租車商約好,要他每天派一輛車來接我們。為了避開暑氣,我們沿尚特比森林前行。有無數看不見的鳥兒,有些可能是半海鳥,躲在樹叢里,就在我們的身邊啾啁唱和,給人以閉目養神的效果。我坐在車子後頭,緊挨著阿爾貝蒂娜,她的兩隻胳膊緊摟著我,我聽著大洋神女們縱情歌唱。偶爾,我看見一個樂師從一片樹葉上跳到另一片葉子下,表面上看不出他與他的歌聲有絲毫的聯繫,我真不敢相信,這一曲曲美妙的歌聲原來就是從這小巧的、蹦蹦跳跳的、卑微的、受驚的、不起眼的小鳥嘴裡唱出來的。車子不可能一直把我們送到教堂。出了格特奧爾姆,我讓車子停下,向阿爾貝蒂娜說聲再見。因為她對我談起這座教堂、談起幾幅畫時,把我嚇得夠嗆,其實這座教堂與其它名勝古迹差不多,她說:「要是能同您一起觀賞該有多愉快!」這種愉快,我自感不能滿足她。對於美的東西,只有當我形單影隻、孤寂一身或旁若無人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可是,既然她認為,只有同我在一起才能感受到藝術美,而藝術美感卻不能這樣傳達的,我覺得還是謹慎一點為好,便對她說,我先走,傍晚前來接她,但又說,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得坐車子往回走,拜訪一下維爾迪蘭夫人或康布爾梅一家,甚或還要在巴爾貝克陪我媽媽一個小時,但絕對不會跑得更遠。至少,開始時是這樣。因為有一次,阿爾貝蒂娜心血來潮,對我說:「真討厭,大自然造化太糟,把拉埃斯聖約翰教堂擱在這一邊,卻把拉斯普利埃撂到那一頭,,致使人家只好成天囚禁在自己選擇的地方」;一俟我收到女帽和面紗,我便為我那不幸的囚犯在法爾若(據教志是sanctusferreolus)預訂了一輛汽車。當時,阿爾貝蒂娜被我蒙在鼓裡,她來找我時,聽到飯店前有馬達聲響,不勝驚訝,又聽說這輛汽車是我們用的,高興極了。我讓她上我房間里來一會兒。她歡跳了起來。「我們去拜訪維爾迪蘭家?」「是的,最好別穿這身打扮,既然您即將有自己的汽車。拿著,您戴上會更好看。」我說著掏出藏好的帽子和紗巾。「這是給我的?啊!您真好!」她歡叫著跳過來勾著我的脖子。埃梅在樓梯口遇見我們,為阿爾貝蒂娜衣著漂亮和我們的交通工具感到驕傲,因為當時在巴爾貝克,小汽車是稀罕之物,他興緻勃勃地跟著我們下來了。阿爾貝蒂娜有意想顯露一下她的新打扮,求我讓人把頂篷支起來,可後來又讓我請人降下來,以便我們倆能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喂,」埃梅對司機說道,他還不認識司機,可司機卻一動不動,「你沒聽見人家叫你把車篷掀起來嗎?」因為埃梅被飯店生活泡得肆無忌憚了,況且,他在飯店裡謀得了傑出的地位,不象車夫那樣膽怯,在車夫的眼裡,弗朗索瓦絲都成了「貴夫人」了;儘管事先沒有介紹,凡是從未見過面的平民百姓,他一律以「你」相稱,弄得人們莫名其妙,不知是出於上層貴族的蔑視呢還是下里巴人的親熱。「我沒空,」司機說,他並不認識我,「我是西莫內小姐叫來的。我不能帶先生。」埃梅放聲哈哈大笑:「瞧你說的,大傻帽,」他回答司機道,而且很快說服了他:「就是西莫內小姐呀,要你抬高車篷的那位先生正是你的主雇呀。」從個人感情上講,埃梅對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多少好感,只是看在我的面上,才對她的穿著打扮感到驕傲,只聽他悄悄地對司機說:「要是你每天有機會為這樣的公主王妃開車,嗯,那是你的造化嘍!」這還是第一回,我再也不能無牽無掛獨自一個人去拉斯普利埃了,不能象往日那樣趁阿爾貝蒂娜作畫之機獨往獨來了;她要同我一道去。她原以為我們可以沿路且開且停,但相信無論如何不能先走拉埃斯聖約翰教堂這條路,也就是說不能走另一個方向作一次漫遊,若要漫遊似乎非改日進行不可了。然而,她卻從司機嘴裡得知,要到聖約翰教堂再容易不過了,只要二十分鐘即可到達,只要我們願意,我們還可以在那裡呆它好幾個小時,也還可以再往前推進,從格特奧爾姆到拉斯普利埃,頂多不超過三十五分鐘。我們終於明白了他的話,車子一起動就往前沖,一衝就是二十步遠,勝過一匹千里馬。距離不過是時空關係罷了,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往往以多少古法里,以多少公里計程,表明有多困難,一旦困難減少,古法里或公里的計程體系就變得不地道了。表達藝術也會隨之改變,比如一個村莊,對於只一個村莊來說,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但隨著周圍環境的比例發生了變化,兩個村莊就成了鄰村了。不管怎麼說,如果聽說,可能存在這樣的世界,在那裡,二加二等於五,在那裡,直線未必是從一點到另一點的最短途徑,阿爾貝蒂娜未必會如此驚訝,倒是聽司機對她說什麼,只要一個下午,就可以輕易地去聖約翰教堂和拉斯普利埃,她反少見多怪了。杜維爾與格特奧爾姆,老聖馬爾斯與聖馬爾斯,古維爾與老巴爾貝克,圖維爾與費代納簡直就象昔日的梅塞格里斯與蓋爾芒特,老死不相往來,直到此時仍被禁錮在不同的天日之下,任何人的眼睛都休想在一個下午能夠兼顧兩地的風光,現在卻被七法里天足巨人解放了出來,只消下午吃點心的片刻,就足以飽覽兩地的鐘樓、尖塔和古老的花園,只見花園四周的樹木迫不及待,以先睹園中花草為快事。
來到科爾尼什公路坡下,汽車一下子就沖了上去,發出不斷的吼叫聲,就象挨了刀割一樣大喊大叫,此時,只見退潮的大海在我簇擁著;拉斯普利埃的青松棵棵都動了感情。比晚風吹起時節還激動幾分,只見它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跑來,可到了眼前又閃躲開去,一位我還從來沒見過面的新僕人來到台階前為我們開門,而園丁的兒子剛流露出早熟的歡快,兩眼死盯住汽車停放的地方恨不能一眼吞進去。那天不是星期一,我們不知道能否找到維爾迪蘭夫人,因為,除了這一天她接待客人外,即興去見她是很冒失的行為。當然,她「基本上」在家,但這「基本上」的說法,是斯萬夫人常用的字眼,每當她自己千方百計要拉自己的小圈子的時候,每當她想方設法穩坐家中招引顧客上門的時候,就用「基本上」來表達(哪怕她因此每每無法主動接近別人),但她往往將這種表達方式曲解為「原則上」,只表示「在一般情況下」的意思,也就是說有許許多多例外。因為,維爾迪蘭夫人不僅喜歡出門,而且往往把女主人的義務推出千里之外,當她有客人吃午餐時,品過咖啡,喝過飲料,抽過香煙(儘管因天熱和消化作用使人昏昏欲睡,在這種情況下,倒不如透過平台樹蔭,觀看澤西大客輪橫渡碧海的景象),當即安排一連串的散步,賓客們硬是被請上車去坐好,身不由己地被拉到這個或那個觀光點上,這樣的觀光點在杜維爾四周比比皆是。話雖這麼說,(儘管有起駕登車之勞),這第二部分的遊覽活動並不完全令客人掃興,佳肴美酒或蘋果汽水酒落肚之後,清風拂面,景色宜人,很容易悠然陶醉的。維爾迪蘭夫人讓外地人參觀這些風景點,就象讓人參觀她家(或遠或近的)附屬地產似的,既然大家來到她家吃午宴,那就不好不去看這些地方,話又說回來,倘若不到女護主家裡作客,大家也就不會認識這些地方。這種竊取散步專利權的企圖,就象竊取莫雷爾遊戲專利權,又如過去德尚布爾遊戲專利權,這種強行把海上風光劃歸她的小圈子的企圖,乍一看似乎不近情理,其實,並非那樣荒誕不經。維爾迪蘭夫人豈止是在嘲笑,而且簡直是在揶揄,據她看來,康布爾梅家不僅對拉斯普利埃的室內陳設和庭園置景乏味,而且他們在附近散步或請別人散步時缺少創新。同樣,在她看來,拉斯普利埃只有從它變成小圈子的庇護地之日始才能不負造化,同樣,她認定,康布爾梅一家,只曉得成天價日坐在自己的馬車裡,沿著鐵道,沿著海邊,在附近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坎坷馬路上來回顛簸,長期身居本地,卻不認識本地的本來面目。她說的倒也有幾分根據。來來回回,司空見慣,對一個似乎踏爛了的地區,這地區就近在咫尺,屢見不鮮了,康布爾梅一家一出門總是去那幾個地方,而且走的都是那幾條路。自然嘍,他們也常常笑話維爾迪蘭一家好為人師,居然在老住戶面前充當起導遊來了。但是,如果真的逼著他們領路,他們,乃至他們的車夫,還真沒有本事把我們帶到幽深勝景去,而維爾迪蘭先生只消打開一處早已荒廢的私宅柵欄,便引導我們入勝探幽,別的人是萬萬想不到可來此問津的;此地只好下車,因為必經之路車子過不去,不過有所失方有所得,可以領略一路旖旎風光。不過,應當承認,拉斯普利埃花園簡直是周圍風景之集大成,在園中散步可以同方圓數公里攬勝相媲美。首先,是因為它居高臨下,一邊可以看到峽谷,另一邊則可以看到大海,其次還因為,即使從一邊看,比如說放眼大海,綠樹叢中開闢出幾條通道,顧此海天一色盡收眼底,矚彼則一色海天一覽無餘。每個觀光點上都配有一條長椅;遊人每到一處都要坐下觀賞一陣,不是巴爾貝克撲入眼帘,便是巴維爾依稀可見,或是杜維爾遙遙在望。即使朝一個方向一意孤行,懸崖峭壁上不時可見一條板凳,或高或低,或前或后,擺在那裡。從那上頭極目遠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蔥蘢和似乎已經不能再開闊的水面,但是,如果繼續沿著羊腸小道往前走,直到下一張長凳上,便可發現海面頓時擴展,浩浩淼淼,無際無涯,洶湧澎湃的大海和盤托在眼前。在那裡,遊人可以清晰地聽到波濤翻滾的聲響,但在園林深處則相反,濤聲傳不進來,波浪雖依然歷歷在目,卻聽不見它的聲音了。這些休憩的地點,對於拉斯普利埃的房主來說,素有「景觀」之稱。的確,它們在城堡周圍,薈萃了周圍地區、河灘和森林中最優美的「景觀」,愈遠景物愈小愈隱約,正象哈德良皇帝1那樣,將各地名勝縮小簡化兼收並蓄於自己的行宮裡。根據「景觀」一詞所得名稱並非專指海邊某一地名,而往往是指港灣對岸的景觀,遊人縱覽全景,發現對岸景物奇異,留下某種突出的印象。就象人們從維爾迪蘭先生的書架上拿一本書,到「巴爾貝克景觀」那裡讀它一小時,同樣地,倘若天氣晴朗,人們也可以去「里夫貝爾景觀」那裡喝幾杯清涼飲料,只是不能刮大風,因為,儘管兩邊都種了樹,但那裡卻是猛烈的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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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德良(76—138),古羅馬皇帝(117—138在位)。
下午,維爾迪蘭夫人再次組織乘車遊覽,回府時,女主人若發現有哪個上流社會的「海邊過客」留下名片,她便會裝出喜出望外的樣子,而對未能接待來訪一事深表遺憾(儘管客人只是順便來看看「家」,以便有一天抽暇來認識一下擁有著名藝術沙龍但在巴黎不是經常能讓人出入其間的婦女),於是馬上讓維爾迪蘭先生邀請他來赴下星期三的晚宴。但往往旅遊者不得不在星期三以前動身,或者擔心回去晚了,維爾迪蘭夫人則有言在先,每星期一下午吃點心的時刻肯定可以找到她。下午吃點心的習慣並不太多見,我在巴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德·加利費夫人家或德·阿巴雄夫人家吃到極富麗堂皇的風味點心。但恰恰此地不是巴黎,對我來說,環境的優雅與否不僅影響到聚會的雅興,而且影響到客人的素質。與這等上游社會人士交往在巴黎我毫無興趣,但在拉斯普利埃,其人遠道經費代納或穿尚特比森林來到這裡,其性質就變了,重要性也變了,成了一次愉快的小插曲。有時候,冒出一個老熟人,我對他瞭若指掌;若是在斯萬家,我一步也懶得走動去找他。但此公大名在這懸崖絕壁上可格外鏗鏘作響,猶如一個演員的姓名,在某個劇場里往往可以聽到,此名一經印在廣告上,顏色格外醒目,介紹非同凡響,赫赫揚揚,竟然因意料不到的機遇而一鳴驚人,身價百倍。在鄉村,大家無拘無束,上流社會人士往往自告奮勇,住在誰家便負責把朋友們帶去,好象道歉一樣悄悄對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在他們家住,總不能把朋友們甩掉不管吧;與此相反,他對這些客人,則裝得似乎是客客氣氣,讓他們在單調的海灘生活里見識一下這種娛樂消遣活動,去一家宗教中心,參觀一座富麗的建築,吃一頓美味可口的點心。這一下子就湊足好幾個人組成二流人士的聚會;倘若花園的一個角落長有幾棵綠樹,這在鄉村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但在加布里埃爾大道或蒙梭街就顯得格外優美了,在巴黎市區,只有腰纏數百萬的大富豪方能享有一小片園地,反過來講,在巴黎晚會上的二等老爺們,每星期一下午,則可在拉斯普利埃充分顯示自己的價值了。他們剛剛坐成一桌,只見桌面蒙著一塊綉紅的檯布,窗間牆上掛著幾幅單色畫,這時,人家馬上就給他們端上來一塊塊烘餅,諾曼第的千層酥,船形餡餅,只見餡餅里包滿珍珠瑪瑙般的紅櫻桃,還有素有「外交官」美稱的「蜜餞布丁」,一扇扇窗戶敞開著,面向碧海藍天,幽深的藍圖呈現在面前,大家有目共睹,不可能不同時看在眼裡,於是乎,這些二等老爺們搖身一變,身價大增,變成若干更可寶貴的東西了。更有甚者,即使還沒有看見他們之前,當人們每星期一來維爾迪蘭夫人家幸會的時候,就連那些在巴黎司空見慣看膩了在豪華飯店門前停留的大馬車的人們,如今看到在拉斯普利埃門前那排大冷杉樹下停著兩三輛破馬車,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感到心口怦怦直跳。也許,這是因為,鄉村環境不同,物換星移,上流社會索然無味的感受,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竟然又變得新鮮起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坐破車子去看維爾迪蘭夫人,往往會喚起某一次遊山玩水的美好回憶,想起有一次與車夫約好的昂貴的承包活動,車夫承攬一天包活簡直是「漫天要價」。但是,那些新來乍到的客人,還不可能弄清他們的身份,大家總有些許的好奇心,因為每個人心裡都在嘀咕:「這會是誰呢?」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弄不清誰會來康布爾梅府上或在另一家府上住上八天時間,鄉村生活孤寂無聊,大家喜歡提此類問題,遇到一個久別重逢的人,或介紹一個陌生的人,這在巴黎生活里是件令人厭煩的事情,但在鄉村則不然,它打亂了與世隔絕的生活的真空,填充了美妙的氣氛,就連郵差到達的時刻也成了一大快事。就在我們坐汽車到達拉斯普利埃的當天,因為那天不是星期一,維爾迪蘭夫婦很可能被折騰得夠嗆,因為全村男女老少都爭先恐後想看熱鬧,而對於遠離親人,被禁錮在孤零零的溫泉療養院的病人,就恨不得破窗而出看個究竟了。那個腿腳頗快的新僕人,已經習慣那些套話,他回答我說,「要是夫人不出門的話,她很可能在『杜維爾景觀』上」,他說「他去看看」,卻立刻回告我們說,她立即接待我們。我們看見她時,她的頭髮有點散亂,因為她剛從花園、家禽飼養場和菜園子轉回來,她去那兒喂她的孔雀和母雞,揀蛋,摘果,采鮮花,以便「為餐桌鋪路」,那餐桌的布置,猶如花園小徑的微縮,不過在桌上,她卻別有講究,不讓桌面一味容忍有用的和好吃的東西;除了園中那些現成的東西,如梨子啦,雪花蛋啦什麼的,還擺著高桿蘭薊,康乃馨,玫瑰花和金雞菊,透過招展的花枝憑窗遠眺,猶如透過花標杆,但見渡船來往穿梭。聽說有客人來訪,維爾迪蘭夫婦當即停止布置鮮花準備迎客,但一看來訪者並不是別人,而是阿爾貝蒂娜和我,顯得出乎意料,我一下就看出問題來了,原來那位新僕人,雖然滿腔熱情,但還不熟悉我的姓名,稟報錯了,維爾迪蘭夫人一聽好生耳生,還是請進來吧,不管是誰總得看看吧。那新僕人呢,站在門口上,打量著這場面,好弄明白我們在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麼角色。而後,他大步流星跑遠了,因為他前一天才被雇來。阿爾貝蒂娜將帽子和面紗讓維爾迪蘭夫婦好生看過,便對我遞了個眼色,意思是提醒我,我們眼看沒有太多時間來干我們想乾的事情。維爾迪蘭夫人留我們等著吃下午的點心,可我們謝絕了,但冷不防她突然披露了一個打算,差點把我和阿爾貝蒂娜游山逛水所指望的全部興緻一掃而空:這個女主人,由於不好下狠心離開我們,也可能是捨不得一次新的消遣的機會,想同我們一起往回走。她早就慣於這麼干,自告奮勇提此類建議讓人掃興,而且她不可能有把握,她自告奮勇提出的決議會給我們帶來愉快,因此她在向我們提建議時,裝出一副極其自信的樣子,極力掩飾她表現出來的難為情,甚至看不出她曾想到,我們的回答會有什麼問題,她沒有直接向我們提出要求,而是在向她丈夫談到阿爾貝蒂娜和我時,彷彿是她優待我們一次似的順便說說:「我送他們回去吧,由我來。」此時此刻,她嘴上掛起一絲微笑,這種微笑並不屬於她自己的專利,我已經在某些人身上領教過這一種微笑,他們對貝戈特狡黠一笑說:「我買了您的書,就是這樣子的,」這是一種人笑亦笑的笑,一種千篇一律的共相,只要他們有必要這樣子——象人們使用鐵路和搬運車那樣——仿效他人嘴臉,只有幾個高雅之士例外,比如斯萬和德·夏呂斯先生,我從來沒看見在他們的嘴唇上掛著那種微笑。打從她那一笑開始,我的拜訪便大敗其興的了。我故意裝著不明白她的意思。過了片刻,事情變得明朗了,維爾迪蘭先生似乎也要一起湊熱鬧。「但這可讓維爾迪蘭先生太費時了吧,」我說。「才不呢,」維爾迪蘭夫人和顏悅色、慷慨施恩地對我說,「他說,與這等風華男女重溫往昔的輕車熟路會令他格外高興;必要時他可以上電車,這嚇不倒他,然後我們倆雙雙老老實實坐火車回來,就象一對和睦的好夫妻。瞧,他笑逐顏開了。」她彷彿是在談論一位和藹可親的大名鼎鼎的老畫家,畫家比小孩還小孩,以亂畫奇形怪象逗自己的小孫孫們取樂。令我倍添煩惱的是,阿爾貝蒂娜似乎不與我分憂,反為能與維爾迪蘭夫婦一起坐著車子兜遍全區而感到興緻勃勃。可我呢,我本指望與她一起尋歡作樂,而且早已迫不及待了,我豈能容忍女主人掃我們的興;我編造了種種謊言,維爾迪蘭夫人聽了惱羞成怒,發出咄咄逼人的威脅反倒使我的謊言成了有情可原的了,可阿爾貝蒂娜呢,真是氣死人!她卻與我唱反調。「不過,我們要去拜訪一個人,」我說。「拜訪誰?」阿爾貝蒂娜問。「我會對您作出解釋,這非去不可。」「那好!我們等著你們就是了,」維爾迪蘭夫人說,什麼條件她都可以屈從。直到最後一分鐘,我真擔心有人會奪走我那夢寐以求的幸福,於是心一狠,也顧不得失禮了。我斷然加以拒絕,貼著維爾迪蘭夫人的耳朵,借口說阿爾貝蒂娜有心事,她想問我如何是好,絕對必須我單獨同她在一起。女主人沉下臉來:「那好吧,我們不去了,」她說,氣得聲音都發抖了。我感到她好不高興,不得不裝裝樣子作點讓步:「不過,也許可以……」「不,」她又說,反而火上添油,「我說不,就是不。」我以為同她鬧翻了,可她卻站在門口提醒我們,叮嚀我們千萬不要「放棄」第二天的星期三聚會,不要開著這玩藝兒來這裡,這玩藝兒夜裡可危險了,千萬坐火車,同小圈子的人大家一起來,汽車已經在園林斜坡上行駛,她到底還是把車叫停了下來,因為僕人忘了把她叫人為我們包好的一方水果塔和一疊油酥餅放到車上去。我們重新上路,只見一幢幢小農舍簇擁著鮮花迎面跑來為我們送行了一程。我們覺得這地方已變得面目全非,與我們對每一個地方留下的印象大不相同,空間的概念遠非那種神通廣大的概念。我們說過,時間的概念大大擴大了各個地方的差別。但時間的概念也不是唯一的。有些地方,我們老覺得它們孤零零的,與其餘的世界似乎沒有共同的尺度,幾乎與世隔絕,有點象我們人生特定階段認識的那些人物,比如在部隊里,在我們童年時代里認識的人,如今與我們已毫不相干了。在巴爾貝克寄居的第一年,有一個高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喜歡帶我們去那裡登臨,因為從那裡放眼,非水即林,高地名叫「博蒙秀峰」。她選擇登秀峰的那條道,一路古樹參天,她認為美不勝收,只是全是上坡,她的馬車不得不慢吞吞前行,走很長時間。一旦上了高地,我們又立即下山,散散步,再上車,沿著老路回去,前不見村莊,后不見城堡。我曉得,博蒙有一點令人莫名其妙,似乎很遠,彷彿很高,我弄不清它到底在什麼方向,因為從前從未取道博蒙秀峰到別的地方去過;況且,要坐很長時間的馬車才能到達高地。此地顯然與巴爾貝克同屬一個府(或同一個省),但在我看來,它地處另處一個世界,享有治外法權的特權。然而汽車卻對神秘世界大不敬,雖過了安卡維爾,但安卡維爾的房舍仍然歷歷在目,由於我們下到橫向的海岸,直通巴維爾,來到一道土堤上,頓時看見了大海,我問這是什麼所在,司機尚未來得及回答,我猛然認出了博蒙,我每次乘小火車,就這樣繞博蒙而過,竟有眼不識秀峰,其實它離巴維爾僅有兩分鐘的路程。我服役的軍團里有一位軍官,我原以為他是一個特別人物,他心腸太好,過於樸實,以致看不出他是豪門貴族門第出身,時間距離太久遠了,而且簡直神秘莫測,以致不僅僅是名門望族的後代問題,但我卻得知,他是某某君的叔伯兄弟,或堂表兄弟,而我又同此君在城裡共進過晚餐,與這位軍官留下的印象相類似,博蒙一旦與我原以為有天壤之別的地方混為一談,它頓時失去了神秘的色彩,並在當地明確了位置,令我想起來都懷著惶恐,倘若我在一部小說封閉的氛圍之外遇到了包法利夫人和桑塞維利納夫人類似的人物,我興許會覺得她們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可能有人以為,我熱衷於美妙的鐵路旅行,因此很難分享阿爾貝蒂娜見了汽車那美滋滋的心情,即使汽車上坐著一位病夫,但病人想到什麼地方它就可以開到什麼地方,卻不允許——象我迄今做的那樣——把某地看作是個人的標記,看作是完美無缺的不可取代的佳境。無疑,這個地點,汽車不會象當年我從巴黎來巴爾貝克時的鐵道那樣在此設終點站,這個站擺脫了瑣碎的日常生活,作為始發站頗為理想,而作為到達站早就沒說的,開到這大站頭,裡面卻不住任何人,上面只標有城市的名字,即某某火車站,看樣子到了車站就意味著終於可以進入城市,因為它很可能是城市靈魂的現形。不,汽車可不同,它把我們帶進一座城市,沒有這麼神妙,因為我們下火車首先是從整體上看這座城市,這個整體,城名作了概括,顧名思義含有觀眾閉門造車異想天開的色彩。而汽車則把我們帶進大街小巷裡轉,不時停下向居民打聽一下情況。但是,作為輕車熟路往前開的懲罰,就連司機對自己的路都沒有把握,只好摸索著走,甚至走回頭路,前面走錯了岔道,一座古城堡徒有百年老樹綠蔭遮面,但隨著我們向它逼近,終於脫穎而出,只見它依山傍海,與一座教堂相映成趣,汽車環城一圈又一圈往裡兜圈子,城市嚇得魂飛魄散,向四面八方逃脫開去,汽車最後單刀直入,直插山谷深處,只見城市就橫卧在山谷的土地上;這所在,是獨一無二的地點,汽車似乎已經揭開了特別快車賦予的神秘面紗,卻給人這樣的印象,似乎是我們自己發現了這地點,明確了它的位置,而且好象用圓規測量過那樣準確無誤,用更精密的準確性,幫我們體會到真正幾何學的奧秘,「大地測量」的美妙。
此時,有一件事可惜我並不知道,只是兩年多以後方才聽說,那就是,司機的僱主之一就是德·夏呂斯先生,莫雷爾負責給司機付錢,卻為自己留下一部分錢(讓司機增加兩倍乃至四倍的公里數),與司機打得火熱(在眾人面前卻裝模作樣不認識他),經常用他的車子跑遠程。要是當時我知道此事,要是維爾迪蘭夫婦與這位司機一拍即合的信任源出於此,而且他們可能又不知道內情,那麼,我第二年在巴黎生活的種種苦悶,與阿爾貝蒂娜的種種不幸,也許就可以得到避免;可是我當時完全被蒙在鼓裡。德·夏呂斯先生與莫雷爾一起乘小車外出兜風,就事情本身而言,與我並無直接的利害關係。更何況,他們到外面遊山玩水,更多的是到海濱去吃一頓午餐或一頓晚餐,德·夏呂斯先生裝出破產老侍從的模樣,而負責算帳的莫雷爾,卻儼然象一位極好的紳士。我不妨舉一餐晚飯為例,這樣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事情發生在聖馬爾斯一家橢圓形的飯店裡。「難道不可以將這個收起來嗎?」德·夏呂斯先生問莫雷爾,好象對一個中間人說話,這樣就不必直接問跑堂的了。他所謂「這個」是指三朵枯萎了的玫瑰花,是飯店侍應部領班好心好意放在桌子上以為可以裝飾桌面的。「可以……」莫雷爾尷尬地說:「您不喜歡玫瑰?」
「哪裡話,我指出剛才那個問題,恰恰證明我喜歡玫瑰花,既然此地並沒有玫瑰花(莫雷爾感到莫名其妙),但實際上,我並不很喜歡玫瑰花,我對姓名極敏感;一看到一朵玫瑰花有幾分姿色,便得知她叫羅特希爾德男爵夫人或叫尼埃爾元帥夫人,這無異於吹來一股寒氣。您是否喜歡指名道姓?您是否為您的音樂會小曲段找到標緻的標題?」「有一首《愁詩》。」
「真糟糕,」德·夏呂斯先生答道,嗓音很尖,象耳光一樣響亮。「可我要的是香檳吧?」他對領班說,領班滿以為端上來的就是香檳,實際上是為兩位顧客倒滿了兩杯根本不是香檳的汽酒。「不過,先生,……」「撤走這該死的東西,它連最差勁的香檳都沾不上邊。簡直是催嘔葯,叫『cup』(混酒),一般用三顆爛草莓泡在醋和塞爾茨礦泉水混合液之中……是的,」他接著轉身對莫雷爾道:「您好象不知道標題是什麼名堂,甚至,在您表演最得意的節目之中,您似乎沒有發現事情通靈的一面。」「您是說?」莫雷爾問,他對男爵的一席談話一點也沒聽明白,生怕丟掉一條有用的信息,比如,舉個例子,邀請吃飯之類,德·夏呂斯先生有所疏忽,沒有把「您是說?」當成一個問題來處理,莫雷爾因此得不到回答,以為該換換話題,於是給他耍了一個花招:「瞧,那個賣花的金髮小娘子,她賣的就是您不喜歡的花;又是一個準有寶貝女友的女人,那個老娘,在裡面桌上吃飯的那個,也肯定有。」
「可你怎麼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夏呂斯先生問道,對莫雷爾的先見之明讚佩不已,「噢!只消一秒鐘我就把她們看透了。要是我們倆雙雙夾在人群中蹓蹓躂躂,您就會發現,我不會兩次上當。」誰要是在此時看一看莫雷爾,看看他滿身陽剛之美中卻有著小娘們的一臉媚氣,就會明白那種陰暗的猜度心理,與其說是將他指給某些女人,還不如說是那些女人來影射他,他渴望取代絮比安,有意無意想為裁縫從男爵那裡掙得的收入,來彌補他的「固定收入」。「談到小白臉,我更了解底細,我保您萬無一失,眼看快到巴爾貝克集市,我們會找到許多好東西,那時要在巴黎,您瞧好了,您可以玩個痛快。」但是,奴才天生就謹小慎微,使他已經說出口的話徒添了另一種含義,以致德·夏呂斯先生以為他說的是年輕姑娘的事,「知道吧,」莫雷爾說,真想使出一個高招,既要無傷自己的大雅,又要激起男爵感官的興奮(儘管這一招事實上不道德),「我的夢想,是找一位黃花姑娘,使我得到她的愛,從她身上得到她的童貞。」德·夏呂斯先生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輕輕掐了掐莫雷爾的耳朵,天真地補充道:「這對你有什麼用?你既然想要她的童貞,那你就非娶她為妻不可,」「娶她為妻?」莫雷爾嚷了起來,他感到男爵已經飄飄然忘乎所以了,要不就是他沒想到與之對話的這個男子比他想象的還要認真,「娶她為妻?萬萬不行!我可以滿口應承,不過,一旦小動作很利索,當天晚上我就把她甩掉。」只要吹牛能夠引起他暫時的快感,德·夏呂斯先生一般總要介入,哪怕雲散雨收之後,馬上收回全部的興趣,「真的,你要干這事?」他笑著對莫雷爾道,緊緊地摟著他,「那又怎麼!」莫雷爾道,發現自己並沒有使男爵不悅,便直言不諱地繼續向他作解釋,他的確有一種什麼樣的歡情,「這危險,」德·夏呂斯先生說,「我事先就準備好開路,然後溜之大吉,連地址都不留。」「可我呢?」德·夏呂斯先生問。「我帶您一塊走,那還用說,」莫雷爾連忙道,沒考慮到男爵會落成什麼樣子,根本就沒有把男爵放在心上,「嘿,有一個小娘們,真討我喜歡,就在這方向,她是一個小裁縫,在公爵先生的府邸里開了一個小店鋪,」
「絮比安的女兒!」男爵失聲叫將起來,正好飲料總管進來,「喲!絕對不行,」他接著說道,要麼是因為出現了一個第三者來使他變得冷淡,要麼,即使在黑色彌撒之際,他都會津津樂道於玷污最神聖的事物,但卻下不了狠心讓與他有交情的人卷進去,「絮比安是個好人,小姑娘模樣很迷人,給他們製造痛苦,叫人於心何忍。」莫雷爾感到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便閉口不言,但他的目光仍然空盯住年輕姑娘的身上,他早就希望有朝一日,我會當著她的面,稱他「親愛的偉大藝術家」,他本人曾經向她訂做過一件背心。小姑娘非常勤快,也沒休過假,但後來我才知道,正當那位小提琴手在巴爾貝克地區的時候,她心裡就老也放不下他那堂堂儀錶,因為她看到莫雷爾同我在一起,便把他當作是一位「先生」,他因此臉上沾了不少光。
「我從來沒聽人演奏過肖邦的曲子,」男爵說,「不過我本來是可以聽到的,我同斯達馬蒂一起上過課,但他不讓我到我的姨娘希梅家去聽『夜曲』大師的演奏。」「多愚蠢,他在那幹了些什麼名堂!」莫雷爾嚷嚷道。「相反,」德·夏呂斯先生尖著嗓子,激動地進行辯解。「他顯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早就明白,我是一個『純樸的人』,我容易受肖邦的影響。這毫無用處,因為我從小就放棄了音樂,其餘的一切反正也付之東流。後來,想了一想,」他補充道,語音發齉,慢慢吞吞,「總有人聽到過,總有人給您講個大概。但說到底,肖邦只不過是回返通靈那邊的一個借口,而您卻輕視了通靈方面。」
人們終會發現,經過一席庸俗言語的穿插之後,德·夏呂斯先生的言辭頓時又變得同他平時說話那樣優雅、傲慢。這是因為:想到莫雷爾準備「甩掉」一個被姦汙的姑娘而心安理得,他頓時嘗到了一陣淋漓痛快。快感一過,他的感官暫時平靜了下來,一度取德·夏呂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確是通靈的)已逃之夭夭,讓真正的德·夏呂斯先生重操人語,只見他渾身充滿藝術家的文雅,洋溢著多情和好意。「還有一天,您彈了改編的鋼琴曲,四重奏第十五號作品,這已經夠荒唐的了,因為沒有比這更缺乏鋼琴味的了。它是專門為這樣一些人改編的,那個自命不凡的偉大聾子綳弦過緊,把他們的耳朵都給震痛了。然而,恰恰是這類近乎庸俗的神秘主義才是神聖的作品,反正您演奏得很糟糕,改變了所有的樂章。您演奏這部作品,要象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樣。」年輕的莫雷爾只覺得一陣震耳欲聾,為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好一陣子呆若木雞;後來,一種神聖的狂熱湧上心頭,他試了試,作出了第一小節的樂曲;可是,由於起拍就極其費勁,他已精疲力盡,不由耷拉下腦袋,落下一綹俏麗的頭髮,以討維爾迪蘭夫人歡心;繼而,他得寸進尺,如法爭取時間,再創造數量可觀的大腦灰質1,他剛才揮霍了大量的細胞以表現自己特爾斐競技場獲勝者的膽略;於是乎,他恢復了元氣,靈機一動,產生了一種新的靈感,全力以赴撲向那雄偉壯麗永垂不朽的樂句,就連柏林鋼琴演奏高手(我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是指門德爾松)恐怕也得孜孜不倦地仿效它了。「就是要用這種方式,獨一無二的、真正出類拔萃的、生機勃勃的方式,我才要讓您到巴黎去演奏。」正當德·夏呂斯先生給他提出此類忠告的時候,莫雷爾卻更是大驚失色,眼看領班將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檳「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然自問,這對「等級」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他沒有時間深思熟慮,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激動地對他說:「問問領班,他有沒有『好基督徒』。」「弄點『好基督徒』?我不明白。」「您一清二楚,我們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種梨。放心好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府上有這種梨,因為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曾有過,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這梨送給她,她說:『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極了。』」「不,我不知道。」「我看,反正,您什麼也不知道。難道您連莫里哀的戲都沒讀過……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該懂得指揮,其餘的更甭說了,那就乾脆要一個梨子吧,就近摘的,叫阿弗朗施的路易絲女僕2」「啊……什麼?」「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親自要別的,我更愛吃的。領班,您有科密的長老3嗎?夏麗,您該讀過埃米爾·德·謝爾蒙—托內爾等的有關這種梨動人的一頁吧。」「沒有,先生,我沒有。」「那您有若杜瓦涅的凱旋梨吧?」沒有,先生。」
「弗吉尼亞芭蕾?帕斯科爾瑪?沒有,算了,既然您什麼都沒有,那我們只好走了。『昂古萊姆公爵夫人』還未成熟;算了,夏麗,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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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腦灰質即大腦皮層,約由140億個神經細胞組成,是神經系統的高級中樞,是高級神經活動的物質基礎。
2一種水蜜晚梨。
3一種甜酥梨。
不幸的是德·夏呂斯先生,此人難得通情達理,也許是因為他可能與莫雷爾有貞操關係,他打此時開始,就千方百計地對小提琴手曲意修好,弄得小提琴手自己都莫名其妙,其人天性瘋瘋癲癲,忘恩負義而且好斤斤計較,對德·夏呂斯先生奇怪的好意只報以冷酷和粗暴,而且愈演愈烈,這就使德·夏呂斯先生——想當初何等飛揚跋扈,而如今竟如此低三下四——每每陷入真正的失望之中。下面讀者會看到,莫雷爾何以會,往往以比德·夏呂斯先生強千倍的德·夏呂斯先生自居,可就連雞毛蒜皮芝麻小事,也不過是望文生義,從而完全曲解了男爵有關貴族階級那套高傲的宏論。就說眼下吧,正當阿爾貝蒂娜在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等我之際,如果說有一件事將其置於高貴身分之上(這原則上頗為高貴,尤其是來自樂於去尋找小姑娘的某個人——「無影也無
蹤」1——與司機同往),那就是他的藝術名聲,而且可想而知他是第幾把提琴手了。無疑,他是很醜惡的,因為他滿以為德·夏呂斯先生全歸他所有,卻裝模作樣加以否認,百般嘲弄他,其手法與我所領教的完全一樣,我剛答應保守他父親在我外叔祖家幹什麼行當的秘密,他立刻居高臨下把我看矮了。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出師藝名莫雷爾,在他看來比家「姓」更高級。德·夏呂斯先生正做著柏拉圖式的溫柔夢,想給他冠以他家族的封號,莫雷爾卻斷然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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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典出法國詩人保爾·瓦雷里的名詩《風靈》中的名句。
阿爾貝蒂娜覺得,還是留在拉埃斯聖約翰教堂作畫更明智些,我乘機坐上汽車,在回來接她之前,我不僅可以去古維爾,去費代納,而且可以去老聖馬爾斯,直到克利克多。我故意裝出不理睬她,而去關心其它的事情,故意裝著另有新歡,不得不撂下她不管了,其實我心中只想著她一個人。常常是,我走得並不遠,頂多不超過古維爾的一馬平川,古維爾大平原與貢布雷上方展開的大平原有點類似,在梅塞格里斯方向,即使離阿爾貝蒂娜有相當大的距離,但我卻樂在其中,心想,雖說我的眼力不夠,不能直接看到她的倩影,但這強盛而溫柔的海風從我身邊吹過,直向格特奧爾姆鋪陳而下,暢通無阻,吹動著掩護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的青枝綠葉,愛撫著我的女友的面龐,在這廣袤無垠的迷藏之地上,就這樣把她和我雙雙聯繫在一起,沒有任何風險,就好象兩個孩子做遊戲,一時間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誰也看不見誰,彼此似乎遠隔千山萬水,但兩心卻緊緊連在一起。我沿路回程,一路可以看見大海,路上,若是在以往,樹枝擋住了大海,我就索性閉上眼睛,好生想一想,我要去看的,不正是大地怨聲載道的老海祖宗嗎,她象在生物不存在的荒漠時期,繼續她的亘古未息的洶湧澎湃。而今,這一條條道路,對我來說,不過是去找阿爾貝蒂娜的途徑罷了;我認清了這些道路,原來如此這般,知道它們直奔什麼所在,在什麼地方可能拐彎抹角,此時,我記起來了,這幾條路我曾走過,當時正思念著斯代馬里亞小姐,而且還記起來了,就象現在去接阿爾貝蒂娜一樣迫不及待,我走進巴黎街道就找到了斯代馬里亞小姐,德·蓋爾芒特夫人常在巴黎街頭招搖過市;我看,這條條道路已變得單調乏味了,但賦予我性格特徵所追隨的軌跡以精神意義。這是很自然的,然而並不是無關緊要的;條條道路提醒我,我的命運只是追求幻影,我夢寐以求的生靈,很大一部分是我想象出來的現實;的確有些生靈——我從小就是這種情況——對他們來說,凡有固定價值的東西,別人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什麼財富呀,功績呀,高官厚祿呀,都視為身外之物;他們所需要的,恰恰是幻影。他們為此耗盡了餘生,不惜一切代價,想盡千方百計去與幻影見面。但幻影稍縱即逝;於是又追求另一個幻影,哪怕再回過頭來重新追求第一個幻影也在所不惜。我追求阿爾貝蒂娜已不是第一次了,第一年看見她是在海邊。其他的女人,老實說,是我初戀的阿爾貝蒂娜與此時此刻我形影不離的阿爾貝蒂娜之間的插曲而已;所謂其他的女人,特別是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是,有人要說,為什麼要挖空心思在希爾貝特身上打主意,替德·蓋爾芒特夫人吃盡苦頭,如果說成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不再想她,但難道只想阿爾貝蒂娜嗎?斯萬,在他臨死之前,也許可以回答這一問題,他曾是幻影的熱心追求者。幻影形形色色,有被人追求的,有被人遺忘的,有被人重新尋覓的,也有時只求一晤的,目的在於接觸一種不現實的生活,這種虛無縹緲的生活一縱即逝,巴爾貝克的條條道路到處有幻影神出鬼沒。一想到沿路的樹木,梨樹呀,蘋果樹呀,檉柳樹呀,在我死後它們仍然生機盎然,我似乎從它們的身上得到了教益,把精力撲到工作上吧,乘長眠安息的時刻尚未敲響的時候。
我在格特奧爾姆下車,沿著又陡又硬的窪路跑去,通過一道獨木橋越過了小溪流,終於見到了阿爾貝蒂娜,她正在教堂前作畫,教堂鐘塔林立,象一朵帶刺的盛開的紅玫瑰。教堂大門上的三角楣匠心獨遠,渾然一體;石面浮雕賞心悅目,對稱而出的天使栩栩如生,面對我們這一對二十世紀的青年男女,照例手秉大蜡燭,舉行十三世紀的宗教慶典。阿爾貝蒂娜攤開畫布,苦心臨摹的正是這些天使們的形象,她仿效埃爾斯蒂爾的畫法,大筆重彩,努力把握崇高的神韻,大師曾對她說過,這崇高的神韻使他妙筆生花,得以創造出這一對對標新立異的天使,與他所見到的任何天使迥然不同。她收拾好畫具。我們倆互相依偎著,重新上了窪路,留下小教堂,讓它得到安寧,就象沒看見我們倆那樣,讓它傾聽小溪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聲。頓時,小汽車飛奔起來,不回原路,卻改道送我們回家。我們從馬古維爾—奧格約茲面前駛過。夕陽照在半新半舊的教堂之上,鋪撒上一層經世不衰的美麗色澤。若想看清大浮雕的真面目,似乎非透過這層流動著的珠光玉液不可;聖母,聖伊麗莎白,聖若阿香,仍然在不可捉摸的急流漩渦中漂游,然而卻滴水不沾,或浮遊在水面上,或沐浴在陽光下。一座座現代塑像屹立在一根根大柱上面,從熱浪滾滾的塵囂中拋頭露面,與夕陽的金帆齊腰。教堂前一棵大柏樹活象祝聖場里的聖物。我們下車看了片刻,踱了幾步。阿爾貝蒂娜對義大利草帽和綢巾(草帽和綢巾並沒有給她帶來絲毫舒服的感覺),如有手腳連身的感覺,繞著教堂走時,從中得到了另一種衝動,表現出懶洋洋的滿足,在我們眼裡,這神態優雅動人;綢巾和草帽不過是我們女友外在的新花樣罷了,可我卻覺得可親可愛,我用目光追逐著草帽和綢巾在暮色蒼茫中映在翠柏上的倩影。她本人是不可能自我欣賞的,但卻意識到自己楚楚動人,因為她朝我笑了笑,弄了弄頭姿,整了等頭飾:「我不喜歡它,它修復過了,」她手指著教堂對我說,頓時想起了埃爾斯蒂爾論及古石雕美之珍貴和不可摹仿的言論。阿爾貝蒂娜一眼就看出是否修復過。真叫人不可思議,她對音樂的無知達到可悲可嘆的地步,而對建築藝術的鑒賞則胸有成竹。別說埃爾斯蒂爾,就連我也不喜歡這座教堂,教堂正面抹染夕暉展現在我的眼前,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下來看看純粹是為了討好阿爾貝蒂娜。不過,我覺得,印象派大畫師未免自相矛盾;為何對客觀的建築如此推崇備至,卻對夕照中教堂的變容漠不關心?「不錯,」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不喜歡它;可我喜歡它的名字奧格約茲,又嬌又傲。不過,倒是應當請教一下布里肖,為何管聖馬爾斯叫『衣冠』。聖馬爾斯。我們下次去吧,好不好?」她用黑眼睛望著我說,草帽壓在眉眼之上,就象過去戴馬球帽那樣。她的面紗飄拂著。我同她一起上了汽車,真高興明天能同她一起去聖馬爾斯,冒著這炎炎盛暑,在這樣的天氣里,人們一心只想泡在水裡,只見教堂的兩個古老鐘塔,活象兩條玫瑰色的鮭魚,身披菱形瓦片,稍許向內弓曲,活靈活現,猶如披滿鱗片的老尖魚,身上長滿了苔蘚,紅橙橙一片,雙魚看樣子一動不動,卻在清澈透明的碧水中浮現出來。離開馬古維爾,為操近道我們來到十字路口,路口有一家田莊。阿爾貝蒂娜幾次叫停車,請我獨自一人去弄點蘋果白酒或蘋果甜酒來,拿回車來讓她喝,人家肯定說不是汽酒,於是我們喝了個痛快淋漓。我們彼此緊緊依偎著。阿爾貝蒂娜關在汽車裡,村民們輕易看不清她,我退了酒瓶;我們重新上路,似乎要繼續我們這種成雙成對的生活,他們可以想象,我們正過著戀人的生活,中途停車喝酒,不過是無足掛齒的一會兒功夫;倘若他們後來發現,阿爾貝蒂娜竟喝掉了她那一大瓶蘋果甜酒,猜測也許就更走了模樣;她那陣子好象確實忍受不了她與我之間保持著的距離,這種距離若在平時並不使她感到難受;她穿著布短裙,裸露的雙腿緊緊地靠著我的雙腿,她把她的臉貼到我的臉上,只覺得她的兩頰一陣子蒼白,一陣子發熱,泛著紅暈,兼有某種熱烘烘到軟綿綿的味道,就象近郊的姑娘們常有的那種表情。每到這種時刻,她的個性往往突變,嗓音立刻失去常態,發啞發嗲,言辭放肆,近乎放蕩起來。夜幕降臨。多麼痛快,只感到她依偎在我的懷裡披著她的綢巾,戴著她的草帽,不由使我聯想到,一路上遇見的對對情侶,不正是這樣相親相愛,肩並著肩形影不離嗎!我對阿爾貝蒂娜也許有了愛慕之情,但又不敢讓她有所覺察,我不露神色,即使我心裡產生了這種愛,也不過是一種無價值的真實,可以在實際行動中嚴加控制;我總覺得,這種愛是無法實現的。它被排斥在生活場景之外。可我的嫉妒心老在作怪,它促使我對阿爾貝蒂娜寸步不離,儘管我知道,根治我的妒病的唯一妙方,就是與她一刀兩斷,各奔東西。我甚至可以在她身邊加以驗證,但我得設法不讓那種在我心頭喚醒妒火的情景重新出現。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天氣晴朗,我們到里夫貝爾吃午飯。形如長廊的茶館飯廳,玻璃大門敞開著,門外是一片接一片陽光鍍金的草地,光彩奪目的大飯廳似乎與草地融為一體了。男招待長著玫瑰臉,梳了個火焰頭,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中跑堂,但動作卻沒有往常快捷,因為他已不再是普通的夥計,而是跑堂的領班;但由於他活動符合自然,時而走遠,在餐廳里,時而走近,但在室外,為那些偏愛在園中就餐的顧客服務,人們看他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又到那兒,象一個跑動著的英俊天神的連環塑像,一串立在飯廳裡面,只見樓內燈火通明,樓外綠草如茵,草地呼應著樓廳,另一串羅列於綠樹蔭下,沐浴著野外生活風光。他在我們身邊應酬了一陣子。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我對她說的話。只見她瞪大眼睛看著跑堂小夥子。有好幾分鐘,我頓感所愛之人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只見他們眉來眼去,神秘莫測,當著我的面似乎有口難言,很可能是昔日約會隱私的繼續,可我卻被蒙在鼓裡,也可能是他曾經給她暗送過的秋波的餘波——這麼說我已經成了礙事的第三者了,對第三者人們總是藏藏掖掖的。甚至當老闆大聲叫喚他,他應聲離去后,雖然阿爾貝蒂娜仍在繼續埋頭吃飯,但看她那副樣子,象是把飯店和花園只看作是那位跑堂的黑髮上帝,在五光十色的背景下,里裡外外現形的光明聖道。一時間,我尋思自問,她會不會跟他而去,把我一個人留下空守著飯桌。但沒過幾天,我就把這苦不堪言的印象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決計再也不重登里夫貝爾,而且,雖然阿爾貝蒂娜讓我放心,說她上次是第一次去里夫貝爾,但我還是讓她許了諾,保證也決不再去里夫貝爾。我也否認了快腿跑堂的小夥子唯她是看,目的是讓她不要以為,我陪伴她反剝奪了她的一次歡情。可我偶爾還是去了里夫貝爾,不過就我獨自一人,酕醄痛飲,就象上次那樣干。正當我喝乾最後一瓶酒時,我看了看畫在白牆上的薔薇花飾,我把滿心歡喜移向花飾。世界上唯有她為我而存在;我輪番用不可捉摸的目光去追逐她,撫摸她,失去她,我對前程麻木不仁,一心只關心我的薔薇花飾,她象一隻蝴蝶,圍繞著另一隻停落的蝴蝶翩翩起舞,準備與他在盡歡極樂的行動中了此終生。時刻可能選擇得特別的湊巧,正好是要與一個女人絕交的時候,對這樣一位女人,雖然我近來為她受盡痛苦的折磨,但絕不會因此求她給我一劑清涼油來慰藉我的痛楚,她們造成了別人的痛苦,卻掌握著鎮痛劑。這樣出來蹓一蹓,使我的心平靜下來,散散步,雖然我當時只不過把這當作是對第二天的期待,而第二天本身,雖然它激起我嚮往明天的慾望,但與第一天該不會有什麼兩樣吧,即便是散散步,自有一番滋味,我舉手投足的地方,阿爾貝蒂娜曾直奔這裡,而我現在卻沒同她在一起,既沒在她姨媽家,也沒在她的女友們的家裡。這般滋味,雖然並非出自內心的喜悅,而是因為煩惱的減輕,但卻很強烈。因為事隔幾天之後,每當我回味起我們喝蘋果酒的那個農莊,抑或只想想我們在衣冠聖馬爾斯前踱過的幾步,記得阿爾貝蒂娜戴著無邊女帽在我身邊走著,她就在我的身邊,這種感情頓時給整修一新的教堂那無動於衷的形象平添多少貞潔,以致陽光照耀的教堂門面也就自然而然在我記憶中站穩了腳跟,猶如有人在我們的心口上敷上一大帖鎮痛藥劑。我把阿爾貝蒂娜送到巴維爾,不過是要傍晚去找她,伸開手腳躺在她的身邊,在夜幕的籠罩之下,在沙灘之上。當然,我並不是每天都看見她,但我可以告慰自己:「假如她談到她的時間安排,還是我佔據最多的位置」;我們一起接連度過了很長的時刻,弄得我日日夜夜如醉如痴,心裡甜滋滋的,以至於,我把她送到巴維爾,她跳下汽車一小時之後,我在車上再也不感到孤獨,彷彿她下車之前,就在車上留下幾朵鮮花。我也許可以不用每天見到她;我會高高興興離開她,我感到,這種幸福的慰藉效果可以延續好幾天。但是,當她與我告別之時,我聽她對她姨媽或她的一位女友這麼說:「那麼,明天八點三十分見。不準遲到,他們八點十五分就準備好了。」我所愛的一個女人,她的談話象一片隱瞞著凶流惡水的土地;人們隨時都能感覺到,話里話外有一層無形的暗流存在叫人冷透了心;人們到處可以發現暗流無恥的滲水,但暗流本身則深藏不露。一聽到阿爾貝蒂娜那句話,我內心的平靜頃刻之間就被摧毀了。我想要求她第二天早上與她見面,目的在於阻止她去赴這神秘的八點三十分約會,他們竟當著我的面談及這次約會而且用的全是暗語。頭幾次,她無疑得聽從我,只是戀戀不捨地放棄了她原來的計劃;爾後,她興許發現,我是存心要打亂她的計劃;於是人家事事都瞞著我,我成了聾子瞎子了。但是,也有這樣的可能,我被排斥在外的這些盛會沒什麼了不起,大概是怕我覺得某某女客淺薄庸俗或令人討厭,才不邀請我參加。不幸的是,這樣的生活已經緊緊地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糾纏在一起,它不僅僅對我個人發生作用了;它給了我冷靜;可對我母親卻造成了不安;母親承認了她內心的不安,一下子又反過來摧垮了我內心的平靜。我回家時高高興興,痛下決心隨時結束眼下這段生活,我自以為了結這種生活全看我自己的意願,沒料到母親聽到我叫人讓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便對我說:「你花多少錢!(弗朗索瓦絲語言簡明生動,說得更為有力:「花錢如流水。」)千萬不要象查理·德塞維尼,」媽媽接著說,「他母親曾說:『他的手是只坩堝,銀一到手就化了。』再說,我覺得,你同阿爾貝蒂娜出去也夠多的了。我肯定告訴你,這已經過分了,即使對她來說,這也似乎是可笑的。這樣能給你排解憂愁,我是很高興的,我不要求你不再去見她,但到頭來你們人見心不見不是不可能的。」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毫無大歡大樂——至少是感覺到的大歡大樂——可言,我本指望選擇一個心平氣和的時刻,總有一天加以改變,未曾想聽媽媽這麼一說,這種生活頓時對我來說反又變得不可或缺的了,因為這種生活受到了威脅。我告訴我母親,她的話反倒把她在話中要求我作出的決定推遲了兩個月,若不是她的這番話,這個決定周末之前也許就見眉目了。媽媽笑了起來(為的是不讓我傷心),笑自己的勸告立竿見影產生了效果,並答應我不舊話重提,免得我又節外生枝。但自從我外祖母死後,媽媽每次禁不住發笑的時候,每每才笑輒止,最後竟痛苦地幾乎咽泣起來,也許是因為自責暫忘而內疚,也許是因為即忘即憶,再次激發心病的大發作。她一回想起我們的外祖母,猶如固定的觀念在我母親心頭紮根,總是給我母親造成了一塊心病,我感到,這次舊病未除,反增添了新的心病,這塊心病與我有關,與母親為我與阿爾貝蒂娜親密關係的後果擔憂有關;但她又不敢對我們的親密關係橫設障礙,因為我剛才已跟她攤了牌。但她似乎並不相信我不會受騙上當。她想起來了,多少年裡,我外祖母和她沒有跟我談起我的工作,也沒有談起一條更有利於身體健康的生活規則,我常說,她們的一味的勸導,弄得我六神無主,妨礙我獨自開始工作,而且,儘管她們默許了,我也沒有把那一條生活規則堅持下去。
晚飯後,汽車把阿爾貝蒂娜帶了回來;天還有點亮;空氣也不那麼熱了,但是,度過了熱辣辣的一天,我們倆都渴望未曾見識過的風涼;只見一彎新月捷足先登在我們激動的眼帘(我常去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那天晚上,還有阿爾貝蒂娜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個樣子),象又輕又薄的果皮,後來,又象一瓣四分之一瓣的新鮮水果,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開始在天穹中為它削皮。還有幾次也是這樣,是我去找我的女友,稍晚一點就是了;這樣一來她就得在梅恩維爾市場拱廊前等我。最初,我認不出她來;我實在亂了方寸,她大概不會來了,她很可能理會錯了。正在這時我看見了她,她穿著束腰藍點白衫裙,只見她輕盈地一跳,登上了汽車,坐在我的身邊,那輕捷的一蹦,與其說是象個小姑娘,不如說象一隻小動物。她一上車,就沒完沒了地親撫我,簡直象只小母狗。當夜幕全面降落,當夜空綴滿了星斗,正如飯店經理對我說的那樣,倘若我們不帶一瓶香檳到林中去散步,我們便伸開手腳躺在沙丘下面,大可不必擔心微弱光線下的大堤上還有人在散步閑逛,他們在黑魆魆的沙灘上什麼也看不清楚,雖然離自己不過兩步遠;我看見姑娘們第一次在水天蒼茫的背景前走過,婀娜的體態洋溢著女性的風韻,大海的柔情,健美的丰姿,我抓住同樣的玉體,緊緊地抱在我的懷裡,我們身上覆蓋著同一頂夜帳,緊挨著海邊,大海風平浪靜,被一道顫抖的光線分成兩半;我們不知疲倦地靜聆大海的吟唱,同歡共樂,大海頓時屏聲靜氣,久久停止了呼吸,簡直象退潮煞住了奔涌;忽而,盼等著的海潮終於姍姍來遲了,就在我們的腳下竊竊私語。我最後把阿爾貝蒂娜帶回到巴維爾。到了她家門前,我們不得不中斷親吻,生怕被人看見;她沒有睡意,於是又隨我一起回到巴爾貝克,我又從巴爾貝克最後一次把她送回巴維爾;早期出租汽車的司機睡覺是不看鐘點的。實際上,我回到巴爾貝克,正是晨露初濕的時候,這一回,雖只剩下我一個人,但我的女友似在我的身邊,一個接一個的長吻象取之不竭的源泉把我灌醉了。桌上,有我的一封電報,要不然就是明信片。又是阿爾貝蒂娜的!那是當我離開她坐小車回來時,她在格特奧爾姆寫的,告訴我她在想我。我一邊讀著一邊上床。此時,我發現條絨窗帘上頭天已經大亮了,我自言自語,我們摟抱著過了一夜仍然相親相愛。第二天早上,當我在大堤上看到阿爾貝蒂娜時,心裡直打鼓,生怕她回答我這一天沒空,不能接受我的邀請一起出去散步,這個邀請,我欲言又止,一拖再拖,久久不敢啟齒。我尤為不安的是,她神情冷淡,心事忡忡;她的一些熟人走了過來;無疑,她已經安排好下午的活動計劃,而我卻被排斥在外。我看著她,看著阿爾貝蒂娜這優美的體態,這玫瑰花般的容貌,她當看我的面,推出了她內心的企圖之謎,不知將作出何種決定,我下午是福是禍,就由它定奪了。一個年輕姑娘,她的整個心靈狀態,她的整個生存前景,採取具有諷喻意義的致命形式在我面前和盤托出亮了相。當我最後下了決心,當我極力不動聲色地問她:「我們馬上一起去散步,直到晚上,好嗎?」當她回答說:「很願意,」我緋紅的臉頓時風停雲散,久久不得安寧的心緒一下子美滋滋地平靜了下來,還了我本來的更為甜絲絲的面目,愜意,沉靜,在暴風雨過後人們往往會有這種表現。我喃喃自語:「她真好,多可愛的人兒!」沉浸在漏*點之中,雖不如醉酒的迷痴,但畢竟比友誼更深沉,而上流社會的漏*點只好望塵莫及了。只有當維爾迪蘭家請晚宴和阿爾貝蒂娜沒空同我一塊出去的日子裡,我們才辭去小汽車,我可以利用這些時日,通知那些想見我的人,說我還在巴爾貝克。我允許聖盧在這些日子來這裡,但僅這些日子而已。因為一旦他不期而至,我寧可不見阿爾貝蒂娜,也不願冒風險讓他與她見面,不願讓最近以來我保持的愉快平靜的心態受到損害,不願我的嫉妒心故態復萌。只有聖盧一走我才會放下心來。他也感到遺憾,強制著自己,沒有我的召喚,絕不來巴爾貝克。想當初,德·蓋爾芒特夫人同他一起度過的時刻,我是多麼羨慕,我往拄不惜代價要看到他!人人都在不斷地改變著與我們關係的位置。人們在不知不覺地然而也是永恆不休地前進著,可我們常常看他們一成不變,觀察的時間太短了,以致帶動他們前進的運動難以被發覺。但是,我們只要在自己的記憶里,選擇他們的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是他們在不同的然而是比較接近的時刻留下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什麼變化,至少變化不明顯,但這兩個形象的差異卻可以衡量出他們對我們冷熱親疏關係的位移。他對我談到維爾迪蘭一家時令我惶惶不安,唯恐他對我提出請求,也要在維爾迪蘭家作客,這一點就足以把我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在那兒嘗到的全部歡樂攪得一塌糊塗,因為我妒忌,我總感到妒火在不斷燃燒。不過,謝天謝地,羅貝明確告訴我,與我的擔心恰恰相反,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結識他們。「不,」他對我說道,「我覺得這種教權主義的圈子討厭極了。」開始,我不理解修飾維爾迪蘭家的形容詞「教權主義的」是什麼意思,但聖盧句末畫龍點睛,令我茅塞頓開,遣詞造句奇特,是聰明才子慣用的手法,每每叫人驚詫莫名。
「就是在這些地方,」他對我說,「大家拉幫結夥,抱成一團。你不要對我說那不是一個小宗派;對圈子裡的人甜如蜜,對圈子外的人則冷若冰霜。問題不在於象哈姆雷特,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而在於是不是屬於這個宗派里的人。你是小圈子的人,我舅舅夏呂斯也是小圈子裡的人。你要怎麼樣?我呀,我從來就不喜歡這一套,這不是我的過錯。」
當然,我把強加給聖盧的未經我的招呼不許來見我的清規戒律,索性推而廣之,在拉斯普利埃,在費代納,在蒙舒凡以及其它地方,不論是什麼人,凡我與之逐漸有所交往的人,我都嚴明我這條清規戒律;但當我從飯店樓上看見三點鐘通過的火車拖著滾滾的煙霧,在巴維爾的深崖峽谷里,留下痴滯的雲縷。在鬱郁蒼蒼的半山坡上久久流連忘返,我便毫不遲疑,歡迎即將來同我一起品嘗點心的客人,客人此時仍對我捉著迷藏,仙游於這片縹緲的雲帶里。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客人,是事先得到我的應允才來的,而差不多每次都不是薩尼埃特,我每每後悔不迭。然而,薩尼埃特是存心惹人不愉快的(如果不是來講故事而是來作客那就更令人掃興了),雖則他比許許多多其他人更有文化,更聰明,為人也更好,但同他在一起,似乎非但毫無歡樂可言,而且,除了消沉之外,什麼也得不著,弄得您一個下午都感到敗興。也許,如果薩尼埃特坦率承認,他擔心給人造成苦惱,人們也就大可不必害怕他的來訪了。煩惱,在人們堪忍的種種毛病里,不過是最不嚴重的一種毛病,他的煩惱興許只存在於別人的想象之中,或許是受到別人的啟示方才受到感染,這種啟示能對他的樸實發生影響。但他極力不讓人看出無人理他,以致不敢自舉自薦。誠然,他不象有些人那樣應酬自有道理,那些人在公共場合,總愛逢人就行舉帽禮,要是他們久違了您,突然在一家門廳里發現您同他們不認識的顯貴們在一起,他們便會冷不防向您拋一聲響亮的問好,卻又連忙道歉不迭,千萬別對他們的高興和激動見怪,久別重逢,發現您欣然續舊,氣色甚佳,難免喜出望外,等等。然而,薩尼埃特卻相反,他太缺乏膽量。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或者在窄軌火車裡,要是他不怕打擾我,他本來可以對我說,他很願意來巴爾貝克看我。這樣的提議不會嚇壞我的。可他偏不這麼說,他什麼也不主動對我提出,可是,卻愁著眉苦著臉,目光堅不可摧,與燒在瓷器中的釉彩無異,不過,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種急於見您的迫切願望——除非他找到一位更有意思的人——可又摻和著不讓人發現自己有迫切見人的願望的意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您不曉得這些天您幹些什麼嗎?因為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一帶。不過,不,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只是隨便問問您。」這種神色騙不了人,而那些反話的符號,我們可以反其意而用之來表達我們的感情,其實一目了然,人們不由尋思,怎麼還會有這種人說類似下面的話:「我到處受到邀請,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實際上是為了掩蓋他們沒有受到邀請的事實。而且,更有甚者,這無所謂的神色,可能由於在其混雜的成分里摻合進口是心非的意志,給您招惹來的難受,就遠非害怕煩惱或直截了當的想見您的願望所能做得到的,也就是說,那難受,那厭惡,屬於普通社會禮貌關係的範疇,相當於在愛情方面,一位戀人向一個不愛他的女士提出了一個偽裝的建議,說什麼第二天去看她,卻又馬上改口,說什麼他並不是非這樣做不可,甚至不一定堅持剛才的建議,卻保持著假冷淡的態度。頓時,有一種我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薩尼埃特其人處流露出來,讓人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回答他道:「不,可惜,這個星期,我改日向您解釋……」於是我便讓別人來此地,他們雖然遠不如他的身價高,但也沒有他那憂心忡忡的目光,也沒有他那苦澀百結的嘴巴,他心裡倒想走東家串西家,但每次登門拜訪人家,總是啞著嘴不說話。糟糕的是,薩尼埃特在小火車上很少不遇見來看我的客人,而客人在維爾迪蘭家又很少不對我說:「別忘了,星期四我要去看您,」也恰好是那一天,我告訴薩尼埃特我沒有空。因此,他最終把生活想象成為充滿了背著他故意策劃的玩笑,即使不是故意與他作對的話。另一方面,人們豈能始終一成不變,過分謹小慎微便會變為病態的冒冒失失。那次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未經我的允許不速而至來看我,正好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誰寄的,撂在桌子上。過一會兒,我發現他聽我說話時心不在焉。那封信,他全然不知道來歷,竟使他著了迷,我老覺得他那一雙象上了釉似的眼珠子就要脫離自己的運行軌道投向那封什麼信上,眼看著那封信正被他的好奇心磁化著。猶如一隻老鷹見蛇就撲過去。他實在忍耐不住了,便先給信換了個位置,好象幫我整理房間似的。他覺得這樣仍不過癮,於是拿起信,翻過來,掉過去,好象機械手的動作。他冒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那就是,一旦拴在您身上,他就走不了了。因為那一天我很難受,我請他乘下班火車,再過半小時就動身。他不懷疑我身體難受,但卻回答我說:「我要待一小時一刻鐘,過後我就動身。」此後,我感到內疚,因為每次我都可以叫他來作客,但卻沒有這樣做。誰曉得呢?也許,即使我消除了他的厄運,別人也會邀請他,他也會立即改換門庭棄我而去,使我的邀請達到雙份好處,一則給他以歡樂,二則我也擺脫了他的糾纏。
我接待客人之後的那些日子裡,我自然不等人來訪了,小車又來接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當我們回店時,埃梅站在飯店的第一道台階上,抑制不住眼紅、眼熱而且眼饞起來,看著我給司機多少小費。縱然我緊緊地握住手,也沒能掩蓋住嚴封在手心裡的硬幣或紙幣,埃梅的眼力掰開了我的手掌。轉眼間,他轉過頭去,因為他為人謹慎,有教養,甚至知足於小恩小惠。不過,錢落到另外一個人的手裡,會激起他內心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引出他滿口垂涎。就在這短暫的時刻里,他的神情,簡直象一個在讀儒爾·凡爾納的小說的孩子,全神貫注,入了迷著了魔,抑或象一位晚宴上的食客,就在一家飯店裡,坐在離您不遠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有人為您切野雞肉,可他卻沒有能力或願意也要一份,於是便暫時把他嚴肅的思想拋開,目光死死盯住那隻野禽,這樣貪婪的目光,只有愛情和妒意使之微笑。
就這樣,一天天接連坐車外出兜風。不過,有一次,我乘電梯上樓,電梯司機對我說:「那位先生來過了,他留下一個口信讓我轉告您。」司機對我說這句話時,聲音微弱發顫,沖著我咳嗽,濺了我一臉唾沫星子。「我傷風厲害!」他接著說,好象我自己看不出來似的。「大夫說我是百日咳,」說著,他又沖著我咳嗽啐唾沫。「您別說話累了身子,」我態度和善地對他說,這種神態是裝出來的。我害怕染上百日咳,萬一得了這種病,再加上我容易氣悶,那可要我的命了。但他反炫耀起來,象一位不願意戴病號帽子的強者,嘴仍不停地說著,唾啐著。「沒事,沒關係,」他說(對您可能沒關係,我想,但對我可有關係)。「再說我馬上就要進巴黎了」(好極了,但願他走之前別把百日咳傳染給我)。「聽說,」他又接上茬,「巴黎漂亮極了,比這裡,比蒙特卡洛都漂亮得多,儘管有一些跑堂的,甚至顧客,還有領班,他們都去蒙特卡洛度假,他們常對我說,巴黎比不上蒙特卡洛漂亮。他們可能弄錯了,可是,作為領班,他不應該是一個笨蛋;要掌握所有的定單,保證客飯供應,得有頭腦才行!人家告訴我,這比寫戲寫書還厲害呢。」眼看著就要到我住的那層樓了,可司機又把我降到底層,因為他覺得按鈕不靈,可轉眼他又弄好了。我對他說,我寧可爬樓梯上去,其實就是不好說出口,我不想得百日咳。但司機在一陣傳染性的然而又是友好的咳嗽中,一把重新將我推進電梯。「再也不會出毛病了,現在,我弄好了按鈕。」看他沒完沒了地嘮叨,我急於想知道來訪客人的姓名和他留下的話,在他比較巴爾貝克、巴黎和蒙特卡洛究竟誰美的當兒,我對他說(好象一個唱邦雅曼·戈達的男高音歌唱家使您聽膩煩了,您就對他說:還是給我唱一段德彪西吧):「到底誰來看我了?」「就是昨天同您一塊出去的那位先生。我去取一下他的名片,就在我的門房裡。」因為,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去找阿爾貝蒂娜之前,曾把羅貝·德·聖盧送到東錫埃爾車站,我以為電梯司機講的是聖盧,但實際上是汽車司機。由於他用了這樣的字眼來指司機:「同您一塊出去的那位先生,」他就同時告訴了我,一個工人同樣也是先生,跟上流社會的人一樣是先生。上了一堂辭彙課而已。因為,實際上我從來不分等級。若說我聽到有人把一個汽車司機稱著先生感到奇怪,就象獲得封號才八天的x伯爵聽到我對他說:「公爵夫人好象累了」,使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說的到底是誰,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還缺乏尊稱的習慣;我從來不區分工人、資產者和貴族,我興許會毫不在乎地把他們彼此都當作朋友看待。我對工人有一種偏愛,其次是貴族,不是出於興趣,而是知道,人們可以要求貴族對工人要有禮貌,比從資產者那裡得到的還多,或者說,貴族不象資產者那樣鄙視工人,抑或因為貴族對誰都願意彬彬有禮,猶如美麗的女人欣然施笑,因為她們知道一笑討千歡。我把老百姓與上流社會人士平等看待的態度雖然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儘管如此,但我還不能說,反過來會總讓我母親完全滿意。並不是說她在人道上把人作若干區分,只要弗朗索瓦絲心情不快或身有病痛,總會受到媽媽的安慰和照料,論情意論信賴不亞於對她最好的朋友。但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很難不社會性地接受等級的存在。貢布雷家族的人徒然有膽有識,歡迎人類平等最漂亮的理論,當一個家奴爭取解放時,他公然開口用「您」相稱,而且,不知不覺地,跟我說話再不用第三人稱了,我母親對這種私自改變尊稱的行為極為不滿,與聖西門在《回憶錄》里的描寫無異,每次,當一位老爺,他本無這等權利,卻抓住個一借口,在一份經過公證的文件上取得了「殿下」的尊稱時,或者他抓住一個借口,可以不還給公爵所欠或拖避的租債並逐漸據為己有時,這種不滿便爆發出來了。當時有一種頑固不化的「貢布雷精神」,需要幾個世紀的善良(我母親的善良是無限的)和平等理論的宣傳,才能使之解體。我不敢說,在我母親的頭腦里,某些「貢布雷精神」是可以冰消雪化的。他怎麼也伸不出手讓家奴一吻,卻心甘情願給他十個法郎(何況,十個法郎更令家奴高興)。在她看來,不管她承認還是不承認,主人就是主人,而僕人則只配在廚房裡吃飯的人。當她發現一位汽車司機竟同我一起在飯廳里吃晚餐,她就不太滿意了,於是對我說:「我覺得,交朋友哪個不比司機好,」猶如,若是關係到婚姻大事,她就會說:「門當戶對的對象你會覺得更好。」司機(幸虧我從沒想到邀請他)是來告訴我,派他來巴爾貝克趕旅遊季節的汽車公司,讓他第二天趕回巴黎去。這一理由,尤其因為司機長得富有魅力,說話乾脆明了,似乎講的都是福音書里的話,因而我們也就信以為真了。但這理由只對了一半。事實上,他在巴爾貝克已無事可幹了,不管怎樣,公司對依靠聖輪的年輕的福音主義者的誠實半信半疑,希望他儘快回巴黎去。的確,如果說年輕的使徒在向德·夏呂斯先生算車公里數時奇迹般地完成了乘法,那麼反過來,一旦跟公司交帳時,則把他收的錢除去6報上去,據此得出結論,公司合計,要麼沒人再到巴爾貝克遊覽,旅遊季節的確已過,要麼就是有人占公司的便宜,不管哪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他召回巴黎,其實在巴黎,也沒什麼大事可干。司機的意圖則是,只要有可能,就要避開淡季。我說——(當時我並不知道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可以避免許多煩惱)——他與莫雷爾過從甚密(但在別人面前他們始終裝出不相識的樣子)。從他被叫回去那天起,還不知道他竟有辦法不走,我們不得不將就租了一輛車子出去逛逛,或者有時候,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散散心,而且,因為她喜歡騎馬,我們便租幾匹鞍馬騎騎。車子破舊不堪。「什麼破車!」阿爾貝蒂娜怨聲載道。我倒是每每想獨自一個人呆在車裡。我雖然不願給自己規定好死期,但我希望了結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了歡樂。不過,也有時候,左右我的習慣突然被廢除了,最經常發生在當充滿歡樂生活慾望的某個過去的我暫時取代現在的我的時候。我尤顯得喜歡遊山玩水,有一天,我把阿爾貝蒂娜留在她姨媽家裡,我則騎馬去看望維爾迪蘭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在我面前把這一路風光吹得天花亂墜。野路沿著懸崖峭壁蜿蜒而上,爾後,兩邊茂林迭翠,林險路窄,直陷深峽野谷。不一會兒,我被光禿禿的怪石所包圍,透過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見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動,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殘山剩水:我認出了埃爾斯蒂爾為兩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畫取景的原始山水風光,一幅名為《詩人遇繆斯》,另一幅為《少年遇馬人》,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裡看過這兩幅畫。回憶畫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渾然入畫,我是如此超塵脫俗,以至於,倘若我象埃爾斯蒂爾所畫的史前時代的少年那樣,在我雲遊之際,遇見了一位神話人物,那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突然,我的馬仰頭驚立,它聽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我好不容易才勒住驚馬,差點兒沒被摔到地上,我抬眼向聲響傳來處看去,不禁熱淚盈眶,發現在我頭上五十米左右,在陽光照耀之下,在兩隻閃閃生輝的鋼鐵翅膀之間,載負著一個生靈,其容貌雖模糊不清,可我覺得頗象一個人的面孔。我激動不已,猶如一個希臘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聲響就來自我的頭上——當時飛機還是極罕見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飛機了,叫我怎麼不熱淚沾襟。此時此刻,就象那時候,耳際傳來了一張報紙上讀到的一句動人的話,我見飛機淚始流。然而,飛行員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連忘返;我覺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倘若習慣尚未將我俘虜——展現開一條條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愈飛愈遠,在海面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斷然下了決心,似乎讓天外的某種吸引力所打動,擺脫地心引力,如同重返家園,只見金翅膀輕輕一動,便扶搖直插遠天。
回過頭來再講汽車司機,他不僅要求莫雷爾讓維爾迪蘭夫婦改用汽車,換下他們那輛敞逢大馬車(鑒於維爾迪蘭夫婦對其圈子裡的老常客一向慷慨大方,這事比較容易辦到),但是,比較不好辦的事,是得由他,即汽車司機,取代他們的駕車大把式,即那位多情善感、思想灰暗的年輕人。這事在幾天之內就以如下的方式解決了。莫雷爾先讓人陸續偷走馬車夫套馬車用的全套必備的馬具。一天,他找不到馬嚼子;又一天,找不著只銜索。再過幾天,他的坐墊不翼而飛,馬鞭不明下落,蓋布,撣衣鞭,馬蹄鐵,麂皮接二連三不見蹤影。但他總有辦法東拼西湊;只是常常遲到,弄得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十分惱火,使他陷進了苦悶和悲觀的境地。司機迫不及待要打進去,對莫雷爾揚言他就要回巴黎去。一不做二不休。莫雷爾振振有詞,說服維爾迪蘭先生的眾僕從,說年輕的馬車夫曾揚言,要讓他們一個個落入一個圈套,他自以為了不起,他一個人可以制服他們六個人,莫雷爾唆使他們不能對他善罷甘休。可他自己呢,他可不能介入,只是先向他們報個信,好讓他們先下手。他們算計好了,待維爾迪蘭先生偕夫人陪他們的朋友們出去散步時,奴僕們就沖向馬廄那裡向年輕人猛撲過去。我後面還要談到——儘管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但由於我後來才對那些人物很感興趣——那一天,有一個維爾迪蘭家的朋友在他們家度假,在他告辭之前,大家想讓他出去逛逛,因為他當晚就要動身。
當大家出去散步時,令我大為吃驚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爾同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而且本該在樹叢中演奏小提琴,可半路上卻對我說:「喂,我胳膊疼,我不願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不過,勞駕您請夫人將她的僕人帶一個來,比如說霍斯勒,要他來給我提樂器。」「我認為叫另外一個更合適,」我回答道。
「吃飯要用霍斯勒。」莫雷爾臉上怒形於色。「算了吧,我不願把我的小提琴交給任何人。」我後來才明白個中緣故。霍斯勒是年輕車夫心愛的兄長,要是他留在家裡,豈不會助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爾低聲對我說話,生怕大霍斯勒聽見:「這是個棒小子,」莫雷爾說。「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樣的。要是他沒有那要命的酒癮就好了。」「什麼,喝酒?」維爾迪蘭夫人問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個好喝酒的車夫,臉色頓時氣得煞白。「您沒看見罷了我,心裡老嘀咕,他給你們駕車,竟沒出過事故,真是一個奇迹。」「難道他捎過別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車就夠了,他今天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我不明白他怎麼沒有嗚呼哀哉,他把車轅都摔斷了。」「怪不得我今天看不到他,」維爾迪蘭夫人說,想到那場大禍可能臨到自己的頭上,不禁不寒而慄,「您讓我好傷心。」她想草草收場回家轉,可莫雷爾卻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變著花樣拉個沒完。她一回到家裡,連忙趕到車庫,發現車轅是新的,霍斯勒也頭破血流。她不問青紅皂白,當即告訴他,她不再需要馬車夫了,給了他點錢,然而車夫自己卻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惡的同行夥計,他認定正是自己的夥計們接二連三地偷了他的一應車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氣吞聲,只能被當作死鬼看待,於是他只求一走了之,這樣才得以相安無事。汽車司機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沒多久,維爾迪蘭夫人(她只好另找一個)對他極為滿意,她竟然將他當作絕對可靠的人熱情地把他推薦給我。我不明底細,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計薪;我實在太性急了,整個詳情將全部寫進阿爾貝蒂娜的故事裡。此時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帶著我的女朋友到那兒吃晚飯,而德·夏呂斯先生由莫雷爾陪同也在那裡,莫雷爾冒充是一個「總管家」的兒子,那「總管家」掙固定年薪三萬法郎,有一輛車子,好些小管家、園丁、財產代管人和佃農歸他指揮。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沉不住氣,我豈能讓讀者得出莫雷爾壞透了的印象。其實倒不如說他這人充滿了矛盾,有些時日,還真有點兒可親可愛呢。
聽說馬車夫被攆出了門,我自然不勝驚訝,尤令我驚愕不已的是,取代馬車夫者正是那位開車帶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到處遊山玩水的司機。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編了一段故事,講得神乎其神,人家聽了以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從巴黎把他請來為維爾迪蘭夫婦開車似的,我對此未曾閃過一秒鐘的懷疑。解僱車夫是莫雷爾同我攀談幾句的原因,為的是向我表白,那個棒小子走了之後他有多麼難過。況且,除了我獨處以外的時間,除了他喜氣洋洋連蹦帶跳朝我撲過來的時候,莫雷爾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熱情洋溢地歡迎我,頓感自己卻故意疏遠了對自己無害的人,因為他曾對我過河拆橋,自斷後路,剝奪了我對他露出保護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想採取這種神態),於是他便不再與我保持距離了。我則把莫雷爾態度的變化歸結到德·夏呂斯先生的影響上,的確,在他的影響下,在某些方面,莫雷爾已不那麼狹隘遲鈍了,更象個藝術家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對主子滔滔不絕的吩咐言聽計從,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談,而且是信口開河,這反倒使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呂斯先生能告訴他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我預料到的這碼事。我何以能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後來才告訴我的事情(我對此一直沒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種種證詞,特別是後來提供的,我總覺得很不可靠,因為,正如我們過去有目共睹的那樣,她打心眼裡並不喜歡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麼說,倘若確有其事,那麼這兩個人都瞞著我這樣一個問題:阿爾貝蒂娜對莫雷爾很熟悉?正當馬車夫即將被解僱之際,莫雷爾對我一反常態,使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我總認為他生性卑鄙,當他需要我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便對我奴顏婢膝,過後,一旦幫了他的忙,他卻翻臉不認人,我這才形成了對他的看法。對此,還要補充的是,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有明顯的賣淫關係,還有並無後果的獸性本能,當獸性得不到滿足(當獸性發作時),或由此引起了併發症時,他便會悶悶不樂;但這種個性並非一成不變地永遠那麼醜陋,而是充滿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紀的一部舊書,錯誤百出,通篇是荒謬的傳說和淫穢陰暗的內容,但堪稱傑出的大雜燴。開始我以為,他的藝術,在他真正被視為大師的領域,給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優勢。有一次,我說了我要開始工作的願望,他不假思索地對我說:「干吧,干出名堂來。」
「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他道。「德·豐塔納對夏多布里昂說的。」他還知道拿破崙的一封情書。「不錯,」我心裡想,「他有文學修養呢。不過,這句話,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恐怕是他對全部古今文學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話,因為他每天晚上都對我重複它。還有一句話,他在我面前翻過來倒過去地重複,為的是不讓我向任何人談及有關他的任何事,這句話,他也以為是文學語言,其實只勉強算句法國話吧,或者至少可以說不表達任何種類的意義,也許只對一個故弄玄虛的僕人才有用,這句話就是:「懷疑懷疑他人的人吧。」其實,從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豐塔納對夏多布里昂說的話,莫雷爾的性格可見一斑,雖然變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現得那樣矛盾。這小子,為了幾個小錢,什麼事情都可以干,而且沒有內疚感——大概並非沒有古怪的氣惱,有時甚至氣得發瘋,但內疚一詞與此風馬牛不相及——這小子,只要有利可圖,他不惜趁人之危火中取栗,這小子把金錢放到高於一切的地位,卻不講普通人類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還是這小子,卻把他獲得的音樂戲劇學院一等獎證書置於金錢之上,在笛子班或對位法作品班,誰也不能說他一句不是的話。他怒火中燒,發起無名火又陰又毒,其源蓋出於他所謂的普遍的爾虞我詐(可能他將他遇到的懷有敵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況加以普遍化了)。他絕不談論任何人,卻暗中玩弄自己的把戲,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從而以擺脫普遍的欺詐為榮。我的不幸在於,由於我回巴黎后勢必引起的後果,他的不信任並沒有對巴爾貝克的司機「表演」過,在司機的身上,他可能發現了一個同類人,也就是說,與他的箴言相反,一個褒義的多疑者,一個在誠實人面前裝聾作啞,卻可與流氓惡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這並非絕對錯誤——這樣防人一手大有好處,永遠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逢凶化吉,在貝爾熱街的院樓里,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把柄,對付他更是一籌莫展。他只要幹下去,也許會幹出點名堂,有朝一日會成為久負盛名的音樂戲劇學院大賽小提琴評判委員會的大師,人人將對他畢恭畢敬。
但是,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發現這樣那樣的矛盾之處,這也許是極符合邏輯的事。實際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張揉皺的紙,皺摺走向亂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復正常狀態。他似乎有比較高的道德標準,而且寫得一手極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錯別字登峰造極,他一寫信就是幾小時,對他兄弟說,他待妹妹們不好,他是她們的兄長,他是她們的支柱;對妹妹則說,她們對兄長也有禮貌不周之處。
轉眼間,夏日將盡,我們在杜維爾下火車時,只見太陽,受朦朧雲霧的溫存,在一色淡紫的天空中,只脫落成一片紅輪了。傍晚,一派平和靜謐的氣氛臨降到這一片片草木茂盛的鹽鹼草地上,吸引來許多巴黎人到杜維爾來度假,其中大都是畫家,潮氣初泛,卻把這些巴黎人早早趕回他們自己的小小木屋別墅里去了。好幾家燈火已上。只有幾隻奶牛望著大海哞哞叫著,另有幾隻奶牛,對人類更感興趣,將它們的注意力轉向我們的車子。只有一位畫家,在一個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畫架,試圖將這大片的寧靜,這柔和了的光線盡收畫中。抑或,這一頭頭奶牛,正無意識地盡義務似的去為畫家充當模特兒,因為它們舉目凝視的神態,它們逍遙自在的身姿,在人們回家之後,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傍晚散發出來的休憩氣氛已是夜間了。我若下午出去轉一圈,那麼最晚五點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時,又圓又紅的太陽落入傾斜的明鏡,而過去這面歪鏡有多可惡,可現在,夕陽酷似希臘火硝,在我的書櫥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戰火。我匆忙穿上我那身無燕尾的常禮服,活象念咒者的舉動,喚出了機警而輕佻的愛,就是我同聖盧一同去里夫貝爾吃晚飯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為把德·斯代馬里亞小姐帶到林中之島去吃晚飯的我,我無意識地哼起了當時也哼的同一個小調;我對鏡顧影,方從歌曲中認出了那個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實,他只會這首歌。我第一次唱這首歌,那是我剛剛愛上阿爾貝蒂娜的時候,但我當時覺得,我也許永遠還摸不透她的心。後來,在巴黎也唱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愛她的時候,即第一次佔有她后沒幾天。現在我又唱了起來,是在我重新愛上了她,將同她一起去吃晚飯的時候,飯店經理為此深感遺憾,他以為,我最終會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聲聲說聽人說過,那邊熱病流行,病源來自「鳥嘴」沼和沼中的「死」水。我喜歡這種多樣性,我的生活向三個平面鋪開,就這樣我看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而且,當人們暫時變回過去的一個人,就是說,與長期以來的自己不同,其感覺的靈敏度,由於不被習慣所削弱,可以接受極其強烈的印象最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統統黯然失色,而且由於這些印象勾魂奪魄,我們便會象一個醉漢那樣一度且痴且狂。我們上公共馬車或普通車子時天一般都黑了,車子把我們送到車站去乘小火車。在候車室里,首席院長對我們說:「啊!你們去拉斯普利埃!該死,她真不象話,維爾迪蘭夫人,她竟讓你們在夜間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吃一頓晚飯。然後,晚上十點還要迎著群魔亂舞的鬼風再往回走。可見,你們是沒事找事干,」他搓著手補充道。也許,他這樣說話,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沒受到邀請,也可能是「忙」人——哪怕是瞎忙——
通常有的滿足,「沒時間」去干你們閑極無聊的事。
當然,這的確合符情理,一個人整天擬訂報告,整理帳目,答覆事務信函,密切注視著交易所的行情,當他冷嘲熱諷地對您說:「您真舒服,成天無所事事,」自覺高人一等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是,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也完全可以用來表示蔑視,甚至還要更厲害一些(因為進城吃晚飯,忙人也照吃),假如您的消遣是寫《哈姆雷特》或只是讀一讀而已。對《哈姆雷特》寫也罷讀也罷,忙人是很少考慮的。他們對文化不感興趣,當人家搞文化活動時偶然被他們碰上了,他們總覺得文化不過是遊手好閒之徒們消磨時間的遊戲,他們可能會這麼想,在他們自己的行業里,正是同樣的文化使一些可能本來不如他們的行政長官或管理人員脫穎而出,面對這班青雲直上的幸運兒,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口中念念有詞道:「看來,他是個大文豪,一個傑出的人物。」不過,首席院長怎麼也弄不明白,我之所以喜歡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飯,那是因為——正如他的所言極是,儘管是批評中提及——一席席晚餐「代表一次次真正的旅行」,我認為是一種具有強烈吸引力的旅行,因為旅行本身並不是目的,人們不是在旅途中尋歡作樂,因為大家赴會才是歡樂的所在,旅行的魅力是很難被整個氣氛所左右的。現在天已經黑了,我離開了飯店的熱窩——已經成了我的家的飯店——登上了火車廂,同阿爾貝蒂娜同行,當喘著氣的小火車進站時,車窗玻璃上便有燈的反光在閃爍,說明車已經到達一個站頭了。我生怕戈達爾大夫發現不了我們,又沒聽到報站的呼叫,於是我打開車廂門,但呼地衝進車廂的,並不是老常客們,而是風,雨和寒冷。在茫茫黑夜,我看得出阡陌田野,聽得到大海澎湃,我們正在茫茫原野中穿行。阿爾貝蒂娜從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盒子里取出了一面小鏡子照了照,準備與核心圈子裡的人相聚。的確,開始幾次,吃晚餐之前,維爾迪蘭夫人讓阿爾貝蒂娜到她的盥洗室去整理整理,我雖然象我近來生活那樣平心靜氣,但仍然有一點不安和嫉妒,我不得不在樓梯腳下就與阿爾貝蒂娜分開,我獨自一人留在沙龍里,與小圈子裡的人應酬,感到極度的心煩意亂,心想,我的女友在樓上幹什麼呢,第二天,我連忙請教了德·夏呂斯先生,怎樣才能打扮得更風流些,而後,我即在加蒂埃店裡訂購了一套梳妝必備品,它是阿爾貝蒂娜的歡樂,也是我的歡樂。它於我是一種心理安寧的保證,它對我的女友則是一種關懷撫慰。因為她肯定猜到了,在維爾迪蘭家裡,我不高興她離開我,於是,在車廂里,她就做好了赴晚宴前的全部打扮了。
在維爾迪蘭夫人的常客里,如今也包括德·夏呂斯先生,他加入圈子已有好幾個月了,是常客中的常客。很有規律,每星期有三次,在西東錫埃爾站的候客室里或月台上,進出站的旅客們可以看到這位胖子走過,只見他長著灰頭髮,黑鬍子,雙唇塗脂,這胭脂在季末不如炎夏時奪目,因為炎夏強烈的陽光照得它更突出,而酷熱又把它半熔化了。他徑直朝小火車走去,情不自禁地(只是出於行家的習慣,因為他現在已有一種感情,可以使他行為端正,抑或,至少是在大部分時間裡,可以使他行動可靠)瞟一眼苦力們,大兵們,著網球服的青年人,那目光既蠻狠又膽怯,看后立即拉下眼皮,眼睛幾乎閉上,懷有教堂祭司做禱告時的熱心,又有用情專一的賢妻或大家閨秀的持重。老常客們堅信,他肯定沒看見他們,因為他上了另一個包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也常常這麼干),活象這樣的人,他弄不清人家被人發現與他在一起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但他卻給您留下找到他的權力,假如您有找到他的願望的話。最初那幾回,大夫並沒有找他的意願,要我們讓他一個人呆在他的車廂里。自從他在醫學界獲得顯赫地位之後,猶豫不定性格就益發顯露出來了,只見他滿面笑容,後仰著身子,從夾鼻眼鏡上頭看著茨基,不是故意嘲弄,便是轉彎抹角使同仁們的輿論為之一驚:「你們明白吧,假如我孤身一人,還是個小夥子……,不過,由於我妻子的緣故,聽了你們告訴我的那事之後,我考慮是否能讓他跟我們一起旅行,」大夫低語道。「你說什麼?」戈達爾夫人問道。「沒什麼,這與你無關,這不是給女人聽的,」大夫眨著眼睛回答道,對自己有一種莊嚴的滿足,神色分寸適中,介乎於對其學生和病人板著臉孔說笑話的表情與維爾迪蘭家裡夾雜著俏皮話的不安表情之間,接著又低聲說著話。戈達爾夫人只聽清了兩個單詞,一個是「善會」,另一個是「舌頭」,在大夫的語言里,前者指猶太種族,後者指饒舌多嘴,戈達爾夫人便想當然得出結論,德·夏呂斯先生可能是一個多嘴多舌的以色列人。她實在不理解,大家憑這一點就把男爵排斥在外,作為小圈子裡的元老,她有責任要求大家別讓他一個人呆著,於是我們大家都往德·夏呂斯先生的包房走去,由戈達爾大夫帶頭,他總是茫然不知所措。德·夏呂斯先生靠在角落裡,正在讀一部巴爾扎克的書,他已經發覺來人踟躕不前,但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就象聾啞人根據正常人無法感覺的氣流就能知道有人來到身後那樣,他對人家冷淡待他的態度,有一種真正的神經過敏的感覺。這種神經過敏,由於它形成習慣,無處不有,便給德·夏呂斯先生釀成許多想象出來的痛苦。就象那些神經過敏患者,感到稍有涼意,便懷疑樓上有人打開窗戶,進門時怒氣沖沖,並打起噴嚏來,德·夏呂斯先生也一樣,只要有人在他面前顯得憂心忡忡,便斷定有人把他議論此人的話告訴了對方。但是,人們大可不必露出不在乎的神色,也大可不必陰沉著臉或故意嘻皮笑臉,他卻可以一一想象出來。相反,真誠實意反而很容易向他掩蓋他不明底細的誹謗的真相。他一眼就看出戈達爾的猶豫,老主雇們以為那個埋頭看書的人還沒有發現他們,待他們站好位置,距離恰到好處時,他突然向他們伸出手去,弄得老夥計們大為驚訝,然而他對戈達爾大夫只是欠欠身子,但馬上又昂首挺胸,不屑用戴著瑞典手套的手去握大夫已經向他伸出的手。「我們堅持要與您同行,絕不能讓您象這樣孤單地呆在您的小角落裡。這是我們的一大快事,」戈達爾大夫善意地對男爵說。
「我不勝榮幸,」男爵欠身冷著臉念道。「我很高興,聽說您決定選擇這個國家紮下你們的帳……」她是要說古代猶太人在沙漠中搭的「聖帳逢」,但她似乎記得這詞是希伯來語,這個字眼對一個猶太人來說是一種大不敬,可能有含沙射影之虞。於是,她挖空心思選擇另一種她認為是親切的表達方式,也就是說一種莊嚴的表達辭令:「在這片國土上安下你們的,我是說『你們的宅神』(的確,這些『宅神』『灶神』不屬於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屬於一種早已死亡了的宗教,它已經沒有門徒相傳,因此也就不必擔心有冒犯之虞了。)可我們,不幸的很,學校開了學,大夫要看病,我們始終不得在這一片同樣的地方挑選住宅。」她指著一個紙盒子對他說:「況且您看,象我們這些女人,我們不如強性幸福;就連到維爾迪蘭家這麼近的地方去,我們也不得不隨身帶一大堆累贅。」就在這當兒,我看了看男爵手上那部巴爾扎克的書。這可不是一本裝訂書,隨便買來的,象第一年他借我的那部貝戈特的書。這可是他書架上的一本藏書,如同帶有題銘的那種:「德·夏呂斯男爵珍藏,」有時候,為了表現蓋爾芒特家族勤奮讀書的愛好,用「inproeliisnonsemper」1,以及另一個座右銘「nonsinelabore」2取而代之。但我們發現這些題銘很快又被別的題銘所取代,盡量迎合莫雷爾的喜歡。不一會兒,戈達樂夫人找了一個她覺得對男爵更帶有個人色彩的話題。「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先生,」她稍停片刻后說,「可我這人想得開,照我說,既然人們真誠實意信仰,一切宗教都是好的。我不象那些人,看見一個新教徒……就象得了恐水症似的。」「人家告訴我,我所信奉的宗教是真的。」德·夏呂斯先生說。「這是一位盲信者,」戈達爾夫人想:「斯萬,除了最後,都是比較仁慈寬容的,他的確已經歸依了。」然而,恰恰相反,男爵不僅是基督徒,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而且懷有中世紀的虔誠。對他而言,猶如對十三世紀的雕刻家一樣,基督教堂,就該詞活生生的詞義上講,裡面居住著眾多的生靈,而且被認為實實在在的:先知,使徒,天使,各路聖人,都簇擁在降世的聖子,聖母和聖父,上帝,所有的殉道者和聖師的身邊,猶如他們的教民,形象鮮明突出,擠滿了門廊,充滿了禮拜堂。在他們中間,德·夏呂斯先生選擇了米歇爾,加布里埃爾和拉斐爾作為求情人,他與他們常有晤面,請求他們在上帝的寶座前,轉達他對上帝的祈禱。因此,戈達爾夫人的陰差陽錯令我們很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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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意為「好樂無益」。
2拉丁語,意為「不勞無獲」。
宗教領地暫且不表,再說大夫吧,他來到巴黎,隨身攜帶著寒酸的箱子,裝著一位農民母親的叮囑,一心撲在學業上,幾乎純粹庸俗化了,誰想用功推進自己的醫業,就不得不犧牲為數可觀的歲月,因而他從來就不注意自我修養;他取得了愈來愈高的威望,而不是愈來愈多的經驗;他按字面理解「榮幸」一辭,既感到滿足,因為他好虛榮,同時又感到苦惱,因為他是好小子。「這可憐的德·夏呂斯,」當晚他對妻子說,「當他對我說,同我們一起旅行,他感到很榮幸時,我聽了很難受。感覺出來,這個可憐鬼,他沒什麼關係可拉,自己瞧不起自己。」
但很快地,老常客們終於控制住了剛來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多少表現出來的尷尬局面,他們沒有必要聽任慈悲的戈達爾夫人的指引。無疑,有他在場,他們思想上就會不斷保持對茨基啟示的回憶,就會不斷想到他們的旅伴身上的性古怪。而且,正是這種性古怪對他們施加了一種誘惑力。在他們看來,這種性古怪賦予男爵的言談有那麼一種滋味,何況他的談話是很動聽的,但也有些部分他們不敢過獎,然而那番滋味使得布里肖本人的談笑風生的妙趣也索然乏味了。而且,從一開始,大家都欣然承認,他是聰明的。「天才可與瘋狂為鄰」,大夫高見,然而,假如親王夫人求知若渴,要求他再說下去,他可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因為他對天才的知識,充其量不過這一條箴言而已,再說,這一條箴言對他來說似乎論證不足,不象他對傷寒和關節炎那樣了如指掌。而且,雖然他變得地位顯赫,但仍然教養很差:「別問了,親王夫人,別問我了,我到海濱是來休息的。再說,您也不明白我的話,您不懂醫道。」親王夫人連忙道歉后一言不發了,覺得戈達爾是一個有魅力的男子漢,終於領悟到,知名人士不總是好接近的。在開始那一階段,人們最終感受到德·夏呂斯先生是聰明的,儘管他有毛病(或大家一般都這麼稱呼的東西)。現在,正是因為他有這種毛病,大家反覺得他比別人高明一頭,自己卻鬧不清是什麼道理。一條條最簡單明了不過的格言,經學者或雕刻家巧妙加以鼓吹,經德·夏呂斯先生就愛情、嫉妒、美色加以闡述,由於他具有獨到的、隱秘的、細膩的而又畸形的體驗,在身體力行中消化吸收,這對老常客們來說,便具有一番迷人的風味,這種風味,源於一種心理狀態,類似於我們的悲劇文學歷來向我們描寫的那種心理狀態,體現在一部俄羅斯或日本的戲劇里,那裡的藝術家們表演出了這種風味。趁他沒聽見,大家冒然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咳!」雕刻家低聲耳語道,因為他看到一位年輕的列車員,長著印度寺院舞女那樣的長睫毛,只見德·夏呂斯先生情不自禁地盯住他看,「要是男爵開始向那位查票員暗送秋波,我們就到不了終點站了,火車就要倒著開了。瞧瞧他看他的那個姿態,我們坐的簡直不是小火車,倒成了纜繩牽引車了。」但實際上,要是德·夏呂斯先生不來的話,一路上只跟普普通通的人們在一起,身邊沒有這麼一位油頭粉面、大腹便便而又閉關自守的人物作伴,大家會感到大失所望的,這個人物頗象某種從異國進口的一箱可疑的東西,從中發出一種稀奇的水果香味,只要一想到能親口嘗嘗,心裡就熱鬧起來。就這點看,從德·夏呂斯上車的橡樹聖馬丁站到莫雷爾跟上來的東錫埃爾站為止,這段路程雖短,但男性老主雇們一個個都感到比較痛快的滿足。因為只要小提琴手不在場(而且假如女士們和阿爾貝蒂娜為了不礙他們交談有意離開大家避而遠之),德·夏呂斯先生便無拘無束,不必裝模作樣迴避某些話題,談起「那些人們約定俗成稱之為傷風敗俗之類的事情。」阿爾貝蒂娜不礙地的事,因為她總同女士們在一起,年輕姑娘識趣,不願意自己在場而約束了別人談話的自由。不過,她不在我身邊呆著,我較易忍受得了,但她必須同我在一個車廂里。因為我對她既不再表示嫉妒,也不再表示任何愛戀,不去想我沒看到她的那些日子裡她的所作所為了,相反,即使我就待在那裡,一道簡單的隔板,說不定就能掩蓋住一次背叛行為,那對我來說才是不堪忍受的,不一會兒,她果真同女士們到隔壁包廂里去了,因為她們無法再在原地呆下去,否則就可能妨礙說話的人,象布里肖啦,戈達爾大夫啦,還有夏呂斯什麼的,對他們我又不便講明我躲開的原因,於是我起身,把他們丟在原地不管,想看看那裡面是否有什麼不正常的行為,我就到隔壁包廂里去了。直到東錫埃爾以前,德·夏呂斯先生一路上肆無忌憚,有時竟直言不諱地談論起他公然聲稱的在他看來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的德行。他巧言令色,以示他胸襟豁達,堅信自己的德行不會喚醒老主雇們內心的絲毫疑雲。他以為,世上只有幾個人,正如後來成了他的一句口頭禪所說的,「對他心中有底」。但他設想,這些人不超過三、四人,而且沒有一個在諾曼第沿岸。一個如此精明、如此不家之人得出這個假設,可以震驚滿座了。即使是那些他認為多少有點知情的人,他也自鳴得意地以為,他們不過是隱隱約約知道點事罷了,而且自以為是,只需對他們如此這般一說,就可以使某某人擺脫某對話者的猜疑,而談話對手出於禮貌,對他說的裝出稱許的樣子。他甚至估計到我對他有所了解和猜測,但他心裡想,這種輿論完全是大而化之,他覺得我的意見比實際情況要陳舊得多,只要他對這樣或那樣的細節加以否認,人家就會信以為真,然而相反,若說認識概況總先於認識細節,那麼,它對調查細節卻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因為它摧毀了隱形的能力,不允許偽虛之徒掩飾其嗜愛之物。自然嘍,當德·夏呂斯先生得到某個老常客或老常客們的某個朋友的邀請去赴晚宴時,他總是挖空心思彎彎繞,一連提出十個人名,其中必帶出莫雷爾的大名,他一點也不糊塗,總要提出五花八門的理由,說什麼晚上若能同他一起受到邀請,那該多麼高興和愜意,而東道主們,看樣子言聽計從,但只用了一個理由便可把他提出的全部理由取而代之,而且這唯一的理由總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說他愛他,可他自以為他們對此還一無所知呢。同樣地,維爾迪蘭夫人似乎總是神態大方地全面接受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感興趣的半藝術半人性的動機,一再熱情洋溢地感謝男爵,她說,感謝他對小提琴師的一片好意。然而,有一天,莫雷爾與他遲到了,因為他們沒坐小火車來,只聽得女主人說:「我們就等那些小姐了!」男爵若聽了這話恐怕會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因為他只要一到拉斯普利埃就不想動了,給人一副管小教堂的神甫或管目錄卡片的教士們的面孔,有時候(當莫雷爾獲准請假四十八小時)在那裡接連睡上兩夜。維爾迪蘭夫人於是安排他們兩間緊挨著的房間,讓他們稱心如意,說:「要是你們想拉點音樂,你們可別不好意思,牆厚得象城堡,你們這一樓沒有其他人,我丈夫睡得象鉛一樣沉。」那幾天,德·夏呂斯先生接替親王夫人到車站去歡迎將來的客人,她有失遠迎是因為貴體欠安,由於他把她的健康狀況說得神乎其神,以致客人進門個個為夫人健康擔心而憂形於色,萬萬沒料到女主人穿著半袒半露的裙袍,體態輕盈,亭亭玉立在眼前,大家不由失聲驚叫起來。
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一時間已成了維爾迪蘭夫人心腹中的心腹,成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第二。維爾迪蘭夫人對自己在上流社會的地位並沒有多大的把握,比之親王夫人的地位就差多了,心想,親王夫人如果一心想看看小核心,那是因為她瞧不起別的人,而偏愛小核心。這一虛情假意正是維爾迪蘭夫婦的本性所在,凡他們不能與之來往的人都一概被他們說成討厭鬼,人們定能相信,女主人會相信親王夫人長著鐵石心腸,見了美男子不動心。但她固執己見,並堅信,就是對貴夫人也一樣,她不願與討厭鬼打交道是坦誠相見並追求理智。何況,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討厭鬼的數目在減少。在海浴生活中,一次引見不至於對日後造成麻煩的後果,而在巴黎人們對這種後果有可能十分恐懼。一些顯赫人物,未攜帶自己的妻子來巴爾貝克,這就為一切活動大開方便之門,他們主動接近拉斯普利埃,於是討厭鬼們搖身一變成了風流雅士。蓋爾芒特親王便是這種情況,倘若德雷福斯主義的吸引力沒有如此強大,可以使他一口氣就登上通往拉斯普利埃的坡路,那麼即使親王夫人不在也不至於使他下決心以「單身漢」的身分去維爾迪蘭家,不巧的是那天正趕上女主人外出不在家。再說,維爾迪蘭夫人也不敢肯定,他和德·夏呂斯先生是否屬於同樣的上流社會。男爵確實說過,蓋爾芒特公爵是他的兄弟,但這很可能是一位冒險家的謊言。儘管他表現得那麼風流瀟洒,那麼可親可愛,對維爾迪蘭夫婦又是那麼「忠心耿耿,」但女主人還是猶豫再三,不知道是否該邀請他和蓋爾芒特親王一起來。她請教了茨基和布里肖:「男爵和蓋爾芒特親王,行不行。」「我的天,夫人,要請兩個中的一個,我認為可以說……」「請兩個中的一個,那還用我來問?」維爾迪蘭夫人生氣了,又說。「我問你們是不是請他們一塊來可行?」「啊!夫人,這些個事是很難說清楚的。」維爾迪蘭夫人話里沒有任何惡意,她對男爵的作風確信無疑,但當她這麼說時,心裡卻根本不這麼想,而只想知道可否同時邀請親王和德·夏呂斯先生一起來,只是想知道這樣做是否會合拍,她使用這些現成的用語不帶絲毫的惡意,這些用語在藝術的「小圈子」里是很上口的。為了用德·蓋爾芒特先生來抬高自己的身價,她想在午飯後,帶他去參加下午的一個行善節,節上,一些沿海船員將表演出航盛況。但由於她沒有時間樣樣都管,便委派其心腹中的心腹男爵行使她的職責。「您曉得,不應該讓他們象鑄模似的呆著不動彈,應當讓他們來來往往,表現出繁忙的場面,我弄不清那裡的種種名堂。可您呢,您常到巴爾貝克海濱碼頭,您可以讓他們好好練練,反正累不了您。您可能比我更內行,德·夏呂斯先生,您更懂得如何使喚小船員們。不過,我們畢竟是為德·蓋爾芒特先生自找苦吃。他說不定是賽馬場上的大笨蛋。唷!我的上帝,我說賽馬騎師的壞話,對了,我好象記起來了,您就是騎師。哎!男爵,您沒有回答我,您是不是騎師?您不想和我們一起出去嗎?拿著,這是我收到的一本書,我想它會使您感興趣。這是魯雄的書。書名很別緻:《男人之間》。」
至於我,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常常取代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尤為高興,因為我與親王夫人合不來,為一件微不足道但積怨甚深的事鬧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車上,同往常一樣,我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體貼入微,這時,我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上車來了。她的確是來盧森堡公主家住幾個星期的,但由於我每天都要去見阿爾貝蒂娜,因而一直沒有答覆侯爵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請。我見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內疚,出於純粹的義務(並未離開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長時間。再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邊坐的女友是何許人,但她卻不願認識她。到了下一站,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離開車廂,我甚至責備自己沒去扶她下火車。之後,我又坐到親王夫人身邊。然而,好象是——處境不牢靠,而又怕人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壞話,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的災難——眼看說變就變。謝巴多夫夫人埋頭看她的《兩個世界評論》,回答我的問題時唇尖都懶得啟動,最後竟說我使她感到頭疼。我一點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當我向親王夫人告辭時,習慣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連手都不伸給我,而且此後再也不同我說話了。可她不得不對維爾迪蘭夫婦說話——但我不知道說什麼——因為我一問維爾迪蘭夫婦我禮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是否不妥,他們便異口同聲爭著回答:「不!不!不!才不是!她不喜歡親熱!」他們不願從中挑撥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終使人相信,她對殷勤體貼無動於衷,是一個與這個上流社會的虛榮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見識過這樣的政客,他自上台以來,被認為是最全面、最強硬、最難接近的政壇人物;只有親眼看到政客失勢時,面帶戀人般容光煥發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個記者那高傲的敬意;只有目睹了戈達爾大夫的復興(他的新病號把他看作僵硬的鐵杠子);而且只有弄清楚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處處表現出的高傲,反時髦,乃是多麼痛苦的愛惱,乃是多麼時髦的慘敗所釀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這樣的道理,就是,在人類社會,法則——它自然包含著例外——必然是這樣的:狠心人是人們不願接受的弱者,而強者,則很少考慮人們願意不願意接受他們,卻獨有被庸人視為弱點的這般溫情。
再說,我不該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妄加評論。類似她的這種情況太常見了!一天,在安葬蓋爾芒特家族的某個人時,站在我身邊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瘦長、面貌英俊的先生。「在全蓋爾芒特家族裡,」我身邊的那個人對我說,「這個人是最出奇、最特別的。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貿然直言相告,他弄錯了,這位先生,與蓋爾芒特府無親無故,他叫富倫埃—薩洛費絲。那要人立即轉過身去,此後就再也不同我打招呼了。
一位大音樂家,學院院士,達官貴人,他認識茨基,路經阿朗布維爾,那裡他有一個外甥女,來參加維爾迪蘭家的一次星期三聚會,德·夏呂斯先生與他格外親熱(應莫雷爾的請求),主要是為了回巴黎以後,院士能讓他出席各種有小提琴師參加演奏的私人音樂會,排練之類的活動。院士受到了吹捧,何況又是風流男子,便滿口應承並說到做到。男爵對這位人物(況且就此君而言,他唯女人是愛)感激涕零,此君對他關懷備至,為他提供了諸多方便,使他得以在種種正式場合看到莫雷爾,在這種正式場合,外行人是不能涉足的,著名藝術家為年輕有為的演奏高手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在才能相當的小提琴手之間,對他偏寵偏愛,點名要他在想必有特殊影響的音樂會上亮相,使他得以登台表演,露面揚名。但德·夏呂斯先生並未意識到,這一切應當歸功於這位恩師,大師對他可謂功上有功,或者不如說罪上加罪,因為他對小提琴手及其尊貴的保護人之間的關係無所不知。他對他們的這種關係大開方便之門,當然不是指他對此熱衷,他除了理會女人的愛戀之外,理會不了別的什麼戀愛,因為女人的愛情曾激起他全部的音樂靈感,他對他們的關係大開方便之門,是由於道德上的麻木,職業上的縱容與熱心,以及上流社會社交的熱情和時髦。至於這種關係的性質,他絲毫不加懷疑,以至初來乍到拉斯普利埃赴晚宴,就談起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彷彿是談論一個男人和他的情婦,他問茨基:「他們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但是,堂堂上流社會人士,豈能讓有關人員看出蛛絲馬跡,萬一在莫雷爾的同夥里傳出了閑言碎語,他準備好加以抑制,準備讓莫雷爾放心,慈父般地對他說:「如今人們對誰都這麼議論,」他一再說男爵的好話,男爵聽得很順耳,而且很自然,不可能在名師身上聯想到有多大缺德,或者有那麼多美德。因為,人家背著德·夏呂斯先生說的那些個話,以及有關莫雷爾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誰也不會那麼卑鄙,對他搬弄一番。不過,這簡單的情況就足以表明,甚至這件事受到普遍的詆毀,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個辯護士:「閑話」,它也一樣,或者它針對我們自己,我們因此覺得它特別的難聽,或者它告訴我們有關第三者的什麼事,而我們對此又不明真相,因此有其心理價值。「閑話」不允許思想躺在其虛偽的目光上面睡大覺,以虛偽眼光觀察問題,以為事情如何如何,不過是事情的表面現象而已。「閑話」又用理想主義哲學家的魔術妙法將事物的表象掉了個面,頓時讓我們看到魔術蒙布反面不容置疑的一角。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象得到某個女親戚說過的這番話:「怎麼,你要梅梅愛上我?你忘記我是一個女人了吧!」不過,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確有一種情真意切的愛慕。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他沒有任何權力指望他們的愛戀和善意,他們遠離他時說的話(豈僅是話而已,下面即可看到),與他想象可以聽到的話,也就是說當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議論的迴光返照,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怎麼不令人驚訝?唯有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話,才用綿綿情意的題詞裝點著理想的小樓閣,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來此仙閣獨溫美夢,此時,他往往在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看法里摻進一陣子他自己的想象。那裡的氣氛多麼熱情,多麼友好,休息得多麼舒服,以致德·夏呂斯先生在入睡之前,非來此小樓消除一下煩惱不可,他從小樓出來,沒有不帶微笑的。但是,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種樓閣是對稱的,我們以為是獨一無二的那幢樓閣的對面,還有另一幢,可我們一般都看不見,但卻是實在的,與我們認識的那幢適成對稱,但卻截然不同,其裝飾與我們預想要看到的大相徑庭,彷彿是居心叵測的敵意與令人髮指的象徵所構成,令我們驚恐不已。德·夏呂斯先生恐怕要嚇破膽的,設若他由著某種閑言的縱容,進入反向的一幢樓閣,那閑言猶如侍從僕役上下的樓梯,只見樓梯上,房門上,被那些心懷不滿的送貨人和被解僱了的僕人亂塗著一些猥褻的字畫!但是,正如我們沒有某些飛鳥所具有的識別方向的感覺,我們也沒有識別能見度的感覺,就象我們缺乏測距的感覺一樣,我們總以為周圍的人們對我們密切關注著,其實恰恰相反,人們根本就未曾想到我們,而且也不去揣測,此時此刻,別的人是否只關心我們。就這樣,德·夏呂斯先生在受騙上當中生活,就象魚缸里的魚,它以為它游的水一直延伸到魚缸玻璃的外面去,其實,魚缸給它造成了水的映象,與此同時,它卻沒有看見在它身邊,在暗處,遊人正興緻勃勃地看它盡情戲嬉,也看不見擁有無限權力的養魚人,在意外的倒霉的時刻,毫不留情地把它從它喜歡生活的地方拽出來,又把它扔到另一個地方去,眼下,對男爵的這一時刻推遲了(對男爵來說,在巴黎的養魚人,將是維爾迪蘭夫人了)再說,民眾,說到底只不過是個體的集合體,可以提供更為廣泛的範例,其每個部分又是與事實相符的,來說明這種深刻的、頑固的和令人惶惑的盲目性。至此,如果說這種盲目性使得德·夏呂斯先生在小核心裡言辭弄巧成拙,或者大膽得令人暗笑,那麼,在巴爾貝克,這種盲目性尚未曾、也不該對他造成麻煩。一點蛋白質,一點糖,一點心律不齊,尚不致妨礙那些自我感覺不到的人繼續過正常的生活,而唯有醫生才從中發現大病將至的先兆。目前,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愛好——柏拉圖式或非柏拉圖式的——只是在莫雷爾不在的時候,驅使男爵情不自禁地說,他覺得他很美,心想,這話大家聽了,只會作清白無辜的理解,他就可以象精明人那樣應付自如,即使被傳到庭作證,也不怕深追細究,追究細節問題表面上看似乎對他不利,但實際上,正是因為細節本身的緣故,反比裝腔作勢的被告傳統的抗議要來得更為自然,更不同凡響。在西東錫埃爾至橡樹聖馬丁——或回程反方向——之間,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那麼無拘無束,愛談論那些似乎有怪習慣的人,他甚至故意添上一句:「總而言之,我說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並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以便自我表現一番,顯示他與他的聽眾在一起是多麼愜意。他們確很愜意,條件是他必須掌握行動的主動權,而且他必須心中有數,知道聽眾由於輕信或受過良好的教育會對此沉默不語,一笑了之。
當德·夏呂斯先生不談他對莫雷爾美貌的讚賞時,彷彿這種讚賞與一種所謂的惡癖的嗜好毫無關係似的,這時,他便談論起這種惡癖,但似乎這種毛病與他毫無干係。有時候,他甚至毫不猶豫地直呼其名。由於他看了幾眼他那捲巴爾扎克的漂亮的精裝書,我便問他,在《人間喜劇》里,他比較喜歡的是什麼,他一邊回答我,一邊把他的思路引向固有的概念:「這一整部,那一整部都喜歡,還有那一部部小袖珍本,象《本黨神甫》、《被拋棄的女人》,還有一幅幅巨型畫卷如《幻滅》系列書。怎麼,您不知道《幻滅》?美極了,卡洛斯·埃雷拉乘自己的四輪馬車路經城堡之前問城堡名的當兒,漂亮極了:這就是拉斯蒂涅克,他過去愛過的那個年輕人的住宅。而神父則掉進一種幻想里,斯萬管它叫雞姦的《奧林匹奧憂傷》,真是妙趣橫生。還有呂西安之死呢!我已經記不起哪個風流雅士,有人問他在他一生中最使他痛苦的事件是什麼,他作了這樣的回答:『《盛衰記》里呂西安·德·呂邦普雷之死。』」「我知道這一年巴爾扎克走紅運,就象上一年悲觀失望一樣,」布里肖插語道,「但是,我冒著冒犯巴爾扎克衛道士的風險,上帝懲罰我吧,我並不想追求文學憲兵的角色,為語法錯誤開違警通知書,我承認,我看您對他們令人驚惶失措的胡言亂語推崇備至,認為是生花妙筆,可我總覺得他不過是一位不甚嚴謹的謄寫員。我讀過您跟我們談到的《幻滅》,男爵,我拚命掙扎著要達到入教的虔誠,可我頭腦極其簡單地懺悔說,這些連載小說,通篇是誇張的辭藻,編成雙倍、三倍的大雜燴(《幸福的愛絲苔絲》,《歪門邪道通何處》,《老年得愛是幾何》),老是給我造成《羅岡博爾》那種神秘的效果,這部作品受到了一種不好明言的寵愛,才被推上岌岌可危的傑作的地位。』「您這麼說,那是因為您不了解生活,」男爵倍加惱火,因為他感到,布里肖既不明白象他這樣的藝術行家的道理,也不懂得別的道理。」我明白,」布里肖說,「您擺出弗朗索瓦·拉伯雷的架勢說話,是想說我是索邦神學院派的古板,呆板,死板。然而,我跟同學們一樣,我喜歡一本書給人真誠的印象和生活的氣息,我並不是學院派……」「拉伯雷的時刻1,戈達爾大夫插了一句,臉上已不再有疑色,卻顯得風趣而胸有成竹。「……那些學院派立志根據聽命於夏多布里昂子爵的林中修道院院規從事文學,那可是裝腔作勢的大師,他們按人文主義者的嚴格規則從事。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夏多布里昂土豆烤牛排2嗎?」戈達爾大夫又插了一句。「他就是善會的老闆,」布里肖只管接著往下說,未曾理會戈達爾大夫的玩笑,但戈達爾大夫卻相反,他被學者的話弄得惶惶不安,焦慮地看著德·夏呂斯先生。布里肖剛才對戈達爾的話似乎缺乏敏感,因為戈達爾那句同音異義文字遊戲倒引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的丹唇微微一笑。「同教授在一起,完美無缺的懷疑論者尖酸刻薄的諷刺永遠不會喪失他的權利。」她親熱地說,以表示醫生的「話」她並非視而不見。「智者必然是懷疑論者,」大夫答道。「我知道什麼呢?yvwcotoeavrov3蘇格拉底是這樣說的。這是很正確的,凡事過分則成弊。但我萬分驚訝,心想,憑這句話就足以使蘇格拉底留名至今了。這種哲學里有什麼呢?沒什麼東西嘛。人家想,錢戈大夫和其他人豈不勞苦功高上千倍了,他們起碼靠點本事,靠著治療象全癱綜合症消除瞳孔放射的本事,可他們幾乎被忘光了!總之,蘇格拉底,他並沒有什麼出奇。他屬於那些無所事事,成天遊手好閒、爭論不休的那幫人。這好比耶穌基督說:你們要彼此相親相愛,講得很漂亮。」「我親愛的……」戈達爾夫人請求道。「自然嘍,我妻子抗議了,一個個都得了神經官能症。」「可是,我可愛的大夫,我沒得神經官能症,」戈達爾夫人嘟噥著。「怎麼,她沒患神經官能症?她兒子生病的時候,她出現了失眠癥狀。不過,我承認,蘇格拉底及其同類,對於高層文化,如果要具有陳述的才能,那還是有必要的。我給我的學生上第一課,我總是先引yvwcotoeavtov。布夏老懂得這話,對我稱道了一番。」「我不是為形式而形式的追隨者,更不會積萬年古韻去做詩,」布里肖又說。「但是,《人間喜劇》——卻很少人情味——仍然是與那些藝術超過內容的作品太背道而馳了,正如奧維德那首高明的諷刺詩所說的。可以選擇半山腰上的一條小路,它可以通往默東療養院,或通往費爾內的幽靜去處,與狼谷距離相等,勒內就是在狼谷出色地完成了一個嚴厲主教的使命,它與雅爾迪的距離也相等,在那裡,奧諾雷·德·巴爾扎克雖受到通達吏助手們的糾纏,仍繼續作為虔誠的使徒,為一個波蘭女人塗寫莫名其妙的大白字。」「夏多布里昂比您說的更富有生氣,巴爾扎克也畢竟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德·夏呂斯先生答道,至今與斯萬志趣相投,不可能不被布里肖所激怒,「大家不懂得的情感,或大家加以研究只是為了將其摧殘的這種情感,巴爾扎克卻通通了如指掌。且不重提不朽的《幻滅》,《撒拉遜女人》,《金眼姑娘》,《荒漠里的愛》,乃至十分神秘的《假情婦》,也都一一證實了我說的話。當我對斯萬談到巴爾扎克在這方面『非同尋常』時,他對我說:『您跟泰納意見不謀而合。』我沒有榮幸認識泰納先生,」德·夏呂斯先生補充道(帶著上流社會人士常有的令人氣惱的習慣,總要加上毫無用處的「先生」兩字,似乎把一個偉大作家稱作先生,就象為他頒發了榮譽,或許可以保持距離,並想方設法讓人知道,他們不認識他了,「我不認識泰納先生,但我能同他不謀而合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不過,儘管德·夏呂斯先生有這種庸俗可笑的習慣,但他還是極聰明的,有這種可能,倘若某樁舊婚姻將他家與巴爾扎克家結成親戚,他會感到(且不亞於巴爾扎克)一種滿足,並會情不自禁地炫耀一番,好象是在炫耀一種令人羨慕的高貴的招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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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傳,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拉伯雷從羅馬回巴黎,途經里昂,住在一家客店裡,可他沒有錢付賬。於是他在房間明眼處放一個小包,上寫:「給國王的毒藥」,店老闆見了,驚恐萬狀,連忙通知騎警隊,把拉伯雷解到巴黎。國王看到拉伯雷,笑著請他吃飯,使他擺脫了困境。後來,這一典故引伸為令人惱火、使人不快的時刻。」
2法語「chateaubrilland」(夏多布里昂)有烤牛排之意,與作家夏多布里昂同音。
3希臘語,蘇格拉底名言,意為「認識你自己吧!」
有時候,在橡樹聖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車。德·夏呂斯先生總是情不自禁地看著他們,但由於他縮短了並掩蓋起他對他們的關注,這種關注便披上了隱密的神色,甚至比本來的面目更為非同尋常;他好象認識他們,不由自己地流露出來,在同意自己作出犧牲之後,轉向我們,就象孩子們的所作所為一樣,孩子們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學們問好,可孩子們呢,遇到同學們的時候,總不免要抬起頭來,然後又落入家庭教師的嚴厲管教之下。
聽了引用的那句希臘文的話,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談論巴爾扎克時,要讓人理會的,在《盛衰記》中用以影射《奧林匹奧憂傷》的高談闊論,茨基、布里肖和戈達爾大夫相視而笑,笑里也許滿足的成分多,而諷刺的成分少,這種滿足,猶如晚宴食客們終於讓德雷福斯說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談起自己的統治。大家打算縱容他就這個題目再談一點,但東錫埃爾站已經到了,莫雷爾就在這一站頭上車找到了我們。在莫雷爾面前,他說話謹慎檢點,當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對呂西安·德·呂邦普雷的愛情話題時,男爵神色矛盾,詭秘而且最終(看到別人不聽他說話)嚴厲起來,一本正經,就象一個父親聽到有人在他女兒面前講下流話那樣。茨基卻一口咬住他不放,氣得德·夏呂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頭面,抬高嗓門,口氣意味深長地,指著阿爾貝蒂娜,然而阿爾貝蒂娜卻聽不見我們的說話,她忙於與戈達爾夫人和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聊天,只聽他象某人要教訓教養很差的人那樣語氣雙關地說:「我認為,是談點能使這位年輕姑娘感興趣的事情的時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對他而言,年輕的姑娘不是指阿爾貝蒂娜,而是指莫雷爾;況且,不久,他證實了我解釋的正確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爾面前不再作此類談話,他使用的表達方式說明了這一點。「您曉得,」他對我說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象的那樣子,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小夥子,他始終很理智,很嚴肅。」從這話里,人家感到,德·夏呂斯先生把性倒錯看作是對青年人的一種危險的威脅,跟賣淫之於婦女無異,人們感到,如果說他對莫雷爾使用「嚴肅」這一形容詞,那麼,其意思是用於修飾小女工。這時,布里肖想換話題,問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維爾還待很長時間。我多次請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維爾而是巴爾貝克,但毫無作用,他一錯再錯,因為,他總是把這一帶沿海地區稱作安加維爾或巴爾貝克—安加維爾。是有這樣一些人,跟我們講的是同樣的東西,可叫的名字卻有點出入。有那麼一位聖日爾曼區的女士,當她想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時,卻老這樣問我,是否很長時間沒見到塞納伊德,或奧麗阿娜—塞納伊德,她這麼說,我開始怎麼也不明白。可能過去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有一個親人叫奧麗阿娜,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奧麗阿娜—塞納伊德。也可能先前開始只有在安加維爾有一個火車站,從那裡再坐小火車到巴爾貝克。「你們說什麼來著?」阿爾貝蒂娜對德·夏呂斯先生剛剛以她家父那般莊重的口氣說話感到詫異。「說的是巴爾扎克,」男爵連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裝,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這次會面與阿爾貝蒂娜挑選服飾有關,我從她的情趣中得到啟迪,她養成這種情趣,還得歸功於埃爾斯蒂爾,他欣賞樸素無華,也許可以稱為大不列顛質樸,若不是與法蘭西柔和更貼近的話。他最喜歡的裙服,往往讓人看到各種灰顏色和諧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種服色。除了德·夏呂斯先生,幾乎沒有什麼人懂得評價阿爾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價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發現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錢在何處;他興許就從來未曾弄錯過面料的名稱,而且認得出出自誰家的手藝。只是他更喜歡——為女人們著想——比埃爾斯蒂爾所能容忍的更鮮艷奪目一點。因此,那天晚上,她遞給我一個半微笑半焦慮的目光,弓著她那母貓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裡面穿著灰色雙縐裙,外面套著緊腰灰上衣,上衣兩襟對迭,給人以阿爾貝蒂娜渾身皆灰的感覺。她示意讓我幫她一下,因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進她的緊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來以便拉出來,她脫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軟的蘇格蘭呢製成,玫瑰色,淺灰色,暗綠色,鴿脖閃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裡想,不知道這樣是否會博得德·夏呂斯先生的讚賞。「啊!」德·夏呂斯先生歡呼起來,「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棱色鏡。我衷心讚美您。」「不過,這一切都應當歸功於先生,」阿爾貝蒂娜指著我親熱地說,因人她喜歡向人顯露我給她的東西。
「唯有不會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顏色,」德·夏呂斯先生又說,「她們可以光彩奪目而不流於俗氣,溫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況且,您與·阿代斯反覆灌輸她的思想。」阿爾貝蒂娜對這無聲的裙袍語言產生了興趣,使向德·夏呂斯先生詢問加迪尼昂公主的情況。「嗬!她可是一個新美人,」男爵象做夢一樣的口氣說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過的小花園。這個花園是我們一個堂表姐妹的。」「有關他堂表姐妹花園的這種種問題,」布里肖對戈達爾交頭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譜一樣,對這位尊貴的男爵有價值。但是,我們沒有在裡面散步的特權,又不認識那位夫人,也沒有貴族的頭銜,這與我們有何相干?」因為布里肖未曾料到,人愛會對一件裙子和一個花園感興趣,就象欣賞一部藝術作品一樣,沒有料到德·夏呂斯先生象是在巴爾扎克的作品里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腳下的花園小徑。男爵接著說:「但您認識她吧,」他對我說,說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對我講話是奉承我,好象是對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裡的某某人說話,此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若不是屬於他那個世界,起碼也是就要走進他那個世界里去的人。「不管怎麼說,您很可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裡見過她。」「是擁有博克勒城堡的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嗎?」布里肖問,露出聽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認識她?」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根本不認識,但我的同行諾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機會給他寫信寄到那兒。」我對莫雷爾說,心想會使他感興趣·德·諾布瓦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可以證明他聽進了我的話,他簡直把我父母視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遠攀時那麼套近乎,他父親曾在我外叔祖家當過貼身僕人。而且,我外叔祖與家裡其他人不同,很喜歡「假客氣」,給僕人們留下醉心的回憶。「據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但我從來不敢自作主張妄加評論,而且我的同行們也不敢。因為,諾布瓦在學院里雖然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可沒有把我們中的任何人介紹給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們的朋友迪羅當香,他與她祖上有親戚關係,還有加斯東·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為在一次引起她特別感興趣的研究之後,她想認識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頓晚餐,回來美滋滋的。儘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沒有受到邀請。」一聽到這些人的姓名,莫雷爾溫情脈脈地笑了;「啊!迪羅—當香」,他對我說,那關心的神氣,與他聽人說到諾布瓦侯爵和我父親時所表現出來的無動於衷,適成正比。「迪羅—當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對好朋友。當有一位女士想參加一次法蘭西學院新院士入院演說會,要一張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說:『我給迪羅—當香寫封信。』自然嘍,票馬上就寄來了,因為您很清楚,迪羅—當香有求必應,不好拒絕,因為您外叔祖很可能對他伺機報復。聽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興,就是在那裡,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時節為太太們張羅買這買那。我知道這事,因為我認識當年負責買東西的人。」豈止是認識,那人就是他父親。莫雷爾回憶我外叔祖某些親熱的暗示,涉及到這麼一件事,我們當時不打算老呆在蓋爾芒特府里,我們寄住在那兒,純粹是因為我外祖母的緣故。偶爾談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爾·莫雷爾在這方面給我的勸告,就得知道,過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馬爾塞布大街40號乙。由此引出這麼件事,由於我們經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註定的倒霉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與我外叔祖鬧翻了臉,因為我講了玫瑰夫人的故事。於是在家裡,父母不說「在你們外叔祖家裡」,而說「在40號乙」。媽媽的堂表姐妹們說得就更乾脆了:「啊!星期天人家裡留不住你們,你們在40號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個親戚,人家就囑咐我先去「40號乙」,先從外叔祖那兒開始,免得他生氣。他是房主,但老實說,他挑選房客很挑剔,他們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里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煙,目的在為修房打開方便之門。通馬車的大門老是關著。如果在一扇窗口上發現掛有一件內衣,晾著一條地毯,他就會氣沖沖地進門,馬上就叫取下來,比如今的警察行動還迅速。但他到底還是把他的一部分樓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僅留兩層樓房外加那幾間馬廄。儘管如此,房客們善於討他的高興,盛讚樓房維修保養得好,交口讚譽「小公館」起居設備舒適,彷彿我外叔祖是「小公館」的唯一佔有者,他隨人說去,不作正式闢謠,而他本該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館」當然是舒適的(我外叔祖把當時流行的新花樣統統引進來了)。但它毫無非同尋常之處。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懷著假謙虛,洋洋得意地稱「我的小寒舍」自以為是,無論如何總要對他的貼身僕人,以及對僕人的妻子,對馬車夫,對廚娘,反覆灌輸這樣一種觀念,就是在巴黎,論舒服,論豪華,論娛樂,什麼也比不上小公館。夏爾·莫雷爾從小就是在這樣的信念中長大的。他仍然懷有這樣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裡,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車上同某個人談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馬上就會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態,對我說:「啊!您需要的,就是類似40號乙的什麼東西吧!您在那兒一定會稱心如意!可以說,您外叔祖對這方面十分內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沒有任何地方可與40號乙相媲美。」
剛才說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呂斯先生面色憂鬱,我頓時感到,這一消息並不僅僅使他想起一個無足輕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園。他陷進了深思,好象是在自言自語:「《加迪尼昂公主的隱私》!」他叫了起來,「非凡的傑作!多麼深刻,多麼痛楚,這名聲掃地的迪安娜,她那麼懼怕她所愛的男人知道她的壞名聲!多麼不朽的真實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實性更真切!這走得有多遠!」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時卻流露出傷感,不過,大家感到,他並不覺得這種感傷有失大雅。當然,德·夏呂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對他的德行,人家到底了解還是不了解,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因而,最近以來,他老是擔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爾在一起,莫雷爾的家人就會出來干預,擔心這麼一來,他的幸福就會受到危害。這種或然性,對他而言很可能出現,直到現在仍然象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頭病。但男爵很會演戲。剛剛,他們自己的情景與巴爾扎克描寫的情景混為一談,現在,他又略施小計,躲到新的情景里,面對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厄運,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嚇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進行自我安慰,找到斯萬還有聖盧曾經稱之為「很巴爾扎克的」某種東西。這樣識別迪尼昂公主身分,對德·夏呂斯先生而言,已變得輕而易舉了,因為他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習以為常,而且他已提供過多種先例。況且,這種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為愛物的女人換成一個年輕小夥子,馬上就會在這小夥子身邊造成一系列的社會糾紛,並圍繞著一種平常的關係愈演愈烈。當人們為了某種原因,採取一勞永逸的辦法,對日曆或時刻表作某些改變,比如說推遲幾星期過年,提早一刻鐘敲午夜鍾,由於一晝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時,而一個月仍然是三十天,時間度量萬變不離其宗。一切都可以變化卻不帶來任何混亂,因為數目間的關係總是不變的。因此,有些生平傳記採用「中歐時」若東方歷。在這種關係中,身邊供養一位女演員時,其自尊心似乎也起著作用。當,從第一天開始,德·夏呂斯先生打聽莫雷爾是何許人時,當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賤,但是,我們所喜歡的一個半上流社會的女人,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因為她是可憐人的女兒而失去她的誘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樂家,他曾讓人寫信給他們,他們也曾回信答覆過男爵——並非出於興趣,象朋友們將斯萬介紹給奧黛特時,當著他的面,把她描繪得比她本來更難對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樣——出於名人抬舉新手的簡單庸俗的心理說道:「啊!高才生,大有作為,自然因為他年輕有為,行家們評價很高,前程無量。」而不諳同性戀的人們,出於狂熱的愛好,也講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過癮;在音樂會上他比誰都幹得漂亮;他有美麗的頭髮,有高雅的姿態;容貌美極了,那氣派,象畫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呂斯先生也一樣,被莫雷爾刺激得神魂顛倒,莫雷爾則順水推舟讓他明白,他是多麼搶手的邀請對象,德·夏呂斯先生慶幸能把莫雷爾帶在自己的身邊,在頂樓上為他建一個小窩,他經常可以來。剩下的時間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為要求他這樣,德·夏呂斯先生不惜給他那麼多的錢,要莫雷爾繼續幹這一行,要麼是因為有這種很強的蓋爾芒特觀念,一個男子漢總要干點事,全憑自己的才幹做點事,而地位或金錢不過是個零,使一種價值增值的0,要麼是因為他擔心,小提琴手老廝守在自己身邊,無所事事,會產生厭倦的。最後,在出席某些大型音樂會時,他不失時機沾沾自喜、自言自語道:「此時受到歡呼的人、今霄將在我家裡。」風流雅士們,當他們戀愛的時候,不管以什麼方式戀愛,總是給自己虛榮心增添某種東西,能夠摧毀以前有過的一些實惠,而在以前的實惠中,他們的虛榮心興許曾得到過滿足。
莫雷爾覺得我對他並無惡意,對德·夏呂斯先生關係真誠,而且對他們倆在肉體上絕不感興趣,最終對我表現出熱情洋溢的感情,猶如一個小寶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當作真摯的朋友,不會設法挑撥他同她的關係。他不僅跟我說話的腔調酷似當時的拉謝爾,即聖盧的情婦,而且,根據德·夏呂斯先生一再對我重複的話,在我不在的時候,他對他議論我說的事與拉謝爾對羅貝議論我的事毫無二致。德·夏呂斯先生終於對我說:「他很喜歡您,」猶如羅貝說:「她很喜歡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婦的名義發出邀請,我外叔祖以莫雷爾的名義經常請我來同他們一起吃晚餐。不過,他們之間發生的風暴並不比羅貝與拉謝爾之間的爭吵遜色。誠然,夏麗(莫雷爾)一走,德·夏呂斯先生便對他讚不絕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說小提琴師對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卻可以看得出來,即使在老常客們面前,夏麗也每每面有慍色,並不象男爵希望的那樣總是高高興興和服服貼貼的。由於德·夏呂斯先生的軟弱所致,他對莫雷爾不識抬舉的態度表示諒解,後來,夏麗的惱火,竟發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師毫不掩飾,甚至溢於言表。我眼看德·夏呂斯先生進入一節車廂,在那節車廂里,夏麗正同自己的軍人朋友們在一起,音樂家對他聳聳肩以示歡迎,同時對戰友們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裝睡覺,好象此人的到來使他煩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來,旁邊的人則大笑著,藉機取笑,模仿象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那種矯揉造作的說話,把夏麗引到一個角落裡去,最後,夏麗才又掉過頭來,好象迫不得已的樣子,回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那挖苦的俏皮話就象萬箭刺穿著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實在不可思議,他竟然忍受下來了;而這種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樣翻新,再次對德·夏呂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問題,不僅硬逼他得寸進尺,而且去追求別的好事,一種邪惡的回憶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後來這一幕幕場面有多麼令人難受,應當承認,最初,法蘭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繪出莫雷爾的形象,賦予他的迷人外表,簡樸,開誠布公,有獨立自豪感,這種獨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於無私精神。儘管這些都是假象,但姿態的優雅對莫雷爾尤為有利,因為,戀愛之人老想得寸進尺,不得不抬高出價,相反,無戀愛之人則容易走一條筆直的、強硬的、優雅的路線。這條路線,通過名門的特權,存在於心眼極封閉的莫雷爾那張極開放的臉上,這張臉,粉飾著新希臘的風雅,這種風雅在香檳方形大教堂大放異彩。儘管他裝得很高傲,但當他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時,他往往被小圈了里的人弄得很尷尬,紅著臉,低垂著眼帘,而男爵卻心花怒放,從中看到了一大部羅曼史。這不過是惱火和羞愧的表示。惱火時有表現,因為,儘管莫雷爾平常的態度表現得極為冷靜,極為穩重,但也難免不時常露出馬腳。甚至有時候,男爵對他說幾句話,莫雷爾立即口氣強硬地進行咄咄逼人的反駁,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呂斯先生則往往傷心地低下頭,一聲不吭,自以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親,對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會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對小提琴家極盡頌揚之事。德·夏呂斯先生也並非總是這樣逆來順受,但他的反叛一般達不到目的,尤其因為,他從小與上流社會的人們一起生活,得考慮他可能喚起的反響,意識到了卑鄙的勾當,如果說這種卑鄙的勾當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養成的。然而,他在莫雷爾那裡,偏偏遇到了暫時無所謂的庸人薄願問題。可惜·德·夏呂斯先生,他並不明白,對莫雷爾來說,凡涉及音樂戲劇學院和音樂戲劇學院名聲有關的問題,一切都必須讓步(但音樂戲劇學院也許更為嚴重,暫時不會提出來)。因而,比如說吧,資產者出於虛榮心隨意改姓,而大貴族則出於實惠的考慮。對年輕的小提琴家而言,正好相反,莫雷爾的姓與他獲得的小提琴一等獎是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呂斯先生本想要莫雷爾一切都離不開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慮到莫雷爾的名為夏爾斯(charles),與夏呂斯
(charlus)相似,而且他們碰頭的地方叫夏爾姆斯
(charmes),便企圖說服莫雷爾,一個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藝術名聲的一半,演奏高手理應當機立斷取名「夏梅爾」(charmel),暗指他們幽會的地點。莫雷爾聳了聳肩。德·夏呂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個念頭,說他曾有一個內室侍從就是這樣稱呼的。一句話氣得年輕人火冒三丈。「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以王宮侍從和侍從領班為榮。」莫雷爾驕傲地回答道:「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下令殺過您祖上的頭。」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會大驚失色,倘若他能預料到,即使不用「夏梅爾」,而是心甘情願地收養莫雷爾,並賜予他擁有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種頭銜,但情況也會象人們看到的那樣,不允許他將這樣的頭銜恩賜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許,小提琴家也會拒絕接受,因為他想他的藝術聲望是與他的姓莫雷爾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與評論水平的「級別」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他竟將貝爾熱街高高凌駕於聖日爾曼區之上!德·夏呂斯先生出於無奈,只好作權宜計,讓人為莫雷爾做幾隻象徵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plvsvltracarol』s1。當然,面對某個他不認識的一種對手,德·夏呂斯先生本該改變一下策略。但誰能辦得到呢?況且,若說德·夏呂斯先生有些笨拙,那麼莫雷爾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導致破裂的本身情況之外,使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失去他的一個原因,起碼是臨時的原因(但這臨時的原因最終變成了決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僅僅是那種卑鄙的東西使他在強硬態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對溫柔體貼則報以蠻橫無理。與這種下流本性相平衡,還有一種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綜合萎靡症,在犯有過失或成為負擔之時,這種萎靡症便隨處會作起孽來,甚至,為了討男爵的歡心,他有必要說盡甜言蜜語,做盡溫情柔態,獻盡歡顏笑貌,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他卻變得陰沉、惱怒,極力要展開討論,而他明明知道,爭論起來人家是不會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堅持自己懷有敵意的觀點,道理軟弱無力,言辭卻激烈鋒利,從而更顯示其道理的軟弱無力。因為一旦論據短缺,他馬上就胡編一氣,愈是胡編亂造,其無知和愚蠢就愈鋪展得開。當他客客氣氣,一味追求討人喜歡的時候,從無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來。相反,當他臉上陰雲密布時,人們除了看到他的無知與愚蠢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此時,他的無知與愚蠢便由無害而變得可憎可恨了。於是乎,德·夏呂斯先生感到苦惱不堪,只好把希望寄託於次日的好轉,可莫雷爾呢,竟忘記了是男爵讓他享受到榮華富貴,反露出悲天憫人的嘲笑,說:「我從來不接受任何人東西。因此,我無需向任何人道一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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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為:「前進!」
在此期間,彷彿他是在與一位上流社會人士打交道,德·夏呂斯先生繼續施加他的憤憤不平,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但已經無濟於事了。不過也不總是這樣。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階段之後),男爵同夏麗和我一起在維爾迪蘭家吃午餐回來,以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東錫埃爾度黃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車,小提琴家就與他告別,並答道:「不,我有事要辦,」弄得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儘管他極力試圖逆來順受,我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雞地站在火車前。這種痛苦真叫人於心不忍,以至於,由於我們,她和我,本打算在東錫埃爾打發一天時間,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耳語說,我實不忍心讓德·夏呂斯先生孤零零一個人呆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大傷其心。親愛的小寶貝寬大為懷,接受了我的建議。我便問德·夏呂斯先生是否願意由我陪他一會兒。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擾我的表妹。我口氣變得溫柔起來(可能是最後一次,既然我下決心與她一刀兩斷),就象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溫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聽她說了,就象夫唱婦隨似的,允許我做願意做的事,並對我表示,她很喜歡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話,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們向前走著,他搖擺著他那肥胖的身軀,低垂著虛偽的眼睛,我跟著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給我們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呂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盤算著什麼。突然,他要來紙和墨水,神速地寫將起來。他洋洋洒洒寫了一頁又一頁,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著火星。他一口氣寫了八頁:「請您幫個大忙行嗎?」他對我說。「原諒我寫了這麼個條子。但必須這麼做。您坐上一輛車,要一輛汽車如果可能的話,要快點。您肯定還可以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他,他去房間換衣服去了,可憐的小夥子,他離我們而去那陣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證,他一定比我更傷心。您把這條子給他,要是他問您在什麼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訴他,您在東錫埃爾下車(況且這是實情),要去看羅貝,也許不是這麼回事,但要說您同一個您不認識的人一起遇見了我,說我當時怒氣沖沖,說您似乎聽到了要人派證人之類的話(不錯,我明天決鬥)。千萬不可告訴他,是我要求這樣做的,不要勉強把他帶回來,但如果他願意同您一起來,不要阻攔他這樣做。去吧,我的孩子,這是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劇避免發生。您一走,我就要寫信給我的證人。我已經妨礙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願她不會埋怨我,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屬於那種通情達理的人,您應當替我感謝她。我個人對她感激不盡,這樣做真使我高興。」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大發慈悲;我似乎感到,夏麗本可以阻止這場決鬥,他可能就是決鬥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會這樣漠不關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護人。我來到莫雷爾住的房屋時,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聽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門,他出於傾吐滿腔歡樂的需要,唱得好不開心:「星期六傍晚,幹完活以後!」要是可憐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他的歌唱該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時此刻,莫雷爾正在傷心呢!夏麗一看到我,索性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噢!我的老夥計(原諒我這樣叫您,過了可惡的軍隊生活,養成了骯髒的習慣),看到您真走運!我晚上正沒事可干。我請求您,我們一起度晚會吧。或待在這兒,如果這使您高興,或去划船,如果您更喜歡的話;或者搞點音樂,我沒有任何特別的要求。」我告訴他,我得在阿爾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請他去,可我不樂意。「既然您這麼匆忙,那您幹嗎來呀?」
「我給您捎來德·夏呂斯先生的一張條子。」一聽到這個姓名,他的滿腔歡喜一掃而光;頓時愁了眉苦了臉。「怎麼!要他來纏著我不放!那我豈不成了奴隸了!我的老夥計,行行好。我不開信。您告訴他您沒找到我。」「最好還是打開吧?我想裡面有嚴重的事情。」「絕對沒有,您沒領教過這老賊的連篇謊言和多端詭計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靜。」「難道明天沒有一場決鬥?」我問莫雷爾,我以為莫雷爾也知道這碼子事。「一場決鬥?」他大驚失色地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總之,我才不在乎呢,這老混蛋,如果高興,盡可以讓別人給殺掉。不過您瞧,您讓我糊塗了,我看還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對他說,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爾跟我說話的當兒,我簡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觀可嘆的書,都是德·夏呂斯先生送給他的,充斥了整個房間。由於小提琴家拒絕接受帶有:「我為男爵珍藏……」之類題辭的書籍,因為這類題銘,在他看來,對他本人似乎是一種凌辱,象是寄人籬下的標誌,男爵便變化著花樣,巧妙地抒發著感情,洋溢著得意的苦戀,按照感傷情誼的氣氛變化,向精裝書裝訂工一一定做。有些時候,題辭簡短而充滿信賴,比如「spesmea」1又如「exspectatanoneiudet」2;有時候以順從的口氣,象「我期待著」;有些就風流了:「mesmesplaisirdumestre」3,或者是勸人貞潔,象是從西米阿納那兒借用過來的,堆砌著藍天白雲、百合花簇擁的辭藻,轉彎抹角表達良苦用意:「sustentantliliaturres」4;最後,還有一些則悲觀失望,與那個不願在地上相許的人兒約會在天上:「manetultimacaelo」5;猶如,吃不到葡萄便覺得葡萄串太青了,對得不到的東西便裝出不屑一找的樣子,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本題銘上說:「nonmortalegquodopto」6。可惜我沒有時間將所有的題獻都瀏覽一遍。莫雷爾打開信封:「atavisetarmis」7躍入眼帘,上面加蓋獅形紋章,一邊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呂斯先生剛才是怎樣受盡靈感惡魔的熬煎,令他奮筆疾書,才將這封信寫出來的啊,只見莫雷爾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來,其狂熱程度,不亞於剛才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時的表現,只見他的目光在這一頁頁字跡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紙上掃描,其速度之快不亞於男爵的生花快筆。「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來,「他就差這個了!可到哪兒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暗示,如果抓緊的話,興許還可以在一家啤酒店裡找到他,剛才他在那兒要了啤酒,歇了一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來,」他對他的女傭說,並inpetto8補充道:「這要看事態發展情況而定。」幾分鐘后,我們來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呂斯先生髮現我那時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個人回來,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復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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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意為「我之希望」。
2意為:「期望不會嘲弄人」。
3中世紀法語,意為「與主(師)同樂」。
4拉丁語,意為「城堡護塔樓。」
5拉丁語,意為「一切皆天意」。
6拉丁語,意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
7拉丁語,直譯為「祖先和武器」,意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
8義大利語,意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無論如何不能沒有莫雷爾,便杜撰一通,說有人向他報告,原來軍隊里的兩個軍官在談到小提琴家時說了他的壞話,他要派證人對質。莫雷爾看到了醜聞,看到了他的軍隊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來了。在這件事上,他並不是絕對弄錯了。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為了使自己製造的謊言更為逼真,已經向兩位朋友(一位是戈達爾大夫)寫信,要求他們作證。要是小提琴家不來的話,可以肯定,德·夏呂斯先生非氣瘋不可(惱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們的兩個證人唐突找其中一個軍官對質,與這個軍官決鬥,這對他來說可能是個安慰。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回憶起來了,他的出身比法蘭西名門世家還要純正,心想,為一位飯店侍應部領班的兒子而神魂顛倒已夠意思的哩,可他卻可能不屑與其主子來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顧荒淫無恥之徒中尋歡作樂,這種荒淫無恥之徒有一種積習,不回人家來信,不赴約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後又不道歉,由於每每涉及歡愛,曾給他帶來多少激動,然而,過後,又給他帶來多少氣惱,多少難堪,多少憤怒,以至於,有時甚至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連篇累牘地寫信而懊惱,為大使們和親王們一絲不苟、有函必復的認真態度而嘆息,如果說他們惋惜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給了他一種寧息。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手法已習以為常,知道自己實在沒有多少辦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層生活中去,在下層生活里,庸俗的稱兄道弟司空見慣,佔去了過多的時間和空間以致人家擠不出一小時來奉陪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死了心,音樂家是不會來了,他誠惶誠恐,唯恐走得太遠,與他徹底鬧翻,以至於一見到莫雷爾,歡呼聲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戰勝者,他便謀求把媾和條件強加於人,並從中儘可能為自己謀利。「您來這裡幹什麼?」他對他說。「還有您?」他看了看我補充道,「我剛才特別囑咐您不要把他帶回來。」「他剛才不願把我帶回來,」莫雷爾說(天真地打情賣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呂斯先生頻遞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頹喪得不合時宜,看樣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擁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樣子),「是我自己要來的,他也沒有辦法,我以我們友誼的名義來向您下跪求求您千萬別干這種荒唐事。」德·夏呂斯先生喜出望外,對方的反應十分強烈,他的神經簡直難以承受;儘管如此,他還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友誼,您提出來很不是時候,」他冷冷地回答,「當我不認為應當放過一個愚蠢的傢伙的胡言亂語時,友誼相反應當讓您站出來為我作證才是。況且,假使我要是依從了一種我明知要受鍾愛的情感的祈求,我就會失去這種情感的權力,給我的證人的信都已經發出去了。我相信一定會得到他們的同意。您對我的所作所為一直象一個小傻瓜,我的確向您表示過偏愛,可您沒有對此感到驕傲,您實際上有引以為榮的權利,您也沒有千方百計讓那一幫烏合之眾明白,象我這樣一種友誼,對您來說,是什麼道理值得您感到無以倫比的驕傲,你們這幫大兵,要不就是一幫奴才,是軍法逼著您在他們中間生活的呀,您卻拚命地原諒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設法為自己臉上貼金,為自己不懂得感恩辯護。我曉得,這裡頭,」他接著說,「為了不讓人看出某些場面是多麼令其丟臉,您的罪過就在於被別人的嫉妒牽著鼻子走。您怎麼啦,您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是小孩(而且是很沒有教養的小孩),難道您一下子看不出來,我選上了您,所有的好處因此都要被您獨佔了,豈不點燃別人的妒火?您的同夥們挑撥您跟我鬧彆扭,豈不是一個個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夥伴們寄來的,我不認為有必要將他們的信拿來警告您。我既蔑視這幫奴才的迎合討好,同樣鄙視他們徒勞的嘲笑。我為之操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您,因為我很喜歡您,但鍾愛是有限度的,您應該明白這一點。」「奴才。」這個字眼對莫雷爾會是多麼的刺耳,因為他的父親曾當過「奴才」,而且恰恰因為他父親當過「奴才」,由「嫉妒」來解釋社會的種種不幸遭遇,雖然是簡單化和荒謬的解釋,但卻經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階層里准能「奏效」,這是一種很靈驗的手法,與劇場感動觀眾的故伎,與大庭廣眾之中以宗教危險相威脅的手段,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他那裡信以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絲那裡,抑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僕人那裡,個個都一樣深信不疑,對他來說,這是人類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夥伴們正想方設法竊取他的位置,對這一大難臨頭的決鬥只會更加不幸,況且決鬥是想象中的事。「噢!多麼失望,」夏麗呼號起來。
「我活不成了。可他們在去找這位軍官之前不會先來見見您嗎?」「我不知道,我想會的吧。我已經讓人告訴他們中的一個,說我今晚留在這兒,我要給他教訓教訓。」「但願您從現在起到他來之前能聽進道理;請允許我陪在您的身邊吧,」莫雷爾溫情脈脈地請求道。這正中德·夏呂斯先生的下懷。但他開始不肯讓步。「您想在這裡實行『愛得深,懲得嚴」的諺語,那您就錯了,因為我愛得深的是您,而我準備嚴懲的,即使在我們鬧翻之後,卻是那試圖卑鄙無恥地給您造成傷害的人們。他們竟敢問我,象我這樣的人,怎樣會同你們這一類出身無門的小白臉交往,直到現在,針對他們這種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遠房親戚拉羅什羅富科的名言給予回擊:「這是我樂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這種樂意,可能變成我的最大樂趣,並不因為您的青雲直上而貶低了我。」說到這裡,他趾高氣揚幾乎發狂,舉起雙手喊了起來:「tangtusabunosplenbor!1屈尊不是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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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意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盡榮華。」
得意忘形之後,他更為冷靜地說:「起碼,我希望我的兩個對手,儘管他們的地位不相稱,但他們應有這樣的血統,我可以無愧地讓他們流這樣的血。在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報,給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對我懷有一點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驕傲地看到,由於您的緣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戰的脾氣,在身臨絕境的情況下(現在我明白了您是個小壞蛋),我象老祖宗那樣說:「死我即生』。」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不僅僅是出於對莫雷爾的愛,而還出於好爭好鬥,他幼稚地以為,好爭好鬥是祖上遺風,給他那戰鬥的思想帶來多大的歡欣鼓舞,以至於,開始只是為了把莫雷爾騙來而陰謀策劃的這場決鬥,現在要放棄掉,他未免感到遺憾起來。沒有任何一次爭鬥他不認為是自告奮勇,與著名的蓋爾芒特王室總管一脈相承,然而,若是換一個人,同樣赴決鬥場的舉動,他又覺得是倒數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覺得那場面才叫棒呢,」他坦誠地對我說,每個字眼的音調都很講究。「看看《雛鷹》里的薩拉·貝爾納1,是什麼東西呀?把把。《俄狄浦斯》里穆內—絮利2呢?把把。那事要發生在尼姆的決鬥場,最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罷了。觀看皇室的直系族親爭鬥,與這件聞所未聞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麼東西?」只這麼一想,德·夏呂斯先生便高興得按捺不住,開始做起第四劍式的招架動作,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里哀的戲,我們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邊拉,生怕初次交鋒就傷了對手,醫生和眾證人。「對一個畫家來說,這是多麼富有吸引力的場面!您正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他對我說,「您應當把他帶來。」我回答說,他現在不在海邊。德·夏呂斯先生暗示可以給他拍電報。「噢,我說這話是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語便補充道。「對一位大師—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師—來說,把一個這樣的家族中興的典範畫下來,肯定然而,若說德·夏呂斯先生一想到要進行一場決鬥便興高采烈,儘管一開始他就認為這一場決鬥完全是虛構的,那麼莫雷爾,想到那陣陣風言風語就膽戰心驚,這些風言風語,加上決鬥的傳聞,不啻火上添油,必從軍團「樂隊」一直傳到貝爾熱教堂。他彷彿已經看到,本「等級」的人已人人皆知了,於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懇求德·夏呂斯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則繼續指手劃腳,陶醉在決鬥的意念里。莫雷爾苦苦哀求男爵允許他寸步不離開他,直到大後天,即設想決鬥的那一天,以便廝守著他,盡一切可能使他聽進理性的聲音。一個如此多情的請求終於戰勝了德·夏呂斯最後幾分猶豫。他說他將設法找到一個脫身之計,將推遲到大後天作出最後的決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呂斯先生懂得,以這種方式,至少可以留住兩天夏麗,並充分利用這兩天時間,要他作出今後的安排,作為交換條件,他才放棄決鬥,他說,決鬥是一種鍛煉嘛,而鍛煉本身就令他興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鍛煉的機會豈有不遺憾之理。也許在這方面他是誠實的,因為,一提到要同敵手比劍交鋒或開槍對射,他總是興緻勃勃準備赴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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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悲劇女演員,以主演《茶花女》和《雛鷹》著稱。
2穆內—絮利(1841—1916),法國悲劇演員,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
戈達爾終於來了。儘管姍姍來遲,因為他巴不得充當證人,但由於他過於激動,一路凡有咖啡店或農莊,他都要停下問路,請求人家告訴他「100號」或「小地方」在哪裡。他一到那裡,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間孤立的房間去,因為,他覺得夏麗和我不參加會晤更符合規則,而且他極善於給隨便一間房間規定臨時的職能,諸如御座廳或評議廳之類。一旦獨自與戈達爾在一起,便對他熱烈道謝,向他聲明,似有這樣的可能,重複的話實際上並沒有堅持,又稱,在這種條件下,請大夫提醒第二位證人,事變已視為了結,除非事態惡化。危險排出了,戈達爾卻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發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導師,其醫術在當時譽蓋全行,第一次參加法蘭西學院院士角逐,僅以兩票之差落選,便來個逆來順受,與當選的競爭對手握手。於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決問題的氣話硬是咽了下去,他雖然是世上最膽怯的人,卻也囁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過的,但連忙改口,說這樣更好,這一解決辦法使他很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對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尤如他的公爵兄弟給我父親整理外套衣領,尤其象一個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見他將自己的椅子挪得緊挨著大夫的椅子,顧不得對大夫有多麼反感了,他不僅沒有肉體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肉體上的反感,儼然以蓋爾芒特老爺派頭,而不是以同性戀者的姿態,過來與大夫道別,拉起他的手,親熱地愛撫了一陣子,就象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馬的嘴臉,給它點甜頭吃。但是,戈達爾雖然從未露過聲色讓男爵看出,他很可能聽到過男爵道德方面的風言風語,但他內心深處卻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階級的組成部分(甚至,慣於用詞不當,口氣最為嚴厲,他談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內室男僕時說:「難道不是男爵的情婦?」),他對這些人物很少體驗,心想,這樣摸手是即將進行強*奸的前奏,為了得手,決鬥只不過是一種借口,他因此被人拉進了陷阱,讓男爵帶到這間孤立的沙龍里,他將不得不逆來順受。他又不敢離開椅子,嚇得他屁股動彈不得,恐怖地轉動著眼珠,好象落進一個野蠻人之手,搞不清楚這野蠻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終於,德·夏呂斯先生鬆開了他的手,並索性客氣到底:「您同我們一吃點東西吧,象大家說的,過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來一杯燒酒咖啡,這種飲料,現在簡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戲里和東錫埃爾的咖啡館里才能喝到。一杯『燒酒咖啡』很適合此地此情,不是嗎,您以為如何!」「我是戒酒團的主席,」戈達爾回答說,「萬一有一個江湖醫生路過,人家就會說我不以身作則。osbomingisublimededitcoclumquetueri1」,儘管這風馬牛不相及,他還是補充了一句,因為他肚子里的拉丁語錄少得可憐,但卻足以使他的學生嘆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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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意為「唯有人才有理想」。
德·夏呂斯先生聳聳肩,又將戈達爾帶到我們身邊,來之前,他要求戈達爾嚴守秘密,這秘密對他尤為重要,因為這次流產決鬥的動機純粹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就一定不能讓它傳到被傳到被無端牽連進本案的那位軍官的耳朵里。正當我們四人喝咖啡時,戈達爾夫人站在外面的門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呂斯先生在門內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卻走了進來,向男爵問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象是伸手給女總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動,部分象國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趕時髦的人不願讓一位遜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邊來,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樂意與朋友們在一起,卻不願受到打擾。戈達爾夫人只好站著同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說話。但也許是因為禮貌,這個人們還得講究的東西,它並不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專利,可以一下子啟迪並指引最遲鈍的腦瓜豁然開竅,抑或是因為,戈達爾對妻子欺騙太多,此時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護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見大夫突然緊蹙眉頭,我從來沒看他這麼干過,他也不請教一下德·夏呂斯先生,便自作主張道:「呶,萊翁蒂娜,別站著呀,坐下吧。」「不過,我是不是打擾您了?」戈達爾夫人羞怯地問德·夏呂斯先生,此公聽大夫的口氣不禁一驚,什麼也沒回答。這第一次,戈達爾沒給德·夏呂斯先生回答的時間,再次自作主張:「我叫你坐下。」
過了一會兒,大家散去,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說:「這件事情的結局比您要求的還要好,從整個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結論,您不會做人,您服兵役結束時,我親自把您帶給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爾給小多比。」男爵說著微笑起來,神色威嚴,那種喜悅,莫雷爾似乎不與之分享,因為想到如此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洋洋得意將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爾當作多比的兒子,並將想到這句話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試探試探,想知道莫雷爾是否如他所願,同意與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愛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見、要不就是裝著看不見小提琴家撅著的嘴臉,因為,讓小提琴家一個人呆在咖啡店之後,他面帶驕傲的微笑對我說:「您注意到了沒有,當我將他比作是多比的兒子時,他是多麼高興?這是因為,由於他生性聰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後他將在其身邊生活的父親,並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他的生身父親可能是一個長著大鬍子的醜陋的奴僕),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麼驕傲地重新抬起了頭!他一旦感到明白過來有多高興!我肯定他每天必掛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獻出真福大天使拉斐爾為您的虔誠信徒多比當嚮導,進行一次漫長的旅行,答應我吧,答應您的虔誠信徒們,永遠受到他的愛護,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著說。堅信他有朝一日會在上帝御座面前佔據一席之地,「他自己就會明白,而且暗暗為此而慶幸呢!」可德·夏呂斯先生(對他正相反,幸福並沒有使他閉上嘴巴)沒注意到幾個人走過,他們轉過頭來,以為遇上了一個瘋子,舉起手,獨自拚命喊了起來:「哈利路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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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系希伯來文hallèluyàh的音譯,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歡呼語,意為「讚美上帝!」
這次和解只是暫時解除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爾經常去很遠的地方參加軍事演習,弄得德·夏呂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說話,莫雷爾不時給男爵來信,失望而委婉,說他不騙他,他活不下去了,因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沒說到底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即使說了,那十有八九也是虛構出來的。就錢本身,德·夏呂斯先生本願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這會給夏麗提供擺脫自己同時得寵於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絕了,拍去的封封電報口氣乾冷,言辭嚴厲。當他證實了電報產生的效果時,他倒希望莫雷爾跟他徹底鬧翻,因為,他以為,事情或許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識到了這一不可避免的關係中會產生的種種麻煩事。然而,一旦莫雷爾杳無迴音,他又睡不著了,一刻也不得安寧,的確,有多少事情,我們歷歷在目,卻不識其本來的面目,有多少內部的、深層的現實向我們隱藏著真相。於是,他對致使莫雷爾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謬形成種種猜測,並加以種種形式,輪番使之與許多專有名詞相聯繫。我以為,此時此刻,德·夏呂斯先生(儘管在這個時期,他的自視高雅勢頭減弱,而是男爵對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卻越見高漲,至少已經迎頭趕上,若說尚未超過的話。)應當懷著某種懷舊之情回想起上流社會聚會那色彩繽紛的優雅的旋風場面,在風頭上,紅男綠女追求他,只是因為他給了他們無私的歡樂,在那裡,沒有任何人想「騙他一下」,沒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並為此去自找滅亡,假如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話。我認為,那時候,也許因為他仍然停留在貢布雷時代,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將封建的驕傲與德國人的自大相嫁接,他應當感到,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一位僕人的精神情夫,應當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總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總是信任他們。
小火車的下一站是梅恩維爾,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關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插曲。在講它之前,我應當聲明,在梅恩維爾停留(有人將一個風流來客帶到巴爾貝克,來客怕給人添麻煩,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過一會兒要講的場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來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車上,總覺得「大飯店」遠了一點,但是,又由於在巴爾貝克之前,一路只有小海灘上那種蹩腳的別墅,因為來客向來追求豪華和享受,也就顧不得路遠了,待到火車在梅恩維爾停站時,忽然看到一座豪華大飯店矗立在眼前,無論如何沒想到這竟是一家妓院。「別往前走了吧,」他斷然對戈達爾夫人說,戈達爾夫人是公認的講求實際,肚裡有好主意的女人。「我要的就是這種地方。何必一直坐到巴爾貝克呢?那裡不一定比這裡強。只要看看外表,我就斷定裡面起居設備一應俱全;我一定能把維爾迪蘭夫人請到那裡去,因為我打算,禮尚往來嘛,舉行幾次小聚會歡迎她光臨。免得她走那麼多路,除非我住在巴爾貝克。我覺得這樣做對她,對您的妻子,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親愛的教授。裡面應該有沙龍,我們可以把這些女士們請到沙龍來。就我們之間說說,我不明白,維爾迪蘭夫人為什麼不出租拉斯普利埃,住到這兒來。比起拉斯普利埃那樣的舊房子,這兒更有益於健康,拉斯普利埃太潮濕,況且也不幹凈;他們家沒有熱水,不是什麼時候想洗就可以洗。我覺得,梅恩維爾要舒適得多。維爾迪蘭夫人完全可以在這兒盡地主之誼。不管怎麼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我要在這裡安營紮寨。戈達爾夫人,難道您不願意同我一塊下車嗎?我們得快點,因為火車很快就要開了。在這座樓里,您為我掌舵,它將屬於您,您應當經常來走動走動才是。這環境一切都非您莫屬了,」大家都有難言之苦讓不幸的來賓住口,更無法阻止他下火車,他,生性固執,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蠢話,一意孤行,取下自己的旅行箱,大家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直到大家對他把話說死了,不管是維爾迪蘭夫人也好,還是戈達爾夫人也好,她們是絕對不會去那裡看他的。「不管怎樣,我要在這兒選個安家之所。
維爾迪蘭夫人只要給我往那裡寫信就是了。」
關於莫雷爾的回記與一次性質更為特殊的意外事件有關。當然有別的插曲,但我在這裡,隨著小火車一站站停車,列車員唱站東錫埃爾,格拉特瓦斯特,梅恩維爾,等等,只想提提小海灘和駐軍引起我回憶的事情。我已經談到梅恩維爾,以及因有這家豪華妓院它才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妓院剛建不久,並不是沒有引起家庭母親的抗議,但都沒有用。但在講述我記憶所及,梅恩維爾有哪些事情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瓜葛之前,我還要說明兩者間的不相稱(我下面還要深談),一方面是莫雷爾強調一定時間的自由,另一方面,他奢望利用這些時間做的事情又毫無價值。他對德·夏呂斯先生作了另一種解釋,其中同樣存在著比例失調。莫雷爾對男爵要冷落的把戲(可以沒有風險地照要不誤,考慮到他的保護人的寬大為懷),比如,當他單方面想晚上去給人上課或去做別的什麼事情時,他總是面帶貪婪的微笑在自己的借口上加上這麼幾句話:「再說,這樣我可以掙到四十法郎。這可不是小數目。讓我去上課吧,您曉得,這是我的利益所在。天哪,我沒有您那樣的收入,我有我的日子要過,該掙點錢了。」莫雷爾想給人上課,不完全是不老實。一方面,說錢無黑白之分是錯誤的。用一種新辦法掙錢就可以使骯髒舊幣增添新的光彩。如果真是上一堂課所得,臨走時一個女學生交給他的兩個路易,就可能產生一種不同的效果,跟從德·夏呂斯先生手裡施捨下的兩個路易大不一樣。再說,最富有的人也會為兩個路易奔波幾公里,如果換成一個僕人的兒子,那就可以為兩個路易跑幾古里1。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每每對上提琴課的真實性大惑不解,那是因為樂師常常提出另一種借口,這種借口從物質利益觀上看完全是無私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議的。莫雷爾情不自禁要進行一種生活亮相,說心甘情願也罷,說無可奈何也行,其生活如此隱晦的憂鬱,以致只有一部分讓人看清面目。有一個月時間他聽憑德·夏呂斯先生支配,其條件是晚上要保持自由,因為他想繼續跟班上代數課。上完課來看德·夏呂斯先生?這是不可能的。代數課有時拖到很晚才結束。「甚至後半夜二點以後?」男爵問道。「有幾次。」「可代數看書照樣可以很容易學會。」「甚至還更容易,因為課堂上我聽不大明白。」「那麼?再說代數對你毫無用處。」「我很喜歡這東西。這可以消除我的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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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古法里約合四公里。
「這不可能是代數導致他要求夜間請假吧,」德·夏呂斯先生思忖道。「他會不會與警察掛上了鉤?」但不管怎樣,莫雷爾不顧人家提出異議,總算保住幾個小時的晚歸權,或以上代數課為由,或以教小提琴課為借口。有一次,兩種理由都不是,而是蓋爾芒特親王來海濱幾天,拜訪盧森堡公爵夫人,遇到了這位樂師,並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讓他更多地了解自己,給了他五十法郎,同他一起在梅恩維爾的妓院過了一夜;這對莫雷爾是雙重的樂趣,既得到了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施捨,又得到煙花簇擁的淫樂,身邊的妓女們一個個赤裸著棕色的**。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對所發生的事情和所在的地點作何感想,當然不是對誘色者而言。德·夏呂斯先生妒火中燒,為了弄清那位誘色者的來歷,他打電報給絮比安,兩天後絮比安來了,而且,第二星期剛開始,莫雷爾就宣稱回不來了,男爵便問絮比安是不是可以負責收買妓院的鴇母,爭取人家把他和絮比安藏起來,潛入現場。「一言為定。我來管這件事,我的小嘮叨鬼,」絮比安回答男爵道。人們不理解,德·夏呂斯先生精神上受到這種不安的折磨,並因此一時見多識廣起來,究竟達到何等程度。愛情就這樣造成思想上的地層崛起運動。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情里,幾天前,還頗象一片坦坦蕩蕩的平原,就是站在最遙遠的地方,也不可能發現地表上有一個主意存在,頃刻之間拔地而起一群山脈,堅如頑石,而且是雕琢而成的群山,似乎有個能工巧匠,他不是把大理石運走,而是就地精雕細刻,形成規模壯闊的巨型群雕,憤怒,嫉妒,好奇,羨慕,怨恨,痛苦,高傲,恐怖和愛情紛紛忸怩作態。
然而,莫雷爾本該不在的那天晚上終於來臨了。絮比安的使命馬到成功。他和男爵約在夜十一點來,然後有人把他們藏了起來。穿過三條街,才到這富麗堂皇的妓院(人們從四面八方的花花世界趕到這裡),德·夏呂斯先生踮著腳尖走路,放低嗓音,請求絮比安說話小聲點,唯恐莫雷爾在裡面聽到他們的動靜。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本來對這類地方就很不習慣,他躡手躡腳一進入門廳,一下子竟嚇得目瞪口呆,他立足的地方,比交易所或拍賣行還熱鬧。他囑咐圍在他身邊的侍女們說話小點點,但毫無用處;更何況她們的聲音早被一位老「監管」的拉客拍賣的喊叫聲所掩蓋,只見女監管頭戴深棕色假髮,臉上碎裂著公證人或西班牙牧師特有的一本正經的皺紋,她指揮各道門輪番開開關關,就象人們在控制車輛交通,每一分鐘都要發出雷鳴般的口令:「把先生帶到28號,西班牙香房。」「停止接客。」「再把門打開,這兩位先生要見諾埃米小姐。她在波斯沙龍等他們。」德·夏呂斯先生驚慌失措,簡直象外省的鄉巴佬穿越大馬路;不妨打個比方,其瀆聖程度遠不及古利維爾老教堂門廳柱頭上表現的主題,年輕侍女們不疲倦地降低音量重複著女監管的命令,猶如人們聽到鄉村小教堂唱詩班的學生們響亮的背誦教理。他害怕極了,德·夏呂斯先生,他,在過道上,戰戰兢兢生怕被人聽見動靜,以為莫雷爾就依著窗口,聽著寬闊的樓梯上的嗷嗷呼叫,難道不會同樣可能膽戰心驚嗎?其實,大家曉得,樓梯上有什麼動靜,在房間里是一點也看不見的。終於,他結束了耶穌般的受難歷程,找到了諾埃米小姐,她本應該把他們包括絮比安一起藏起來,然而,開始時,卻把他關在一間高費用的波斯沙龍里,從沙龍里往外什麼也看不見。她告訴他,莫雷爾要喝桔子水,待人家侍候他喝完桔子水后,人家就帶這兩位旅客到一間透明的沙龍去。此間,由於有人叫她,她就象在故事裡似的,說為了讓他們消磨時間,答應給他們送一名「聰明的小娘子」來。因為,她呀,人家喚她有事。
「聰明的小娘子」穿著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脫掉,德·夏呂斯先生連忙求她千萬不可造次,於是她叫人取香檳酒來,每瓶四十法郎。而實際上此時莫雷爾正同蓋爾芒特親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裝著弄錯房間的樣子,闖進了一間香房,裡面有兩個女人,她們連忙讓兩個先生單獨呆著。德·夏呂斯先生對此全然不知,他咒罵起來,要去開房間的門,要人再次把諾埃米小姐喊來,諾埃米小姐聽說聰明的小娘子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有關莫雷爾的細節與她親自告訴絮比安的細節不相吻合,便叫她滾蛋,馬上派一個「溫柔的小娘子」來取代聰明的小娘子,可「溫柔的小娘子」也沒讓他知道更多的底細,卻對他說,春宮是嚴肅認真的,並且,她也如法炮製,要了香檳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諾埃米小姐叫來,諾埃來小姐對他們說:「是的,是拖的時間長了點,這些娘子擺了點架子,他不象要搞點什麼名堂。」最後,經不住德·夏呂斯先生軟硬兼施,諾埃米小姐請他們放心,他們的等待不超過五分鐘,然後滿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五分鐘一拖就是一小時,諾埃米小姐這才躡手躡腳地帶著氣得發暈的德·夏呂斯先生和愁眉苦臉的絮比安來到一道微啟的門前,對他們說:「你們將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個時候,並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個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們講團隊生活呢。」終於,男爵可從門縫裡往外看,也可以通過鏡子看。但一種致命的恐怖給他予沉重的打擊,致使他身子往牆上靠去。這分明是莫雷爾,他就在面前,彷彿是異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靈驗,莫如說這是莫雷爾的影子,是莫雷爾的木乃伊;不象是拉撒路1那樣復活了的莫雷爾,而是莫雷爾顯聖,莫雷爾的鬼魂,是莫雷爾亡靈復歸或被召回到此間房子來(在房間里,牆壁和長沙發,無處不在重演巫術的象徵),莫雷爾離他僅有幾米遠,側影在目。莫雷爾彷彿已經死過,黯然失色;在這一個個娘們中間,他同她們似乎玩得極其開心,弄得面無人色,被凝固在人為的靜止之中;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檳酒,他那無力的胳膊慢慢試圖伸出去,可又無可奈何地落了下來。此情此景令人產生模稜兩可的感覺,彷彿一種宗教在談論永生,但聽其意思,卻是指並不排斥虛無的某種東西。只見娘兒們一個接一個向他提問題:「您瞧,」諾埃米小姐悄悄地對男爵說,「她們同他談他在團隊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說著,她笑了——「您滿意嗎?他很平靜,對不對,」她接著說,好象她是在說一位臨死之人。女人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但莫雷爾死氣沉沉,無力回答她們。甚至連喃喃說一句話的奇迹都沒有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只遲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時言行拙笨,便是因為委辦的秘事火勢的外燒,薄紙是包不住的,抑或是這班娘兒們生性愛嚼舌頭根,要不就是因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爾,說有兩位先生,不惜付重金來看他,於是人家讓蓋爾芒特親王搖身一變,混作三個脂粉出去了,卻把可憐的莫雷爾留下,只見莫雷爾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了,若說德·夏呂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話,那麼,他,則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驚恐萬狀,話都說不出來,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穩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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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撒路,希臘文lá3are的音譯,《聖經》故事裡的人物。相傳耶穌在耶路撒冷傳教時,常到拉撒路家作客。他是耶穌的好友,又是馬利亞(與聖母同名)之弟。拉撒路病逝安葬后,耶穌使他復活。
然而,故事的結局對蓋爾芒特親王也並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呂斯先生看見他,他為自己的倒霉事而惱羞成怒,也沒去追究誰是罪魁禍首,反而哀求莫雷爾,卻一直不肯讓對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與他約好第二天夜裡在他租住的小小別墅里相會,儘管他在那裡住的時間可能很短。他也是舊習難改,這種怪習慣我們曾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裡已經領教過的,他在別墅里裝飾了大量的家族紀念品,以便有在外如歸的感覺。於是第二天,莫雷爾提心弔膽,五步一回頭,生怕被德·夏呂斯先生跟蹤監視,由於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過往行人,最後才溜進了別墅。一個僕人讓他進入沙龍,並對他說,他就去稟告先生(其主子已囑咐他不要道破親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懷疑)。但是,正當莫雷爾一個人乾等著,想從鏡子里照照他的頭髮是否弄亂時,好象出現了幻覺。在壁爐上,一張張相片,小提琴家卻認得出來,因為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裡看到過,他們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盧森堡公爵夫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嚇得直發愣。與此同時,他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後一點。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爾,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爾嚇得瘋了一般,從開始的那陣驚恐中清醒過來,以為這是德·夏呂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讓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驗他是否忠實,他連蹦帶滾,幾下子就下了別墅的台階,拔腿就往馬路上跑,待蓋爾芒特親王(原以為讓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進行必要的實習,並不是未曾想到這樣做是否謹慎,那個人會不會有反意)進入沙龍,連一個人影也找不著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槍,同僕人一起,把整個屋子搜查了一遍,別墅並不算大,小花園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夥伴不翼而飛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過他幾次,但每次都是莫雷爾這個歹徒躲逃保命,好象親王還要更歹毒似的。莫雷爾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團始終難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見到蓋爾芒特親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呂斯先生反因禍得福,免除一樁令他絕望的不忠行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恥,更想象不到是怎樣報的仇。
但是,人家對我講述過的有關此事的回憶已被別的往事所取代,因為小鐵道重開「老爺車」,繼續在下面各站對旅客們送往迎來。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時候見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上車,因為那裡住著一個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過一個下午,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們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個窮貴族,但出身極其高貴,我是通過康布爾梅一家才認識他的,不過他同康布爾梅一家往來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幾近窮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費」,對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見阿爾貝蒂娜的那些日子裡,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要邀請他到巴爾貝克來。白面書生,一副藍眼睛富有魅力,說話精巧雅緻,表達盡善盡美,只見他兩片嘴唇一動,妙語連珠,他最愛談當年他顯然領略過的貴族生活的闊氣,也愛談家譜的來龍去脈。由於我問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麼玩藝兒,他謙卑一笑告訴我:「這是一株青葡萄。」他懷著品酒師的愉快又補充道「我們的紋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徵性的,因為鄙人姓維爾朱1——綠色圖案紋章的枝葉。」但我認為,倘若在巴爾貝克,我只讓他喝酸葡萄汁,他定會感到失望的。他喜歡喝最名貴的酒,無疑是因為落泊,因為對所失了如指掌,因為他養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為過分誇大自己的偏愛。因此,當我邀他到巴爾貝克吃晚宴時,他點起菜來總是食不厭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點,喝得更是過了頭,只見他指示這個去把酒溫了,其實這類酒本來就非溫不可的,又見他指使那個去把酒冰鎮了,而那類酒本來就應當冰鎮。飯前飯後,他要一瓶波爾圖葡萄酒或白蘭地,都要點明釀造日期或編號,就象他是在為一塊侯爵領地豎牌子,別人一般不知道怎麼回事,可他卻是行家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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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語意即「青葡萄」。
對埃梅來說,我是一位理想的顧客,因為,當我每次招待這種特等的晚宴時,他都非常高興,只聽他對跑堂夥計喝道:「快來,備二十五號桌!」他甚至不說「備」,而說「給我備」,彷彿是他請客似的。又因飯店侍應部領班的語言與一般領班、副手、店員等人的語言不盡相同,我提出要算帳時,領班便反覆揮動反手勸導,好象要安撫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馬似的,對跑堂夥計說:「別太急了(去算帳),要心平氣和,十分心平氣和。」正當夥計帶著這份帳單要走時,埃梅恐怕他的囑咐得不到準確執行,便又把他叫回來:「等等,我要親自去算帳。」我對他說這沒什麼關係時,他便道:「我有這樣的原則,就象俗套話里說的那樣,不應該敲顧客的竹杠。」至於經理,他看我的客人衣著簡樸,總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陳舊(假如他有辦法的話,恐怕沒有人比得上他那講究華裝麗服的穿戴藝術,簡直可以同巴爾扎克筆下的風流人物相媲美),但經埋看在我的面上,遠遠地審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準備停當,並使了一個眼色,叫人給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墊一小塊木片。並不是他不會象別人那樣親自動手干,雖然他隱瞞他早先也是干過涮洗餐具的營生的。不過,也有例外的情況,一天,他親自動手切火雞。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動起手來,懷有一種神聖的威嚴,在離餐具櫃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圈侍從夥計,他們圍在那裡,與其說是學習本領,倒不如說是做給人家看看,一個個讚嘆不已,幾乎都驚呆了。經理看著他們(同時,一個慢動作刺向供品的脅部,眼睛充滿崇高的使命感,盯住夥計們不肯移開,非從他們臉上看出幾分莊嚴的表情不可),但他們毫不領會。祭司竟然沒發現我當時不在場。待他知道后,這使他很懊惱。「怎麼,您沒看到我親自切火雞?」我回答他說,時至今日,我還未能看到羅馬,威尼斯,西埃納,普拉多,德累斯頓博物館,印第安人,《費德爾》中的撒拉,我知道順從,並準備在我的單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雞這一項。用悲劇藝術(《費德爾》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會的比方,因為我告訴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裡,大戈克蘭同意演藝徒的角色,這種角色在台上只有一句台詞,甚至一句話也不說。「一回事,我為您感到遺憾。我什麼時候再切一次?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場戰爭才有的事。」(確實遇到停戰才又切了一次。)打這一天起,曆法變了,人們這樣計算:「那是我親自切火雞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經理新切火雞八天以後。」就這樣,這次火雞解剖就成了與眾不同曆法的新紀元,好象是基督誕辰,或是伊斯蘭教曆紀元,但它卻不具有公元或伊斯蘭教曆的外延,也不能與它們的經久實用相提並論。
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惱,既因為不再有高頭大馬,失去了美味佳肴,也因為只能與那些竟認為康布爾梅和蓋爾芒特是一家的人們來往。當他發現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現在自稱勒格朗·德·梅塞格里斯,在那裡沒有任何種類的權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德·克雷西先生便產生了一種被感染的快樂。他的姐妹理解地對我說:「我兄弟能同您交談,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自從他發現,竟然有人知道康布爾梅的平庸和蓋爾芒特的高貴,發現大千世界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確實存在在人間,他就象這樣一個人,全世界所有圖書館都燒為灰燼之後,在一個完全愚昧無知的種族高升之後,一個拉丁語學者聽到有人為他念誦賀拉斯的詩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要在生活中站穩腳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車,無不問我說:「我們的小聚會定在何時?」這可以說是食客的貪婪,也可以說是博學者的知味,因為他把巴爾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談的機會,所談論的問題,對他來說簡直如數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別的任何人談,在這方面,我們的聚會與聯盟俱樂部,珍本收藏協會定期的特別豐盛的晚宴有類似的地方。有關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謙卑的,並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頭銜的英國家族在法國的一脈相傳的分支。當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傳人時,我就告訴他,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侄女嫁給一個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國人,並對他說,我想,他與他毫無關係。「毫無關係,」他對我說,「別的也一樣——何況,儘管我家名氣沒有這樣大——許多美國人叫蒙哥馬利,貝里,錢多斯或卡貝爾,但卻與彭布羅克,白金漢,埃塞克斯家族沒有關係,或者與貝里公爵沒有關係。」我幾次都想告訴他,以便讓他高興高興,我認識斯萬夫人,她作為輕佻的女人,過去曾以奧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雖然阿朗松公爵對人家與他談論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會生氣,但我感到我與德·克雷西先生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的程度。「他出身於一個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對我說。「他的姓是塞洛爾。」他補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維爾之上的老城堡,簡直不能住人,並說,雖然當時富極一時,但現在已破敗不堪、修不勝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銘言依然可見。我覺得這條銘言很美,當年實行這一銘言,興許是適應巢居空谷的猛禽躍躍欲試的焦躁心理,早就該離巢鼓翅雄飛了,而今天實行這一銘言,也許是關注沒落,在這居高臨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靜之地,期待將至的死亡,的確,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這條銘言與「識時」塞洛爾的姓相映成趣,這條銘言是:勿識時1。
在埃爾默儂維爾站,有時候,德·謝弗勒尼先生上車,布里肖告訴我說,象加布里埃爾大主教閣下一樣,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爾梅家的親戚,因為這個,而且錯誤評價了他們風雅,康布爾梅家才不時請他來費代納,但只是在他們已經沒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時候。他一年到頭生活在博索萊伊,德·謝弗勒尼比康布爾梅一家子更土氣。因此,他去巴黎過幾星期,沒有一天浪費掉,「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以致達到這樣的程度,五花八門的節目走馬燈似地在眼前晃過,往往弄得他有點頭昏眼花,當人家問他是否看過某齣戲時,他竟有時候連自己也沒把握了。但這種糊塗並不多見,因為他認識巴黎的事物,帶有巴黎稀客少見多怪的仔細。他常推薦我去看「新東西」(「這值得一看」),不過他只是從新鮮好看度良宵的觀點才認為「新」的,而不懂從美學觀點看問題,他根本看不出來,這些「新東西」往往在藝術史上的確可以構成「新東西」。這樣,他無論談論什麼,老是停留在一個平面上,他對我們說:「有一次,我們去喜劇院,但節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2這沒什麼意思。貝里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別的戲。相反,在體育館,人家演《領主夫人》。我們去看了兩次;別錯過機會,這值得一看;演得妙極了;您看得到弗雷法爾,瑪麗·馬尼埃,小巴隆這樣的演員。」他甚至向我列舉一些我從來未曾聽說過的演員姓名,他在演員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蓋爾芒特公爵那樣稱呼別人,蓋爾芒特公爵總是以拿腔拿調的蔑視口氣談起「吉費特·吉爾貝小姐的歌曲」和「錢戈先生的經歷」。德·謝弗勒尼先生可不用這種腔調,他說起戈納里亞和德埃里,簡直象他在談論伏爾泰和孟德斯鳩一般。因為在他心目中,對待演員就象對待巴黎的一切,貴族表現傲慢的慾望已被外省人顯露親熱的慾望打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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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語saylor(塞洛爾)音諧「saisl』heure」,意為「識時」;而銘言意為「不識時」,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2《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五幕歌劇,德彪西作曲。1902年初演於巴黎,劇情取自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劇。
記得我在拉斯普利埃與「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費代納,人們仍然稱德·康布爾梅家為「新婚之家」,儘管他們的新婚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晚宴過,老侯爵夫人就給我寫一封信,她的信筆跡哪怕是混在千萬封別的信里我也可以認得出來。她對我說:「把您的優雅的——嫵媚的——可愛的表妹帶來吧。這將是一種狂喜,一種愉快」,她的話始終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漸強音,那是肯定無疑的,以至於我終於改變了「漸弱」的性質的看法,以為這種「漸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並從中發現了聖伯夫那種怪異的修辭愛好——被納入上流社會的範疇——這種愛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辭彙搭配法則,對較為常用的短語——加以變異。兩種手法,無疑是不同教師教出來的,在這一書信體中適成鮮明的對比,第二種手法使得德·康布爾梅夫人以下行音階使用多種形容詞,避免以完美的和諧收尾,從而彌補這些形容詞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兒子或她的堂表姐妹們使用時,我倒傾向於這種看法,就是在這些逆向漸強用法里,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現的刻意講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筆觸。因為在整個家族裡,乃至最遠的親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婭姑媽,三個形容詞的規則大受提倡,一種熱情說話換氣法也頗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統里去了;在家族裡,如果有一個小姑娘,從小開始,說著話就要停下來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濃汗毛,從而決心培養她可能生來就具有的音樂稟賦。康布爾梅一家與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比起與我的關係很快就由於種種原因而顯出遜色。他們想邀請她。
「年輕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對我說:「我看不出我們為什麼不邀請她,這個女人;在鄉下大家誰都見,這沒什麼了不得的。」但是,實際上,他們很著急,不斷地向我詢問他們應當如何實現表示禮貌的心愿。由於他們邀請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以及聖盧的幾個朋友赴晚宴,因為他們是當地的風流人物,古維爾城堡的主人比諾曼第上流社會更有氣派,別有維爾迪蘭夫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是很喜歡與他們交往的,因此,我建議康布爾梅夫婦邀請「老闆娘」同他們一道來。但是,費代納的城堡主們生怕(他們多麼膽小)使他們尊貴的朋友們不愉快,或者(他們多麼天真)恐怕維爾迪蘭夫婦與非知識界的人們在一起會感到厭煩,或者還擔心(他們滿腦子陳規陋習,見的世面太少)混進去不倫不類,做出「蠢事」,事稱,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這樣「不合適」,最好另外再請維爾迪蘭夫人(擬邀請她和她的全體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聖盧的朋友們——他們只邀請小核心中的莫雷爾,以便讓他們接待的顯赫人物間接地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況且樂師可作為客人娛樂的成分,因為他們請他帶小提琴來。人家又給添了戈達爾,因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聲稱,戈達爾生動活潑,在晚宴上「表現好」;再說,萬一有人病了,與醫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們只邀請他一個人,不要「一開始就要女人來」。維爾迪蘭夫人得知小圈子裡的兩個成員得到邀請到費代納赴「小範圍」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極為氣憤。她授意大夫驕傲的答覆說:「是晚我們要去維爾迪蘭家赴宴」,大夫欣然從命,而且用的是複數我們,這對康布爾梅夫婦不啻是一次教訓,明確告訴他們,他與戈達爾夫人不可分離。至於莫雷爾,維爾迪蘭夫人沒有必要為他指划無禮行為,他本來就有無禮行為的本性,原因就在這裡。倘若說,在關係到男爵的歡娛問題上,他對待德·夏呂斯先生有一種令男爵苦惱的獨立性,那麼,我們已經看到,男爵有其他方面對他的影響則更是看得見摸得著了,比如說吧,他擴大了他的音樂知識,使演奏高手的風格更趨成熟。但這還僅僅是一種影響,至少在我們講到這點時是如此。相反,有一種市場,德·夏呂斯先生說什麼,莫雷爾都盲目相信並且盲目執行。盲目加狂熱,不僅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的教導是錯誤的,而且還因為,即使這些教導對一個人貴族有所裨益,但一經莫雷爾囫圇吞棗一用,就變得滑稽可笑了。在這個市場上,莫雷爾變得如此輕信,對他主人如此千依百順,這就是上流社會的市場。小提琴手,在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對上流社會毫無概念,囫圇接受男爵為他繪製的上流社會簡單而又傲慢的草圖:「有一定數量地位優越的家族,而首屈一指數蓋爾芒特家族,」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他們與法蘭西王室算來有十四支聯姻關係,不過這主要是法蘭西王室的榮耀,因為法蘭西王位本應歸阿爾東斯·蓋爾芒特,而不應歸他的同父異母兄弟胖子路易;在路易十四統治下,我們為親王先生仙逝掛過黑紗,好象與國王是同一個老祖母。蓋爾芒特家族再再往下,人們還可以列舉拉特雷默伊耶家族,那是那不勒斯歷代國王和布瓦提埃歷代伯爵的後裔;於塞斯家族,作為家族並不算古老,但他們是貴族院元老;呂伊納家族,雖說是後起之秀,但都有顯赫的聯姻關係;舒瓦瑟爾家族,阿古爾家族拉羅什富科家族。再加上諾阿耶家族,且不說圖盧茲伯爵,還有蒙代斯吉烏家族,卡斯特蘭家族,除了忘掉的,就這些了。至於那些小貴族,叫康布爾梅德侯爵或瓦特費爾菲施侯爵什麼的,他們與你們軍團的最後一名小兵拉子沒有任何區別。您去把把伯爵夫人家去尿尿,或者到尿尿男爵夫人家把把,都是一回事,您會損害自己的名聲,把一塊屎尿布當作衛生紙。這是不幹凈的。」莫雷爾恭恭敬敬地接受了這堂歷史課,也許還覺得粗略了一點呢;他判斷事情的是非曲直,就好象他自己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似的,希望有一個機會找冒充拉都·德·奧維尼家族的傢伙算帳,通過蔑視的一次握手,讓他們知道,他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裡。至於康布爾梅家,現在可以向他們表明,他們「不比他軍團的最後一名小兵拉子強」。他不答覆他們的邀請,到當晚晚宴開始前最後一小時,才拍一封電報致歉,得意忘形,彷彿剛才是以純血統的王子王孫的身分乾的。而且,還得補充一點,人們簡直難以想象,德·夏呂斯先生,在其性格缺陷充分表演的各種場合里,就其常理而論,會是這麼叫人難以忍受,這麼吹毛求疵,甚至,他本來是那麼精明,而如今竟會如此愚蠢。人們可以說,的確,他的性格缺陷好象是一種斷斷續續的精神病。誰沒見過有些女人甚至有些男人這樣的情況,他們個個天賦聰穎,但卻受盡神經質的折磨。當他們高興、冷靜,對周圍感到滿意時,他們的天資麗質便脫穎而出;這才是不折不扣地,真理通過他們的嘴在說話。但只要頭一疼,自尊心稍受刺激,就可以使一切都變樣。突然的、抽風的、狹隘的聰明才智只表現出一個惱怒的、懷疑的、打情賣俏的自我,所作所為無不令人討厭。
康布爾梅夫婦的憤怒是強烈的;而且,斷斷續續地,又發生了一些摩擦,導致他們與小圈子的關係有些緊張。由於我們——戈達爾夫婦,夏呂斯,布里肖·莫埋爾和我——一次從拉斯普利埃吃晚宴后往回走,而康布爾梅夫婦到阿朗布維爾的朋友家吃午餐,去路上有一段與我們同行,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那麼喜歡巴爾扎克,而且善於從現代社會裡面重新認識他,您應該會發現,這康布爾梅家族已經擺脫了《外省生活場景》。」沒想到德·夏呂斯先生儼然成了康布爾梅家的朋友,似乎我的看法冒犯了他的尊嚴,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您這麼說是因為妻子凌駕於丈夫之上吧,」他口氣生硬地對我說。「噢!我不是想說這是外省的繆斯,也不是德·巴日東夫人,雖然……」德·夏呂斯先生再次打斷我的話:「不如說是莫索夫夫人吧。」火車停下,布里肖下車。「我們剛才暗示您都沒有用,您真叫人受不了。」「怎麼啦?」「瞧,您沒有發現,布里肖正瘋狂地戀上德·康布爾梅夫人?」我通過戈達爾夫婦和夏麗的態度看到,這在小核心裡誰也不會相信。我認為他們是別有用心。「呶,您沒發現,當您談到她時,他多麼心神不定,」德·夏呂斯先生又說,他喜歡顯露自己有女人的經驗,神色自如地談論起女人們引起的情感,彷彿這種情感就是他平日里自己感受到似的。然而,他對所有年輕人講話都用含混的父愛口吻——雖然他對莫雷爾的愛是排他性的——這就使得他發表的男人對女人的看法不攻自破:「噢!這些孩子們,」他尖著嗓子,矯揉造作,抑揚頓挫地說,「什麼都得教他們,他們象初生孩子一樣是無辜的,他們體會不到一個男人什麼時候戀愛上一個女人。象你們這樣的年紀,我比這更懂人事,」他補充道,因為他愛使用青皮世界的用語,也許是出於志趣愛好,也許是為了不讓人看出,因為故意避免使用這些用語,自己承認經常出入這些用語經常使用的地方。幾天以後,我不得不在事實面前承認,布里肖愛上了侯爵夫人。糟糕,他好幾次接受到她家吃午餐。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該是阻止胡鬧的時候了。除了她看到對小核心政策干涉的效果之外,她從這些解釋中,從他們造成的悲劇中,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興趣,這種興趣是閑極無聊才產生的,不論是貴族世界,還是資產階級世界,通通都是如此。那一天在拉斯普利埃真是大開心的日子,人們發現維爾迪蘭夫人同布里肖一起失蹤了一個小時,人們得知,她對布里肖說過,德·康布爾梅夫人取笑他,說他是她的沙龍的笑料,說他這樣會敗壞她晚年的名聲,會有損於他自己在教育界中的地位。她不惜用動人心弦的語言同他談起他以前在巴黎一起生活的那位洗衣女工以及他們生的小女兒。她佔了上風,布里肖從此不再去費代納了,但他憂鬱成疾,有兩天時間,人們以為他眼睛都快全失明了,而且他的病大大加重了,成為後天性疾病。可是,康布爾梅夫婦對莫雷爾耿耿於懷,有一次,他們故意邀請德·夏呂斯先生,但就是不請莫雷爾,由於沒收到男爵的答覆,他們擔心做了一件蠢事,感到積怨為邪謀,於是稍遲一些又給莫雷爾寫了邀請信,曲意奉承,令德·夏呂斯先生笑逐顏開,向他顯示自己神通廣大。「您為我們倆答覆,說我接受邀請,」男爵對莫雷爾說。到了晚宴那天,人們在費代納的沙龍里等待著。康布爾梅夫婦舉辦晚宴實際上是招待風雅之花費雷夫婦的。但他們又怕得罪德·夏呂斯先生,以至於,儘管由德·謝弗勒尼先生引薦早已認識了費雷夫婦,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舉行晚宴那天,當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來費代納拜訪他們時,不由得渾身緊張起來,他們編造出種種借口,儘快將他打發到博索萊伊,但又晚了一步,卻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里與費雷夫婦交臂而過,費雷夫婦目睹他被趕出來的狼狽相,不快的程度與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爾梅夫婦想不惜一切代價不讓德·夏呂斯先生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認為後者是鄉下人,原因在舉止言談的微妙差別,家族裡的人忽略了,只有當著外來人的面人們才能發覺,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這微妙的差別。但人家不樂意向外人介紹此類親戚,這些親戚現在的模樣,正是人家極力擺脫的模樣。至於費雷先生和夫人,他們是最高層次上所謂「很好」的人家。在這樣看待費雷夫婦的人的眼裡,蓋爾芒特家族,羅昂家族和其他家族無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們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來了。由於大家都不知道費雷夫人的母親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經常來往的圈子又極其封閉,人家稱呼他們之後,為了說明情況,總要連忙補充一句話,說這是「最好不過」的人家。難道是他們卑微的姓氏致使他們不卑不亢嗎?不過,費雷夫婦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許常來常往的人。需擁有海濱王后地位才能每年請費雷夫婦光臨一個上午,而康布爾梅家在英吉利海峽就有海濱王后的勢頭。他們請費雷夫婦吃晚宴,並十分指望德·夏呂斯先生對他們產生效應。人家暗中宣布他列在賓客之列。恰巧費雷夫人並不認識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此感到極其滿意,臉上浮遊著微笑,這是化學家首次讓兩個特別重要的物體發生關係時特有的微笑。門開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只看到莫雷爾一個人進來,差點暈了過去。莫雷爾,象傳令秘書負責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個出身平民卻嫁與皇族的女子為親王的痛苦而表示遺憾(德·克蘭尚夫人就用此向奧馬爾公爵致歉),莫雷爾以最輕鬆的口吻說:「男爵來不了,他有一點不舒服,至少我以為,這是因為這個……我這星期沒碰見他,」他補充道,最後這幾句話,實在令德·康布爾梅夫人失望,他剛才還對費雷夫婦說,莫雷爾白天無時無刻都可以見到德·夏呂斯先生。康布爾梅夫婦裝模作樣,似乎男爵不來反為聚會添了樂趣似的,他們不聽莫雷爾那一套,對他們的客人們說:「我們不管他,對不對,這樣反倒更愉快些。」但事實上他們怒火中燒,懷疑是維爾迪蘭夫人搞了陰謀詭計,於是,來了個針尖對麥芒,當維爾迪蘭夫人再次邀請他們到拉斯普利埃時,德·康布爾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裡的人聚一聚,於是他來了,不過是一個人,說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醫生囑咐她要靜卧守房。康布爾梅夫婦以為,夫婦的半出席,既是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次教訓,同時,又向維爾迪蘭夫婦表明,他們對他們的禮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貴人們送客,只把公爵夫人們送到二道宮的半中間就留步不前了。幾個星期以後,他們差一點鬧崩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對我就他們的不洽作了這樣的解釋:「我要告訴您,德·夏呂斯先生真難相處,他是極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麼說,他堂兄蓋爾芒特親王是這一派,人們為此罵他罵得夠多的了。我有一些親戚親屬對此很計較。我不能經常與那些人來往。不然,我這樣會同全家族的人鬧翻的。」「既然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派,這不更好嘛,」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聽說,聖盧娶他的侄女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這甚至可能還是結婚的理由呢。」「喂,我親愛的,不要說聖盧是德雷福斯派,我們很喜歡聖盧。不該隨便到處給人下結論,」德·康布爾梅先生說。「不然,您會弄得他到軍隊里有好瞧的!」「他過去是,但現在已不是了,」我對德·康布爾梅說。「至於他與德·蓋爾芒特—布拉薩克小姐的婚姻,您說的是真的嗎?」「人家都這麼說,不過您與他關係這麼密切理應知道。」「但是,我對你們再說一遍,他確實對我說過,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爾梅夫人說。「何況,這是很可以原諒的,蓋爾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國血統。」「就瓦雷納街上的蓋爾芒特家族而言,您完全可以這麼說,」康康道,「但聖盧,卻是另一碼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國親屬,他的父親首先要求得到法蘭西大貴族的頭銜,於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並在戰場上殺身成仁。我雖然對此看法很嚴厲,但不論從這樣或那樣意義上講,都不應該誇大其詞。inmedio……vitus1,啊!我想不起來了。這是戈達爾大夫說的什麼玩藝兒。那是一個總有說頭的人。您這裡該有一部小拉羅斯辭典吧。」為了避免就拉丁語名言表態,丟開聖盧的話題,因為她丈夫似乎覺得,一談起聖盧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話題轉到「老闆娘」上,她與他們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釋。「我們是自願將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夫人的,」侯爵夫人說。「只是她似乎以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辦法弄歸自己的東西,享有草地,有了舊的帷幔、掛氈和吊簾,有了租金里一點也不沾邊的東西,她就有權利同我們聯繫在一起。這是明擺著的兩碼事。我們的錯誤在於沒有隨便說一個代理人或一個代辦處來辦事。在費代納,這並不重要,但從這裡,我卻看到我那克努維爾的姨媽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會客日里,她看到維爾迪蘭大媽披頭散髮來的話。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自然嘍,他認識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認識一些很糟的人。」我問是誰。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追問之下,最後不得不說:「人家肯定,說他養活了一位叫莫羅,莫里伊。莫呂什麼的先生,別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與小提琴師毫無關係,」她紅著臉補充道。「當我感覺到,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因為她是我們在海峽的房客,她就有權利到巴黎來拜訪我,我便明白要切斷纜繩,斷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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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意為中庸之道。
儘管與「老闆娘」有這段彆扭,康布爾梅夫婦與老常客們卻相處得挺不錯,當他們與我們同一條路線時,樂意上我們的車廂來。火車快到杜維爾站了,阿爾貝蒂娜最後一次抽出她的小鏡子,幾次覺得有必要換一雙手套,或者把帽子脫下來一會兒,用我送給她的、平日插在頭髮里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雞冠頭,提一提發頂,並且,如有必要的話,在波浪般垂至后脖根的捲髮下,重新盤起她的髮髻。一登上來接我們的馬車,我們就再也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半路沒有路燈;車輪最響的時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個村莊,以為到了,實際上還在茫茫田野上,可以聽到遠處的鐘聲,忘了自己身上穿著常禮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邊緣的盡頭,由於長途旅行,火車一路節外生枝,似乎把我們帶到深夜裡去,幾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車子在一段細沙地上打滑了一下,這才發現我們進入了花園,眼前突然出現了沙龍和餐廳閃耀的燈光,一下子將我們帶回到社交生活中來,聽到時鐘打了八下,我們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們原以為八點早就過去了,與此同時,一道道服務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圍繞著穿燕尾服的男賓和穿半裸晚禮服的女賓轉來轉去,堪稱光彩奪目的晚宴,不亞於城裡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雙重深色的特殊的圍巾,並因此改變了晚宴的特徵,這圍巾是夜間時刻編織而成的,來時的鄉間夜色和歸時的海濱夜色交織而成,以上流社會最原始的隆重扭轉了夜間的時刻。回去時,我們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明亮的沙龍,不得不與閃光的輝煌告別,但這種輝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車,我設法同阿爾貝蒂娜坐在一起,不讓我的女友離開我同別人在一起,這裡面往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在一輛黑古隆冬的車子里,下坡時又顛簸不止,我們倆可順勢做不少動作,即使一道閃光突然射了進來,照著我們緊緊摟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當德·康布爾梅先生還沒有與維爾迪蘭夫人鬧彆扭的時候,他問我說:「您不感到,下這麼大的霧,您會氣喘嗎?我的姐妹今天早上可氣喘得厲害。啊!您也一樣,」他滿足地說,「今晚我要告訴她。我知道,一回家,她就會馬上打聽您是否已經很長時間不氣喘了。」況且,他之所以同我談我的呼吸困難,僅僅是為了談他姐妹的呼吸困難,他讓我描繪一通哮喘的基本特徵,只是為了指出兩者之間存在的區別。但是,儘管兩者氣悶有不同的特徵,但由於他認為他姐妹的氣悶應當具有權威性,因而他不能相信,對她的氣喘病有作用的東西,對我的氣喘病就沒有反應,他甚至生氣了,怪我沒有試一試,因為有一件事比遵守飲食禁忌還難,那就是不把自己的禁忌強加於他人。「再說,怎麼說呢,我說的可是外行話,您這裡面對的是老權威,老鼻祖。戈達爾教授認為如何?」
還有,另一次,我又去見他的妻子,因為她說我「表妹」樣子怪裡怪氣的,我想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否認她說過這樣的話,但最終又承認談到一個人,她好象見到這個人同我表妹在一起的。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最後她說,如果她沒弄錯的話,她是一個銀行家的妻子,她叫莉娜,莉內特,莉澤特,莉婭,反正諸如此類什麼的。我想「銀行家的妻子」只不過是用來更好地擺脫我的追問的託詞罷了。我想問問阿爾貝蒂娜是否確有此事。但我更喜歡裝出知情人模樣,而不太願意流露出盤問者的神氣。何況,阿爾貝蒂娜什麼也不會回答,或者說一聲「不」拉倒,輔音「b」發音過於猶豫,而母音「u」又發得過於響亮。阿爾貝蒂娜從來不講可能傷害自己的事情,而講一些別的事情,但這別的事情又只能根據原來那些事情才能說清楚,因為真相併非人家告訴我們什麼就是什麼,而是一股無形的流,人家告訴了我們什麼和我們聽說到了什麼,這只是了解真相的開始。因此,當我認定,她在維希認識的一個女人作風不正派時,她發誓說,這個女人絕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子,從來沒有企圖指使她做壞事。又有一天,因為我提起對此類女人的好奇,她便補充說,維希女士也有一位女友,但她,阿爾貝蒂娜,並不認識維希女士的女友,但維希女士「答應」要讓她認識她。既然是她答應她認識她,這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有意認識她,要不就是維希女士主動向她獻殷勤,善於討她的歡心。但是,假如我當阿爾貝蒂娜的面提出相反的看法,人家就會以為我的新發現只不過是從她口裡得知的,我的情況來源馬上就會中斷,我從此就什麼也休想知道了,我也就再也不能使人畏懼了。再說,我們住在巴爾貝克,而維希女士及其女友住在芒通;離得這麼遠,不可能造成什麼危險,我的疑心頓時不攻自破。
常有這樣的事,當德·康布爾梅先生從車站呼喚我們的時候,我與阿爾貝蒂娜剛剛還在利用黑暗的掩護呢,但很難充分利用,主要因為阿爾貝蒂娜擔心天沒全黑,推多就少。
「您曉得,我敢肯定,戈達爾大夫已經看見了我們;再說,即使沒看見,他也聽得清您氣喘的聲音,他們不是正說您有另一種氣喘的事嘛,」阿爾貝蒂娜正說著,到了杜維爾車站,我們從那裡又上了小火車回家。但這次歸程,與來程一樣,如果說給我留下了某種詩情畫意的印象,喚醒了我內心出門旅遊的慾望,過新生活的慾望,並由此使我一改初衷,放棄了與阿爾貝蒂娜結婚的一切打算,甚至希望與她一刀兩斷,再加上我們倆關係生性水火難容,那麼,它就使我更容易下決心與她斷交。因為,來也罷,回也罷,每到一站,總有一些認識的人,或者同我們一起上車,或者站在月台上向我們問好;除了悄然而至的想象之樂外,占統治地位的是社交活動不斷產生的歡樂,社交之樂何其慰人,又何其醉人。各站到站之前,站名本身(第一天聽到后就一直令我浮想聯翩,那天晚上,我與我外祖母一起旅行)一聽就可以顧名思義的,但自從那天晚上,布里肖在阿爾貝蒂娜的請求下,更全面地向我們解釋了站名的詞源,此後,站名便失去了原來的特色了。我原來覺得以「弗洛爾」(花)為後綴的某些地名是很有魅力的,如菲克弗洛爾。翁弗洛爾,弗萊爾,巴弗洛爾,阿弗洛爾,等等,同時覺得以「伯夫」(牛)為詞尾的布里克伯夫很有趣。但經布里肖一席考證,花落了,牛也跑了(第一天在火車上,他就說了來龍去脈),他告訴我們,所謂「弗洛爾」(fleur)者,乃是「波爾」(port)也(指的是海港,形同費奧爾[fiord],峽灣的意思),而「伯夫」者(boerf),諾曼第方言稱「budb」,意乃「窩棚」也。由於他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原來我感到別緻的東西統統一般化了:布里克伯夫牛加入了埃爾伯夫窩棚的行列,甚至,在一個名字里,乍一聽同地方一樣是個別的,比如「佩納德皮」(pennedepie,喜鵲的羽毛),個中離奇古怪根本用道理講不清楚,我似乎覺得,自上古以來,就象諾曼第的一種乳酪,混成又粗又硬又有味道的一個詞兒,我很遺憾,其中又找到了一個高盧語「pen」,是「山」的意思,在「pennarch」和「lesapennins」兩地都有山在坐鎮。由於火車每停一站,我總感到,我們有許多友人的手要握,如果說談不上接見人家來拜訪的話,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快去問問布里肖您想知道的名字。您對我提到過『高傲馬古維爾』。」「對,我很喜歡這高傲,那是一個驕傲的村莊,」阿爾貝蒂娜說。「您還可能覺得它更驕傲,」布里肖答道,「您不用法語形式,甚至不用後期拉丁文化形式,象人們在貝葉主教的文集里看到的『高傲壯麗的馬古維拉』(margcouvillasuperba),而以更古老的形式,跟諾曼第方言更接近的形式『marculpbivillasuperba』,即是梅居爾夫
(merculph)村莊或莊園的來歷。凡以『維爾』為後綴的這些專有名詞,您仍然從中可以看到,在海邊,一個個粗暴的諾曼第入侵者的幽靈站了起來。在阿朗布維爾,站在車廂門口,您只看到我們傑出的大夫,而他顯然同古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首領毫無共同之處。但您一閉上眼睛,您就可以看到著名的埃里曼(herimundivilla)。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走這幾條路,包括盧瓦尼與巴爾貝克海濱之間這一段,而不走從盧瓦尼到老巴爾貝克那風景極其優美的幾條路段,維爾迪蘭夫人也許已帶你坐車從那邊逛過了。那麼,你們看到了安加維爾或維斯卡爾,還有杜維爾,在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之前,那是迪羅爾德村。況且,那裡不光住著諾曼第人。似乎德國人也擁到這裡來了(aumenancourt,alemanicurtis);可別把這個告訴我看見的那位年輕軍官;他知道了很可能不再願意去表兄弟家作客了。還有一些撒克遜人,西索納泉水就是證明(維爾迪蘭夫人愛逛的目的地之一,而且理由無懈可擊),就象在英國有lemiddlesex(米德爾塞克斯)lewessex(韋塞克斯)。這是無法解釋的事情,哥特人,象人們說的是些『叫花子』,也可能來到這裡,甚至摩爾人(maure)也來過,因為莫爾塔尼(mortagne)源於『mauretania』。在古維爾(gothorumvilla)里就留有痕迹。拉丁文(latin)有些文物遺迹猶存,如拉尼(latini-acum),」「我么,我請解釋一下『thorpehomme』,」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明白『homme』的含義1,」他補充道,雕刻家和戈達爾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但『thorph』是什麼意思?」「『homme』與您想當然以為的那個意思風馬牛不相及,」布里肖回答說,狡黠地看了戈達爾和雕刻家。「『homme』在這裡與感謝母親給了我的那個性別毫不相干。『homme』者,『holm』也,意思是『ilot』(小島)。至於『thoroh』,或叫『village』(村莊),上百個單詞里都可以找到。我剛才已經說得我們的年輕朋友不耐煩了。因此,在『thoroehomme』里,沒有諾曼第首領的姓,但卻有諾曼語辭彙。您瞧整個地區都已經日爾曼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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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男爵心目中的「homme」的含義,旁人皆有意理解為男爵喜歡的那種「男人」。
「我覺得他言過其實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昨天去過奧土維爾(orgeville)。」「剛才我在『thorpehomme』一地剝奪了您做『homme』(男人)的資格,這一回還給您嘍,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羅貝爾一世在一張證書上給我們留下的是『orgevilleotgervilla』,即『otger』莊園。所有這些地名都是古代貴族的姓。『octeville-venelle』是封給『l』avenel家的。而『l』avenel』家族是中世紀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把我們帶到『bour-guenolle』,寫的是『beurgdemocles』(莫爾鎮),因為這村莊,在十一世紀時,是屬於『baudoindemoles』家族的,『lachaise-baudoin』也是;可是我們已經到東錫埃爾了。」「我的上帝,那麼多軍官爭著上車!」德·夏呂斯先生幫作恐慌地說,「我說的是為了你們,因為我嘛,這並不礙事,既然我下車了。」「您聽到了吧,大夫?」布里肖說。「男爵怕軍官們從他身上踩過去。不過,他們集中在這裡是執行任務,因為東錫埃爾,就是聖西爾(saint-cyr),即dominuscyriacus。有許多城市的名字。如sanctus和sancta已被dominus和domina所取代。再說,這座平靜的軍事重鎮有時候有聖西爾,凡爾賽和楓丹白露的假象。」
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訴阿爾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為我很清楚,在阿默農古,在東錫埃爾,在堆普維爾,在聖瓦斯特,我們要接待一些臨時拜訪者,他們的短暫拜訪並不令我不愉快,諸如,在埃爾默儂維爾(埃爾曼領地),德·謝弗勒尼先生利用來找客人的機會,順便拜訪我,請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東錫埃爾,聖盧的一個英俊朋友突然鑽了上來,他是聖盧(如果他沒空的話)派來的,特地轉達德·鮑羅季諾上尉的邀請,或是在「勇敢的公雞」食堂用餐的軍官們的邀請,或是在「金色的火雞」食堂用餐的士官們的邀請。聖盧往往親自來看我,只要他在這兒,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爾貝蒂娜,但又不讓別人覺察出來,徒勞的警惕而已。不過,有一次,我中斷了看護。由於停車時間較長,布洛克向我們致意之後,立刻要去找他的父親去,他父親剛繼承其叔父的遺產,並租下了一座叫「騎士團封地」的城堡,覺得只有坐驛站快車,由穿著僕役衣裝的馬車夫駕著車走動方有貴族氣派。布洛克請我一直陪他到他父親的車子邊。「請快呀,因為四條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寵愛的人兒,你會讓我父親高興的。」但我極難受,得讓阿爾貝蒂娜同聖盧待在車廂里,等我把背一轉過去,他們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個包廂里去,眉來眼去,動手動腳,只要聖盧在場,我那貼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會離開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象是求我幫他的忙,請我去對他父親問個好,開始我覺得拒絕他很不夠朋友,因為我沒有任何障礙,列車員已經預報過了,火車至少停車一刻鐘,而且,幾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車了,他們不上車,火車是不會開的;後來,他明白了,我這人——我此刻的行為是對他最終的回答——歸根到底是暗附風雅。因為他並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錯,德·夏呂斯先生為了與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沒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觸過一次,前不久他還對我說過:「請您把您的朋友介紹給我吧,您連招呼都不打是對我缺乏尊重,」於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來,布洛克似乎使他極為喜歡,甚至常給他一句話:「但願後會有期。」「這說不過去,您不願走幾百米路去對我父親道一聲好,這一聲問候會使他多高興?」布洛克對我說。我真糟糕,我當時的神態好象不夠朋友,而且布洛克認為我不夠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發被他言中了,我感到,他有這樣的想法,當我有「出身」高貴的人在身邊時,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從那一天起,他對我就不再象以往那樣友好了,我感到更為難過的是,他對我的性格不再象以住那樣尊重了。但是,為了消除他對我之所以留在車廂里的動機的誤會,我本來應該跟他說點什麼——就是我嫉妒阿爾貝蒂娜——可這些個事兒若說出來豈不令我更加痛苦,還不如索性聽之任之,就讓他認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會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從理論上講,人們覺得總應該坦之以誠,免得誤會。但是,生活往往把種種誤會天衣無縫地組裝在一起,以至於,為了消除誤會,只有在可能的極罕見的情況下,要麼有必要挑明——現在不屬於這種情況——某些事情,這些個事很可能使我們的朋友受到更大的傷害,還不如任其將錯就錯,將莫須有的罪過強加於我們,要麼,需泄露某一隱私——我剛才遇到的正是這種情況——但我們又覺得泄露隱私比誤會更糟糕。何況,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釋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為我實在不便啟口,如果我光請求他不要生我的氣,那我就會給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運」屈服之外別無他法了!命該阿爾貝蒂娜在場,不讓我離她去送他,命該他以為,恰恰相反,正是顯貴們在場,即使他們再高貴一百倍,我才更應該一心一意照顧布洛克才是,將他捧為座上賓。如此這般,只要意外地、荒謬地在兩個命定之間來個節外生枝(這裡,就是阿爾貝蒂娜與聖盧面對面出現),就能使本應聚焦的光線產生折射,反倒互相偏離愈演愈烈,永遠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對我的友誼更美好的友誼嗎,然而它卻被摧毀了,肇事者並非有意製造彆扭,因而絕不會向受傷害者解釋清楚原委,不然,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創傷並恢復他那正在喪失的好感。
再說,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誼也許是言過其實吧。他使我討厭至極的缺點應有盡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柔情節外生枝,使得他的缺點變得令我忍無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會的時刻,我一邊同他談話,一邊用眼睛監視著羅貝爾,布洛克告訴我,他在邦當夫人家吃過午餐了,說每個人都對我讚不絕口,佩服到「太陽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當夫人認定布洛克是一個天才,他獻給我的熱情洋溢的譽美之辭,別人的話是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一定會傳到阿爾貝蒂娜的耳朵里。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打聽到,我是一個『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媽還沒對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著說,「大家都讚揚你。只有我一個人保持沉默,好象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們的飯菜,只不過飯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象吃的是罌粟,罌粟對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萊塞的真福兄弟、神聖的睡神希普諾斯是珍貴的,他用縷縷柔絲纏住身體和口舌。我對你的讚佩並不亞於那群餓狗,人家邀請我時連貪吃的狗群一起請來了。但我嘛,我讚佩你,是因為我理解你,而他們讚賞你卻不理解你。說白了吧,我太讚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廣眾中這樣談論你,高聲頌揚我內心最深處的欽慕之情,我簡直感到那是對神聖的褻瀆。人們枉費口舌向我詢問有關你的事情,一個神聖的廉恥女神,宙斯的女兒,叫我沉默不語。」我沒有外露不滿情緒的不良愛好,但這號廉恥女神,我覺得象——比宙斯還象——那種羞恥心,它不讓一位欣賞您的批評家對您發表評論,因為,您端坐其間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夥無知的讀者或新聞記者們所侵犯;象政治家的廉恥那樣,政治家不給您授勛是為了不讓您與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象學士院的廉恥那樣,他不投您的票,是為了使您免受與才疏識淺的某君為伍的恥辱;說到底象孝子們更可敬也更可惡的廉恥那樣,他們請求我們不要寫他們的值得大書特書的已故父親,以保可憐的死者的寂靜,安息,不讓人們復活他,不讓人們為他歌功頌德,但可憐的死者也許更喜歡人們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雖然這些花圈是畢恭畢敬地安放到墳墓上來的。
若說,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問候他父親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難過,而向我承認他在邦當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現在明白阿爾貝蒂娜為何對這頓午宴隻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談起布洛克對我的友情時,她噤若寒蟬),那麼,這位年輕的猶太人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產生的印象就與惱怒大相徑庭了。
是的,布洛克現在以為,我現在不僅不能須臾遠離風流雅士,而且認為,我對風流雅士們能夠主動向他接近(如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嫉妒,於是千方百計在設置路障,阻撓他與他們聯繫,而從男爵方面又遺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夥伴。按照他的習慣,他含而不露。開始,他不動神色地詢問我關於布洛克的幾個問題,但語氣是那樣隨隨便便,懷著一種似乎是極其虛假的興趣,以致人們難以相信他正等著回答。他神情冷漠,單調的旋律表現得比無動於衷還無動於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對我稍許客氣一番:「他看樣子是聰明的,他說他在寫作,他有才氣嗎?」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真是大好了,他對他說他希望再見到他。男爵方面沒有任何錶情表明他聽懂了我的話。由於我重複了四次而不見回答,我終於懷疑我是不是成了聲音幻覺的玩具,因為我覺得聽到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住在巴爾貝克?」男爵低聲唱道,全然不象提問,甚至可以責怪法蘭西語言竟不具備有別於問號的標點符號來為那些疑問程度極少的句子收尾。不錯,這種標點除了為德·夏呂斯先生所用外沒有什麼用場。「不,他們在附近租了『騎士團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為之後,德·夏呂斯先生裝著瞧不起布洛克。「多麼可怕!」他叫了起來,極盡全力吹響喇叭嗓門。「所有稱之為『騎士團封地』的房地產都是馬爾他騎士團的騎士們(其中就有我)建造並佔有的,猶如所謂『聖殿』地盤,或者叫『聖殿』騎士團封地。要是我住在騎士團封地,倒是理所當然的。但一個猶太人!然而,這並不使我奇怪;這源於一種瀆聖的奇怪的愛好,是這個種族特有的愛好。一個猶太人一旦有錢買一座城堡,他往往選擇一座叫『隱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類。我與一位猶太官員有聯繫,您猜他住在哪裡?在『主教橋』。由於失寵,他被發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長橋』那兒。在聖周,當人們演出所謂的『耶穌受難』的褻瀆的節目時,大廳里擠滿了半屋子猶太人,想到他們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釘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畫像釘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戀人』音樂會上,有一天,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猶太銀行家,樂隊演奏柏遼茲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喪。但一聽到《耶穌受難的快樂》,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種福樂的神態。您的朋友住在騎士團封地,不幸的人,多麼殘無人道!您告訴我路,」他接著說,滿不在乎的樣子,以便讓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們古代領地受到了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為他有禮貌,好象很精明。也許他就差沒在巴黎的『聖殿』街住了!」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個話,看樣子只是想藉助他的理論,找到一個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實際上要達到兩個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錯,」布里肖提醒道,「聖殿街原來叫聖殿騎士團封地。在這方面,您允許我作個說明嗎?」學者道。「什麼?什麼意思?」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因為這一說頭使他套取情報受到了阻礙。「不,沒什麼意思,」布里肖膽怯地答道。「是關於巴爾貝克的詞源問題,人家問過我。聖殿街過去叫做『貝克的巴爾』,因為在諾曼第的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裡有它的法庭巴爾(旁聽席)。德·夏呂斯先生沒有答理,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這是他蠻橫無理的一種表現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麼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這就為瀆聖行為繼續下去提供了機會。人們不能阻止猶太人住瑪德萊娜大街,聖奧諾雷區,或聖奧古斯丁廣場,總主教教區碼頭,修女街,還有聖母經街,但得讓他們看到難處。」我們無法告訴德·夏呂斯先生布洛克現在的住址,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親的辦公室在「白大衣街」。「嚇,簡直邪惡到極點,」德·夏呂斯先生嚷了起來,似乎在自己譏諷與憤懣交加的嚷叫聲中,得到了一種內心的滿足。「白大衣街,」他笑著重複道,每個音節象用凝乳酶凝結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為毒辣的褻瀆就是在『白大衣街』兩步遠的地方,有一條街巷,街名我記不起來了,全讓給了猶太人,店面上標有希伯來文字,有一些做死麵餅的作坊,有一些猶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猶太衚衕。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裡。自然嘍,」他又說,語氣誇張而且驕傲,搬弄美學詞藻,通過一種不由自主的遺傳反應,給人一種路易十三老火槍手抬頭仰面的神氣,「我之所以關心所有這些事,完全是從藝術觀出發。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譴責一大片布洛克,因為這個布洛克,後面有一個民族,在這個民族一群出類拔萃的孩子里,就有斯賓諾莎這樣的人物。而且,我極其欣賞倫勃朗的畫,領略到經常出入猶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個猶太區,愈是清一色,愈是一應俱全,說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況且,這個殘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與愛財如命已溶為一體,以至於,我說的希伯來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選擇了『白大衣街』。實在太可笑了!何況,住在那兒的,正是一個古怪的猶太人,正是他燒開了聖體餅,接下來,我想人們要把他自己燒開,這可能就更離奇了,因為這似乎意味著,一個猶太人的身體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聖體相提並論了。也許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讓他帶我們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兒安放著路易·德·奧爾良的屍體,他是被無畏者約翰謀殺的,不幸的是,無畏者約翰沒把我們從奧爾良人手中解救出來。再說,我個人同我的堂兄弟夏爾特爾公爵相處很好,但到底是一個篡權者的家族,指使謀殺路易十六,剝奪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況且,他們因為祖上是親王殿下,人們這樣稱呼可能是因為這是一個最驚人的老太太吧,他們可象攝政王及其餘黨了。什麼家族喲!」這一席反猶太人或親希伯來人的演說——人們盡可從字面上也可從言外之意里去推敲——卻在我耳朵里被莫雷爾對我的一句附耳低語切斷了,這句話使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爾,他並不是沒有發覺布洛克產生的印象,附耳感謝我把布洛克「打發走了」,並別有用心地補充道:「他很想留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我代之。真是十足的老猶!」
「也許可以利用停車的機會,看來要延長時間,向您的朋友提出要求,對某些宗教儀式作些解釋嘛。難道您不能把他找回來?」德·夏呂斯先生問我說,心急如焚。「不,這不可能,他坐車走了,而且生我的氣了。」「謝謝,謝謝,」莫雷爾對我耳語。「豈有此理,馬車總可以追上嘛,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要一輛汽車嘛,」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活象這樣一種人,這種人習慣於一切都得向他屈服。但他發現我不說話了:「他那輛是什麼了不起的車子,多少是想象出來的吧?」他傲慢地對我說,懷著最後一線希望。「那是一輛敞篷驛站快車,它現在也許已到騎士團封地了。」眼看希望落空,德·夏呂斯先生泄氣了,裝出開玩笑的樣子。「我明白了,他們被一杯對酒嚇得坐四輪馬車敗退了。若是一杯再對酒,恐怕就駟馬難追了。」1終於,人們發現,火車又起動了,聖盧離開了我們。但是,這一天,唯有這一天,我們上車之後,他弄得我好苦,可他竟毫無意識,因為我想到,為了陪布洛克,我得讓他與阿爾貝蒂娜待一會兒。其它的日子,他的出現沒有折磨我。因為,阿爾貝蒂娜她自己,為了使我免除一切不安,總是以某種借口,想方設法,即使並不情願,儘可能不緊挨著羅貝爾坐著,甚至故意離得遠遠的,以致連伸手都夠不著,她的眼睛從他身上轉開,從他到來那刻開始,她就不加掩飾地,幾近矯揉造作地同其他的某一個旅客聊起話來,這把戲一直玩到聖盧下車為止。這樣,在東錫埃爾,他對我們的拜訪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痛苦,甚至沒帶來任何為難,同其它的所有拜訪一樣使我感到愉快,從這塊土地上給我帶來這樣那樣的問候和邀請,無一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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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語「coupé」(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與「混合酒」同音同形,構成諧音,德·夏呂斯由馬車聯繫到「混合酒」又從「混合酒」發展到「再對酒」(recupé),以笑話掩飾自己的醜陋靈魂。
已是夏末秋初季節,在我們從巴爾貝克至杜維爾的旅途上,當我遠遠望見紫杉聖皮埃爾站時,正值傍晚時分,有一陣子,懸崖峭壁頂上霞光閃爍,猶如夕陽雪山,頓時令我想起(我且不說我想到那第一個傍晚它那不速的奇特景觀給我造成的惆悵,使我迫不及待地想重登火車回巴黎,而不願直奔巴爾貝克)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過的,早上,人們可以在那兒看到的壯觀景象,就在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刻,彩虹七色在崢嶸怪石上爭輝鬥豔,就在這樣的時刻,有多少回,他喚醒了那個小男孩,讓他在沙灘上光著屁股,為他作畫,那男孩子為他當了一年的模特兒。紫杉聖皮埃爾的地名告訴我,一個五十來歲的、古里古怪的、才智橫溢而又裝模作樣的人即將出現,同他在一起,我可以談論夏多布里昂和巴爾扎克。而現在,在暮靄籠罩下,在安加維爾絕壁後面,它過去曾令我浮想聯翩,似乎眼前它那古砂岩頓時變成了透明體,我看到的,正是德·康布爾梅先生的一個叔叔的漂亮府邸,我知道,倘若我不願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飯,或者不願回巴爾貝克的話,府里的人們是會歡迎我的。因此,不僅僅是此地的地名喪失了開始的神秘,而且地方本身也平淡無奇了。地名本來就已經失去了一半的神秘色彩,加之詞源學以推理取代神秘,其神秘程度又降了一個等級。在我們回埃爾默儂維爾,聖瓦斯特,阿朗布維爾路上,在火車停站的時刻,我們發現了開始未曾辨清的影子,布里肖一點也沒看到,若在夜間,他會把這些影子當作是埃里曼、維斯卡、埃蘭巴的鬼魂。但影子已向車廂增來。原來是德·康布爾梅先生,他與維爾迪蘭夫婦已經徹底鬧翻,他出來送客,並代表他母親和妻子,來問我是否樂意讓他把我半路「劫」走,留我在費代納暫住幾天,有一位美妙的女歌唱家可以為我演唱全部格魯克的作品,還有一名著名棋手,我可以同他好生廝殺幾盤,而且下棋並不影響到海灣去隨波垂釣和駕舟擊浪,也不影響到維爾迪蘭家吃晚宴,對此,侯爵以名譽作擔保,保證將我「借」給他們,叫人找上門來給我帶路,豈不更方便更穩妥。「但我不能相信,去那麼高的地方對您會好受的。我姐妹就受不了。她回來會成什麼樣子,不過,此刻她感覺還不太壞……真的,您已經發作過一次,那麼厲害!明天,您也許挺不住!」他前仰後合,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比如他在街上看到一個瘸子在一個聾子面前自誇或故意同他聊天時,他不會不笑吧。「那麼,之前呢?怎麼,半個月來您沒發作過?您曉得這有多美!說真的,您應該住到費代納來,您可以同我姐妹談談您的氣喘病。」在安加維爾站,是蒙貝魯侯爵來「趕火車」,他沒能去費代納,因為打獵誤了,只見他穿著長靴,帽子上插著野雉翎,與上車的人一一握手,並趁此機會通知我說,在我不感到不方便的星期幾,他的兒子要來拜訪我,感謝我能接待,若能讓他兒子讀點什麼,那他就太高興了;要不就是德·克雷西先生來「作禮節性回訪」,他一邊說著,一邊抽著煙斗,接受一支甚至好幾支雪茄,對我說:「好哇!難道您就不說一下,哪一天我們下一次在盧庫盧斯聚會嗎?難道我們沒什麼可談談嗎?請允許我提醒您,我們在火車上曾留下蒙戈梅里兩家的問題沒有談。我們應該談完它。我就看您了。」別的人來只是買他們要看的報紙。也有不少人同我們閑聊,我總懷疑,他們來到自己的小城堡最近的車站,待在月台上,只是為了會一面熟人而已,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總之,上流社會的生活場景一幕如同另一幕,與小火車過了一站又一站相仿,但兩者不能相提並論。小火車自身似乎意識到自己擔任的人們賦予它的角色,養成了人類一種可愛可親的品性:它性情溫順,耐心地等待著那些遲遲不上車的旅客,他們願意賴多久就等多久,而且,即使開了車,只要有人打招呼,便停車歡迎光顧;於是,這些半路攔車的旅客便跟在它屁股后氣喘吁吁地跑來,在喘氣方面與小火車頗象,但不同的是,他們追火車全速奔跑,而小火車只是理智地放慢速度。因此,埃爾默儂維爾,阿朗布維爾,安加維爾,無論如何再也不會讓我想起諾曼人征服的偉大野蠻了,它們不滿意不可名狀的纏身愁雲一掃而空,過去我曾看到它們沉浸在暮色蒼茫的惆悵氣氛之中。東錫埃爾!對我來說,即使在認清了它的真面目,將我從夢幻中喚醒之後,這一地名,長期以來,仍然使我聯想到那些可愛的冰冷的街道,明亮的玻璃櫥窗,味道鮮美的家禽!東錫埃爾!現在只不過是莫雷爾上車的車站而已;埃格勒維爾,現在只不過是我們在此等待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上車的車站罷了;梅恩維爾,則是晴朗的傍晚阿爾貝蒂娜的下車站,每當她覺得不太累,還想跟我在一起再呆一會兒,在那兒下車,穿過一條斜坡,比她在巴維爾下車多走不了多少路。這樣一來,我不僅不因孤獨而惶惶不安——那種孤獨感在第一個傍晚就緊箍著我的心——而且,我也不必擔心故態復萌,也就再也沒有人地生疏之虞了,在這片不僅盛產栗樹和檉柳,而且洋溢著友誼的土地上,足跡所至,友誼一脈相承,猶如青山不斷,蜿蜒起伏,時而隱藏於崢嶸怪石之中,時而潛伏在馬路兩旁的椴樹林背後,不過,每一站都派有一位可愛的紳士,熱情地握一下手,替我洗一下風塵,以免讓我產生路遙的疲乏感,如有必要,則往往自告奮勇,陪我繼續行路。到了下一站,另一個紳士也許已在站上等著了,前呼后應妙極了,以致小火車鳴笛催我們辭行一位朋友,卻又允許我們尋回其他的朋友來了。倘若城堡與城堡之間的距離較遠,小火車路經城堡時以快步行人的速度前進,小火車與城堡的距離挨得那麼近,以至於,主人們站在月台上,站在候車室前呼喚我們,我們竟以為他們是站在自家的門檻上,窗戶前給我們打招呼呢,彷彿省級小鐵道不過是全省的一條街,而孤零零的貴族鄉間別墅,只不過是一家城市公館似的;即使在少有的幾個車站,我沒聽到任何人來問「晚安」,四周萬籟俱寂,因為我曉得,這片寂靜是朋友的夢鄉,他們就在附近的小別墅里,早早上床睡覺了,假如我有必要把他們叫醒,請他們幫忙接待一下,那麼我的登門一定會受到歡迎的。習慣充斥了我們的時間,以致幾個月後,在城裡竟沒有一刻的閑暇,我們一到城裡,一天給我們十二小時的自由支配權,倘若其中一小時偶爾有空,我就再也不想利用這一小時去看一座什麼教堂了,而我過去是專為看教堂才來巴爾貝克的,也不想把埃爾斯蒂爾畫的一幅風景畫與我在他家看到的原始畫稿進行一番比較對照,卻寧可到費雷先生家去再下一盤棋。不錯,正是巴爾貝克這地方有著可恥的影響,如同也具有魅力一樣,才真正成為我熟悉的地方;若說,其領土的分佈,沿海一路各種農作物粗放的播種,硬是賦予我對形形色色的朋友們的拜訪予旅遊的形式。那麼,它們同樣強使這種旅行只具有一連串拜訪的社會樂趣。同樣的地名,過去對我而言是何等的撩人,以致我翻普通的《別墅年鑒》到芒代省這一章時,竟激動萬分,猶如火車時刻表,我現在對它是何等的熟悉,以致我駕輕就熟,很容易翻到巴爾貝克經東錫埃爾至杜維爾這一頁,就象查通訊錄那樣不慌不忙,順手拈來。在這個太社會化了的山谷里,我感到,在半山腰上,隱約可見懸挂著一個眾多朋友的集團,晚間詩的呼聲不再是貓頭鷹和青蛙的鳴叫,而是德·克里克多先生的「怎麼樣?」或者布里肖的「昭明!」1這裡,氣氛再也不會引起惶惑不安,而充滿了地地道道的人情味,呼吸起來沁人肺腑,甚至過分富有鎮靜解憂之效。我從中受益匪淺,至少可以說,從今往後看問題,只從實際觀點出發了。同阿爾貝蒂娜的婚事我看簡直是一種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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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照明」音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