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
第五部女囚
每天清早,我臉對著牆,還沒轉過身去看一眼窗帘頂上那條陽光的顏色深淺,就已經知道當天的天氣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鬧,有時越過潮濕凝重的空氣傳來,變得喑啞而岔了聲,有時又如響箭在寥廓、料峭、澄凈的清晨掠過空曠的林場,顯得激越而嘹亮;正是這些聲音,給我帶來了天氣的訊息。第一輛電車駛過,我就聽得出車輪的隆隆聲是滯澀在淅瀝的細雨中了,還是行將馳向湛藍的晴空。但也許還在我聽到這些聲音之前,已經有一種更敏捷、更強烈的,不斷瀰漫開來的東西,悄悄地從我的睡夢中掠過,或是給朦朧的睡意罩上一層憂鬱的色彩,預兆冬雪的即將來臨,或是讓某個時隱時現的小精靈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禮讚太陽光輝的頌歌,直到我開始在睡夢中綻出笑臉,閉緊眼瞼準備承受耀眼的光亮,終於在一片熱鬧的音樂聲中醒來。說起來,我在這段時期里簡直是足不出戶,只在這間卧室里感受著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經說過,他在傍晚來看我時,總聽見有說話的聲音;既然我母親遠在貢佈雷,而他在我房間里又從沒發現有旁人,所以他認定我是在自言自語。過了好久,等他知道阿爾貝蒂娜當時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任何人以後,他就聲稱他總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時間裡為什麼從來不肯出門。他錯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每件事情,即便從情理上來說是勢所必至的,我們也沒法在一開始就把它的本來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愛抓住別人生活中某個確有其事的細節,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的結論,或者根據剛剛發現的一丁點兒事實,就立時作出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
此刻我在想著,我這位女友跟了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就丟開了乘船旅行的念頭,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間跟我相隔不過二十步路,就在走廊盡頭,在父親的那間裝飾著掛毯的書房裡。每當夜深我倆分手的時候,她總要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彷彿這就是我每天的食糧和營養品,世上有著那麼些肉體,我們為之所受的痛苦,最終會使我們享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她的舌頭就有這麼一種近乎神聖的品質。作為比較,我馬上聯想起的並不是承蒙博羅迪諾隊長允許讓我在兵營度過的那個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癒的畢意只是一種短暫的苦惱,我想起的是父親讓媽媽來睡在我旁邊的小床上的那個夜晚。每當生活又一次要將我們從看來無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它往往是在種種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況下這麼做的,以致我們在看清它所賜予的恩寵的那會兒,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種瀆聖的意味!
阿爾貝蒂娜從弗朗索瓦絲那兒聽說,我把窗帘拉得緊緊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間里,但是並沒有睡覺,她就放心大膽地洗澡,不怎麼怕在她那間盥洗室里弄出聲音來了。這樣一來,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會,就提前進我那間跟她毗連的舒適的浴室去洗澡。從前有過一位劇院經理,花費了好幾十萬法郎,用真的綠寶石星星點點地鑲嵌在紅角兒扮演皇后坐的寶座上。俄國人的芭蕾舞卻教會了我們,只要燈光打得恰到好處,單憑光線的閃爍就能變幻出同樣奢華奪目,然而更絢麗多姿的奇珍異寶來。這種相對來說已經是非物質的裝飾雖則美妙,但是當早晨八點鐘的陽光傾瀉進來,使一個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見到的日常的一切頓時熠熠生輝的時候,那景觀卻顯得美妙得多。兩間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種老式的磨砂玻璃,為的是讓人從外面瞧不見裡面。陽光驟然照亮了蒙著薄紗似的玻璃,給它們抹上一層金黃色,沐浴在這舒適的陽光中的,彷彿不再是長久以來被雷同的生活節奏所湮沒的我,而是一個更年輕的我,我陶醉在回憶之中,宛如置身於空曠的大自然,面對染成一片金黃的樹從、甚至耳邊還依稀有一隻鳥兒在鳴囀。這是因為我聽見阿爾貝蒂娜在反覆不停地哼著一支歌:
心中的憂傷本就瘋瘋癲癲,
誰聽它傾訴,誰就更加瘋癲。1
我太愛她了,對她的這種糟糕的音樂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這支歌,去年夏天曾經叫邦當夫人喜歡得不得了,但沒過多久她就聽說這是首愚蠢無聊的歌曲,從那以後她逢到有客人來的時候,就不叫阿爾貝蒂娜唱這支歌,而讓她唱:
一支告別歌從騷亂的心間湧出,2
它也變成了「這個女孩讓咱們聽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馬斯內的老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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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國通俗作曲家泰奧多爾·博特雷爾(1868—1925)的《風笛》中的疊句。
2法國作曲家朱爾·馬斯內(1842—1912)的《愛情詩篇》中的一個樂句。
一片烏雲掠過天際,掩蔽了陽光,我看著那遮羞的壓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進一片灰暗之中。兩間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爾貝蒂娜的那間完全一樣,也是一間浴室,以前媽媽在時,因為怕有聲音吵我,從來不使用,好在她在我們的套間的另一頭還有一間),我倆在各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時,可以彼此交談,除了水聲,不會有別的聲音打斷我們的談話,這種親昵的感覺,住旅館時由於住所狹小而又貼得很近,常常可以體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難得了。
有些個早上,我就這麼躺在床上,盡著性子做我的白日夢,因為我吩咐過,我沒打鈴誰也別進我的房間,而裝在床上方的拉線開關又裝得很不方便,總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往我找著找著就不耐煩了,寧可一個人在床上躺著,這一來就幾乎又要睡上一覺。這並不是說我對阿爾貝蒂娜住在這兒漠不關心。她跟那些女友們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苦,讓它能在一種假寐中得到休憩,來癒合它的創傷。然而,她帶給我的這種寧靜,卻並不是歡樂,而只是一種減輕痛苦的撫慰。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沒有從這寧靜中重嘗我曾因過於強烈的悲痛而與之絕緣的許多歡樂,但那決非阿爾貝蒂娜給我帶來的,而且,我不再覺得她有什麼漂亮可言,我對她已經感到厭煩了,我清楚地感覺到我並不愛她,相反地,那些歡樂恰恰是阿爾貝蒂娜不在我身邊時我才嘗到的。所以,一早醒來,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並不馬上讓人去把她叫來。我覺得前面說起過的那個在身體裡面唱歌的小精靈,比她更讓我高興,我就先那麼呆著,再躺上一會兒,聽它獨個兒對我唱那禮讚太陽的頌歌。我們每個人都是由一些小精靈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並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病魔擊倒以後,大概還會剩下兩三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精靈,其中少不了有那麼個哲學家,他只有在兩件藝術品,在兩種感覺之間找出共同之處以後,才會感到快樂。不過,這最後的一位,我有時暗自在想,不知是否很象貢佈雷的眼鏡商放在櫥窗里預報天氣的那個小矮人兒,每逢晴天他就掀開風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這個小矮人兒,我是領教過它的自私的:天快下雨時我總會悶得透不過氣來,這陣發作要等雨下來了才會緩解,而這個小矮人兒根本不管這些,當我渴盼已久的雨點終於落下來的時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樣,怒氣沖沖地把帽兜砰地蓋上。反過來說,我相信在我彌留之際,當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都已經結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後一息的那會兒,倘若有一綹陽光從天際灑下,這個氣壓計小人兒也準會怡然自得地掀開風帽歡唱:「哦!終於放晴嘍。」
我按鈴喚弗朗索瓦絲。我打開了《費加羅報》。瀏覽一遍以後,知道報上沒登我寄給報社的文章,或者說所謂的文章吧,那還是很久以前當我坐在佩爾斯皮埃醫生的馬車裡,凝望馬坦維爾的鐘樓時寫的,最近找出來以後,只是稍稍作些改動就寄出了。接下來,我讀媽媽的來信。一個年輕姑娘單獨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可思議,大為反感。離開巴爾貝克的那天,正當她瞧著我神情沮喪,覺得讓我獨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時候,她聽說阿爾貝蒂娜也和我們一起,而且看著人家把阿爾貝蒂娜的箱子也裝上小火車,這時她也許是挺高興的,那幾隻又窄又長的黑箱子,就挨在我們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爾貝克旅館讓我在它們旁邊哭了一宵的那些箱子)的邊上,我只覺得它們樣子挺像棺材,但並不知道它們將給家裡帶來的是生命還是死亡。不過我當時甚至都沒往這上頭去想,因為在唯恐羈留巴爾貝克的擔驚受怕過後,能在那麼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攜著阿爾貝蒂娜同行,在我已經是喜出望外了。但對這安排,如果說一開始媽媽並沒有什麼敵意(她對我這位女友說話的態度非常客氣,就象一個兒子剛受了重傷的母親在對盡心竭力照顧他的那位年輕情婦表示感激之情),那麼當她看到這個安排全部兌現,這位姑娘在我們家愈待愈久,而且沒有其他家庭成員在家的時候,她的態度就完全改變了。然而我得說,這種敵意,她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向我表示出來過,正象過去她已經不敢責備我的浮躁和疏懶一樣,現在她顧慮重重——這一點也許我當時並沒有完全看出來,或者說不願意看出來——生怕對這位我說過將來要做我妻子的姑娘說長道短,會給我的生活投下陰影,削弱我今後對妻子的恩愛之情,還說不定就此在我心裡撒下內疚的種子,使我在母親離開人世時,會因為自己娶了阿爾貝蒂娜讓她感到過不快而追悔莫及。對一項她自知已無法讓我改變的抉擇,她寧願做出贊成的姿態。可是,所有在那段日子裡見過媽媽的人都對我說,她除了因為外婆去世而顯得很悲傷以外,還總有一種終日憂心忡忡的神情。這種無法排遣的思慮,這種內心波瀾的起伏,使媽媽感到太陽穴發脹發燙,她整天都把窗子開著,想讓自己涼爽些。但她始終沒能作出決斷,她害怕會給我不好的「影響」,破壞她所認為的我的幸福。她甚至下不了決心不准我先讓阿爾貝蒂娜暫時留在家裡。媽媽不想顯得比邦當夫人更苛刻,這事兒先不先是這位夫人擔著干係,可她倒是一點兒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這真叫媽媽大為吃驚。但無論如何,她在動身去貢布雷那會兒,總覺著把我和阿爾貝蒂娜兩人這麼撂下,還真有些懊悔,因為我姨祖母日夜都需要她照料,所以她在那兒可能要待上(事實上是確實待了)好幾個月。可她到了貢布雷以後,卻叨惠于勒格朗坦的高情雅意和一片至誠,簡直沒什麼事要乾的,那位先生不辭勞苦地把大小事兒都包攬下來,一星期一星期地推遲返回巴黎的行期,其實他跟我姨祖母並不很熟,他這麼做,只是因為首先她是他母親的一位朋友,其次他覺得這位行將棄世的病人喜歡由他照料,離不開他。附庸風雅是一種大可詬病的心態,可是它不會蔓延,不致損傷整個心靈。我的想法跟媽媽正相反,對她去貢布雷我心裡大為高興,因為不然的話我就得擔心(因為我不能對阿爾貝蒂娜明說,讓她別露口風)媽媽早晚會發現阿爾貝蒂娜和凡德伊小姐交情很好。在母親而言,這不僅是對一樁她要求我別先對阿爾貝蒂娜把話說死,而我自己也愈來愈覺著難以忍受的婚事,同時也是對阿爾貝蒂娜獲准待在這個家裡這件事本身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除了這個至關重要而媽媽卻毫不知情的原因之外,媽媽的態度還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由於外婆很崇拜喬治·桑,主張美德在於心地高尚,而媽媽又以外婆為楷模,因而受了這種富有教益,豁達大度的思想觀念的影響,另一方面我的一些有傷風化的所作所為也使她受到影響,在這雙重影響之下,她現在對女性的言行舉止是頗為寬容的,換了從前,或者即便是今天,但換了屬於她在巴黎或貢佈雷的中產階級圈子裡的女友,她是會顯得很嚴厲的,可是現在有我在她面前極力稱頌這些女性心地高尚,而她又那麼愛我,所以有好些地方她也就原諒她們了。
不過,就算撇開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不說,我相信阿爾貝蒂娜還是有很多地方使媽媽覺得難以忍受的。從貢佈雷,從萊奧妮姨媽,從所有的親戚那兒,媽媽保留了做事有板有眼、講究條理的習慣,而在我這位女友的頭腦里,是根本沒有這種概念的。她進房間從來不知道關門,而要是房門開著,她也會毫無顧忌地直闖進去,就跟一條狗、一隻貓沒什麼兩樣。她那有點不很知趣的嫵媚,這會兒就使她在這家裡簡直不象一位年輕姑娘,而象一隻養家的小貓小狗,就那麼在房間里進進出出,冷不丁地出現在每個你沒想要她來的地方,有時還走來跳上床跟我並排躺著——這在我倒是一種極好的休息——就象為自己做了個窩兒,一動不動地呆著,全然不來惹我;換了是人的話,可就不會這樣了。但後來,她終於還是向我的睡眠制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貿然闖進我的房間,而且在我按鈴之前再也不弄出聲音來了。叫她不敢對這些規矩掉以輕心的,是弗朗索瓦絲。她是貢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僕中的一個,她們知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們所能做的最起碼的事就是讓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們認定他該得到的一切。當一位生客告辭,想要給弗朗索瓦絲一些賞錢,讓她跟幫廚的年青女僕去分的時候,往往還沒等這位先生來得及把錢放進弗朗索瓦絲的手裡,她已經在對那個跑來道謝的女僕發話了,說出的話既快當,又板實,不容對方不聽,直到那女僕照她吩咐的那樣,不是忸忸怩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謝才算完事,貢佈雷的本堂神甫並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哪些事是自己該做的。由於他的勸引,薩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兒改宗歸依了天主教,而且結下了一段在他看來完美無缺的姻緣。這樁婚事的對方是梅塞格利斯的一位貴族。年輕人的父母寫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況,但口氣相當倨傲,對女方原宗新教頗有微詞。貢布雷本堂神甫寫了封措詞強硬的回信,結果那位梅塞格利斯貴族馬上回了封口氣迥然不同的信,謙恭卑順之至地懇求能有跟年輕姑娘結合的殊榮。
弗朗索瓦絲畢竟沒有本領做到讓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說渾身上下滲透了傳統的乳汁。對於阿爾貝蒂娜全然出於無心地提出要進我房間或讓我給她要件什麼東西的諸如此類的要求,她不是三緘其口,就是斷然回絕,阿爾貝蒂娜在驚愕之餘,終於明白了自己是置身於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兒時行一套陌生的習俗,舉手投足都得受一些不容她違抗的規矩的管束。她在巴爾貝克時對此已有預感,而到了巴黎,就乾脆打消了抗拒的念頭,每天早上耐心地等聽見我的鈴聲以後才敢弄出響聲。
再說,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的訓導,對這位老女僕本身也有好處,她從巴爾貝克回來后整日價不停地長吁短嘆,現在漸漸地不聽見了。當初臨上火車那會兒,她忽然想起忘記跟旅館的「管家」告別了,那個照看各個樓面的長唇髭的女人,幾乎都不認識弗朗索瓦絲,只是見面時對她頗為客氣。但弗朗索瓦絲執意要下火車趕回去,到旅館去對這位女管家說聲再見,等第二天再動身。我出於理智,更出於驟然產生的對巴爾貝克的懼怕,沒有同意她去實現這份心意,她卻因此怏怏不樂,終日處於一種病態的、焦躁不安的惡劣情緒之中,即便事過境遷,情況依然不見好轉,她把這種情緒一直帶到了巴黎。因為,按照弗朗索瓦絲心目中的法典,正如她從聖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畫上看來的那樣,盼著一個敵人早點死掉,甚至親手去致他於死命,都是可以允許的,但倘若沒有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沒有向人還禮,象個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樣,沒有在動身前向一位樓面總管告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個旅途中,沒有向那個女人道別的追憶,無時無刻不會重現在弗朗索瓦絲的眼前,使她的雙頰升上一片樣子很嚇人的鮮紅顏色。一路上直到巴黎,她不吃一點東西,不喝一口水,這與其說是為了懲罰我們,或許不如說是因為那段回憶壓在她的胃裡,真的把「胃袋」弄得「沉甸甸」了(每個階層有它的病理學)。
媽媽每天有一封信給我,每封信里必定有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的摘句,這麼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含有對外婆懷念的因素。媽媽在信上寫道:「薩士拉夫人請我們去吃了一頓她獨擅勝場的早餐,要是你可憐的外婆還在,她又該摘引德·塞維尼夫人的話說,這早餐讓我們不邀客人來家而得以排遣孤寂了。」我一開頭回信時,傻乎乎地說了句:「從這些摘句,你的母親一眼就看得出是你摘的。」這一下,三天以後我就讀到了:「可憐的孩子,如果你是為了對我說聲我的母親,那麼你找德·塞維尼夫人幫忙可是找錯門了。她會象她回答德·格里尼昂夫人那樣對你說:「『她對您就那麼不算回事嗎?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的呢。』」
這會兒,我聽見了我的心上人在她的房間里進進出出的腳步聲。我按了鈴,因為已經是安德烈帶司機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的時間了,這個司機是莫雷爾的朋友,是從維爾迪蘭家借來的。我曾經對阿爾貝蒂娜說起過我倆結婚的頗為渺茫的可能性;可我從沒對她很正式地談過這事;她呢,出於矜持,每當我說到「我不知道,不過也許是有可能的,」她總是帶著憂鬱的微笑搖搖頭,象是在說:「不,不會的,」那意思也就是說:「我太可憐了。」於是,我在跟她說我倆的將來「什麼都說不準」的同時,眼前就盡量讓她開心些,日子過得舒坦些,也許我還下意識地想通過這樣做來使她希望嫁給我。對這種奢靡的生活,她抱著一種取笑的態度。「安德烈的母親瞧我成了象她一樣的闊太太,一位照她的說法『有車有馬有畫兒』的夫人,一準要對我板起臉來了。怎麼?我從沒告訴過您她是這麼說的?哦,她是個怪人!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還把畫兒抬到能跟輕車駿馬相提並論的地位。」
下面我們就會看到,儘管阿爾貝蒂娜說話傻裡傻氣的習慣還沒改掉,但確是已經有了令人驚異的長進。可這跟我全然不相干,對一個女人在智力上的優點,我一向看得很淡漠。也許,能讓我感到有趣的,只有塞萊斯特那種另有一功的語言天才。比如說,當她瞧准阿爾貝蒂娜不在,抽空子跑來跟我攀談的時候,我總禁不住要輕輕地笑一陣子,她稱我是:「在床上休憩的天使!」我說:「瞧您說的,塞萊斯特,怎麼是『天使』呢?」「哦,要是您以為您跟那些在咱們這塊卑微的土地上遊盪的凡夫俗子有什麼共同之處,那您就大錯特錯了!」
「那怎麼又是在床上『休憩』呢?您明明瞧見我是在躺著睡覺。」
「您可不是在躺著睡覺呵,難道您見過有誰是這樣躺著睡覺的嗎?您只是在這兒休憩一下。這會兒,您穿著這件白睡衣,再加上這麼擺動脖子的姿勢,看上去就象只白鴿兒。」
阿爾貝蒂娜,即使是在一些最瑣屑不過的事情上,也跟不多幾年以前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小姑娘判若兩人了。在說到一樁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的時候,她居然也會說什麼「這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學會了對一本她認為寫得很糟的書這麼說:「這本書還挺有趣的,不過話得說回來,寫這本書的倒象是頭豬。」
我的房間在我按鈴以前禁止入內,這使她覺得挺逗的。由於她得了我們家尋章摘句的家傳,她就從她在修道院演過,而我又告訴過她我很喜歡的那幾齣悲劇中引經據典,一個勁兒地把我比作亞哈隨魯1:
未經召見擅自進見
就是膽大妄為罪不容誅。
不論官爵,不問男女,
厄運概莫能逃,令人膽虛。
就連我……
亦為律條所囿,與其他女子無異,
為和他說話,若非靜等駕幸
至少亦得候他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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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國劇作家拉辛的悲劇《以斯帖》中的人物,波斯國王。該劇取材於聖經故事,下面引用的是第一幕第三場中王后以斯帖的台詞。
她的外貌也起了變化。那雙細細長長的藍眼睛——現在更細更長了——有點變了模樣;顏色依舊沒變,但看上去就象是一汪清水。以致當她閉上眼睛時,你會覺得就象是合上了一道簾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視線。在我腦子裡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臉上的這個部位——當然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時而言。因為,比如說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頭波浪起伏的秀髮又會使我同樣地感到驚嘆不已,就象我瞧見的是一件從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不過,在一位年輕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麼東西還能比紫黑光亮的華冠也似的一頭秀髮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幾份情意,而濃密秀髮的末梢上的那些澄瑩的小髮捲,卻更接近可愛的肌體,彷彿這就是從那兒傳來的乍起的漣漪,叫人看得心旌飄搖。
她一走進我的房間,就縱身跳到床上,有時候還會一本正經地向我解釋我這人有哪些地方怎麼怎麼聰明,以一種真誠的漏*點向我起誓,她寧願死去也不願離開我:那些日子我都在刮好臉以後才叫她來的。她屬於那種不會找出自己產生某種感覺的原因的女人。一張鬍子颳得很乾凈的臉使她們引起的愉悅,會被解釋成一個在她們眼裡將為她們的未來奉獻幸福的男子在道德品行上的優點,但這種幸福卻又會隨著鬍子的生長而變得黯然失色,成為莫須有的東西。
我問她要去哪兒。「我想安德烈要帶我到比特-肖蒙公園去,我從沒去過那兒。」當然,我沒法從那麼些其他的話中間判斷出她這句話是不是在說謊。再說,我相信安德烈會把阿爾貝蒂娜和她一起去過的地方都告訴我的。在巴爾貝克,我對阿爾貝蒂娜感到極其厭煩的那會兒,曾經半真半假地對安德烈說過:「我的小安德烈,要是我早些碰到您有多好!那樣我就會愛上您的。可現在我的心已經給押在別的地方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經常見見面,因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使我感到無限憂傷,只有您能幫助我,給我以安慰。」誰料這幾句戲言,時隔三星期之後卻當了真。安德烈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想必是以為我在說謊,我其實愛的是她,這會兒在巴黎,也許她也仍然是這麼想的。因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實在是變幻莫測,所以旁人是簡直沒法領會其中奧妙的。而由於我知道她會把她跟阿爾貝蒂娜一塊兒做些什麼,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的,所以我就請她上這兒來,她也接受了邀請,幾乎天天來找阿爾貝蒂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放心地待在家裡了。安德烈曾是那伙姑娘中的一員,憑這一點,我就相信她是會從阿爾貝蒂娜身上得到所有我想知道的東西的。說實話,我現在可以真心誠意地對她說,唯有她能慰藉我的心靈,使它得到寧靜。另一方面,我之所以挑選安德烈(她正好改變主意,不回巴爾貝克,留在巴黎了)跟阿爾貝蒂娜作伴,跟阿爾貝蒂娜告訴我的話也有關係,她告訴我說,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她的這位女友對我很有情意,可我一直以為安德烈那時挺討厭我,如果我當初知道是這麼回事,也許我愛上的就是她了。「怎麼,您對這事一點都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們可是常拿這事開玩笑呢。再說,難道您從沒注意到她說話想事都在學您的樣子嗎?每逢她剛從您那兒回來,事情就更是顯而易見了。用不著她告訴我們她有沒有跟您見過面。她這麼一到,只要是剛從您那兒來的,那麼從她臉上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幾個人你瞧我我瞧你的,笑得個不亦樂乎。她就象個燒炭佬,渾身從頭黑到腳,卻要人家相信他不是燒炭的主兒。磨坊夥計不用告訴人家他是幹什麼的,別人一瞧他那一身麵粉,還有肩上那扛包的印兒,就全明白了。安德烈也是這樣,她跟您一個模樣地皺著眉頭,過後又把長長的頸脖這麼一扭,還有好些我說不上來的名堂。要是我從您房間拿了一本書,哪怕我走到外面去看,人家也知道書是從您這兒拿的,因為這書上有股子熏葯的怪味兒。還有些事,說起來都是瑣屑不起眼的小事,可是骨子裡還真是些挺夠意思的事兒。每當有人說到您怎麼怎麼好,看樣子對您挺看重的,安德烈就會歡喜得出神。」
不過,我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趁我不在跟前耍些花樣,所以還是勸她這天別去比特-肖蒙公園,換個別的地方,比如聖克魯去玩玩。
當然這壓根兒不是因為我還愛著阿爾貝蒂娜,這我自己也清楚。愛情,也許無非就是一陣激動過後,那些攪得你的心翻騰顛動的旋流的餘波而已。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對我說起凡德伊小姐的那會兒,的確有過這樣的旋流攪得我的心上下翻騰過,可是它們現在平息了。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因為此刻在我心中,當我在巴爾貝克的火車上了解到阿爾貝蒂娜的少女時代,知道她或許還是蒙舒凡的常客時我所感到的那種痛楚,確實已經不復存在了。所有這一切,我已經翻來覆去地想夠了,痛楚已經平復了。但是,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的某些樣子,不時還會讓我揣測——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她那尚且如此短暫的人生歷程上,她一定接受過許許多多恭維和求愛的表示,而且是滿心歡喜地,也就是說是以一種狎呢風騷的姿態去接受的。因而她對什麼事都愛說:「是嗎?真的嗎?」當然,要是她就象奧黛特那樣地說什麼:「瞧他吹的,是真的嗎?」我是不會多生這份心的,因為這種話本身就夠可笑的,讓人聽了只會覺得這個女人頭腦簡單,有點傻氣。可是阿爾貝蒂娜說「是嗎?」的那種探詢的神氣,一方面給人一種很奇怪的印象,覺得這是一位自己沒法作出判斷的女同胞在求助於你的證實,而她則象是不具備與你同等的能力似的(人家對她說:「咱們出來一個鐘頭了」或者「下雨了」,她也問:「是嗎?」),另一方面,遺憾的是這種無法對外界現象作出判斷的能力上的缺陷,又不可能是她說「是嗎?真的嗎?」的真正原因。看來倒不如說,從她長成妙齡少女之日起,這些話就是用來應付諸如「您知道,我從沒見過象您這樣漂亮的人兒,」「您知道我有多麼愛您,我愛您都愛得要發瘋了」之類的話的。這些「是嗎?真的嗎?」就是在賣弄風情地應承的同時,故作端莊地給那些話一個回答。而自從阿爾貝蒂娜和我在一起以後,它們對她只剩一個用處,就是用一個問句來回答一句無須回答的話,比如說:「您睡了一個多鐘頭了。」「是嗎?」
我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沒有任何愛情可言,回憶往日的歡樂時我從不會去想起我倆在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但對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終在暗中掛著心;當然,我逃離巴爾貝克,為的就是讓她再也沒法去跟這個那個的朋友會面,我一直對她的這幫子朋友提心弔膽的,生怕她跟她們混在一起會為了逗個樂兒,說不定還是為了拿我逗個樂兒,就干出些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我當機立斷決定離開那兒,意在一勞永逸地斬斷所有這一切對她有害的聯繫。阿爾貝蒂娜有一種不同一般的惰性,一種把什麼事情都忘在腦後、隨遇而安的本領,以致那些聯繫一旦切斷之後,糾纏我多時的恐懼症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緣起而又無以名狀的邪氣一樣,這種恐懼也會以各種模樣出現。在我的嫉妒還沒有找到新的附體以前,我還能在痛苦已成過去之際,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可是,些許細微的誘因,就能引起一種慢性病的複發,同樣,對激起這種嫉妒的人的邪惡而言,一點小小的機緣就能觸發它(在一段貞潔的間歇過後)再度施威於不同的對象。我可以把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同夥分開,從而驅走邪魔似的纏繞著我的幻覺;但是,即使我能夠讓她忘掉那伙人,切斷她和她們的聯繫,她的尋歡作樂的慾望卻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許正等待時機隨時準備宣洩出來的。而巴黎和巴爾貝克同樣地為這種宣洩提供著機會。無論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她根本無須去尋找,因為邪惡不僅存在於阿爾貝蒂娜身上,而且存在於別人身上,任何尋歡作樂的機會都是那些人所求之不得的。只消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能把兩個如饑似渴的人兒撮合在一起。對一個機靈的女人來說,先裝出什麼也沒瞧見的樣子,過五分鐘再朝那個已經心領神會、兀自等在一條小馬路上的人兒走去,三言兩語就安排好一次幽會,這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有誰能看出半點破綻來呢?對於阿爾貝蒂娜,事情更加簡單,她若想把那種曖昧關係保持下去,只用對我說她挺喜歡巴黎的某處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回來得太晚,或是出去兜風的時間長得難以解釋(儘管結果也許還是讓她輕而易舉地給解釋了過去,而且其中決無半點與情慾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讓我舊病複發,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並非巴爾貝克的場景纏在了一起,而我則極力想把這些場景連同以前的印象一併抹去,彷彿排除一次轉瞬即逝的誘因,就能消弭一場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沒有意識到,我之所以能這麼做,靠的正是阿爾貝蒂娜多變的性格,正是她那種對不久前還是情之所鐘的對象說忘就忘,甚至立時生出厭恨來的本領,我這樣做,不時會使某個我不認識、但曾給她以樂趣的對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沒有意識到,我把痛苦加在這一個個對象身上,其實也是枉然的,因為這些對象都將相繼被拋棄、替補,在被她輕率拋棄的舊人橫陳沿途的這條通道之側,還有一條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條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氣的無情的畏途;如果當時能仔細想一想,我該明白只有在阿爾貝蒂娜和我兩人中有一個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那個時刻,我的痛苦才會休止。還在我們剛回到巴黎的那會兒,我就對安德烈和司機關於陪阿爾貝蒂娜外出兜風的報告不滿意,當時我就感覺到,巴黎的近效和巴爾貝克的近郊同樣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幾天,我親自陪阿爾貝蒂娜出遊,可是不管上哪兒,我照樣摸不透她到底在幹些什麼,她照樣盡可以背著我做小動作,我一個人監視她,困難更多,最後我乾脆帶她回了巴黎。說實話,離開巴爾貝克那會兒,我還以為就此帶著阿爾貝蒂娜離開了戈摩爾1呢;唉!戈摩爾在這世上真是無所不在喲。我一半出於嫉妒,一半出於對這種興趣(非常難得遇到的情形)的懵懂無知,無意間安排下了一場捉迷藏的遊戲,而阿爾貝蒂娜在這中間始終沒讓我逮住過。我會冷不丁地向她發問:「喔!順便問一句,阿爾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還是您真對我說過,您認識希爾貝特·斯萬?」是嘛,我說過她在課堂里老愛跟我說話,因為她有一套法國歷史的筆記;她還挺客氣的,把這些筆記借給我,我看完以後就帶回教室去還她,我倆只在課堂上見面。」您看她是不是屬於那種我所不喜歡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吶。」
不過,除了一味作這種類似審訊的聊天以外,我更經常地是把待在家裡節省下來的這點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爾貝蒂娜出遊的情景上,我用一種熱切的口吻跟她談到咱倆一起出遊的計劃,無從兌現的計劃使這種熱切顯得那麼無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聖堂2重睹彩繪玻璃風采的強烈慾望,並為無法單獨陪她成行深感遺憾,她瞧著我那種熱切的模樣,就溫柔地對我說:「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來這麼想去,那麼就上點勁兒,和我們一塊兒去唄。只要您願意,我們等多久都行,等到您準備好為止。另外,要是您覺得單獨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話,我只消打發安德烈回家,讓她下回再來就是了。」然而這些邀我出遊的話,卻正增強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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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聖經·舊約》中因居民罪惡深重被神毀滅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惡淵藪。
2位於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於十三世紀的彩繪大玻璃窗極為壯觀。
我沒想到,把看守阿爾貝蒂娜以平息我內心騷亂的任務,如此這般地託付給安德烈和司機,讓他倆去費神監視阿爾貝蒂娜之後,我卻就此變得愈來愈遲鈍,那種絞盡腦汁馳騁想象的衝動給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別人要做的事的意願所激發的靈感也不復出現了。更危險的是,就我的個性而言,可能性所構成的世界總要比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更讓我覺得容易明白些。這固然有助於去了解人的心靈,但也容易受人欺騙。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與可能性並不相干。然而,人們乃至整個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內),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會有那麼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個警長,一個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個完全部門的首腦,這些人物從不根據可能性去作八面來風的臆測,而是進行準確的推理,暗自在算計著:「倘若德國如此這般宣稱,那麼它必是另有企圖,那決非某種泛泛而談的企圖,而是極其明確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諸實施。」「如果此人已經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須在該地組織搜捕,具體方案如下……」天哪,這方面的本領我生來就欠缺,現在我又習慣了讓別人去代**那份監視阿爾貝蒂娜的心,自己圖個清靜,所以乾脆聽任那點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縮乃至消亡。
至於我想待在家裡的原因,我是很不願意向阿爾貝蒂娜講穿的。我告訴她說,醫生囑咐我卧床。這不是真話。即便是真話,當初這道醫囑也並沒能阻止我陪阿爾貝蒂娜出遊。我請她允許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說其中的一個原因,一個出於明智的考慮的原因。每次我和阿爾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離開我一會兒,我就會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許是在和什麼人說話,或者是在拿眼風瞧什麼人。要是她情緒不佳,我又會想,大概我把她的約會給攪了或是耽誤了她的時間。真實,從來就只是一種把我們引向未知世界的誘餌,而我們在探索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沒法走得很遠的。最好的辦法是盡量不去知道,盡量不去多想,不為嫉妒提供任何具體的細節。遺憾的是,即使與外界生活隔絕,內心世界也會滋生種種事端;即使我不陪阿爾貝蒂娜出去,獨自在家遐想,紛沓的思緒中時而也會冒出一鱗半爪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東西,它們就象一塊磁鐵那樣,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絲馬跡牢牢地吸住,從此成了痛苦的淵藪。哪怕我們生活在密封艙里,意念的聯想和回憶,仍然在起作用。但這些內心的撞擊並不一定是即刻產生的。阿爾貝蒂娜剛出門,孤獨所具有的那種啟人心智的效能,俄頃之間就使我恢復了生氣;我也要在這剛開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樂趣。可要是當天的天氣不僅不能喚起我對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實世界,展示這個對任何沒有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況所迫,非得待在家裡不可的人來說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實世界,那麼光憑享受一番樂趣的一廂情願的願望——這種任性的、純粹出於本能的願望——是還不足以給我帶來這些樂趣的。有些個晴天,寒意襲人,街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到耳際,與我之間的溝通顯得那麼暢達,彷彿房子四周的牆壁都給拆了似的,每逢電車駛過,它那叮叮噹噹的鈴聲就宛如一把銀刀在敲擊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裡聽到的那把潛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隨著溫度和外界光線的變化,琴弦變得時而緊張,時而放鬆。在我們體內,這潛在的樂器在日復一日單調劃一的生活節奏中保持著沉默,讓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異和變化音樂的那個源泉:有些日子裡,天氣的變化會使我們即刻從一種音樂氛圍轉換到另一種氛圍。我們會回憶起一支久已忘懷的曲調,歌的旋律會以數學般的精確浮現在記憶中,甚至都來不及去辯認這到底是哪支歌,便會信口唱了出來。唯有這些內在的變化(儘管它們也是受外界影響產生的),才會引起我對外部世界印象的改變。腦海中那扇久久關閉的交流溝通之門開啟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歡愉郊遊的場景,都在意識中浮現出來了。隨著琴弦的顫動,我全身都震顫了起來,我相信,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體驗,我會願意付出業已逝去和行將到來的全部生命作為代價——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迹,早晚是要給習慣這塊橡皮拂拭殆盡的。
雖然我沒有陪阿爾貝蒂娜去作長途的郊遊,但是我的心神卻比她的行蹤更加飄忽不定,我拒絕了用我的感官去領略這個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賞著所有那些與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經有過和還會再有的早晨,更確切地說,我在欣賞的是某一個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時斷時續的再現,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因為清洌的風兒吹過,就會把當天的福音書掀到一頁頁合適的位置,穩穩噹噹地齊著我的視線,讓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這個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類似的早晨的永恆的真實,充實我的心靈,給我帶來一種不因體質孱弱而興味稍減的歡樂:幸福舒暢的感覺,往往並不是從健全的體魄,而是從不曾消耗的盈餘精力中產生的,我們不必靠充實精力,只須靠縮減活動,就能同樣地獲得這種感覺。我在病床上積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顫,心頭突突地跳個不停,猶如一部不能移動的機器兀自在原地運轉。
弗朗索瓦絲來生火,往爐膛里扔了些小樹枝引火。一個夏天下來已被遺忘的那股氣味,氤氳在爐膛四周,生成一個魔幻般的氛圍,我在其中依稀覺得自己正在看書,一會兒在貢佈雷,一會兒又在東錫埃爾,我感到快活極了,儘管人還在巴黎的房間里,卻彷彿正要動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聖盧和他的那些在軍營的朋友們。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回想積聚在記憶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樂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時刻懷著康復希望的人身上,會表現得格外強烈,難支的病體和懷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們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尋找跟回憶吻合的圖景,另一方面又使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那麼去做,因而面對這些回憶仍會顯得充滿渴念、無限神往,面前的這一切,在他們已不僅僅是回憶或圖景。然而,即使它們對我來說永遠只是些回憶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們時僅僅是看見一些圖景而已,有時冷不丁的,由於一種感覺同一效應,它們會使我整個兒的變成那個當初見到它們的孩子或少年。不僅戶外的天氣起了變化,室內的氣味有了異樣,而且在我身上年齡倒了回地去,人也變了模樣。清冷的空氣中透出的樹枝氣味,宛如一段逝去的歲月,一塊從往昔的冬日飄來的見不到底的浮冰,闖進了我這間不時留有這種香味或那種亮光痕迹的屋子,這些痕迹猶如歲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還在我懷著契闊已久的希望的喜悅辯認出它們以前,我就已經置身其間,整個兒沐浴在它們當中了。陽光照在我的床上,穿過我瘦弱軀體的透明遮擋,溫暖著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變得通體灼熱。這會兒,我就象一個連醫生還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誤的餓慌了的恢復期病人,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心想跟她結婚勢必會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獻給別人這麼一個對我來說過於沉重的負擔,而且由於她無時無刻不在我跟前,我勢必得過一種喪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沒法享受到那種悠然獨處的樂趣。
問題還不止於此。即便我們所要求於生活的只是它能給予我們的種種願望,其中也總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願望——會有它們獨特的稟性。所以,倘若我從床上起來,撩開一會兒窗帘,那可並不僅僅是象音樂家打開一會兒琴蓋那樣,也不僅僅是為了證實一下陽台和街上的陽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憶合得上轍,我那樣做,也是想瞧一眼那個挎著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著件藍罩衫的麵包鋪女掌柜,或者是那個用彎彎的扁擔挑著牛奶罐、穿著圍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個跟在家庭女教師後面、滿臉驕氣的金髮小姑娘,總之,我想瞧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它跟其他圖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圖景之間,用音樂的語言來說,有如兩個不同的音符那樣迥然相異,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見不到它,這一天就會因其無法為我追求幸福的願望提供對象而顯得蒼白貧乏。不過,見到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雖然給我帶來了愈來愈多的歡愉,使這街道,這城市,這世界都變得更令我嚮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復健康,走到外面去,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邊,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當那個將把遐想留給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車子開得飛快地從屋前經過的時候,我總為自己的病體沒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女人,猶如火槍的槍子兒從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讓她的臉容從我的眼裡消失,因為我在這張臉上期待著幸福——
一個幽居如我的人從未嘗到過的幸福——的賜予!
至於阿爾貝蒂娜,我對她的情況已經不感什麼興趣。她一天比一天變得難看。只有當我聽說她怎麼撩撥起別的男人的慾念的那會兒,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從他們那兒奪回來,讓她當著我的面給高高地吊在桅杆上。她能使我痛苦,但決不會使我快樂。正是這種痛苦,維繫著我和她之間的這種乏味膩人的關係。一旦這種痛苦得以解脫,減輕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種讓人倍受折磨的遊戲,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隨之變得全無需要之後,我就覺得她對我已經變得毫無意義,而我對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喪的是這種狀況還會持續下去,我有時甚至希望聽到她干下了什麼駭人聽聞的醜事,能讓我在病體康復之前跟她吵一場,然後好讓我倆重歸於好,讓那根把兩人拴在一起的鏈子換個樣兒,變得柔軟些。
與此同時,我又利用許許多多個場合,許許多多次作樂的機會,在兩人的交往中給她製造了一種幸福的幻象,而這種幸福我自問是無法真正給她的。我一旦身體恢復,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爾貝蒂娜,我怎麼能成行呢?我對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決定要走動一下的時候,也總要帶著她一塊兒出去。即便我整個下午都待在家裡,我的思緒還是一路跟隨著她,我眼前會浮現出一幅藍濛濛的幽遠的場景,以我為中心綿延生成一片朦朧空廓、飄移不定的地帶。「要是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說,「在哪回兜風的時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結婚的事兒,下個狠心就此不回來,乾脆上她姨媽家去,也不要我對她說聲再會,那她就會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為兩人的分手去那麼擔心了!」我的心,自從它的傷口癒合以後,開始跟我的這位女友分道揚鑣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費力地把她挪開,讓她離得我遠遠的。沒有了我,十有八九會有別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許就會去干出那種種叫我膽戰心驚的荒唐冒險的事兒。可是,這會兒的天氣這麼好,我拿準她晚上就得回來,所以即使她可能幹下傻事的念頭在我腦子裡冒了頭,我還是能很洒脫地把它甩在一邊,讓它在頭腦里的哪個旮旯里無聲無息地呆著,就象那是某個想象中的人物乾的壞事,跟我的現實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腦子輕鬆自如地運轉著,覺得自己具有一種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種肌肉的活動,一種精神的亢奮,使我超越始終羈絆著我的憂心忡忡的狀態,開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圍中活動,而一旦進入這種氛圍,就覺得不論是死命地去阻止阿爾貝蒂娜跟別人結婚,還是想方設法不讓她跟別的女人相好,它們在我自己眼裡,就跟在一個不認識她的陌生人眼裡同樣的顯得有悖情理。
然而,嫉妒又屬於那種誘發因素變化莫測、無從控制的間發症,這些誘發因素往往在這個病人身上是一個樣兒,在另一個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個樣兒。有的哮端病人發病時,非得打開窗戶,站在風口裡呼吸從岡巒拂來的新鮮空氣,病情才能緩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卻得呆在城裡,躲在煙霧繚繞的房間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嫉妒病,他們又會都有對某些事可以循例不究的脾氣。有的人並不在乎受騙上當,只要別人把事情告訴他,讓他知道真相就行,有的人卻但願別人能把事情瞞著他,其實這兩種人同樣可笑,因為,如果說后一種人由於別人對他隱瞞了真相而更稱得上真正受了騙,那麼前一種人要知道真相則無非是要讓煩惱滋生、延續、周而復始。
而且,嫉妒的這兩種不同的偏執表現,對隱情懇請告知也好,拒不與聞也好,常常都會走到偏執狂的地步。我們看到,有些受了情婦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許她委身於別的男人,只要事情得到過他的許可,而且就在近邊,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頂底下進行。在那些上了些年歲,而情婦還很年輕的男人中間,這種情形是屢見不鮮的。這種男人感覺到自己已經難以討得情婦的歡心,有時甚至已經無法滿足她的要求,於是,與其讓她欺騙自己,倒不如把一個能使她開心、卻不會給她出壞主意的男人,引進家裡的一間鄰室。對另一些人,情況截然相反:在一個他所熟識的城市裡,他決不允許情婦離開自己半步,完完全全把她當奴隸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開一個月,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無從想象她在那兒會怎樣生活的國家去。我對阿爾貝蒂娜,就同時有著這兩種以偏執求安寧的心態。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尋歡作樂,而且是由我慫恿她這麼做的,我就能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不用擔心會受她的騙,所以也就不會嫉妒;如果她去了一個我完全陌生的遙遠的國度,叫我無從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樣行事的,那我或許也不會嫉妒。在這兩種情形下,或是由於了如指掌,或是由於一無所知,都無從產生疑竇。
夕陽吐著餘輝,回憶把我帶進了一種久遠而清新的氛圍,我感受著這種氛圍,猶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間不曾有過的、來自天堂的美妙氣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終於降臨,將我沉浸在憂鬱之中,我下意識地望望掛鐘,看阿爾貝蒂娜還有多久才能回來,我發覺還來得及穿好衣服下樓去,就某些衣著打扮的問題,請教一下房東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我正打算買些東西給阿爾貝蒂娜。有時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門去買東西,而且即便天氣不好,她也總戴著女便帽,穿著皮大衣。我心裡很清楚,在好些聰明人的眼裡,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麼,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公爵領地或親王封邑,那麼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名頭也就全無意義了;可是我對公爵親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種不同的看法。這位不分晴雨都穿著皮大衣的太太,當年她作為公爵夫人、親王夫人、女子爵所擁有過的那些城堡采地,在我眼裡似乎仍在她手裡,就如建築物巨石門楣上鐫刻著的那些人物擎著他們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們所保護的城市。不過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它們擎在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這位國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陰沉的日子所能看見的僅僅是公爵夫人敢於用來武裝自己的一把雨傘。「天有不測風雲,還是帶著保險些,要不萬一我走得挺遠,汽車討的價錢又太貴,我可怎麼辦哪。」「太貴」呀,「我可付不起」呀,這些話都是公爵夫人整天掛在嘴上的,還有一句是:「我可太窮啦,」讓人分不清她這麼說,是因為她覺得作為一個有錢人,說說自己很窮挺有趣,還是因為她覺得作為一個(貴族儘管裝得象一個鄉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幾個錢就看不起窮人的暴發戶似的視財如命,自有一種瀟洒的意味。但也可能這隻不過是她在某個生活階段的一種習慣,她挺富有,但相對於支撐這個場面的開銷來說又不夠富有,總難免感到錢不夠用,而她又不願意讓人覺得她想瞞著人家,於是就乾脆自己放在嘴上說了。一個人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事兒,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煩意亂的事兒,只是他不願意顯出煩惱的樣子,而且暗地裡也許還懷有一種僥倖心理,指望談話的對方聽出自己開玩笑的口吻,也就以為這事兒不能當真了。
不過在晚上的這個時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總是在家的,對此我感到挺高興,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詳細請教阿爾貝蒂娜用得著的種種知識了。我下樓去的時候,幾乎根本沒去想一想這事兒說起來有多奇怪:這位讓我在童年時代感到那麼神秘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這會兒我上她家裡去僅僅是出於實用的目的,想派她個用場,就象是在打個電話似的,當年電話曾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的奇迹曾讓我們感到神乎其神,驚嘆不已,可是時至今日,逢到要約裁縫來或者招呼店家送冰淇淋來的時候,我們拿起電話就打,腦子裡壓根兒就沒想著電話這回事。
阿爾貝蒂娜對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都有強烈的愛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給她買點新鮮玩意兒。每當她眉飛色舞地對我說起她那雙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風雅的眼睛隔著窗戶或是在院子里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圍在頸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裡的長圍巾、皮披肩或陽傘的時候,我心裡很明白,這位小姐的口味生來難弄(跟埃爾斯蒂爾交談,受了她的趣味的影響之後,越發變得考究了),別說一件只不過是看上去還過得去的東西,就算它確實很漂亮,在一般人眼裡已經是很雅緻的了,但只要實際上並非全然如此,它就決不會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請教公爵夫人,阿爾貝蒂娜喜歡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兒定做,怎麼定做,照什麼樣子定做的,我要怎樣才能一模一樣地也弄到這麼一件,還包括製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爾貝蒂娜把這叫作「風度」,「派頭」),確切的名稱——名頭響亮也至關重要——以及我得讓人選用的料子的質地。
剛到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就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跟我們在同一幢樓里,就住我們對面,她聽見這個顯赫的頭銜和姓氏時的那副神氣,說它是冷漠、敵對、蔑視都還嫌輕,那是一個生性高傲、感情熾烈的人在無力實現自己願望時的一種情緒流露。儘管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優點卻只能在我們的愛好這個框框裡面,在我們對自己不得不放棄的那些愛好(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這就是平時所說的反感——中間,去求得發展。阿爾貝蒂娜對社交圈子裡的人的這種反感,僅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個部分,但它作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個側面,使我感到興趣——那就是對貴族的一種飽含怨懣的眷戀——這恰好跟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貴族氣質所表現出來的法蘭西性格形成一個有趣的對照。對那種貴族氣質,阿爾貝蒂娜因其無法企及,也許倒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但她記得埃爾斯蒂爾曾對她說過公爵夫人是巴黎穿著最講究的女人,所以在我這位女友身上,對一個公爵夫人所表現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視讓位給了對一位裝束優雅的女人的強烈興趣。她常常向我打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情況,而且慫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兒去徵詢有關她的衣著打扮的意見。這些事其實我可以去向斯萬夫人討教,出於這一目的我也確實給她去過一封信,不過我覺得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穿著藝術上似乎更勝一籌。如果我在拿準她沒出門,而且關照好等阿爾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後,我下樓去瞧見公爵夫人穿著一襲薄霧也似的灰色中國縐紗長裙,一派飄飄欲仙的樣子,我就會覺得她之所以象這樣子出現在我眼前,是出於一些很複雜的原因,而且是應該這樣而不可能是別的樣子的,我聽憑自己浸潤在這種恬適的氛圍里,有如置身於某些霧氣濛濛、籠罩在珠灰色調中的寧謐的下午;如果反過來,她穿的是一件綴滿朵朵黃的、紅的火苗的中國睡袍,那我就會出神地望著它,猶如望著一輪耀眼的落日;這些衣著,並非一種無所謂的、可以隨便更換的裝飾,而是一種確定的、帶有詩意的現實,如同一天的天氣,如同這一天中某個時刻特定的光線。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這些長裙和睡袍中間,最能反映一種明確傾向、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圖案製作的那些長裙。也不知是由於它們的這種歷史淵源,還是由於它們中間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緣故,這些長裙被賦予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使穿著這些長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談的這個女人,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起來,彷彿這裝束是長時期深思熟慮的成果,彷彿這談話是超脫於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說中的場景似的。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我們見過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來客的日子特意穿上這件或那件裝束。如今的服飾已經不象這般的具有個性了,但福迪尼的長裙算得上是個例外。寫小說的人在描寫這些長裙時,不會有任何含糊之處,因為這些長裙是確實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細微的圖案,也象一件藝術品的真跡那樣可以讓你細細端詳。面對兩件決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鮮明個性,甚至可以分別給它們取個名兒的長裙,究竟是穿這件還是穿那件,這位夫人的確是得作一番選擇的。
不過,說了長裙,我還得再說說這位夫人。我覺得這會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比當初我戀慕著她的時候更可愛了。因為我在她身上已無所期待(我去她那兒已不是出於看望她的目的),所以當我把腳擱在壁爐柴架上聽她說話,彷彿在讀一本用往昔的語體寫作的書的時候,我幾乎是象獨自一人待在那兒似的無拘無束,心境平和而寧靜。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脫的,因而我能夠細細地品味她的談吐中那種法國式的典雅,其韻味的純正,在今天的口頭和書面語言中都已是不可復得了。我聽著她娓娓而談,猶如聆聽一首風味純正的可愛的法蘭西民歌,甚至覺著依稀能在其中聽出她對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詞(不過,鑒於女人缺乏主見,易為文學界的時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許已經受了姍姍來遲的褒譽的影響,對這位比利時劇作家讚賞不已了),正如我能覺著梅里美對波德萊爾,司湯達對巴爾扎克,保爾-路易·古里埃對維克多·雨果,梅拉克對馬拉美都有過微詞一樣。我知道,這些嘲貶別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們嘲貶的對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們的語彙確是更純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語彙幾乎跟聖盧的母親不相上下,簡直到了一種令人讚歎的境界。今天的那些愛說「實則」(而不說「其實」)、「更有甚者」(而不說「尤其」)、「大驚失色」(而不說「大吃一驚」)等等等等的作家們,我可不是從他們的蒼白乏味的語彙中,而是從跟一個叫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絲的女人的交談中學到古風的語體和一個個詞兒的真正讀音的,我在五歲那年就從弗朗索瓦絲那兒知道,大家是不說塔爾納,而說塔爾,不說貝阿爾納,而說貝阿爾的。所以我在二十歲進社交圈子時,就用不著再讓人教我不該象邦當夫人那樣說「德·貝阿爾納夫人」了。
如果我說公爵夫人並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鄉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婦氣,或者她在表現這種味兒時沒有某種矯情之處,那我就是在說誑話了。不過在她而言這與其說是貴婦人學鄉下人的樣子故作天真,與其說是對藐視不相識的農婦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驕傲,倒不如說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願讓它給摩登的粉飾糟蹋掉的女人的頗帶幾分藝術家氣質的審美趣味。有個例子跟這很相象,我們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個諾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闆,他執意不肯讓自己的小客棧沾上現代化賓館的奢侈習氣,雖說他已是百萬富翁,他的說話、穿衣仍保持著諾曼底農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鄉下農舍一樣,讓顧客跑進廚房來看他親自掌勺烹制一頓決不比最豪華的大飯店遜色,但價錢也貴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貴族世家,單有那點本鄉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夠的,家族中還必須降生一位聰明恰到好處的成員,才能不至於鄙薄這種生命力,不至於讓它湮沒在世俗的粉飾下面。德·蓋爾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兒也太足,當我認識她時,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經沒有半點兒外省氣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當年輕姑娘那會兒的生活時,找到了一種(在似乎過於俚俗的外省人的聲腔和矯揉做作的文縐縐的談吐之間)折衷的談話方式,這種風格的語言,正是使喬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憶錄》中講述的某些傳說顯得那麼可愛的語言。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德·蓋爾芒特夫人講那些有農民和她一起出場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遠的習俗,使這些城堡映襯下的村落別有一種誘人的情趣。
她的那種發音方式,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做作之處,沒有任何創造一套語彙的意圖,真稱得上是一座用談話作展品的法蘭西歷史博物館。「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會使人感到吃驚,因為我們知道菲茲-詹姆士1家族是會很願意申明他們作為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不想聽到人家用英國腔來念他們的名字。不過有些人,他們原先一直以為得儘力按照語法拼讀規則來念某些名字,後來卻突然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這麼念的,於是又儘力照這種他們聞所未聞的念法來念那些名字,這些人馴順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倒是實在令人吃驚。比如說,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當過德·尚博爾伯爵的侍從,為了跟後來當了奧爾良黨人的丈夫開個玩笑,她總喜歡說「我們這些弗羅施多夫的舊族」。那些原先一直以為該念「弗羅斯多夫」的客人當即改換門庭,滿嘴「弗羅施多夫」的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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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菲茲·詹姆士(1670—1734),英國貴族、元帥;1710年被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冊封為法國公爵。「菲特-雅姆」是這個英國名字按法文讀音習慣的念法。
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儘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響,但發音含混得很,我只聽見「這位是……翁,羅貝爾……兄弟。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士人是一模一樣的。」後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爾·德·聖盧的內弟)。」「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著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著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給甩遠了。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1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有個高大的鄉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地瞅著羅貝爾內弟的那條淺色長褲。『你這麼瞧著我幹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吶,』萊翁對他說。然後,因為那鄉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著說:『聽著,我就是你的親王。『噢!』那鄉下佬一邊忙不迭地脫帽致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姻的情況),她的敘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煎出來的蕎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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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斯蘭位於布列塔尼地區莫爾比昂省內的小鎮,以建於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教堂、城堡著稱。
關於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凄涼,他失聰后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麼在蓋爾芒特圍獵之餘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並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鄉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聖西門1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里戈這些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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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聖西門(1675—1755),法國貴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宮廷生活的《回憶錄》二十一卷,其中對人物的刻劃相當生動活潑。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音和語彙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裡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收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1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維爾巴里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讚美的字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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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哥達,德國東部城市。刊載歐洲名流家譜的《哥達年鑒》即在該地編纂出版。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盡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面到家裡。不過,我也只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著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著年輕姑娘合適的範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聖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後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麼料子來著?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欣喜的眼神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後面漾起一陣笑意,好象是對於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公爵夫人的神氣則象是在說:「他這是怎麼啦?他準是瘋了。」隨後,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顆寶石,還是象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適合那個季節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雖說那個夜晚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經把有一樁(我們下面就會看到)她原本該牢記心頭的事情都給忘了。看來,對這些活動家(社交場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動家,但畢竟還是活動家)來說,他們的精神由於始終集中在一小時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之類的問題上,因而幾乎無法再在記憶中存儲多少內容了。比如說,常有這樣的情況,當有人對德·諾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預言要跟德國簽訂和約,結果卻並無此事的這個茬兒時,他就會說出下面一大通話來,而其用意倒也並非轉移目標或為自己開脫:「您準是聽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再說這話也不象是我說的,因為在這種談話中,我總是出言非常謹慎的,對於那種往往只是出於一時衝動,最終通常會釀成暴力行為的所謂驚人之舉,我是不可能去預言它會成功的。毫無疑問,在相當長久的未來,法德兩國關係將會變得密切起來,這對兩國都有好處,在這筆交易中間,我想法國也是不會吃虧的,可是這個看法我還從沒說過,因為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如果您要問我對跟當年的老對頭正兒八經地結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將是一步敗著,我們會因此蒙受重大的損失。」德·諾布瓦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在說謊,他只不過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說,凡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凡是你通過模仿而得到,或者由於旁人的慫恿而接受的東西,忘記起來總是特別快的。它們會起變化,而我們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比起外交官來,那些政客就是有過之無不及了,他們對自己在某個場合所持的觀點可以忘記得乾乾淨淨,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出爾反爾,並非有什麼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確實只是健忘所致。至於社交場上的人物,他們向來就記不住什麼東西。
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肯定說,她穿紅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記得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也在場,一定是我弄錯了。可是,天曉得從此以後,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腦子裡是不是整天盡想著肖斯比埃爾夫婦呢!事情是這樣的。騎師俱樂部的主席去世后,德·蓋爾芒特先生是資格最老的副主席。俱樂部里有一批人,他們本人沒有多少身價,卻以對不請他們吃飯的人投反對票為唯一的樂趣,這時他們結成一夥來反對德·蓋爾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則自以為穩操勝券,而且又並不怎麼把這個相對於他的社會地位來說幾乎無足輕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裡,所以按兵不動。那伙人到處放風,說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結案了,不過即使過二十年以後人們還會提起它,何況當時才不過是兩年以後),接待過羅特希爾德,還說人們長期以來太讓象德·蓋爾芒特公爵這樣有一半德國血統的半外國佬的權貴佔便宜了。這夥人處於很有利的地位,因為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也對這些過於顯眼的腳色妒火中燒,對他們的巨大家產恨得牙痒痒的。肖斯比埃爾的家產不可謂不大,卻沒使人感到不快:他從不亂花一個子兒,夫妻倆住一套簡樸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門。肖斯比埃爾夫人酷愛音樂,常在家裡舉辦一些小型音樂會,邀請的女歌手遠比蓋爾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時誰也想不到提起這些音樂會,因為參加的人連清涼飲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場,整個演出是在椅子街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進行的。在歌劇院里,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來去從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並非等閑之輩,他們的名字會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極端的保皇黨人,但是他們都很謙遜,從不招搖。到了選舉那天,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顯赫不可一世的居然敗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卻得了勝,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爾當選騎師俱樂部主席,德·蓋爾芒特公爵卻名落孫山,也就是說,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沒能爬上去。當然,當個俱樂部主席對於象蓋爾芒特夫婦這樣權勢炙手可熱的顯貴來說,本來是算不了什麼的。可是明明該是他的缺卻沒能頂上的這個主席位置,眼看著讓一個叫肖斯比埃爾的傢伙撈了去,這卻讓公爵感到難堪,要知道,這傢伙的老婆,奧麗阿娜在兩年前非但不屑於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對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三等貨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覺得忿忿然的呢。他聲稱他根本不把這次失敗放在眼裡,並且認定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萬的交往太深。骨子裡,他余怒難消。有件事說起來挺奇怪的,以前從沒人聽德·蓋爾芒特公爵說過「壓根兒」這麼個頗為俗氣的字眼兒;可自從俱樂部選舉過後,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壓根兒」冒出來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說得倒輕巧,可這說法本身就措詞不當;這又不是宗教事件,這壓根兒是個政治案件。」如果說在這以後的五年當中沒有再說起德雷福斯案件,那麼你耳邊可以不再聽見「壓根兒」這三個字,但倘使過了五年以後,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又讓人提起了,那麼「壓根兒」這三個字也會即刻冒出來。公爵簡直無法容忍任何人提到這個案件,「就是它,」他說,「造成了那麼多的不幸,」雖然實際上真正觸動了他的無非就是他在俱樂部競選主席敗北的這樁事情。
結果在我剛才說到的那個下午,也就是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起她在她表姊家穿過紅裙子的那次聚會上,德·布雷奧代先生頗有些不受歡迎,原因就是他腦子裡不知有了一種什麼秘而不宣的聯想,還非想說出來不可,於是翕動母雞屁股似的嘴唇開了腔:「說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幹嗎要說什麼德雷福斯案件呢?剛才那會兒不是還在說紅裙子嗎,當然這個可憐的布雷奧代,他想的只是讓大家逗個樂兒,說這話絕無惡意,然而單單是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就已經讓德·蓋爾芒特那兩道朱庇特式的威嚴的眉毛蹙緊了)「……有人告訴我,咱們的朋友加蒂埃曾經說過一句絕妙的話,真是妙不可言,(我得提醒讀者注意,這位加蒂埃是德·維爾弗朗什夫人的兄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寶商並無絲毫關係!)不過這並沒叫我吃驚,因為他本來就絕頂聰明。」「哦!」奧麗阿娜插斷他的話說,「我可不欣賞他的聰明。我簡直沒法對您說,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討厭,我每回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總要碰見他,我真不明白夏爾·拉特雷默伊耶和他夫人幹嗎對這麼個討厭傢伙會感到那麼趣味無窮。」「我竟(親)愛的公闕(爵)夫人,」布雷奧代回答說,他發c這個音有困難,「我覺得您對加蒂埃太嚴厲了。沒錯,他也許往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是跑得太勤了些,可這畢意是對雅(夏)爾的一種,怎麼說呢,一種忠誠的表示吧,眼下這樣的人也是不多見的了。言歸正傳吧,人家告訴我的話是這樣的。加蒂埃似乎是說,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進一樁訴訟案而且讓自己給判刑的話,那他無非是想獲得一種他還不曾有過的體驗——坐牢的體驗。」
「所以他在被逮著以前就溜了,」奧麗阿娜接著說,「這種話可站不住腳。何況,即使情況真是這樣,我也認為這句話說得再蠢也沒有了。可您居然覺得它絕頂聰明!」「天哪,我竟(親)愛的奧麗阿娜,」布雷奧代看見公爵夫人表示異議,就開始退縮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只是怎麼聽到就怎麼說哪,咱們別管它得了。可不是,就為這,加蒂埃先生還讓那位出色的拉特雷默伊耶狠狠地給克了一通呢,因為他有一百個理由不願聽到有人在他的客廳里談論那些——怎麼說好呢——那些眼下正在風頭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為有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人在場,他就更加不高興了。加蒂埃挨拉特雷默伊耶這頓臭罵也是活該。」「當然咯,」公爵情緒極壞地說,「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婦雖說小心翼翼,絕口不提這樁討厭的事件,可是他們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猶太人一樣,都是德雷福斯派。這確實是一種adhominem1(公爵有些亂用了adhominem這個詞兒)的論據,以前被忽略了沒拿來用作猶太人不可信的一個證明。如果一個法國人偷了東西、殺了人,我想我不會因為那個人象我一樣是法國人而認為他是無罪的。可是那些猶太人,哪怕他們心裡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從來不會承認他們的某個同胞是賣國賊,而且根本不去考慮他們中間一個人所犯的罪行,會產生多麼嚴重的後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爾和那該死的選舉)……,噯,奧麗阿娜,您不會認為就憑這還不足以斷定猶太人都會庇護一個賣國賊吧。您也不會對我說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所以不能這麼斷定吧。」「當然會嘍,」奧麗阿娜回答說(她心裡暗暗有些惱火,只想要對這個聲若洪鐘的朱庇特抬個杠、頂個嘴,從而把「理智」置於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許正因為他們是猶太人並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們知道一個猶太人不一定就是賣國賊,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呂蒙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吧。當然,要是他是個基督徒,那些猶太人是不會對他感興趣的,可是他們這麼做了,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猶太人,人家就不會這麼輕易地把他當作天生的賣國賊,我的侄兒羅貝爾敢情就會這麼說吧。」「女人懂什麼政治呢,」公爵目不轉睛地瞅著公爵夫人喊道,「這樁聳人聽聞的罪行,並不單單是個猶太人的案子,而壓根兒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會給法國帶來最可怕的後果,憑這一點就該把那些猶太人統統驅逐出境,雖說我也承認,直到目前為止所採取的懲罰措施全都(以一種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並非針對他們,而是針對站在他們對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們給我們可憐的國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顯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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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從字面直譯為「針對此人」,公爵即按此義理解,但它的實際含義是「僅從個人愛好或偏見出發」。
我覺著再這麼下去事情快要不對頭了,所以趕忙又拾起裙子的話題。
「您還記得,夫人,」我說,「我有幸第一回見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見到我,」她笑吟吟地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說,這位先生的鼻尖變得玲瓏了,臉上的微笑也由於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禮貌而變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讓人聽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聲音。
「……您穿一件黑色大花頭的黃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樣,也是晚禮服。」「還有您那頂矢車菊顏色的帽子,我覺得好看極了!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我想給我提到過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樣。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爾馬上就得走了。您來我家吧,我的貼身女僕會都讓您看的。就是有一點,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給您,不過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縫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樣不可。」「我根本沒想過去找小裁縫哪,我知道那非走樣不可,不過我還是挺感興趣想弄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會走樣的呢。」
「您也知道我向來不善於解釋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個鄉下婆子。不過這裡面有個手工和式樣的問題;要說做皮大衣,我至少還可以寫個便條給我做皮裝的裁縫,別讓他敲您竹杠。不過您知道,就這樣您也還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個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別的味兒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點兒和金色條紋,象個蝴蝶翅膀的那件呢?」
「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裡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裡穿那件挺合適的。我有好幾件呢,回頭我讓您瞧瞧,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一兩件。可是我很想讓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寫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極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裡做的嗎?」「不是,我知道您說的是哪雙鞋,您是說那雙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當初孔絮洛·德·曼徹斯特陪我在倫敦採購時買到的。那可真是絕了。我總也不明白,這皮子是怎麼染色的,看上去倒象這山羊長的就是金皮。在當中再配上那麼一小粒鑽石,簡直就沒治了。可憐的德·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已經死了,不過要是您願意,我可以寫信給德·沃里克夫人或者馬爾勃羅夫人,讓她們設法去一模一樣的覓一雙。我在想,說不定我還有些這種山羊皮呢。您也許在這兒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會讓人通知您的。」
我因為想儘可能趕在阿爾貝蒂娜回家前離開公爵夫人,結果就常常在走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時,正巧在院子里碰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他倆是上男爵最愛光顧的絮比安裁縫鋪去喝茶。我並沒有天天都碰到他倆,不過他倆可是每天必去的。說起來,有件事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種習慣的持續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謬程度成正比的。驚人之舉,一般只能偶而為之。然而,一個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歡樂於門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謬生活,卻是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倘若有誰出於好奇,連續觀察上十年,那他就會發現這十年來,那個可憐蟲在他本該享受一下生活樂趣的當口卻悶頭睡覺,而在什麼事也幹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讓人捅上一刀的時候,偏又出門上街去,這個可憐蟲整年害著感冒,可一覺得熱又非喝冰鎮飲料不可。其實只消有那麼一天,發一下興,就能一勞永逸地改變這種狀況。可是這種生活又偏有個德性,就是讓你發不起這個興。這種單調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墮落,因為任何錶達意志的行為,都能使這種生活變得不至於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當德·夏呂斯先生天天帶著莫雷爾上絮比安的鋪子去喝茶時,我們同時可以看到生活的這兩個側面。德·夏呂斯有一次發的脾氣,就表明了這種日常習慣是怎麼回事。那個專做背心的小裁縫的侄女,有一天對莫雷爾說:「這麼著,明兒你們來,我請你們喝茶,」男爵頗為有理地認為,這話出自一個他幾乎看作未來媳婦的女孩之口,實在太粗俗了;而由於男爵生來肝火旺,不發發脾氣過不了癮似的,所以他並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莫雷爾讓他教那姑娘要懂禮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罵罵咧咧地嚷個不停。他用最蠻橫無禮、最傲慢不遜的口氣喊道:「我說嘛,會撥弄琴弦未見得就是『觸覺』好啊,這不,您整天擺弄小提琴,結果就阻礙了您嗅覺的正常發展,要不您怎麼會居然對請客喝茶,我想那才不過是十五個生丁的事吧,這種俗不可耐的說法聽之任之,讓它的惡臭來玷污我高貴的鼻孔呢?當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獨奏,難道您在我家裡看見過有誰不是拚命對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長地保持靜默,而是對著您放個屁嗎?他們之所以保持靜默,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您的琴聲感動得如痴如醉,生怕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可不象您的未婚妻對著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樣)。」
要是一個職員讓上司這麼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第二天他准得給解僱。可是莫雷爾的情況是不同的,對德·夏呂斯來說再沒有比辭退莫雷爾更讓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方才已經說過頭了,於是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對年輕姑娘的恭維話,他自以為說得大方得體,卻不料無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無禮之詞。「她挺可愛的。既然您是個音樂家,我想她準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區的聲音很美,聽上去夠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歡,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關係,她的脖子長得很細,樣子挺怪的,一波三折,象是就要到頭了。卻突地又冒出一截;不過儘管有這麼些不足之處,她的側影還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縫,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讓她剪一張她本人的側影像給我。」
夏利對於人家稱讚他未婚妻的可愛之處,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因而對男爵的這番恭維話就更當耳邊風了。不過他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那當然,我的老弟,我會給她一塊肥皂,讓她別再這麼說話的。」莫雷爾象這樣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的老弟」,可並不是因為這位出色的提琴師糊塗到不明白他的年齡剛夠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這麼說,也跟絮比安說這話不同,在他,這麼說無非是對某些交往抱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在表示親熱(在他莫雷爾,是裝出來的親熱,在別人則是真心實意的親熱)之前,必須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齡上的差別。就這麼著,那一陣子德·夏呂斯先生還收到過這樣一封信:「我親愛的巴拉梅德,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你不在,我真悶死了,老是想著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爾。」德·夏呂斯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位居然用如此親昵的口氣給他寫信的皮埃爾到底是誰,看來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雖說是熟朋友,這位皮埃爾又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達年鑒里佔一席之地的親王顯貴的名字,一連幾天在德·夏呂斯先生的腦子裡打著轉。終於,信封背面的一個地址讓他豁然開了竅:原來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呂斯先生有時去玩玩的一傢俱樂部的聽差。這個聽差並不覺得用這種口氣給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有什麼失禮之處,其實在他眼裡,德·夏呂斯先生還確是個地位顯赫的貴人哩。但他心想對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擁抱過他,並且通過這種擁抱——以他的天真,他是這麼想的——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稱,未免就顯得生分了。其實,德·夏呂斯先生就打心眼裡頭喜歡這種忒熟的勁兒。有一次他甚至就為了能讓這封信在德·福古貝先生面前漏個臉,特地陪著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風。可誰都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最討厭跟德·福古貝先生一塊兒出去了。因為那位戴單片眼鏡的先生總愛評頭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輕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當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總愛肆無忌憚地使用一種讓男爵討厭之至的語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為他天生是個蠢貨,他還以為這種玩笑開得很聰明,拉開嗓門笑個不停。但他又是對自己的外交官職位看得很重的傢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上流社會人士走過——見到公務員更其如此——就會即刻剎車,收劍起那種拙劣可笑的行徑。「那個送電報的小個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陰沉著臉的男爵,「我認識她,可她卻躲著我們,這個騷貨!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場發貨的老兄嗎,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爺,剛才走過的是商務部的次長喲。但願他沒瞧見我指手劃腳的樣子才好!要不他會去告訴大臣,大臣會把我列進退職人員名冊去的,因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呂斯先生聽得滿肚子的火沒處發。臨末了,為了讓這次叫他感到惱火的散步早點結束,他決定把那封信拿出來給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別叮囑對方別聲張出去,因為照他的說法,夏利會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種極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氣說,「事情總得防患於未然才是。」
在回過頭來說絮比安的裁縫鋪以前,作者想先聲明一下,如果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使讀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萬分遺憾。從一個方面(而這是問題的一個次要的側面)來說,讀者也許會感到,本卷中對貴族階層世風日下的指摘相對於其他社會階層而言顯得多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也不足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頭來也只能靠一隻鼻結很大的紅鼻子,靠一張歪里歪氣的大下巴來顯示某些讓人讚歎的「血統」特徵了。然而在這些代代相承、每況愈下的臉相容貌之間,還有兩樣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說,所有這些都跟我們不相干,我們應該從近在身邊的事實中找出它的詩意來,那麼儘管他說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畢竟是一種更為嚴重的反對意見了。誠然,從我們最熟悉的現實中抽象出來的藝術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它們的領域可能是最為廣闊的。但是同樣確實的是,一樣強烈的興趣——有時它就是美感——也可能來自某種氣質導致的活動,它們跟我們所能感覺和相信的東西實在相去太遠,以致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它們,以致當我們看到它們展示在面前時只覺得那是一種無端憑空而來的場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1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隊的大海,難道還有比這更氣勢磅礴的詩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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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流士一世(約公元前558——公元前486),古波斯帝國國王,曾兩次率軍大規模入侵希臘,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艦隊經德摩比利入侵希臘亞提加半島,旋即在薩拉米海戰中大敗。薛西斯亦譯澤爾士一世,在歷史上以剛愎暴虐著稱。
莫雷爾準是已經利用他的魅力所賦予他的對那年輕姑娘的權威,把男爵的評語當作自己的意見告訴了她,因為「請客吃茶」就此從那家裁縫鋪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比一個天天都上你家來的熟人,為了這個那個緣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讓人在家裡瞧見他,只願跟他在外面碰頭了,總之,他就此從你的客廳里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此感到很滿意,他從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爾的影響的一個證明,是那年輕姑娘拭去了那點白璧微瑕。總之,就跟所有象他這般的人一樣,真心作為莫雷爾和他的准未婚妻的朋友,作為他倆結合的最熱心的支持者,男爵雖說喜歡有那麼點權柄,高興時隨便說些好歹還算是無傷大雅的過頭話,但除此之外他對莫雷爾始終就象兄長那樣保持著奧林匹亞神衹的威嚴。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過,他愛絮比安的侄女,想娶她為妻,男爵很高興陪這位年輕朋友一起去拜訪那家裁縫鋪,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寬容而審慎的未來公公的角色。這真讓他再開心不過了。
我個人的看法是,「請客喝茶」還是莫雷爾自己先說出來的,年輕的裁縫姑娘只是出於愛情的盲目,學用了心上人的一種說法而已,這種說法的粗俗實在是跟她平日談吐的文雅格格不入的。她平素的談吐溫文爾雅,這就跟她有德·夏呂斯先生這麼個靠山相得益彰,使得她的好些主顧對她優渥有加,邀請她去吃晚飯,把她引薦給她們的朋友,而姑娘總得先徵得男爵的允許,才在他以為合適的場合去赴宴。「一個當裁縫的姑娘敢情也能踏進上流社會?」有人會說,「真是愈說愈離譜了!但他怎麼不想想,當初阿爾貝蒂娜半夜三更來看我,現在又跟我就這麼住在一起,這些難道不更離譜嗎。對一個別的姑娘,也許不妨說離譜云云,但對阿爾貝蒂娜,這兩個字是根本用不上的,她從小沒爹沒媽的,生活放任無羈,以致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起先還以為她是一個賽車手的情婦呢,她最近的親戚就是邦當夫人,這位太太在斯萬夫人家裡曾對外甥女的沒有教養嘖有煩言,可現在卻閉上眼睛,巴不得能就此把她打發出去,攀上門闊親家,她這當姨媽的多少也能得些好處。(在最上層的社交圈子裡,那些出身高貴而錢囊羞澀的母親們,給兒子物色到闊綽的親家后,會接受小兩口的孝敬,收受那位她並不喜歡但還是引薦給朋友們的兒媳婦所饋贈的皮衣、汽車和金錢。)
或許將來會有那麼一天,當裁縫的姑娘們都能踏進上層社會,對此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可惜絮比安的侄女只是一個孤立的例子,還不足以讓我們預見那個前景,獨燕不成春嘛。不過,雖說絮比安侄女的這些無傷大雅的舉措已經使某些人感到有些悻悻然,莫雷爾卻並非如此,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真是愚蠢得無以復加,他不僅認為這位遠比他聰明一千倍的姑娘「傻裡傻氣的」(也許她就在愛他這一點上是有些傻),而且還把那些樂於接待她(而她並沒因此就飄飄然)的體面人家的夫人們都看作是冒險家,是裝扮成貴婦人的裁縫鋪娘們。自然,蓋爾芒特府上的不在此例,甚至凡是跟蓋爾芒特府上有些交往的也都可以除外,他所指的是那些手面闊綽、舉止文雅的布爾喬亞娘們,她們的腦筋真是自由新派得很,居然以為接待一個女裁縫並不會降低她們自己的身份,她們的腦筋又真是盲從因循得很,居然會因為厚待了一位德·夏呂斯男爵殿下每天都誠心誠意去看她的年輕姑娘而感到某種滿足。
男爵想起這門親事就滿心歡喜,他覺得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把莫雷爾從他身邊奪走了;就象絮比安的侄女在她差不多還是個孩子的那會兒,犯過樁「過錯」似的。德·夏呂斯先生雖說也在莫雷爾面前說些恭維她的話,但倘若有機會把這樁秘密在莫雷爾面前抖落出來,讓他火冒三丈,弄得小兩口反目,那在男爵真可說是何樂而不為了。其實,雖說德·夏呂斯先生用心歹毒,但他也跟許許多多的好人並無兩樣,他們通過恭維某個男人或女人來表明自己的慷慨大度,但對任何能給對方帶來和睦安寧的肺腑之言,卻是火燭小心,絕口不說的。儘管如此,男爵卻從不說含沙射影的話;其中有兩個原因。「要是我告訴他,』男爵暗自這麼思忖,「他的未婚妻並不是潔白無瑕的,準會傷害他的自尊心,他就會怨恨我,再說,我怎麼知道他沒真的愛上她呢?要是我什麼也不說,這蓬草秸的火很快就會燒完,我就能隨著我的心意來控制這兩口子的關係,我要他對自己的未婚妻愛到什麼分寸,他就會愛到什麼分寸。要是我對他說了他未婚妻以前犯下的過失,誰保得定我的夏利不會依然對她一往情深,反倒吃起我的醋來呢?這樣一來,由於我自己的失著,我就把一段本來可以捏在手裡的逢場作戲的調情,變成我難以駕馭的真正的愛情了。」就為這兩個緣故,德·夏呂斯先生三緘其口,表面上看去審慎之極,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也確是很值得稱道的了,因為在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做到三緘其口已屬非常難能可貴。
何況,那年輕姑娘也確實很可愛,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滿足了德·夏呂斯先生對女性所能具有的審美趣味,她就是給男爵一百張她的照片,他也不會嫌多的。德·夏呂斯先生不象莫雷爾那麼笨,聽說有那麼些他憑自己的社會嗅覺一嗅就能嗅出頗有身份的夫人們邀請這姑娘去作客,他覺得挺高興。但在這一點上,他也對莫雷爾保持緘默(以便保持絕對的控制權),而莫雷爾碰到這種事真是傻瓜一個,他仍然一個心眼地認定,除了「提琴界」和維爾迪蘭府上,就只有蓋爾芒特府上和男爵說起過的那幾個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呂斯先生的用詞。
讓那麼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終年翹首以待卻不肯賞光的德·夏呂斯先生,就為人家請德·克羅瓦親王走在他頭裡,當場拂袖而去不肯跟親王同桌進食的德·夏呂斯先生,居然把他迴避這些名流貴婦的所有時間,全都花在一個裁縫的侄女那兒了!先不先,首要的原因是莫雷爾在那兒。大概只有飯店的侍者才會以為,一位腰纏萬貫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鮮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風流倜儻的先生自然會請六十份賓客一同入席,出進則必定以車代步。他們想錯了。常見的情形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一年到頭穿著件磨損露線的舊上裝,風流倜儻的先生在飯店裡只跟店堂的夥計攀攀話,回到家裡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這樣。他照樣可以拒絕走在繆拉親王後面入席。
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兩個年輕人的這樁婚事,其中還有個原因是這樣一來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爾本人,因而同時也是男爵對他所擁有的權力和所具有的了解.在某種意義上的延伸。要說「欺騙」(就夫妻關係的意義而言)提琴師未來的妻子,德·夏呂斯先生從沒往這上面想過,所以也不曾感到過良心的不安。可是,有了一對「年輕夫婦」要指導,感覺到自己成了莫雷爾的老婆(她將對男爵視若神明,從而證明親愛的莫雷爾對她灌輸過這種想法,她身上也因而會含有某些莫雷爾的東西)尊崇敬畏的、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卻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統治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從他的「小東西」莫雷爾身上派生出了另一個存在,一個配偶,這就是說又有另外一個新鮮好玩的小東西可以讓他來寵愛了。這種統治,現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有力了。因為在莫雷爾只是一個人,或者說赤條條無所牽挂的那會兒,他還會在拿得准事情不至於沒法收場的情況下頂撞頂撞男爵,但一旦結了婚,有了個家,有了房子,有了小兩口的打算,他就不會再敢那麼行事,德·夏呂斯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裡。所有這些,再加上必要時,也就是說當他在哪個晚上覺得無聊時,還可以去撩撥那兩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對干仗吵架是百看不厭的),都讓德·夏呂斯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兩口對他的依賴所感覺的得意來,這些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德·夏呂斯對莫雷爾的寵愛,每當他轉到下面這個念頭時,就會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新意:「不光他屬於我,他老婆也是屬於我的;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到別讓我生氣,而我再怎麼使性子耍脾氣,他倆還是會百依百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我幾乎已經忘懷但對我又是如此珍貴的事實的(至今我還不曾注意到的)標誌,表明對全世界,對每個將要看見我給他倆保護、給他倆房子的人,還有對我自己來說,莫雷爾都是屬於我的。」能有這麼個在別人眼裡也好,在他自己眼裡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德·夏呂斯先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對他所鍾愛的對象的佔有,是比對它的鐘愛更強烈的一種快樂。通常,那些生怕這種佔有為人所知的人,他們之所以那麼諱莫如深,無非是害怕會失去那個彌足珍貴的對象罷了。而他們的樂趣。也由於這種三緘其口的審慎而變得遜色不少。
讀者可能還記得,莫雷爾曾經告訴過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盤,他的主意是先把一個姑娘,特別是眼下的這位勾到手,為了能得手興許還要許願跟她結婚,但等佔到了姑娘的便宜,就來個「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可是這番話,德·夏呂斯先生在莫雷爾跑來告訴他怎樣對絮比安的侄女求愛的當口,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何況,莫雷爾自己也不見得還記住。莫雷爾的秉性——就象他恬不知恥地承認過,或許還頗為精明地誇張過的那樣——離他真正為這種秉性所左右的時候,這中間敢情還有著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觸多了以後,他覺得挺喜歡她,愛上了她,而因為他實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還以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這麼愛她的。當然,起初打的那些主意,那個邪惡的計劃,並沒從此消遁匿跡,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網編織交迭,把它給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這位提琴師聲稱那個邪念並非他行動的真實動機,那麼誰也不能說他這話不誠懇。況且還有過一段為時很短的期間,他雖說連對自己都不肯明確地承認,但還是覺著這樁婚事看來是對他非常必要的。那段期間莫雷爾的手常要抽筋,他覺得自己已經面臨放棄拉琴的可能選擇。而他這人除音樂之外,簡直疏懶得叫人不可思議,因此他感到必需有別人來照顧自己;而與其讓德·夏呂斯先生,他寧可讓絮比安的侄女來承擔這個義務,因為他與她的結合將會給他帶來更多的自由,而且還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進行挑選的機會,從他可以讓絮比安的侄女去幫他勾到手的常換常新的裁縫鋪女學徒,到他可以攛弄她去跟她們苟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於未來的妻子會不會乖謬悖理到拒絕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過。再說,既然抽筋已經止住,這些算計現在也就讓位給純真的愛情了。憑他的這把琴,再有德·夏呂斯先生給的那份薪水,也就夠了,而一旦他莫雷爾和那姑娘結了婚,這位德·夏呂斯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進尺了唄。這樁婚事刻不容緩——為愛情,也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請求娶他的侄女為妻,做舅舅的去徵求侄女的意見。其實這純屬多餘。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著對提琴師的愛,那披拂在肩頭的秀髮,那歡欣地顧盼的眼神,無不透露著同一個消息。至於莫雷爾,幾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處的東西,都會喚起他發自內心的漏*點,引出他發自內心的話頭,有時甚至讓他流下眼淚。所以,雖說他對絮比安的侄女一個勁地說的這些多愁善感的話(好些遊手好閒慣了的絝絝子弟在追逐布爾喬亞闊佬的可愛女兒時,用的也是這種多愁善感的腔調),其熱烈的程度正可以跟當初他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大言不慚地陳述勾引、佔有姑娘的計劃時的下流粗俗比美,但這些話畢竟還是真誠的——如果對他也用得上這兩個字的話。只不過,對一個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這種合乎道德的熱情,以及他和她之間的莊嚴的婚約,在莫雷爾身上都是有其對立面共存著的。一旦這個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或者甚而至於,比方說,這種訂婚的約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會成為對莫雷爾而言的一種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厭惡的對象,在一陣神經質的心緒不寧過後,這種厭惡能使他在神經系統剛一健全就對自己證實說,即使純粹從道德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也是不受任何約束的。
他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的那陣子,不知怎麼搞的,把身邊的錢全給丟了,可又不敢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於是想找個人借點錢。他父親曾經教過他(不過這位父親也告誡過兒子千萬別做「寄生蟲」),碰到這種情況有個辦法,就是寫信給一位你想說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請他「約個時間面談」。這條錦囊妙計使莫雷爾非常著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單單為了嘗嘗請人家約個時間「面談」的有趣滋味,也會情願把錢掉了的。但後來,他看到這條妙計並不如想象的那麼靈驗。他發現自己久疏箋候的那些先生們,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後並不是在五分鐘內就作復的。如果莫雷爾等了一下午還沒收到回信,他就盡想些諸如此類的理由,或者他找的這位先生還沒回家啦,或者人家興許還有些別的信得先寫啦,要不就是出遠門或者生病了,等等等等,反正是一個勁地往好里想,倘若僥倖收到封回信約他第二天上午見面,他到時候總有這幾句開場白:「我是在想,怎麼就不見您的迴音呢,我尋思著別是出什麼事了吧;得,這麼看來您身體挺好呀?」等等等等。因此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他甚至都沒跟我說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紹給一星期前在火車上讓他那麼討厭的這個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給他——或者不如說讓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借給他——五千法郎。從那以後,莫雷爾對布洛克讚不絕口。他熱淚盈眶地問自己,怎樣才能報答這麼一位救命恩人。後來,我就每月代莫雷爾去向德·夏呂斯要一千法郎,要莫雷爾一拿到就馬上還給布洛克,好讓布洛克覺得他錢還得挺快的。第一個月,莫雷爾滿腦子還是布洛克的好處,二話不說就把一千法郎還了。但過後他想必是覺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別的用場準會更愜意些,因為他開始說布洛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見布洛克他就覺著不舒服。而布洛克呢,因為已經忘了借給莫雷爾的錢的確切數目,所以開口向他討還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這下子提琴師就能凈賺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說,對於這麼一筆無稽之談的借款,他非但不會拿出一個子兒,而且那位債主還該額手稱慶才是,因為他莫雷爾沒去告他一狀哩。說這話時,他的兩眼發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說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沒什麼好怨他的,不一會又覺得不過癮,就乾脆說他沒去怪罪他們是讓他倆便宜了。原來,大概是這麼回事,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曾經公開說過蒂博拉琴不比莫雷爾差,於是莫雷爾認為自己得為這句有損他的職業榮譽的話向法庭起訴,後來,因為在法國,尤其是就反對猶太人而言,公理正義業已蕩然無存,(他向一個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猶太人意識的自然流露唄),他凡要出門必得帶好子彈上膛的手槍。
在莫雷爾對待裁縫侄女的態度上,柔腸百轉的溫情過後,隨之而來的也是這種神經質的反應。誠然,德·夏呂斯先生也可能不自覺地對這種態度的變化起了某種影響,因為他經常把有些話掛在嘴上,說什麼只要莫雷爾他倆一結婚,他就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靠自個兒的翅膀去飛啦,他這麼說其實也是跟他倆逗著玩,根本是有口無心的。光憑這句話,當然還不足以把莫雷爾從那年輕姑娘身邊拉開,不過,它一旦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生了根,那麼有朝一日它就會跟關於她的種種類似的想法攙和在一起,到頭來足以成為造成關係破裂的一劑強力催化劑。
不過,我那會兒並不怎麼經常碰見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等我從公爵夫人那兒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鋪子,這是因為跟公爵夫人談話使我感到興味盎然,不光忘卻了等待阿爾貝蒂娜回家的那種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時間都給忘了。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裡,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後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這天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碰到安德烈,她象是因為聞到了我手裡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麼,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我去了。」「您沒覺著她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准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幹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絲拿去擱在後扶梯間里。」您以為阿爾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絲好象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這可怎麼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烈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好不容易地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裡,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麼),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麼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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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險些兒讓我當場看見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把燈都關掉跑到我房裡,免得讓我瞧見她床上凌亂的模樣,而且裝得正在寫信似的。可是我是在後來才這麼想的,所有這一切,我到今天還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原注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後帶她出去,所以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里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並不覺得這屋裡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裡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鬱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於我的,我朝著她奔去。
有些日子我不下樓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去,為了排遣阿爾貝蒂娜回家前的這段時光,我就隨手翻翻埃爾斯蒂爾的畫冊、貝戈特的書或者凡德伊的奏鳴曲譜。於是——由於看上去僅僅訴諸視覺和聽覺的藝術作品,實際上要求我們在欣賞它們時必須把被喚醒的思維活動跟那兩種感官感覺密切配合——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後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采。我把這些夢,猶如加進一口坩堝似地加進樂句和畫面中去,用它們來潤澤正在讀著的書。自然,我覺得這本書變得更加生動了。但阿爾貝蒂娜因此也獲益不淺,她從容地往來於我們能夠通往、能夠將同一對象依次置放其間的那兩個世界之間,擺脫了物質的重負,在思維的流動空間中遨遊嬉戲。剎那間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夠體驗對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熾烈感情的。這時候的她,似乎就是埃爾斯蒂爾或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藝術使我對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瞬息間的漏*點。
過了不一會兒,僕人來通報,說她剛回來,我吩咐過,當我不是獨自一人,比如說當我跟布洛克在一起,並且硬要留他再待一會兒,免得讓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時候、誰也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因為我沒告訴任何朋友她住在這兒,就連我在家裡見過她這一點,都是諱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個朋友會迷戀上她,會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會趁在過道或前廳碰到他的機會,對他做手勢,定約會時間,隨後,我聽見阿爾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響著,朝她的房間而去,她一則是出於謹慎,二則大概是出於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飯店吃飯時同樣的考慮,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場時從不上我的房間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間意識到,原因還不止於此。我在記憶中追尋著:我當初認識的是第一個阿爾貝蒂娜,後來驟然間她變成了另一個阿爾貝蒂娜,現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變化,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責任。當我倆只是好朋友的那會兒,她對我起初是口沒遮攔,想到隨口就說,後來也是好多事都願意告訴我的,但自從她認為我愛上了她,或者也沒想到愛這個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種什麼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麼事都得刨根問底的叫人難以忍受的脾性以後,話匣子就關上了。從那時起她就樣樣事情瞞著我。只要她以為我有朋友在,其實那常常並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會過我房門而不入;而在以前,當我說起哪個姑娘時,她的眼睛就會發亮:「您一定得讓她來呀,我挺想見見她。」「可她,照您的說法是風度欠佳的呢。」
「對,那才更有趣嘛。」那時候,她或許還是會對我說實話的。即使她在小遊樂場從安德烈懷裡掙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並不是因為有我在場,而是因為戈達爾在場,她大概以為這位大夫會張揚出去有損她的臉面。但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跟我保持一種距離了,從她嘴裡聽不見要心的悄悄話了,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矜持起來。在這以後,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動的話或事,她都避免去說去做。關於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經歷,她只讓我留下一個清白無邪的印象,由於我的一無所知,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而現在,轉變已經完成,我不是單獨呆著時,她就徑直上自己房間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不打擾我,而且也是為了向我表明,她對誰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興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會做了,那就是無所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我,除非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對它無動於衷了,她才會再這麼做,而且那時候她光為這點理由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從此以後,我就象個法官一樣,只能靠她無意中漏出的片言隻語而妄自定案了,這些片言隻語,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實也未必是不能自圓其說的。而阿爾貝蒂娜,也總覺著我又忌妒又好當法官。
我倆的婚約無異於一堂庭審,使她象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現在,每當談話涉及某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我真該在她還沒疑心我對她妒心有這麼重的時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盤問出來才是。真可惜錯過了那機會,當時,咱們這位朋友不止肯對我說她怎麼尋歡作樂,而且把她怎麼瞞過別人的辦法也都告訴了我。現在她不肯再象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一樣地對我無話不說了,當時她那麼做,一半是出自無心,一半也是為了沒能對我表現得更親熱些向我表示歉意,因為我那時已經使她感到有點厭倦了,她從我對她的殷勤態度中看出,她對我不必象對別人那樣親熱,就能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回報,——現在她不會再象當時那樣對我說這種話了:「我覺得讓人看出你愛誰,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樣:我喜歡誰,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樣子。這一來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裡。」怎麼!對我說過這話的,難道就是今天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自命坦率,自以為對一切都漠然處之的阿爾貝蒂娜嗎!現在她是絕口不跟我提她的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說話提到某個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時,她會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這麼個不起眼的腳色,我都沒瞧過他。」有時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會聽說,就搶在頭裡先把話告訴我,不過光憑她那聲氣,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辯解的這事實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經覺出那全是謊話了。
我側耳聽著阿爾貝蒂娜的腳步聲,頗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會再出去了,想到這位從前我以為無緣相識的姑娘,如今說她每天回家,其實說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覺著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爾貝克跑來睡在旅館里的那晚上,我曾經匆匆領略過的那種神秘和肉感夾雜參半的樂趣,變得完整而穩定了,我這向來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經常充盈著一種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氣氛,連走廊也變得熠熠生輝,我所有的感官,有時是確確實實地,有時,當我獨自一人等她回來時,則是在想象中靜靜地盡情享受著這種甜美的氣氛。聽到阿爾貝蒂娜走進房間關門的聲音,如果我還有客人,就趕緊打發他走,直到確信他已經下了樓才放心,有時我甚至寧可親自陪他走下幾級樓梯。
在過道里我迎面碰見阿爾貝蒂娜。「喔,趁我去換衣服的這會兒,我讓安德烈上您屋裡去,她是特地上來跟您說聲晚上好的。」說著,連我在巴爾貝克送她的那頂栗鼠皮帽上掛下來的灰色大面紗都沒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裡去了,彷彿她是尋思著安德烈,這位我派去監視她的朋友,准要把一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向我報告,把她倆怎麼碰到一個熟人的前前後後的經過都告訴我,好讓我對她們今兒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無從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烈的缺點漸漸暴露出來,她不再象我剛認識她時那樣可愛了。現在她身上有一股顯而易見的酸澀的味兒,而且只要我說了句使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開心的話,這股澀味兒立時就會凝聚起來,猶如海面上的霧氣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態度卻越發來得親熱,越發顯得多情——我隨時可以舉出佐證——而且比起任何一個沒有這股澀味的朋友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點高興的樣子,而這種情緒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會感到一種神經上的不舒服,就象是聽見有人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許我難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係,但容不得我高興;如果看見我病了,她會感到憂傷,會憐憫我,會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許滿意的表示,比如說當我剛放下一本書,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伸著懶腰說:「嗨!這兩個鐘頭的書看得可真帶勁。真是本好書!」這句話要讓我母親,阿爾貝蒂娜或者聖盧聽見,他們都會覺得高興的,可安德烈聽了就會覺著反感,或者乾脆說會覺著神經上的不舒服。我的稱心如意會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掩飾的慍惱。她的缺點還有更嚴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爾貝克跟安德烈的那幫女友一起碰到過的那個年輕人,他對賽馬、賭博、玩高爾夫球樣樣在行,而除此以外卻一竅不通,安德烈聽著聽著冷笑起來:「您知道,他的老子偷過東西,差點兒給送上法庭判刑。他們現在牛皮愈吹愈凶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張揚出去。我巴不得他們來告我誣告罪。我要出庭作證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發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親並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別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她自以為受了做兒子的冷落,就想找個岔兒叫他難堪,讓他出醜,於是編出了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證的鬼話,而且因為翻來覆去說得次數多了,也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照說,按她現在這樣子(且不說那種動輒記恨的瘋勁兒),惡意的無端猜疑已經象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兒箍住了她那熱情可愛得多的本性,光憑這一層緣故,我就不會願意去跟她見面的。但是關於我那位女友的種種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實在心裡放不下,不願錯過得悉這些消息的極其難得的機會。安德烈走進屋來,隨手把門帶上;她倆今天遇見過一位女友;而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起過這女人。「她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趁阿爾貝蒂娜有人陪著的空兒去買毛線了。」「買毛線?」「沒錯,是阿爾貝蒂娜叫我去買的。」「那就更不該去了,她說不定正是想支開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買的呀。」「噢!」我總算鬆了口氣。不一會兒工夫,疑團又冒了上來:「可是誰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個女人約好,而且想好這個借口到時候來支開安德烈的呢?」再說,難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設(安德烈對我說的都是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安德烈沒準也是跟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的呢。
愛情這東西,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常這麼想,無非就是我們對某位一舉一動都似乎會引起我們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總覺著,如果對方能把事情都對你和盤托出,講個明白,也許是不費什麼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給治好的。而受難的這一位,無論他怎樣巧妙地想把心頭的妒意瞞過別人,發難的那一位總會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過來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們引向會遭遇不幸的歧路,這在她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一位本來就毫無提防,又怎麼能從小小的一句話里聽出其中包藏的彌天大謊來呢?我們根本聽不出這句話跟別的話有什麼不同:說的人懸著顆心,聽的人卻沒在意。事過之後,當我們獨自靜思,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會覺著這句話似乎跟事實不大對得上頭。然而,到那時我們還記得清這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嗎?思緒轉到這上頭,而又牽涉到記憶的準確性的當日,腦子裡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種類似於記不清門有沒有關好的疑竇,碰到有些神經過敏的場合,我們是會記不起有沒有把門關好的,即便回頭看過五十次了,照樣還是這樣。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某個動作,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確切而洒脫的記憶。要說關門,至少我們還可以再去關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話,卻已屬於過去,聽覺上存留的疑竇,並非我們自己所能消釋的。於是,我們打起精神再去想她還說過些什麼,結果又發覺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唯一的藥方——可我們又不願意服這帖葯——就是什麼都不去追究,打消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嫉妒之情一旦被發現之後,作為其目標的那位女士就認為那是對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騙別人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何況,當我們執意想知道一樁事情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起的頭去撒謊騙人的。安德烈和埃梅答應過我什麼都不說的,結果怎麼樣呢?布洛克,他自然沒什麼好答應的,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而阿爾貝蒂娜,她只要跟這三位中間任何一位聊會兒天,照聖盧的說法就是取得一點「旁證」,就會發現我說的不過問她的行動以及根本不可能讓人去監視她云云,全是些謊話。於是,在我慣常的關於阿爾貝蒂娜的那種無休無止的疑慮——這些疑慮過於飄忽不定,所以並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們之於嫉妒猶如忘卻之於憂傷,當一個人開始忘卻時,無形之中就覺得好過些了——之後接踵而至的,就是從安德烈方才向我報告的某個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問題;跋涉於這片在我周圍綿延伸展的廣漠區域,我的所獲只不過是把那不可知的東西推得更遠些罷了,而對我們來說,當我力求要對那不可知的對象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時,我們會依稀感覺到那就是另一個人的真實生活。阿爾貝蒂娜一則出於謹慎,二則似乎是要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嗎?)來了解情況,所以呆在自己房間里磨磨蹭蹭地換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這工夫繼續詢問安德烈。
「我想阿爾貝蒂娜的姨夫和姨媽都挺喜歡我,」我冒冒失失地對安德烈說了這麼一句,忘了考慮她的性格。頓時只見她那凝脂似的臉蛋變了樣,就象一瓶糖漿給攪過似的;滿臉的陰雲彷彿再也不會消散。嘴角也掛了下來。我初到巴爾貝克那年,她不顧自己的虛弱,也象那幫女友一樣向我展示的那種神采飛揚的青春歡樂氣息,現在(說實在的,安德烈從那以後也長了好幾歲)居然那麼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變得蕩然無存了。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飯前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卻又使它重現了光采。「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誇您呢,」我對她說。頓時她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充滿歡樂了,從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確實很愛我。她避開我的目光,睜大兩隻霎時間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著一個什麼地方。「是誰?」她帶著率真而急切的表情問道。我告訴了她這人的名字,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感到欣喜萬分。
到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跟我分了手。阿爾貝蒂娜走進我的屋裡;她已經換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關於這種中國雙縐長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蓋爾芒特夫人諮詢過,其中某些進一步的細節還承斯萬夫人來信指點過,信是這麼開頭的:「睽違多時,頃接見詢tea-gown1來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阿爾貝蒂娜腳上穿一雙飾有鑽石的黑鞋子,這雙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絲斥之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爾貝蒂娜隔著窗戶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種,稍過些時候,阿爾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幾雙是山羊皮燙金面的,另幾雙是栗鼠皮面的,瞧著這些鞋子,我覺得心裡暖乎乎的,因為它們是一種標幟(別的鞋子就並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裡。有些東西,比如說那隻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給她買的。我很欣賞那上面刻著的一頭展開翅膀的鷹。「這是姨媽送我的,」她對我說,「不管怎麼說,她有時候還是挺和氣的。瞧著它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因為這還是我二十歲那年她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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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文:寬鬆女袍。
對所有這些華美的衣著,阿爾貝蒂娜具有一種遠遠勝過公爵夫人的強烈愛好,因為正如你想要擁有某件東西時所遇到的阻礙(在我就是這病,它讓我沒法出遠門,可又那麼渴望去旅行)一樣,貧窮——它比富裕更慷概——會給予這些女人比她們無力買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對這件衣服的嚮往,也即對它真切、詳盡、深入的了解。阿爾貝蒂娜和我,她因為自己買不起這些衣服,我因為在訂製這些衣服時想討她喜歡,我倆就象兩個渴望上德累斯頓或維也納去親眼看看博物館里那些熟悉的名畫的大學生。而那些置身於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間的有錢的夫人們,她們就象事先並無任何興趣的參觀者,在博物館轉來轉去只會使她們感到頭暈目眩,又疲乏又無聊。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來說,哪怕一頂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襲袖口有粉紅翻邊的浴衣,都會有某種分外重要的意義,某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爾貝蒂娜,是因為她一見這些東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們,而又由於這種嚮往會使人變得執拗和細心,所以她在想象中把它們置於一個更能顯出襯裡或腰帶可愛之處的背景跟前的同時,早已對它們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全都瞭然於心——在我,則是因為曾經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打聽過這件衣裳為什麼這麼優雅,這麼與眾不同,這麼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師的獨創性又體現在哪兒——這種意義和魅力,對於未吃先飽的公爵夫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便對於我,倘若是在幾年前我百無聊賴地陪著這位或那位風雅的女士出入於裁縫店的那會兒,情況也會跟公爵夫人一樣的。
誠然,阿爾貝蒂娜漸漸成了一個風雅的女人。因為雖說我這麼給她訂製的每件衣服都是同類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經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或斯萬夫人的審定,但這樣的衣服她也已經要多得穿不完了。不過這也沒關係,既然她見一件愛一件,對它們沒一件不喜歡的。當我們喜歡上了某個畫家,而後又喜歡上了另一個畫家,到頭來我們就會對整個博物館有一種好感,這種好感是由衷的,因為它是由連續不斷的熱情構成的,每次熱情都有其具體的對象,但最後它們聯結成了一個協調的整體。
但她並不是淺薄無聊的女人,獨自一人時書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時也愛念書給我聽。她變得非常聰明。她對我說(其實她沒說對):「每當我想到要不是您,我到現在還是個傻丫頭的時候,我就感到后怕。您別說不字,是您讓我看到了一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的世界,無論我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我們知道,關於我對安德烈的影響,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難道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她倆都鍾情於我嗎?那麼,她倆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為了把事情弄個明白,我得先讓你倆不動,並且從對你倆永恆的期盼中超脫出來,因為你倆永遠在這種期盼中變幻著形象;我得暫停對你們的愛戀,以便脫出身來看著你們,我得暫時不去理會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行色總是那麼倉皇的來訪,哦,年輕的姑娘,哦,當我在令人眩暈的飛速旋轉的光影中瞥見你們那變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的倩影時,我的心是多麼激動地砰砰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種性感的誘惑在把我們引向你們,引向你們這些永遠比我們的期望更美的、永遠不會相同的金滴,我們也許根本不會領會到那些飛速旋轉的光影,還會以為一切都是停滯不動的呢。一位年輕姑娘,我們每回看見她,總會發覺她跟上回見到時又大為變樣了(我們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以及原先想要滿足的慾望,在一見之下就都蕩然無存了),以致我們平日所說的她性格穩定云云,都成了講講而已的汗漫之詞。人家對我們說,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溫柔、可愛,如何充滿種種最細膩的感情。我們的想象接受了這些讚詞,當我們第一次瞧見金黃色捲髮中露出的那張玫瑰色的臉龐時,我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位讓我們感到自漸形穢的玉潔冰清的少女,我們居然還想當她的情人,那豈不是痴心妄想。退一步說,即便跟她親近了,我們又是怎樣從一開始就對這顆高貴的心靈抱有無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編織過多少美妙的希望啊!可是沒過幾天,我們就為自己的輕信後悔了,因為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見面時,就象一個淫蕩的厄里尼厄斯1那樣滿口髒話了。在延讀幾天的一個脈動過後,重又相繼呈露在玫瑰色光線中的那些臉容,讓你甚至都說不清,一種外界的movimentum2作用在這些姑娘身上,究竟有沒有使她們改變模樣,我在巴爾貝克的那幫姑娘,說不定也是這種情形呢。有人會在你面前吹噓,一個處*女是如何如何溫柔,如何如何純潔。可是說過以後他又覺著還是來點熱辣辣的東西會讓你更中意些,於是他就去勸她舉止大膽潑辣些。至於她自己,心裡是不是也想大膽些呢?也許並不,可是在令人眩暈的生活旋流中間,有成千上百個機會讓她改變初衷。對於另一位魅力就在於冷峭(而我們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變這種態度)的姑娘,譬如說,對於巴爾貝克那位從嚇得目噔口呆的與先生們頭上一掠而過的可怕的跳高女將,當我們回味著她那冷峻的風致,對她說著些充滿深情的話時,不料兀地聽見這位姑娘神情靦腆地告訴我們說,她生性怕羞,見到生人不知該怎麼說話,所以挺害怕的,還說她跟我們見面以後,過了兩星期才能從從容容地和我們談話,等等等等,聽到這麼一番話,我們有多掃興啊!鐵塊變成了棉團,我們已經無堅可摧了,既然她自個兒先就軟成這副模樣。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興許也跟我們的做法不當有關,因為我們在恭維她的強項時盡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不定正讓她覺著——儘管她並不一定怎麼意識到——自己也得軟款些才是。(這種改變使我們感到遺憾,但也不能完全說是弄巧成拙,因為面對這般軟款的態度,我們說不定會為自己居然能把一個鐵女人調教得柔情如許而分外欣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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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的總稱,她們眼中流血,頭髮由許多毒蛇盤結而成,一手執火炬,一手執由蝮蛇扭成的鞭子。
2拉丁文:動量。
我並不是說不會有那麼一天,到那時,即便對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們也能把她們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個明白,但這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對她們不再鍾情了,當見到她們出現在我們面前,跟我們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時候,我們的心不會再為這新的模樣久久不能平靜了。到那時,她們的模樣將會固定下來,那是我們的一種訴諸理性判斷的漠然態度的結果。然而,理性的判斷亦未必更明確,因為在理性判定一個姑娘身上有某種缺點,而另一個姑娘身上很幸運地沒有這種缺點之後,它又會發現與這個缺點同在的卻是一個彌足珍貴的優點,於是,從這種所謂理智的判斷(它僅在我們對她們不再感興趣時才會出現),只能看到年輕姑娘性格上一些恆定的特徵;當我們的那些女友,以我們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速度,每天、每星期變看模樣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沒法讓它們在旋流中停下來。把它們分類、排序的時候,那些天天見著,但每回見著都讓我們驚異的臉容固然並沒有告訴我們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斷也並不見得讓我們知道得更多些。對於我們的感情而言,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無須再絮叨了,在很多情況下,愛情就不過是一位姑娘(對這位姑娘,我們要不是因為有著這麼種感情,也許早就覺得不甚忍受了)的臉蛋加上我們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這種心跳總是跟無窮無盡的等待,跟這位小姐對我們爽約做「黃牛」聯繫在一起的。這些話,並不僅僅對那些在善變的姑娘面前想象力豐富的小夥子才適用。咱們的故事到這會兒,看來(不過我是過後才看出來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經對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改變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機為了攛掇她跟莫雷爾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師說成個絕頂溫柔體貼的人兒,這些話她聽著正中下懷。與此同時,莫雷爾不停地向她訴苦,說德·夏呂斯先生待他就象個混世魔王,她聽了就認定這位先生心眼很壞,根本沒料到從中有層情愛的緣故。況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爾碰頭,總有德·夏呂斯先生專橫地插進一腳。而且她還聽見社交圈子裡的女客們談論過男爵暴戾的壞脾氣,這就更坐實了他的罪名。但是,近來她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她發現莫雷爾身上有著(不過她並不因此而不愛他)居心叵測的壞心眼,而且不講信義,但又每每有一種柔情,一種真實的感情,抵償了這些壞處,而德·夏呂斯先生則有著一副不容懷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懷,和她沒有見到的那副鐵石心腸並存在他身上。於是,她對提琴師以及對自己的保護人的判斷,就不見得比我對我畢竟天天見到的安德烈以及對與我共同生活的阿爾貝蒂娜的判斷更明確了。
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念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單純,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適。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在這個姑娘後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裡窗帘下面透進來的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後面,搖曳著大海藍瑩瑩的波光。難道她(她在心裡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著馬球帽,眼睛含著執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麼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象清晰地留存在記憶里,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復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象。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裡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麼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慾念還在那兒蕩漾,正象拉謝爾在聖盧眼裡,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台以後,永遠保留著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帶著她匆匆而別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覺到她那種永無饜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慾念。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裡,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著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後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連開電梯的小夥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常客們弄得神魂顛倒,就讓其他的姑娘們顯得相形見絀,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後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台上弄了下來,關在家裡,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跡的傢伙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里,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描畫鏤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裡,她的生活環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後,隨著我和她先在巴爾貝克,后在巴黎,然後又在巴爾貝克的關係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境就一致起來了。另外,我前後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別墅,同樣的從別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成的。但這前後兩幅圖景之間,差別是何等的明顯啊!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非常熟悉,她們的優缺點就象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著嚷著衝進那座瑞士山區木屋式樣的別墅,在過道里把檉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砰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的演員(從那以後我就不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查了解),對我已不復有任何神秘之處了。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很遷就,她們在我眼裡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採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著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年的間隔,其間點綴著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著她那帶著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靈上的眾多優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種肉質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並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縈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里1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只要自己待著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只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係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在變得豐滿、結實,形體也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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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戈佐里(1420—1497),義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著名畫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繫在一起的,並不只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那是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在沙灘上的大海。可不是嗎,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書房裡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遊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睡著了,這時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從頭到腳舒展開來,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象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象是一株綻著蓓蕾的修長的樹苗,讓誰給擺在了那兒;事情也確實如此:那種只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彷彿她在這樣睡著的時候,變成了一株植物。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著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有佔有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著話兒,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著的時候,我用不著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著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層上了。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洛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識之時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木的無意識生命,這是一種跟我的生命大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卻是更實在地屬於我的,她的自我,不再象跟我聊天時那樣,隨時通過隱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裡面,她把自己隱藏、封閉、凝聚在肉體之中。當我端詳、撫摸這肉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佔有了在她醒著時從沒得到過的整個兒的她。她的生命已經交付給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輕盈的氣息呢。
我傾聽著這神秘而輕柔的聲音,溫馨如海上的和風,縹緲如月光的清輝——那就是她朦朧的睡意。只要這睡意還在持續,我就可以在心裡盡情地想她,同時凝視著她,而當這睡意變得愈來愈深沉時,我就撫摸她、吻她。我此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純潔的、超物質的、神秘的愛,一如我面對的是體現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沒有生命的造物。其實,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後,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這種快感我永遠也不會厭倦,但願能無窮無盡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對我來說是一片風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邊留下了一些那麼寧靜悠遠,那麼肉感怡人的東西,就象巴爾貝克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那時樹枝幾乎停止了搖曳,仰卧在沙灘上時時可以聽見落潮碎成點點浪花的聲音。
我回屋時,先是站在門口,生怕弄出半點響聲,屏息靜聽著均勻連綿地從嘴唇間呼出的氣息,它很象海邊的落潮,但更安謐,更柔和。聆聽著這美妙的聲息,我覺得眼前躺著的這個可愛的女囚,她整個兒的人,整個兒的生命,都凝聚在這聲息中了。街上來往的車輛傳來嘈雜的聲響,但她的前額依然是這般舒展,這般純凈,她的呼吸依然是這般輕柔,彷彿輕柔到了只存一絲脈息。然後,我看到自己並不會打擾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過不少美好的夜晚,但從沒哪個夜晚,有象我瞧著她睡覺這般溫馨可愛的。她在聊天、玩牌時縱有演員模仿不象的洒脫自然的神氣,但總不如在睡夢中那種更為深沉的、在一個更高層次上的洒脫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長長的秀髮沿嬌艷的臉龐垂下,灑在床上,不時有一綹頭髮直直地豎在那兒,看上去使人想起埃爾斯蒂爾那些拉斐爾風格的油畫,那些畫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朧月光下的纖細蒼白的小樹。雖然阿爾貝蒂娜閉著嘴,但她的眼瞼,從我的位置望去,彷彿並沒有合攏,我幾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著了。不過,下垂的眼瞼已經給這張臉定下了一個和諧的基調,即使眼睛沒合攏,也不致破壞這種和諧的完美。有些人的臉,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斂,就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豐美和威儀。
我細細端詳著躺在我腳跟前的阿爾貝蒂娜。不時,她會突如其來地輕輕動彈一下,就象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拂過林梢,一時間把樹葉吹得簌簌地顫動起來。她伸手掠了掠頭髮,然後,由於沒能稱自己的心意理好頭髮,又一次伸起手來,動作那麼連貫而從容,我心想她這是要醒了。其實不然;她睡意正濃,又安靜下來不動了。而且此後她一直沒再動彈。她那隻手擱在胸前,胳臂孩子氣地垂在肋間,瞧著這模樣,我差點兒笑出聲來,這種一本正經的、天真無邪的可愛神氣,是我們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見到的。
我在一個阿爾貝蒂娜身上可以同時看到好幾個阿爾貝蒂娜,所以此時彷彿覺得看到其他那些阿爾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這眉毛彎彎的樣子,我卻似乎從沒見過,只見這兩條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瞼圍在中間,看上去象兩隻柔軟的翠鳥窩。她的臉龐上,留下了種族和返祖性的印記,也留下了行為不檢的痕迹。她每回把頭移動一下位置,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往往頗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覺著自己佔有的不是這麼一個,而是許許多多個年輕姑娘。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節奏地起伏著,交叉擱在胸前的雙手和那串珍珠項鏈,也隨著這同一節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動著,宛如在波濤漂卷拍擊下晃動著的小船和纜繩。這會兒,我知道她睡意正甜,我不會碰在此刻淹沒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識的暗礁上,於是放開膽子悄沒聲兒地爬上床去,挨著她躺下,一手摟住她的腰,吻她的臉和心口,然後又吻遍全身的每個地方,空著的那隻手跟那串珍珠一樣,隨著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著她那均勻的節奏輕輕地晃動:我的小舟顛簸在阿爾貝蒂娜的睡意上。
有時候,我也從中品味到一種不如這麼清純的樂趣。這在我真是舉腿之勞,我把一條腿輕輕擱在她的腿上,就象聽任一支船槳浮蕩在水面上,不時感覺到從它傳來輕微的晃動,宛如天際飛過一行恍如入睡的鳥兒,停停歇歇地拍打著翅膀。我選了這個角度來觀察她,看到的這張臉是從未有人見過的,美極了。我想有件事還是不難理解的,就是同一個人寫給你的信總是大致相仿的,它們勾勒出一個跟你認識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讓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個女人居然會——如同羅西達和多迪加1那樣——和另一個女人(她的另一種美暗示著另一種個性)如此彌合無間地連結在一起,為了看清其中的這一位,你得從側面去看,對另一位就得從正面去看,這可有多奇怪啊。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變得更重了,聽上去使人覺得象是快樂達到高潮時氣喘吁吁的聲響,當我的呼吸也變得愈來愈短促時,我抱她吻她都沒有弄醒她。我覺得,在這一時刻我終於更完全地佔有了她,一如佔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無知無覺、任人擺布的東西。我並不在意她有時在睡夢中喊出聲來的那些話,因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況,就算那是在喊某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麼樣呢,當她的手時而掠過一陣微顫,下意識地搐動時,不還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臉頰上嗎。我懷著一種超然、恬靜的愛,興味盎然地欣賞著她的睡眠,猶如久久流連在海邊傾聽洶湧澎湃的波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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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暹羅一對著名的姐妹歌舞演員。
也許我們是得要讓別人給自己吃那麼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脫之時,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給予的那種怡然恬淡的寧靜。此刻我無須象在交談時那樣去答話,在交談中即便她說話時我可以不開口,但在聽她說話的同時,我畢竟沒法這麼深入地看到她的內心裡去。我繼續不時地諦聽、收受著那縷若有若無的微風似的呼吸聲,一個全然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從她那純潔的氣息中呈現在我面前,那是屬於我的;就象當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連幾個鐘頭仰卧在海灘上一樣,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著她,聽著她的聲音。有時人家告訴我,海面起浪了,海灣的風預兆著大海的風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邊,傾聽著它隆隆作響的鼾聲。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覺得很熱,在快要入睡時脫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著了,我在心裡盤算,她的信敢情都在這件睡袍的內袋裡放著呢,因為她常把信放在那兒。一個信末的簽名,一張幽會的字條,就足以讓我揭穿她的謊話或是消釋我的疑團。我覺著阿爾貝蒂娜已經睡熟了,就從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這麼半天的床腳跟溜下地來,滿懷熱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覺得扶手椅上有一個生命正可憐兮兮地、全無半點反抗能力地聽憑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這麼走開,或許也因為老是一動不動地瞧她睡覺,終究感到累乏了。於是,我輕輕地朝扶手椅走去,邊走還邊回頭看她有沒有醒來,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視著那件睡衣,彷彿這就是在久久地凝視著阿爾貝蒂娜。可是(也許我這是錯了)我到底沒有去碰它,沒有去摸裡面的口袋,更沒有去看那些信。臨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決心了,就躡手躡腳地走回阿爾貝蒂娜跟前,重又端詳起睡夢中的她來——儘管她什麼也不會告訴我,而那張扶手椅上的睡袍興許倒是會告訴我好些事情的。
正象那些就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鮮空氣,心甘情願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爾貝克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的人一樣,我覺得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花費更多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臉頰上,能在微微張開跟她的雙唇相對、感覺得到她的生命流經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溫馨的氣息。
看她睡覺所嘗到的樂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動一般甜美,然而它會被另一種樂趣打斷、取代,那就是看她醒來的樂趣。那是在一種更深刻、更神秘的意義上的樂趣——意識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樂趣。誠然,當她在下午走下馬車,朝我的屋子走進來時,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種溫馨和甜美。但當她在睡鄉中登上夢的最後幾級階梯,終於在我房裡醒來,一時弄不明白「我這是在哪兒?」而在環顧四周的擺設,瞅見柔和地照著她惺忪的睡眼的檯燈以後,這才明白這是在我家裡醒來,於是再自然不過地對自己說,哦,她是在自己家裡呢,這時候的我會加倍地感受到這種溫馨甜美的況味。在她睡意未消的這個最初的美妙時刻,我覺得自己重又更完全地佔有了她,因為她外出歸來時,不是回到她的房間,而是回到我的房間,而且當她醒來認出這個行將把她囿禁在內的房間時,眼睛里並無半點不安的神情,就象沒睡過這一覺那樣地安然自若。從她的緘默不語流露出來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里是全然不見流露的。
她終於能開口了,她稱呼我「我的——」或「我親愛的——」,後面是我的教名,我讓敘述者取了個跟本書作者一樣的名字,所以這稱呼是「我的馬塞爾」或「我親愛的馬塞爾」。從此以後,我不許家裡別人也叫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口裡說出來的這幾個可愛的字眼,是不該讓旁人給玷污的。她微微撅起嘴說出這幾個字以後,經常就勢給我一個吻。
她剛才那會兒睡著得有多快,這會兒醒得就有多快。
阿爾貝蒂娜體態的豐腴、個性的發展,都並不比時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變化,也不比我在燈光下瞧著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姑娘,而這燈光跟姑娘當初沿著海灘漫步時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頗為不同的這個事實,更能成為我現在看她和起初在巴爾貝克那會兒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這兩個形象之間,哪怕相隔的年歲更久遠些,也未必會產生如此完全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在我得知阿爾貝蒂娜幾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帶大的消息的霎那間,從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說過去我常為從阿爾貝蒂娜眼裡看出秘密而欣喜,那麼現在只有當我從這雙眼睛里,乃至從跟這雙眼睛同樣傳情,這會兒還那麼溫柔,一轉眼卻會滿是慍色的臉頰上,都能看出沒有什麼秘密的時候,才會感到高興。我所尋覓的那個形象,那個使我感到恬適,使我願意傍著她死去的形象,並不是有著一段陌生經歷的那個阿爾貝蒂娜,而是一個儘可能讓我感到熟悉的阿爾貝蒂娜(正因如此,這愛情勢必只能跟不幸聯繫在一起了,因為它從本質上不滿足神秘的這一條要求),一個並不是作為某個遠處世界的表徵,而是——確實也有過一些時候,情況好象就是這樣——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樣,再也不要任何東西的阿爾貝蒂娜,一個作為確確實實屬於我的東西的體現,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爾貝蒂娜。
如果愛情就是這樣在一個女人讓你感到憂心如焚的時刻,在你擔心能不能留住她別讓她跑掉的心理狀態下萌生的,這種愛情就會帶上使它得以誕生的騷亂的印記,就會難以使我們回想起在這以前每當想到這個女人時我們心裡所見到的影象。在海濱初次見到阿爾貝蒂娜時的印象,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或許也佔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說實在的,這些往日的印象在這樣一種愛情中只能佔一個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論是在我們卷進漏*點的漩渦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時候,還是在這愛情感到需要溫情,需要向那些寧靜溫馨的回憶,那些可以讓我們沉浸其中,不去過問我們所愛的這個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們應該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憶去尋求庇護的時候,它們都只佔一個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們保存著那些往昔的印象,這種愛情卻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內容構成的!
有時候,我在她進屋以前就把燈熄了。她在黑暗中,憑藉一根火柴的微光,走過來挨著我躺下。我的眼睛,那雙常常生怕看見她又變模樣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身形,但我的雙手和臉頰能感到她的存在。托這種盲目的愛情的福,她或許覺著自己承受的愛撫比平日溫柔得多呢。
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阿爾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倆繼續剛才讓接吻打斷的下棋或聊天;而當我們處在唯一能使我們對另一個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興趣的慾望的支配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性格總會充分地表現出來(即使我們已經相繼拋棄了好些曾經愛過的不同對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爾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時,在鏡子里瞧見自己臉上那種憂鬱而激動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懷的希爾貝特,或者將來有一天吻另一個姑娘時——如果我早晚得把阿爾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樣,它使我想到,我這是超然於個人的考慮之上(本能總是讓我們把眼前的對象看作唯一真實的對象),在一種作為祭禮奉獻給青春和女性美的、熱誠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職責。然而,在我想就此讓阿爾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邊的初心中,給青春以「exvoto1」榮耀的願望,以及關於巴爾貝克的回憶,都攙雜著一種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感覺,一種即使不能說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也至少是我在愛情生活中不曾品嘗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心靈得到撫慰的感覺,自從母親在貢佈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遙遠的夜晚以來,我從未再領略過如此美妙的感覺。在那會兒如果有人對我說,我並不是那麼純潔無邪,甚至說我會去剝奪別人的幸福,我準會十分驚訝。那時候的我,看來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我這不讓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樂趣,實在算不得怎樣正大光明,那其實是把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從那個人人都能親近的世界里拽出來,讓她即便不能給我以許多歡樂,至少也不能去給別人。野心和成功,使我變得冷漠了。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覺。然而在我,肉慾意義上的愛情,畢竟意味著品嘗擊敗眾多競爭對手的歡樂,對它我永遠不會嫌多,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鎮靜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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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還願的奉獻物。
儘管在阿爾貝蒂娜回家以前我對她疑慮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間里的一舉一動:但一等到她穿著浴衣跟我相對而坐,或者更經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腳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會懷著信徒祈禱時的虔誠,把滿臉疑團和盤托出,只指望她幫我卸下這些精神上的負擔,消釋這些剛在腦海里冒頭的疑竇。她整個晚上淘氣地蜷縮在我床上,象只胖乎乎的大貓似的跟我耍著玩;賣弄風情的眼神,給她添上了一種在有些小胖子的臉上常能見到的狡獪神氣,粉紅小巧的鼻子,似乎也顯得更加玲瓏了,而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張臉顯得頑皮而倔犟;她有時微微閉起眼睛,鬆弛地垂下雙臂,聽憑一綹長長的黑髮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樣彷彿在對我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晚上臨走前,她湊過臉來跟我吻別,這種庶幾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溫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結實的頸脖兩側吻了又吻,這時我只覺得這頸脖曬得還不夠黑,日光斑曬得還不夠多,彷彿這些可靠的標記是跟阿爾貝蒂娜身上某種忠誠的美德維繫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嗎,我的大壞蛋?」臨分手時她問我。「你們上哪兒呀?」「那得看天氣好壞,還得看您高興吶。不過,您今天有沒有寫點東西出來哪,小乖乖?沒有?哦,那還是別去的好。對啦,我問您句話,我進屋那會兒,您聽見我的腳步聲,馬上就猜到是我了嗎?」「那還用說。難道我還會弄錯嗎?哪怕有一千隻小山鷸,難道我還會聽不出我那隻小傢伙蹦達的聲音?我只想她允許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給她脫下鞋子,這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這些雪白的花邊把您襯托得有多可愛、多嬌艷啊。」
我就是這麼回答她的;在這些帶有肉慾意味的話語之間,您或許又能嗅出些我母親和外祖母的氣味。因為,我漸漸變得愈來愈象我所有的那些親人,象我的父親——不過他大概還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為舊事即便重現,也是變著樣兒來的——那樣對天氣百般關心、而且跟萊奧妮姨媽也愈來愈象。要不然,我早該把阿爾貝蒂娜當作我出門的理由了,那不就是為的別讓她單獨一人,脫離我的控制么。我耽於種種樂趣,萊奧妮姨媽卻信仰誠篤,從來不會享樂,整天只知道數念珠做祈禱,我一心想在文學上有所成就,老為這在折磨自己,萊奧妮姨媽卻是家族中絕無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書並非打發時間和「消遣」,結果弄得復活節那一陣,星期天雖說不許干正經事兒以便專心致志做禱告,卻是允許看書的,我和這樣一位姨媽之間,從外表看真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甚至會發誓說我跟她絕無半點共同之處。然而,雖說我每天都能找出個理由說哪兒不舒服,但我老這麼呆在床上,卻還是為了一個人的緣故,這人不是阿爾貝蒂娜,也不是一個我所愛的人,而是一個比我所愛的人更強悍的人,這人的專橫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滿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親自去證實這些猜疑有無根據,這人就是萊奧妮姨媽。我對天氣的關心,比起父親來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卻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聽萊奧妮姨媽的話乖乖地呆著看天氣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間里,甚至呆在床上看,這難道還不算有過之無不及嗎?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就象當年在貢布雷還是孩子的那會兒跟母親說話,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說話一樣。我們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我們曾經是過的那個孩童的靈魂,以及我們經由他們而來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靈魂,都會把它們的財富和厄運一古腦兒地給予我們,要求和我們所體驗到的新的感覺交匯在一起,讓我們在這些感覺中抹去他們舊日的影象,為他們重鑄一個全新的形象。於是,童年時代遙遠的往事,乃至親人們的陳年往事,都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算不得純潔的愛情中沁入了一種既是兒子對母親的,又是母親對兒子的溫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某個時刻,我們就得準備迎接所有這些從遙遠的地方團聚到我們身邊的親人了。
在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為她脫鞋以前,我已經解開了她襯衣的扣子。她那兩隻聳得高高的小小的**,那種圓鼓鼓的樣子,看上去不象身體的一個部分,倒象兩隻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換在男人身上便很醜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鐵鉤子插在走下壁龕的塑佛身上似的),在與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盡餘暉時的地平線那般寧靜,那般恬適,那般幽邃的一條曲線的兩個彎瓣。她脫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來。
喔,想想創世紀時那對身上還帶著粘土的潮氣,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尋求結合的男女的模樣吧,造物主用一團泥巴分成了他倆,夏娃在亞當身邊醒來時,驚愕而順從,正象他還是煢獨一人的那會兒,在創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樣。阿爾貝蒂娜伸起兩條胳臂枕在黑色的秀髮下面,髖部鼓起,腿的線條有如天鵝的頸項一般柔軟地彎下,延伸,重又迴向曲線的起點。當她完全側身而睡時,她的臉(正面是那麼和藹,那麼秀美的臉)卻有一種神態使我心裡發怵,萊奧納爾某些漫畫里的那種鷹鉤鼻,透著邪惡、貪婪和間諜的狡詐,在家裡瞥見這張臉,令我恐怖,它這麼側過去彷彿是卸下了面罩。我趕緊雙手捧住阿爾貝蒂娜的臉,把她轉過來。
「您可得聽話,答應我明天要是不出門,在家裡得好好寫,」阿爾貝蒂娜邊說邊穿襯衣。「行,不過您先別穿晨衣哪。」有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睡著了。房間變得冷起來,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牆上摸,想找到拉鈴的杆子,但沒找到,摸來摸去都是些別的銅桿,看到阿爾貝蒂娜因為怕讓弗朗索瓦絲瞧見我倆並排躺在床上,要緊從床上起身,我就對她說:
「別忙,再睡會兒,我找不到鈴。」
看上去,這是些溫馨、欣悅、純潔的時刻,但其中已經蘊含著災難的可能性:這災難將使我們的愛情生活充滿危險,在最歡樂的時刻過後會有硫磺和熔漿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襲來,隨後,我們由於沒有勇氣從災難中吸取教訓,馬上又在只能噴發出災難的火山口邊上重新安頓下來。我就象那些總以為自己的幸福會天長地久的人一樣地掉以輕心。正因為這種溫馨對於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後還會不時來撫慰緩解這種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噓一個女人對他有怎麼怎麼好的時候,他對別人,甚至對自己都可能是誠懇的,不過總的來說,他和情人的關係中間,始終潛伏著一股令人痛苦的焦慮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流動著,不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過一些問題的探詢無意中稍有流露。然而,這種焦慮不安必定又以溫馨甜蜜作為前奏;即使在這股暗流形成以後,為了讓痛苦變得可以忍受,為了避免破裂,不時也需要有些溫馨甜蜜的時刻點綴其間;把自己跟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與人言的痛苦隱藏起來,甚至把這種關係說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這表明了一種真實的觀點,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因果關係,一種使痛苦的產物變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爾貝蒂娜就在我家裡,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監護下出去,這在我已經毫無值得驚奇之處了。這種格局,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輪廓線,除阿爾貝蒂娜之外誰也無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曉的未來的生活圖景上,猶如在建築師為很久以後才能聳立起來的大廈畫的藍圖上)遠遠的還有好些與之平行、幅度更寬的線條,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間描劃了未來愛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單調的程式;而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巴爾貝克的那個晚上畫下的,那個晚上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向我吐露了她從小由誰帶大的真情,我聽后就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受某些影響,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在以後幾天離開我的身邊。光陰荏苒,這種生活模式成了習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歷史學家企圖從古代儀式中找出微言大義一樣,我可以(但並不很想)回答那些問我這種甚至不再涉足劇院的隱居生活有何意義的人說,它的起源乃是某個晚上的憂慮以及在這以後感到的一種需要,也就是說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業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這個女人,即使她自己願意,也不會再有受到同樣的誘惑的可能性了。對這種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慮,但它畢竟還影影綽綽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毀它——或者說儘力在摧毀它——這大概正是我在吻這並不比許多別的姑娘更嬌嫩的臉頰時,心裡會格外感到樂滋滋的緣故;凡在達到相當程度的肉慾的誘惑背後,必定潛伏著某種貫串始終的危險。
我答應阿爾貝蒂娜,要是不出門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彷彿這屋子趁我睡熟時,奇迹般地飄浮了開去,我一覺醒來,天氣變了,時令也不對頭了。一個人在出於無奈的情況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國土,這時他是不會有心思著手工作的。然而每個新的一天,對我都是一個新的國度。就說我的懶散吧,它一旦換了新的花樣,你說叫我怎麼還認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說天氣糟透了,逢到這種時候,靜靜地待在家裡,聽到屋外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的雨聲,才能體會航行在海上的那種平靜滑行的況味,感受到那種寧謐的樂趣;有時天空響晴,這時候一動不動地待在床上,瞧著光影繞著自己慢慢地轉過去,就象瞧著一株大樹的影子在轉動。也有時候,鄰近的修道院剛敲響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禱的信徒的頭遍鐘聲,半天里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在熏風吹拂下溶化、飄散,而天空依然灰濛濛的不見透出亮色,但我已經能夠辨認出這一天是會風雨交加,還是變幻不定,抑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頂被驟雨打濕過後,陣陣和風拂過,縷縷陽光照臨,它就又在收干,只聽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彷彿這屋頂是趁風兒重新颳起之前,讓自己盡情地承受不時從雲層探出臉來的太陽的撫愛,青灰色的石板瓦閃耀著美麗的虹彩;這樣的日子,風風雨雨的,一天里充滿著天氣、氛圍的變化,懶人因此倒也自得其樂,不覺得這一天是白過了,因為他正興味盎然地關注著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圍的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代他作出的種種表現;這樣的日子好比那些發生動亂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對於不再去上學的小學生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當他在司法大廈四周轉悠或是念著報紙的時候,雖說他沒做自己的功課,他卻會覺著從正在發生的事件中發現了一種對他確有教益,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閑散感到心安理得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還好比我們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關頭的日子,這時候,一個向來無所事事的人會這麼想,只要這個難關能順利地渡過,他就會從此養成勤勉的習慣:比如說,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門去赴一場條件特別苛刻的決鬥的時候;於是,在這個生命也許行將逝去的當口,他彷彿驟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生命他本來是可以用來做一番事業,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樂趣的,而他卻什麼也沒幹。「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馬上坐下來工作,還要玩個痛快!」原來,生活突然在他眼裡變得那麼珍貴了,因為他看到的已經是他以為生活所能給予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日復一日從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他是按照自己的願望,而不是根據生活經驗所能告訴他的模樣,也就是說那種平庸無聊的模樣,來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滿著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都將隨著這場決鬥的悲慘結局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其實早在有這場決鬥以前,由於那種即便沒有決鬥也會長此以往的壞習慣,它們就已經是這樣了。他安然無恙地從決鬥場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覺得阻礙重重,沒法去玩兒,去兜風,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認為可能將被死亡剝奪的事情;單單生活本身,就已經足以剝奪這些可能了。至於工作——特殊的環境會在一個人身上激發出先前已存在於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發出勤勉,在懶散的人身上激發出懶散——他給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這人一樣,自從下決心從事寫作以來始終依然故我,下這決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過去,彷彿它們並不曾存在過似的。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也是這麼給打發掉的,我無所事事地瞧著它風疏雨驟,瞧著它雨過天晴,心想明天再開始工作吧。可是當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的時候,我已不復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鐘金光燦燦的音色里,不僅象蜂蜜一樣有著光亮,而且有這光亮的感覺(還有果醬的味道,因為在貢布雷時,這鐘聲經常在我們剛吃好飯要吃甜食的當口,象只胡蜂似的姍姍來遲)。在這麼個陽光耀眼的日子裡,整天都那麼閉上眼睛躺著,真可以說是樁可以允許的、已成習慣的、有益於健康的、合乎時令特點的賞心樂事,這就跟放下百頁窗擋住強烈的陽光是一個道理。我第二回去巴爾貝克時,頭幾天就是在這種天氣里,聽見樂隊的提琴聲伴著漲潮時藍盈盈的海水飄卷而來的。然而今天,我是多麼完全地佔有了阿爾貝蒂娜啊!那些日子裡,有時教堂報時的鐘聲,會讓那不斷擴散的聲波面捎來具體入微潮濕或明亮的感覺,彷彿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陽光轉譯成盲人的語言,或者不如說,轉譯成音樂的語言。這時,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說,瞧,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一個僅靠聽覺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個世界同樣地豐富多採的。日復一日,彷彿乘著一葉小舟緩緩地溯流而上,但見眼前閃過一幅幅不停變換著的歡樂往事的圖景,這些圖景不是由我挑選的,片刻之前它們都還是無法看見的,現在它們接二連三地、不容我選擇地呈現在我的記憶里,我在這片勻和的空間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陽光之中。
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並不是遙遠的往事。可是,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兒。那麼,是誰告訴我的呢?喔!對,是埃梅。那天也是象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可是他不喜歡阿爾貝蒂娜。她並不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喔!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當我這麼想著埃梅告訴我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愜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他說風度欠佳是什麼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制人,說過她舉止優雅之類的話。可是,且慢,沒準他的意思是指那種戈摩爾風度呢。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準兩人還彼此摟著腰,一起打量著別的女人,沒準她們表現的,確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麼個叫人討厭的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麼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可是我再怎麼問自己也是枉然,因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唄,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不管我怎麼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答,毫無新的結果。我已經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個伊麗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遊樂場里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從鏡里偷看的那兩個姑娘。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爾,都有那種關係。她們的那種關係,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準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的不確定的色彩。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扎在我們身上,那麼一丁點兒的劑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於一種殘存的自衛本能,那個妒意發作的男人往往會單憑人家給他看的一點所謂證據,就無視明明白白的事實,立時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亂猜疑起來。況且,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頑症,正如有些先天性體質不好的人,一旦風濕病稍有緩解,繼之而來的就是癲癇性的偏頭痛。一旦充滿妒意的猜疑平靜下來,我就會埋怨阿爾貝蒂娜對我缺乏溫情,說不定還和著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勝驚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倆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準會這麼做的,我只覺得前景不堪設想。這種憂鬱的情緒始終困擾著我,直到一種新的充滿妒意的猜疑驅使我去作新的尋索,或者反過來,阿爾貝蒂娜對我表現得溫情脈脈,讓我覺著我的幸福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那另一個姑娘到底是誰呢?我真得寫信去問問埃梅,或者設法去見他一次,然後我就可以拿他的證詞跟阿爾貝蒂娜對質,讓她招認。但現在,我認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寫信給懵懵然一無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給我一張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見個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燒的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這是一種洞察內情的渴望,憑著它,我們可以從零零碎碎的跡象中,一件件一樁樁地搜羅到幾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獨得不到我們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說來就來,誰也沒法預料的,因為,冷不丁的,我們會想起某句話意思有些暖昧,某個託詞想必背後有文章。可是這會兒人已不在眼前,這是一種事後的,分手以後才滋生出來的嫉妒,一種馬後炮。我有個習慣,愛在心裡保存好些願望,我嚮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見到由家庭教師伴著從窗下走過的那些少女似的,但聖盧(他是尋花問柳的老手)對我說起過的那位姑娘卻格外叫我動心,我嚮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邊的那個妞兒,我嚮往在早春天氣到鄉間再去看看英國山楂樹和花朵滿枝的蘋果樹,再去領略一下海邊的風暴,我嚮往威尼斯,嚮往坐下來工作,嚮往能和別人一樣地生活——在心裡不知饜足地存儲這些願望,而且對自己許諾說我不會忘記,將來總有一天要讓它們實現——也許,這個因循的舊習,這個拖宕永無盡期,被德·夏呂斯先生斥為惰性的習慣,我因久久浸潤其中,故而那些充滿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餘澤,儘管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可別忘了哪天得讓阿爾貝蒂娜把埃梅遇見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幾位姑娘,這樁公案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有點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說難以捉摸了)的事解釋清楚,但又總是習慣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總之,這天晚上我沒對阿爾貝蒂娜提起這個茬兒,怕讓她覺著我妒心重,惹她生氣。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的照片寄來,我就趕忙寄去給埃梅。與此同時,我記起了早上阿爾貝蒂娜沒肯跟我親熱一番,因為那恐怕確實會使她很累。那麼她莫非是想留點精力,也許在下午,給某個別人嗎?給誰呢?嫉妒心就是這樣地糾纏不休,因為即便我們所愛的人,譬如說已經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為來激起我們的妒意了,也還可能有這種情況,就是事後的種種回憶,驀然間在我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樣,而這些回憶,直到那時還並沒讓我們參透它們的含義,顯得無關緊要似的,但只要我們靜心細想,用不著任何外來的啟發,就能賦予它們一種新的可怕的含義。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婦待在一起,只要單獨在她房裡細細想想,就能參透她欺騙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樣。因此,在愛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樣,先為未來擔心,而得同時也為常常要到未來都已成了過去以後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這兒所說的不僅僅是在事後才知曉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們久久留存在記憶中,然後突然間明白了其中含義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麼說,眼看下午就要過去,又可以跟阿爾貝蒂娜待在一起,從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裡感到很高興。可惜的是,這個夜晚恰恰是個沒能給我帶來這種慰藉的夜晚,阿爾貝蒂娜在跟我分手時給我的那個不同尋常的吻,並不能如同當年臨睡前母親在對我生氣,我不敢去叫她來,但又覺得自己睡不著的那些夜晚所終於得到的母親的吻那樣使我的心得到寧靜。這種夜晚,現在成了阿爾貝蒂娜已經想好第二天的計劃,但又不願讓我知道的夜晚。其實,如果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我,我是會以一種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熱情,儘力去促成其實現的。可是她什麼也沒告訴我,而且根本沒覺著有必要告訴我;她一回到家,剛在我的房門口露出身影,連那頂寬邊帽或軟便帽都沒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裡盤算著那種執拗,頑梗,一意孤行,而且不為我所知的念頭。而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懷著萬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著能充滿愛憐地摟住她脖子把她緊緊抱住的夜晚。唉,儘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這種情形,我滿懷愛心地跑上去吻他們,卻發現他們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氣,但是那點芥蒂,比起情人間的隔閡來,又算得了什麼呢。此中的痛苦遠非那麼表面,而要難以承受得多,它駐留在心靈更深的層次。
這天晚上,阿爾貝蒂娜還是把心裡盤算的那個主意,對我露了口風;我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這個主意本身,並沒任何叫我不高興的地方。不過事情明擺著,她上那兒去是要跟什麼人碰頭,準備干那種好事。要不然她是不會對這次趨訪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說,要不然她是不會一再對我說這次出訪沒什麼要緊的。我素來奉行一條原則,跟那些非要等到認定書寫文字只是一套符號之後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們背道而馳;多年來,我完全是在別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對我講的那些話里,來尋覓他們真實的生活、思想的線索,結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只有那些並非對事實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證據,我才認為它們是有意義的;話語本身,只有當它們通過一個受窘的人漲得通紅的臉,或者通過更能說明問題的突然緘默不語得到詮釋時,才會對我有所啟發。一個小小的字眼(譬如說,當德·康布爾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儘管他還從沒跟我說過話,在談到有一回他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時,卻轉過身來對我說:「您瞧,博雷利1也在那兒。」)會由於交談雙方都沒有明說,但我可以通過適當的分析或者說電解的方法從中提煉出來的兩種思想卻在無意間、有時甚至很危險地發生了撞擊,而在蕪雜的話語中驀然閃耀出光亮來,它告訴我的內容,勝過一席洋洋洒洒的長篇大論。阿爾貝蒂娜談話間,不時會有諸如此類的珍貴的雜拌兒,我總是聽在耳里當下就趕緊「處理」,以便使之轉換成明晰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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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紀末貴族詩人,經常出入上流社會。
雖說具體的細節——那是要在對眾多的可能情況進行試探、偵查之後才能知道的——如此難以發現,事情的真相卻是那麼容易看穿,或者說那麼容易猜到,這對一雙戀人來說可真是件大煞風景的事。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常發現阿爾貝蒂娜出神的望著某幾位向她遽然投來纏綿目光的姑娘,這種目光的交流,就象肉體的接觸,過後,如果我認識那幾位姑娘,阿爾貝蒂娜就對我說:「咱們叫她們來怎麼樣?我挺想罵她們幾句。」但打那以後,也就是自從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後,她就從沒提過要請某人來,閉著嘴,目光也變得散漫而黯淡,有點目不斜視的樣子,再加上臉上那種茫然失神的表情,卻就跟當初磁鐵也似的目光同樣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責怪她,也不能對那些按她的說法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而我卻似乎偏要拿來過過「吹毛求疵」的癮的事情問長問短。問「幹嗎您老瞧對面那姑娘」已經是夠難的,問「幹嗎您不瞧她啦?」就更難了。不過,如果說我本來就沒打算相信阿爾貝蒂娜的表白,那麼對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內容,我還是明白,或者說至少是應該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說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的含義一樣,這些往往是在離開她很久以後才看出來的自相矛盾之處,讓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對她提起,它們還不時周期性地光臨我的記憶。在巴爾貝克海灘或者巴黎街頭的那會兒,有時只是瞧見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會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個她臨時屬意的對象呢,還是個老相識,抑或是她也只聽人家對她說起過,而我曾對這種介紹大為吃驚的某個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爾貝蒂娜可能結識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然而當代的戈摩爾猶如一幅撲朔迷離的拼板圖,拼上去的每個小塊都是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揀來的。這不,我在里夫貝爾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賓,碰巧我都認識,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這十位女士真是要說有多不一樣就有多不一樣,可她們卻處得和睦極了,我簡直還從沒見過氣氛這麼融洽的宴會呢——雖說這麼混雜。
回過來再說路上遇見的那些姑娘吧,阿爾貝蒂娜對隨便哪個老太婆或老爺子,可從沒用這麼直勾勾的,或者反過來說,這麼謹慎克制,彷彿什麼也沒瞧見的目光去注視過哪。不知情的受騙丈夫,其實什麼都知道。但必須等到有更加確鑿詳盡的證據,嫉妒才能出台。況且,雖說嫉妒能幫助我們發現所愛的女人身上的某種愛撒謊的傾向,但這女人一旦發現了我們的妒意,她的這種傾向就會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她撒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於憐憫、害怕,或是出於本能以一種巧妙的隱遁躲避我們的探究。當然,也有這樣的愛情,一個輕佻女子在愛她的男子眼裡自始至終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極大多數情形下,愛情可以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那位女士以極其自然的態度(只在口氣上略加註意,使之顯得弛緩些)談到她對肉慾的興趣,談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這些,一旦她感覺到對方在嫉妒她,監視她以後,她將會竭盡全力來對這同一個男子加以否認。他會懷念當初這段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但這回憶刺痛著他的心。如果要這女人仍然對他這麼無話不說,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這男子日復一日枉費心機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當初這親密無間畢竟包含著傾心相予,包含著幾多信任和情誼!如果說現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無法不欺騙他,那麼她至少是作為一個朋友那樣地在欺騙他,她會把自己所得到的樂趣告訴他,把他引為一個同夥。他不勝悵惘地回想起兩人剛相愛時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滿生活的圖景,它已經成了泡影,事態的發展使愛情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折磨,而且還將因具體情況的不同,使這場愛情或則以離異而告終,或則雖欲罷而不能。
我從中破譯阿爾貝蒂娜的謊話的那些文字,有時只要反過來念就意義自明了;就說這天晚上吧,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盡量做得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可我實在說不準到底去不去,我並不怎麼想去。」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我明天要去維爾迪蘭家,雷打不動,因為這對我至關重要。」閃爍其詞的遲疑態度,實際上正表明一種無可改變的意向,之所以要這麼說,目的在於讓我聽著不至於意識到這次趨訪的重要性。阿爾貝蒂娜慣於用困惑猶豫的語調來表達義無反顧的決心。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讓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現為一種慾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採取一種專橫的態度。我想必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了這種粗魯的專橫欲,非要使我最親愛的那些懷著希望的人們感到害怕不可,他們心安理得地用這些希望欺騙著自己,而我卻偏要向他們揭穿這種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爾貝蒂娜瞞著我,自說自話地盤算好了這麼個出門計劃,雖說這計劃她只要事先告訴我,我一準會極力促成其實現,盡量使她感到輕鬆愉快,但此刻我卻偏生不想讓她自在,於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說,明天我也要出門。
我開始向阿爾員蒂娜建議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家的地方,口氣之間透出一種裝出來的冷漠,我想用這種態度來掩飾自己的神經緊張。可是她一眼就給看穿了。我的緊張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遇到一種反向的電力作用,一下子給彈了回來;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見的是迸射而出的點點火星。可是到這會兒再來注意她的這雙眼睛,還管什麼用呢?長久以來,我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阿爾貝蒂娜的這雙眼睛屬於那類(即使在一個極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情形)象萬花筒一樣由許許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視當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對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這雙眼睛,平時由於說謊而一直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光采,可是趕上要去赴約,要去赴一個她決計要去的幽會,這雙眼睛頓時會變得神采奕奕,從中可以測量得出路程的米數或公里數,這雙眼睛,固然會對著誘惑它們的快樂而漾起笑意,但也更會由於赴約可能受阻而布上憂傷沮喪的黑圈。這種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裡,她也會逃脫的。要想弄明白為什麼這種女人能夠,而別的好些甚至更美麗的女人卻不能在你心裡激起波瀾,就必須考慮到她們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始終處於運動之中的,從而她們賦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種堪與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號相當的標記。
倘若您影響了她們的日程安排,她們就會把原先想瞞著不告訴您的那樁好事向您攤牌:「我可真想五點鐘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點!」可是您瞧著吧,等半年過後,您認識了那位某某,這時您就會明白,您影響了她的安排的這位姑娘,是為了讓您別纏住她,才布下這個迷魂陣,,告訴您她是跟一個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見不到她的某個時間一起去喝茶的,您還會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壓根兒就沒去過,她們兩人從來也沒有在一起喝過茶,因為她對那位某某說,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別人,正是您。這就是說,她告訴您說她要去共進茶點,央求您讓她去共進茶點的那個人,這個臨時應急的託詞,並不是那位某某,其中還有另一個人,還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麼事呢?另一個人,又是誰呢?
唉,這雙魂牽遠方、憂鬱難消的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眼睛啊,它或許能幫我們測量距離,卻沒法為我們指示方向。無邊無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現在我們面前,即便我們碰巧瞅見真實性就在眼前,也會以為它還遠在可能性的曠野之外,結果反會一頭撞在這堵突兀冒出的牆上,猛地一陣眩暈,仰面摔個大跟斗。對這種運動,這種逃逸,我們甚至都不用去尋蹤循跡,只要定神想想就能瞭然於心。她答應過給我們寫信,於是我們安下心,從愛河中一骨碌爬了起來。可是信沒來,郵班等了一班又一班,還是不見信來,「出什麼事啦?」憂慮一起,又墜入了愛河。令我們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這些激起我們愛情的人兒。因為每當我們為她們體驗一次新的憂慮,她們的人品就會在我們眼裡失去一層光采。我們對痛苦逆來順受,認定愛已是身外之物,我們發覺愛情和憂傷休戚相關,愛情也許就是憂傷,它的對象只是在一種很次要的意義上才是那個黑髮姑娘。可是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她們激發了我們的愛情。
在極大多數情況下,愛情只有在融進一種唯恐失去它或是擔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緒時,才會以形體作為對象。而這種憂慮又跟形體有著不解之緣,它給形體添上了一層甚至比美貌更為吸引人的光采,我們平時看見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於不顧,發瘋似地去愛那些在我們看來很醜的女子,其中的一個原因就在於此。這些女人,這些逃逸的女人,她們自己的品性以及我們的憂慮不安都給她們安上了翅膀。即使她們就在我們身邊,她們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她們是要飛走的。這種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於美貌的光彩,其證據就是,同一個人在我們眼裡常常會時而是有翅膀的,時而又是沒有的。我們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記還有別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們確信她是我們的了,我們就會把她和別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會覺得人家更可愛。由於憂慮的情緒和確信的感覺是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個女人這星期可以讓我們為她不惜犧牲一切,下星期卻可能會自己成為犧牲品,而且循環往複,長此以往。要能理解這一點,就要懂得(以每個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不再去愛一個女人、忘記這個女人的體驗中去懂得)一個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撥動我們心弦的時候、就如她還不曾撥動過我們心弦的那會兒一樣,幾乎是不值什麼的。如果明白了這層道理,那麼我們就逃逸的女人所說的這些意思,對被隔在藩籬後面、我們以為永遠得不到她們的那些女囚,也同樣是適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惡拉皮條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強了誘惑,但是反過來說,倘若他們愛上了一個被幽禁的女人,他們又會去求助這種女人幫他的意中人逃脫樊籠,把她帶到他們的身邊。和被我們誘拐的女子的結合,總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於我們對她們全部的愛,無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們和唯恐她們逃走,而一旦她們被從丈夫身邊騙了出來,從劇院的舞台拽了下來,從離我們而去的誘惑中拉了回來,總之,從我們的不論哪一種不安情緒中分離了開來以後,她們就僅僅是她們自己,也就是說幾乎什麼也不是了,於是,被那個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會被曾經那麼害怕被她拋棄的那個男人所拋棄。
我問自己:「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些呢?」可是,難道我真的沒從到巴爾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這些嗎?難道我真的沒猜度過阿爾貝蒂娜是這樣一種姑娘,在她們肉體的軀殼裡面,有比在——我不是說比在紙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們還沒入內的教堂和劇場中,而是說比在一望無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隱蔽的生命在搏動著。不光是有這麼些生命,而且每個生命都有著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滿肉感的回憶和焦慮不安的探求。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紛亂,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去追尋那些甚至會把人引向歧途的蹤跡。即便這樣,阿爾貝蒂娜在我眼裡已經是由所有這些生命,以及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憶迭合而成的一個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對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裡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來瞧她的身體,而是透過她的身體去看清寫著她的回憶、寫著今後那些熱情的幽會日期的記事簿的每一頁。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一個我們所愛的人(或者一個就缺那份讓我們去愛的狡黠的人)對我們隱瞞了它們以後,竟會陡然間變得那麼意味深長!痛苦本身並不一定會激發我們對引起這痛苦的人的愛憎:對一個引起我們疼痛的外科醫生,我們是無所謂愛憎的。可是一個女人,如果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我們說,我們就是她的一切(並非她是我們的一切),而我們也喜歡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麼我們只要從她那兒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覺著了我們並不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的,就會感到大為震驚。這時,失望會在我們心裡不時勾起對久已忘卻的痛苦往事的回憶,然而我們又知道,喚醒這些回憶的並不是這一個女人,而是曾經用她們的無情無義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別的一些女人。當愛情全然要由謊言煽起,而其內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製造這痛苦的人來撫平,這時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怎麼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又怎麼能採取行動去抵禦死亡呢?要想從發現這種欺騙和推拒后的沮喪中解脫出來,有一副烈性葯就是求助於那些讓我們覺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們關係更密切的人,盡量跟這個推拒我們、欺騙我們的女人對著干,對她耍手腕,讓她怨恨我們。可是,這種愛情的折磨又是那樣一種折磨,它能叫受害者無一倖免地耽於幻想,以為只要變變姿勢就會得到那種懸空的舒適。唉!我們這樣做還嫌做得不夠嗎?在這種愛情中,恐懼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們在自己的樊籠里翻來覆去不停忖量著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況且,我們的恐懼因她們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極少能使我們的肉體在完滿的意義上感到愉悅,因為我們藉以選擇這一時機的,並非那種無法遏制的強烈需要,而是某個不期而至的極度不安的瞬間(這個瞬間,會由於我們性格的懦弱而無限延長,它每晚重複著它的嘗試,最終都只是變成了鎮靜劑而已)。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無疑還不是由於意志薄弱而變得興緻索然的種種愛情中最乏味的那種,因為它還不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她給了我肉體上的滿足,而且她還挺聰明。但這一切又都是多餘的,不相干的。我腦子裡經常想到的,並不是她會說些什麼聰明話,而是這句那句使我對她的行為起疑心的話;我回想她是否說過這句或那句話,用的是什麼口氣,在什麼場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話,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說話時的整個場景,想起她是在什麼場合表示要去維爾迪蘭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說了哪句話使她臉有慍色的。而那樁最要緊的事,我卻並沒花費這麼多心思去尋根問底,去探究當時確切的氣氛和情調。也許這些憂慮不安到了某種使我們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後,我們有時反倒會把它們撇在一邊,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們所愛的姑娘要去參加一個宴會,而對這種聚會的真實性質,我們已經在心裡掂量過好些時日,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宴會上那姑娘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除了我們也不跟任何人交談,我們把她送回家,這時只感到平日里的焦慮不安都已煙消雲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種充分的休憩,如同長途跋涉過後的一場酣睡那般大補元氣。一次這樣的休憩,無疑值得我們為它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是,若使當初能做到不去給自己買下那份要價甚至更高的煩惱,事情豈不更簡單?況且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儘管這種暫時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憂慮和不安畢竟是無法排遣的。這種憂慮不安,甚至往往還是由一句本意在讓我們得到休憩的話給勾起的。妒意的乖張,輕信的盲目,都要比我們鍾愛的這個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強烈得多。她主動對我們賭咒罰誓地說某人只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暗中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們這才知道——先前簡直就沒想到過——那個男子居然會是她的朋友。她為了表白自己的誠意,還一五一十地講給我們聽,當天下午他倆是怎樣一起喝茶的,聽著聽著,我們原先沒法看到的場景、沒法猜到的情狀,彷彿都在眼前顯現了出來。她承認說,那人要她當他的情婦,使我們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聽著他說這種話。她說她拒絕了。可是這會兒,當我們回想起她告訴我們的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忖度一下這種拒絕是否真誠,因為在她絮絮叨叨講給我們聽的事情中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的聯繫,而這種聯繫恰恰是比一個人所說的許許多多話更能表明它們的真實性的。隨後她又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說:「我挺乾脆,對他說這事沒門兒,」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的女人,每當她要說謊時,往往都是用的這種口氣。可我們還得感謝她拒絕了那人,還得用我們的誠意鼓勵她今後繼續向我們作這種殘酷的表白。我們至多添上這麼一句:「不過,既然他已經提了這種建議,您怎麼還能跟他一塊兒喝茶呢?「我不想讓他記恨我,說我不夠朋友。」我們不敢對她說,她要是拒絕跟他一起喝茶,或許就對我們更夠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阿爾貝蒂娜還告訴我,她覺得我說不是她的情人(我這麼說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說得很對,因為,她補上一句,「事情明擺著,您不是么。」誠然,我也許算不上一個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倆一起干過的所有那些事兒,她跟每個她賭咒罰誓不是人家情婦的男人都干過不成?我情願出任何代價來弄明白阿爾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去看的是些誰,她愛上的又是些誰——說來也奇怪,當初對希爾貝特,我已經體驗過同樣的願望,不顧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來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現在竟然還會不顧一切地想這麼做!其實我也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其本身而言並不見得會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這麼怪,如果說初戀以它在我們心間留下的脆嫩的創痕,為以後的戀愛提供了通道,我們都甭指望因為看到的是相同的癥狀和病情,就能從初戀中找出治癒新傷的辦法。再說,難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樁樁的事實嗎?難道我們不是從一種普遍的意義上,一眼就已經能看出這些有事瞞著我們的女人幹嗎要說謊或沉默嗎?這中間難道還會有錯不成?我們一心要讓她們開口的時候,她們卻表現出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我們仍能在心裡感覺得到,她們一準對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說過:「我決不會說的。誰也甭想從我嘴裡問出半句話來,我會守口如瓶。」
一個人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命,都交託給了另一個女人,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不消十年,他就早晚有一天會拒絕再給她這份幸福,他會寧願保留自己的生命。因為到那時,這女人已經離我們而去,剩下我們孤零零的,一無所有。把我們和這些女人維繫在一起的,是千絲萬縷的根須,是對昨夜的回憶和對明早的憧憬聯成的數不勝數的遊絲;使我們陷於其中無法脫身的,就是這張由日復一日的生活所張成的連綿不斷的網。正如有的吝嗇鬼是通過慷慨在攢錢一樣,我們這些浪蕩子是通過吝嗇在揮霍,與其說我們是為了那個女人,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她每日每時都能從我們身上取去維繫在她周圍的所有那一切,在奉獻我們的生命;跟她得到的所有那一切相比,我們尚未生活過的、相對來說還屬於未來的那個生命,就顯得那麼遙遠而冷漠,顯得那麼生疏,那麼不象是屬於我們所有的。這些網遠比她的人重要,我們該做的事就是從中掙脫出來,然而它們卻有種效能,會使我們身上產生出一種對她的暫時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使我們不敢離開她,生怕遭到她的貶責,而事過以後,我們或許是會敢於這麼做的,因為她離開了我們就不會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其實是只有對我們自己才會產生責任感的(哪怕當這種責任感,從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會導致自殺時,亦是如此)。
倘若我不愛阿爾貝蒂娜(這一點我不能說得很肯定),那麼她在我的生活中所佔的地位是極為尋常的:我們與之一起生活的並不是我們所愛戀的對象,我們與之一起生活,只是為了扼殺那不堪忍受的愛,不論那是對一個女人,一個地方,抑或是對一個使人想起某個地方的女人的愛。但倘若我們連這個對象也得分離,我們是不會有勇氣重新去愛的。對於阿爾貝蒂娜,我卻還沒到這種程度。她的謊話,她的供認,都給我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務:她說謊說得這麼多,是因為她不僅僅象那些自以為被人愛上的女人那樣喜歡說說謊,而是生來(跟那不相干地)就是個愛說謊的女人(而且極端變化無常,甚至連在對我講真話,比如講她對人家的看法時,也每次都講得跟前回不一樣);她的供認,因為非常難得,而且三言兩語就沒有下文了,所以凡是涉及過去的,其中總會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留待我去補綴——為此當然首先要了解——她的生活經歷。
至於眼下的情形,我從弗朗索瓦絲那種女巫預言般的話里聽出的意思是這樣的,阿爾貝蒂娜不是在個別的事情上,而是歸總整個兒地在對我說謊,並且我「早晚有一天」也會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絲的樣子,她是已經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訴我,而我也不敢去問她。弗朗索瓦絲想必是出於當初嫉妒歐拉莉的同樣的動機,所以才盡說些聽上去荒誕無稽的話頭,影影綽綽地讓我覺著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憐的女囚(她盡愛戀些女人們)想跟一位看來並非是我的某人結婚。如果真有此事,那麼除非弗朗索瓦絲有心靈遙感的本領,否則她怎麼能夠得知呢?當然,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並不能使我真的釋然於懷,因為那些話一天一個樣,就象一個轉到看上去象是不動的陀螺,顏色時時在變。不過,看來弗朗索瓦絲很可能是由於嫉恨才這麼說的。她每天都要說下面這樣一通話,在我母親不在的情況下只好由我恭聽了:「您待我好,那是沒說的,我永遠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這麼說大概是讓我有個由頭對她表示感激),可如今這府上給弄得烏煙瘴氣,因為善良把奸詐讓進了這屋裡,智慧成了我所見過的最蠢的婆娘的保護傘,任憑您有一百個優雅、禮貌、才情、體面,有一位王子那樣的外秀內慧,可您聽任她把規矩撇在一旁,要花招,設圈套,我在府上幹了四十年了,而今瞧著這種傷風敗俗,最粗俗、最低賤的醜事兒,都覺得丟盡了臉。」
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最耿耿於懷的,就是她居然得聽這個府上的外人的使喚,這樣活兒就加了碼,把咱們這個老女僕的身子給累垮了(儘管如此,這一位卻不肯讓人幫她幹掉點活兒,因為她不是一個「廢物」)。她的神經緊張,她的恨意難消的忿忿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釋。當然,她巴不得阿爾貝蒂娜-愛絲苔爾能滾蛋。這是弗朗索瓦絲的一大心愿。它給這位老女僕以安慰,使她的情緒得以平靜下來。不過照我看來,問題還不止於此。如此難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個勞累過度的血肉之軀。弗朗索瓦絲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
趁阿爾貝蒂娜去換衣服的當兒,我想儘快把事情弄明白,於是抓起了電話聽筒;我向無情的女神賠著小心,可還是激怒了她們,這怒氣傳到我耳朵里就是兩個字:「佔線。」安德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邊等著她打完這個電話,一邊在心裡想,既然很多畫家都對十八世紀的女性肖像畫那麼感興趣——那些畫上,精心設計的場景是一種假託,是用來表示等待、賭氣、關注和沉思的,那麼為什麼沒有一位當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納爾1,一如《信》、《羽管鍵琴》那般,畫下這麼個可以稱作《電話機前》的場景,將握著聽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因為知道沒人看見才這麼真實自然的笑容表現出來呢?電話總算通了,安德烈可以聽見我說的話了:「您明天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嗎?」當我說出阿爾貝蒂娜這名字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晚會上,斯萬對我說「請來看看奧黛特」的當兒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種妒羨,當時我想,不管怎麼說,在一個名字里必定蘊含著某種很要緊的東西,而它,在旁人眼裡也好,在奧黛特眼裡也好,都只有在斯萬嘴裡才會具有它那絕對佔有的意義。對整個兒一個存在的這樣一種——概括在一個詞兒里的——佔有,每當我墜入愛河時,總讓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實上,當我們能說出這名字的時候,要不是它已經使我們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習慣雖然還沒把溫情銷蝕殆盡,卻已把它的甜蜜變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這種口吻對安德烈說「阿爾貝蒂娜」。可是我覺著,無論是對阿爾貝蒂娜,對安德烈,還是對我自己,我又都是那麼無足輕重。我意識到愛情是撞在不可能性這堵牆上了。我們以為愛情的目標就是這麼一個存在,它安睡在我們面前,寓於一個軀體之中。可是,唉!愛情卻是這個存在向它在空間和時間中曾經佔據或將要佔據的所有那些地點和瞬間的擴張。如果我們沒有掌握它與這個或那個地點、這個或那個時刻的聯繫,我們就沒有佔有它。然而我們是不可能觸摸到所有這些地點和瞬間的,倘若這些地點和瞬間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許我們還能設法去摸到它們。可是,我們只是四下瞎摸,結果一無所獲。這就發出了懷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擾。我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荒誕無稽的線索上,與事情的真相擦肩而過卻懵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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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洛可可風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納爾(1732—1809),法國畫家,布歇的學生。這兩位畫家的作品大多以貴族生活為題材。
可是那些擁有行動神速令人咋舌的奴僕的、愛發脾氣的女神,她們中間有一位已經在不高興了,倒並不是因為我在說話,而是因為我沒在說話。「聽著,線空著呢!我已經給您接通好半天了,現在我要拉線了。」不過她沒真這麼做;正如一位接線員經常會是位大詩人那樣,她讓我感覺到安德烈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著家庭的,地區的,以及作為阿爾貝蒂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種生活的氣氛。「是您嗎?」安德烈對我說,那位有神力能讓聲音跑得比閃電還快的女神,把安德烈的聲音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我擲來。「您聽著,」我回答說,「你們愛去哪兒都行,可千萬別去維爾迪蘭家。明天您說什麼也不能讓阿爾貝蒂娜上那兒去。」可她說了明天要上那兒去的呀。」「啊!」
說到這兒我不得不打住話頭,還做了些嚇唬人的動作,因為雖說弗朗索瓦絲依然——彷彿這是件象種牛痘一樣惱人,或者象坐飛機一樣危險的事情似的——不肯學會聽電話,所以碰上那些即便讓她聽見也不妨的電話,她倒確是不來管我們的,可是反過來,如果我是在打一個不想讓人知道,特別是不想讓她聽見的電話,每次她總會即刻出現在我的屋裡。好不容易才見她磨磨蹭蹭地捧著一包雜物走出房間,這些東西從昨晚起就在這屋裡了,而且就是再放上一個鐘頭也不會礙任何事的;臨走前她還往壁爐里添了塊柴,其實她的闖入已經讓我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線員小姐真的「拉線」,所以渾身燥熱,根本不用她來添什麼火。「對不起,」我對安德烈說,「剛才有事給打斷了。那她明天是非上維爾迪蘭家去不可了?」「非去不可,不過我可以對她說您不喜歡她去。」
「不,不用這麼說;說不定我還會跟你們一起去呢。」「啊!」安德烈的這聲啊好象很不高興而且被我這種硬撐到底的厚顏無恥給嚇著了似的。「好了,我要掛了,請原諒我為這麼點小事來打擾您。」「哪兒的話,」安德烈說著還(因為現在電話的使用已很普遍,於是就象過去有喝茶時的客套話一樣,電話也有了一套專門的客套話)加了一句:「能聽到您的聲音,我感到不勝榮幸。」
我也能這麼說,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誠意,因為剛才她的聲音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我還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跟別人有這麼大的區別。於是,我回想起許多別人的聲音,尤其是女人的聲音,她們有的在想說明白一個問題或者集中注意力時會變慢下來,有的說得激動時,滔滔汩汩的話語會讓她們氣喘吁吁,甚至說不上話來;我逐一回憶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每位姑娘的聲音,又回憶起希爾貝特的,然後再是外祖母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我發現它們都是不一樣的,每人的聲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語言模子模壓出來的,都在用不同的樂器吹奏出來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當我看見幾十、幾百、幾千個人的所有這些聲音唱起頌歌,和諧悅耳、音色豐滿的歌聲冉冉升起,飛向天主的時候,舊日畫家筆下由三四個音樂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樂會該是多麼黯然失色啊。我掛電話前沒忘記向那位握有傳聲速度大權的小姐誠惶誠恐地說了些表示感謝的話,謝謝她以自己的神力將我卑微的話語變得比雷鳴快過百倍。可是除了線路被切斷,我的感恩沒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爾貝蒂娜回我屋裡來時,穿著一條黑色緞子長裙,更顯得面色潦白,就象個由於缺乏新鮮空氣,由於到處都是人群的氛圍,或許還由於不夠檢點的生活習慣而變得蒼白、熱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雙眼睛因為沒有了臉頰上紅暈的輝映,看上去更顯得憂慮不安了。「您猜,」我對她說,「我剛才給誰打電話了:安德烈。」「安德烈?」阿爾貝蒂娜的這聲尖叫顯得吃驚而激動,按說這麼個再普通不過的消息是不至於讓她這麼激動的。「我想她大概沒忘記告訴您我們那天碰到維爾迪蘭夫人的事吧?」「維爾迪蘭夫人?我不記得她提起過呀,」我裝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樣子回答她說,這同時也是為了顯得對她們的相遇並不在意,以及為了不至於出賣安德烈,把她告訴我阿爾貝蒂娜要去哪兒的這件事漏出口風來。但是誰能知道安德烈自己會不會出賣我,明天會不會把我要她無論如何別讓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家的這回事告訴阿爾貝蒂娜,或者會不會早就把我幾次讓她乾的類似的事都透露給阿爾貝蒂娜聽了呢?她對我信誓旦旦地說過她從沒說過,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種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阿爾貝蒂娜臉上沒有了那種很久以來一直對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戀愛中,痛苦偶而也會消停一下,但那是為了換一種新的形式再來出現。我們流著淚,眼看自己心愛的女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當初那種充滿愛憐的衝動和含情脈脈的親昵,更使我們感到痛苦的是,從我們這兒消失的這一切,她們卻都拿去給了別人;然後,一種更使人肝腸寸斷的新的悲愴攫住了我們,令我們暫時忘卻了適才的痛苦,因為我們懷疑她所說的昨晚的經過是一派謊話,她必定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們;而後這種懷疑也消歇了,她對我們表示的情意使我們平靜了下來;然而正當此時,一句原來已經忘卻了的話在腦海中跳了出來:有人對我們說過,她在交歡時是充滿漏*點的,而我們見到的她總是那麼冷靜;我們沒法想象她跟別人的那種癲狂的樣子,感覺到自己在她眼裡是那麼的無足輕重,我們想起每當我們說話時,她的臉上總有一種厭倦、抑鬱、憂愁的神態,我們注意到她跟我們在一起時總穿著滿天烏雲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當初她用來取悅於我們的漂亮衣裙,現在是專門留著在別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況正相反,她對我們顯得溫情脈脈,那一時刻該是多麼快活啊!可是,瞧著這條纖巧的舌頭伸出來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們不由得會想,它準是伸給那些姑娘伸慣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許根本沒想到她們,也仍然會這麼伸出來,因為這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一個下意識的標記。隨後,那種感覺又冒了出來,我們覺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厭倦了。但是,驟然間這種痛苦又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為我們所知的陰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地方,她曾經在那兒生活過,也許現在當我們不在身邊時也還去那兒——即使她並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兒生活下去,她在那兒遠離我們,不屬於我們,比跟我們在一起時更快活。嫉妒的走馬燈就是這樣的轉個不停。
嫉妒還是一個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隨時都會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現。即便我們能把心愛的姑娘永遠留在自己身旁,邪惡的精靈也會搖身一變,變成一種更其令人絕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種只有靠強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貞的悲哀,一種不被人愛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爾貝蒂娜仍是很溫柔的,但她再也沒有當初在巴爾貝克沖著我說「可您對我真好!」時的那種意興勃發的漏*點了,而且,儘管她現在心裡對我有股怨氣,但因為她認為它們是無法消弭也無法忘卻的,所以她並不把這種怨意對我流露出來,看上去仍使我覺著她的內心並沒保留半點怨意地在向我靠攏,然而這種未經挑明的怨尤,畢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間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說話時意味深長的謹慎態度,以及那種令人既尷尬又無奈的沉默。
「可以讓我知道您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安德烈嗎?」「我想問問她,要是我明天跟你們一塊兒去,是不是會妨礙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會兒,就答應過要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的。」
「那當然隨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兒晚上有濃霧,到明兒還散不了。我說這話是不想讓您受涼生病。您知道,我當然最希望您能跟我們一塊兒去了。不過,」她若有所思地接著說,「我根本還不知道明兒去不去維爾迪蘭家呢。他們家待我這麼好,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們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們家有些地方讓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兒我一準得去廉價商場或是三區商店買條白顏色的披巾,要不那條黑裙子顏色太暗了。」
讓阿爾貝蒂娜獨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場,那兒出口又特別多,一個女人事後總可以說她出了門沒能找到停在遠處等她的那輛汽車,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這麼做,而我的心緒也不由得也變得黯然了。然而,我並沒有想到,其實我也許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見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她是在這麼個可悲的時期進入我的生活的,其間,一個女人被象粒種子似的撒進空間和時間以後,在我們眼前已不復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連串我們無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連串我們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及一片我們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樣鞭笞它、懲罰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這個時期開始了,我們就註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識得其中三味的人是有福了,他們不會苦苦地去進行一場被想象的極限所團團圍死的徒勞無益、精疲力盡的爭鬥,嫉妒在這場爭鬥中可憐地掙扎著,就好比一個可憐的男子,當初他只要看見那個總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別人身上停留片刻,就會想象出一幕私通的場景,就會感到痛苦萬分,後來卻終於也出於無奈,不單是允許她單獨出門,有時還讓她跟著那個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傢伙出去,——與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裡,他寧可受這份自己至少還能明白的折磨!這是一個定下某種節奏的問題,以後,習慣就會讓你隨著這節奏亦步亦趨。神經官能症患者絕不肯從任何一次晚宴離席而去,儘管他過後總得好生靜養,睡多久也睡不夠似的,不久前還舉止很輕佻的女人,從這以後就懺悔度日了。嫉妒的戀人為了監視心愛的女人,曾經縮減自己睡眠、休息的時間,卻感覺到她的慾望從空間上說是那麼廣漠而神秘,從時間上說則比他們更強,於是他就讓她獨自出門,讓她去旅遊,最後和她分手。就這樣,嫉妒由於缺乏養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斷得到給養補充時才能長盛不衰。而我,離這種情形還差得遠呢。
沒錯,我現在是自由得很,多會想要跟阿爾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風,就能說走就走,由於近來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機場——它們之于飛機,就如港口之於航船——因而自從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頗有些神話色彩地碰上那位駕機掠過驚了我的馬的飛行員,而我就此把這次奇遇看作一種特許的標誌以後,我就常常喜歡把一天出遊的終點站定在——阿爾貝蒂娜對此也挺樂意,因為她對所有的體育活動都傾心愛好——其中的某個機場。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那兒,心醉神迷地望著飛機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這種景象對熱愛大海的人來說,會使海堤的漫步或沙灘的休憩變得分外迷人,而對熱愛天空的人來說,則會為飛行中心近旁的溜達帶來可愛的魅力。不時可以看到在一群靜靜地待著,彷彿下了錨似的飛機中間,有好些機械師在費勁地拉動一架飛機,就象在沙灘拖動一艘遊客租去在海上兜風的帆船。隨後引擎響了,飛機在跑道上鼓足勁兒往前奔去,然後陡然間,靠著水平速度驟然轉換而成的巨大的豎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勢慢慢地上升了,那樣子笨拙而艱難,看上去竟象沒有在動似的。阿爾貝蒂娜喜形於色地向機械師問這問那,這時飛機已經上天,他們都陸續走回機棚來了。而這時,那位天際遊客已經飛出幾公里開外了;我們凝望著那艘龐大的輕舟,眼看它在碧藍的天際漸漸變成一個幾乎望不見的黑點,不過,在我倆的散步結束以前,它還會飛回來,它的身形會漸漸變長、變大,質感也會愈來愈清晰。駕駛員跳下地面時,阿爾貝蒂娜和我妒羨地望著這位天際遊客,他剛剛逍遙自在地遨遊了寂遠的天際,享受了傍晚時分的寧靜和澄瑩。然後,我們從飛機場,或是從剛參觀過的某個博物館或教堂一起回家共進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卻不象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平靜,當時我倆一起外出的機會要少些,但我不僅滿心歡喜地看到出遊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過後不時還會瞥見它花團錦簇般地從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里凸現出來,猶如當我們摒棄一切思慮,望著天空怡然出神時,瞥見它從寥廓的天空中凸現出來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時間,從數量上來說,當時並不象今天這麼充裕地歸我所有。但我覺得當時她的時間更真正地屬於我所有,因為我只想著——我的愛情也為之興奮激動,好象受到一種恩惠的賜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過的時光;而現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尋覓行為不端的蛛絲馬跡——儘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時間。
可是昨天,她準會想要有些這樣的時光。我必須作出選擇,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愛情。因為,愛情就象它起初由慾念所形成那樣,它後來唯有靠痛苦的焦慮才能維持生存。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從我面前逃逸。愛情,處在痛苦的焦慮中就如處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樣。是非要整個兒得到才罷休的。只有當有些部分還沒被征服時,愛情才會產生和持續。我們所愛的總是我們還沒有全部佔有的東西。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謊,說她可能不去看維爾迪蘭一家子,就象我對她說謊說我想上他們家去一樣。她無非是想別讓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這麼突如其來地宣布一個我從沒想過要實行的計劃,則是為了觸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處,追蹤她藏在心裡的那個慾望,逼得她承認明天有我在她身邊是會妨礙她如願以償的。其實,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維爾迪蘭家,也就是承認了這一點。
「要是您不想上維爾迪蘭家去,」我對她說,「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倒有場很精採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話,但帶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對她又開始象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時那樣,變得很嚴厲了。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時候父母經常用來教訓我的,對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顯得既不明智又很殘酷的那些道理,來訓斥阿爾貝蒂娜。「不,您做出這副苦相也沒用,」我對她說,「我不會因此就憐憫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麼不幸,要是您死了哪個親戚,我會憐憫您;可您對這些也許倒無所謂,因為您已經把廉價的傷感情緒都濫用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了。再說,我也不欣賞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們裝得很愛我們,卻連一點點小事情也不能為我們做一下,她們想到我們時是那麼心不在焉,以致會忘了把託付給她們的那封跟我們前途攸關的信給發出去。」
這些話——我們說的話中間,有一大部分無非就是背誦記憶中的話語——我以前聽母親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我母親(她動輒向我解釋說,不該把真情實感和多愁善感混為一談,「這兩個詞兒,」她說,「在德文里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為讚賞的一種語言,儘管我外祖父對這個國家非常駭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時候,甚而至於對我說什麼尼祿也許很神經質,而且就為這才那麼壞。說真的,就象那些生長過程中分櫱成兩支的植物一樣,在當年的我那個敏感的孩子旁邊,現在並排地出現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對別人病態的多愁善感持嚴厲的態度,就象當年父母對我那樣。也許,正因為每人都必須讓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續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並不存在的那個沉著冷靜、冷嘲熱諷的男子,跟那個敏感的孩子合為一體了,而輪到我象我父母曾經對我的那樣對待別人,也就很自然了。何況,這個新我形成之際,我發現一套套的用語就在這個新我的記憶里現成地貯存著呢,有冷嘲熱諷的,也有訓斥罵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經對我說過的,現在我只要拿來去對別人用就是了,這些話非常自然地從我嘴裡說出來,或許是我憑模仿和聯想從記憶中找到了它們,或許是由於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葉片上一樣,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過的同樣的語調、手勢、姿態的痕迹。再說,難道我母親(無意識的潛流從我身上每個細小的地方流過,使我變得跟父母愈來愈象了,就連手指最細微的動作亦然如此)不曾因為我跟父親敲門那麼相象,而在我進門時把我當成父親嗎。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東西成雙結對則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無數不幸的起因,正如人們後來看到的那樣。通常,我們憎惡與自己相似的人,要是從外面看到我們自身的缺陷,我們往往惱羞成怒。有的人過了表現天真無邪的年齡,比方遇到棘手無比的時候,便擺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對他們來說,要是在一個更加年輕,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們的那些缺陷,那他們就會倍加氣惱,且憎恨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對他們來說,從其他人眼裡看見自己強忍住的淚水是件惱火的事情。過份的相似使家庭瀕於破裂,儘管還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時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許在我身上,在許多人身上都是這樣,我所變成的這第二個人僅僅只有第一個人的面孔,狂熱興奮,對自身敏感,對其他人則是賢達的良師益友。若從他們與我的關係或對他們本身進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許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親而言,她們對我嚴加管束顯然是有意的,她們甚至為此付出了代價,然而,在我父親身上,那種冷漠也許只是他敏感的一種外在表象。因為這也許是內心生活和社會關係這雙重方面的人性真實,人們用以表述這種真實的字眼,我過去總覺得內容上荒謬虛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們在提及我父親時就說:「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蘊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這主要是他羞於表現出來。」在那無休無止但卻隱秘的騷動中,難道他不正是掩藏著這種鎮定自若嗎?為了給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現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時不惜藉助帶有教訓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諷。我父親就是這樣的,如今,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尤其在某些場合,當我面對阿爾貝蒂娜,我往往裝出這副鎮靜的模樣。
我確實以為我將在這一天決定我們分手的事,並且動身前往威尼斯。使我與她重新建立關係的原因在於諾曼底,這當然不是因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個我曾經嫉妒過她的地方(我很幸運,因為她的種種計劃從來沒有觸及到我記憶的痛處),而是因為我當時說:「好象我跟您提到過您姨媽在安弗爾維爾的那位女友,」她憤憤然地回答我,可憤怒中又含著快樂,就好似有人跟別人爭論,希望自己有儘可能多的論據向我表明我是錯的,她是對的:「我的姨媽從來不認識住在安弗爾維爾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沒有去過那裡。」她忘了一天晚上談到那位不知是否確實存在的夫人時她對我撒的謊,她說她無論如何要去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裡看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誼並且為此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沒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謊言。但是,這種謊言卻使我難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遲到下一次。為了被愛,謊言不必真誠甚至機智。在此,我將愛情稱為一種相互的折磨。
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樣對她說話,我覺得這樣做無可指摘,完美無缺的外祖母曾經這樣對我說話,我對她說,我可以陪她去維爾迪蘭家,我繼承了我父親的那種粗暴方式,這種方式對我們來說從不意味著一種決定,只是這種方式可能導致我們產生在這種程度上與這種決定本身不相稱的最大騷動,我覺得這也是無可指摘的。所以,為了區區小事而顯得如此遺憾,我們自感荒唐,能感受到這一點不無裨益,這種遺憾實際上與該事給我們帶來的震動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無法扭轉的才智那樣——我父親的這些隨心所欲的優柔寡斷完善了我身上這種敏感的天性,然而,它們在長時期里與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使我備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這種敏感的天性向它們準確無誤地指點了它們應該追求且有可能達到的目標:一個做過小偷的人,或者一個戰敗民族的成員,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謊成性的家族,一個兄弟前來看望自己的兄弟,無需任何錶面上的借口,離去時他站在門檻上,順便向他的兄弟打聽一件事,甚至沒有裝作在聽的樣子,可這已經足以讓他的兄弟明白,打聽這件事就是他拜訪的目的,因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這些若無其事的神情,深諳這些臨走時順帶說的話,因為他自己就經常這樣做的,不過,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緣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間的稟賦,十分精通這種心照不宣的共同語言,在家裡,無須明言,相互間就可心領神會。同樣,又有誰能比一個神經質的人更加惱人呢?再者,我的行為在這些情況下也許具有一種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為,在這些短暫而又不可避免的時刻,當人們憎惡自己喜愛的某個人時——如果是與自己不喜愛的人打交道,這種時刻有時會延續整整一生——人們不想為了不受抱怨而顯得和善,然而卻想儘可能顯得惡毒和幸福,目的在於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惡,並刺傷那個一時的或者長期的敵人的靈魂。我遭受別人莫須有的侮辱已經夠多了,這僅僅是我的「成就」在他們看來是多麼不道德,從而激怒了他們!我們應該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應該毫不自負地表明自己具備這些優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飾這些感情。如果人們懂得不再憎恨,永遠相愛,事情就會變得容易。因為,假使您只說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動情的話語,您自己也會感到莫大的幸福,您會因此受到別人的愛戴!
當然,我為自己如此怒氣沖沖地對待阿爾貝蒂娜感到有些內疚,我心裡思忖:「假如我不愛她,她也許會更加感激我,因為這樣一來,我對她就不會這麼惡毒;噢不,這是相應的,因為我也就不會那麼殷勤了。」為了開脫自己,我可以對她說我愛她。但是承認這種愛情,這非但難以讓阿爾貝蒂娜明白任何東西,而且在我看來,也許比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更使她心寒,而愛情恰恰是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的唯一借口。對所愛的人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是那樣的自然!如果說我們對其他人抱有興趣,但並不會因此而阻礙我們跟他們和睦相處,對他們的慾望百依百順,那是因為這種興趣是虛假的。我們對於外人往往是無動於衷的,而無動於衷不會導致惡毒。
晚會結束了,在阿爾貝蒂娜去睡覺之前,假使我們打算講和,重新開始互相擁抱的話,那就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們倆誰都不曾採取主動。
我感到她確實是在生氣,於是我便乘機跟她提起埃斯代·萊維。「布洛克對我說(這不是實話)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愛絲苔爾。」——「我可能都認不出她,」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說。「我見過她的照片,」我氣憤地補充道。我在說這話時沒有打量阿爾貝蒂娜,所以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為她一言不發。
那些夜晚,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親在貢佈雷的吻帶來的那種寧靜,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親因為生我的氣或者被客人留住時勉強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樓上我的房間里來的那些夜晚帶來的那種焦慮。這種焦慮——並非移置在愛情中的那種焦慮——不,就是這種一時間專致於愛情的焦慮,當感情破裂勢在必行;僅僅影響到分配時,這種焦慮如今似乎再度呈現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變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時期那樣,彷彿我的全部感情全都開始集中和統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個白晝更加短暫,在我的生活中過早來臨的那個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為不能把阿爾貝蒂娜當作一個情婦,一個姐妹,一個女兒,一個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親滯留在我的床邊而顫抖,我重又開始感到童年時期對母親的那種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慮,那是因為使我感到焦慮的人發生的變化,那人使我產生的感情差異,我的性格轉變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從前向我母親那樣向阿爾貝蒂娜索取這種寧靜。我再也不會說:我感到悲傷。我心如死灰地僅僅講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結局上毫無進展的話。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個毫無意義的事實,只要它與我們的愛情沾上那麼一點邊,就會令我們對發現這個事實的人肅然起敬,也許那人是偶然發現的,就象用紙牌算命的女人向我們預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後來果真應驗了那樣,帶著這種理智上的利己主義,我幾乎相信弗朗索瓦絲要比貝戈特和埃爾斯蒂爾來得高明,因為她曾經在巴爾貝克對我說:「這個姑娘只會給您帶來憂愁。」
阿爾貝蒂娜道晚安的時刻一分鐘一分鐘地逼近,她終於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沒有碰到我的這個夜晚,她的吻使我變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著她一直走到門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個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講和,我就必須抓緊時間,她再走幾步就要離開卧室了,還有兩步,還有一步,她扭動門把,拉開門,太晚了,她關上了門!」也許現在仍然不晚,就象從前在貢布雷我母親沒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離開我時那樣,我想衝出去追上阿爾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見到她之前心裡不會安寧,而這種重逢即將成為至此為止尚未有過的某種重大事件,還有,如果我不能獨自排遣這種憂傷的話,我也許會養成那種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乞討的可恥習慣;當她已經進入她的卧室里時,我從床上跳下來,我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希望她能出來,呼喚我;我獃獃地站在她的門前,為的是不錯過一聲輕微的呼喚,我一時回到我的卧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丟下一塊手帕,一隻手提袋,或某種我可以裝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讓我有借口去她那裡的東西。沒有,什麼也沒有。我重又回到她的卧室門口守候,但是門縫裡沒有一絲光線。阿爾貝蒂娜熄了燈,她已經躺下,我獃獃地佇立在那裡,期待著某種不為人知也不會再來的機遇;過了很久,我渾身冰涼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鑽進自己的被窩,傷心了整整一夜。
有時,在這樣的夜晚,我耍一個花招讓阿爾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會入睡(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脫掉我送給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來放在自己身邊,就象她在自己的卧室臨睡之前所做的那樣),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來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樣東西,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當我回來時,她已經睡著,我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她正面完全對著我的時候,她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然而她很快改變了個性,因為我躺在了她的身邊,重又看到了她的側面。我可以抱起她的頭,把它抬起來貼在我的嘴唇上,讓她的手臂摟住我的脖頸,她還在睡覺,彷彿是一隻不停頓的鐘錶,一株攀援植物,在人們提供的任何支撐物上繁衍枝蔓的牽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隨著我的每一次觸摸略有改變,好象她是我撥弄的一件樂器,我在撥動這件樂器的這根弦那根弦產生出不同的音符時,讓樂器演奏轉調,我的嫉妒逐漸平息下去,因為我感到阿爾貝蒂娜變成了一個正在呼吸的有生物體,她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就如有規律的呼吸所顯示的那樣,這就說明,這種處於流動變幻之中,沒有言語和沉默深度的純粹生理功能對任何惡一無所知,從一根空心的蘆葦中而不是從一個人體中透出氣息,那是天使純潔的歌,在這些時刻感受到阿爾貝蒂娜不僅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擾,這對我來說確實猶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這種呼吸當中,我突然想到,記憶帶來的許多人名也許會起作用。
有時,這種音樂甚至還伴有人的聲音。阿爾貝蒂那咕噥了幾個詞。我真想弄清楚這些詞的意思!她嘴裡吐出的,有時是一個我們談到過的人名,這個名字引起了我的妒嫉,卻沒有使我變得不幸,因為把她引向那裡的似乎只是對她與我就這個主題談話的回憶。然而,一天晚上,她閉著眼睛,半睡半醒,溫情脈脈地對著我說:「安德烈。」我掩飾住自己的激動心情。「你在做夢呢,我不是安德烈,」我笑著對她說。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問你,安德烈剛才對你說什麼來著。」——「我還以為你象這樣睡在她的身邊呢。」——「噢不,從來沒有過,」她對我說。只是在這樣回答我之前,她一時用手掩住自己的臉。她的沉默只是煙幕而已,她外表的溫柔只是保留了她內心深處千萬個使我撕心裂肺的回憶,她的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事情:帶有嘲諷意味的故事,可笑的傳聞組成了我們關於其他人,關於不相干的人的日常閑聊,但是在我們看來,只要有一個人貿貿然地誤入我們的心中,這些人就是對她的一生作出的一個非常寶貴的說明,所以為了熟悉這個深邃的世界,我們寧可獻出我們的生命。於是她的安睡彷彿向我展示了一個美妙而又神奇的世界,從那個幾乎半透明的成份深處不時地冒出人們不了解的一個秘密。然而,一般來說,阿爾貝蒂娜睡著時似乎恢復了她的純真。平時,我教給她的那種姿勢,她在眼眠中很快化為己有,在這一姿態中,她彷彿向我和盤托出。她的臉上失去了一切狡詐或平庸的表情,在她與我之間,她向我伸出她的胳膊,把手搭在我身上,似乎其中包含著一種徹底的放鬆,一種不可分離的依戀。再說,她的安睡並沒有把我同她分開,反而把我們的溫情這個概念留存在她的心間;並起到了消除其餘一切東西的作用;我親了親她,對她說我要出去走走,她半睜開眼睛,用一種驚訝的神情對我說——確實,當時夜已經深了——「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親愛的?」(同時還喊了聲我的名字),說罷,很快又睡著了。她的睡眠只是對餘生的一種抹煞,一種平淡無奇的沉默,溫情洋溢的親熱話語不時地從上面掠過。若將這些話語彼此聯在一起,人們便可編織出不摻雜質的談話,純潔愛情的秘密私生活。如此安詳的睡眠使我心醉神迷,我就象一位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熟睡那樣高興,母親往往將孩子的安睡視為一種良好的資質。她睡得確實就象一個孩子。她的醒來也顯得那麼自然,那麼溫柔,無需弄清自己置身於何處,有時我驚恐不安地問自己,來我這兒生活之前,她是否有這樣的習慣,從不單獨睡覺,當她醒來睜開眼睛時總是有人在她身邊。然而她那稚氣的雅韻佔了上風。我還是象一位母親那樣,對她心情始終如此歡悅地醒來讚嘆不已。過了一會兒,她完全清醒了,嘴裡說出一些前言不搭后語而又討人喜歡的話,那僅僅是些吱吱喳喳的聲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現在卻由於某種位置的交叉移動而變得幾乎過份美麗的脖頸顯得如此突出,她那由於瞌睡而閉攏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對話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來,我就再也不能與之對話了。正如閉攏的眼睛使面部產生一種天真優雅的美,同時驅除了目光表述得過多的一切那樣,在阿爾貝蒂娜醒來時不無意義卻又被沉默打斷的話語中,有一種純潔的,不象談話那樣時刻都被口語習慣,陳詞濫調,露出蛛絲馬跡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當我下決心叫醒阿爾貝蒂娜時,我可以毫無畏懼地喚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來與我們剛剛度過的晚會絕無關係,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樣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睜開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雖然一句話還沒說,我就已經從中嘗到了令人快慰,彷彿來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寧靜的花園中的那種清新氣息。
那個晚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也許會去維爾迪蘭家參加的,然而她卻沒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悅就告訴我,隆冬里夾雜著一個春天的日子。屋外,當不同的樂器精心編製的通俗旋律,從瓷器修理工的號角,給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號,直到在晴朗的白天里猶如一個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長笛,這些旋律輕鬆地把早晨的曲調改編成一首「節日的序曲」。聽覺,這種美妙的感官使街道與我們為伴,向我們描述那裡的各種線條,勾勒出經過街道的所有東西的形狀,同時還向我們展現出它們的色彩。麵包商、乳品商鐵制的「門面」昨天晚上還對婦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幃幕,現在卻向年輕女職員的夢想微微拉開,宛如一艘輪船輕盈的滑輪,那輪船已經作好準備,即將啟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們升起鐵制門面的聲音也許是我在一個不同的街區中唯一的樂趣。然而,在這種街區中,還有其他上百種東西給我帶來歡樂,我不願因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種。旁邊古老的貴族街區變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觀。正如教堂正門不遠的地方,常常就有這樣的街區(有些教堂正門甚至保留了這樣的名字,比如魯昂教堂的正門就被稱為「書市」,因為書商們把自己的商品擺在靠近正門的露天),各種不同的,而且是流動的手工藝工匠從高貴的蓋爾芒特府邸前面走過,這種情景不時令人想起從前教士一統天下的法蘭西。因為他們向附近小展發出的那種逗人發笑的吆喝聲,除了極少數以外,與歌聲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同樣,這種吆喝聲與《鮑里斯·戈東諾夫》和《貝萊亞斯》的變奏曲也相去甚遠——他們的變奏曲難得帶有無法覺察的變化色調;然而另一方面,這種吆喝聲卻讓人聯想起一個神甫作彌撒時唱聖詩的情景,街市上的這些場面不過是純樸的、富有集市氣息的,又半是禮拜儀式的翻版。自從阿爾貝蒂娜跟我同居之後,我從來沒有從中得到過如此多的樂趣;這些場面在我看來恰似她醒來的一種令人喜悅的信號,在我對外界生活感興趣的同時,這些場面使我進一步地感受到一種寶貴的出現帶來的那種令人寧靜的功效,這種功效可以象我期待的那樣恆定不變。儘管我個人討厭街上叫賣的某些食物,這些食物卻很配阿爾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絲派她年輕的僕人前去購買這些食物,那僕人也許有點不齒於混跡在平民百姓之中。在這個如此安靜的街區(那裡的聲音對弗朗索瓦絲來說不再是一種悲傷的主題,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甜美的甘霖),這些平民唱出的宣敘調,就好比《鮑里斯》一劇中那極為通俗的音樂,十分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鼓,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樂,在這樣的通俗音樂中,一個音符朝另一個音符下滑的轉調稍稍改變了開頭的聲調,大眾音樂與其說是一種音樂,倒不如說是一種言語。「哎,賣濱螺嘍,兩個蘇買一個濱螺。」這吆喝聲使人們爭先恐後地走向號角響起的地方,那裡有賣這些可憐的小貝殼類動物,假使阿爾貝蒂娜不在這裡,我會厭惡這些小貝殼類動物,還有蝸牛,我在同一時辰聽到了叫賣蝸牛的聲音。在這裡,小商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爾斯基那略帶抒情色彩的誇張的吟唱,但又不僅限於此。因為剛剛喊出「蝸牛,新鮮的蝸牛,多漂亮的蝸牛」之後,蝸牛商販遂帶著梅特林克的那種憂傷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樂,在這些悲愴的最後部分——《貝萊亞斯》的作者在這一點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應被人戰勝,可戰勝我的,難道就是你?」——用一種如歌的憂鬱補充道:「六個蘇買一打……」
我始終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些十分明快的詞語會被人用一種如此不恰當的語調如怨如訴地吟誦出來,神秘得就好象那是讓大家在梅莉桑德沒能帶來歡樂的古老宮殿中神情凄戚的一個秘密,深奧得就好象那是試圖用十分簡單的字眼宣揚一切智慧和命運的阿凱爾老人的一種思想。在這些音符之上,甚至響起了老國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來越甜美的聲音,那聲音說:「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這看似奇怪。也許並不存在純屬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驚恐……那是一個神秘的小可憐兒,跟大家一樣,」這些聲符被蝸牛商重新用作一種不著邊際的歌唱性旋律:「六個蘇買一打……」但是,這種抽象的哀嘆還沒有來得及消失殆盡,就被一聲嘹亮的小號所打斷。這一回,跟吃的東西毫不相干,那歌詞是:「給狗剪毛啦,閹貓兒啦,修尾巴耳朵啦。」
當然,每個男的或女的商販的想象和創造經常把一些變調引進我在床上聽到的所有這些音樂言語之中。然而,在一個詞中間加進一個慣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別是在重複兩遍的時候,這個休止符往往勾起人們對古老教堂的回憶。舊衣商坐在一輛母驢拉的小車裡,他把車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進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詞:「舊衣服,舊衣商,舊衣……服」,在衣服這最後兩個音節中間作一同樣的停頓,彷彿是在吟唱單旋律聖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1或者「requiescarinpa…ce」2。儘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舊衣服會千古留傳,更不會把這些舊衣服當作最後安息時用的壽衣奉獻給出來。同樣,從清晨的這一時辰起,各種吆喝聲便開始交織在一起,一個叫賣瓜果蔬菜的女販推著她的小車子,吟唱著格里哥利切分的單旋律老調:
鮮嫩鮮嫩,青翠碧綠
朝鮮薊啦,又嫩又美
朝鮮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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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即世世代代。
2拉丁語:即讓他安息吧。
儘管她對這種對經唱譜可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七音其中四音象徵著中世紀的四學科(算術,幾何、音樂、天文),另外三音象徵著三藝(語法、修辭、邏輯)。
一個男子身穿工裝,手持一條牛筋鞭子,頭戴一頂巴斯克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隻風笛,吹出法國南方他故鄉的曲調,在他的家鄉,那陽光與晴朗的天氣是如此協調。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腳步。這是一個牧羊人,帶著兩條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於他來自遠方,他很晚才經過我們的街區;婦女們端著一隻碗跑出去盛羊奶,據說羊奶會使她們的孩子長力氣。然而這個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調中已經摻進了磨刀人的鈴聲,他叫嚷著:「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鋸條的人無法同磨刀人匹敵,因為磨鋸條的人沒有樂器,他只能吆喝道:「鋸條磨嗎,磨鋸的來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錫匠,吆喝了小鍋、平底鍋和他可修補的一切之後,念叨著這樣的老調子:
噹噹當,
我是個焊錫匠,
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
我走南闖北把底修,
世上的破洞都能補,
補洞,補洞,補洞。
還有一些義大利孩子,拿著漆成紅色的大鐵罐,裡面標著輸贏的號碼,他們搖動著一隻木鈴,央求道:「玩玩吧,太太們,好玩著呢。」
弗朗索瓦絲給我拿來了《費加羅報》。我只瞟了一眼,心裡就明白了,我的文章還是沒有登出來。她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問,她能否來我這裡,並且讓人轉告我,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放棄去維爾迪蘭家拜訪,她打算聽從我的建議,跟安德烈一起去騎馬散步一會兒之後,去特羅卡德羅觀看「無與倫比」的日場演出——即人們如今所謂的盛大活動,不過這種盛大活動已經並不那麼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經放棄了她那也許是邪惡的慾念,不再去看望維爾迪蘭夫人,我便笑著說道:「讓她來吧!」心裡卻在想,她想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這對我來說無所謂。我知道,在下午即將結束,黃昏來臨之際,我說不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憂鬱,對阿爾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蹤去向無比重視,而在上午的這個時辰,當天氣如此晴好的時候,她的行蹤並不重要。因為我的無憂無慮自有其明確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因此發生變化。「弗朗索瓦絲肯定地告訴我您已經醒來,說我不會打擾您的,」阿爾貝蒂娜一進門就對我說。不過,正如她最怕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刻打開她的窗戶讓我著涼那樣,阿爾貝蒂娜最怕在我醒來的時候走進我的卧室,「但願我沒有做錯。」她補充道。「我真怕您會對我說:
哪個蠻橫無禮的亡命之徒前來找死?」
說罷,她大笑了起來,這笑聲往往攪得我心慌意亂。我以同樣開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說:
「這道如此嚴厲的命令難道是對著您的?」
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觸犯這道命令,便補充說:「儘管您鬧醒我會使我感到惱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別擔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繼續跟她玩《愛絲苔爾》的遊戲,而街上跟我們的對話聲混雜在一起的叫喊聲也在繼續,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補充說:
「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說不出的優雅這優雅永遠使我著迷從來不讓我厭倦」
(可我心裡卻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厭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說過的話,與此同時我誇大其辭地感謝她放棄去維爾迪蘭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從我去做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懷疑愛您的我,卻信任那些不愛您的人」(彷彿懷疑那些雖然愛您,可為了了解情況,設置障礙而對您撒謊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還補充了這些謊話:「您內心並不相信我愛您,這真怪。確實,我對您的並不是敬愛。」輪到她撒謊了,她說她只信任我,接著又真誠地斷定她很清楚我是愛她的。但是這種斷言似乎並不意味著她不相信我在騙人並且窺伺她。她似乎原諒了我,好象她從中看到一種偉大的愛情帶來的那種無法忍受的後果,或者她本人也覺得自己並不那麼出色。
「我求您,我的小寶貝。不要象那天那樣想入非非。您想,阿爾貝蒂娜,萬一您遭到不測會怎麼樣!」我當然不希望她出現任何差錯。然而,假使她產生了這樣一個絕妙的念頭:騎著她的那些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這幢住宅,那該多美!這樣一來,如果她在別處生活幸福的話,一切都會變得簡單,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裡!「噢!我很清楚,您不會比我多活四十八個小時,您會自殺的。」我們就這樣交換著謊言。不過,一個比我們在真誠的時候說出的事實更加深刻的事實有時可能是用真誠之外的另一種途徑表述出來的。
「外面所有的這些聲音不妨礙您吧?」她問我,「我嘛,喜歡這些聲音。您怎麼樣,您睡覺時是那樣地容易驚醒?」相反,有時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經說過,但是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卻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這一點),尤其是在早晨我睡著的時候。由於象這樣的一種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對剛剛睡著的那個人來說睡覺的時間也要長四倍,而沉睡的時間實際上卻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遞增是一個美妙的錯誤,這個錯誤賦予醒來以無數的美感,並且將一種名副其實的更新引進生活,猶如音樂中節奏上的那些巨大變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個八分音符包含的綿延等同於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這些變化對清醒的狀態來說是陌生的。在這種狀態中,生活幾乎始終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帶來的失望。好象夢幻有時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編織而成的,但是這種材料卻在夢幻中經過了「處理」和攪拌,所以——由於任何清醒狀態的時間限制都無法阻止它朝聞所未聞的高度如絲如縷地飄散開去的一種延伸——人們認不出這種材料。早晨,當這筆財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頭腦中猶如清楚地寫在一塊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標記的時候,我必須讓我的記憶復活;人們可以憑藉意志重新獲得由於昏昏欲睡或者由於一種打擊而忘卻的東西,它們隨著眼睛睜開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漸復甦。我曾經在幾分鐘當中度過了無數個小時,由於我想對弗朗索瓦絲用一種被我稱之為符合現實,根據時辰調整的語言,我不得不藉助我的一切內心強制能力,才沒有說出口:「好吧,弗朗索瓦絲,現在已經晚上五點,我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有見過您。」為了驅逐我的夢,跟這些夢背道而馳,我在對自己說謊的同時厚顏無恥地說出違心的話,而且竭盡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絲,都十點了!」我甚至不說上午十點,而僅僅說十點,為的是讓這些如此不可思議的「十點」說出來的語調聽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說出這些話,而不是我這個處於剛剛醒來狀態的睡眠者正在繼續思考的那些話,這樣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從一列行進的火車上跳下來,沿途跑上一段時間,最終得以站穩,沒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時間是因為他離開的是一個高速運動的環境,與靜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腳一時難以適應。
夢的世界不屬於清醒的世界,但並不能因此得出清醒的世界不怎麼真實的結論;恰恰相反。在睡眠的世界中,我們感官的負擔如此之重,每種感官都因為徒勞無益地超載和堵塞它的一種交叉重疊而變得遲鈍,以致我們甚至無法區分在醒來的迷濛狀態中發生的事情:是弗朗索瓦絲來了呢,還是懶得叫喚她的我在朝她走去?這一時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泄露的唯一辦法,正如人們被一個法官抓住時那樣,這個法官知道與您有關的情況,但是人們並不了解這些情況的內幕。弗朗索瓦絲來過嗎,我叫喚過她嗎?在睡覺的難道不是弗朗索瓦絲,剛剛叫醒她的難道不是我?還有,弗朗索瓦絲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嗎,在這個幽暗的世界里,各種人物相互影響,難以辨認,幾乎並不存在,在這裡,現實的東西就像一頭豪豬體內的東西一樣,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沒用的感官也許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運動的感官?再者,哪怕是在這些更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種清醒的狂熱之中,如果明智的殘片還在閃閃發光地飄蕩,如果泰納、喬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裡還沒有被遺忘,那麼清醒的世界里也仍會留下這種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繼續做夢的優越。但是,也許還存在著比清醒的世界還更加真實的世界。我們還看到,藝術中的每次革命對清醒世界的改變大大超過了同一時期使一個藝術家有別於一個白痴的那種天賦或文化程度對它的改變。
多餘的一小時睡眠往往是一種麻木的發作,在此之後必須重新運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學習說話。意志在這裡難以獲得勝利。人們睡得太多,人們便不復存在。覺醒可以機械地不知不覺地被人勉強感受到,正如人們從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覺到關水龍頭那樣。比水母還更沒有生氣的生命在延續,這樣的生活讓人真的覺得自己是從海底下浮上來的,或者來自苦役犯監獄,假使人們能夠思考某種東西的話。但是記憶女神卻從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習慣」這一形式,賦予我們以復活的希望1。女神並不立即趕來;人們以為摁過鈴了,實際上卻沒有摁,人們情緒激烈地說一些精神錯亂的話。惟有運動能夠產生思想,人們只有在確實摁過床邊梨形開關時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說:「確實已經十點了。弗朗索瓦絲,把我的牛奶咖啡給我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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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記憶突如其來的稟賦不總是那麼簡單的。人們在聽憑自己醒來的最初幾分鐘里,往往覺得自己身邊會有各種不同的現實可以選擇的就象打牌那樣。那是星期五早晨,我們散步回來,或者是在海邊喝茶的時辰。往往在最後,您才意識到自己在睡覺,身上還穿著睡衣。——作者注。
啊,奇迹!弗朗索瓦絲居然沒有猜測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個不真實的海洋,我有能力讓我那奇怪的問題穿越這個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說:「已經十點十分了,」這就賦予我一種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別人無法覺察出無止無休地侵擾我的那些古怪的談話(在那些並不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山峰奪走我的生活的日子裡)。我憑藉毅力重新介入現實。我仍然玩味著睡眠的碎片,這就是唯一的創造,唯一存在於敘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處於清醒狀態的敘述都被文學所美化,不包含這些神秘的差異,而美就是從這些差異派生出來的。談論鴉片創造的美輕而易舉。但是,對一個習慣於僅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來說,出乎意料自然睡著的一個小時會使他發現,一種同樣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麼寬闊。在更替時辰的同時,在人們睡覺的地方,用一種人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來——對任何一個習慣於用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所有的事情當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種——人們終於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種石竹或玫瑰還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種睡眠。花匠們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夢,有些也像是惡夢。當我用某種方式入睡時,我打著寒顫醒來,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為發生了更傷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現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為我嘲笑過她,那一天,在巴爾貝克,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讓我擁有一張她的照片。儘管我已經清醒,可我還是想去向她解釋說她沒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經重新暖和過來。麻疹的癥狀已經消失,我的外祖母也遠遠地離我而去,不再讓我心裡痛苦。有時,一種黑暗突然朝這些不同的睡眠猛撲過來。沿著一條漆黑無光的林蔭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聽到遊盪的人在那裡走過的聲音。突然間,傳來一個警察與一個經常以趕車為業的婦女的爭吵,遠遠看去,這類女人像是年輕的男車夫。在她那籠罩著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見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中,我辨認出了她那張盡善盡美的臉龐和她那青春勃發的肉體。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離開之前登上她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車子距離很遠。幸好與警察的爭吵還在繼續。我趕上了仍然停在那裡的馬車。林蔭大道的這一部分亮著路燈。女車夫清晰可見。那確實是一位婦女,不過她已經上了年紀,身材高大而且強壯,大蓋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頭髮,她的臉上有一塊紅斑。我走開了,心裡在想:「女人的青春難道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見到的女人怎麼突然衰老了?人們渴望重逢的年輕女人難道就象由於對角色缺乏創造力而不得不讓位於一些新星的演員?然而這絕不是一碼事。」
繼而,一種憂傷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睡眠中生出無數的憐憫,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哀痛耶穌之死的聖母畫像」那樣,不過我們的憐憫不是表現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無法凝固成形的憐憫。這些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讓我們回想起某種更加動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們在清醒的時候卻千方百計地將之遺忘在有時是充滿敵意,冷若冰霜的良知當中。這就令我回憶起我在巴爾貝克許下的永遠憐憫弗朗索瓦絲的諾言。至少在整整一個上午,我盡量不讓自己為弗朗索瓦絲與膳食總管的爭吵而惱火,盡量對弗朗索瓦絲和和氣氣的,而其他人卻對弗朗索瓦絲實在太不和善了。雖然只有這個上午,但我卻必須試著為自己制訂一個比較穩固的準則;因為,正如人民不會長時期處於一種純粹憑感情操縱的政治統治之下那樣,人們也不會長時期地讓他們對夢的回憶統治自己。這種回憶已經開始消逝。我試圖回想這種回憶以便描述它,然而卻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瞼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現我的夢,我的眼瞼便會完全睜開。必須隨時在健康明智與精神享受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而我總是怯於選擇前者。再有,我所放棄的那種危險的能量比人們想象的更加危險。憐憫、夢幻並沒有單獨消逝。象這樣改變人們睡眠的環境,消散許多天,有時是好幾年的豈止是夢幻,還有不僅做夢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卻不太穩定;最輕微的碰撞也會使之轉瞬即逝。睡眠是習慣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穩固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帶往它的聖地,習慣使睡眠免遭任何撞擊;然而,如果人們移動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沒有被固定下來,睡眠就會象一縷青煙那樣飄逝而去。睡眠猶如青春和愛情,失去便無法再找回來。
在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樂中那樣,創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著這種美,但是在這種儘管短暫的睡眠中,我卻失去了使我們感受到巴黎手工業和食品業流動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聲。平常(可惜沒有預見到象這樣姍姍來遲的蘇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筆下的阿絮埃呂斯那樣苛刻的波斯法則很快就會把這一幕呈現在我面前),我盡量一大早醒來,為的是不錯過這些吆喝聲。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對這些聲音感興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這都不失為一種樂趣,除此之外,我把他們的吆喝聲看作外界氣氛,危險動蕩的生活的象徵,在這種生活中,我只讓她在我的監護的範圍內進行活動,雖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關押中,使我能夠在我願意的時候把她拉回來,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因此,我儘可能真誠地回答阿爾貝蒂娜:「正相反,我對這些吆喝聲感興趣是因為我知道您喜歡這些吆喝。」——「船上賣牡蠣啦,船上。」——「噢,牡蠣,真讓我嘴饞!」幸好半是無常半是溫順的阿爾貝蒂娜很快忘記了她想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在我告訴她普呂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蠣,便傳來了魚販子的吆喝,她一聽到叫賣什麼,就跟著想要什麼:「賣蝦羅,多好的蝦,活蹦亂跳的鰩魚,活蹦亂跳。」——「油煎的鱈魚,油煎的。」——「鯖魚來了,新鮮的鯖魚,剛到的鯖魚。買鯖魚吧。太太,多漂亮的鯖魚。」——新鮮美味的淡菜,賣淡菜啦!」「鯖魚來了」的叫賣聲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是由於這種叫賣在我看來,對我們的司機並不會起作用,我便一門心思地只想著我討厭的魚,我的不安沒有持續下去。
「啊!淡菜,」阿爾貝蒂娜說,「我太喜歡吃淡菜了。」——「親愛的!在巴爾貝克吃淡菜倒是不錯,在這裡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請您回想一下戈達爾跟您說過的有關淡菜的話。」但是,我的意見很不合時宜,因為接下來的那個瓜果蔬菜女販叫嚷的某種東西戈達爾更加忌諱:
直立萵苣,直立萵苣!
賣是不賣,只是擺擺。
然而,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犧牲直立萵苣,條件是我允諾她在幾天後讓人去那個吆喝「我有阿讓特伊蘆筍,我有上好的蘆筍」的女販那裡採購。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暗示著什麼,人們期待著那人更加奇妙的叫賣:「桶呃,桶呃!」然而,人們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終,聽到的僅僅是桶而已,因為這個詞幾乎完全被覆蓋了,只聽得:「玻璃,修玻璃,修門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來了,」這種格里哥利式的單旋律老調令我聯想起禮拜儀式,但更讓我聯想起這一點的,是破布販子的吆喝聲,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復現了祈禱中那種重音突然中斷的情景,這在教堂的儀式中十分常見:「praecep-tissalutaribusmonitietdivinainstitutioneformati,audemusdicere1」,神甫在「dicere」2上急促地打住。就象中世紀虔誠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廣場上演出鬧劇和傻劇那樣,破布販子令人聯想起的正是「dicere」這個詞,他拖著長音吆喝一陣之後,那最後一個音節說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紀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語氣:「破布,廢銅爛鐵(這一切都是慢慢地吟誦出來的,接下來的兩個音節也同樣如此,而最後一個音節卻結束得比「dicere」還要急促),兔子皮。」「巴倫西亞橙,漂亮的巴倫西亞橙,新鮮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蔥(「多好看的韭蔥」)和玉蔥(「我的玉蔥賣八個蘇」)在翻騰,對我來說就像是激浪的回蕩,阿爾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中,並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3的情景那樣甜美溫柔。
瞧瞧胡蘿蔔
兩個銅板一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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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即:由健康原則引導,神事機構培養,讓我們傾聽吧。
2拉丁語,即:聽。
3拉丁語。即:多麼美呀,在寬廣的海面上。
「啊!」阿爾貝蒂娜叫嚷道,「捲心菜、胡蘿蔔、桔子,都是我想吃的東西。快叫弗朗索瓦絲去買呀。她可以做奶油胡蘿蔔。再說,要是大家一起吃這些東西那該多好。我們聽到的所有這些聲音就可以真的變成一頓美餐了。」——「活蹦亂跳的鰷魚,活蹦亂跳的!」——「噢!我求求您,至少讓弗朗索瓦絲做一道黑奶油鰩魚。那太好吃了!」——「就這麼說定了,我的小寶貝。別停下;不然的話,水果蔬菜女販會推來您要的一切。」——「說定了,我就走,可我們以後的晚餐,我只想吃我們聽到叫賣的東西。這太有趣了。哎,我們還要等上兩個月才能聽到:『青豆,鮮嫩的青豆,瞧瞧青豆』。說得多好:鮮嫩的青豆!您知道,我想要細嫩細嫩的青豆,再淋上酸醋沙司;簡直不象是吃的青豆,新鮮得好似露水。可惜呀!這道菜就象奶油小菜心那樣遙遠:『上好的乳酪,上好的乳酪,好吃的乳酪!』還有楓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我有漂亮的白葡萄。』」而我卻心懷恐懼地想著我將與她相處直到收穫夏斯拉白葡萄為止的整整這段時期。「聽著,我說過我只想要我們聽到叫賣的任何東西,不過我自然可以破例。我去勒巴代那裡為我們倆訂一份冰淇淋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您會對我說,這不合時令,可我真想吃!」去勒巴代那裡的計劃使心神不寧,然而對我來說,「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這些字眼卻使得這一計劃變得更令人確信,也更加讓人懷疑。那是維爾迪蘭家會客的日子,自從斯萬告訴他們那是最好的店家之後,他們一直就在勒巴代那裡訂做冰淇淋和花式糕點。
「訂做冰淇淋我沒有任何異議,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不過還是讓我來為您訂吧,我也說不定,不知道是去普瓦雷-布朗施那裡,勒巴代那裡,還是里茨那兒,總之我看著辦吧。」——您要出門?」她用一種疑惑的神色對我說。她總是口口聲聲地說,要是我多出門走走,她會很高興,然而,一旦我的哪句話有能夠讓人想到我不準備呆在家的意思,她便顯出不安的神情,令人想起她看到我不斷外出的那份喜悅也許並非發自真心。「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這人事先從來沒有計劃。不管怎麼說,冰淇淋不是人們在街上推出來叫賣的東西,您為什麼要呢?」她馬上回答了我,她的那番話確實向我顯示出,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之後,她身上突然增長了多少聰明才智和潛在的情趣,她總是說,這類話完全歸功於我的影響,歸功於經常跟我同居,然而我卻從來不會說這些話,就好象有個陌生人禁止我在談話中運用文學形式。也許,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與我的未來截然不同。看見她在說話時總是急於使用一些完全是書面的,在我看來似乎適用於另一種更加正規的場合,而且是我至今一無所知的比喻,我差不多便預感到了這一點,她對我說(儘管如此我仍然深受感動,因為我想:我當然不會象她那樣說話,但是不管怎麼說,沒有我她就不會這樣說話,她深受我的影響,可見她不會不愛我,她是我的傑作):「在叫賣的食品當中,我所喜歡的,是那種東西聽上去就像是吟誦的古希臘史詩,可一到了餐桌便改變了性質,作用於我的味覺器官上了。說到冰淇淋(因為我真希望您只為我訂做一些用各種各樣建築形狀的老式糕點模具製作的冰淇淋),我每次吃,都有廟宇、教堂、方尖碑、懸岩,我首先看到的好似是一種秀麗的風景,然後我才把這些覆盆子或者香子蘭建築物化作我喉間的一份涼爽。」我覺得這話美得有點過了頭,但是她卻覺得我以為她的話恰到好處,於是,她停頓片刻,如同她每次比喻成功之後,大笑起來,對我來說,她的這種笑聲是多麼殘忍,因為她的笑是那樣淫蕩:「我的上帝,在里茨飯店,我真擔心您找不到旺多姆圓柱型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紀念涼爽的幽徑上豎起如同還願的圓柱或塔門,得有很多這樣的冰淇淋才行。他們也製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這些逐個樹立在我那焦渴的滾燙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來融化我喉嚨裡面的粉紅色花崗岩,它們比沙漠綠洲更加解渴(話音剛落,響起了深不可測的笑聲,也許是為說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滿意,也許是嘲笑自己用如此連貫的形象比喻進行表述,也許是憑藉肉體快感覺察到自己身上具有某種如此優美,如此清新,導致她產生相當於一種享受的東西,真可惜!)。里茨的那些冰山有時象是羅塞山,而且如果是檸檬冰淇淋,我不會因為它沒有建築形狀而討厭它。哪怕它象埃爾斯蒂爾筆下的山峰那樣參差、陡峭。冰淇淋不應當過份的白,應該帶點黃色,就象埃爾斯蒂爾筆下的山峰那種臟髒的,灰白顏色的雪。冰淇淋不大也無妨,要是半塊也沒關係,因為這些檸檬冰淇淋是按等量縮小的山峰,想象可以恢復其比例,就像那些日本矮態樹木,在人們的感覺中,仍然是正常的雪松、橡樹、芒齊涅拉樹,所以,如果在我的卧室中擺上幾株沿著小溝生長的矮樹,我就會擁有一片沿河伸展的廣闊的森林,孩子們會在這片森林中迷失方向。同樣,在我那半塊黃兮兮的檸檬冰淇淋底部,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些驛站馬車夫,旅行者,驛站的椅子,我的舌頭正在那上面舔著,以引起冰的坍塌,將他們和椅子吞沒(她說話時夾帶的那種殘忍的性感引起了我的嫉妒);「同樣,」她補充道,「我正在用我的嘴唇一層一層地摧毀這些用草莓做斑岩的維也納教堂,讓我可能避開的東西砸落在那些信徒身上。是啊,所有這些建築從它們石頭做的地方來到我的胸中,它們融化時帶來的涼爽已經在我的胸中激蕩。要知道,沒有冰淇淋,就沒有任何刺激,一切就不會象溫泉廣告那樣引起乾渴。在蒙舒凡,凡德伊小姐家附近沒有好的製作冰淇淋的師傅,但是我們在花園裡玩我們的環法國自行車賽,每天喝一種礦泉汽水,這種汽水很象維希礦泉水,礦泉汽水往杯里一倒,就從杯子底部升騰起一股白煙,如果不馬上喝的話,白煙就會消散,化為烏有。「然而聽到她提起蒙舒凡,我簡直難以忍受,我打斷了她。「我打擾您了,再見,親愛的。」自從離開巴爾貝克以來,變化多大啊!在巴爾貝克,我曾經對埃爾斯蒂爾表示懷疑,他竟然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豐富的詩意,那是一種不如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奇特,較少個性的詩意。阿爾貝蒂娜永遠料想不到塞萊斯特對我說的話;但是愛情,甚至是似乎行將告終的愛情也是片面的。我更喜歡果汁冰淇淋的秀麗風光,它們那十分淺顯的美雅在我看來,似乎就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一條理由,是我有能力支配她,她也愛我的一個明證。
阿爾貝蒂娜剛剛離開,我就感到這種活動和生活無止無休、難以滿足的出現對我來說多麼疲倦,她用自己的種種活動打擾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開的門使我生活在一種永無盡頭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為了尋找正當的理由不去陪伴她,可我並不因此顯出病得太重的樣子,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別人來陪伴她——每天施展出比在《一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計。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講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樣的妙計推遲了她的死亡,那麼我則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況,比如這種由於戀愛的嫉妒和無法分享一個活躍而又年輕的人的生活的一種虛弱身體造成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仍然從一種幾乎是醫學的角度提出了一個繼續同居生活或者回到從前的分居生活的問題:在大腦與心靈的寧靜兩者之間,應該過哪一種生活呢(是繼續為日常生活過度操勞,還是回到離別的焦慮中去)?
總而言之,我很高興安德烈能夠陪伴阿爾貝蒂娜去特羅卡德羅,因為在我看來,最近發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覺的敏銳程度已經不完全象從前那麼高了,當然她仍舊相信司機是誠實的,因此,我在最近讓阿爾貝蒂娜單獨跟他前往凡爾賽之後,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曾經在里舍伏瓦餐廳吃過午飯;由於司機對我說是瓦泰爾餐館,在我注意到這個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樓跟司機說話(始終是我們在巴爾貝克見過的那個人),當時阿爾貝蒂娜正在更衣。「您對我說你們是在瓦泰爾吃的午飯,阿爾貝蒂娜小姐卻對我說是在里舍伏瓦餐廳。這是怎麼回事?」司機回答我說:「啊!我,是說我在瓦泰爾吃午飯來著,可我無法知道小姐是在哪裡吃的午餐,她一到凡爾賽就離開我,乘上了一輛出租馬車,要是不為趕路,她喜歡乘馬車。」一想到她曾經單獨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說到底,不過是用頓午餐的時間。我一副客氣的樣子說(因人我不想讓人看出我確實在派人監視阿爾貝蒂娜,要是這樣,這對我是個恥辱,而且是雙重的恥辱,因為這還意味著她向我隱瞞了她的所作所為):「你們可以,我不是說同她一起,在同一個餐館吃午飯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點才到檢閱場去。我不能在她吃罷午飯出來時就去接她。」——「啊!」我試圖掩蓋自己的沮喪。我重又上樓。這麼說來,阿爾貝蒂娜單獨一人,自由自在的時間長達七小時之久。我很清楚,出租馬車確實不單單是一種擺脫司機監視的權宜之計。阿爾貝蒂娜喜歡在城裡坐出租馬車閑逛,她說這樣看得更清楚,氣氛也更加鬆弛。儘管如此,我對她度過的七個小時永遠一無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發這七個小時的方式。我覺得司機十分笨拙,但是我從此對他完全信任放心。因為假使他與阿爾貝蒂娜有絲毫的串通,那他就決不會向我承認他曾經讓阿爾貝蒂娜從上午十一點至晚上六點逍遙自在。司機的這個招供看來只有另一種而且是荒唐的解釋。那就是他與阿爾貝蒂娜的不和使他產生了這樣的慾望,向我作一個小小的告發,從此向我的女友證明,他是個可以說話的男人,要是這第一次十分客氣的警告之後,她還是不按照他的意願行事,那他就會把什麼事都捅出來,然而這種解釋是荒唐的,首先必須假設,阿爾貝蒂娜與他之間並不存在什麼不和,再者這個始終顯得如此和藹,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機必須具備一種敲詐勒索的天性。況且,兩天之後,我便發現他很善於對阿爾貝蒂娜進行一種隱蔽而又敏銳的監視,而在我那近乎瘋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沒有一刻以為事情會是這樣。我得到了機會,把他拉到了一邊,跟他談起他對我說過的在凡爾賽發生的事情,我用一種友好而又超脫的口氣對他說:「您前天對我說起那次在凡爾賽的散步,這樣做很好,您始終無懈可擊,但是我要指出一點,不過這無關緊要,自從邦當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於我的監護之下以後,我責任重大,深恐發生意外,深深地責備自己沒有陪伴她,我寧可讓您開車帶著阿爾貝蒂娜去各處,因為您是那樣的可靠,那樣的靈活,您不可能發生意外。這樣一來,我就什麼也不怕了。」象使徒那般可愛的司機微微一笑,一隻手搭在他那祝聖十字架形狀的車輪上,然後,他對我說了如下這番話(趕走了我心中的不安,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悅),我聽了真想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您別害怕,」他對我說,「她不會出任何事情,即使我的車不帶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處跟著她。在凡爾賽,我可以說是一直跟著她參觀,雖然絲毫沒有顯出跟著她參現的樣子。她從里舍伏瓦餐廳逛到城堡,又從城堡逛到特里亞農,我始終跟著她,卻又裝作沒有看見她的樣子,更帶勁的是,她居然沒有看見我。噢,要是她看見了我,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沒事可干,去參觀一下城堡,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況小姐肯定不會不知道我很有學問,對所有的名勝古迹都感興趣(這倒千真萬確,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爾的朋友的話,我甚至會大吃一驚,他的敏感和情趣都超過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終究沒有看到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因為她在凡爾賽有好幾個女友。」——「不,她始終是一個人。」——「人們也許會注視她,一個明艷照人的少女,又是單身一人!」——「肯定有人注視她,不過她對此幾乎一無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遊指南,然後抬起眼睛看看油畫。」司機的敘述在我看來是準確的,因為阿爾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確實給我寄過一張介紹城堡的「遊覽圖」,另一張是介紹特里亞農的。可愛的司機步步緊隨的那種一絲不苟令我深受感動。我怎麼會假設這種調整——作為對她前天晚上說的話的極大補充——原因在於這兩天為司機對我講過話而感到驚慌的阿爾貝蒂娜屈服了,跟司機講和了呢?我甚至沒有閃現過這種猜疑。顯然,司機的這番敘述在讓我消除阿爾貝蒂娜欺騙過我的任何恐懼的同時,自然而然地使我對我的女友感到掃興,並且使我對她在凡爾賽度過的那個白天興味索然。但是我卻以為司機的解釋在為阿爾貝蒂娜開脫的同時使我對她更加厭倦,這些解釋也許還不足以使我心頭得到寧靜。幾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額上的兩顆小皰也許更能改變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爾貝特的貼身女僕向我透露了隱情,為此我的感情最終與她更加隔膜了(以至於我在看見她時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了解到,當我每天去希爾貝特家時,她正愛著一個小夥子;她經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當時,我也一時有過懷疑,我甚至詢問過這個貼身女僕。但是,由於她知道我正迷戀著希爾貝特,她便否認,並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萬小姐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然而現在,她知道我的愛情很久以前就已死滅,幾年來我對她的所有信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許還因為她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緣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講述了我不知曉的這段關於小姐本人的戀愛插曲。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回想起她當初的誓言,我還真以為她不了解內情呢。事情卻絕非如此,正是她稟承斯萬夫人的旨意,在我熱戀的女人獨自一人時,便前去通知那個年輕人。我當時愛得多深……然而我卻問自己,我以前的愛情是否象我想象的那樣已經死滅,因為這段故事使我感到極為難過。由於我不相信嫉妒會喚起一種業已死滅的愛情,我猜想我那傷心的感覺至少部份歸結於我那遭受挫傷的自尊心,因為有好幾個我不喜歡的人在當時,甚至在晚些時候——從此之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對我流露出一種輕蔑的態度,他們肯定知道我在熱戀希爾貝特的同時受著矇騙。我甚至為此在回顧往事的同時捫心自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中是否沒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為我現在十分痛心地看到,所有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溫存時刻被我不喜歡的那些人當作我的女友為我設置的一個名副其實的騙局。總而言之,愛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爾貝特幾乎已經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並沒有完全消逝,而這種厭倦最終使我無法過多地牽挂阿爾貝蒂娜,況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樣的狹小。還是回頭再談她(在一大段題外話之後)以及她在凡爾賽的散步吧,凡爾賽的明信片(人們是否能夠象這樣把一顆受傷的心用在兩種彼此交織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個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呢?)使我產生了一種不太愉快的感覺,每次整理紙張時,我的眼睛總要落到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機不是一個如此誠實的人,那他的第二次敘述與阿爾貝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會有太大的意義,因為她從凡爾賽首先寄給您的不是城堡和特里亞農的明信片,那她又該寄什麼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個熱愛某尊雕像的文人雅士,或者某個錯把橫跨街頭的有軌電車站或工場車站當作景觀欣賞的蠢貨挑選出來的。而且我也不該說蠢貨,因為買這樣的明信片,當作遊覽凡爾賽宮紀念的人,也不總是哪個蠢貨。近兩年來,聰明的人、藝術家覺得西埃納、威尼斯、格瑞那達是老一套,他們卻稱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車,所有的火車車廂:「這才是美的。」後來,這種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樣很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說不明白,「如此摧毀過去的高貴事物」,是不是「褻瀆」。不管怎麼說,一節頭等車廂不再被先驗地看作比威尼斯聖馬克教堂更美的東西。不過,有人說:「這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種人為的東西,」然而人們卻得不出明確的結論。不管怎樣,在完全信任司機的同時,為了讓阿爾貝蒂娜無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當成密探而敢於拒絕跟隨她,我只讓她在安德烈的守護下外出,而在一段時間裡,司機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當時甚至讓她(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敢這樣做了)離開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機一起,並且讓他們去巴爾貝克附近,因為她很想坐在簡樸的車子里飛快地在公路上賓士。在這三天當中,我心裡十分寧靜,儘管她寄給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時收到,這要歸罪於布列塔尼的那些郵局運轉情況糟糕透頂(夏季運轉良好,但是冬季顯然混亂不堪),阿爾貝蒂娜和司機回來一禮拜之後,他們仍然那樣的勇敢,就在他們回來的當天早晨,他們竟若無其事地繼續他們的日常散步,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阿爾貝蒂娜今天要去特羅卡德羅,而且是去參加這次「非同尋常」的日場演出,我對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為她有安德烈這樣一個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斷了這些回憶,阿爾貝蒂娜也已出門,於是,我來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陣沉寂,牛羊腸肚商販的哨子聲和有軌電車的鳴笛聲在空中回蕩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猶如一位調音師在盲目地調試鋼琴。繼而,逐漸變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題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題。還有一種新的哨子聲,那是一個商販在叫賣,我怎麼也沒弄清他到底是賣什麼的,哨子聲恰恰就象有軌電車的鳴笛聲,由於這種聲音尚未被快速帶走,人們因此以為那是一輛孤零零沒有開動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滯不前的有軌電車發出的,這輛電車不時發出鳴笛聲,彷彿是一頭垂死的動物。在我看來,假使我有朝一日要離開這個貴族街區——除非是去一個完全平民化的街區——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蔭大道(那裡的果品、魚類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裡,這就使得那些商販的叫賣聲沒有用武之地,再說,他們的叫賣聲也無法讓人聽見)在我看來就會顯得十分憂鬱沉悶,根本無法居住,因為它們缺乏所有這些小販和食品流動商販的老調子,沒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這支樂隊。人行道上走過一個毫無風韻(或者屈從於一種醜陋的時髦)的女人,身穿一件過份耀眼的山羊皮寬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婦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裡面的一個司機,正步行前往他的車庫。不同膚色、負責跑腿的服務員步伐輕快地從大飯店裡走出來,騎上他們的自行車前往火車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車的旅客。類似小提琴的那種聲音有時來自一輛路過的公共汽車,有時是因為我沒有在電水壺中加進足夠的水。這支交響樂中響徹著一種過時的不協調「樂曲」:賣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隻木鈴作為伴奏的糖果女販,只見他蘆笛上掛著一個木偶,讓它四面轉動,牽帶著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將大格利高利1的規範化朗誦,巴勒斯特里納2經過改編的朗誦,還有現代的抒情朗誦全置於腦後,他放聲吟唱,就象純正的旋律姍姍來遲的擁戴者:
來吧爸爸,來吧媽媽,
滿足你們的孩子吧;
木偶我來做,木偶我來賣,
給我來點錢呀。
噹啷。噹啷啷啷來,
噹啷啷啷啷啷啷。
來吧,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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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簡化了禮拜儀式。
2巴勒斯特里納(1525—1594),義大利作曲家,曾任紅衣主教的音樂指揮。
一些頭戴貝雷帽的義大利孩子不打算跟這種ariavivace1競爭,更何況他們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這時,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販走得遠遠的,並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儘管他用的是急板:「來吧爸爸,來吧媽媽。」這支小小的短笛難道就是早晨我在東錫埃爾聽到某個龍騎兵演奏的那種短笛嗎?不,因為繼之而來的是這樣的話:「修彩陶和瓷一器的來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製品、象牙和古董嘍。修瓷器的來了。」在一家肉鋪,左面是太陽的光暈,右面是整隻被吊起來的牛,一個很高很瘦,金黃頭髮,從天藍色衣領中露出脖頸的年輕屠夫正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虔誠,認真專註地把精美的牛裡脊剔在一邊,把低檔的臀部肉剔在另一邊,然後將這些肉放在幾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個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鏈條從十字上垂落下來,而他——儘管他接著只是把牛腰、腓里牛排、牛排骨肉陳列在貨架上——實際上卻更讓人覺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這位天使將在最後審判的那一天,為上帝做準備工作,根據各人的品質區分好人與壞人,把靈魂掂斤過兩。尖細而悠揚的短笛聲再度蕩漾在天空中,這笛聲不再預示著弗朗索瓦絲在每有騎兵團列隊走過時便擔心的那些破壞,而是預示著一個頭腦簡單或者愛開玩笑的「古董商」所許諾的「修補」,這個總而言之是無所不會而又毫無專長的人把各種不同材料的物品都當作他施展其技藝的對象。送麵包的年輕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於「盛大午餐」的細長形小麵包接二連三地裝進她們的籃子,而送奶女工則飛快地把牛奶瓶掛在她們的吊鉤上。看到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懷舊之情,但我能夠相信這種景象是確鑿真切的嗎?我從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鋪里忙活或者正在趕路的這些姑娘,假使我能讓她們之中的一位在我身邊停留片刻,她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呢。為了估算隱居給我造成的損失,即白晝給我帶來的財富,就必須在活動橫欄的漫長伸展中截住某個拿著內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讓她在我的門框里呆一段時間,彷彿是兩個撐架之間的一個活動背景的影子,並將她留在我的腦皮底下,從她身上獲得某種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與現在毫無兩樣的她,正如鳥類學家或魚類學家在放掉鳥或魚之前,在它們的肚子底下繫上體貌特徵卡,以此來了解鳥類和魚類的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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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即輕快活潑的詠嘆調。
因此我便對弗朗索瓦絲說,我想讓人去採購點東西,如果那些常來取走或送回內衣、奶瓶或送麵包的小姑娘中有誰來了的話,就叫她來我這裡,弗朗索瓦絲是經常看這些姑娘辦一些事情的。在這一點上我跟埃爾斯蒂爾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樹林里開滿了蝴蝶花,有幾天,他真想去看一看,於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門房為他買一束蝴蝶花,他把這一小束植物樣品擺在桌子上,這樣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蓋叢林地面的植被,他從前在樹林中見過成千上萬條蜿蜒伸展的藤蔓從它們的藍色尖頂彎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圍的地方彷彿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塊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個洗衣女工星期天會上這裡來,至於那個送麵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絲不在時摁響了門鈴,她把細長形小麵包留在樓梯平台上的籃子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販要很晚才來。有一回,我走進一家乳品店訂購一塊乳酪,我在那樣年輕的女僱員中發現了一個真正不同凡響的女孩,她頭髮金黃、高挑的身材,雖然還未成年,她置身於其他送麵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帶著一種十分高傲的姿態在幻想。我只是從遠處看見過她,而且我匆匆而過,所以說不出她長得什麼模樣,只覺得她可能長得太快了,還有,她那一頭羊毛般濃密的頭髮不大象人的毛髮,倒更象一種脫離了平行晶冰的回紋或雕塑裝飾。這就是我所發現的一切,還有瘦瘦的臉龐中間,那隻線條極其突出的鼻子(這在一個孩子身上是罕見的)令人聯想起小禿鷲的喙。再說,她的同伴們圍在她的身邊並不是妨礙我仔細打量她的唯一原因,還因為我拿不準初次見面以及隨後我會在她身上引起什麼樣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諷,還是她不久後會在她的女友們面前表示的輕蔑。我在一秒鐘內所作的關於她的這些輪番假設加重了她周遭的難以捉摸的氣氛,她便隱蔽在這種氣氛里,就象天神隱避在被雷電震得顫動的雨雲里。因為精神上的猶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給準確的視覺印象造成困難。在這個過份瘦弱,過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許會被另一個人稱為魅力的那種過份之處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東西,然而這種過份之處帶來的後果仍然是妨礙我去發現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東西,當然更妨礙我回想起她們的任何東西,她的鷹鉤鼻子,她那沉思、有個性、彷彿在判斷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圍的景物變得陰沉的金色閃電,將其他年輕的乳品女工陷於黑夜之中。因此,關於我去乳品店訂購一塊乳酪的那一次造訪,我只記得(如果可以用「記得」這個詞的話,因為在一張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烏有的臉上,可以無數次地安一個不同的鼻子),我只記得這個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這就足以成為一次戀愛的開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記這個不同凡響的金髮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見她,假使弗朗索瓦絲沒有對我說,這個小女孩儘管十分頑皮卻乖巧伶俐,她即將離開她的女主人,因為她太愛打扮,在街區欠了債,據說美是幸福的一種許諾。反過來,可能得到的樂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種開端。
我開始看媽媽的來信,透過她援引的德·賽維涅夫人的那幾段話(「我的思念在貢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觀無望,它們至少蒙上了陰鬱的色彩;我時時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黃昏時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健康,你的事務,你的遠離,這一切會怎麼樣?」),我覺得我母親討厭看到阿爾貝蒂娜繼續在我家住下去,討厭看到我與她結婚的意圖愈來愈堅定,儘管這意圖當時還沒向未婚妻透露。她沒有更加直截了當地把她的這種想法告訴我,因為她唯恐我把她的來信到處亂放。還有,她在來信中責備我每收到她的信沒有立即通知她,儘管這些指責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賽維涅夫人說過:『當人們遠隔千里時,人們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來信』開頭的信函。』」此外還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聲稱對我的巨大開支感到惱火:「你所有的錢是怎麼用的?你象查理·德·賽維涅那樣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集二、三人於一身』,這已經夠讓我煩惱的了,但是你至少盡量不要象他那樣花錢,別讓我說你:他有本事花錢不露痕迹,不賭不玩卻輸得精光,付了錢而未償清債務。」我剛剛看完媽媽的簡訊,弗朗索瓦絲就走回來對我說,她跟我提到過的那個有點過份大膽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裡。「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買東西,如果路程不太遠的話。先生就會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紅帽1。」弗朗索瓦絲找她去了,我聽見領著小女孩的弗朗索瓦絲對她說:「好了,你害怕是因為有條走廊,傻丫頭,我還以為你不那麼拘謹呢。要我拉著你的手嗎?」弗朗索瓦絲正象那種希望別人象她自己一樣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幹而又誠實的女佣人那樣,擺出一副威嚴的神情,名畫師作品里的拉皮條的女人就有這種使她們顯得高貴的威嚴神情,在這些女人旁邊,情婦與情夫幾乎變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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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紅帽:法國童話《小紅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頂紅帽子。
埃爾斯蒂爾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時,根本不必關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進來就擾亂了我這個沉思者的平靜,我一心只想讓派她送信的謊言變得真實可信,我開始飛快地寫了起來,幾乎不敢正視她,以免露出為了看她而請她進來的馬腳。她帶有陌生人的那種魅力,在我看來,這種魅力是那種人們在妓院里能找到的,等待著您的漂亮姑娘所沒有的。她既沒有赤身裸體,也沒有濃妝艷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種由於您沒有時間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麗的姑娘;她有點屬於那種永恆的慾望,永恆的生活遺憾,這股雙重的潮流最終改變了方向,被引導到我們的身邊。之所以說雙重,那是因為雖然這關係到一個陌生人,在我們想象中,根據她的身高、她的勻稱身材、她無動於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寧靜,這應該是一個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們卻希望這個女人有一技之長,使我們能夠躲進她的那個世界,而一件獨特的外衣使我們浪漫地認為那個世界與我們的不同。再者,如果我們試圖用一個公式來概括我們的戀愛好寄心的規律,那麼我們必須從一個只被我們瞥了一眼女人與一個被我們親近過、愛撫過的女人之間最大限度的差異中去尋找,從前所謂的青樓女子,和交際花本身(條件是我們知道她們是交際花)對我們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並非因為她們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為她們唾手可得;她們把我們正想爭取的東西已經拱手奉獻給我們;因為她們不是被征服的。這裡面的差異微乎其微。一個娼妓已經在街上朝我們微笑,她在我們身邊也會這樣做。我們是雕塑家。我們希望從一個女人身上得到一尊與我們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們在海邊看見一位無動於衷、傲慢不遜的少女,我們看見一位嚴肅的、在櫃檯上忙個不停的女售貨員,她生硬地回答我們的提問,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免成為她的同伴們的笑柄,或者一個水果女販勉強地回答了我們。這一來,我們便不肯就此罷休,除非我們能夠親身體驗一下,海邊傲慢的少女、十分計較人言的女售貨員,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販,經過我們巧施妙計之後,是否能改變她們僵硬的態度,用拿水果的手摟抱我們的脖頸,帶著默許的微笑將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經心的眼睛俯向我們的嘴唇——噢,那雙工作時嚴肅的眼睛多麼美,那時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對她惡意誹謗,那雙眼睛逃避我們糾纏不休的目光,而現在我們單獨面對面地注視她了,在我們談到要做*愛時,那雙眼睛卻在充滿陽光的笑聲重壓下低垂下來!在女售貨員、專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販、送牛奶女工之間——這個小女孩本人即將成為我們的情婦,存在著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趨向極端的差異,這種差異隨著職業的習慣性動作而發生變化,在勞作時這些習慣動作使手臂成了某種與每天晚上纏繞住我們的頸脖(嘴巴卻隨時準備接吻)的柔軟紐帶完全不同的東西,正象阿拉伯圖案一樣。因此,我們才會在對嚴肅的姑娘作不斷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嘗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她們的職業使她們似乎與我們遠隔千里。一旦落入我們的懷抱,她們就不再是原來的她們,我們夢想跨越的這段距離也就消失了。但是我們又同其他女人重新開始,我們在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全部金錢,全部精力,我們對趕車太慢的車夫大發雷霆,因為他也許會使我們錯過第一次約會,我們正處於狂熱之中。儘管我們明明知道,這第一次約會將是一種幻想的破滅。這無關緊要:只要幻覺還存在,人們總想看看是否能將它變成現實,於是我們便想起洗衣女工,我們已經注意到她的冷淡態度。戀愛的好奇心猶如地名在我們身上喚起的好奇心:永遠失望,而後又再度復甦,並且永遠無法滿足。
可惜!一旦來到我的身旁,這個有著一條條發綹的送牛奶金髮小姑娘顯得拘謹畏縮,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喚醒的無數想象和慾望。我的種種假設構成的顫動的雲霧不再把她包圍在神秘莫測的氣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為她只有一隻鼻子(而不是先後在我回憶中出現而又無法確定的那十隻、二十隻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圓,令人聯想到愚蠢,總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這種被截住,被殲滅,被擊潰,無法為她那可憐的現實增添任何東西的翻飛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靜止不動的現實當中的我又躍躍欲試;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臉頰現在看來是那樣的俏麗,我甚至為此惶恐不安,為了掩飾我的窘態,我對送奶小姑娘說:「勞駕您把那裡的《費加羅報》遞給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讓您去的地名。」她拿報紙時,就露出一直捋到肘關節的緊腰上衣的紅袖子,她用一個靈巧而又可愛的動作把那份觀點保守的報紙遞給了我,她那熟練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動作以及鮮紅的色彩使我賞心悅目。我打開《費加羅報》時,想找點話說說,我眼睛也不抬地問那個小女孩:「您穿的這件紅毛衣叫什麼?真漂亮。」她回答我說:「這是我的高爾夫球衫。」由於各種時尚通常都會衰退,幾年前似乎還屬於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那個比較風雅的世界那些服裝和這些詞,現在卻成了女工們的所有物。「這樣做真的不太妨礙您嗎,」我裝作在《費加羅報》中尋找的樣子說道,「假使派您到遠一點的地方?」一當我似乎認為,她替我買一趟東西是件苦差事時,她立即也開始覺得讓她辦這事不方便。「是這麼回事:我馬上要去騎車散步。當然咯,我們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這樣光著腦袋難道不冷嗎?」——「啊!我不會光著腦袋,我會戴上我的馬球帽,再說我的頭髮這麼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黃色的一綹綹捲髮,我感到發綹掀起的旋風把心兒怦怦直跳的我帶到光明和美的狂飆之中。我繼續看報。儘管這只是為了掩飾我的窘態,以及為自己爭取時間,在裝作看報的同時,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詞的意思,下面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驚:「關於今天下午即將在特羅卡德羅的節日大廳中公演的日場節目,我們已經作過報道,節目單上必須加上萊婭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參加《內麗娜的詭計》的演出。當然,她將扮演內麗娜一角,她在這個角色中融入了驚人的漏*點和讓人著魔的輕鬆愉快。」彷彿有人突然抽掉了包紮我心頭創傷的裹傷布,這傷口自打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之後才開始結痂。我那滾滾而來的焦慮匯成了洪水激流一瀉而出。喜劇女演員萊婭是阿爾貝蒂娜一天下午在娛樂場的鏡子中看到的兩個少女的演員朋友,當時,她裝作沒有看見她們的樣子。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提到萊婭時,的確曾用一種特別一本正經的口吻對我們說過:「噢!不,她絕不是這樣一個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對人們竟然懷疑這樣一個賢惠的女人幾乎很生氣。不幸的是,在我看來,當阿爾貝蒂娜表達這類肯定的意思時,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階段。第一階段剛剛過去,第二階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認識她。」第三階段:當阿爾貝蒂娜跟我提起某個「不容懷疑的」而且是(第二階段)「她不認識」的人時,她漸漸地忘記了她先前說過她不認識這個人,繼而,在她不知不覺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話中,又說她認識這個人。在第一次遺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後,又開始了第二次遺忘,即忘記這個人是不容懷疑的。「難道某某,」我問道,「沒有某種某種品行嗎?」——「那自然咯,這是眾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這種一本正經的語調加以肯定,這種肯定是對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應:「應該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禮儀周全無懈可擊。自然了,她知道我會讓她碰釘子,而且是彬彬有禮地讓她碰釘子。然而這也沒什麼要緊。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終對我表示真誠的尊重。顯而易見,她明白自己在跟什麼人打交道。」人們之所以回想起事實真相,那是因為這個事實真相有一個名稱,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個即興編造的謊言很快就會被遺忘。阿爾貝蒂娜忘記了這最後一個,也就是第四個謊言。一天,當她想用一些隱私換取我的信任時,她隨口提到她不認識、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這同一個人:「她曾一度鍾情於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進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當著眾人陪伴她,我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門口,我總是找一個借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過了一會兒,阿爾貝蒂娜又暗示在這位夫人家裡看到的物品之美。毫無疑問,人們終於逐漸使她說出了事實真相,這事實的真相也許不如我想象的那樣嚴重,因為容易跟女人相處的阿爾貝蒂娜也許寧可喜歡一個情夫,現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許不再思念萊婭。總而言之,關於萊婭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種肯定上,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是否認識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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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總而言之,關於許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種種肯定集中起來作一個綜合,就能夠向她證實她的謬誤(這些謬誤如同天文學中的種種定律,它們更容易從推理中得到,而不是來自觀察以及現實中的偶然發現)。但是,她卻更喜歡說她是在表述這些肯定之一時撒過謊,而不是承認她一開始講述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一連串由謊言編織的故事,這樣她的退縮徹底摧毀了我的整個體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類似的故事,而且它們讓我們入迷。這些由謊言編織的故事使我們為自己所愛的人感到難過,正因為如此,這些故事才使我們能夠進一步深入地認識人類的本性而不是滿足在人類本性的表面上遊戲。憂慮滲透到我們身上,並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們去深入了解。我們感到沒有權利隱瞞的種種事實真相即由此而來,因而一個發現了事實真相的處於彌留之際的無神論者,雖然相信虛無,對榮譽毫不在意,卻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試圖讓人們了解這些事實真相。——作者注。
這倒無關緊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須不惜代價阻止她在特羅卡德羅重新找到這個熟人或者認識這個陌生女人。我說我不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其實我很可能在巴爾貝克早已從阿爾貝蒂娜本人那裡了解了這一點。因為遺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一樣摧毀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東西。因為記憶不是始終擺在我們眼前的我們生活中的雜聞軼事的複本,而是一種虛無,有時,當前發生的某件與過去相似的事使我們從這虛無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復生的回憶,但是仍然有成千上萬的小事沒有進入這種潛在的記憶,並且永遠無法被我們控制。凡是我們不知道它與我們熱愛的人的現實生活有關的事,我們對之毫不注意,我們立即忘記了她(他)對我們說的關於我們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話,忘記了她(他)跟我們說話時的表情。待到後來那些人激起了我們的妒忌心,為了知道有沒有弄錯嫉妒的對象,為了弄清我們的情婦某次匆匆外出是否與那些人有關,我們某次過早回家時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樣的不滿是否與那些人有關,於是我們的嫉妒心搜尋過去以便從中歸納出什麼東西時,卻什麼也找不到了;這種始終回顧往事的嫉妒就象一位準備撰寫史書而又缺乏任何資料的歷史學家;這種始終遲到的嫉妒就象一頭亂沖的發怒的公牛,高傲而勇敢的鬥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殘忍的觀眾欣賞他的精彩動作和計謀,而它卻沖向鬥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虛無中搏鬥,茫然無措,就象我們在某些夢中那樣;我們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們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個人,然而這個人在這裡也許是另外一個人,只不過借用了那個人的種種特徵,我們為此感到難過;或者就象我們醒來之後試圖證實我們夢中這樣或那樣的細節時那樣茫然無措,只是後者程度更甚。我們的女友在對我們說這話時帶著怎樣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嗎,她沒有吹口哨嗎?她只有在懷有某種愛意以及我們的出現讓她心煩和惱火時才吹口哨的。她難道沒有告訴我們某件事,而這件事跟她現在向我們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比方說她認識或者不認識某個人?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熱衷於尋找一個夢的不牢靠的殘片,在此期間,我們跟自己情婦的共同生活還在繼續,在那些我們不知道對我們是至關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經心,卻關注那些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事,象在惡夢中似的被那些與我們並無現實關係的人所糾纏,充滿遺忘,空缺和枉然的焦慮,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恍如一個夢。
我發覺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終呆在那裡。我對她說那個地方顯然太遠,我不需要她。於是她也覺得這太使她為難了:「一場精彩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想錯過。」我覺得她可能說過,喜歡體育,幾年後她還會說:「過自己的生活。我對她說我顯然不需要她,我給了她五法郎。她幾乎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她心想,什麼也沒幹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為我買一趟東西準會得到更多的報酬,她開始覺得她要看的比賽無關緊要。」「我完全可以替您買東西。一切總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卻將她推向門口,我需要獨自一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與萊婭的女友重逢。必須這樣做,必須做成功;說真的,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做,在這些最初的時刻,我攤開自己的雙手打量著,把手指關節拉得格格作響,也許因為思想無法找到它所尋求的東西時,便懶洋洋地讓自己休憩片刻,這時最無足輕重的事物也顯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車停在一望無際的田野時,人們從車廂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風中晃動的草尖那樣一目了然(這種靜止並不總比一頭被捕獲的野獸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或者呆住,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時的那種靜止更富有成果),也許因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準備——其中包括我內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對付這個或那個人的行動方式——好象我的身體只是一種武器,從中將射出能把阿爾貝蒂娜與萊婭以及她的兩位女友分開的子彈。誠然,當弗朗索瓦絲早晨前來對我說阿爾貝蒂娜要去特羅卡德羅時,我曾經對自己說:「阿爾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為由於天氣如此美好,她的行為對我來說直到晚上都不會有顯著的意義。然而使我變得如此無憂無愁的並不如我所想僅僅是早晨的太陽;而是因為我在迫使阿爾貝蒂娜放棄她在維爾迪蘭家可能拋出甚至實現的種種計劃以後,在迫使她去觀看一次由我親自挑選,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準備的日場演出之後,我明白她的所做所為肯定會是清清白白的。同樣,阿爾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後說:「如果我自殺的話,我也無所謂,」那是因為她深信自己不會自殺。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橫陳著一種介質(它遠比陽光燦爛的天氣更有影響),我們看不見它,但是通過這種半透明而變化著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們覺察不到它們,但是它們正如包圍著我們的空氣一樣不能與一種純粹的虛無等同,這些信仰在我們周圍形成一種可變的、有時是絕妙的,經常是令人窒息的氣氛,人們應該把這種信仰象氣溫、氣壓、季節一樣仔細地注意並記錄下來,因為我們的時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徵。今天早晨沒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開《費加羅報》之前一直包圍著我的這種信仰,即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做任何壞事,這種信仰剛剛消失。我不復生活在晴朗的白晝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擔心的情緒在這晴朗的白晝中構成的另一個白晝里,我擔心阿爾貝蒂娜與萊婭重逢,而且更容易與那兩個少女重逢,假如這兩個少女去特羅卡德羅為女演員捧場的話,依我看這是可能的,她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找到阿爾貝蒂娜並非難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萊婭這個名字令我再次看見了阿爾貝蒂娜在娛樂場身邊圍著兩個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為我的記憶中只有阿爾貝蒂娜彼此分開、不完整的、側面的、暫時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對象也僅僅是某種不連貫的,轉瞬即逝而又固定不變的表情,以及給阿爾貝蒂娜臉上帶來這種表情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爾貝克被那兩個少女或者這類女人看了又看時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這張臉上不停地掃視,就象一個準備速寫的畫師的目光時我感到的那種痛苦,這張臉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蓋,毫無疑問,由於我的在場,這張臉帶著一種也許暗地裡充滿快感的被動,裝作對此沒有察覺的樣子去接受這種觸摸。在阿爾貝蒂娜恢復鎮定對我開口說話之前,她有一秒鐘沒有動彈,她漫無目標地笑著,帶著一副裝出來的自然表情,掩飾著心裡的喜悅,就象人們正在給她拍照,或者是為了在鏡頭前選擇一個更為瀟洒的姿勢時那樣——我們在東錫埃爾跟聖盧一起散步時她擺過這種姿勢:面帶微笑,舌頭舔著嘴唇,她裝出逗狗的樣子。當然,在這些時刻,她根本不象是對過往的少女感興趣時的那個她。在後一種情況下,她那狹隘而稠濃的目光則死死地盯住過路的少女,那樣的具有粘性和腐蝕性,好象那目光在移開時會揭起一層皮膚。但是此時此刻,這種至少賦予她某種嚴肅的東西,甚至使她顯得痛苦的目光與她在兩位少女身邊時顯得既遲鈍又幸福的目光相比,倒使我感到溫存些,我寧願看到她也許是體驗到慾望時的那種陰鬱的表情,而不願看到她引起別人的慾望時那種笑味咪的表情。她試圖掩飾她意識到這一點也是枉然,這種朦朧快感的意識沐浴著她,包圍著她,使她那張臉象玫瑰花一般緋紅。然而,這些時刻阿爾貝蒂娜身上懸置的這一切,在她四周輻射出來並使我痛苦不堪的這一切,當我不在的時候,誰知道她是否會繼續讓其不露聲色,她是否對兩個少女的主動接近(既然我已經不在那裡),不會作出大膽地回答呢?當然,這些回憶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種極大的痛楚,這些回憶就象阿爾貝蒂娜的趣味的一種徹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實的一種整個的懺悔,在它們面前,阿爾貝蒂娜的那些個別的、我願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調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結果,以及安德烈也許與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所做的那些保證都無法匹敵。阿爾貝蒂娜可以向我否認她的種種個別的背叛;然而通過她脫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聲明更加有力的話語,通過那些獨一無二的目光,她招認出她想隱瞞的東西,遠比某些個別事實更需隱瞞的東西,她招認了她寧可讓人殺死也不願承認的東西:
她的愛好。因為任何人都不願開啟自己的心靈。
儘管這些回憶給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夠否認正是特羅卡德羅的日場演齣節目喚起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需要呢?她屬於這樣的女人,她們的過錯必要時可以成為魅力,而且由於她們的善良緊跟著她們的過錯接踵而來,並且把溫情帶給我們,跟她們在一起,我們猶如一個從來沒有連續好轉兩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獲取這種溫情。況且,除了我們在熱戀她們的同時她們犯的過錯,還有在我們認識她們之前她們就有的過錯,而最早的過錯就是:她們的天性。那樣的戀愛之所以變得痛苦,實際上是因為這些戀愛中先就存在著一種女人的原罪,一種使我們愛上她們的原罪,所以,當我們忘卻這一點時,我們就不太需要女人,為了重新開始戀愛,就必須重新開始經受磨難。此時此刻,但願她沒有找到那兩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是我最關心的事情,儘管人們不應該對個別的事件感興趣,除非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義,儘管我們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們始終不了解的殘酷現實匯成的看不見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們思想上結晶的東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說,即使我們摧毀了這種東西,它又將立刻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昨天,我擔心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現在,我卻只為萊婭操心。蒙住雙眼的嫉妒心不僅根本無法在包圍它的黑暗中發現任何東西,而且還是一種磨難,它的任務就在於不斷地重新開始,正如達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務和伊克塞翁的任務那樣。即使兩位少女不在那裡,妝扮得更光艷動人的萊婭和她的輝煌成就又會使她產生怎樣的印象!她會給阿爾貝蒂娜留下怎樣的夢幻!會引發她什麼樣的慾望!這些慾望在我家裡即使得到抑制,仍會使她厭倦一種她無法滿足這些慾望的生活!
況且,又有誰能說她並不認識萊婭,她不會去萊婭的化妝室看望她?即使萊婭不認識她,又有誰能夠向我保證,儘管她在巴爾貝克遇到過阿爾貝蒂娜,可是她不會認出後者,而且萊婭不會從舞台上示意阿爾貝蒂娜,准許她打開後台的門呢?當一種危險已經消除便顯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險還未消除,我擔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為如此這種危險在我看來才格外可怕。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當我試圖使這種愛變為現實時我感到它幾乎正在消逝;而此時此刻我的劇烈痛苦卻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向我證實了我對她的愛。我不再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著阻止她留在特羅卡德羅的種種辦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數目的錢塞給萊婭,要她別去那裡。假如人們是通過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來證實自己的偏愛的話,那麼我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這種反覆並不能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實在些。她猶如一位隱而不見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種種苦惱。我在作成千上萬個猜測的同時試圖躲避我的痛苦,但並沒有因此使我的愛變成現實。
首先必須肯定萊婭確實去過特羅卡德羅。我用兩個法郎打發了那個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後我打電話給布洛克,向他打聽萊婭的情況,他與萊婭也有交情。他對此一無所知,我會對此感興趣似乎使他感到驚奇。我想我必須抓緊時間,弗朗索瓦絲已經穿戴好了,而我還沒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時候,我讓她乘上一輛車;她應該去特羅卡德羅買一張戲票,在大廳里四處尋找阿爾貝蒂娜,把我的一個字條轉交給她。在這個字條里我告訴她,我剛才收到一位夫人的來信,使我感到震驚,正是由於這位夫人,我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夜晚曾是那樣的不幸,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請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責我沒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請求她為我犧牲她的日場演出,回來跟我一起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好讓我重新振作起來。但是,由於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更衣準備完畢,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絲在場的機會去三區商店(與「廉價商場」相比,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麼讓我擔心)購買她需要的白色珠羅紗無袖胸衣,我會為此感到高興的。
我的字條大概不是沒用的。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認識她以後和之前做了什麼。然而在她的談話中(如果我對阿爾貝蒂娜提到這一點,她會說我聽錯了),某些前後矛盾之處,某些修正在我看來就象現行犯罪那樣明白無誤,但是用這些東西對付阿爾貝蒂娜卻行不通,她經常象一個孩子那樣進行欺詐,運用這種策略作突然糾正,每每使我的殘忍攻擊付諸東流,並且平息了事態。這些攻擊對我來說是殘忍的。她不是由於處心積慮,而是為了彌補她的冒失才使用這些有點象語法學家稱之為錯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變化。在談論女人時,她信口說道:「我記得我最近,」突然間,在一個「十六分休止符」之後,「我」變成了「她」,這是她作為一個清白的漫步者發覺到而又根本沒有付諸實施的東西。行動的主人並不是她。我真想準確地回憶句子的開頭,以便讓我自己來結束這句話,既然她退縮了。然而,由於我在期待句子結束,所以我很難記得句子的開頭,也許是我那饒有興趣的神情使她偏離了原意,我仍然焦慮地期待著她的真實思想,和她的真實記憶,不幸的是,我們情婦的一個謊言的開頭就象我們自己的愛情或者一種志向的開頭。這些開頭正在形成、凝聚,而並沒有被我們所注意。當人們想回憶自己是以何種方式開始愛上一個女人時,人們卻已經在戀愛了;關於先前的夢,人們不會對自己說:那是一種戀愛的前奏,注意:這些夢驚人地向前推進,我們對此幾乎沒有覺察。同樣,除了一些相對來說十分罕見的情況,這僅僅是為了敘述方便起見我才經常在這裡把阿爾貝蒂娜的謊話與她(有關同一主題)最初的說法加以對比。這最初的說法,往往因為我看不到結尾,而且推測不出以後會有哪種前後矛盾的斷言與其對應,故而它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我的耳朵當然聽到過,但是我沒有將它從阿爾貝蒂娜的一連串話語中單獨抽出來。後來,當我面對明顯的謊言,或當我產生了某種惶惶不安的疑慮而打算進行回憶時;卻是枉費心機,我的記憶沒有及時得到通知;記憶以為保存副本是沒有必要的。
我囑咐弗朗索瓦絲在她讓阿爾貝蒂娜離開大廳時打電話通知我,並且把阿爾貝蒂娜帶回來,不管她是否樂意。「她要是不樂意回來見先生,那真做絕了。」弗朗索瓦絲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見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負義了,」弗朗索瓦絲又說。對阿爾貝蒂娜的嫉羨折磨著她,正象多年前對我姨媽身邊的歐拉莉的嫉羨折磨過她一樣。弗朗索瓦絲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的這種地位不是她尋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於自尊心,也為了激怒弗朗索瓦絲,我寧可對她保密),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機靈既欣賞又嫌惡,她對其他傭人談到阿爾貝蒂娜時稱她為隨心所欲地擺布我的「女戲子」、「女騙子」。她還不敢向阿爾貝蒂娜開戰,只是對她和顏悅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爾貝蒂娜與我的關係中為她出的力,心裡卻想對我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她什麼目的也達不到,只有窺伺機會;一旦她在阿爾貝蒂娜的處境中發現一個破綻,她定會加以擴大,並且把我們徹底分開。「忘恩負義?噢不,弗朗索瓦絲,我覺得忘恩負義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對我有多好。(裝作被愛對我來說是那樣的甜蜜!)快走吧。」——
「我要跑了,馬上跑。」
她女兒的影響開始稍微改變著弗朗索瓦絲的辭彙。所有的語言就是由於增添了新的語彙而失去其純潔性的。弗朗索瓦絲這種言語上的墮落(我熟悉她言語上的全盛時期),我對此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假如弗朗索瓦絲的女兒僅僅同她的母親講方言,那麼她大概還不會使她母親的傳統語言蛻變為最低賤的行話,女兒從來沒有擯棄這種方言,當她們倆在我身邊時,如果她們之間有悄悄話要說,她們就在我的卧室中用方言講,而不是關在廚房裡交談,講方言是比關緊的門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僅僅猜到母親與女兒並不總是生活得很融洽,這一點我可以通過我能分辨的唯一一個詞:「m′esasperate1」的頻繁出現加以判斷(除非這個令她們惱怒的傢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語言最終也能學會,如果人們總聽這種語言的話。我很遺憾這是方言,我終於懂得了這種方言,如果弗朗索瓦絲習慣於用波斯語表述的話,我大概也會學得同樣好。當弗朗索瓦絲髮現我的進步時,她加快了講話的速度,她的女兒也一樣,但是這無濟於事。弗朗索瓦絲先是為我懂得方言而發愁,繼而又為聽到我講方言而高興。其實,這種高興是一種嘲諷,因為儘管我的發音最終幾乎和她一樣,她仍然從我們倆的發音中找到了令她開心的巨大差別,她開始為自己再也沒有看到故鄉的人而感到遺憾,而許多年來,她從未想到過他們,據她說,她的鄉親們要是聽到我講一口如此蹩腳的方言定會捧腹大笑,她真想聽聽這笑聲。僅僅這個念頭就使她充滿快樂和遺憾,她一一列舉出這個或那個會笑出眼淚的農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悅都未能調和我懂得她們的方言而引起的悲哀,儘管我方言講得很糟。當人們試圖阻攔的那個人可以使用一把萬能鑰匙或者一把撬門鐵棒時,鑰匙就變得毫無用處了。既然方言變成了一道毫無價值的屏障,她便開始跟她的女兒講法語,這種法語很快變成了近代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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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言中「令我惱怒」的意思。
我已經穿戴完畢,弗朗索瓦絲還沒有打來電話;不等電話就動身嗎?然而誰知道她有沒有找到阿爾貝蒂娜?誰知道阿爾貝蒂娜會不會在後台?還有,即使碰到弗朗索瓦絲,阿爾貝蒂娜是否願意跟她回來?半個小時之後,電話鈴響了,我的心中交織著希望與恐懼。那是一位電話員接過來的,一連串即刻飛來的聲音給我送來了女接線員而不是弗朗索瓦絲的講話,因為面對她父輩未見過的東西而感到的一種祖傳的靦腆和憂傷使她寧可拜訪傳染病人也不去接近電話聽筒。她在戲院後座的過道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阿爾貝蒂娜,後者僅僅去通知安德烈說她不留下了,隨即很快回到了弗朗索瓦絲那裡。「她沒有生氣嗎?噢!對不起!請您問一下這位夫人,那位小姐有沒有生氣……」——「這位夫人讓我轉告您,她沒有生氣,一點沒有生氣,恰恰相反,總而言之,即使她不高興也看不出來。她們現在要去三區商店,兩點鐘回來。」我心裡明白,兩點鐘意味著三點鐘,因為現在已經兩點多了。但是弗朗索瓦絲身上具有這些獨特的、一貫的、無可救藥的、被我們稱為病症的缺點,其中之一就是永遠無法看出並且說出準確的時辰。當弗朗索瓦絲看見她的手錶指在兩點鐘而她卻說:現在一點鐘,或者現在三點鐘時,我永遠無法理解,這種現象的產生是源於弗朗索瓦絲的視力,她的思想還是源於她的語言;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現象始終存在。人類太古老了。遺傳、交配為惡劣的習慣,荒謬的反應增添了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一個人之所以打噴嚏和嘶嘶喘氣是因為他經過一株玫瑰旁邊的緣故;另一個人則因為聞到剛刷的油漆味道而出現皮疹;許多人因為必須去旅行而感到腹痛,小偷的孫子即使成了百萬富翁而且慷慨大方,他們仍然忍不住要偷我們五十法郎。至於弗朗索瓦絲為什麼不可能準確地說出鐘點,她從來沒有在這方面為我提供任何線索。因為儘管這些不準確的回答通常使我發怒,然而弗朗索瓦絲既不打算為自己的錯誤道歉,也沒有對此作出解釋。她默默無語,彷彿沒有聽到我的話,這終於使我火冒三丈。我真想聽到一句辯解的話,哪怕只是為了在她身上打開一個缺口;但是除了無動於衷的沉默之外什麼也沒有。總而言之,今天的事毫無疑問,阿爾貝蒂娜將在三點鐘與弗朗索瓦絲一起回來,阿爾貝蒂娜不會看見萊婭和她的女友們。阿爾貝蒂娜與她們重新接上關係這一危險一旦得以避免,馬上就在我眼前喪失其重要性,看到這種危險那麼容易避免,我十分吃驚我竟然以為自己無法避免這種危險。我對阿爾貝蒂娜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激之情,正如我看到的那樣,她並不是為了萊婭的女友們而去特羅卡德羅的,她用離開日場演出,被我招之即來的舉動向我表明她是屬於我的,甚至將來也屬於我,這一切超過了我的想象。當一個騎車人給我帶來她的一張便條時,我對她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許多,她讓我耐心,其中還有這些她習以為常的客套話:「我親愛的,親愛的馬塞爾,我要比這個騎車人晚到,我真想騎上自行車儘快趕到您的身邊。您怎麼能以為我會生氣,有什麼比跟您在一起更使我愉快呢?兩個人一起出去該有多好,永遠兩個人一起出去就更好了。您產生了什麼念頭?這個馬塞爾!這個馬塞爾!全心全意屬於您,你的阿爾貝蒂娜。」
我為她買的連衫裙,我對她提到過的遊艇,福迪尼制的晨衣,這一切不是對阿爾貝蒂娜的這種順從的回報而是這種順從的補充,因而這一切在我看來就象我所享受的種種特權;因為一個主人的義務和責任也是他統治的部分內容,這些義務和責任就象他的權利那樣明確和證實了他的統治。而她承認我擁有的這些權利恰恰賦予我的責任以其名副其實的特徵:我有一個屬於我的女人,她一見我即興給她的字條便立即鄭重其事地讓人打電話告訴我她馬上回來,讓人把她帶回來。我比自己想象得更象主人。更象主人意味著更象奴隸。我不再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阿爾貝蒂娜。我確信她正在與弗朗索瓦絲一起採購,她將用弗朗索瓦絲一起在一個臨近的時刻回來,我簡直想推遲這一時刻,這種確信就象一顆絢麗而又祥和的星辰閃耀著眼前這段時間,我覺得若是讓我單獨一人度過這段光陰也許會有更大的樂趣。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使我從床上起來準備出去,但是這種愛又使我無法從我的外出中得到享受。我想,在這樣的一個星期天,一些年輕的女工,時裝店女店員,輕佻的女人大概會去樹林散步。而憑著時裝店女店員、年輕的女工這些詞(我看到一個專有名詞或在一篇報導一次舞會概況的文章中看到一個少女的名字時也常會這樣),憑著一件白色女上衣,或一條短裙的形象(因為在這些詞語和形象背後我放上了一個可能會愛上我的陌生女人),我獨自一人杜撰出一些令人嚮往的女人,我對自己說:「她們該是多麼令人喜愛啊!」然而,既然我不會一個人出去,即使她們令人喜愛,這對我又有什麼用呢?我利用自己仍然單獨一個人的機會,半掩上窗帘以免陽光妨礙我看樂譜,我坐到鋼琴前,隨手翻開攤在那裡的凡德伊奏鳴曲,開始彈奏起來;因為阿爾貝蒂娜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但是她肯定會回來,我既有時間,又有精神上的安寧。我沉浸在對她與弗朗索瓦絲一起回來的那種充滿安全感的期待以及對她的溫順的信任之中,彷彿沉浸在跟屋外的陽光同樣溫暖的內心陽光的無上幸福之中,我可以支配我的思想,使之與阿爾貝蒂娜暫時分離,專心致志於奏鳴曲。我甚至沒有去致力發現奏鳴曲中快感的主題與焦慮的主題的組合現在是多麼切合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種愛里曾長久不存在嫉妒以至我曾私下裡對斯萬說我對嫉妒這種感情一無所知。不,我現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首奏鳴曲,將它視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作品,流瀉的音響將我帶回到貢佈雷的那些日子——我不是指在蒙舒凡和梅塞格里斯那邊的那些日子,而是在蓋爾芒特一帶的那些散步——那時我曾經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藝術家。其實,在放棄這個雄心的同時,我是否也放棄了某種現實的東西呢?生活能否用藝術給我安慰呢?在藝術中是否有一種更加深刻的現實呢?在這種現實中,我們的真實個性得到了一種表現,而生活的行為卻沒有使我們的個性得到表現。實際上,每個偉大的藝術家與其他人是如此截然不同,他使我們那麼強烈地感覺到個性,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尋找不到的!就在我想到這裡的同時,奏鳴曲的一個節拍使我感到震驚,而這個節拍我是相當熟悉的,但是專心致志有時會使長期以來就熟悉的東西閃耀出不同的光彩,我們從中發現了我們在熟悉的東西中從未見過的東西。在演奏這個節拍時,儘管凡德伊正在那裡表述一個與瓦格納完全無關的夢,我卻情不自禁地低聲咕噥了一聲:《特里斯丹》,並且微笑了,就象一個家族的朋友從未見過其祖父的孫子的一個語調,一個動作中重又見到其祖父的某種東西時那樣微笑。正如人們打量一幅能夠使人確證相似之處的照片那樣,我在譜架上,在凡德伊奏鳴曲上面擺上《特里斯丹》的樂譜,這天下午,在拉穆勒的音樂會上恰好要演奏這首樂曲的片斷。我欣賞拜羅伊特1的大師時絲毫不帶某些人的顧慮,那些人和尼采一樣,責任命令他們在藝術和生活中逃避那誘惑他們的美,他們要擺脫《特里斯丹》正如他們否認《帕西發爾》2,他們通過精神上的禁慾,逐漸的苦苦修行,沿著最血腥的苦難之路,終於升到對《隆朱莫的驛站馬車夫》的徹底認識和完全欣賞。我意識到瓦格納的作品中存在的一切現實的東西,我再次看見在一段樂曲中出現的執著而又短暫的主旋律,它們消失后又捲土重來,它們有時遙遠,緩和,幾乎斷裂,而在其他時刻,在始終模糊不清的同時卻又是那樣的急促,那樣的迫近,那樣的內在,那樣的有機,那樣的發自肺腑,人們會說,這不象是一種主旋律的反覆,倒更象是一種神經痛的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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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拜羅伊特是瓦格納的出生地。
2《帕西發爾》:是瓦格納作的一部三幕歌劇。
音樂在這一點上與阿爾貝蒂娜那一夥相去甚遠,音樂幫助我自我反省,從中發掘新的東西:那就是我在生活中、旅行中枉然尋找的多樣性,而讓它那陽光照耀的波浪逐漸在我身旁減弱的音響之波濤則勾起了我對這種多樣性的憧憬。雙重的多樣性。正如光譜向我們顯示了光的組合,瓦格納的和弦,埃爾斯蒂爾的色彩使我們認識另一個人的感覺中質的要素,而對另一個人的愛卻無法使我們深入這種要素。還有作品本身內在的多樣性,通過真正成為多樣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種個性。當一個平庸的音樂家聲稱自己在刻劃一個騎士侍從,一個騎士時,他其實在讓他們唱同樣的樂曲,相反,瓦格納卻在每個名稱底下放進了一種不同的現實,每當他的騎士侍從出現時,那是一個獨特的,既複雜又簡單的形象,這個形象帶著喜悅與封建的兩種線條的相互衝突,記載在廣闊的音響之中。因而是由許多音樂充實而成的那種音樂是豐滿的,其中的每一種音樂都是一個生命。一個生命,或者說是大自然的一種瞬間景觀給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然中那些與大自然給我們的感觸最不相關的事物,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確定的現實;一隻小鳥的啼唱,一個獵人的號角聲,一個牧人用蘆管吹出的曲調都在天邊勾勒出自己的音響形象。當然,瓦格納會接近和把握這種音響形象,將它寫進一首管弦樂,使之服從於最高的音樂意念,同時又仍然尊重這種音響形象的原來特徵,正如一個做木箱的木匠會考慮他要加工的木頭的纖維和獨特的木質那樣。
在這些作品中,在行動的旁邊,在不僅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那些個體旁邊,對大自然的沉思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儘管這些作品極其豐富,我想他的作品仍然多麼明顯地——即使是極為巧妙地——具有永遠不完整的特徵,這就是十九世紀所有偉大作品的特徵;在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都沒有把他們的著作寫好,但是他們在工作時彷彿自己既是工人又是法官,他們從這種自我觀照中抽出外在於作品而又高於作品的一種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給予作品一種它原先所沒有的統一性和宏大氣魄。即使不停留在事後從自己的小說中看到一出《人間喜劇》的那個人身上,也不停留在把互不協調的詩歌或散文稱為《歷代傳說》和《人類聖經》的那些人身上,然而難道不能說,這后一本書如此精彩地體現了十九世紀,以致米什萊最偉大的美不應該從他的作品本身去尋找,而應該從他對自己作品的態度中去尋找,不應該從他的《法國史》或者《大革命史》中去尋找,而應該從他為這兩本書所作的序言中去尋找嗎?序言就是寫在作品之後的那些篇章,他在序言中審視這些作品,在序言中還必須在這裡或那裡加上通常以:「我要把這一點說出來嗎?」開頭的句子,那不是學者的謹慎,而是音樂家的一段華采。另一個音樂家,即此時此刻使我陶醉的瓦格納,從他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美妙的片斷,把它作為事後看來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進一部作品,而他在寫作這個片段時並沒有想到這部作品,接著,他寫出了第一出神話歌劇,繼而是第二部,然後又是其他作品,當他突然發覺他剛剛寫完一部四部曲時,他大概有點感受到巴爾扎克用一個陌生人和一個父親的目光打量他的作品時體驗到的那種陶醉,巴爾扎克在這部作品中發現了拉斐爾的純潔,在另一部作品中發現了福音書的簡樸,當他給他所有的作品投去回照的光芒時猛然發現,如果這些作品組成一個系列效果會更好,在這個系列中相同的人物可以重新出現,為了銜接這些作品,他給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最後的,也是最出色的一筆。這個整體是後來形成的,但並非是仿造的,否則就會象平庸作家們的無數體系那樣化為齏粉,這些作家用上大量的標題和副標題便自以為是在追求一個統一的卓越超群的構思。並非是仿造的,也許正因為它是後來形成的,是誕生於一個充滿熱情的時刻的整體所以它才更加真實,在這個時刻,整體是從只需重新聚合的片斷中被發現的;整體對自身一無所知,所以它是內在的、非邏輯的,整體沒有擯棄多樣性,沒有把製作擱置一邊。整體(然而這次適用於全部)猶如另外組成的、誕生於一種靈感的片斷,而不是出於一個論題人為發展的需要,爾後再與其餘的東西融合成一體的片斷。在綺瑟歸來之前的一大段管弦樂章前面,是作品本身吸引了幾乎被一個牧人遺忘的蘆管曲調。而且毫無疑問,當樂隊把握了蘆管的音符,對它們加以改造,使它們與自身的陶醉水乳交融,打亂它們的節奏,讓它們的聲調煥發出光彩,加速它們的運動,增加它們的器樂性時,樂隊就越是靠近大殿,毫無疑問,當瓦格納在他的記憶中發現了牧人的曲調,將它收入他的作品,使之產生其全部意義時,瓦格納本人就越是高興。而且這種歡樂始終伴隨著他。他的身上儘管有詩人的憂傷,但是製作者的輕鬆愉快卻安慰和超越了——不幸的是也稍微摧毀了——這種憂傷。然而,我既被我剛才在凡德伊與瓦格納的樂句之中發現的相同之處,也被這種火山爆髮式的靈巧擾得心緒不寧。難道就是這種靈巧使人以為大藝術家的作品具有一種固有的、不可制服的獨特性,表面上象是一種超人的現實的反映,其實卻是精心製作的產物?如果藝術只是這種東西,那麼藝術並不比生活更加真實,而我也就不必有這麼多的遺憾了。我繼續演奏《特里斯丹》。與管音響的屏障把我與瓦格納隔開,我還是聽見了他狂喜並邀請我分享他的歡樂的聲音,我聽見那永遠年輕的笑聲和西格弗里德1的錘擊聲愈益加強;此外,最令人驚奇的是那些樂句,藝術創造者的靈巧技藝只是使這些樂句更加自如地離開地里,這些飛鳥不象洛亨格林2中的天鵝而更象飛機,我在巴爾貝克看見這種飛機把自己的能量化作飛升、在波濤上翱翔,然後消失在天空當中。也許,正象飛得最高最快的鳥類擁有最強壯的翅膀一樣,人們也需要這些粗笨的機器去探索無限,需要標誌著神秘的一百二十馬力,然而不管飛得多高,強大的馬達轟鳴聲多少會妨礙人們去體味天空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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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格弗里德是瓦格納的歌劇,四部聯劇中的一部。
2洛亨格林是瓦格納的歌劇。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那至此一直追溯著音樂回憶的夢幻流程突然轉向我們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演奏者,並且有點評價過高地把莫雷爾列入其中。緊接著,我的思緒作了一個急轉彎,我開始想到莫雷爾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獨特之處。此外——這一點可以與折磨他的神經衰弱相關聯而不是相混淆——莫雷爾習慣講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別人很難分辨出任何東西。比方說,他完全聽憑德·夏呂斯先生差遣,條件是他晚上必須自由,因為他想在晚飯後去上一堂代數課。德·夏呂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課後看見莫雷爾。「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義大利油畫(這個玩笑搬到這裡毫無意義;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曾經讓莫雷爾閱讀《情感教育》,在倒數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羅說過這句話,莫雷爾在開玩笑時總是在「不可能」後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義大利油畫」),這堂課經常上到很晚,而這對教授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他當然會生氣的……」——「根本不需要上什麼課嘛,代數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語。完全可以從一本書中自學,」德·夏呂斯先生反駁道,他立即從代數課猜測出人們根本無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許莫雷爾是去跟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也許是莫雷爾打算用不正當的手段掙錢,參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執行任務,誰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們可能需要的某個小白臉。「從一本書中學甚至更加容易,」莫雷爾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代數課上什麼也聽不懂。」——「那你為什麼不在我家學代數,你在這裡不是更加舒服嗎?」德·夏呂斯可以這樣回答,但是他沒有說出口,心裡卻明白,只要能夠確保晚上的時間,假想的代數課馬上會變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課或者繪畫課。在這一點上,德·夏呂斯先生大概發覺他弄錯了,至少是錯了一部分:莫雷爾經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呂斯先生提出異議,認為代數對一個小提琴家毫無用處。莫雷爾則反駁道,代數是消磨時間和對付神經衰弱的一種消遣。毫無疑問,德·夏呂斯先生可以試著去打聽和了解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間才教授的代數課的真相。但是德·夏呂斯先生過深地陷於社交事務,沒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爾究竟在忙些什麼。接待客人或者出門拜訪,在社交圈裡打發時間,在城裡用晚餐,去戲院看夜戲,這一切使他無法去想這件事,也無法去想莫雷爾既粗暴又陰險的惡意,據說,莫雷爾在他去過的各界和不同城市裡對自己的這種惡意又是張揚又是隱瞞,在這些地方,人們只是帶著一種恐懼的戰慄壓低聲音談論他,而又不敢講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讓我領教了這種惡毒的神經質的一次發作,當時我離開了鋼琴,下樓來到院子里,為的是趕在尚未到來的阿爾貝蒂娜之前。在我經過絮比安的店鋪前面時,莫雷爾和我以為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正單獨在那裡,莫雷爾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發出一種農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聲音,我不知道他會有這種聲音。他說的話也同樣古怪,從法語的角度來看有不少錯,不過他對一切都懂得不透徹。「您給我出去,蕩婦,蕩婦、蕩婦,」他向那個可憐的姑娘反覆嚷道,她一開始顯然不明白他想說什麼,接著她渾身顫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動不動。「我叫您出去,蕩婦,蕩婦;去找您的舅舅來,我要對他說您是什麼貨色,婊子。」正在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聲音,我知道莫雷爾十分懦弱,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把我的力量與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們再過片刻就要進店鋪了,我重新上樓,以免遇到莫雷爾,儘管(可能是為了用一種也許莫須有的訛詐去嚇唬和鎮住小姑娘)他很想叫來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聽見絮比安的聲音,莫雷爾就趕緊溜掉了。剛才的這些話算不了什麼,它們不能說明我重新上樓時心跳的原因。我們在生活中目擊的這些場景從軍人們在進攻上稱為突然襲擊的那種優勢中找到了一種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從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即將回到我身邊這件事中感到無限恬靜的快意也無濟於事,我的耳朵里仍然迴響著重複過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詞語:
「蕩婦,蕩婦。」
我的騷動漸漸得到平息。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再過一會兒,我將聽到她按門鈴的聲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應有的那個樣子,我有一個女人,當她即將歸來時,我自然應該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將逐漸朝著美化她的方向變化,這種生活使我變成了一根不斷壯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積聚的所有養分的豐滿果實壓得沉甸甸的樹枝。與我一個小時之前還有的焦慮相比,阿爾貝蒂娜的歸來給我帶來的寧靜遠遠超過了早晨她離開前我感受到的寧靜。展望未來,我女友的溫順使我幾乎成為更有能耐的主人,好象由於她迫在眉睫,令人膩煩,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現而變得充實和穩定,那種寧靜(它使我們不必從自己身上尋找幸福)來自一種家庭的感情和一種馴服的幸福。家庭和馴服:這種感情在我等待阿爾貝蒂娜時曾給我帶來了這麼多的安寧,接著我在與她一起散步時又感受到了這種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許是為了觸摸我的手,也許是為了向我炫耀,讓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當夫人贈送的一枚戒指旁邊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鑲嵌著一大塊晶瑩透亮的淺色紅寶石葉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爾貝蒂娜。您的姨媽真慷慨!」——「不,這不是我姨媽的,」她笑著對我說。「這枚戒指是我買的,多虧了您,我才能攢下一大筆錢。我甚至不知道這枚戒指以前是誰的。一個沒有錢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給一家旅館的老闆,我去勒芒時就住在這家旅館。他不知道怎麼處置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價出售。但是當時這枚戒指對我來說仍然太昂貴了。現在,多虧了您,我變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讓人去問他戒指是否還在。戒指就在這裡。」——「這樣就有好多戒指了,阿爾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給您的戒指戴在哪裡?總之,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紅寶石周圍的雕鏤花紋,看上去象是一個扮鬼臉的男人腦袋。不過我的視力不太好。」——「您的視力即便再好些也幫不了您多大的忙,我也辨認不清呢。」
從前,我在閱讀一些《回憶錄》和一部小說時看到,一個男人始終與一個女人一起出去,跟她一起吃茶點,我經常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有時,我以為我已經做到了,我帶著聖盧的情婦一起出去吃晚飯就是其中一例。然而,儘管我自以為當時我出色地扮演了我在小說中嚮往的人物,這種想法使我堅信我在拉謝爾身邊應該得到樂趣,而她卻沒有給我這種樂趣。那是因為,每當我們打算模仿某種確實是真實的東西時,我們忘記了這某種東西並非產生於模仿的意願,而是產生於一種無意識的而且也是真實的力量;但是,我希望跟拉謝爾一起散步時能感到一種微妙的快意,這一慾望沒有能給我帶來特殊的印象,而現在我卻在根本沒有找尋它時感受到了這種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於完全不同的其他真實而又深刻的原因;舉一個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無法遠離阿爾貝蒂娜,而當我能夠出去的時候,我不讓她在沒有我陪伴的情況下出去散步。我直到現在才感覺到這一點,因為認識不是人們要觀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覺的感受;因為過去雖然一個女人跟我一起坐在同一輛車中,但只要我還沒有每時每刻感到我象需要阿爾貝蒂娜那樣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對她的不斷愛撫還沒有經常把這些需要不斷更新的色彩歸還給她,只要雖已經平息然而又在回憶的感官還沒有把味覺和質感置於這些顏色之下,只要與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象融匯在一起的嫉妒還沒有用一種如同萬有引力法則那樣強有力的代償吸引力使這個女人在我們身邊保持平衡,那麼實際上這個女人並沒有在我身邊。我們的車迅速地駛過大馬路和林蔭道,兩旁林立的旅館象太陽與寒冷的粉紅色結晶,它們令我回想起我在斯萬夫人家拜訪等待掌燈時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剛好來得及看到一個年輕的水果女販,一個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門前,晴朗的天氣使她容光煥發,就象我不熟悉的小說開端時的女主角,我的慾望足以使她進入妙趣橫生的曲折情節,而眼下我在車窗後面與她們的距離就象我在卧室的窗戶後面與她們的距離一樣的遙遠。因為我不能要求阿爾貝蒂娜停車,而這些少*婦已經看不見了,我的眼睛適才僅僅分辨出她們的輪廓,並在籠罩著她們的金色霧靄中愛慕地注視她們的清新容貌。我發覺酒商的女兒站在櫃檯後面或者一個洗衣女工在街上談話時所感到的激動不亞於人們認出女神時的那種激動。自從奧林匹斯山不復存在之後,出上的居民們就生活在塵世上。當畫家為了描繪一幅神話圖,把一些從事最平庸的職業的平民女子請來擺姿勢,裝成維納斯或塞雷斯時,他們並沒有褻瀆聖人而只是給這些姑娘奉還和增添了她們所缺少的神的品質和屬性。「您覺得特羅卡德羅怎麼樣,小瘋子?」——「離開那裡回來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滿意。我想那是達菲烏設計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真有學問!確實是達菲烏設計的,可我忘了這—點。」——「您睡覺的時候,我就看您的書,大懶蟲。作為建築,它太醜陋了,不是嗎?」——「小寶貝,瞧您變得有多快,您變得那樣的聰明(這倒千真萬確,再者,她能滿意地——既然沒有其他事令她滿意——對自己說在我家度過的時光對她來說至少不完全是浪費,我對此並不感到惱火),所以必要時我會對您說說一般被看作是謬誤的,但與我尋求的真理卻是一致的某些東西。您知道印象主義是什麼嗎?」——「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說的意思:您還記得驕傲者馬庫維爾教堂嗎?埃爾斯蒂爾不喜歡這座教堂,因為那是新的。他這樣把建築物從包羅它們的總體印象中抽出來看,使建築物離開它們融於其中的光線,並且象一個考古學家那樣審視它們的內在價值,這與他自己的印象主義不是有點相互矛盾嗎?當他繪畫時,難道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一張牆上的招貼不是跟旁邊的一座無法估價的教堂具有同樣的價值,構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圖景嗎?您再回想一下,陽光是如何焙烤著教堂的正面,馬庫維爾這些聖人的雕像如何浮現在光線之中。一座嶄新的建築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區蘊含的那種詩意已經被榨乾了,但是在新的街區里,用新近開鑿出來的白得過份的石塊為富有的小資產階級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聲櫻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劃破七月正午酷熱的暑氣嗎?這時,商人們回郊區吃午飯,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廳里準備就緒時發出的喊叫,餐廳里擺刀具時玻璃稜柱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如同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畫玻璃一樣絢麗。」——「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變得聰明的話,那也是您的功勞。」——「在一個晴朗的白天,為什麼把視線從擁有長頸形塔樓的特羅卡德羅移開呢?那些塔樓令人想到帕維的修道院。」——「這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臨下,也令我聯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製品,我想那就是《聖塞巴斯蒂安》,畫面的遠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們可以肯定那城市裡有特羅卡德羅。」——「您瞧,可不是嗎!不過您是怎麼看到曼坦那的仿製品的呢?您真讓人震驚。」我們來到最有平民氣息的街區,每個櫃檯後面站立著一個女僕維納斯,把櫃檯變成了一個市郊的祭壇,我真想在這個祭壇腳下度過我的一生。
正象人們在過早地死去之前會做的那樣,我估算著阿爾貝蒂娜徹底結束我的自由后我被剝奪的種種樂趣。在帕西,就在車行道上,因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摟著腰的少女以她們的微笑使我讚歎。我沒有時間細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對她們美化了;因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當中,總不難遇到一個外形高貴的頭像。因此節日里嘈雜擁擠的平民人群對於沉湎聲色之輩來說是可貴的。就象能從中發掘出古代紀念章的一片亂七八糟的荒地之於考古學家那樣。我們來到樹林。我想,假如阿爾貝蒂娜沒有隨我一起出來,,我在這個時候可能會去香榭麗舍大街的馬戲場聆聽瓦格納的狂風驟雨似的交響樂,它使管弦樂隊所有的樂弦震顫,猶如席捲一堆輕盈的泡沫那樣把我剛才演奏的蘆笛調融匯其中,使之飛揚、成形、變樣、分隔,捲入一股逐漸增強的旋風。我至少希望我們的散步時間短暫些,希望我們早早回去,因為我已經決定晚上去維爾迪蘭家,我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阿爾貝蒂娜。他們新近寄給我的一份請柬被我連同其他的請柬一道扔進了字紙簍。然而今晚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知道阿爾貝蒂娜下午在他們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說真的,我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時刻(假使一切照此繼續下去,假使事事正常的話),這時一個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幫我們過渡到另一個女人。她依然佔有我們的心,不過這種佔有極少;我們每天晚上都急於尋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認識她的陌生女人,這些女人會向我們講述她的生活。因為,她本人,我們已經掌握並且窮盡了她同意給予我們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還是她自己,卻恰恰屬於我們不熟悉的那個部分,我們枉費心機地向她打聽的那些事情,我們可以從新結識的人的口中探聽到。
如果說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無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剛才假使就是獨自一人的話,我本來至少可以結識一下這個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陽光中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工,我把她們的美大部分歸之於她們的不為我所知的生活。她們的眼睛不是滲透著一種目光嗎?人們不了解這種目光所蘊含的種種形象、回憶、期待和輕蔑,又無法將這一切與目光分開。這種生活,即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賦予眉頭的顰蹙和鼻孔的擴張一種變化不定的涵義嗎?阿爾貝蒂娜在場使我無法走向她們,也許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們抱有慾望。希望自己保持繼續生活的慾望,希望對某種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東西抱有信仰的人應該出去散步,因為街上、林蔭大道上有許多女神。然而女神們卻不讓別人靠近她們。在這裡或那裡,在樹木之間,在某家咖啡館門口,一位女招待就象山林水澤的仙女守候在聖林邊緣。而盡裡面三名少女則坐在她們身旁的自行車巨大的弧圈旁邊,猶如騰雲駕霧或者乘坐神馬進行她們神話般的旅行的女神。我發現,每當阿爾貝蒂娜全神貫注地打量所有這些少女片刻后,她立即朝我轉過身來。但是,我並沒有過多地被這種靜觀的緊張性及其在緊張中得到補償的短暫性所折磨;因為,說到這種緊張的靜觀,阿爾貝蒂娜往往就這樣在一種沉思之中審度我的父親或者弗朗索瓦絲,也許是因為疲勞,也許那是一個專心的人觀察時的獨特方式;至於她朝我轉過身來的速度之快,可能是基於這樣的理由:阿爾貝蒂娜了解我的疑慮,她大概不打算給這些儘管尚未得到證實的疑慮留下把柄。再者,當阿爾貝蒂娜這樣專心凝視時,在我看來似乎是有罪的(即使關注的對象是年輕男人),而我自己就這樣關注著所有的年輕女工,卻沒有一刻認為自己有罪——與此同時,我幾乎覺得阿爾貝蒂娜的在場妨礙我凝視她們,走向她們,因此她是有罪的。人們覺得有慾望是無辜的,他人也有慾望則是殘忍的。這種涉及到我們或者我們愛戀的女人之間的反差不僅關係到慾望,而且還關係到謊言。比方說,掩飾日趨衰弱的健康狀況,還想讓外界以為自己身體強壯,隱瞞一樣瑕疵,或者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去獲得自己喜愛的東西,有什麼比這類謊言更為常見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們卻試圖把謊言排斥在我們愛戀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們到處窺伺、偵察和憎惡的東西。它使我們心煩意亂,足以導致一種決裂,在我們看來它似乎隱瞞了最嚴重的缺陷,除非它隱瞞得極其巧妙使我們沒有任何懷疑。我們正處於這樣古怪的境地:我們對一種病原是那樣的敏感,這種病原到處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對於其他人變成無害的,而對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卻變得十分危險!
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於長期隱居的緣故,我難得遇見這樣的姑娘——在我以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沒有減弱想象能力的所有人看來,是某種與我熟悉的東西完全不同而又令人嚮往的東西,就象旅行會給我們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樣。
在我認識的女人身邊或者在我去過的城市裡感受到的失望並沒有使我不受新聞誘惑力的欺騙,不相信這些新聞的真實性。因此,正如看威尼斯——春天這個季節使我憧憬威尼斯而跟阿爾貝蒂娜結婚將使我無法了解這座城市——看威尼斯的全景圖(茨基也許會說其色調比真正的威尼斯更美),根本無法代替我的威尼斯之行,這段確定的旅程長度在我看來是必須逾越的,雖然這與我毫無關係;同樣,一個拉皮條的女人人為地為我弄來的輕佻女人,無論她多麼漂亮,對我來說卻根本無法代替那個身段呆板、這時正笑嘻嘻地跟一位女友從樹底下走過的女人。我從一家妓院中找到的女人即使更加漂亮,也不是一碼事,因為我們不能象打量一小塊蛋白石或瑪瑙那樣打量我們不認識的一位姑娘的眼睛。我們知道,使這雙眼睛呈虹色的一小束光線或者使它們閃閃發光的晶亮顆粒,這就是我們能看到的一切,卻看不到它表達的思想、意志以及記憶,那裡面有著我們不熟悉的家族以及我們羨慕的摯友。能夠把握這一切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艱巨,這一點比目光本身的實際美更能賦予那目光以其自身的價值(由此大概可以說明,一個年輕男人在一個聽說他是威爾士親王的婦女的想象中能激發起一連串奇想,當她得知自己認錯人的時候她就不再注意那個男人了)。在妓院中得到個輕佻女人,這意味著得到一個被抽掉了滲透她的、而且我們渴望與她一起擁有的陌生生活的女人,這意味著我們在接近實際上已變成純粹寶石的一雙眼睛,接近一個象朵皺起的花朵那樣毫無意義地皺起的鼻子。不,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喪失掉的,恰恰就是這個正經過那裡的陌生女郎,假使我想繼續相信她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忍受她的抵抗,並據此改變我的行動方向,我就必須迎戰一次侮辱,然後捲土重來,爭取得到一次約會,在工場的出口處等待她,逐步了解這個小姑娘的生活所由組成的一個個細節,吃透我所尋找的樂趣對她包含的蘊意,跨過由於她的不同習慣和她的獨特生活而造成的我與我想得到的她的關注和青睞之間的距離,正如假使我想相信比薩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坐火車長途跋涉,這樣,我就會看到它,它對於我也將不只是一種世界性的景觀展覽。然而慾望和旅行之間的這些相似性本身使我下決心總有一天要進一步把握這種不可見的而又與信仰或者與物理中的氣壓同樣強烈的力量的性質,這種力量把我不認識的都市、女人托舉得如此之高,而當我已接近她們以後,這種力量便抽身逃遁,讓她們立即墜落到最最平庸的現實底層。稍遠處,另一個小女孩跪在她正擺弄的自行車旁邊。自行車一修好,年輕的女騎手就登上她的自行車,然而她不是象男大那樣跨上去的。自行車顛簸了一會兒,女孩的身上彷彿揚起了風帆,插上了巨大的翅膀;不久我們就看到這個半是凡人半是飛人,半是天使半是謫仙的年輕女子飛快地遠離而去,繼續她的旅程。
這恰恰是阿爾貝蒂娜在場時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從我這裡剝奪掉的東西。是她從我這裡剝奪掉的嗎?難道我不該想相反是她滿足了我嗎?如果阿爾貝蒂娜沒有與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是自由的,那麼我就會把所有的這些女人想象成她的慾望和她的樂趣可能的,很有可能的對象,而且我有理由這樣做。在我眼裡,她們就象這些舞女,在一出惡鷹出沒的芭蕾舞劇中,她們有時代表對一個人的誘惑,有時又把自己的箭射向另一個人的心窩。輕佻的女工,年輕的姑娘、女演員,但願我能憎恨她們!作為憎惡的對象,在我看來,她們本該被排斥在天地萬物的美之外。阿爾貝蒂娜的順從在使我不再因她們感到痛苦的同時又把塵世的美歸還給她們。拔掉了心中的嫉妒這根刺,這些女人對於我已毫無傷害,我就有閒情逸緻欣賞她們,愛慕地注視她們,以後也許是以更親密的方式。在幽禁阿爾貝蒂娜的同時,我便把所有這些在散步中,在舞會上,在劇院里微微作響的絢麗多彩的翅膀還給了宇宙,但它們對我來說重新變得具有誘惑力。因為她,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會受到它們的誘惑了。這些閃光的翅膀構成了塵世的美。它們從前也構成了阿爾貝蒂娜的美。正因為我將她看作一隻神秘的小鳥,繼而是海灘上令人想望,也許是已經到手的大演員我才覺得她美妙絕倫。某天晚上我看見那隻小鳥在堤岸上踱步,周圍是一群不知來自何方的海鷗似的其他少女,這隻小鳥一旦被捉在我家中,阿爾貝蒂娜就失去了她所有的光彩,連同別人擁有她的一切可能性。她逐漸失去了她的美。我想象她在散步時沒有我作伴,而由這個女人或那個年輕男子陪同,必須有這樣的散步,我才能再次看到她沐浴在海灘的絢麗色彩之中,儘管我的嫉妒與我的想象樂趣的減退不能等同視之。但是,儘管有這些突如其來的振奮,在這種時刻由於她被別人垂涎,她在我眼裡重新變得很美,我仍然完全可以把她在我家逗留的那段時間劃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她依然是海灘上那個光彩照人的女演員,儘管其光彩日漸黯淡;在第二個階段,她變成了一個憂鬱的囚犯,淪落到平庸乏味、暗淡無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對過去的重新回憶的閃電中,她才重新恢復自己的光彩。
有時,在我對她最冷淡的那些時辰,我勾起了對很久以前的回憶,那是在海灘上,當時我還不認識她,我對離我不遠的那位夫人極為反感,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她跟這個女人有過來往,她放聲大笑,同時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光滑平展的藍色大海在四周拍擊出輕微的響聲。在海灘的陽光下,置身於女友之中的阿爾貝蒂娜是最美的一個。那是一位花容玉貌的少女,在遼闊大海的這個習慣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賞她的那位夫人珍視的她,就這樣冒犯了我。這個舉動具有決定意義,因為那位夫人也許回到了巴爾貝克,她也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已經從發亮而又嘈雜的海灘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少女住在我家,唯我獨鍾。蔚藍色的汪洋大海,忘記她對這位少女的偏愛以及轉而偏愛其他人,沉溺於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當眾凌辱,把她禁閉在一個令人眼花繚亂而又牢不可破的首飾盒中。於是,對這個女人的仇恨咬嚙著我的心;對阿爾貝蒂娜我也同樣仇恨,然而仇恨中卻夾雜著對這個備受讚賞,秀髮迷人的美麗少女的傾慕,她在海灘上放聲大笑就是一種冒犯。羞恥、嫉妒、對最初的慾望以及閃亮的背景的再度回憶重新賦予阿爾貝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從前的價值。就這樣,我在她身邊感受到的有點沉重的煩惱與一種令人戰慄,充滿奇妙的形象和懷戀的慾望交替出現,這要看她是在我卧室中呆在我身旁還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記憶里,在海堤上,穿著色彩鮮艷的沙灘服裝,置身於大海的音樂演奏之中:阿爾貝蒂娜時而象是魔鬼纏身似地退出這個環境,而且並沒有多大價值,時而重又置身其間,逃離到一個我無法知道的過去之中躲避我,在那位夫人、她的女友身邊冒犯我,噴濺的波濤或者眩目的陽光,阿爾貝蒂娜就象某種具有兩犧性的愛人,或者置身於海灘或者回到我的卧室。
在另一處,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陽光,因為二月的白晝儘管如此明媚,卻持續不久,白日的光輝終將衰退。在夜慕降臨之前,我們還有黃昏這段時光,因為在徑直來到塞納河之後,我們下車走了很久,阿爾貝蒂娜欣賞的是塞納河冬天湛藍的水面上閃耀的紅色帆船,遠方明亮的地平線上猶如孤零零一朵麗春花那樣縮成一團的一幢瓦房,在更遠的地方,聖克魯彷彿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并行排列的化石,她的在場卻使我無法欣賞這些景緻。甚至有時我還把自己的手臂伸給她,我覺得她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的這個連環把我們兩個人聯成了一體,並且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
我們平行的,繼而是靠近和併攏的影子在我們腳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圖景。毫無疑問,在家裡,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這已經使我覺得妙不可言。然而,在我如此喜愛的布洛尼湖前,在樹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身完美而又簡潔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邊,太陽用水彩筆在小徑的沙礫上畫下了她的身影,這就好比是把我們倆在家的情景朝外輸出,朝大自然中輸出。我在我們倆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種魅力,它也許不如我們倆肉體的接近和交融那樣實際,但卻同樣親昵。然後,我們重新上車。汽車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中往回開,一路上披掛著長春藤和荊棘的冬季樹木象廢墟,彷彿通向一位魔術師的住宅。剛剛走出陰森森的樹林,一離開森林,我們重又見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飯前我還有時間干我想乾的一切,然而才過了一會兒,當我們的汽車接近凱旋門時,我突然間在巴黎上方驚奇而又恐懼地看到一輪過早露面的滿月,猶如一隻停止不動,使我們覺得已經遲到的時鐘的圓盤。我們對車夫說我們回家。對她來說,也就是回到我家。無論多麼惹人喜愛的女人都必須離開我們回家去,她們的在場不可能讓我們感到坐在汽車盡裡面,在我身邊的阿爾貝蒂娜給我的那種安詳,這種在場不是把我們引向人們彼此隔開的空虛時辰,而是把我們引向更為牢固的結合,更好地禁閉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這是我佔有她的具體標誌。當然,為了佔有就必須有慾望。我們只有在心懷愛意的情況下才會佔有一根線條、一個平面、一個立體。但是,在我們散步的時候,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不象從前的拉謝爾,她不是一種由肉體和衣料組成的浮灰。在巴爾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雙手憑藉想象扎紮實實地構築著她的肉體,溫情脈脈地潤色著她的肉體,所以現在,我在這輛車中不用貼近阿爾貝蒂娜也能觸摸和控制這個肉體,我甚至用不著看見她,我只要聽見她說話就足夠了,假使她不言語的話,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邊就足夠了;我的感官編織在一起完全包圍了她,來到住宅前面,她理所當然下了車,我停頓了片刻,告訴司機讓他回來接我,但是我的目光卻仍然包圍著她,她在我的前面走進拱門,看著她這樣舉止笨重、滿臉紅光,體態豐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猶如我自己的妻子,看著她在牆壁的護衛下消失在我們的住宅之中,我總是體會到那份懶懶的居家的安寧,不幸的是,她似乎覺得自己置身於監獄,並且同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當人們問這位夫人呆在象利揚庫爾那樣漂亮的住宅里她是否感到滿足時,她回答說:「世上沒有漂亮的監獄,」我可以從那天晚上我們在她的卧室里兩個人單獨吃晚餐時她的那種憂慮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這一點。我對此先是毫無覺察;我還懊喪地想,如果沒有阿爾貝蒂娜(因為在一家旅館中她會整天與許多人接觸,跟她在一起我會飽嘗嫉妒的痛苦),我這時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廳吃晚飯,這些小餐廳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貨艙,從那裡可以透過四周裝飾著摩爾式線腳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見大運河。
我必須補充一點,阿爾貝蒂娜很欣賞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納青銅像,布洛克有無數理由認為銅像醜陋無比。但他奇怪我為什麼保留這尊青銅像時也許就不那麼有理由了。我從未象他那樣追求室內的藝術裝飾和布置,我實在懶得去管這種事,我對眼前習以為常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裡,我就有權不讓室內裝飾細膩別緻。儘管如此,我也許應該拿掉銅像。但是,醜陋而又豪華的東西卻很有用處,因為這些東西擺在那些不理解我們,與我們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們愛上的人旁邊會產生一種威性,而這種威性是一種美的、而又沒有顯露出自身的美的東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們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們必須施用某種威性的對象,而我們的智慧則足以保證我們在那些上等人身邊擁有這種威性。儘管阿爾貝蒂娜已開始有鑒賞力,她仍然對這尊青銅像有某種崇拜,這種崇拜投射在我的身上就變成了一種敬意,這種來自阿爾貝蒂娜的敬意對我至關重要(遠比保留一尊有點不太體面的青銅像更加重要),因為我愛阿爾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縛這種想法突然間不再使我感到難堪,我希望這種束縛持續下去,因為我彷彿覺得阿爾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縛。毫無疑問,每當我問她呆在我家她是否愉快,她總是回答我說她不知道在哪裡還會比在這兒更加幸福。但是這些話卻往往與她那種憂鬱和煩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顯然,如果她真有我以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麼滿足這些情趣受到阻礙就會令她惱火而使我寬慰,如此寬慰以至我覺得我不公正地譴責了她這一假設十分可能,即使按這種假設我很難解釋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徑:阿爾貝蒂娜設法從來不獨自一人自由行動,她回家時不在門前停留片刻,每當她去打電話時總是讓某個能夠向我重複她的話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或安德烈陪伴她,當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過,事後她總讓我單獨和安德烈在一起,卻又不露出有意為之的痕迹,好讓我得到關於她們外出的詳盡報告。某些很快剋制住的不耐煩的衝動與這種奇迹般的馴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些衝動使我自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打算掙脫她的枷鎖。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證了我的設想。有一天,我單獨外出時在帕西附近遇見了希塞爾,我們天南海北地聊開了。我立即對她說我經常看見阿爾貝蒂娜,我為自己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而非常得意。希塞爾問我她在哪裡可以找到她,因為她剛好有什麼事要告訴她。「什麼事?」——「跟她的女伴有關的一些事。」——「什麼樣的女伴?我也許可以向您提供點情況,這不影響您見她。」——「噢,是些從前的女伴,我不記得她們叫什麼名字,」希塞爾含糊其辭地回答道,連忙抽身告退。她離開了我,自以為她的話謹慎得足以讓我明白一切。然而謊言終究經不起任何追究,一點點東西就能將它拆穿!如果關係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從前的女伴,為什麼她「剛好」需要對阿爾貝蒂娜談談她們的事呢?「剛好」與戈達爾夫人心愛的口頭禪「真湊巧」如出一轍,這個副詞只能適用於一種非同尋常、恰到好處,也許是十萬火急,與確指的人物有關的東西。此外,她張張嘴,就象人們打呵欠時那樣,含糊其辭地對我說(同時身體幾乎也往後退,正如她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開倒車那樣)「啊!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們的姓名,」她張嘴說這話的樣子使她一臉撒謊像,她的聲調與臉是合拍的,而她先前說「我剛好」的那種截然不同、緊張活躍的神情說明了一個事實。我沒有盤問希塞爾。即使盤問她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當然,她撒謊的方式跟阿爾貝蒂娜不同。當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們之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在撒謊這個事實本身,而撒謊在某些場合是顯而易見的。並不是真相顯而易見,因為真相隱藏在謊言底下。眾所周知,每個殺人犯都自以為已經把一切籌劃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住;到頭來,殺人犯幾乎總要被逮住。相反,撒謊的人卻極少被人發覺,特別是其中被人喜愛的撒謊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她在那裡做了什麼。但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在她說到的另一件事,而這件事後面有她沒有道出的東西的時候,謊言即刻就被發現,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為人們意識到那是謊言卻又無法了解真相。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謊言是從人們在這段敘述中已經看到的許多特點中讓人感覺到的,主要是通過下面這個特點:當她說謊時,她的敘述便或是貧乏、疏忽,不真實,或者相反,充滿過多的旨在使敘述顯得真實的細枝末節。無論說謊的人怎麼想,顯得真實根本不等於真實。人們想聽某種真實的東西,卻聽到僅僅是顯得真實的東西,它也許比真實更加真實,也許過份真實,有點音樂欣賞能力的耳朵感覺到事實並非如此,正如聽見一行錯誤的詩句,或者聽到高聲把一個詞讀成另一個詞。耳朵對此有所感覺,如果是一個正在戀愛的人,他心裡便會驚慌不安。當人們因為不知道一個女人是經過貝里街還是經過華盛頓街,而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時,他們為什麼不想一想,只要我們明智地持續幾年不見這個女人,那麼這幾米的差距以及那個女人本身將縮小到一億分之一(也就是縮小到我們無法覺察的數量),那時比格列佛還要大得多的人將會變成任何顯微鏡——至少是心靈的顯微鏡,因為無動於衷的記憶顯微慎倍數更高而且不那麼易碎——都看不見的小矮人!不管怎樣,雖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與希塞爾的謊言有一個共同點——即撒謊本身——希塞爾撒謊的方式卻不同於阿爾貝蒂娜,也不同於安德烈,然而她們各自的謊言彼此之間卻配合默契、絲絲入扣,同時又千變萬化,以至這個小小的幫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新聞機構的那種不可滲透的嚴密性,儘管它們的組成*人員多種多樣,不幸的作者卻根本無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詐。報紙或者雜誌的主編撒起謊來態度特別真誠、鄭重,因為他在許多場合需要欺瞞如下事實,即當他高舉起真誠的旗幟對付其他的報紙主編或者戲劇導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時,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過的事情,運用同樣唯利是圖的手段。公然宣稱(正如一個政黨的領袖那樣,正如任何事物那樣)撒謊是可怕的,這樣做往往迫使人們在不摘掉莊嚴的面具,不放下真誠這頂桂冠的情況下比其他人撒謊更多。
「真誠的人」的協會會員撒起謊來截然不同,而且樣子更加天真。他欺騙他的作者猶如欺騙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劇中的一些噱頭。編輯部秘書,一個誠實而又粗俗的人撒起謊來直截了當,就象是向您許諾您的房屋將在房屋尚未開始營造之時竣工的一位建築師。擁有一顆天使般心靈的主編在其他三個人中間周旋,即使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會出於兄弟般情誼的考慮及溫柔的同舟共濟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話給他們以可貴的幫助。這四個人生活在永恆的糾紛之中,作者的到來終止了這些糾紛。他們超越個人之間爭吵,人人都記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脅的「部隊」這一偉大的軍人職責。很久以來,我一直在這個「小幫派」面前扮演著作者的角色,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如果希塞爾說「剛好」的時候想到了阿爾貝蒂娜的某個女伴,這個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這樣或那樣的借口離開我,便準備跟她一起去旅行,如果她想通知阿爾貝蒂娜時機已經或者即將成熟,那麼希塞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所以向她提問毫無用處。
象遇見希塞爾這樣的一些相會並不是加深我的疑慮的唯一原因。比方說,我欣賞阿爾貝蒂娜的繪畫。而阿爾貝蒂娜的繪畫,女囚的這些令人動容的消遣,使我深受感動,我為此向她表示祝賀。「不,畫得很糟,可我從來沒有上過一堂繪畫課。」——「有一天晚上,在巴爾貝克,您可是派人告訴我說您留下來上繪畫課。」我提請她回憶那個日子,並且對她說我當時即刻就明白,人們不在這個時辰上繪畫課。阿爾貝蒂娜滿臉通紅。「確實如此,」她說,「我沒有上繪畫課,我一開始對您撒了許多謊,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不再對您撒謊了。」我真想知道一開始的謊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裡預先就清楚,她的招認會是新的謊言。因此我只是擁抱她。我只要她講出其中的一個謊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說大海的氣息讓我感到難受。」面對這種惡意,我就不再堅持了。
為了讓她覺得她的枷鎖不那麼沉重,對我來說最妙的莫過於讓她相信我將親手砸碎她的枷鎖。無論如何,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把這個騙人的計劃向她和盤托出,她剛剛帶著過份的殷勤從特羅卡德羅回來;我所能做的,絕不是用與她決裂的威脅折磨她,而充其量是閉口不談我那顆感激的心正在編織的與她永遠共同生活的夢想。在打量她的時候,我很難克制自己不向她泄露這些夢,也許她也覺察了這一點,不幸的是,夢的表述沒有感染力。一個矯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由於他在自己的想象當中只看得見一個驕傲的年輕男子,於是便以為自己也變成了驕傲的年輕男子,正因為如此他變得更加矯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這種情形更為普遍,一個熱戀之中的情夫的不幸就在於他沒有意識到當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時,他的情婦卻看到了他那張原有的臉,這張臉並沒有因美的視覺產生的快意而變得漂亮些,恰恰相反。愛情甚至不能說明所有這些普遍情形;我們看不見我們的身體,其他人卻看見了,我們「追隨著」我們的思想,對其他人來說那是不可見的;而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東西。藝術家有時將這種東西顯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會使欣賞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為這種內在的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臉上。
一切被愛的人,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一切人,在我們眼裡都是雅努斯,如果這人離開我們,他向我們顯露的就是令我們欣喜的那一面,如果我們知道這人永遠受我們支配,他向我們展露的就是陰鬱的那一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與她長期共存的社會具有另一種我在這段敘述中無法言表的難以忍受之處。另一個人的生活與她的生活捆綁在一起,就象捆綁著一枚炸彈,丟下炸彈就必定犯罪,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曲折、坎坷、危險、擔憂,想到虛假和貌似真實的事以後會被信以為真而自己又無法解釋時的恐懼,假使人們的貼心知己中有個瘋子的話,就會體驗到這些感情,請以這些感情作比較。比如,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與莫雷爾生活在一起表示同情(對那天下午情景的回憶立即使我感到我的左胸遠比右胸脹大);姑且不論他們之間是否有關係,德·夏呂斯先生一開始大概不知道莫雷爾是瘋子。莫雷爾的美,他的平庸,他的高傲大概使男爵不想去深究,直至凄涼的日子來臨,在那些日子裡,莫雷爾指責德·夏呂斯先生憂鬱,而又無法作出解釋,莫雷爾藉助荒謬而又極為微妙的推理攻擊他的多疑,用絕望的決定威脅他,在這些決定中始終起作用的是對最直接的利益的最奸詐的考慮。這一切只不過是比較。阿爾貝蒂娜不是瘋子。
我心裡明白,這一天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難過。眾所周知,他的病拖了很久。當然不是指他起初得的病,那是自然產生的疾病。自然產生的疾病似乎只可能很短暫。但是醫學卻把握了延長疾病的藝術。藥物、和藥物提供的暫時的緩解及藥物中斷後又產生的身體不適形成了一種患病的假象,病人的習慣最終會使這種假象穩定下來,而且使它一直照原樣繼續下去,就象孩子們患百日咳痊癒很久之後還一陣一陣咳嗽那樣。接著,藥物不太起作用了,人們就增加劑量,藥物不再生效,反而由於長期使用不當開始產生危害。藥物的天然屬性恐怕不會讓它們持久發揮作用。幾乎可以與這種自然屬性匹敵的醫學卻能夠迫使人們卧床,迫使他們繼續服藥,否則便會死亡,這真是一大奇迹。這一來,人為的疾病紮下了根,變成一種次要而又真實的疾病,區別僅僅在於自然產生的疾病會痊癒,而醫學製造的疾病卻永遠不會痊癒,因為醫學不懂得痊癒的奧秘。
幾年以前,貝戈特已經足不出戶了。再說,他也從不喜歡社交界,或者說他曾經喜歡過一天,那僅僅是為了蔑視它,正如他蔑視其他的一切那樣,而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蔑視,即是說並非因為得不到而蔑視,而是剛得到便加以蔑視。他的生活如此簡樸,人們猜不出他究竟富有到什麼程度,即使知道也可能出錯,因為大家認為他非常吝嗇,然而從來沒有人象他那樣慷慨。他跟女人,確切地說跟少女在一起時尤其慷慨,她們為自己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感到慚愧。在他自己看來他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知道,只有在感到自己愛著別人的氣氛里他才能更好地創作。愛情,這未免言過其實,微微滲入肌膚的快感有助於文學工作,因為這種樂趣壓倒了其他樂趣,比如社交的樂趣,以及普遍認可的樂趣。即使這種愛情帶來幻滅,它至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觸動心靈的表層,否則心靈會變得毫無生氣。因此,為了使作家先與別的人既疏遠又適應,隨後再讓一架超過了一定年限,有停頓趨向的思想機器開動起來,慾望對作家來說不無裨益。人無法幸福,然而人卻能指出妨礙幸福的原因,假使沒有失望這類突然的缺口,這些原因對我們來說仍然是不可見的。夢想是無法實現的,這一點我們明白;如果沒有慾望,我們也許就不會夢想,夢想是有益的,為此人們可以看見夢想的破滅,夢想的破滅具有教育意義。貝戈特也在思忖:「我為少女花費的錢比百萬富翁花費的錢還多,但是她們給我帶來的樂趣或者失望使我寫出一本給我帶來錢財的書。」從經濟角度來看,這種推論是荒謬的,然而他在這樣把黃金轉化為愛撫,把愛撫轉化為黃金的過程中無疑得到了某種樂趣。當我外祖母故世的時候,我們看到,精疲力盡的晚年喜歡憩息。然而在社交界中卻只有談話。她對談話反應遲鈍,但是她有權趕走那些不過是問題和答案化身的女人。出了社交界,女人們重新變成凝視的對象,這使精疲力竭的老人感到那樣舒適。總而言之,這一切現在已經不再有問題。我說過貝戈特已足不出戶,他在他的卧室起床一個小時渾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著人們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車時穿的一切。他只讓極少數朋友在他身邊出入,在這些朋友面前為了替自己辯解,他指著他身上的花格披巾和毛毯愉快地說:「您還想怎麼樣,親愛的,阿納格薩戈爾說過,人生就是一種旅行。」就這樣,他慢慢感到越來越冷,就象一個小星宿預示著地球這個大星宿的景象:溫暖逐漸離開地球,生命隨即消逝。因此人類靠作品復活是不可能了。因為在將來,人類的作品要想光照後世,首先必須有人類存在。如果某些種類的動物能更長久地抵禦嚴寒的侵襲,那麼當人類不復存在的時候,即使貝戈特的榮耀還能持續到那個時候,這種榮耀頃刻之間也會永遠消失。能夠閱讀他作品的並不是最後僅存的那些動物,因為它們不大可能象過五旬節的使徒那樣無師自通地學會人類的各種語言。
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里,貝戈特遭受到失眠的折磨,更糟的是,他剛剛睡著就惡夢纏身,要是他醒了這些惡夢也會促使他避免重新入睡,很久以來,他一直喜歡做夢,甚至喜歡不詳的夢,由於這些夢,和這些夢與人們在清醒狀態中面對的現實互相矛盾,最遲在醒來時我們就會因做夢而深深感到我們曾經睡著過。但是,貝戈特的惡夢並非辦此,當他談到惡夢時,以前,他老聽到一些不愉快事情經過他的腦海。而現在,夢彷彿來自他的身外,他感到一個兇惡的女人手上拿著一塊濕抹布從他臉上擦過,竭力把他弄醒;臀部的搔癢難熬;車夫的狂怒——因為貝戈特在睡夢中曾經低聲抱怨自己駕駛技術糟糕——那個瘋狂暴怒的車夫向作家撲過來,咬他的手指,鋸他的手指。最後,當他在睡眠中光線很暗時,大自然便進行了一次不穿服裝,用中風奪走他的生命的排練:貝戈特乘坐轎車進入斯萬家新別墅的門廊,他想下車。一陣閃電般的暈眩使他呆坐在車座上,看門人試圖幫助他下車,他仍然坐著,不能起身挪動他的雙腿。他想緊緊抓住他面前的石柱,但是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站起來。
他看過一些醫生,這些被召請的人受寵若驚,診斷出他的不適是由於他過分勤勉(他已經二十年沒有做任何事了),由於他過度操勞。他們勸他不要看恐怖小說(他從來不看書),多曬「對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陽(他有幾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加飲食(這使他逐漸消瘦,倒為他的惡夢提供了營養)。他的一個醫生擅長於自相矛盾和戲弄人,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他,貝戈特一看見他就把別人對他的忠告作為自己的意見轉告他,那醫生矢口否認,以為貝戈特想讓他開出他喜歡的某種葯,便立刻禁用這種葯,為了達到目的,他經常用即刻編造的一些理由,在貝戈特用以具體反駁他的明顯的事實面前,醫生不能自圓其說,不得不在同一句話里自相矛盾,然而他又用新的理由強調同樣的禁令。貝戈特回頭去找第一批醫生當中的一位,這人以頭腦靈活而自鳴得意,尤其在一位文人面前,如果貝戈特委婉地說:「我覺得某醫生好象對我說過——當然是從前——那會使我的腎臟和大腦充血……」,那人就會露出狡黠的笑容,舉起手指說道:「我是說使用,而不是濫用。當然,任何藥物,誇張地說,都是一種同時具有利和弊兩個方面的武器。」我們的身體具有某種有益於我們健康的本能,正如我們的心靈具有道德責任感,這是醫學博士或神學博士的任何准許都無法代替的。我們知道冷水浴會使我們害病,我們仍舊喜歡洗冷水澡;我們總能找到醫生來建議我們洗冷水澡,而不是來防止洗冷水澡的害處。貝戈特明智地遵從每個醫生幾年來下的禁令。幾個星期之後,從前的意外再度出現,新的意外更加嚴重。每分鐘都痛得死去活來,再加上被短促的惡夢打斷的失眠,貝戈特不再請醫生了,他試著服用各種麻*醉葯,而且卓有成效不過劑量過多,他信任地看著每種麻*醉葯附帶的簡介,簡介上都說明睡眠的必要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藥品(除了說明書介紹的瓶內裝的產品,這種產品從無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產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貝戈特試過各種麻*醉葯。某些麻*醉葯與我們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製成的麻*醉葯類別迥異。人們只能懷著對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咽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葯。心跳得就象赴第一次約會。新的藥物即將把我們引向哪些鮮為人知的睡眠和夢幻呢?藥物現在已經進入我們的身體、左右著我們的思想。我們將以何種方式入睡?一旦我們睡著了,這種全能的主宰會讓我們通過哪些古怪的途徑,到達哪些顛峰,哪些無法測量的深淵呢?我們在這種旅行中會有哪一類新的感受呢?新葯會使我們不舒服?心情恬淡快活?死亡?貝戈特的死發生在他把自己如此這般地託付給這些朋友(朋友還是敵人?)當中最厲害的一個之後的第二天。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去世的:尿毒症的輕微發作是人們建議他休息的原因。但是一位批評家在文章里談到過的弗美爾的《德爾夫特小景》(從海牙美術館借來舉辦一次荷蘭畫展的畫)中一小塊黃色的牆面(貝戈特不記得了)畫得如此美妙,單獨把它抽出來看,就好象是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作品,具有一種自身的美,貝戈特十分欣賞並且自以為非常熟悉這幅畫,因此他吃了幾隻土豆,離開家門去參觀畫展。剛一踏上台階,他就感到頭暈目眩。他從幾幅畫前面走過,感到如此虛假的藝術實在枯燥無味而且毫無用處,還比不上威尼斯的宮殿或者海邊簡樸的房屋的新鮮空氣和陽光。最後,他來到弗美爾的畫前,他記得這幅畫比他熟悉的其它畫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於批評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藍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紅的,最後是那一小塊黃色牆面的珍貴材料。他頭暈得更加厲害;他目不轉睛地緊盯住這一小塊珍貴的黃色牆面,猶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隻黃蝴蝶看。「我也該這樣寫,」他說,「我最後幾本書太枯燥了,應該塗上幾層色彩,好讓我的句子本身變得珍貴,就象這一小塊黃色的牆面。」這時,嚴重的暈眩並沒有過去。在天國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盤盛著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則裝著被如此優美地畫成黃色的一小塊牆面。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個天平托盤誤認為後一個了。他心想:
「我可不願讓晚報把我當成這次畫展的雜聞來談。」
他重複再三:「帶擋雨披檐的一小塊黃色牆面,一小塊黃色牆面。」與此同時,他跌坐在一張環形沙發上;剎那間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險,他重又樂觀起來,心想:「這僅僅是沒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無關係。」又一陣暈眩向他襲來,他從沙發滾到地上,所有的參觀者和守衛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遠死了?誰能說得准呢?當然,招魂術試驗和宗教信條都不能證明人死後靈魂還存在。人們只能說,今生今世發生的一切就彷彿我們是帶著前世承諾的沉重義務進入今世似的。在我們現世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以為我們有必要行善、體貼、甚至禮貌,不信神的藝術家也沒有任何理由以為自己有必要把一個片斷重畫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讚歎對他那被蛆蟲啃咬的身體來說無關緊要,正如一個永遠不為人知,僅僅以弗美爾的名字出現的藝術家運用許多技巧和經過反覆推敲才畫出來的黃色牆面那樣。所有這些在現時生活中沒有得到認可的義務似乎屬於一個不同的,建築在仁慈、認真、奉獻之上的世界,一個與當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這個不同的世界出來再出生在當今的世界,也許在回到那個世界之前,還會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響下生活,我們服從那些律法,因為我們的心還受著它們的熏陶,但並不知道誰創立了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動使人接近這些律法,而只有——說不定還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們。因此,貝戈特並沒有永遠死去這種想法是真實可信的。
人們埋葬了他,但是在喪禮的整個夜晚,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櫥窗里,他的那些三本一疊的書猶如展開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對於已經不在人世的他來說,那彷彿是他復活的象徵。
我曾經說過,我知道貝戈特是在那一天去世的。我對那些說他是前一天去世的報紙——彼此都重複著同一個調子——的這種不準確十分欣賞。就在前一天,阿爾貝蒂娜遇到過他,她當天晚上就對我講述了這件事,她甚至因此遲到了一會兒,因為貝戈特跟她聊了很久。毫無疑問,貝戈特是與阿爾貝蒂娜進行最後一次談話的。她是通過我認識貝戈特的,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了,她出於好奇想要拜見他,我便在一年前寫信給這位年邁的大師,把她引薦給他。他同意了我的請求,我想他心裡有點不舒服,因為我重新見他只是為了讓另一個人高興,這證實了我對他的冷漠。這些情況經常發生:有時,人們不是為了享受重新跟他交談的樂趣,而是為了第三者而懇求他或者她,他或者她的斷然拒絕使被我們監護的女人以為我們在炫耀自己擁有一種莫須有的能力;更多的則是,天才或者著名的美人同意了,然而由於他們的榮譽受到了侮辱,他們的情感受到了挫傷,他們對我們只懷有一種已經淡薄了的,憂傷而又帶點輕蔑的感情。在錯誤地指責報紙不準確之後,我猜測了很久,因為那一天,阿爾貝蒂娜根本沒有遇到貝戈特,但是,當時我卻一刻也不曾懷疑過她,因為她向我講述這件事時神態自然,而且我在很久以後才了解她那坦然撒謊的迷人技巧。她所說的、她所招認的與事實如此不謀而合——我們無可辯駁地看到並了解到這點——所以她就這樣在她的生活間隙當中散布了另一種生活的種種插曲,當時我沒有懷疑這另一種生活是虛假的,只是在很久以後我才覺察到了這一點。我曾補充說,「當她招認的時候」,下面談談為什麼。有的時候,一些奇特的比較使我對她產生過嫉妒和懷疑,在這種懷疑里,在過去,或者很遺憾在將來,有另外一個人。為了對我掌握的事實顯得有把握,我說出了姓名,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是啊,一禮拜前我在離家幾步遠的地方遇見過她。我出於禮貌內她還禮。我跟她一起走了兩步。但是我們之間沒有過任何事情,從來也不會有任何事情。」而阿爾貝蒂娜卻根本沒有遇到過這個人,最充分的理由就是那人已有十個月沒去巴黎。但是我的女友覺得完全否認不足為信。因此她虛構了這次短暫的相會,她說得那麼實在,我彷彿看到那位夫人停下腳步,向她問好,跟她一起走了幾步。假如我這時在外面,我的感官也許會向我證實,那位夫人沒有跟阿爾貝蒂娜走過幾步。然而即使我知道事實恰好相反,那也是得之於一系列推理中的一個環節(我們信任的那些人的話語環環緊扣),而不是感官的實證。為了引用感官的這種實證,我必須恰好在外面,而事實並非如此。不過人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假設也不是難以置信的:我有可能在阿爾貝蒂娜那天晚上(她沒有看見我)對我說她跟那位夫人一起走了幾步的那個時辰外出並且來到街上,那樣我就會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撒謊。這是否確鑿?一片該死的陰霾佔據了我的頭腦,我可能會懷疑我看到過她獨自一人,只要我設法了解由於哪種視覺幻象我才沒有看見那位夫人,我就不會因為自己的誤會大吃一驚了,因為天體世界也並不比人類,尤其是我們熱愛的人的真實活動更難認識,就些人為了對付我們的懷疑,會用一些保護他們自己的謊言使他們更加理直氣壯。他們可以讓我們麻木不仁的愛情相信,我們熱愛的女人在國外有並不存在的姐妹,兄弟、嫂子,這種情形又能持續多少年呢?
感官的實證本身也是一種思想活動,在這個活動中自信造就了事實。我們好多次都看到,有時聽覺給弗朗索瓦絲帶來的不是人們說出的那句話,而是她自己信以為真的那句話,這就足以使她聽不進一種更加優美的發音對她的暗中糾正。我們的膳食總管也是如此。德·夏呂斯先生這時穿著——因為他變化多端——顏色很淺,在千萬個人當中一眼便能認出的褲子。不過,我們的膳食總管以為「公共小便池」(plssotiere)1一詞(這個詞指德·蓋爾芒特公爵所謂的朗比托小廁所,聽到這樣的稱呼,德·朗比托先生火冒三丈)就是「pistieie」的意思,他一生中從來沒聽到任何人說過「公共小便池」,儘管人們經常在他面前提到這個詞。但是,謬誤要比信任更加頑固,而且謬誤從不對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膳食總管經常說:「德·夏呂斯男爵先生長時間呆在小便池裡(pistieie)肯定是因為他得了一種病。這就是一個老色鬼的下場。他還穿著長褲。今天早晨,夫人派我去納伊買東西。在勃艮第街,我看見德·夏呂斯男爵先生走進了公共小便處。一個多小時之後,當我從納伊回來時,我在同一個小便處,在老地方又看見了他的黃褲子,他總是呆在中間好讓別人看不見他。」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誰比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侄女更漂亮、更高貴、更年輕。然而我卻聽見我有時去去的那家餐廳的守門人在她經過的時候說:「瞧瞧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婦人,象什麼樣子!少說也有八十歲。」關於年齡,我看他對自己的話也難以相信。但是,每當她經過飯店前去看望她那兩個離這裡不遠的可愛的姑婆德·弗桑薩克夫人和德·巴爾魯爾夫人時,聚集在他身邊的那些跑堂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他們以為這個小美人的臉看上去有八十歲,守門人形容「自命不凡的老婦人」的八十高齡被用到了她的身上,這也許是開玩笑,也許不是。要是有人對他們說,她比飯店裡兩個女出納之中的一個更出色,他們可能會笑破肚子,而那個患著濕診,肥胖得可笑的女出納在他們眼裡居然是個美婦人。也許只有性慾才能阻止他們產生這樣的謬誤,假使性慾在所謂自命不凡的老婦人經過時發生作用,那些跑堂的也突然對這位年輕的女神起了饞心才能。然而,由於一些不為人知的,可能是社會方面的原因,這種慾望並沒有起作用。況且其中還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對我們大家來說,世界是真實的,在每個人看來世界又是不同的。為了敘述的順序,如果我們不必局限於一些無聊的理由,有多少更重大的理由使我們能夠指出這卷書的開頭,有多麼膚淺多麼騙人,在那一卷里我說我在自己的床上聽見世界忽而在這種天氣忽而在那種天氣里蘇醒了!是啊,我被迫使事物變得淺薄,成為撒謊的人,然而每天早晨醒來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成千上萬個,幾乎與人類的眼珠和智慧一樣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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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issotiere比pistiere多一個音節,而後者是不存在的。
提到阿爾貝蒂娜,我從來不知道哪些婦女在使謊言生動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這一點上比她更具有獨到的天賦,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當中的一位,她也象阿爾貝蒂娜那樣嬌艷,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側影就象一串串玫瑰花,花串又長又彎曲,我忘記了這種玫瑰的名字。從說謊的角度來看,這個少女比阿爾貝蒂娜更勝一籌,因為她說謊時沒有一刻顯得痛苦,也沒有因惱怒而省去什麼不說,而這些現象在我的女友那裡比比皆是。然而我說過,她在編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時迷人可愛,因為聽她說話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說的——卻又是想象出來的——那些東西,把她的話當作自己親眼目睹的了。激勵阿爾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沒有使我產生嫉妒的慾望。因為也許並不引人關注的阿爾貝蒂娜喜歡得到別人的奉承。不過,在這部作品當中,即使我有過而且可以有許多機會表現嫉妒怎樣增強了愛情,我也是站在情人的立場這樣做的。但是,哪怕這個人的傲氣幾乎已蕩然無存,哪怕他會因為別離而死去,他也不會用奉承去響應假想的不忠,他會自己走開,或者並不遠遠離去,而強迫自己裝出冷漠的樣子。因此,他的情婦使他備受折磨痛苦,這對情婦來說倒純粹是一種損失。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話,用溫情脈脈的愛撫去驅除折磨他的種種疑慮,儘管他自以為對此無動於衷,情夫也許並沒有體會到由嫉妒引起的愛情的猛烈增長,但他突然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動情、放鬆,猶如人們在一場風暴過後大雨降臨時感到的那樣,當人們還在大栗樹底下感受到掛在樹上的水珠間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來的時候,色彩絢麗的太陽已經重新出現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對治癒自己的那個女人的感激之情。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喜歡報答她對我的盛情,這也許正說明她是為了開脫自己才杜撰出那些故事,承認得那麼自然的,我並不懷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個就是遇到貝戈特,而他當時已經死了。直到現在,我只知道阿爾貝蒂娜這些謊言,比如,弗朗索瓦絲在巴爾貝克向我報告的,我忘記說了,儘管這些謊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因為她不願來,她就對我說:『您難道不能對先生說您沒有找到我,說我已經出去了?』」然而熱愛我們的「下人們」,正如熱愛我的弗朗索瓦絲,他們喜歡刺傷我們的自尊心。
晚飯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想乘著我已經起床的機會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康布爾梅一家,我不太清楚,總之是我在他們家裡能夠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沒有說出我準備去看望的維爾迪蘭一家的姓。我問她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去。。她借口沒有裙袍。
「再說,我的頭髮也梳理得太不象樣子。您是否堅持要我繼續保持這種髮型呢?」她突然伸出一隻手向我告別,她攤開胳膊,聳起肩膀,就象從前她在巴爾貝克海灘上那樣,此後她再沒有過這樣的動作。這個被人遺忘的動作使阿爾貝蒂娜的身體獲得了活力,她變成還不大了解我時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這種舉動使外表唐突、拘泥虛禮的阿爾貝蒂娜恢復了她原來的新鮮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這個少女背後的大海,自從我不再去海邊以後,我從來也沒有看到大海象這樣向我招手。「我的姨媽覺得這髮型會使我顯老,」她神情陰鬱地補充道。我心想:「但願她姨媽說得對!」讓娃娃臉的阿爾貝蒂娜使邦當夫人顯得更年輕,這正是她姨媽最大的追求,還有,最好阿爾貝蒂嫁在嫁給我之前別花她的錢,而且從我們結婚那天起她還會有所收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願意阿爾貝蒂娜別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少在街上讓人回首顧盼,因為無論是討厭的老嫗還是被愛戀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個嫉妒的情夫感到放心,不過讓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爾貝蒂娜採納的那種髮型在她看來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遠離阿爾貝蒂娜,不斷地把我與她聯繫在一起的還是這種新的居家的親切感。
我對阿爾貝蒂娜說讓她陪我去蓋爾芒特和康布爾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裡,她對我說她沒心思去,我便去了維爾迪蘭家。正當我動身去維爾迪蘭家的時候,我到那裡聽音樂會的念頭使我聯想起下午的情景:「蕩婦、蕩婦」——失戀的情景,也許是妒火中燒的情景,然而又是獸性大發的情景,除了言語之外,其獸性和一頭愛上女人(如果可以這麼說)的大猴對這女人幹得出來的一模一樣——,正當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輛出租馬車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抽泣聲,他坐在一塊界石上試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走上前去:那人雙手捧著腦袋,看上去象個年輕男子;從他大衣里露出的白顏色判斷,他似乎穿著套裝,系著白色領帶。聽到我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掛滿淚水,但是他立即認出是我,並且掉轉臉去。那是莫雷爾。他知道我已經認出了他,便竭力止住淚水,他對我說,他因為心裡難受在這裡停停。他對我說:「就在今天,我粗暴地侮辱了一個女人,我對她曾經一往情深。卑鄙的傢伙才會這麼干,因為她愛我。」——「時間長了她也許會忘記,」我回答說,我沒有想到這樣說話會顯得我好象耳聞目睹了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個勁地傷心去了,根本沒有想到我會知道點什麼。「她也許會忘記,」他對我說。「但是我卻無法忘記。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討厭自己!不過歸根到底,既然已經說了也沒有辦法,再怎麼做也無濟於事。當我被激怒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這對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經完全錯亂了,」正如所有的神經衰弱患者那樣,他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擔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頭猛獸的愛情怒火,那麼今天晚上,幾個小時之間恍若過去了幾個世紀,一種新的感情,一種羞愧、後悔、憂傷的感情則表明:野獸向人類轉變的演化過程中一個冗長的階段已經過去。儘管如此,我卻始終聽到「蕩婦」的喊聲,我惟恐下一輪再循環到野蠻狀態。況且我也很難理解所發生的一切,這點再自然不過,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幾天來,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段與小提琴手的精神狀態並無直接關係的不體面插曲之前,莫雷爾的神經衰弱已經又犯了。實際上他在上個月就飛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卻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象未婚夫那樣隨心所欲地帶她出去。然而,當他在準備強*奸的勾當中陷得深了些時,尤其是當他對自己的未婚妻說要她跟別的少女交朋友並把她們提供給他時,他遭到了抵制,這激怒了他。這一下(她過於貞潔也好,相反她自願失身也罷),他的慾望一落千丈。他決定斷絕關係,不過他覺得男爵這個人雖然邪惡卻也十分仗義,他害怕斷絕關係之後德·夏呂斯先生會趕他出門。所以,他半個月前就下決心不再去見那個少女,讓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倆之間去解決(他使用了一個更加康布爾梅式的動詞),並且打算在宣布斷絕關係之前,「溜」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愛情的結局使他有點傷心,因此,儘管他與絮比安侄女的行為在微不足道的細節上恰恰可以同他與男爵在聖馬爾斯吃晚餐時他當著男爵的面論說的行為相吻合,這兩種行為可能還是截然不同的,而他在自己論說過的行為中沒有料到的一些不太惡劣的感情可能美化了他的真實行為並且使之情感化。相反,現實比計劃更糟的唯一地方倒在於計劃中他覺得在這樣一種背棄之後似乎不可能留在巴黎。現在,對他來說,為了一樁如此簡單的事情「溜走」未免太過份了。這意味著離開無疑會發怒的男爵,破壞自己的地位。還會失去男爵給他的一切錢財。一想到這一切在所難免,他便心煩意亂,他一連幾個小時傷心落淚,為了不去想這些,他用了嗎啡,是小心翼翼用的。然後,他的頭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毫無疑問,這種想法在頭腦中逐漸產生成形已有一段時間了,那就是:在斷絕關係與完全跟德·夏呂斯先生鬧翻之間的選擇也許並非兩者必居其一。失去男爵供給的一切錢財損失太大了。莫雷爾猶豫不決,他有好幾天都在發愁,就象他見了布洛克時發愁一樣,然後他得出結論,絮比安和他的侄女試圖讓他落入一個圈套,他們大概在為這樁佔便宜的交易而感到慶幸。他覺得總之是那個少女自己不好,她笨拙得簡直不知道怎樣用肉慾去纏住他。對他來說,犧牲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的地位不僅荒唐,而且他們訂婚以來他請少女吃過的那些昂貴的晚餐也很可惜,他也許可以報賬,就象那個每月都把自己的「賬本」交給我舅舅的隨身男僕的兒子那樣,因為賬本的單數對一般人來說意味著印成鉛字的著作,而對「殿下」們和隨身僕役來說便失去了這層意思。對僕役來說這個詞意味著賬本;對「殿下」們意味著人們記事的本子(在巴爾貝克,一天,盧森堡公主對我說她沒有帶書,我正想把《冰島漁夫》和《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借給她時才明白她想說的意思;並非她日子過得不太愉快,而是因為她沒帶本子,我要給她留名字就難一些)。
儘管莫雷爾對他行為的後果看法老變,儘管兩個月之前當他狂熱地愛上絮比安的侄女時,他也許會認為這種行為十分可憎,儘管半個月來他一再重申這種行為本身是自然的,值得稱道的,這種行為卻仍然使他的神經質狀態更加嚴重,剛才他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中申明斷絕關係的。他已經做好了「出氣」的充分準備,即使(除非是在瞬間的衝動中)不拿這個少女出氣,殘存的愛情使他對少女還心有餘悸,也就是說她還殘存一絲愛意,至少也要拿男爵出氣。不過,他在晚飯前對男爵守口如瓶,因為他把他本人專業上的精湛技藝看得高於一切,當他要演奏高難度作品的時候(比如今天晚上在維爾迪蘭家),他就避免(盡量避免,而這比下午的情景更夠他受的)一切可能使他的演奏動作不連貫的東西。就象一個熱衷於賽車運動的外科大夫在他要動手術的時候不再開車。因此,他在對我說話的同時輕輕地逐個活動他的手指,看看手指是否恢復了它們的靈活。他皺皺眉頭,那意思好象是還有一點神經質的僵硬。然而,為了不讓手指更僵硬,他放鬆面部,正如人們在沒有睡著覺或者沒有輕易佔有一個女人時不讓自己激動惱火那樣,因為他生怕恐懼症本身會進一步耽擱他睡眠或者享樂的時間。所以,他希望重新恢復心靈的寧靜,以便象往常一樣專心致志地在維爾迪蘭家演奏,他還希望讓我證實他的痛苦,因為我後來看出了這一點,為此在他看來,最簡單的莫過於懇求我立即離開。他的懇求是多餘的,因為離開他對我是一種解脫。當我們往同一幢住宅走去,在離住宅還有幾分鐘的路程時,我真害怕他要求我開車帶他同往,我對下午的情景印象太深,所以這段路如果讓莫雷爾在我身邊我不能不感到有點厭惡。莫雷爾對絮比安侄女的愛情,後來的冷漠或者說憎惡很可能發自真心。不幸的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如此行事,突然「貼上」一個少女,向她發誓永遠愛她,甚至向他出示他隨身攜帶的手槍,說假使他卑鄙殘忍到拋棄她,他就叫自己腦袋開花。後來他還是拋棄了她,並且感到某種怨恨而不是悔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這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所以許多少女——忘不了他卻被他忘懷的少女——感到痛苦——比如絮比安的侄女,她仍然痛苦了很久,她在繼續愛著莫雷爾的同時又很蔑視他——她們痛苦,而且準備在內心苦痛難熬時發泄出來,因為莫雷爾那張堅硬猶如大理石,俊美猶如古代藝術品的面容就象一尊希臘雕像的碎片那樣充塞在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的腦海之中,還有他那漂亮的頭髮,機智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嵌進不該接受它們的頭顱便形成腫塊,而這腫塊又無法開刀。然而,久而久之,這些如此堅硬的碎片終於滑落到一個地方,在這裡它們已引不起太大的痛苦,也不動彈;人們再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那就是遺忘,或者說無足輕重的記憶。
我在白天有兩個收穫。一方面,由於阿爾貝蒂娜的溫順給我帶來了寧靜,我有可能,從而也下了決心跟她斷絕關係。另一方面,我坐在我的鋼琴前等待她的那段時間裡反思的結果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想爭取把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奉獻給藝術,而藝術並不是某種值得人們為它作奉獻的東西,而是某種生命之外的東西,它與人生虛浮的榮譽和一事無成都毫不相干,從作品中獲得真正的個性這種表象僅僅來自技巧上的逼真。如果說我度過的下午在我身上留下了其他的,也許是更加深刻的東西,那麼這些東西是在很久之後才被我了解的。至於我明確地權衡過的這兩個收穫,它們不會持續很久;因為從那天晚上開始,我關於藝術的看法便在那天下午的感受逐漸減弱時重新佔據上風,相反,我說的寧靜以及由此而來的我能夠獻身藝術的自由倒會重新棄我而去。
我的車沿著堤岸駛近維爾迪蘭家,我讓司機停車。其實我剛剛看見布里肖在波拿巴特街的拐角從有軌電車裡走下來,他用一張舊報紙擦拭自己的皮鞋,戴上銀灰色手套。我朝他走去。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眼疾逐漸惡化,所以他佩戴了一副——猶如實驗室一般闊氣的——新眼鏡,就象天文望遠鏡那樣功率大而且複雜,眼鏡彷彿用螺絲擰在他的眼睛上;他把眼鏡的焦距對準我,並且認出是我。眼鏡的狀況良好。但是,透過眼鏡,我卻覺察到呆在這種大功率的設備底下的是一縷細微的、淡淡的、痙攣的、垂死的漠然目光,正如在那些對人們乾的活報酬太多的實驗室里,有人把一隻微不足道、瀕臨死亡的小動物置於最精密的儀器之下那樣。我把自己的胳膊伸給這個半瞎的人,好讓他放心走路。「這一次,我們不是在大舍爾堡附近,」他對我說,「而是在小敦刻爾克旁邊碰面了,」我覺得他的話實在無聊,因為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我又不敢問布里肖那是什麼意思,與其害怕他的輕蔑,我倒更怕他的解釋。我回答他說,我很想看看從前斯萬每天晚上與奧黛特會面的那間客廳。「怎麼,您熟悉這些古老的故事?」他對我說。「不過,詩人完全有理由稱之為:grandespatiummortalisaev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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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語。意為:死而復活的巨大空間。
在當時,斯萬的逝世使我大為震驚。斯萬死了!斯萬在這個句子中並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所有格的作用。我從此領會了獨特的死亡,由命運派遣為斯萬服務的死亡。因為我們說死是為了簡化,然而有多少人就幾乎有同樣多的死亡。有些感官我們並不具備,這種官能使我們能夠看見朝四面八方疾速奔跑的死神,命運之神把活躍的死神往這個人或那個人引過去。這些死神往往只有在兩、三年之後才能完全從自己的工作中解放出來。飛奔的死神把癌症放入斯萬的脅部,然後又跑開去干別的活,直到外科大夫動完手術時再重新回來,以便把癌症再次放進去。繼而,人們從《高盧人報》中看到,斯萬的健康令人不安,但是他的身體不適正在有效地恢復。於是,在咽氣之前的幾分鐘,死神就象一個不會毀滅您而會照料您的修女前來倍伴您度過最後的時刻,用最後的光環為這個心臟已經停止跳動,身體永遠冰涼的人加冕。正是死神的多樣性,它們來回走動的神秘性,它們身上致命的披肩的色彩使報紙的字裡行間具有某種引起如此強烈感受的東西:「我們非常遺憾地獲悉,查理·斯萬先生因患某種痛苦的疾病的後遺症於昨日在巴黎寓所逝世。作為巴黎人,他的思想備受重視,他在有選擇的人際關係中始終忠誠可靠,為此也深孚眾望,藝術文學界將一致對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對文學藝術高超精微的鑒賞力使他深受喜愛和歡迎。賽馬俱樂部全體國人也對這位成員的逝世表示惋惜,他在俱樂部不僅資深而且馴馬有方。他還是同盟聯誼會和農業聯誼會會員。前不久,他遞交了王家街聯誼會成員的辭呈。他的精神風貌以及他引人注目的聲望卻仍然在音樂繪畫的大型活動中,尤其在藝術預展或開幕式上引起公眾的興趣,他甚至在極少出戶的最後那幾年仍舊是這些領域忠實的常客。喪禮即將舉行,云云。」
從這一點來看,如果不是「有身分的人」沒有名望,頭銜會使屍體腐爛更快。毫無疑問,沒有突出個性的人只能默默無聞,即使那人是於塞斯公爵。然而公爵這頂桂冠還會把各種因素聚集起來並保持一段時間,有如阿爾貝蒂娜喜歡吃的冰糕暫時保持好看的形狀,而那些熱衷於上流社會生活資產階級人士一俟死去,他們的名字立即就會解體,「脫模」融化。我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談到加蒂埃時把他當作德拉特雷穆瓦伊公爵的好朋友,當作一個在貴族圈子中備受推崇的人。對下一代人來說,加蒂埃變成了那麼不定型的東西,以至把他歸到於首飾商加蒂埃一類人還算抬高了他的身價,他可能會嘲笑那些無知的人竟然把他跟首飾商混淆起來!相反,斯萬卻是個具有出色的文化藝術個性的人;儘管他沒有任何「作品」,他卻有倖存留了一點時間。然而,親愛的查理·斯萬,我在年輕時對您了解甚少,而在您離墳墓不遠時,因為那個也許被您看作小傻瓜的人已經把您作為他的一部小說的主人公,人們已經又開始談論您了,也許您因此還會活下去。在迪索描繪王家街聯誼會的陽台這幅畫中,您在加里費、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和聖莫里斯中間,人們在談這幅畫時之所以經常談到您,那是因為人們看到,在斯萬這個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徵。
再談談更普遍的事實,我曾經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裡聽見斯萬本人談到他的這種預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舉行宴會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瀏覽報紙時,他的訃告就象不合時宜地插進來的幾行神秘的文字頓時吸引了我,我當時又重新體會到了同樣的死亡獨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異性。這幾行文字足以使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只能用姓名,用見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間從陽世轉到陰間的姓名來應答別人的人。正是這幾行字使我仍然渴望進一步了解維爾迪蘭從前居住過的地方,斯萬當時還不光見諸於報紙上的幾行文字,他那時經常和奧黛特在那個地方共進晚餐。還應該補充說(這使我為斯萬之死悲哀的時間比為另一個人之死悲哀的時間更長,儘管去了解的動機與他的死亡的個別怪異性無關),我沒有去看望希爾貝特,而我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卻答應過斯萬去看她,他沒有把這條「別的理由」告訴我;在那天晚上,他暗示過這條理由,為此他還選擇我作他與親王交談的知情人;上千個問題又湧現在我面前(猶如水泡從水底冒上來那樣),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題問他:關於弗美爾,關於德·穆西先生,關於他本人,關於布歇的一張壁毯,關於貢佈雷,毫無疑問,這些問題並不迫切,因為我已經把這些問題擱置再三,然而自從他封住了牙關不可能再答覆之後,這些問題在我看來便顯得至關重要了。
「噢,不,」布里肖又說,「斯萬不是在這裡遇到他未來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最後的時刻,在局部摧毀了維爾迪蘭夫人的第一個住處的那場災難之後才來這裡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里肖眼前展示在我看來似乎不合適的奢侈,因為這位大學教師沒有奢侈的份兒,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車,司機不明白我為了在布里肖發現我之前躲遠點而飛快地對他說的話。結果是司機又走過來與我們攀談,他問我是否要來接我;我趕忙對他說好吧,並為此對乘坐公共汽車到來的大學教師表示倍加尊重。
「啊!您是坐小汽車來的,」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的上帝,這是最偶然不過的事;我從來不乘小汽車。我總是乘坐公共汽車或者步行。不過,如果您答應我坐進這輛破車,今天晚上陪您回家對我來說也許是莫大的榮幸;我們會有點擠。但您總是對我那麼寬厚。」唉,我心想,向他提出這樣的建議對我毫無損失,既然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我得老回家。她在任何人都不能前來見她的那個時辰呆在我家,這就使我能夠象下午那樣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下午我知道她即將從特羅卡德羅回來,我又並不急於再見她。然而,歸根到底,也象下午那樣,我感覺到我有一個女人,我在回家時就不會經歷孤獨引起的有益於健康的興奮。「我樂意接受,」布里肖回答我說。「在您提到過的那個時期,我們的朋友任在蒙達利維街一個寬敞的帶夾層的一樓,夾層對著花園,房屋當然不算豪華,但比起威尼斯大使的住宅我更喜歡這房子。」布里肖告訴我,「今天晚上,『孔蒂碼頭』(自從維爾迪蘭遷到那裡之後,他的老常客談起他的沙龍便這樣稱呼)有德·夏呂斯先生組織的盛大音樂『招待會』。」他還說,在我剛才談到過的從前那些日子,小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基調也截然不同,這不僅僅因為常客們更年輕的緣故。他向我講了埃爾斯蒂爾的一些惡作劇(他稱之為「純粹的瞎胡鬧』),比如有一天,他在最後一刻裝作走掉的樣子,然後裝扮成臨時加班的司廚長走進來,他在遞盤子的同時湊到假裝正經的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耳邊說了一些放蕩的話,男爵夫人又怕又氣,滿臉通紅;接著,在晚飯結束前他消失了,他讓人把一個盛滿水的浴缸抬進客廳,當人們離開飯桌時,他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走出浴缸,嘴裡罵罵咧咧;還有,有幾次大家穿著紙做的,由埃爾斯蒂爾設計、裁剪、繪製的服裝前來夜宵,那是他的傑作,有一次布里肖穿了查理七世宮廷中一個貴族大老爺的服裝,腳上穿的是尖長的翹頭鞋,另一次他穿著拿破崙一世的服裝,埃爾斯蒂爾用封信的火漆給這套服裝製作了一條榮譽軍團飾帶。簡而言之,布里肖正在他的頭腦中重溫當時的客廳,客廳里的大窗戶,那些被正午的太陽曬糟了,需要更換的矮腳長沙發。他聲稱,與今天的額廳相比,他更喜歡往日的客廳。當然,我很清楚布里肖所理解的「客廳」——就象教堂這個詞不僅指宗教建築,而且還指信徒的團體——不僅指那個夾層,而且還指常去那裡光顧的人,他們去那裡尋求的特殊的樂趣,在他的記憶中是這些長沙發使那些人和事變得更清晰了,當時有人下午前來拜會維爾迪蘭夫人時就坐在這些長沙發上等待她準備就緒,當時外面栗樹上的粉紅色花朵,壁爐上花瓶里的石竹彷彿是在用它們的粉紅顏色笑盈盈地向來訪者親切致意,表示它們聚精會神地期待著姍姍來遲的女主人。然而,這個「客廳』在他看來之所以比現在的客廳更勝一籌,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思想就象老普羅透斯1,對什麼樣的形式都無法屈從,甚至在社交生活里,我們的思想也會突然脫離一個艱難而緩慢地臻於完善的客廳,而去喜歡一個不太出色的客廳,正如奧黛特讓奧多拍攝的那些「經過整修」的照片,照片中她身穿公主的寬大裙袍,朗代里克為她捲髮,比起這些照片來,斯萬更喜歡照相簿上那張在尼斯拍攝的小照,在這張小照上,她頭戴呢絨遮陽闊邊女軟帽,散亂的頭髮從綉著蝴蝶花,黑絲絨打結的草帽中露出來(照片越舊,女人們一般看上去也就越老),風姿綽約使她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就象一個可能比實際年齡大二十歲的小丫環。也許他還熱衷於向我吹噓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訴我他曾經品嘗過我不可能領略的種種樂趣。況且,只要指出這兩、三個不復存在的人,用他自己的談話方式賦予這些人的魅力以某種神秘的東西,他也就做到了這一點;我覺得人們向我講述的關於維爾迪蘭家的一切都過於粗淺;就連我從前認識的斯萬,我也責備自己沒有對他加以足夠的注意,對他的注意也沒有做到大公無私,在他一面接待我一面等候他的妻子回來吃午飯時我也沒有認真聽他說話,他給我看一些精品時我也沒有認真聽他解說,因為我現在明白了,他堪與從前最出色的健談者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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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是一個海神,能占卜凶吉,隨時變化形狀。
來到維爾迪蘭夫人家的時候,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正挺著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我們走來,還無可奈何地讓一個流氓乞丐之類的人跟在他身後,現在他經過哪怕表面看去無人問津的角落,這類人也會從那裡冒出來,因為這大塊頭醜八怪總是身不由己地讓這類人跟著他,哪怕隔一段距離呢,就象鯊魚總由它的嚮導護送一般,這與第一年在巴爾貝克見到的那個外貌冷峻、裝出具有男子氣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麼鮮明的對照,我覺得好象發現了一個處於不同公轉周期的天體,旁邊還有一個衛星,而且這天體只有變圓了才能被人看見,或者說發現了一個病人,這病人現在染上的疾病在幾年前只是一個小腫塊,當時他很容易掩蓋這腫塊,所以沒有被人察覺它的嚴重性。儘管布里肖動過的一次手術使他以為即將永遠喪失的視力恢復了一點點,我卻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不離男爵左右的那個流氓。再說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在拉斯普利埃之後,而且儘管大學教師跟他有交情,德·夏呂斯先生的出現仍然引起了他某種不快。毫無疑問,對每個人來說,別人的生命都在暗地裡通過各種途徑延伸,誰也猜不出是怎樣的途徑。謊言,儘管經帶騙人,而且人們所有的交談都少不了謊言,謊言卻不能圓滿地掩飾惡感或關心的感情,或一次裝作沒有進行過的拜訪,或和情婦溜出去玩過的一天,而他又不願意妻子知道——即使不讓猜出他的壞品行,就是好名聲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裡對此一無無知。這些壞品行可以在一生當中不被察覺;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會都會偶然暴露這些不道德行為;況且這通常很難理解,必須有一個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無人知曉的難以得到的內情。然而,這些壞品行一旦為人所知,就會把人嚇一跳,因為人們感覺到這事荒唐之至遠不止出於道德觀念,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道德觀念最不強了,她的兒子們用利益去貶低和解釋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認可,利益對所有的人來說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當她得知她的兒子們每次去德·夏呂斯先生家拜訪,他都彷彿命里註定,必然按時擰他們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擰下巴時,她就禁止他們繼續去他家。她感受到對生理奧秘的不安,這種感情使她心裡琢磨與自己保持著良好關係的鄰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病,男爵再三問她:「我最近難道見不到這些年輕人了?」對此她回答說,他們正忙於自己的功課,忙於準備一次旅行,等等,心裡卻對自己十分窩火。不負責任使錯誤甚至罪惡罪加一等,無論人們對此怎麼說。如果朗德呂(就算他確實殺死過一些女人)這樣做是出於私利,對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還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於一種無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里肖在與男爵的友誼剛剛開始的時候,在他家講一些粗俗的玩笑話,當他講的話已不再是老生常談而是表示理解時,那些玩笑就被一種愉快掩蓋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他在朗誦柏拉圖作品的片段、維吉爾的詩行時感到心安理得,因為他這個在頭腦方面也是瞎子的人並不明白在當時愛戀一個年輕男子等於今天(與柏拉圖的理論相比,蘇格拉底的玩笑對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養一個舞女,然後同她訂婚。德·夏呂斯先生本人可能也不明白這一點,他把自己的怪癖與友誼相混淆,而友誼與怪癖卻是兩碼事,他還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競技者與溫順的拳擊手混淆起來。他不想看到,自從十九世紀以來(拉布呂耶爾說過,「虔誠王子手下的虔誠朝臣可能是無神論王子手下的無神論者」),任何習慣上的同性戀——柏拉圖的年輕人的同性戀和維吉爾的牧羊人的同性戀都一樣——已經消失,殘存下來並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們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種不自願而又神經質的同性戀。而德·夏呂斯先生的過錯也許在於他沒有堅決否認異教的家譜。怎樣的道德優勢才能換取一點點形體美呀!忒奧克里托斯筆下那個牧羊人愛慕一個少年,日後他也並沒有理由非得比為阿瑪里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腸更軟,思想更細膩不可。因為前者並不是沾染了什麼病而是服從了當時的風尚。只有這種克服了重重障礙而殘存下來、可恥而又缺乏生氣的同性戀才是唯一真實的、唯一能夠在同一個人身上與道德品質的完美相稱的東西。當人們在思考純肉慾小小的轉移,和感官的輕微瑕疵時,一想到肉體竟可能與美德發生關係便會嚇得哆嗦,這些美德說明,詩人和音樂家們的天地在德·蓋爾芒特公爵眼裡如此難以理解,它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卻比較能夠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內心有家庭小擺設式的情趣,這倒不令人驚訝;可是,竟讓他通過狹窄的縫隙借光理解了貝多芬和委羅內塞!然而,這並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不感到害怕;一個寫出一首好詩的瘋子用最正當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釋,他被關起來是錯誤的,是因為他的妻子太壞,他請求他們去瘋人院院長那裡進行干預,他還對人們強迫他和別人擠在一起連聲抱怨,並且因此得出這樣的結論:「瞧瞧,這人就要到院子里來同我說話了,我不得不勉強和他接觸,這人以為他就是耶穌-基督。然而,這正好向我證明我和什麼樣的瘋子關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穌-基督,因為耶穌-基督是我!」而就在片刻之前人們還準備去向精神病醫生指出他的錯誤呢。聽到上面那些話,即使人們想到這同一個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讚歎的詩,人們也會遠遠走開,正如德·絮希夫人的兒子遠離德·夏呂斯先生,倒不是因為他對他們有什麼傷害,而是因為邀請次數過多而且邀請的結果是擰他們的下巴。詩人值得同情,他必須在沒有任何維吉爾引導的情況下穿越由硫磺和瀝青組成的地獄的那些圓圈,投身於從天而降的大火中,為的是從天上帶回索多姆1的幾個居民。他的作品沒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與那些還俗的人一樣刻板嚴肅,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單身漢的守則,以便人們只能將他們脫下教士長袍歸咎於喪失信仰,而不能歸咎於其它。作家的情況就不盡相同了。有什麼樣的瘋病醫生經常接觸瘋子而自己卻不會發瘋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瘋子的並不是他先天的和潛在的瘋病,那倒是幸運的事。精神病醫生的研究對象經常反作用於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選擇這個對象的又是哪種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種令人懾服的恐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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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巴勒斯坦一古城。《聖經》說,因其墮落而毀於天火。
男爵裝作沒有看見這個緊跟在他身後、形跡可疑的人(當男爵在林蔭大道碰運氣或者穿越聖拉薩爾車站的大廳時,這些追隨者有幾打之多,他們抱著得到一枚五法朗銀幣的希望對他窮追不捨),生怕那傢伙斗膽向他開口,他假惺惺低下他那與撲過粉的臉蛋形成鮮明對比的染黑的眼睫毛,使他活象格雷戈描繪的一個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然而這個神甫卻令人生畏,看上去象個被停止職權的神甫,練習他的嗜好和保護這種嗜好的秘訣的必要性強迫他作出各種妥協,結果恰好把男爵試圖掩飾的東西暴露在臉孔的表面,這東西就是被說成道德敗壞的放蕩生活,實際上,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這種道德敗壞都能一望而知,因為它遲早要具體地表現出來,擴散在容貌上,尤其在面頰和眼睛四周,正如在生理上黃赭增多是一種肝病的表現,令人厭惡的紅斑是一種皮膚病的表現那樣。此外,從前被德·夏呂斯先生埋藏在他自己最隱密的內心深處的邪惡如今卻象油脂一樣,不僅浮現在這張搽粉的面孔的雙頰,確切地說,下垂的臉頰上,在他那自由放縱而且已開始肥胖的軀體的豐滿的胸脯,滾圓的臀部上,而且現在已溢露於他的言談之間了。
「布里肖,難道您晚上就是這樣跟漂亮小夥子一起散步的嗎?」他說著走近我們。流氓一時不知所措,趁此走開了。
「太好了!我們可要把這事告訴您那批索邦大學的年輕學生,原來您才不是一個那麼正經的人。話得說回來,和年輕人在一起,對您確實有好處;教授先生,您嬌嫩得就象一朵小玫瑰。恕我打擾了你們,瞧你們當時高興的神情,簡直象兩個發瘋的姑娘。你們當然不需要我這樣一個老婆婆來掃你們的興。既然你們差不多都招了,我就不要特意為這件事去作懺悔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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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晚我們有幸見到您的表妹嗎?哦!她人真漂亮。如果她能進一步講究穿著藝術,那就更加完美了;懂得這門藝術的人真是屈指可數,可她則是天生就擁有這門藝術的」。我在此必須說明,德·夏呂斯先生與我迥然不同。他「天生擁有」洞悉入微的秉賦。他能將某人的穿著打扮觀察得仔仔細細,看一幅畫,能把任何細部記得一絲不漏。說到衣裙帽飾,有些刻薄的人或專斷的理論家一定會說,一個男子如果為男性的魅力所吸引,那麼反之他天生就會對女子的服飾發生興趣,會對此加以考察,精於此道。有時候這種觀點還真能靈驗。男性們彷彿將夏呂斯之類的人的肉慾和溫情都吸引到自己這一方,而女性們從夏呂斯之類的人那裡所能獲得的滿足只能是「柏拉圖式的」(此形容詞毫不恰當)趣味,甚至簡單地說,就是一種趣味;不過這種趣味保你無比講究,精不厭細。後來有人給德·夏呂斯先生起過一個別號,戲稱他「女裁縫」,看來這個別號是非常貼切的。但是它的趣味和他的觀察力涉及面很廣。上文說過,那天晚上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裡用過晚餐后前去拜訪他,借著他的指點,我才發現,他府邸上珍藏著數件精品。別人不加註意的東西,包括對藝術品和晚餐菜肴(從繪畫到飲食,無所不包)他都能一眼看出個中精華。我總是替德·夏呂斯先生惋惜,他不該把自己的藝術天賦局限起來,僅僅滿足於畫幾幅扇面饋贈嫂子(上文說過,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拿在手裡並不是為了煽風,而是為了炫耀,藉以向人顯示巴拉麥德對她的友情),或者滿足於彈一手鋼琴,以便在為莫雷爾小提琴伴奏時不出差錯。我說,我總是替德·夏呂斯先生可惜,現在還是如此,因為他從未撰寫過什麼東西。當然,我這話並不是說,因為他說話寫信不乏才氣,因此就能斷言他有可能成為一名才華橫溢的作家。有些才能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我們見過,有些出言平平的人能寫出驚人之作,而那些口若懸河的人一旦提筆,竟不及一名庸才。總之我可以斷定。如果德·夏呂斯願意試筆,先從他熟諳的藝術題材入手,那麼就會火焰噴射,光芒萬丈,社交能手定能變成大師級作家。我經常對他這麼說,可是他就是從來不肯提筆。也許這僅僅出於懶惰,或者是那些輝煌的晚會和鄙俗不堪的娛樂活動吞噬了他的所有時間;在蓋爾芒特家,聽憑他們的需要,海闊天空起來沒完沒了。我為他惋惜,更是因為他只要與人交談,其機智就從不能擺脫其性格,即便是在他談鋒極健,光彩奪人時,其情況也是如此,一邊是妙語連珠,一邊卻玩世不恭。他在沙龍里的時候充滿智慧,敏銳好奇,但同時,他卻欺凌弱者,對並未侮辱過他的人也要施以報復,甚至卑鄙地設法離間朋友。如果他不學沙龍閑者,對書籍既崇拜又憎恨,而是真正著書立說的話,我們得到的將是他洗凈惡素以後獨有的精神價值。這樣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我們對他大加崇拜,他的許多優點還會使友誼綻開花朵。
當然,他在寸方的紙上究竟能實現什麼,我在此所作的估計可能發生錯誤,但只要他提筆寫作,那他就已經做了一件罕見的好事,因為他不僅凡物都能識別,而且所識之物,他能都道出名來。誠然,跟他交談,即便我沒有學會怎麼觀察事物(我總是走神,感情總是飄向別處),我至少也看出了一些事物;沒有他,我對這些事物就會始終視而不見。但是這些事物的名稱本來可以幫助我回憶起事物形象和色彩,我卻總是聽過便忘,無法記住。如果他寫在書上,即便是劣等的書——我不信他寫出的書會是劣作——那將是一本多麼美妙的詞典,一類多麼取之不竭的辭彙大全啊!不過誰能預料?也許他真的不會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卻甘受那在我們的命運前面屢設障礙的妖魔的驅使,去寫那些味同嚼蠟的連載小說以至那些無人問津的遊記和歷險記。
「是的,她很注意衣著,更確切地說,很注意穿著打扮。」夏呂斯先生接著談論阿爾貝蒂娜。「我唯有一絲疑慮,即不知她是否真的做到按照自己天生的麗質來穿著梳妝。此事我也有一定的責任,有時出主意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我去拉斯普利埃莊園時,常常給您表妹一些指點,可是那些話也許較多地出於當時當地以及附近海濱的特殊環境,而沒有考慮到她固有的性格特點,結果使她的舉止打扮有些偏於輕佻。我承認,我見過她穿一身漂亮的塔蘭丹布妝服,戴著迷人的薄紗圍巾和玫瑰紅無邊小帽;即便上面插了一根玫瑰紅的羽飾,也無損於它的美觀。不過我深信,她那真實無假的美貌,需要比這些可愛的破布爛絮更好的衣飾來裝點。無邊小帽怎配得上這一頭茂發,換一俄羅斯冠冕不是更能顯出其價值?適於穿古式戲裙的女子不多。但是我們這位已具婦人風姿的姑娘就屬例外;她要穿上熱那亞天鵝絨的古裝裙(我由此想到埃爾斯蒂爾和福迪尼產制的連衣裙)就正合她的體態,如果裙子上再鑲掛一些舊時的珍奇珠寶(這是最令人們嘆為觀止的),如橄欖石、白鐵礦和稀世的拉長石岩,我絕不怕這會顯得累贅羅嗦。她跟體態豐腴的美貌女子一樣,身體本身就需要得到一種重量上的平衡。她到拉斯普利埃莊園吃飯去的時候,漂亮的大包小包就隨身沉甸甸地背著,這您一定還記憶猶新吧。待到她將來在農莊舉行婚禮的時候,除了塗脂抹粉,化妝一番以外,還可以在一個淡藍的青金石盒裡備一些白珍珠和紅寶石碾成的脂粉;我想那不會是充假的,因為她可能是和一個富人結婚。
「夠了,男爵!」布里肖打斷了他的話。他是擔心這最後一句話會刺傷我的心,因為他對我和阿爾貝蒂娜兩人的關係是否純潔,是否真的屬於表親將信將疑。「您就是這樣來關心小姐們的!」
「在這孩子面前您最好還是住嘴,爛皮癬。」德·夏呂斯先生奚落道。他的手順勢一揮,樣子是要逼布里肖不要多嘴,可那隻手卻落在我的肩上。——作者注。
絮比安覺得,先不用著急把事情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保護他女兒不受反擊才是當務之急。為此,德·夏呂斯先生對下午發生的事情還蒙在鼓裡,對成婚一事深信不疑,心情十分愉快。這些偉大的單身漢彷彿是在用一種虛幻的父性來給自己悲涼的獨身生活添加一份溫存,尋找某種安慰。「布里肖,說句真話,」他笑著向我們轉過身來補充道,「看見您和別人在一起如此風流,我有點顧慮。你們手挽著手,看起來就象一對情侶似的。嗨,布里肖,您倒是什麼也不在乎!」他說這番話,是否是他思想衰老造成的自然結果?如今他的思想不如以往了,沒有足夠的自控能力,有時候說話會言不由衷,深藏四十餘載的隱私會不慎說漏出來。他說這番話或者是不是對平民觀點的鄙夷?總而言之,蓋爾芒特家的人自己就都是平民之見,連德·夏呂斯的長兄,德·蓋爾芒特公爵也不例外,他只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己。有一次,我母親親眼目睹,公爵敞著睡服,毫無顧忌地站在窗口刮鬍子。德·夏呂斯先生往後摘下草帽,透開寬闊的前額,利用片刻時間鬆掉綳在臉上的面具。他是否是在東錫埃爾到多維爾炎熱的途中染上了這無拘無束的危險習慣?凡是了解莫雷爾已經不愛德·夏呂斯的人,看見他倆還親如夫妻,都會感到驚奇。德·夏呂斯先生的情況是,淫亂只帶給他千篇一律的肉體快感,對此他早已感到膩味,他本能地去尋求和創造新的成績。對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厭倦了之後,他便返回另一極端,重新熱衷於自以為將永世詛咒的東西,比如模仿起「夫妻生活」或「慈父恩澤」。有時候,對這樣一套他猶感不足,還要搞些新花樣。他就象一個正常男子一樣,平生完全可能願意與一個小夥子一起過夜,然後又去和一個女人同枕共眠,這完全出於與前相似的好奇心,只是倒錯而已。不過這兩種好奇心都是不健康的。男爵由於夏利1的緣故,始終以「常客」的身份出入於小圈子。所以,儘管他為了偽裝自己,進行了長期努力,其結果恰如有些歐洲人那樣,一去殖民地探險或者小住,就不象去法國,忘記了應有的行為準則。但是,內心的革命,較之在維爾迪蘭小圈子內消磨的時間,更有效地使德·夏呂斯先生擺脫了最後的社會約束:他起初對自身的異常現象一無所知,日後剛認識到這種異常現象時驚恐萬狀,過後也就習以為常了,竟至忘了,自己終於不覺羞愧,能夠認可的事情,向別人坦然承認卻不能沒有危險。南極也好,勃朗峰也罷,事實上都不如淫亂的內心,即與眾不同的思想,能為我們提供一塊長期離群索居的地方。夏呂斯先生從前就是如此形容淫亂的。如今他又給它添上了一層可親的形象,把它看成一個人所難免的瑕疵,猶如懶惰、閑散或貪食一樣,甚至可以說討人喜歡,十分有趣。夏呂斯先生不僅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格激發著那種好奇心,而且儘力滿足,增加刺激,維持不熄,以此尋找某種樂趣。有位猶太記者,每天都在捍衛天主教,也許他並不是指望別人對他刮目相待,而是為了不致於使那些好心的取笑者大失所望;德·夏呂斯先生就和這位記者一樣,在小圈子裡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大加指責,似乎不用別人邀請,他都會樂意模仿英國腔或者穆內-絮利2來說話一樣。同時他又在眾人面前炫耀其藝術鑒賞家的才能,還慷慨解囊,分攤到自己頭上的那份錢毫不猶豫就掏了出來。所以,德·夏呂斯先生威脅布里肖,說要到索邦大學告他與小夥子一起散步,這與受過割禮的專欄編輯大談「教會的長女」3和「耶穌的聖心」是一樣的道理,也就是說雖然沒有假仁假義之嫌,但也難免有嘩眾取寵之弊。不過,我們不僅應該注意到德·夏呂斯先生的語言內容正在發生變化——現在的話與他從前敢說的話大相徑庭——而且還應該注意到他的語調和舉止也正在發生變化——他現在的語調、舉止和以前受他嚴厲指責的有些人的語調舉止竟十分相似。我們應該從這雙重的變化中尋找原因,這才有意味。他現在偶而會發出幾下輕叫聲。於他,這是無意的,因為這聲音十分低沉;然而那些性慾倒錯的人這麼叫出聲來則是故意的。他們互相見面致意一律用「我親愛的」。對這種忸怩作態,德·夏呂斯先生素來持反對態度。然而,猶如一個全身癱瘓或體內失調的人最終總要顯出某種癥狀一樣,德·夏呂斯這類人,惡習發展到一定程度必要作出這種媚態,別人彷彿只是故意進行一種天才而又忠實的模仿而已。其實不然。雖然我曾經見過德·夏呂斯先生身著黑色西服,留一頭平發,不苟言笑,而那些年輕人卻塗脂抹粉,綴滿首飾,但那種純粹的心理做作告訴我們,他們之間只是表面不同而已。正如一個是煩躁型的人,說話時急迫不安,不停搖晃;另一個是神經病人,說話慢條斯理,始終平平靜靜,但在醫生看來,前一位同樣患了精神衰弱症。醫生知道,這兩個都在憂心忡忡,內心都備受痛苦的煎熬。此外,我們還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已顯出各種衰老的跡象,談話中有些用語從前就大量使用,現在則發展到了出奇膨脹,脫口而出的地步(例如:「一系列情況」)。男爵句句不離這些用語,似乎必不可少地要求助於保護人一樣。「夏利已經來了嗎?」我們正要走到宅邸前去按門鈴,布里肖問德·夏呂斯先生。「哦!我不知道,」男爵手在空中一揮,半眯著眼睛說,樣子就象怕別人說他守口不嚴似的。也許男爵因為說漏了有些話,已經遭到了莫雷爾的責備(莫雷爾既是懦夫,又愛虛榮,高興時借德·夏呂斯先生來點綴自己,不高興則六親不認;他把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也看得比什麼都嚴重)。「您知道,他幹些什麼,我全然不知。」如果說兩個互有直接關係的人在交談中互相撒謊的話,那末,一位第三者在和一個情人談到這位情人的心上人時,那自然更是謊言連篇,不管此人的性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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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雷爾的別名。
2法蘭西喜劇演員(1841—1916),最著名的角色為《安德洛瑪克》中的奧雷斯特,還演過哈姆雷特和俄底浦斯王。
3指法國。
「您是好久以前見到他的嗎?」我問德·夏呂斯先生。我裝出一副既不怕跟他談論莫雷爾,也不輕信他和莫雷爾朝夕相處的樣子。「他今天早晨剛巧明未過,才呆了五分鐘。我還沒有睡醒,他坐在我的床邊,象要強*奸我似的。」我立刻想到,德·夏呂斯先生一定是在一小時前剛見過夏利,因為如果我們問一個情婦,她是什麼時候見到她那位情夫的——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情夫,她也猜測到大家是這麼認為的——是否和他一起用了午後點心,她必定回答說:「我在午飯前一會兒見到他的。」這兩個事實之間唯一的區別是,一個是騙人的,另一個是真實的。不過,兩個同樣是無辜的,或者毋寧說,同樣也是有罪的。這些答語是由一定的因素決定的。回答人自己並不知道,決定因素很多,事實的比重卻很小,兩相不成比例,以至回答人藉此就不顧事實如何了。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明白為什麼情婦(此處為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選擇騙人的事實。但是物理學家認為,即便再小的木球在空間仍然總有它的一席地位,其原因就在於制約著比它大得多的物體的引力定律跟斥力定律之間存在著衝突或者平衡。備忘起見,暫舉幾例。譬如:那種故意要顯出自然洒脫的慾望,那種明有幽余還遮遮掩掩的本能性動作(這是一種害羞與炫耀的混合心理),那種把自己覺得十分愉快的事情透露給別人,並向人顯示出自己正愛人所愛的需要(這是對對方內心活動無言的洞察,這種洞察力超過對方的洞察力,致使對對方作出過低的估計,或者這種洞察力低於對方的洞察力,結果對對方作出過高的估計),那種自然的縱火欲以及起火后丟車保帥的意願,這種種規律都在互相矛盾中發生著作用,更為普遍地制約著關於各種各樣問題的回答。譬如,有一個人我們明明是晚上看見他的,卻硬說成是早晨看見的。那麼,我們與此人的關係是屬於純潔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還是相反,是一種肉體的聯繫,這就值得探討。總的來說,儘管德·夏呂斯先生的淫邪有增無減,不時地暗暗流露出來,有時甚至直接發明出一些有害於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在這一段生活中,他仍在設法表明夏利和他夏呂斯不是同一類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是一種友誼。但他不妨(有時他的話也許是真的)有時又會露出破綻(譬如他矢口最後見到他是在早晨)。也許他是忘乎所以,不慎道出了真情,也許他是為了吹噓一番,或者出於多愁善感,甚至覺得如能迷惑聽者,便能顯出自己才智超人,因此他不惜編織彌天大謊。「您知道,他對於我來說,」男爵接著說,「只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年輕朋友,我對他感情最為深摯,我敢肯定他對我也抱有同樣的感情(看來他對這一點是拿不準的,不然他為什麼覺得有必要當眾聲明,他敢肯定呢?),但是我們倆之間沒有任何其他關係,沒有那種事情,您可聽清楚,根本沒有那種事情。」男爵說話的口氣十分自然,如同是在談論一個女人。「是的,他早晨來拉拉我的腳。他明明知道我討厭別人看見我在睡覺。您不討厭嗎?噢!真難看極了,讓人討厭,丑得讓人害怕。我知道我已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了,我並不是還要裝出一副天真少女的樣子,但是人保持一點小小的俊俏還是必要的。」
男爵說莫雷爾只是他一個志同道合的年輕朋友,此話也許不假。「他幹些什麼事,我根本不知道,我對他的生活起居,一概不知。」他說這話時以為自己是在說謊,其實也許說的確是實話·且說(趁德·夏呂斯先生、布里肖和我朝維爾迪蘭夫人的公館走去的當兒,我們插一段后話,將幾星期後的故事提前到這裡來敘說;這段后話說完之後,我們再立刻接著原來的故事講下去),且說,這次晚會以後過了不久,男爵無意之中打開了一封別人寫給莫雷爾的信,為之震驚不已,陷入深深的痛苦。這封信反過來大概也引起了我強烈的悲傷。此信出自於女演員萊婭之手。該演員只對女人發生興趣,素來以此聞名。她給莫雷爾的信(德·夏呂斯先生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認識她)字裡行間充滿了情慾,其下流程度使我們在此不能全文加以援引。但是我們只需舉一個例子,比如萊婭和他說話,通篇都用陰性,什麼:「邋遢姑娘,走開!」,「我親愛的美人」,「你,你起碼也是這種人」,等等,不一而足。信中還提及其他好幾位女子,她們跟莫雷爾和萊婭似乎保持著同樣親密的友情。此外,萊婭對供養她的軍官奚落起來,猶如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進行嘲諷那樣,每每尖酸刻薄。她說:「他在信中竟勸我老實聽話!你聽聽,我的小白貓。」對於德·夏呂斯先生來說,這些話泄露的天機,其所料不及,也絕不亞於莫雷爾和萊婭之間如此特殊的關係。然而,尤其使男爵感到震驚的是那些關於「也是這種人」之類的話。他起先還蒙在鼓裡,久而久之,他終於明白自己「也是那種人」。不過眼下他對業已獲得的這一概念重又發生了疑問。原先當他發現自己「也是這種人」的時候,他以為從此事情非常明白,自己的興趣,如聖西門所說,不在女人身上。然而現在通過莫雷爾的事情,「也是這種人』的說法又加上了德·夏呂斯先生聞所未聞的引申義,而且引申範圍之廣,足以使我們從這封信中看出,莫雷爾之屬於「這種人」,在於他甚至還具有女人對女人的那種興趣。從此,德·夏呂斯先生的嫉妒再也沒有理由僅僅局限於莫雷爾所認識的男人,而必須擴及到他所認識的女人們身上。如此而言,所謂「也是這種人」的人,不僅是指他心目中原有的那些人,而且是指全球一大部分人,其中包括男男女女,而男的又是指男女均為喜愛的男人。一個如此熟悉的字眼居然又出現這麼一個新的意義,男爵的理智和心靈難免焦灼不安,備受折磨。他陷入一個雙重奧秘,不明白為什麼一方面他的嫉妒心在與日俱增,另一方面一個詞的原義突然變得貧乏不足。
日常生活中,德·夏呂斯先生素來只是一個藝術愛好者。由此可見,上述這類事情對他毫無益處。此事給他的痛苦感受,他只是化作一番雄辯,或者一場陰謀詭計而已。然而這類事情要是落在貝戈特這類德操高尚的人身上,倒是彌足珍貴的。這甚至於可以部分地告訴我們(既然我們的行動是盲目的,但我們象蟲獸一樣,總是挑選有利於我們的花木),為什麼貝戈特一類的人通常都和趣味低級、虛情假意和兇狠毒辣的人相依生活。作家那些同伴美於其表,雖然充實他的想象,激發他的善心,但卻絲毫無法改變他們固有的本質。我們不時地發現,這批人在遠離地表以下數千米的深處生活著,干著難以令人置信的種種勾當,編織的謊言出乎於人們的想象,甚至與人們的想象完全背道而馳。他們到處撒謊。不論是關於我們認識的人,我們與這些人之間的關係,還是表現在我們以各種方式完成的行為中的動機,他們都要撒謊。此外,對於我們的人品,我們的心上人,我們對某些人的感情,比如對那些愛我們,並且由於每日親吻我們就認定已把我們按其模式改塑一新的人的感情,也不免要撒謊。其實這些謊言是一種人間珍品,它能打開我們的眼界,揭開新的未知世界,喚醒我們沉睡著的感覺,使我們靜觀這個世界;沒有這些謊言我們永遠無法認識這一世界。至於德·夏呂斯先生,應該說,莫雷爾有些事精心地瞞過了他。他得知事情真相時驚愕不已,這是不足為怪的。但他由此斷言,跟下等人打交道本是一大錯誤,那他不免有些小題大作了。因為我們在此書末卷中將會看到,德·夏呂斯先生干出的事情叫他的親友更不知要驚愕幾倍呢,相比之下,萊婭泄露的生活私情真是望塵莫及了。
現在該回頭再來寫男爵了。男爵、布里肖和我正朝著維爾迪蘭家門走去。「我們在多維爾見到過的您那位年輕的希伯萊朋友,」他轉過臉來又對我說道,「他的近況如何?我想過,如果您樂意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挑一個晚上請他一下。」德·夏呂斯先生就象一個丈夫或情人一樣,僱用了一家偵探代理行,對莫雷爾的一舉一動,出出進進都進行無恥的監視。對於其他年輕人他甚至於還不滿足於此,還要親自不斷地加以注意。他派一名老僕人去讓偵探代理行暗中監視莫雷爾,可是這事情做的太不謹慎,以至於跟班們都以為受到了盯梢,害得一名女僕人也膽戰心驚。連街上也不敢去,就怕身後有密探盯著。老僕人說:「她想幹什麼,隨她干唄!這麼跟蹤她,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錢!好象她的行為跟我們有什麼相干似的!」老僕人高聲嚷嚷,藉機冷嘲熱諷一句。儘管他達不到主人那份雅趣,但他因為對主人感情之深,為主人的興趣如此盡忠效命,到末了他談起主人的興趣來竟如同是自己的興趣一樣。「他是正直人的典範,」德·夏呂斯先生對老僕人作了高度的評價,因為最受賞識的人莫過於那些既具備崇高的品操又能無私地用其來為我們的邪癖服務的那種人。況且,涉及到莫雷爾的事,德·夏呂斯先生所要嫉妒的只能是男人,女人們根本不會燃起他的嫉火。這幾乎是適用於夏呂斯一類人物的普遍規律。如果他們心愛的男子對某一女人發生愛情,那毫不礙事,這彷彿是異類動物之間發生了這種事(獅子從不干預老虎的事),他們覺得不僅無傷大雅,而且心裡更加踏實。當然,對那些把性慾倒錯視為神聖職業的人來說,有時候這種愛情不能不叫他們感到噁心。於是他們責怪朋友不應該墜入這種愛情,這不是怪朋友喜新厭舊,而是怪他意志不夠堅強。要不是男爵德·夏呂斯,換一個另外的夏呂斯,如果發現莫雷爾與一個女人發生關係,那就象在廣告上看見他這個演奏巴赫和亨德爾的人,竟要去演奏普契尼一樣,一定會大發雷霆,因此,那些年輕人出於利害關係,屈尊俯就夏呂斯這類人的愛情,向他們發誓男女之歡只能引起他們的噁心,這正如他們對醫生髮誓一樣,他們從來滴酒不沾,就喜歡喝礦泉水。不過,德·夏呂斯先生有些與眾不同,他對莫雷爾的一切都十分崇拜。莫雷爾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非但沒有在他心靈上蒙蓋陰影,反而象他在音樂會或在紙牌遊戲上獲得成功一樣,給他帶來了歡樂。「可是我親愛的,您知道嗎,他在搞女人吶,」他說這話的神情就象剛發現什麼秘密似的,充滿了憤慨,不過其中也許又夾帶幾份嫉羨,甚至是欽佩。「他真了不起,」他又說道。「他所到之處,那些風流名妓也都得把他放在眼裡。他每到一處,就引人注目,地鐵里也好,劇場里也罷,他都逃不過眾人的眼睛。這真叫人討厭!跟他一起上餐館,每次夥計都免不了至少要遞給他三份女人的情書,而且每次都是些美人兒。不過,這也不奇怪。我昨天看看他,我便理解她們了。他成了一個美男子,那神態絕不亞於布隆契諾畫中的人。他真令人傾倒!」德·夏呂斯先生喜歡這樣炫耀,他愛莫雷爾;他要借題發揮,一直說到讓人相信,也許說到讓自己相信,他也為莫雷爾所愛。儘管這位小夥子對男爵的社交生活也許會帶來不利,但男爵依然終日把他當作自尊心一樣緊緊守在身邊,他目前的情況是(這種情況舉不勝舉:那些道貌岸然,談吐高雅的人,純粹出於虛榮心,斷絕一切交往,獨為能夠和那麼一個半上流、半破爛的情婦廝守一起,到處去拋頭露面。即便別人不再邀請這種女人了,他們仍然為能和這種女人保持聯繫而洋洋得意),自尊心要求他將已經達到的目的全力摧毀一盡。這一點,我們也許是受到了愛情的影響,我們覺得——只有我們自己覺得,將我們與我們所愛之物的關係公開出來,這將產生一種魅力。另外也許因為我們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抱負業已實現,所以這方面的熱情現在開始消退,好奇心開始轉到僕人身上,而且由於這種好奇心帶有柏拉圖式戀愛的性質,因此更使人專心致志,以至於它不僅達到了,甚而還超過了其他好奇心尚還難以維持的水平。
至於其他小夥子,德·夏呂斯先生以己度人地覺得,莫雷爾的存在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妨礙。作為小提琴演奏家,莫雷爾已經譽滿遐邇,作為作曲家和記者,他也已初露頭角。在某種程度上,這對那些小夥子來說甚至還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偶而有人向男爵引薦一位格調歡快的作曲家,男爵頓時覺得這可能是發揮莫雷爾才能的天賜良機,他尋找機會向新來的作曲家彬彬有禮地說:「您應該給我帶一些作品來,可以讓莫雷爾拿到音樂會上演奏,也可以拿出去巡迴演奏。漂亮的小提琴曲子為數太少了!有新的曲子問世,那是意外收穫。外國人就非常欣賞小提琴曲。甚至有些外省小樂隊的人也喜愛小提琴曲,那種漏*點和才智實在令人欽佩。」由於布洛克曾經對男爵說過他「偶而」也作作詩——男爵譏笑地轉述道;每當他找不到妙言雋語的時候,他總是用這種笑聲來掩蓋語言的平庸——因此夏呂斯不多加誠意地(因為所有這些只不過是充當釣餌之用,莫雷爾極少會樂意付諸實現)對我說,「既然這位猶太人是寫詩的,您就對他說,他完全應該替我帶些來給莫雷爾。作曲家需要漂亮的歌詞來進行譜曲,但是暗礁叢生,總是感到難找。我們甚至可以想象用他的詩詞來作歌劇劇本。這件事絕不會徒勞無益的,因為詩人受到我的保護,本人又才華橫溢,再加上一系列因素的幫助,這事一定能獲得某種價值。當然在那些因素中,莫雷爾的才能占首要地位。他目前不僅作曲豐盛,而且還勤於寫作,寫的東西十分漂亮,這一點我過後還要向您介紹。至於他的演奏技能(這您知道,他已經完全是一名大師了),您今晚就會聽到,這孩子拉凡德伊的曲子,拉得是何等的出色。他令我折服。這個年齡,對音樂卻已具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然而又還是那麼孩子氣,那麼學生氣,真令人不可思議!噢!今晚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排練。盛大演出將在幾天以後舉行。但是今天的試演要高雅得多。因此您能光臨,我們萬分榮幸,」他說——他使用我們這個詞,無疑是因為國王就這麼說的:我們希望。「鑒於節目精彩,我建議維爾迪蘭夫人組織兩次晚會,一次放在幾天以後,屆時她可以邀請她所有的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另一次就是今天晚上,這一次用法律語言來說,女主人被剝奪了權力。請柬是我親自發的,我請了幾位其他圈子裡的人,他們為人和善,對夏利也許有用,當然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認識認識那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請最偉大的藝術家來演奏最美麗的樂曲,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聽眾都是些對門的針線商或本街的雜貨鋪老闆,這氣氛一定會象捂在棉花里那樣壓抑,這話在理不在理?您了解我對上流人士文化水平的看法。當然他們也可以起到某種相當重要的作用,諸如報刊在發生社會重要事件時所起的作用,即傳播的作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比如我邀請我的嫂子奧麗阿娜。她來不來,這還不一定,她絕對什麼也聽不懂。不過我並不要勉為其難要求她聽懂,而是要她說話,這恰恰是晚會所需要的,這一點她會幹得非常出色。結果是:一到明天,莫特馬爾家裡不會是針線商和雜貨鋪老闆的鴉雀無聲,而會出現一片熱鬧的談話聲,奧麗阿娜述說著她聽到了絕妙的音樂,聽到了一位名叫莫雷爾的演奏,等等。未受邀請的人便會氣得無法形容,說:『巴拉梅德肯定認為我們是不夠資格;話說回來,這晚會在這種人家裡舉行,那都是哪號人參加呀?』這一串反話跟奧麗阿娜的讚詞同樣有益,因為莫雷爾的名字反覆出現,最後就象一篇連誦十遍的課文,牢牢地印刻在眾人的記憶之中。對於藝術家和女主人來說,這一切便構成一系列彌足珍貴的環境因素,形成一個揚聲器,將一次演出的聲音一直傳送到遠處聽眾的耳朵里。真的值得光顧:您會看到他取得了何等的進步。而且我們新發現他還有一個才能,親愛的,他寫東西真跟天使一般,我跟您打賭,真跟天使一般。」德·夏呂斯先生不屑於告訴我,近期以來,他跟十七世紀的貴族老爺一樣,自己不屑於簽署或撰寫攻擊文章,卻唆使莫雷爾起草卑鄙的短文,誹謗莫萊伯爵夫人。讀到這些文章的旁觀者且都已覺得那儘是些無禮不遜之詞,更何況對少*婦本人來說,那是多麼殘酷的打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發現,文章中巧妙地引用了她的親筆書信,書信內容一字不差,可是引用時斷章取義,足以象一場殘酷之極的復仇,逼得她發瘋。結果少*婦真的死在這些文字刀下。巴爾扎克會說,巴黎每天都在發行一份口傳日報,這要比印刷的報紙厲害多倍。我們日後將會看到由於這份唇舌之報,夏呂斯風流掃盡,到後來再也沒有回天之力,而莫雷爾雖然以前抵不上保護人的百萬分之一,此時卻藉機嶄露頭角,並且遠遠超過了他。這種文化生活風尚至少是幼稚的,它虔誠地相信,天才的夏呂斯是索然無味的,而愚蠢的莫雷爾竟具有無可爭議的征服力,不過男爵無情的復仇說明他不那麼清高無邪。也許他口中挖苦別人的毒液正是由此分泌出來的。每當他怒火中燒,口中便會溢滿毒汁,兩頰立刻出現黃疸。
「我曾考慮過,您既然認識貝戈特,您也許可以提醒他,讓他注意一下這位年輕人的散文。總之您可以跟我合作,幫助我創造一系列機會,促進這位集音樂家與作家於一身的雙重人才迅速成長。有朝一日他的聲譽也許會與柏遼茲齊名。向貝戈特說些什麼,您應該明白。您知道,名流顯貴經常有別的事情需要考慮,他們受人阿諛奉承慣了,最後幾乎只對自己發生興趣。可是貝戈特這人卻非常樸實善良,為人熱心,他一定會向《高盧人報》或其他什麼報刊推薦發表莫雷爾那些紀實小品的。這些短文熔幽默家之風與音樂家之才於一爐,文筆可謂熠熠生輝。夏利能為他的小提琴加上這一小支安格爾的羽筆1,我實在為他高興。我知道我這人一說到他就容易言過其實,就跟所有那些帶著自己寶貝孩子上音樂學院來的媽媽們一樣。怎麼,親愛的,這一點您不知道?那說明您對我容易盲目崇拜的性格還不甚了解。我在考場門口引頸翹首,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我快活得象一位皇后。回過來說貝戈特,他十分肯定地對我說過,莫雷爾的文章寫得確實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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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法文中原有「安格爾的小提琴」一說,因安格爾本為畫家,偶也玩弄小提琴,故謂某人的業餘愛好。此為成語倒用。
德·夏呂斯先生認識貝戈特,是通過斯萬介紹的,這事已有好久了。夏呂斯確實去見過貝戈特,請求他為莫雷爾找一家報紙,在上面發表一些半幽默的音樂報道。不過走在路上,德·夏呂斯先生有一些內疚,因為他感覺到,作為貝戈特的一名崇拜者,他從來沒有為了看望他本人而去拜訪過他,每次都是仗著貝戈特對自己的學識和社會地位各參一半的敬意,為了取悅於莫雷爾、莫萊夫人或者某某別人才登門造訪的。眼下德·夏呂斯先生除此目的與人不相往來,對此他已變得十分心安理得。不過事關貝戈特,他覺得這有所不妥,因為他感到貝戈特不是社交界那種只圖實利的人,應該待之有別。問題只是夏呂斯的生活忙得不可開交。沒有燃眉之急,比如涉及到莫雷爾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有分秒空閑。況且,他自己聰穎過人,並不在乎要跟某某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象貝戈特這類人,按他的趣味,文人氣就太足了一點,更何況又是圈外的人,看問題跟他也不是持同樣的觀點。至於貝戈特,他對德·夏呂斯先生造訪的功利性意圖卻看得十分真切,但他並不表示責怪。因為他這人,叫他每日施善,他無法勝任。但他願意讓別人高興,善於體諒別人,而絕不會以教訓別人取樂。對於德·夏呂斯先生的陋習,他絲毫不加恭維,但他覺得這是人物身上的一種色彩,是藝術家身上神聖和罪藪的兩重特性。這一點不從道德實例,而從柏拉圖或索多馬1的回憶中可見一斑。「我多麼希望他今天晚上能來,他可以聽到夏利演奏他的拿手曲子。但是我猜他是足不出戶的,他不願意別人糾纏他,他的想法完全有理。可是您呢,漂亮的小夥子,貢第河濱很少見您露面,您去得不多啊。」我回答說我經常跟我表妹出去。「瞧您說的!跟他表妹一起出去,真夠純潔的!」德·夏呂斯先生對著布里肖說,然後又轉過來對我說,「您幹些什麼事情,我們並不是要您一一交待,我的孩子。您愛幹什麼,這完全是您的自由。只是我們被甩在一邊,這未免有點可惜。不過您很有眼力,您的表妹長得十分嫵媚。您問問布里肖,在多維爾他被弄得怎樣神魂顛倒。今晚她不來,十分遺憾。不過您不帶她來,這麼做或許也是對的。凡德伊的曲子,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今天早晨我聽夏利說,作曲家的女兒和她的朋友可能也來。這兩個人聲名狼藉。一個姑娘背上那種名聲該是夠麻煩的。想到我邀請的客人,這事也使我有點難堪。不過,他們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所以這事對他們影響不大。這兩位小姐會光臨的,除非她們來不了,因為一下午她們大概都在維爾迪蘭夫人家排練。請到她家裡去的都是些討厭的傢伙,那些人士今晚一個都不應該在此出現。剛才晚餐以前夏利告訴我,兩位我們稱呼為凡德伊小姐的姑娘估計一定會來的,可是到現在都沒有來。」我突然想到,阿爾貝蒂娜剛才要求跟我一起來(正如結果先知,原因過後才被發現),我便把這事同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要來的消息(我原先不知道)聯繫起來了,為之心裡十分痛苦。儘管如此,我內心仍然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德·夏呂斯先生幾分鐘前還對我們說過,他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見到過夏利一面,可無意中卻泄露出晚飯前他就見到了他。不過我的痛苦越來越明顯。「您怎麼啦,」男爵問我,「您臉色發白。來,我們進去吧,您受涼了,臉色非常不好。」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操行發生懷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剛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番話又喚起了我的疑心。早已有許多別的疑點鑽入我的心肺。每次出現一個新的疑點,我們總是認為懷疑已經到了飽和程度,再也無法容納新的疑點,可是過後我們依然為它找到了空位。這些新的疑點一旦進入我們的生命中心,便立刻遇上競爭對手。我們多麼希望信任別人,製造種種理由忘卻那些懷疑,以至於很快就對疑點習以為常,終於不再繼續理會那些疑點。疑心便象一種僅僅半愈的病痛,一種單純的痛苦陰影滯留下來。較之於慾望,疑心是屬於同一範疇的,兩者都佔據在我們的心念中間,在其間輻射出無限遙遠的微妙的憂愁之波;疑心和慾望一樣,一旦有什麼事情與我們對心上人的思戀結合在一起,不知何處立刻就有一股快悅之感、噴涌而出。但是每當一種新的完整的懷疑進入我們的內心,痛苦便會蘇醒。我們幾乎立即可以對自己說:「我能克服,我會找出一套抑制痛苦的系統,那些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可是這麼自我勸慰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這和我們信教一樣,在一瞬間我們已經感受到了痛苦。如果我們光長著上下四肢,生活將十分容易忍受。可悲的是,我們體內有那麼一個小小的器官,即我們稱之為心臟的東西,很容易患病。病發期間,它對涉及到某人生活的一切事情都無限敏感易受震驚;如果該人撒了謊——無論是我們自己還是他人製造的謊言,我們生活在期間都是那麼愉快,因此謊言本身是毫無毒害的——便會叫這顆只需外科手術也許就能摘除的小小的心臟引發無可忍受的急症。無需提我們的頭腦,一旦病發我們的思想不必再進行無境的邏輯推理,它無法改變病狀,正如牙痛發作時我們聚神凝思又於事何濟。誠然,此人對我們撒謊,她是有罪的,因為她對我們發過誓,要對我們永遠保持坦誠。但是我們平心揣度一下自己,事情就明白了,這種海誓山盟對於別人又有多大價值。我們明知道她想方設法要對我們撒謊,而且我們看中她的也不是她的品德,然而我們偏偏要去聽信她的振振誓言,為的只是這是她發下的誓言。當然,日後她再也不需要對我們撒謊了——正是人心對謊言已經漠然置之的時候——因為我們對她的生活已經失去了興趣。這一點我們十分清楚,然而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心甘情願地奉獻出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為此人毀了自身,或者殺了她自己便被判處死刑,更或因為她幾年內弄得傾家蕩產,一貧如洗,最後不得不自殺身亡。另一方面,我們在熱戀之中,哪怕再自以為心緒安定,內心的愛情也總是處於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一件小事足以將心靈置於幸福的位置,我們心裡一時充滿了陽光,把一片溫情不是直接獻給我們所愛的人,而是獻給在她眼裡突出了我們的價值、使她始終拒絕任何陰險誘感的人。我們自以為心緒泰然,然而只要聽到一句:「希爾貝特不來了,」「凡德伊小姐受到邀請,」我們預期前去擁抱的全部幸福均會倒塌,陽光立刻藏到雲后,羅盤頓時改變標向,內心瞬時風雲突變,有朝一日我們會對之失去抵抗能力。到了那一天,心靈變得為此脆弱,崇敬我們的一些朋友會痛苦不解,這類微不足道的事情,這些區區小事怎麼居然能使我們如此痛苦,竟導致我們走向死亡。可是他們又有奈何?如果一位詩人得了傳染性肺炎,病入膏肓,我們難道可以想象他的朋友對肺炎球菌解釋說這位詩人才華橫溢,應該讓他病除復愈嗎?我對凡德伊小姐的懷疑由來已久,不是新近才產生的。不過,由於下午萊婭和她的朋友激起了我的嫉妒,所以把這懷疑給消除了。特羅加德羅的危險一旦避免了,我便感到以為因此獲得了永久的安寧。對我來說,新疑點的真正出現,是在有一次和安德烈一起散步,她對我說:「我們到處走了走,誰也沒有碰到。」事實恰恰相反,凡德伊小姐顯而易見跟阿爾貝蒂娜約好了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見面。現在我寧願讓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出門,她可以隨意去哪兒,只要我能夠在什麼地方牽制住凡德伊小姐和她的朋友,肯定阿爾貝蒂娜無法和她們見面就行。因為一般來說是嫉妒局部的,斷續受控的;也有可能因為嫉妒是某種焦慮性痛苦的延續——這種焦慮有時產生於某人,或可能受我們的朋友心愛的另一個人——再不就是因為我們思想狹隘,唯有對能想象的事情才能理解,其餘的均一片迷糊,相對而言無法為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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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索多馬(1477—1549),義大利畫家,以壁畫著稱。
正當我們要跨入公館庭院的時候,薩尼埃特從後面趕上來。他一開始沒有認出我們。「可是我們已經觀量你們一陣子了,」他氣喘吁吁地對我們說。「我竟會猶豫,奇怪否?」在他看來,「奇怪不奇怪」是一種錯誤的說法,偏喜歡用這古詞,結果讓人聽了有一種惱人的親熱勁。「可是你們是可以結為朋友的人。」他消沉的臉色猶如風雨將臨昏暗的天空投下的光影。乃至今年夏天,只有當維爾迪蘭先生「臭罵」他,他才會開始氣喘,可是眼下居然也在喘個不停。「我知道,凡德伊一部未發表的曲子將由一批傑出的藝術家來演奏,其中首推莫雷爾。」「為什麼說首推?」男爵問道,因為他從這個字眼中聽出了非難的話外音。」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扮演翻譯角色的布里肖趕緊打圓場說,「是位傑出的文人,喜歡使用古語,古時的『首推』相等於我們今天所說的『首先要數』」。
走進維爾迪蘭夫人公館前廳的時候,德·夏呂斯先生問起我是否有工作,我回答說沒有,但我現在對舊銀器和瓷器很感興趣,他對我說維爾迪蘭夫婦家的銀器是最為漂亮的,無處可覓,又說,而且我在拉斯普里埃見到過,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借口說器什也是朋友,所以走到哪兒發瘋似地把什麼都帶到哪兒。他還說,一個晚上單為我把什麼都取出來,也許不太方便,然而他會請他們把我要看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我請求他什麼也別麻煩。德·夏呂斯先生解開大衣扣子,摘下帽子。我看見他的頭頂上已有幾處染上了銀色。猶如一株珍貴的灌木,不僅秋天替它染上了顏色,而且人們為了保護它的樹葉,還要替它包上棉花或者塗上石灰。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本來已抹了油彩,現在頭頂上那幾根白髮只是替他增添了幾份色彩而已。他儘力掩飾,塗脂抹粉,表情豐富,但這無濟於事。他幾乎在所有人面前繼續掩蓋他的隱秘,但在我看來,這是欲蓋彌彰。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有些窘迫,因為我怕他突然發現我從他的眼睛里公然破譯他的秘密;聽到他的聲音我也感到難堪,因為我覺得各種聲調在不知疲倦、不拘禮節地重複著他的秘密。有人通過此人或彼人,如通過維爾迪蘭夫婦,了解到了事實的真相。他們雖然相信事實,但是他們與德·夏呂斯先生素不相識。夏呂斯的面容非但不是擴散而且還驅散了不善的傳聞。這是因為我們的某些實體變成了一種巨大的概念,以至於我們無法將這一概念與某個熟人的面容對號入座。此外我們對邪癖陋習往往難予置信,猶如有人昨日還和我們一起前去欣賞歌劇,今天突然聽說他是個天才,不敢讓人相信一樣。
德·夏呂斯先生把大衣遞給侍從寄存,未看清伸手接衣的是一個年輕的新手,就加了幾句熟客式的囑咐。夏呂斯現在經常頭腦不清,可謂不分東南西北,已覺不出什麼事情可行,什麼事情不可行。原先在巴爾貝克他有一種令人讚賞的願望,為了表明有些話題並不能嚇倒他,他就大膽地當眾說某某人「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總之敢說一些與他非同類的人敢於說出口的事;現在為了表達這個願望,連與他非同類的人也絕對說不出口的事他都居然敢說出口來。這些事情縈繞著他的心思,以至於他忘了,這些事情通常不是大家都感興趣的。這當兒,男爵瞧著新來的侍從,朝空中舉起食指,威嚇著說:「您,我禁止您對我這麼暗送秋波。」他以為這是開了一個極其漂亮的玩笑。說完轉過身去又對布里肖說:「這孩子長得真奇怪,鼻子很逗人。」不知是為了充實一下他的玩笑,擬或讓步於某種慾望,他的食指橫劃了一下,猶豫片刻,隨後,再也按捺不住,不可遏制地徑直伸向侍從,點在他的鼻尖上,說:「鼻子,」說完走進了客廳。布里肖、我和薩尼埃特隨著他走了進去。薩尼埃特告訴我們,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六點鐘去世了。「這人真鬼!」侍從心想。他問同伴,男爵是惡作劇還是神經不正常。「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領班回家說(領班覺得他有些「瘋瘋癲癲」)。「不過這是我始終最為欽佩的一位夫人的朋友,這人心地很好。」
「您今年打算再去安加維爾嗎?」布里肖問我。「我想,我們的老闆娘重又租定了拉斯普里埃別墅,儘管她跟別墅的主人發生了一些糾紛。這些事無傷大雅,只不過是一片暫時的烏雲,現在已經雲消霧散了,」他補充這句話時樂觀的口氣和報紙的語調如出一轍,「錯誤確實犯了一些,這不可否認,但是孰人無錯?」我是帶著如何痛苦的心境離開巴爾貝克的,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絲毫沒有重返那地方的願望。同阿爾貝蒂娜的計劃我一推再拖地擱著。「他當然要去,我們要他去,我們不能少了他,」德·夏呂斯先生帶著出於個人利益的殷勤,專橫地、不顧他人意願地宣布說。
就謝巴托夫的逝世,我們向維爾迪蘭先生表示我們的悼念之情。維爾迪蘭先生對我們說:「是的,我知道她現在身體很不好。」「不,她已於六時去世了,」薩尼埃特大聲說。「您,您說話總是言過其實,」維爾迪蘭先生沖著薩尼埃特怒斥道。晚會既然沒有取消,他寧可作出她只是卧病的假設,無意之中在仿效德·蓋爾芒特公爵的行為。外道門不時地打開,薩尼埃特不是不怕著涼,可是他還是忍耐著,等別人取走他的衣物。「您這是幹什麼,象狗一樣叭在那兒?」維爾迪蘭先生問他。「我在等待監管衣物的人來取走我的大衣,再給我一個牌號。」「您說什麼?」維爾迪蘭先生厲聲問道。「『監管衣服的人?』您是變糊塗啦?我們只說:『保管衣服的人。』您是不是應該象那些神經受過刺激的人那樣重新再學學法語!」「監管衣物才是正確的說法,」薩尼埃特斷斷續續地嘟噥道。「勒巴德神甫……您,您真叫我討厭,」維爾迪蘭先生用可怕的聲音叫道。「瞧您喘得多厲害!您難道剛爬了六層樓梯不成?」維爾迪蘭先生的粗暴產生了效果,衣帽室的人讓別的來客在薩尼埃特前面先過,每當薩尼埃特把衣物遞過來時,他們就回絕說:「挨個來,先生,請別這麼著急。」「這些才是有條有理的人,有工作能力,幹得很好,我的朋友。」維爾迪蘭先生微笑著贊道,以此鼓勵他們將薩尼埃特擠到所有人的後面。
「來,」他對我們說:「這個畜生想必是要讓我們在他那親愛的穿堂風中凍死。我們到客廳去暖和暖和。監管衣服!」我們到客廳里后他還在說。「真是傻瓜!」「他只是喜歡玩弄辭藻,小夥子人倒不壞,」布里肖說。「我沒有說他是個壞小夥子,我說他是一個傻瓜,」維爾迪蘭先生尖刻地回駁道。
這工夫,維爾迪蘭夫人跟戈達爾和茨基正談得十分投機。
莫雷爾剛剛謝絕了一些朋友的邀請(原因是夏呂斯不能同去),可是她卻已經在向那些朋友保證,提琴手會賞光前去的。莫雷爾拒絕到維爾迪蘭夫婦朋友組織的晚會上去演奏,這自有他的道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這裡面還有更重要的緣故——他之所以強調這個道理,主要是受啟發於有閑階層固有的,而小圈子特有的一種習慣。誠然,如果維爾迪蘭夫人暗中聽到一位新客和一位熟客低聲互道一句什麼,估計他們互相認識或者有互相結為朋友的願望(「那麼,星期五在某人家見」或者:「您哪一天到畫室來都行,我一直呆到五點鐘才走,您能來我真是高興」),老闆娘便會坐立不安,揣摩起如何給新客創造一個「機會」,以便使他成為小圈子一名燦爛奪目的新成員。她裝出什麼也沒有聽見的樣子,同時,她那對因常聽德彪西的作品而不是多服可卡因而產生黑圈的美麗的眼睛保持著唯有音樂的陶醉才會引起的疲倦神態,可是在她那由於負載著超量的四重奏和累年的偏頭痛而明顯前突的美麗的額頭下卻翻騰著並非純復調的思想。她一分鐘也無法忍耐,她要見縫插針。她立刻撲向兩位正在交談的人,把他們拉到一邊,指著忠實的常客,對新來的客人說:「您不願意和他一起來吃晚飯嗎?比如星期六,或者您自己挑一天,來吃飯的人都很好。不要過於聲張,因為我不準備把這夥人都請來(這夥人一詞在五分鐘之內用以特指小圈子裡的人,為了表示對新客人寄予厚望,有必要暫時怠慢一下小圈子的成員)。
但是這種迷戀新客乃至製造親近關係的迫切需要也有它消極的一面。維爾迪蘭夫婦的圈子裡每周三的例行聚會在成員之間產生了一種對立的情緒,即挑撥離間的慾望。在拉斯普里埃的幾個月當中,大家朝夕相處,這種不和的慾望有增無減變本加厲了。維爾迪蘭先生巧妙地抓住某人的把柄,張開蜘蛛網,象網住無辜的蒼蠅那樣網住他的夥伴。如果沒有事情可以指責,那麼無事生非,出人洋相也好。一個圈內的常客只要出去走半個小時,他就對著大家公開地奚落他,裝出吃驚的樣子說,大家怎麼沒有發現他的牙齒總是那麼臟,或者反過來說,他刷牙成癖,每天要刷二十次之多。若要有人膽敢打開窗戶,這種缺乏教養的舉止就會使夫婦倆老交換憤怒的眼色。過不了片刻,維爾迪蘭夫人便會要人給她一塊披巾,維爾迪蘭先生便藉此厲聲說道:「噢不,我要把窗戶關上,我弄不明白,是誰自作主張把它打開的,」說得開窗的人如犯重罪,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根。酒喝得多了一些,也會給你招來指桑罵槐。「您不覺得難受嗎?一個工人多喝酒確有好處。」兩個常客如果事先沒有徵得老闆娘允准,擅自一起散步,儘管這散步毫無不良動機,結果也會引來無休無止的非議。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的散步屬於例外。純粹是因為莫雷爾住宿軍營,男爵沒有客居拉斯普里埃的關係,對男爵的厭惡和唾棄才得以推遲了。但是這一時刻已即將來臨。
維爾迪蘭夫人動怒了,決定叫莫雷爾「分辨清楚」,德·夏呂斯先生讓他扮演的角色是多麼可笑而又可惡。「我補充一句,」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她感到自己對某人的感激之情成了一種壓在身上的沉重義務,殺了這人又於心不忍;這時候她就把這人的某一嚴重缺點公諸於眾,於是她用誠實的手段免除了向該人感恩致謝的義務),「我補充一句,他在我這兒擺出的有些架勢,我不太喜歡。」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於懷,除了莫雷爾拒絕參加她朋友的晚會以外,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德·夏呂斯先生一心一意想著要為維爾迪蘭夫人爭光,給老闆娘貢蒂河濱的沙龍帶了一批人來。要是原初按照她的意願,把她的朋友都邀請來的話,那麼這批人一聽說被邀人的名字,就絕對不會來了。德·夏呂斯先生用堅決的口氣,不容分說地否決了維爾迪蘭夫人提出的名單,否定的口吻中摻雜著貴族大老爺那種耿耿於懷和任性傲慢的氣質以及節慶活動專家那種藝術憨直精神。他寧可收回棋子,拒絕出力,也絕不願意屈就讓步。據他看來,那會糟蹋整體效果。德·夏呂斯先生只允許森蒂納赴會,僅此一項已充滿了保留意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擺脫森蒂納妻子的纏繞,對森蒂納從開始每日親熱會面,發展到最後完全斷絕交往。但是德·夏呂斯先生覺得森蒂納頭腦聰明,仍不斷地與他見面。在與小貴族雜交的資產者階層中,所有人都非常富有,而且都與大貴族不曾相識的貴族攀了親。森蒂納這朵昔日蓋爾芒特家族圈子中的奇葩,就是到這個階層中來尋找發跡途徑的,而且他自以為在此找到了根據地。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知道森蒂納妻子的貴族背景,對其丈夫的地位卻未加註意(因為鎮住我們的高度往往是幾乎僅僅高出我們一頭,而不是那些高不可見,聳入雲霄的東西)。她認為有必要邀請森蒂納,理由是他「娶了某某小姐為妻」,交往一定很廣。這個想法恰恰與事實背道而馳,說明維爾迪蘭夫人是多麼孤陋寡聞,把男爵抹了口紅的嘴唇引得笑開了花,散發出寬容的鄙夷和豁達的理解。他不屑於正面作答。然而他熱衷於構築社交理論。以展示他充裕的智慧、傲然的氣度,因此他帶著遺傳性的輕浮,傾吐了他的心思。「森蒂納結婚前應該徵求我的意見才是,」他說。「既有生理優生學,就必有社會優生學,而這一領域我也許是獨一無二的大夫。森蒂納的病例是無可爭辯的。顯而易見,結了這門姻緣,是給自己背上了一個包袱,愛情的火焰從此熄滅。他的社會生命從此告終。我向他解釋清楚,他也了解了我的用意,因為他非常聰明。另一方面,有那麼一個人,具備了一切條件,本來完全可以有一個高貴萬能,凌駕一切的地位,只是因為有一條可惡的繩索把她牽制在地面上。我半推半拉幫助她砍斷了纜繩。現在他懷著勝利的喜悅獲得了我給予她的自由和全能。這裡需要用一些意志,但是她將得到的報償卻是何等巨大!因此誰只要善於聽從我的勸告,誰就成為自身命運的助產士。」顯而易見,德·夏呂斯先生在處理自身命運的時候,沒有採取妥善的行動。行動不同於語言,儘管你能言善辯;行動也不同於思想,儘管你才思橫溢。「但是就我而言,我是一個哲人,我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旁觀著我剛才提及的社會動向,而絕不助長這種動向。因此我繼續和森蒂納保持交往,他對我始終表示適度的尊敬和熱忱。我甚至還去了他的新居吃過晚飯。這新宅第雖然富麗堂皇,卻叫人無聊厭倦,倒不如他生活拮据時,把摯友們都請來聚集在一個小閣樓里那樣來得歡樂。反正您可以邀請他,我允許。但您提出的其他的人,我一概否決。您會因此而感激我的,因為如果說我是婚姻問題的行家,那末,在夜慶活動方面我更不遜色。我知道哪些人士能夠擴大一次晚會的影響,使它能夠騰飛,升高;我同樣也清楚哪些人會把晚會搞得默默無聞,一敗塗地。」德·夏呂斯先生這些排除客人名字的主張並不是一直基於痴人的積怨或者藝術家的挑剔,而是基於演員的靈巧,當他就某人或某事演了一段曲子大獲成功時,他便希望能使儘可能多的人聽到這首曲子。但是請第二批聽眾,必須把第一批聽眾全部排除乾淨,不然他們會發現演奏的曲子沒有改變,還是老調重彈。他調換演出場地,正是因為他沒有更換廣告。當他在交談中獲得成功,他還需要組織到外省巡迴演出。無論這些排除客人的動機是多麼複雜,夏呂斯這麼做使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她老闆娘的權威受到了折損,使她的心靈受到了傷害,甚至使她的社交生涯受到嚴重挫折。這有兩方面原因。首先,德·夏呂斯先生比絮比安更易動怒,莫名其妙地跟維爾迪蘭夫人的最佳朋友人選個個都鬧得反目。很自然,可以給他們的懲罰首先便是不請他們參加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家組織的晚會。這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往往是所謂的社會顯貴。可是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眼裡,從他跟他們翻臉之日起,他們就自動失去了顯貴的地位。他富有奇妙的想象,一旦這些人不再是他的朋友,與其說對他們吹毛求疵,不如叫他們名聲掃地。如果罪魁禍首出身於某個名門世家,但其公爵領地僅僅受封於十九世紀,比如蒙代斯吉烏家族,那麼,對於德·夏呂斯先生來說,重要的是看公爵領地受封的年代,而朝夕之間家世淵源變得無足輕重。「他們連公爵都不是,」他嚷道。「是蒙代斯吉烏神父的頭銜張冠李戴加到了一個親戚身上造成的,這事距今還不滿八十個年頭。如今的公爵,如果確有公爵可言的話,也僅僅是第三代公爵。說說於塞斯、拉特雷莫依勒、呂依納這些人,他們都是第十代、第十四代公爵,我的胞兄就是蓋爾芒特家族第十二代公爵和貢棟家族第十七代親王。即便能夠證明蒙代斯吉烏是望族世家的後裔,它又能說明什麼呢?七傳八傳到他這一代還不早就成了敗家孽障?如果換一種情況,跟他不睦的貴族久有一塊封地,婚姻堂而皇之,跟王室沾親帶故,只是這份榮耀來得很快,並非列祖列宗所傳,比如象呂依納一類的人,那末事情又完全變了,唯有家世才是頭等重要的。
「我倒想請教一下,阿爾貝蒂先生只是在路易十三時代才洗清污垢,變得斯文起來的!靠著王家公主的恩寵他才得以聚斂封地,在原先他們是根本無權問津的。這又有什麼稀罕!」與德·夏呂斯先生打交道,失寵跟著得寵接踵而來,這是蓋爾芒特家族人的天性決定的。蓋爾芒特家的人要求社交閑談能結出友誼的果子——這是社交閑談無能為力的——並且還要能引發恐懼症,使人人害怕自己成為惡語中傷的對象。得寵越甚,失寵越烈。男爵以往對莫萊特夫人的垂青,眾人有目共睹,而又望塵莫及。但是不知何日開始,突然出現了冷漠的跡象,表明她不配享受這種恩典。伯爵夫人自己總是說她始終沒有能夠發現個中的奧秘。反正一提到她的名字,男爵便怒火衝天,激起他雄辯至極因而致人重傷的抨擊。維爾迪蘭夫人覺得莫萊伯爵夫人為人很好。我們將會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將巨大的希望寄托在伯爵夫人身上。老闆娘想,伯爵夫人將在她家裡見到自己所謂的「法國四方」最高貴的人士,為此,非常高興,當下建議邀請「莫萊夫人」。「啊!我的天,天地悠悠,人各有志,」德·夏呂斯先生回答說。「夫人,如果您有雅興請比普萊夫人,希布夫人和約瑟夫·普呂多姆夫人前來一敘,我求之不得。不過,那樣的話,最好是放在一個我不在的晚上。剛說幾句,我就聽出,我們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因為我提及的都是貴族大姓,可是您給我援引的均是一些不見經傳的法官,詭計多端、說長道短、居心不良的市井小人。還有那些小家夫人,夢想效尤我嫂子蓋爾芒特的儀態風度,但恰如松鶴模仿孔雀,低了八度音。可是,她們還自命為藝術保護者。我要補充一句,有一個人我經過斟酌,決定斷絕同她的親密關係,如果把她引入我非常希望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舉行的晚會,那將有失體統。這是一個自命不凡的蠢女人,出身本不高貴,又缺乏誠實和才智,居然認定自然能夠替演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企圖集兩個角色於一身,這本身就是一種愚蠢的想法,因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正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這就好比有人想同時兼做海森伯格1和薩拉·貝爾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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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蘇珊·海森伯格(1853—1924),法蘭西喜劇院演員,專演天真少女的角色。
2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著名悲劇演員。
總之,即使這不相矛盾,那也是極其可笑的。我有權對一位的言過其實付之一笑,對另一位的孤陋寡聞深感不幸。可是這位小資產者象青蛙脹破肚子一樣妄想去跟這兩位偉大的夫人爭比高低,這豈不所謂引得母雞都要發笑了,因為這兩位夫人始終表現出本家族無與倫比的高貴氣質。莫萊!這就是一個不應該念出口來的名字,您要請她,我就不得不告退了,」他含笑附加了一句,那口氣如同一位醫生為了病人的利益,卻不顧病人本人的意願,決意不屈從於順勢療法醫生的合作。此外,德·夏呂斯先生還將另一批人歸為可以忽視不請之類。對夏呂斯來說這些人確實可以忽視一邊,但對維爾迪蘭夫人來說,情況未必如此。德·夏呂斯先生自恃出身名門,登天的豪門望族,他或許也無所相求,可是這些名流要來到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里,就有可能將它變為巴黎的一等沙龍。維爾迪蘭夫人開始發現,她已經多次坐失良機,這還不算社交界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誤解給她造成的社交耽誤。其實這一件事也未嘗成全了她。「我不知道是否對您說起過沒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她社交圈裡的有些人,心裡有多麼不快。他們幹什麼都以德雷福斯事件為上,為了爭論重審與反重審的問題,居然把高貴的婦女排斥在外,卻把那些低俗的女人迎進門來,連公爵夫人也受到了這些婦人的抨擊,說她缺乏熱情,思想不正,把祖國的利益置於社交名片之下。」我不知能否問問讀者,猶如問一位朋友,跟他交談了那麼多次,但是記不清是否想到過或者找到過機會已把某件事情告訴了他。無論我交待過沒有,那時候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我們接下去看看後來的一個時期,從社交的觀點出發,她的態度甚至似乎是完全正確的。德·康布梅爾先生認為,德雷福斯事件是外國人一手製造的陰謀,目的在於摧毀情報機構,破壞軍紀,削弱部隊戰鬥力,離間法國人民,伺機入侵法國。除了幾首拉封丹寓言以外,侯爵與文學絕不沾邊。於是他委託妻子設法加以證實,作為殘酷的觀察者的文學,不僅製造了互不尊敬的社會氣氛,而且還製造了如此嚴重的社會混亂。「雷納克1先生和埃爾維厄2先生是串通一氣的同謀,」她說。人們大概不至於會控拆德雷福斯事件用心險惡,策劃陰謀來反對上流社會吧。不過她這番話無疑是打破了框框。上流人士不願讓政治滲入上流社會,恰如軍人不願讓政治滲入軍隊一樣,這一點是極為明智的。上流社會的事情跟性趣味相仿,我們一旦聽憑審美理性來對性選擇發號施令,那麼我們不知會發展到什麼反常的行為上去。基於那些婦人都是民族主義者這個道理,聖日耳曼區養成了接待別的社交圈婦人的習慣。隨著民族主義的出現,道理遁然消失,習慣卻沉澱下來。維爾迪蘭夫人隨波逐流,順應德雷福斯運動,把有價值的作家吸引到自己身邊。儘管他們是德雷福斯派,對她的社交活動一時沒有任何用處,但是政治熱情和其它熱情一樣,是不會延續持久的。新一代的人來到時,不再會理解這種熱情;即便是表現過這些政治熱情的同一代人也會改弦易轍,轉而表現出與先前的政治熱情並不相仿的政治熱情。隨著排他原因的改變,他們會恢復一部分原先拒之門外的人的地位。在德雷福斯事件發生過程中,君主主義者再也不是憂心忡忡,整日擔心某人如果是反猶主義者或民族主義者,就可能是共和黨人、激進派、甚至是反教會分子。萬一有朝一日戰爭爆發,愛國主義也會採取另外一種形態,即便是一個沙文主義作家,人們也不會再去關心他曾經是不是一名德雷福斯派。就這樣,維爾迪蘭夫人利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危機,一場又一場的藝術革新,猶如燕子築窩一樣,接連不斷地把碎片撿回家來。這些碎片暫時沒有用處,但有朝一日就會組成她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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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約瑟夫·雷納克(1856—1921),法國政治家和作家。最初德雷福斯支持者,後來態度改變。
2保爾·埃爾維厄(1857—1915),法國劇作家,德雷福斯反對者。
德雷福斯事件過去了,阿納托爾·法朗士卻留下了。維爾迪蘭夫人的力量表現在她對藝術的真誠的愛,對忠實的圈內成員的一片苦心,以及她不請社交人士而專門酬勞圈內成員的美餐。在她家裡,每個人都象貝戈特在斯萬夫人那裡一樣,受到敬重。當這個社團中的某一門客有一天成了傑出人物,眾人希望來拜見他,那末在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家裡,他決不會象博代爾及夏博1烹制的官方宴席或聖查理曼菜肴那樣,弄虛作假,而是一位美味芬芳的普通人,一位如同世界空凈無人一樣完美無缺的人。維爾迪蘭夫人手下的演出班子陳容整齊,訓練有素,拿出的節目堪稱一流,缺的只是觀眾。自從觀眾的興趣離開了某位貝戈特鼓吹的法蘭西型的理性藝術,迷上了充滿異國情調的音樂以後,維爾迪蘭夫人成為一名外國藝術家常派巴黎的特約通訊員,在美麗動人的尤貝爾季也夫公主2身邊為俄羅斯舞蹈家當起了加拉布斯仙女3,雖然老態龍鍾,但是法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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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巴黎當時最著名的熟食商。
2俄羅斯芭蕾的保護人。
3傳說中加拉布斯仙女是行惡仙女,老態龍鍾,曲背駝腰。
這批英俊美麗的舞蹈家進駐巴黎,只有那些缺乏藝術趣味的評論家才對她們誘人的魅力提出異議。我們知道,她們給巴黎帶來了狂熱的好奇,與德雷福斯事件相比,這狂熱不太粗獷激烈,卻更富有純粹的審美情趣,而且也許同樣的活潑熱烈。維爾迪蘭夫人藉此又走到了前列,不過其社交效果與以往截然不同。正如我們在重罪法庭開庭期間,看到她總是和左拉夫人並肩坐在法官席下面一樣,當一批為俄羅斯芭蕾熱情歡呼的新觀眾紛紛湧向歌劇院的時候,我們總是看見她戴著從未見過的羽飾,和尤貝爾季也夫公主並肩端坐在頭等包廂中。在司法大廈一陣激動之後,晚上大家相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從近處端詳比卡爾1和拉博里2,尤其是藉此打聽最新消息,設法了解,從楚林登3、盧貝4和儒奧斯特上校5那裡可以獲得什麼希望。與此相仿,經過《天方夜潭》6或者《伊戈爾王》7的舞劇所引起的興奮之後,大家都無意就寢歇息,便來到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在尤貝爾季也夫公主和老闆娘的支持下,每天晚上鮮美可口的夜宵把大家會聚在一起。有為了舞步更加輕捷而點食未進的舞蹈家,有他們的經理和美工,還有偉大的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8和理查·斯特勞斯9,大家歡聚一堂,形成了一個經久不變的小核心。這裡猶如愛爾維修斯夫婦10的夜宵,巴黎最為高貴的女士以及外國殿下均樂意垂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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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喬治-瑪麗·比卡爾(1854—1914),德雷福斯事件時任中校,後為將軍和戰爭部長。
2費爾南·拉博里,德雷福斯和左拉的律師。
3埃彌爾·楚林登(1837-1929),1898年戰爭部長,不太相信德雷福斯無罪。
4埃彌爾·盧貝(1838-1929),曾任法國總統,堅定的德雷福斯支持者。
5儒奧斯特上校,1899年雷恩軍事法庭的審判長。
6俄羅斯作曲家裡姆斯基-柯薩科夫(1844-1908)所創作的組曲,由俄羅斯芭蕾舞團於1910年演於巴黎歌劇院。
7原為鮑羅丁的歌劇,1909年由俄羅斯芭蕾舞團改編為芭蕾。
8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法籍,後轉美籍的俄羅斯作曲家。
9德國作曲家和指揮家(1864—1949)。
10愛爾維修斯(1715—1771),法國哲學家,和他妻子在巴黎近郊奧特依舉辦沙龍,常有哲學家聚會。
那些上流人士,自稱很有藝術欣賞力,對俄羅斯芭蕾硬作無謂的區分,認為《仙女》1的導演較之《天方夜譚》更為「細膩」、不難在《天方夜譚》中找到黑人藝術的影響;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十分高興,高興能親眼看到這些藝術趣味和戲劇的偉大革新者,看到他們的藝術雖然比繪畫略多一些做作,但是引起的革命卻和印象派一樣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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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為肖邦鋼琴曲,改編為芭蕾舞劇,1909年俄羅斯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時,斯特拉文斯基擔任指揮。
回頭再說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僅把邦當夫人排在名冊之外,那末維爾迪蘭夫人也許不致於那麼痛苦。維爾迪蘭夫人在奧黛特家裡發現她酷愛藝術,德雷福斯事件期間,她和丈夫到維爾迪蘭夫人家裡來吃過幾次飯。維爾迪蘭夫人稱他丈夫是個溫吞水,因為他並不主張重新審理德雷福斯案件。他極為聰明伶俐,得意地和所有黨派都串通關係。和拉博里共進晚餐時歡樂地表明他的獨立態度。他對拉博里只是洗耳恭聽,不利的話一句也不說,但在關鍵之處悄悄插一句,讚揚饒勒斯為人誠實正直。這是任何黨派都一致公認的。不過德·夏呂斯先生還除掉了一些貴族夫人的名字,她們是維爾迪蘭夫人近時在隆重的募捐、賑濟音樂會上新建立的關係;不管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們作如何感想,她們遠遠有勝他一籌;她們是維爾迪蘭夫人家新核心的構建因素,而且是貴族核心的基本分子。維爾迪蘭夫人把希望寄托在這次晚會上,指望德·夏呂斯先生給她帶些貴族夫人來,她另外加上一些她的新朋友。為此她事先就十分慶幸地想到,男爵請來的人可能是她新朋友的親朋好友,要是她們在貢蒂河濱不期相遇,一定會喜出望外。他的禁令使她大失所望,憤懣不平。她覺得,按照這樣的條件,舉辦晚會是有益還是有害,還值得考慮。如果德·夏呂斯先生請來的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起碼都表現出極度的熱情,那麼損失還不至於太重,因為她們將會成為她的朋友。如果這樣,還不算虧本。德·夏呂斯先生拚命想把上流社會這兩部分人始終拆成兩半。可是,不久有一日開晚會,有人自會把她們重新聚在一起,只是沒讓他來參加而已。維爾迪蘭夫人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男爵邀請的客人。她不久就會知道那些人是帶著何種精神狀態前來赴邀的,終於知道了能夠和她們建立何種關係。眼下,維爾迪蘭夫人正在和忠誠的門客們進行磋商,看見夏呂斯、布里肖和我一同走進來,立時收住了話頭。
當布里肖對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得知她前摯友身體如此欠佳,他深表悲傷,她大出我們所料,回答說:「聽著,我不得不承認,悲傷我是一點兒也沒有感到。自己沒有的感情硬要裝出來,這是無濟於事的……」她無疑是精神不佳才這麼說的,一想到整個晚會上她都要裝出一副愁容,就已經覺得疲勞了;她這也是出於傲慢,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由於沒有取消這次晚會在尋找歉詞;不過她又是出於對人性的尊重和深於世故,因為她的缺乏悲痛,如果歸之於對親王夫人突然公開化的個人厭惡,那末總比眾人事不關己的態度要高尚,不失氣節,因為面對一種無可置疑的誠實,人們容易失去武裝:如果維爾迪蘭夫人對親王夫人的故世不是真的無動於衷,難道她會給自己背上一個比這嚴重得多的罪名來為自己繼續接待客人的做法開脫嗎?人們忘了,維爾迪蘭夫人本來可以承認,她確實非常悲痛,但是她沒有勇氣放棄一次歡聚的機會。但是,朋友的冷酷無情雖然是一件較為令人震驚、較為缺乏道德的事情,卻又不是一件過於丟人的事情,因此比家庭主婦那種輕佻淺薄較為容易承認。從犯罪學的觀點來講,罪犯覺得哪裡有危險,就避之不及朝有利的方向坦白;在免受懲治的錯誤面前,是自尊心決定坦白的內容。有些人為了不讓憂傷中斷他們歡樂的生活,便反覆不休地說,內心的悲哀靠外在的服喪來表現是毫無意義的,也許維爾迪蘭夫人覺得這種遁詞已經是路人皆知的舊玩意了,因此她寧可仿效那些聰明的罪犯,棄絕者老一套的無辜表白,為自己辯解——不知不覺作了一半坦白——的時候就說,凡是眾人指責的事情,自己反而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可是不巧得很,自己迄今沒有機會身體力行。也許維爾迪蘭夫人在解釋自己行為的時候,採用了無動於衷的論點,她覺得自己既然已經踏上了怨恨的滑坡,不如把怨恨的心情表達出來,這樣至少也有幾分獨特。把這種心情理清頭緒,已不失為一種罕見的敏銳;把它公開表白出來,那就更能顯示出某種「膽識」。因此,她故意強調自己毫無傷感,內心充滿了荒唐的心理學家和魯莽的戲劇家所有的那種驕傲與滿足。「是的,這事很奇怪,」她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天,我不能說我不希望她活著,她不是一個壞人。」「她就是一個壞人,」維爾迪蘭先生打斷說。「啊!他不喜歡她,是因為他覺得我請她做客,有損於我。他為這件事情失去了理智。」「請承認我是正確的,」維爾迪蘭先生說,「你們相互來往,我從來沒有贊成過。我一直說,她的名聲不好。」「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薩尼埃特回駁說。「什麼?」維爾迪蘭夫人嚷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不是不好,而是可恥,丟人。不,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我自己也無法說明自己的感情。我對她並不厭恨,可是她對我們卻那麼冷漠,以至於當我們得悉她身體嚴重患病時,連我丈夫都大為驚奇地對我說;『你對這事好象毫無感觸似的。』這不,今天晚上他建議我取消晚會,我恰恰相反偏要舉行,因為沒有悲傷硬要裝出悲傷,我會覺得是在演戲。」她說這番話是因為她覺得這奇怪得象「自由劇」,而且非常方便。因為冷漠無情或者坦白了的缺德跟浮淺的道德一樣,都使生活變得簡單了。她把應該受到懲罰的行為變成了一項誠實的義務,為之人們不需要再去尋找開脫的借口。底下的信徒們聆聽著維爾迪蘭夫人的話語,心頭交織著欽佩和不適之感,猶如以前某些以殘酷現實和痛苦觀察為題材的戲劇所引起的感覺一樣。許多人一邊讚歎地看到,老闆娘的正直坦誠和落拓不羈又變換了新的形式。一邊不禁聯想到自己的死亡,雖然他們心想,歸根結底這不是一回事,但是他們還是在考慮,有朝一日自己突然死去,別人會是悲慟哀哭呢還是會在貢蒂河濱舉行歡慶。「為了我的客人,晚會沒有取消,我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說,他沒有發現,他如此表達謝意,恰恰刺傷了維爾迪蘭夫人。
這工夫,我跟那天晚上每個走近維爾迪蘭夫人的人一樣,聞到一股不太好受的諸美果耳利鼻油的氣味,深有感觸。事情的原因,就在這裡。我們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表達她的藝術感情,從來不是使用心靈的途徑,而是使用身體的途徑,目的是使這種感情顯得更加勢在必行,更加深刻動人。如果有人跟她談起凡德伊的音樂,即她最喜愛的音樂,她會一直毫無反應,彷彿她根本不指望凡德伊的音樂能夠使她激動起來似的。她的眼神一動不動,幾乎是心不在焉;這樣停了幾分鐘以後,她卻開始用準確、實在、近乎失禮的口氣來回答你的話,彷彿在對你說:「您抽煙,我不在乎。我為的是地毯;地毯很漂亮——這我就更不在乎了——只是它很容易著火,我很怕火,我可不願意因為您把一個沒熄滅的煙頭掉在地上,而把你們全都燒著了。」對於凡德伊也是這樣。如果有人談到他,她從不吐露半句欽佩之言,可是過了一陣,她卻神情冷漠地對那晚演奏凡德伊的作品開始表示遺憾:「我對凡德伊毫無異議。據我看,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家,只是我聽那些作品,一刻都不能停止哭泣(她說「哭泣」時毫無悲傷的神態,自然的樣子倒象是在說「睡覺」。有些惡言惡語的人甚至還認為這后一個動詞也許更為確切。其實誰也說不準,因為她聽那些樂曲的時候,頭蒙在手裡,有些鼾聲,說到底也有可能那是抽泣)。哭一哭與我倒沒有害處,哭多久都行,只是過後這會給我添上要命的鼻炎,鼻膜充血,兩天以後,我那樣子簡直就象一個老酒鬼了。要使我的聲帶恢復功能,我必須連續吸氧幾天才行。總之,戈達爾大夫有個學生……」
「嘿!說到他,我還沒有向您表示哀悼呢。他去得真快,可憐的教授!」「是啊,又有什麼辦法,他死了,跟其餘人一樣。他殺死的人夠多的,這回是該輪到他舉刀自戮了。嗯,我剛才對您說他有一個學生,一個十分有趣的人。給我治過這毛病。他有一句相當獨特的警句:『治病不如防病。』所以他趁音樂開始之前。就給我的鼻子上藥。這玩意兒徹底管用。我現在可以象無數失去孩兒的母親那樣放聲痛哭,也不會再鬧半點鼻炎。現在只是偶爾鬧點結膜炎,僅此而已。藥效絕對可靠。沒有這貼葯,我根本不可能繼續欣賞凡德伊的音樂,還不是要一次接一次地患支氣管炎。」
我再也按捺不住,終於要提一下凡德伊小姐。「作曲家的女兒是不是沒有來?」我問維爾迪蘭夫人。「還有她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來嗎?」「沒有,我剛剛接到他們一封快信,」維爾迪蘭夫人吱吱唔唔地對我說。「她們不得不呆在鄉下。」我心中一時升起了一線希望,也許她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來。維爾迪蘭夫人通告說,作曲家派這兩個代表來,只是為了給樂隊和聽眾一個良好的印象。「怎麼?難道她們連剛才的排練也沒有來嗎?」男爵假裝驚奇地問道,以便讓人覺得他沒有見到過夏利。夏利走過來向我道安。我湊近他耳邊問他凡德伊小姐為什麼不來的事。他好象對這件事一點也不了解。我示意他不要大聲說話,並且告訴他我們過後再聊。他謙恭地答應說他將不勝榮幸地聽憑我的吩咐。我發現他比以前有禮貌多了,恭順多了。我當著德·夏呂斯先生的面讚揚了他——讚揚他是因為他可能有助於我解開我的疑團。德·夏呂斯先生回答我說:「他僅僅做了他應該做的事,他跟貴人們在一起,行為舉止如果還那麼粗俗,那還有什麼意思。」文雅的舉止,按德·夏呂斯先生的看法,是法國人的傳統舉止,不帶英國式的呆板。正因如此,當夏利從外省巡迴演出歸來,一身旅裝回到男爵家中時,如果沒有過多的人在場,男爵就會無拘無束地親吻一下他的兩頰。他如此炫耀他的溫存,也許是想靠這個辦法來消除別人腦中認為這種溫存是有罪的想法;也許是為了接受一種樂趣,但更主要的,也許是想用文學的方式來維護和弘揚古老的法國禮儀,猶如他會用曾祖母的舊椅子來反對慕尼黑風格或者摩登款式,用見到兒子時毫不掩飾內心喜悅的十八世紀型溫和慈祥的父親形象與不列顛式的冷漠沉靜相抗衡。不過這慈父般的恩愛是否蘊含著一絲**的色彩?更有可能的是,德·夏呂斯先生自從喪偶以後,感情生活就一直十分空虛,他的行為方式雖然能滿足他的惡習——關於這一點我們將得到一些事實證明——但卻不能滿足他的感情需要。總之他曾多次考慮過重新結婚的問題,現在腦子又在打著主意,一定要繼養一個孩子;周圍一些人擔心,這慾望別是沖著夏利來的。這事並不稀罕。只有閱讀兩性人文學才能引起共鳴,手捧著繆塞的《夜》,心裡卻想著男人,這樣一個性慾倒錯的人,同樣需要擔任正常男人的所有社會職能,象舞蹈演員的情人和歌劇院的老聽眾一樣,負起供養的責任,只跟一個情人過規矩生活,跟他結婚或者姘居,做一個父親。
夏呂斯跟莫雷爾,借故要商討一下呆一會的演奏,倆人一起離開了眾客。當夏利拿出樂譜給夏呂斯過目時,夏呂斯得以公開展示他倆的秘密關係,心中充滿了甜蜜。這段工夫我可被迷住了。儘管小圈子裡姑娘不多,然而遇到舉行大型晚會的日子,不少姑娘都被邀請來了,作為補償。我認識其中好幾位,都長得十分漂亮。她們遠遠地向我送來歡迎的微笑。空氣中不時閃爍著姑娘嫵媚的笑容。這就是晚會,甚至白天五彩繽紛的裝飾。我們之所以能夠回憶起某時某刻的某種氣氛,就是因為姑娘們在這氣氛中微笑過。
誰要是記下這次晚會上德·夏呂斯先生和多位重要人物偷偷交談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人物中有兩位公爵,一位傑出的將軍,一位偉大的作家,一位著名的醫生,一位大律師。那些話是這樣的:「說到這件事。您是否認識那個侍從,不,我是說登上汽車的那個小夥子……」「噯,您堂妹蓋爾芒特家,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目前不知道。」「您給說說,大門前面有一個金髮小夥子,穿著短套褲,我覺得他非常客氣。他叫來了我的車子,十分殷勤,我很想再跟他聊聊,」
「是的,可是我覺得他不太可愛,有些忸怩作態。您辦事喜歡急於成功,您會噁心的。何況我知道這事不好辦,我有一個朋友試過。」「太可惜了,我覺得他身材苗條,頭髮別緻。」
「您真的覺得那麼好嗎?我覺得如果您湊近一些看,您就會失望了。不,兩個月以前,在一次冷餐會上您本來可以看到一個真正的奇物,一個兩米高的壯小夥子,一身理想的皮膚,而且喜歡這事。可是到波蘭去了。」「啊!這地方有些遠。」「誰說得准?也許還會回來。人一輩子總有重逢的機會。」如果我們善於沉入一定的深度,截取一個斷面,那麼所有大型社交晚會都大同小異:彷彿醫生把病人請了來,病人說話很有理智,舉止也十分文雅;如果病人不是用手指著一位走過的老先生,套著你的耳朵說;「這是聖女貞德,」你絕對看不出他們是瘋子。
「我認為,我們有義務把話說明白,」維爾迪蘭夫人對布里肖說。「我所做的,不是要反對夏呂斯,恰恰相反。他為人和善,至於他的名聲,我對您說,這類名聲於我又有何害?出於我們小圈子的利益,為了我們的聚餐,我反對男女調情,討厭那些男人正經有趣的事情不談,卻躲到一邊跟女人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夏呂斯就不同,我不用害怕,我跟斯萬、埃爾斯蒂爾以及其他許多人所發生的事情,跟他絕對不會發生,跟他在一起我十分放心。他出席我的晚餐,任憑有多少上流女人在場,我們都可以肯定,桌面上的談話不會為調情戲謔、竊竊私語所攪亂。夏呂斯與眾不同,猶如一名神父,對他我們十分放心。只是他不能自以為是,對來這裡的小夥子發號施令,否則他就連兩性人都不如。」維爾迪蘭夫人宣布,她對夏呂斯主義的寬容是真心實意的。維爾迪蘭夫人如教權在握一般,出現一點不正習氣並沒有大驚小怪;嚴重的是在她的小教會中出現了那些可能削弱權威原則、有害於正統觀念、企圖改變既有信條的東西。「不然,我就要給他一點厲害瞧瞧。就是這樣一位先生,因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便阻止夏利也前來參加排練。為此,他要受到一次嚴正警告,我希望這對他來說夠了,再不,他只有自請尊便。他把夏利鎖在屋裡,我說的是真話。」她接著又說,「現在我們每次見到他,他身邊都要有這醜惡的莽漢,這保鏢似的人跟著。」她說這番話,恰恰沒有跳出常人的表達方式,因為有些不太常用的說法,遇到某一特殊話題,某一特定場合幾乎勢必要湧上說話人的記憶;說話人以為是在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實則只是在機械地重複普世訓誡。維爾迪蘭先生佯稱有事要問問夏利,提議把他引開一會兒,跟他說說。維爾迪蘭夫人卻擔心他受到驚擾,接下去演奏失常。「還是等到他演完以後再對他挑明為好,甚至改口再談也不著急。」維爾迪蘭夫人如果知道丈夫在隔壁房間向夏利說明事實真相,她要想舒舒服服激動一下,那就純系枉然了。她害怕弄得不巧,夏利一生氣,會把16號1的事撇下不管。
那天晚上叫夏呂斯先生一敗塗地的,是他自己邀請而陸續到來的客人們那缺乏教養的言行——在這上流社會,這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現象。公爵夫人們來此,一是出於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友誼,再是懷著好奇心躋身進來看看。每位賓客一到,都徑直走向男爵,彷彿他是主人負責接待似的。這些人還近在離維爾迪蘭夫人一步遠的地方問我:「告訴我,維爾迪蘭媽媽在哪兒。您認為有必要叫人介紹我認識她嗎?我至少希望她別在明天的報上刊登我的名字,這會叫全家人跟我鬧翻的。什麼?就是這個白髮女人?她的模樣不是還可以嘛。」這些話一字不漏地鑽進了維爾迪蘭夫人的耳膜。凡德伊小姐不在,聽到談起她,好幾個人都說:「啊!奏鳴曲的女兒嗎?帶過來讓我瞧瞧。」她們在此遇到了許多老朋友,一下便三五成群圍成一堆,閃爍著好奇與嘲諷的目光,窺視著走進門來的維爾迪蘭夫人圈內的門客。她們老老實實,最多只是用手指指點點,表示某人的髮型有些奇特——若干年以後,這種髮型便在一等的上流社會中蔚然成風了。總之,她們十分遺憾地發現,這個沙龍與她們熟悉和想象中的沙龍沒有什麼不同,為此不禁大失所望。就象有些上流人士到布呂昂2夜總會去,本來滿懷希望,能被歌唱家痛罵一頓,不料進門時受到的卻是禮貌的致意,而不是預想中的迭唱:「啊!瞧這嘴臉,瞧這丑相。啊!瞧她這副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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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能是維爾迪蘭夫婦貢蒂河濱公館的門號,也有可能是莫雷爾第二次音樂會舉行的日期。
2阿里斯蒂德·布呂昂(1851—1921),法國通俗歌曲作者與演唱者。在蒙馬特高地自辦米里通夜總會,以通俗、口語化歌曲諷刺社會。
德·夏呂斯先生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曾經當著我的面,敏銳地批評過德·福古貝夫人,說她儘管聰穎超人,但是意外的發跡升遷,卻釀成她丈夫徹底的失寵。德·福古貝先生被委派在狄奧多西國王和歐多克西王后的國度里任外交使節。兩位君王再度來到巴黎,不過這一次逗留時間較長,因此每日要為他們舉行宴慶。王后與德·福古貝夫人早已結識,十年來在自己首都常與她見面,而且在此既不認識總統夫人也不認識部長夫人,所以跟大使夫人結了緣。大使夫人認為德·福古貝先生是狄奧多西王國和法國兩國關係的開創者,覺得自己地位穩固,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從此,仗著王后對她的偏愛,有恃無恐,得意忘形,絲毫沒有擔心會有危險臨頭。結果幾個月以後,這一危險演化成重大事件,德·福古貝先生突然被宣布退休離職。夫婦倆先前過於自信,錯誤地認為這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在「小火車」里評論著他兒提時代朋友的倒台,驚奇地認為,這樣一個聰明女子在當時的情況下竟沒有利用她對君王的影響,說服國王和王后,設法讓別人覺得她對國王和王后沒有任何影響,教國王和王后把情誼轉到共和國總統夫人和部長夫人們身上。當這些夫人們以為這份情誼是出自國王和王后本人而不是福古貝夫婦一手操縱的話,她們就會無比得意,也就是說,欣喜之餘,對福古貝夫婦充滿感激之情。但是凡是發現別人錯誤的人,只要稍遇時機,春風得意,便會重蹈覆轍。客人們撥開一條通道前來向德·夏呂斯先生恭賀道謝,把他當作主人看待,這時他就沒有想到應該勸他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寒暄幾句。只有與伊麗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具有同樣高貴血統的那不勒斯王后1一人跟維爾迪蘭夫人聊起天來。她彷彿是專程前來拜訪維爾迪蘭夫人的,而不是為了來欣賞音樂和看望德·夏呂斯先生。她對老闆娘暢敘衷腸,滔滔不絕地說她久已盼望能夠跟她拜識,對她的公館竭盡恭維,然後又象正式訪問一樣,跟她交換了許多話題。她說,她非常遺憾,本來多麼希望把她的侄女伊麗莎白(不久前跟比利時阿爾貝王子2結婚的那個)也帶來。看到樂師們坐到了台上,她收住了話語,叫人指給她看,哪位是莫雷爾。德·夏呂斯先生希望別人對這位演技精湛的小夥子給了如此巨大的榮譽,對其真正動機,她大概不會有什麼錯覺。但是這位君主體內流淌著有史以來最高貴、最富有閱厲,凝聚著懷疑與傲慢的血液:她那君王特有的古老智慧。使她把表親夏呂斯(兩人均為巴伐利亞一位公爵夫人的後裔)這類她愛不勝愛的人的缺陷僅僅看作是一種不幸。夏呂斯一類人的這種不幸在她這裡得到的支持彌足珍貴,因而她也尤為樂意向他們提供援助。她知道,連這樣的場合,她都屈駕親臨,他會雙倍感動的。只是,這位婦人目下的心地善良,正如她以往的勇猛頑強。她是一位勇士王后,曾經親手向加埃特3的城牆射擊過4,至今充滿著騎士精神,一見到弱者被欺,便準備拔刀相助。她現在看到的是維爾迪蘭夫人孤單一人,受人冷落,殊不知是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未敢離開王后一步。她拚命擺出樣子,向來客顯示,對她——那不勒斯王後來說,這次晚會的中心以及吸引她光顧的引力中心是維爾迪蘭夫人。她不停地表示歉意,說她不能呆到晚會結束,還要有另一個晚會需要光顧——儘管她足不出戶。她特彆強調,她告辭的時候,請在座的千萬不要為她送行,這樣,可以免了叫大家向她表示敬意。其實,維爾迪蘭夫人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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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瑪麗-索菲-阿美麗(1841-1925),奧地利皇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妹妹,於1859年嫁於弗朗索瓦二世,雙西西里王國的末代國王。
2比利時的阿爾貝(1875—1934),自1909年至死為比利時國王。1900年娶巴伐利亞的伊麗莎白為妻。
3義大利一港口,位於地中海邊上。
4那不勒斯王后確實於1861年參加過圍攻加埃特的戰役。加埃特的陷落宣布了雙西西里王國的壽終正寢。
但是有一點需要為德·夏呂斯先生辯護。雖然他把維爾迪蘭夫人忘得一乾二淨,並且聽憑他邀請來的「他的圈子」里的人把她忘得叫她出了丑,可是他卻明白,他不能聽任這批人用對老闆娘同樣的惡劣態度來對待「音樂演出」。莫雷爾早已登上演台,藝術家們也已聚攏,可是交談聲甚至於笑聲仍不絕於耳,還有那些「據說必須是內行才能聽懂」的話在嗡嗡作響。德·夏呂斯先生立刻挺起胸膛,仰起脖子,跟我剛才他來維爾迪蘭夫人家時看到的他那疲沓的樣子相比,他似乎換了一個身軀。他擺出一付先知的樣子,環顧四周,那嚴肅的神情似乎在說,現在不該再是說說笑笑的時候了。一時只見許多客人的臉突然發紅,猶如當堂受到教師訓斥的學生一樣。在我看來,儘管德·夏呂斯先生神態十分高貴,但是難免帶有幾份滑稽。因為他時而雙目噴火,對客人大發雷霆,時而又現身說法,把戴著白手套的手舉到漂亮的額前,顯出肅穆莊重、乃至出神入化的樣子(大家都必須照此模仿)。他藉此象一本隨身攜帶的規則手冊一樣,向來客指出,必須嚴格遵守宗教般的靜默,拋棄一切社交雜念。為此,姍姍來遲者向他致意,他一律不予理睬:這些人太失禮了,一點兒都不明白,此時此刻,時間已完全屬於偉大的藝術。在場所有的人都象施了催眠術那樣全都入了迷,不敢移動半張椅子,發出丁點聲響。一批雖無修養,但衣冠楚楚的人,受到帕拉梅德名望的感化,對音樂肅然起敬。
我看見,在演台上排開陣勢的,不僅有莫雷爾和一名鋼琴師,而且還有其他樂師。我想他們一定先演奏其他音樂家的作品,而不是凡德伊的作品。我先前以為,晚會僅僅演奏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
維爾迪蘭夫人獨坐一隅,白皙而略施粉脂的前額呈半圓狀,奇異地突兀,頭髮分兩邊梳理,一半是為了仿效十八世紀肖像,一半是為狂熱的人醒腦之用——這種人羞於公開表達內心狀態。她離群獨坐,宛如一位主掌音樂盛會的天女,一位專司瓦格納音樂體系以及偏頭痛的女神。看著藝術守護神淪入這批討厭鬼中間,不免使人想起某種近乎悲愴的諾納1。聽到的音樂,她比他們更要熟悉,她自然比平時更不屑於表露她的感受。音樂會開始了。我聽不出演奏的是什麼曲子,我身臨一片陌土。這是何方?我在哪位作曲家的作品之中,我十分希望知道。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向,我真想化作我愛不釋手的《天方夜譚》中的一個人物。書中,每逢你不知所措,就會冒出一位仙人或者一位美貌絕倫的少女。別人看不見她,而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卻看得真切。她告訴他的事情,恰恰就是他渴望知道的。此時此刻,我恰恰遇到了類似的顯靈,獲得了幫助。我們有時到達的一個地方,以為是陌生之地,其實我們是繞過了一條路,從陌生的一頭朝熟悉之地行走。突然我們發現,我們已經走到另外一條路上,這裡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只是我們沒有習慣從那陌生的一頭走過來。這時我們突然會想:「這條小路是通我朋友家花園大門的,我離他們家只有兩分鐘之遙,」而且就在這時,朋友家的女兒已經順道迎來向你問好。同樣,我聽著是全新的音樂,忽然發現自己正在聽的是凡德伊的奏鳴曲。那小樂句比少女更為出奇動人。她身披銀裝,全身閃閃發光發出的聲響,涓涓流淌,又如披肩一般,輕盈柔和。她款款向我走來,嶄新的首飾衣束依稀可辨。我看出,她心裡十分喜悅,這喜悅,隨著她情深意長、展喉高亢的歌曲在逐級增長,這歌曲如此令人折服,如此純樸,但並沒有因此阻止她身上閃光的美姿放射異彩。不過這一次她的用意僅僅在於向我指點新道,一條與奏鳴曲不同的新道,因為她指點的是凡德伊另一部尚未公開演奏過的作品。在眼下這部作品中,凡德伊只是作了一個暗示——節目單上有一句話,我們應該看到,提到過這一暗示——小樂句只是稍縱即逝地閃現了一下,似乎僅僅在於引逗取樂似的。這小樂句剛剛重現了一下,就遁然消失了,我再度身臨一片陌生世界。我開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斷地證實我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創造的世界。我開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斷地證實我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創造的世界。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覺得奏鳴已是一個枯竭無源的世界,我對之已經產生了厭倦。於是我儘力想象一些與奏鳴曲同樣美麗,但面貌又不相同的世界。這時,我的做法與一些詩人的做法沒有什麼區別,因為詩人在自己詩歌的天堂里點綴一些草原花木,山川河流,這無疑是下界俗世的翻版。我眼下聆聽的音樂,在我心裡喚起的喜悅心情與我首次聽到奏鳴曲時的喜悅心情是完全不同的。現在這段音樂之美,就在於它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般的奏鳴曲入曲,是一片百合花般潔白、充滿田園氣息的晨曦,聖潔羞澀的晨花輕輕綻開,懸挂在鄉間乃冬和天竺葵錯落交織、結實難解的綠棚上。然而這部作品一開始出現的是拂曉,平靜酣睡的海面沉浸在一片沉悶的寂靜和無限的空曠之中。狂風驟起,先是死寂和黑夜,然後是一片玫瑰色的曙光,進而整整一個世界從中脫穎而出,在我面前漸漸升騰起來。這片紅色如此新奇,如此罕見於溫柔抒情、聖潔天真的奏鳴曲,一如朝霞,給天穹染上了一片神秘的希望之光。一首優美的樂曲已經劃破天空。樂曲雖然是由七個音符構成,卻是聞所未聞,與我想象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既妙不可言,又尖銳刺耳。這已不再是奏鳴曲中鴿子的低咕,而是撕裂長空的高鳴;它跟曲首沉浸中的鮮紅色一樣強烈,如公雞報曉一般神秘,它乃是永恆的晨曦不可言表但又振聾發聵的呼喚。寒冷、雨洗和帶電的空氣——與奏鳴曲相比,這空氣的質極其不同,氣壓迥然相異,它離純潔天真、草木叢生的奏鳴曲相去甚遠——時刻都在改變甚至消抹彤紅的、希望的曙光。然而到了正午,頓時出現了熾熱的太陽,空氣似乎化成一種凝重的、村鎮般的,近乎於鄉野的歡樂。震天而響、瘋狂飛打的大鐘(這種與把貢布雷教堂灼得火熱的大鐘相仿,凡德伊大概經常聽到那鐘聲;如同畫板上唾手可得的顏料,凡德伊當時輕取一下,就在記憶中找到了這鐘聲),似乎把最厚實的幸福變成了現實。如實而言,從審美角度來說,這歡樂的動機我並不喜歡。我甚至覺得很醜,那節奏如此步履維艱,拖地而行;從某種程度來說,光用雜音,甚至光用小棒擊打桌子,就能模仿其主要節奏。我覺得凡德伊在此缺乏靈感,所以我在此也缺乏了一些注意力。
我瞧瞧老闆娘,她倔犟地一動不動,似乎在對聖日耳曼區貴族夫人們和著節拍搖晃無知的腦袋錶示抗議。維爾迪蘭夫人沒有說:「你們明白,這支曲子我可熟悉,而且還只是熟悉一點而已!如果要我把我的全部感受都傾吐出來,你們就壓根別想有完!」她沒有這麼說。但是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勢,若無表情的眼神,難以捉摸的發綹卻道出了她的心聲,也表達了她的膽略。她似乎在說,音樂家們只要有種,盡可以演下去,不用照顧她的神經;行板不能使她怯陣,快板不會叫她呼救。我又瞧瞧音樂家們,中提琴手雙膝緊緊夾住提琴,腦袋往下沖著,線條鄙俗,做作起來的時候,不由流露出令人作嘔的樣子,他身子下傾去摸低音,那份耐心恰如僕人揀菜一般。他旁邊是彈豎琴的姑娘,一臉稚氣,穿著短裙,全身框在金光閃閃的四邊形中。這豎琴的邊框猶如古代巫魔屋中一貫象徵太空的金框一樣,而姑娘恰如寓意畫上的小女神,站立在金柵圍隔的天穹之前,採擷顆顆銀星一樣,在豎琴上上下遠近,按照規定之點,求索著美妙的音符,再看莫雷爾,一撮頭髮先前一直混雜在頭髮裡面,這時卻脫離出來,在額前捲成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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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諾納:為斯堪的那維亞神話中掌管人間命運的女神。
我悄悄回過頭去觀察一下聽眾,藉機了解一下德·夏呂斯先生對這綹頭髮作何感想。可是我的視覺僅僅遇到維爾迪蘭夫人的臉,不如說僅僅遇到她的一雙手,因為她的臉全部埋在手裡。老闆娘採用這種定坐的姿勢,究意是想表明,她彷彿正在教堂靜思冥想,覺得這音樂與最崇高的祈禱並無兩樣呢,還是如同有些人進教堂一樣,試圖躲避不知趣的目光,或者出於廉恥之心,藉以掩蓋其假冒的虔誠呢?要不她這就是出於對他人的尊重,藏匿其罪惡深重的走神或者說無法驅逐的睡意。我一度認為這后一種假設是正確的,因為有一種並非音樂的聲音不斷傳出。不過我繼而發現,這聲音雖然是由打鼾造成的,但這不是維爾迪蘭夫人,而是她的母狗的鼾聲。很快地,銅鈴的輝煌動機結束,被其他動機驅散了,我又為這支樂曲所吸引。我覺察到,這首七重奏中的不同樂思相繼呈現,最終匯成一體。凡德伊的奏鳴曲以及——正如我日後得悉的——其他作品,較之我眼下發現的完美成功的傑作,都僅僅是一些靦腆的嘗試而已。那些初試作品雖然同樣膾炙人口,但畢竟還非常稚弱。一經比較,我立刻回憶起,以前每當我想到凡德伊創造的其他音樂世界,就不免要想到我每一次戀愛所構成的封閉世界;現在一經比較,又出現了同樣的情況。我必須承認,我最後一次戀愛——和阿爾貝蒂娜的戀愛——包含著我和她的初戀時的彷徨(最初是在巴爾貝克,繼而是打抽白鼬牌,她在旅館過夜,後來是一個星期日在大霧迷漫的巴黎,蓋爾芒特家的晚會,巴爾貝克的重逢,最後又是巴黎,我的生活跟她緊密地連在一起),因此,如果現在不是單單回顧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而是回顧我的全部生活,那末,我的其他戀愛經歷就同樣是一些微弱和靦腆的嘗試,是對那更為寬闊的愛情——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所作的一種準備和呼喚。我不再聽音樂,而是再度思忖道——猶如我們內心的痛苦因一時的閑樂而暫時遺忘,現在重又犯發一樣——不知阿爾貝蒂娜近日是否見過凡德伊小姐。阿爾貝蒂娜在我的內心發生著潛在的影響作用。凡是我們熟識的人,都有一個復影。但是這個復影通常只是處在我們的想象和回憶的邊際,所以相對來說它只是留在我們的身外,它所做出的或所能做出的事情,就象一個離我們遠遠擺放著的物體一樣,不會具有什麼致害成分,只能引起我們無痛的視覺。涉及到這些人的事情,我們也只是用靜觀的方式來感知而已。我們可能用適當的語言對他們表示同情,使別人感到我們心地善良,可是我們的內心深處卻不關痛癢。但是自從我在巴爾貝克受到打擊之後,阿爾貝蒂娜的復影就進入了我的心裡,沉澱到相當的深度,使我難以擺脫。我從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東西,心靈受到了傷害,這就好比一個人得了病,感覺器官受到惱人的損傷,視覺中出現的明明是一幅五彩圖畫。可是在他心裡引起的感覺卻如當體剜肉一般。幸虧我們沒有屈從誘惑,再度與阿爾貝蒂娜斷絕關係。呆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還需要重新見到她,把她看成一個倍受愛戀的女子,這事有些令人煩惱;但是換個情況,如果我只是對她有點懷疑,她卻還沒來得及對我表示無動於衷,這時就需要跟她分手,那我又會焦慮萬分。所以相形之下,這點煩惱算不得什麼。我想象著,她在家裡等候我,覺得時間漫長,也許已經去卧室入睡片時。我這麼想著,七重奏一句溫柔的樂句偶而來輕拂我一下,充滿了家常式的親昵。我們內心生活的一切都盤根錯節,疊床架屋;這句樂句凡德伊也許就是從他女兒——他的女兒目前是引起我一切煩惱的禍源——的睡眠中獲得靈感的,因為在那些寧靜的夜晚,這睡眠為音樂家的工作披上了一層溫馨。這句樂句使我心緒安寧,它蘊含的那種靜謐柔美的景色能使舒曼的某些夢幻得以平靜:在這些夢幻中,即令「詩人在說話」,我們也能猜出「孩子在睡覺」1。今晚只要我高興回家,無論她是已經進入夢鄉還是醒著,我今晚就能跟她——阿爾貝蒂娜.我的小寶貝——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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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指舒曼的《兒時情景曲集》中的最末兩首歌曲,最後一首的曲名正是《孩子入睡》。
可是,我思忖著,這部作品開始的時候,具拂曉的最初幾聲啼鳴似乎預示了某樣比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更為神秘的東西。我努力排除對我朋友的思念,一心想著音樂家。於是,音樂家彷彿就在我眼前。作曲家似乎是不朽的,他能在其音樂中獲得永生。我們感覺得到,他選擇某一音色,給它配上其他音色,這時他的心情是何等快樂。因為,除了一些更為深藏的天賦以外,凡德伊還具備另一種才能,那是一般音樂家,甚至一般畫家都望塵莫及的,他使用的色彩不僅如此穩定,而且如此富有個性,以至於它能永遠保持新鮮,不為時間所消蝕。即令後生步發明者後塵,模仿他的色彩,又有大師比他更勝一籌,這些都無法使這些色彩的獨創性失去光輝。這些個性色彩的問世實現了一場革命,其成果不會無聲無息地為後繼的時代所融化。每當人們重新演奏這位與世永存的創新者的作品,革命就會重新爆發,震天動地。每一個音色都是匠心獨運,令世上任何通曉樂理、博才多學的音樂家都無法模擬。因此凡德伊儘管登峰造極,確立了自己在音樂發展史中的地位,已經到了激流勇退的時候,但一旦有人演奏他的某一作品,他總是重返樂壇,領導潮流。他的作品之所以不為時人所淘汰,仍能綻開新花。這應當歸之於那種看似矛盾,實又欺人的特性,即永恆的標新。凡德伊每譜一首交響曲,都是先有鋼琴曲為基礎的,配了器以後再聽,其效果就象夏日的陽光經過窗戶的折射和分解以後才照進幽暗的餐室,就如同打開《天方夜譚》的所有寶藏以後,出乎我們的意料,眼前仍是一片琳琅滿目的珠光寶氣。但是這一成不變、令人目眩的光耀如何能跟那生命,那永恆的歡樂運動等量齊觀?我所了解的這位凡德伊曾經是如此靦腆,如此憂愁,但當他需要選擇某一音色並配以另一音色的時候,則渾身是膽,而且無論如何理解,他都非常快樂,這一點,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令人深信不疑。某某音質引起他的快樂,快樂的心情又給他增添了力量,促使他去尋找其他音質,這就把觀眾從一個發現引向另一個發現,確切地說,是創新者親自引導著觀眾,從這個發現走向另一個發現。他一經發現新的音品,便欣喜若狂,充滿信心;新的音品又召喚著更新的音品,於是他全力以赴,又去作新的發現。銅管相遇,產生雄壯的音響,他就彷彿火花迸濺,渾身打顫,喜不自勝。他繪製巨幅音樂壁畫,氣喘吁吁,如痴如醉,動作之快,令人頭暈目眩,恰如米開朗琪羅身子縛住梯子,俯首往西斯廷教堂天花板猛烈揮舞畫筆一般。凡德伊去世已有多年。但是,他曾有幸用無限的時間,至少將部分生活泡度在他所喜愛的樂器中間。他泡度的是否僅僅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如果藝術真的僅僅是生命的一種延續,那是否還值得為它作出什麼犧牲呢?難道生命本身不也是不真實的嗎?仔細聽這七重奏,我則不能這麼認為。誠然,粉紅色的七重奏與白色的奏鳴曲是截然不同的;樂句所回答的那種膽怯的探問跟旨在使奇特的希望——這個希望如此尖銳、如此超凡、如此短促,但是卻震撼了靜寂粉紅的海上晨空——獲得實現而提出的那種急切的懇求,這兩者也是迥然相異的。但是,這些如此相異的樂句是由同一些成分構成的。有些世界需要我們由零看整。我們從某建築上,某博物館中,東西各處、一鱗半爪,能看出一個世界。埃爾斯蒂爾的世界就是如此,這是他眼中、生活中的世界。相反,有些世界需要我們由整看零。凡德伊的作品通過一音一符、一拍一調把一個出人意料的世界,一種聞所未聞、不可估價的色彩展示出來。但是由於聽眾欣賞他的作品,時間上前後是有錯落的,這個世界就出現了空隙,造成了間隙。這兩種探索的方法如此不同,致使奏鳴曲和七重奏的行進節奏也如此不同。一個使用短促的呼喚,將一根純凈延綿的長線切成碎段,另一個則將散亂的殘音重新溶入同一隱形的調號。一個是如此沉靜靦腆,近乎於分弓拉奏,又如哲學玄思,而另一個則是如此急促焦慮,苦苦哀求。然而這是同一種祈禱,內心一旦出現不同的朝霞,它就噴溢而出。那些年間,他希望創新,這祈禱便僅僅表現為思想新異、藝術探索的折光。祈禱和企冀說到底並無二致。它們在凡德伊的作品中無論怎樣喬裝打扮,都能一眼辯認出來;這也正是凡德伊作品的特點。聽那些樂句,音樂理論家們自然可以發現,它們與其他偉大音樂家具有一脈相承的關係,但那只是吹毛求疵,是通過巧妙推理而不是通過直接印象發現的外表的雷同。凡德伊的樂句給人的印象與別人的樂句毫無相似之處,彷彿儘管科學對某些規律似乎早已作過定論,可是個體現象依然存在一樣。然而正是在個體致力標新的時候,我們才透過一部作品的表面區別,看出其深層的相似和故意的雷同。凡德伊多次重複一切樂句,翻弄花樣,變換節奏。然後又恢復樂句的原狀,此刻的相似性是故意的,是巧思的結果,它必定帶有人工斧鑿的痕迹,永遠不可能跟那些隱蔽的、無意的,在兩部不同的傑作之間煥發不同光彩的相似性一樣引人注目。因為在後一種情況下,凡德伊致力於標新,反躬自問,用他自己的全部創造能量來達到自身的本質,而且達到了相當可觀的深度,無論別人向他提出什麼問題,他的本質總是用同一種重音,即他自身獨有的重音來作回答。一種重音,這是凡德伊的重音,它與別的音樂家的重音是互不相仿的。這是由於他們之間有一種區別,它比我們在兩個人的聲音中,甚至於兩種動物的叫聲中聽出來的區別要大得多。這是一種真正的區別,是某位音樂家的思想跟凡德伊的永恆性探索之間所具有的區別。他使用千萬種方式反躬自問,他習慣於純思辨。但他那種思辨彷彿是在天使國里進行似的,完全擺脫了推理所具有的分析形式,以至於我們可以測量其深度,但是我們無法將其迻譯成*人類語言。這跟脫離肉體的靈魂具有相同的道理。當通靈者召喚亡靈,向亡靈詢問死亡的奧秘時,亡靈也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轉譯。說它是一種重音,它畢竟是一種重音;看一看下午使我為之震驚的那後天獲得的獨創性,再看一看那音樂理論家能夠發現的音樂家之間的承襲關係,它畢竟還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重音。偉大的歌唱家,即獨特的音樂家們,不由自主返回到這一重音上來,朝著這重音的高度攀登。這重音表明,完全個體性質的靈魂確實是存在的。凡德伊試圖做到更加宏偉莊嚴,或者創造出強烈活躍的作品,將他感覺到的、反映在觀眾心靈中的美的東西寫出來,卻不知不覺將這一切沉沒在海底涌浪之下、使他的歌曲永恆不衰、一眼可辨。這別於他人、同於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從哪裡學來、哪裡聽來的呢?藝術家如同一個異國的公民,他身處這個國家,卻對它毫無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於剛剛遠航到岸,登上這片國土的另外一位藝術家。凡德伊最後幾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這樣一個國度。這些作品的氣氛與奏鳴曲的氣氛已大相徑庭,疑問式的樂句變得更為急促、更為焦慮,回答也更加深不可測。晨曦和黃昏的空氣甚至似乎濕潤了琴弦。莫雷爾的演奏再為出色,也於事無補,我覺得他那小提琴發出的聲音特別尖銳,甚至近乎於刺耳。這刺耳的聲音叫人聽著入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樣,我們一聽便能覺出某種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質。但是這也會叫人吃驚。宇宙觀一旦發生變化,得到凈化,與內心國土的回憶更加合拍,音樂家自然就會使用大幅度的變音將其轉譯出來,猶如畫家是使用色彩的變幻將其轉譯出來一樣。儘管聰明的聽眾沒有弄錯,日後把凡德伊的最後幾部曲子稱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卻沒有一個標題和主題可供人們對其作品作出思想評價。於是人們紛紛猜疑,這會不會是思想深度在聲響領域的移植。
這失卻的故國,音樂家們統統遺忘乾淨,無從回憶,然而他們無意識中始終跟它保持某種程度的共鳴。音樂家按照故國的聲調而演唱,歌聲便充滿了喜悅,而有時候他追慕虛榮,就會背叛故國。沽名釣譽,結果是喪失榮譽,而鄙視榮譽,卻榮譽加身。即時,音樂家唱起那獨特的歌曲,單調的旋律——無論他處理的是什麼主題,他與自身始終保持統一——證明了他靈魂的構成因素是永恆不變的。由此說來,這些因素就是那確實不變的沉澱物嗎?這是一種無以言傳的東西,我們只能專為自己保存著,而無法轉達給別人,師友之間和情人之間的交談卻無以透露;這各人自身的沉澱物使個人之間的感受產生質的區別,它被迫留在樂句的門外,因為每個人進入樂句,與他人進行交流,都只能嚴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無意義的外在符號。但是藝術卻非如此。凡德伊之藝術和埃爾斯蒂爾之藝術將這隱形的東西呈現出來,將這內心世界的構造外化於五顏六色之中。這內心世界就是我們所謂的個體,離開了藝術我們難道還能認識個體嗎?雖然翅膀這種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們穿越茫茫宇宙,但卻於我們毫無用處,因為縱然我們飛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覺器官不變,那末我們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見之物仍無異於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觀賞新的景物,而是獲得新的目光,用另一個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來觀察宇宙,來觀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成千上百人所體現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正是有了埃爾斯蒂爾,有了凡德伊,這一點才成了可能;跟這樣的人相處,我們才得以在宇宙星際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剛剛結束。臨終的樂句變滿了溫情,聽得我心馳神往。下一個樂章沒有立即開始;演奏者放下樂器,稍事休息。聽眾紛紛談論起來,交換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行家,煞有其事地說:「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較為客氣,過來跟我閑聊了片刻。可是,我剛剛跟那超凡越聖的樂句作過交談,相形之下,他們的言談還算得了什麼?那隻能跟人間一切外在語言一樣,叫我無動於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個人陶醉的天堂,而墮落到最無意義的現實之中。我在想如果沒有語言的發明、文字的誕生和思想的分析,音樂也許就是所謂心靈交流的唯一實例,猶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種生命形式的最後見證一樣。音樂彷彿原是一種種子,沒有開花結果。結果是人類走上了別的道路,即口語和筆語的道路。因而音樂永遠是對混沌初始、非分析狀態的回歸,一進入這一天堂就令人心迷神醉,出了這個天堂,無論跟聰明與否的人接觸,我都覺得索然無味。在音樂進行過程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們同音樂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溶入音樂的,幾乎只有對一個人的思念,即阿爾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輝煌,我不禁想到,阿爾貝蒂娜被同化於如此偉大的東西,這是何等的榮譽!她不知道這一點,知道了也不會理解。她之所以有感人的嗓音,我們之所以連結在一起,都是出於這如此偉大的音樂。音樂一停,在場的人個個顯得淡然無味。有人端來了一些飲料。德·夏呂斯先生不時高聲地問某個僕人:「您好嗎?您收到我氣壓傳遞寄給您的信嗎?您來不來?」這樣的問話也許含有顯貴平易近人的氣度,因為他認為這樣就是在抬舉別人,比資產者更接近民眾;但這些問話同時也包含著罪人的狡詐,因為他以為:公開炫耀的事情,顧名思義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具有的蓋爾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說:「這是一個正直的小夥子,這是一個好人,我家裡經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語對自己卻並不一定有利,因為別人聽后覺得他跟僕人如此親善,還寄氣壓傳遞信件,這裡面定有一些原因。何況僕人們聽到男爵的話也並不為夥伴驕傲,而是為他們感到羞恥。
這當兒,七重奏重又開始;朝著終曲進行。奏鳴曲樂句反覆重現,但多彩多姿,節奏和配器都富有變化,如同生活中重複發生的事情一樣,既保持著原樣,又帶著新貌。有些樂句,我們一時分辨不出,不知它們與某音樂家過去的作品具有何種親緣關係。這些樂句把這位音樂家的作品當作唯一的住所,不斷地出現於其中,成了樂曲中的女仙、山林之衛和親切的神明。這樣的樂句我在七重奏中先聽出兩三句;它們使我想到的是奏鳴曲。過了一會兒,我又發現了奏鳴曲的另一個樂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後一個樂段中,這句樂句沉浸在一股紫色的霧霾之中。儘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進一段舞曲,但這句樂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煙霧包圍著。它如此地遙遠,我勉強能夠辨認出它。它躊躇著走近來,似乎懷著憤怒消失了,繼爾重新返回,跟其他樂句——我後來才知道;這些樂句來自其他作品——交織在一起,又呼喚著其他樂句。其他樂句一旦得到馴服以後;也立即變得引人入勝,進入全音符,充滿了說服力。這超群絕倫的全音符,大多數聽眾無法看見,因為他們的眼前隔著一層迷糊的網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聽著樂曲感到無聊,甚至覺得會無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賞,為這樂曲打著節拍。慢慢地其他樂句遠離而去,只剩下一句,重複地出現五至六次,我都沒有看清它的容貌。但那樂句如此溫柔,也許象小樂句之與斯萬一樣,絕對不能與任何女人所能激化的慾望同日而語。它用溫柔的聲音給了我一種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語言,但又完全能夠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隱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見的唯一的陌生人。接著,這句樂句又四處瀰漫,變幻形態,和奏鳴曲中的小樂句一樣,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喚。有句顯示著痛苦的樂句,跟這呼喚形成了對應。這句深沉的樂句模模糊糊,幾乎是發自肺腑、帶有器質性的內心呼聲,它每次重現,我們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題的表現還是神經痛的表現。不一會兒,兩個動機展開了肉搏戰。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們立即發現,另一方也只剩下殘肢斷臂。但說實話,這只是兩股銳氣在短兵相接。說銳氣,是因為這互相交鋒的生命雙方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外表和名稱。遇到了我這樣一個內在的聽眾——我對名稱和個別物也是毫不在乎的——我對它們非物質的、充滿活力的爭鬥充滿興趣,津津有味地注視著跌宕起伏的聲響變化,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內在型的聽眾,對名稱和個體都毫不在乎。最後快樂的動機佔據上峰。這已不再是蒼天後面傳出的焦急的呼聲,而是似乎來自天國的無以形容的快樂。但這快樂與奏鳴曲的快樂完全不同,猶如蒙塔尼亞1畫中一身猩紅,吹奏號角的大天使迥然相異於貝利尼2畫中手抱雙弦詩琴,溫柔莊重兩者雙兼的天使一樣。有關喜悅的這一新的微妙區別,這向著超塵脫世的喜悅的召喚,我是難以忘懷的。但是對我來說這喜悅最終可能實現嗎?這個問題,我覺得至關重要,因為這句樂句也許最能夠體現——恰恰跟我其餘的生活和可見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馬丹維爾教堂鐘樓以及巴爾貝克海濱近處的樹木在我內心激起無限感受。我把這些感受視為構築真正生活的基準和開端。但是重新回顧這樂句獨特的重音,我奇怪地發現,與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樂園最大膽的挺進恰恰不是體現在別人身上,而是體現在聖母同貢布雷所遇見的那位拘於禮節、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對這聞所未聞的喜悅的發現,我一生最為奇特的發現,我怎麼可能受之於他?據說,他死後只留下一部奏鳴曲,其餘的只是一些毫無價值、無法辨讀的記號。別人無法譯讀,唯有一個人例外。此人曾經在凡德伊身邊生活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諳熟他的創作方法,能夠猜讀他的配器記號。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終於破譯了凡德伊的手稿。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時,她就深受其女兒對其父親崇敬的影響。但物極必反,正是出於這種崇拜之情,兩位姑娘對他的畫像進行瘋狂糟蹋,以此取樂。前文對此已有交待(對父親的崇拜是女兒褻瀆行為的固有條件。毫無疑問,她們本來對這褻瀆行為的情感,是應該將其拒之門外,但是這快感並不能充分表達那些糟踐的言行。但是這種肉體的和病態的關係,這種暖昧不清的熾烈感情漸漸讓位於一團高尚純潔的友誼之火,那些褻瀆行為也就日趨減少,直至徹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時自尋煩惱,認為也許是她加速了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歷經多年,整理了他的遺稿,把那些天書變成了可靠的曲譜。她至少可以聊以自慰,雖然她給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陰影,但是她保證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僅此已補償了自己的過失。從法律未予認可的關係生髮出的親屬關係較之婚姻衍生的親屬關係不僅一樣豐繁複雜,而且更加牢固。這種如此特殊的關係姑且不論,單舉我們司空見慣的通姦為例,如果通姦奠基於真誠的愛情,豈不是非但沒有動搖,而且是更加激發了家庭感情和親屬義務嗎?通姦在婚後經常變為一紙空文的婚姻契約里加入了實質性內容。一個好姑娘如果純粹出於禮儀,為母親的第二位丈夫服喪,那麼就不會有充足的淚水來哀悼她母親百里挑一選中的情人。況且,凡德伊小姐當時的行為僅僅是出於肆虐。這當然並不能為她開脫,但過後我想到這一點,心裡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踐她父親的像片時,一定意識到,這一切僅僅是病態,是瘋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惡取樂。想到這只是惡行的一種仿製,這便掃了她的興。這種想法以後又有抬頭,正如它掃了她的興一樣,它大概同時也減輕了她的痛苦。「這不是我,」她一定會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還可以為我父親祈禱,對他的善心仍抱希望。」問題是,這一想法出現在她的腦中每每都帶著快樂的形態,卻從未帶有痛苦的形態。我曾希望能將痛苦輸入她的腦中。我敢肯定我那樣做一定得益匪淺,她和她對父親的懷念之間一定會恢復一種相當甜蜜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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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蒙塔尼亞(1450-1523),義大利畫家。
2貝利尼(1429-1516),義大利畫家。
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學家不知死神已經降臨把研究發現記錄在筆記本上。但是記錄無法辨認,很有可能就將永世埋沒一樣,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從一些比紙莎草紙上無法辨認的楔形文字的稿紙中發掘出這富有永恆的真實、千古豐盛的新奇的喜悅形式,發掘出晨曦天使般鮮紅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對陋爾貝蒂娜的嫉妒。對凡德伊來說她只不過曾經是,可是對我來說她曾經是,今晚是,將來更是如許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銷。全都虧了她,那奇特的召喚才得以傳入我的耳中。我將永不停止地聽到這召喚聲,把它看作希望:雖然我在一切歡樂之中甚至於在愛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虛幻,但是世上還有其他東西存在——毫無疑問只有藝術才能使之實現。雖然我的生活在我看來如此空幻,但至少它還沒有完全實現。
人們通過她的辛勤勞動所認識的凡德伊,說實話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與這部七重奏相比較,聽眾唯一熟悉的奏鳴曲的某些樂句便顯得極其平凡,以至於我們無法明白,這些樂句如何會引起如此普遍的讚賞。我們驚奇地看到,多年當中,諸如「星空頌」、「伊麗莎白的祈禱」1等那樣毫無價值的唱段在音樂會上居然引起樂迷的狂熱,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要聽過《特里斯坦》、《萊茵黃金》和《名歌手》就會發現,上述唱段只不過是味同嚼蠟的破爛貨2,可是聽眾卻狂呼亂叫「再來一遍」。但是應當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雖然缺乏個性,然而包含著驚世之作的某些獨到之處。儘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不容易被人發現——但當我們回顧起來,這類傑作都是獨具風采的;然而如果當時它們就已爐火純青,聽眾的理解就會發生困難。那些尚還缺乏個性的旋律就為聽眾日後理解那些驚世傑作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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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瓦格納歌劇《湯豪塞》(1845)第三幕中的兩個唱段
2均為瓦格納的歌劇。
話得說回來,雖然那些旋律使人隱約預感到未來之作的絢麗多姿,但是未來之作畢竟還只是一個徹底的未知數。凡德伊屬於這種情況。如果他臨死的時候留下的僅僅是他的完成之作——奏鳴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們對他的認識,對他實際的宏偉業績的認識,就將只是滄海一粟,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寫了《約翰亞保衛要道的比武演習》、《鼓手的末婚妻》、《浴女撒拉》1以後便溘然辭世,而根本未及寫下《歷代傳說》和《靜觀集》一樣。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終是一部潛而不發之作,永不問世,猶如我們的感知無法企及,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的宇宙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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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兩篇見於《頌歌集》,后一篇為《東方集》的第二十篇。
天才的內涵(包括才華、甚至德行)和邪惡的外表,兩者之間初看反差強烈,實則是相輔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體現的,才華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惡的外套之中。音樂一結束,我置身於賓客之中。客人的雲集,其本身就猶如一張通俗寓意畫,透視出天才的內涵和邪惡的外表之間的這種關係。這種聚會大同小異,儘管這一次舉行了維爾迪蘭夫人沙龍,但與其他許多沙龍的聚會並無什麼區別。大部分人並不知道入葯的都是些什麼成分。消息靈通,達觀明理的記者們把這些沙龍稱作為巴黎沙龍,巴拿馬醜聞沙龍,或者德雷福斯沙龍,但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沙龍在彼得堡、柏林、馬德里到處可見,而且任何時代都大量存在。有一位負責藝術的副國務秘書——是位真懂藝術、富有修養、風度翩翩的人——幾位公爵夫人、三位偕同夫人的大使一齊光臨維爾迪蘭夫人的公館,他們之所以選在同時露面、其直接原因就在於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之間存在的關係。這層關係促使男爵希望給他年輕偶像的藝術成就竭力製造反響,替他爭取榮譽軍團勳章。這次晚會得以舉行的另一個次要原因,是一位跟凡德伊小姐保持著類似夏利跟男爵關係的姑娘發掘整理出一系列天才的作品發現之重大以至於國民教育部刻不容緩,親自出面主持募捐,籌措資金為凡德伊豎立一尊塑像。況且,男爵跟夏利的關係,如凡德伊小姐跟其女友的關係一樣,對這些作品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條捷徑。世人憑藉著這條道路,即可徑直跟這些作品相匯合,而避免多走彎路。這雖然不是說世人將對作品一直迷惑不解,但至少多年之間,他們將是一無所知。每當發生了能為達觀明理的記者那平庸心理的理解的事件——通常是政治事件——時,達觀明理的記者深信不疑地認為,法國必定發生了什麼重大變化,從此這類晚會行將銷聲匿跡,人們再也欣賞不到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鄧南遮、托爾斯泰、瓦格納、斯特勞斯。達觀明理的記者認為,官方舉辦的藝術活動都有可疑的內幕,他們以此為據,認定官方頌揚的藝術總有某種頹廢的意味,然而一本正經的往往正是這種藝術。當然,德高望重的達觀記者中間,沒有一個人的大名能足以使人舉辦這類奇怪的晚會,儘管其奇怪的特性並不那麼引入注目,甚至掩蓋得天衣無縫。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次晚會其魚目混珠,成分混雜不免令我吃驚。我掌握了識別能力,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楚地將他們區分開來。我主要區分的是這樣一些人:一部分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有關的人。這些人使我回想起貢佈雷,也叫我想起阿爾貝蒂娜,也就是說想到巴爾貝克。正是由於我曾經在蒙舒凡見到過凡德伊小姐,又得知她女友跟阿爾貝蒂娜有親密的關係,所以我過一會兒回到家裡時,才不是孤獨一人,而是見到阿爾貝蒂娜在等候我;另一部分是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關的人,他們使我想起巴爾貝克——我就是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東錫埃爾看見他們結成關係的——也使我想起貢布雷及其兩邊人家。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是蓋爾芒特家族——貢布雷諸伯爵——的一員,雖然在貢布雷沒有宅邸,卻在那裡居住,猶如彩繪玻璃上的痞子吉爾貝一樣,頭頂青天,腳踩土地。而莫雷爾便是叫我認識桃色夫人並在多年以後又使我認出她就是斯萬夫人的那位老僕人的兒子。
「演奏得不錯吧,嗯!」維爾迪蘭先生問薩尼埃特。「我只怕,」薩尼埃特支吾著答道,「莫雷爾本人的精湛技藝別有些沖淡了作品的總體感覺。」「沖淡!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維爾迪蘭先生吼道。客人們都象一頭頭獅子,伺機隨時準備撲上前去把這被問得啞口無言的人吞噬掉。「噢!我並不是僅僅針對他……」「瞧,他真不知道在胡說些什麼。針對什麼?」「我……我應該再聽……聽一遍,才能下一個嚴謹的結論。」「嚴謹!他瘋了!」維爾迪蘭先生說話時兩手捧著腦袋。「我們得把他帶走。」「我意思是說準確;您……您自己說……說過……嚴謹準確。我是說我不能作嚴謹的判斷。」「我,我說,我要您走。」維爾迪蘭氣瘋了,兩眼噴火,手指著門對他叫道。
「我不許有人在我家裡這麼說話!」薩尼埃特象個醉漢踉踉蹌蹌打著圈子走了。一些人以為,這麼被攆出門外,那一定是個不速之客。有一位夫人在此之前一直跟他非常友好。前一天他還借給她一本珍貴的書籍,可是第二天她用一張紙草草包上這本書,叫總管在紙上乾巴巴地寫上薩尼埃特的地址,一句話不說就把書還給了他。她可不願意對一個趕出小圈子失了寵的人「欠下任何債務」。可是薩尼埃特夫人對這無禮的行為一直不得而知。因為維爾迪蘭先生怒罵后未出五分鐘,便有家僕前來稟報,薩尼埃特突然跌倒在公館院子里。當時晚會還未結束。「叫人把他送回家裡。這沒有什麼。」主人說。按照巴爾貝克旅館經理的話說,維爾迪蘭「公館」就跟有些大旅館一樣,有人猝死,為了不使住客受驚,人們急忙遮掩其事,將死者暫時藏在食品貯存間里,無論他生前是如何才華出眾、慷慨大度,此刻都只能屈尊秘密地從專供「潛水員」1和調味師之用的門出去。可是說到死,薩尼埃特還不至於。他還多活了幾個星期,只是知覺沒有一刻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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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謂洗碟盤的人。
音樂會結束,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紛紛起來向他告辭。這時候他又犯了客人到達時的錯誤。他沒有請他們去向老闆娘道別,請他們在向他表示謝意的同時,把她,她和她丈夫結合進去。告別隊伍很長,但是長龍只是排在男爵一人面前。他對此卻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因為幾分鐘后他是這麼對我說的:「藝術活動形式後來出現了『聖器室』般的有趣色彩。」大家甚至找出各種話題,延長致謝的時間,以便在男爵跟前多留片刻,結果逼得那些跟在後面尚未向他的晚會的成功緻以祝賀的人停滯不前、原地踏步。不止一個做丈夫的想就此離開,可是身為公爵夫人但也很懂時髦的妻子反對說:「不、不,我們應該等候一小時,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對巴拉梅德不謝一聲就離開。他真是嘔心瀝血,時下只有數他能夠常舉辦這樣的晚會了。」沒有一個人想到要跟維爾迪蘭夫人結識。這情景就象是在戲院里,一位貴婦人為晚會帶來一批顯貴名流,誰也不會想到設法把自己介紹給引座的女郎。「表哥,您昨天是否在愛麗阿娜·德·蒙莫朗西的府上?」莫特馬爾夫人問道,她想藉此拖長談話的時間。「嗯,沒有。我非常喜歡愛麗阿娜;可是我不太理解她的請柬的含義。我也許有一點兒不太開竅。」他痛快地綻開笑臉說。莫特馬爾夫人此時感到她將捷足先登,搶到「巴拉梅德的頭條新聞」,如同她常在愛麗阿娜那裡所獲得的一樣。「兩個星期前我確實收到過可愛的愛麗阿娜的一份請柬。她在蒙莫朗西這個頗有爭議的名字上方寫著這樣一句客氣的邀請:『我的好友,望您施恩,請在下周五九點半想著我。』下面寫著這樣五個不太施恩的字,『捷克四重奏』。這一行字,字跡模糊,而且看不出跟上面的句子有什麼聯繫。這猶如有些寫信的人,開了一個頭,『親愛的朋友,』沒有寫下去,沒有換信紙,反過來又寫,結果背面的字透了出來。這可能出於粗心,也可能是為了節省信箋。我很喜歡愛麗阿娜,所以我並不責怪她。我只是不把『捷克四重奏』那幾個奇怪而又不得體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人,我把周五九點半想著蒙莫朗西夫人的請柬擱在壁爐上面。眾所周知;儘管我的天性如布封對駱駝的評價,溫順守時(夏呂斯先生周圍響起一片笑聲。他知道,恰恰相反,別人把他看成一個最難相處的人),但是為了脫去白天的衣服我還是遲了幾分鐘。不過我沒有過分內疚,心想說是九點半,權作十點鐘吧。十點鐘一敲,我便立即穿上高級睡服,腳登厚軟的便鞋,端坐於爐火邊,開始照愛麗阿娜的請求想她,強烈的思念一直到十點半才稍稍減退。煩請轉告她,我嚴格服從了她大膽的請求。我想她會高興的。」
莫特馬爾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德·夏呂斯先生也跟著仰天大笑。「那末明天,」她根本不考慮早已超過了別人可以讓給她的時間,接著又說:「您去我們的族親拉羅什富科家嗎?」
「啊,這,這我辦不到。我看他們邀請您我去參加的是一件最難想象和最難實現的事情。按請柬的說法,這事情稱作『茶舞會』。我年輕時可算是四肢靈巧了,可是現在不得不懷疑,讓我一邊跳舞一邊飲茶,會不會有失體態。而且我從來不喜歡用不衛生的方式來吃東西和喝東西。您一定會說,如今我不一定要跳舞。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坐在那裡飲茶——況且既然叫做舞茶,這茶的質量如何,我不敢恭維——我還是害怕,那些比我年輕,卻沒有我年輕時那麼靈巧的客人,別把茶杯打翻在我的衣服上,這會掃了我的興,結果連茶也喝不了。」德·夏呂斯先生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偏偏不談維爾迪蘭夫人(他津津樂道,大肆發揮,故意使他的朋友們無休止地「排隊」站著,精疲力竭,耐心等著輪到他們,以滿足他那殘酷的取樂心理)。即便這樣,他猶嫌不足,居然對維爾迪蘭夫人負責的晚會部分開始了品頭論足。「說到茶杯,那似碗非碗的東西;是什麼怪玩意?倒有幾分象我年輕時,布瓦雷·布朗什餐館給我送冰凍果汁用的盛器。有人剛才對我說這是用來盛『冰凍咖啡』的。可雖說是冰凍咖啡,我既沒有見到咖啡,也沒有見到冰。真是用途不明的奇物!」說這番話時,德·夏呂斯先生趕緊將戴著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巴,瞪圓眼睛,謹慎地暗示別人,彷彿怕被主人聽見甚或看見似的。可這隻不過是裝裝模樣而已。沒過幾分鐘,他已經開始對老闆娘本人品頭論足起來:「特別注意不要再用冰凍咖啡杯了!您希望哪位朋友的家變得丑一些,您就把它們送給哪位朋友。但是叫這位朋友特別注意不能把這些杯子放在客廳里,別讓客人搞錯,以為走錯了房間。因為看看這些杯子實在是和便桶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我的表哥,」客人說話時壓低嗓音,並帶著疑惑的神情瞧著德·夏呂斯先生。這倒不是害怕惹維爾迪蘭夫人生氣,而是怕由於自己還未洞悉一切,會沖犯了德·夏呂斯先生。「我會教她的。」「啊!」客人笑道,「她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師!她真有運氣!有您的指教,可以肯定不會出錯。」
「不管怎麼說,音樂會至少沒有出錯。」「啊!那演得真是妙極了。那種喜悅叫人無法忘懷。說到這位天才的小提琴家,」她天真地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感興趣的是小提琴「自身」,接著說,「您認識另一位小提琴家嗎?那一天我聽他演奏了一首福雷的奏鳴曲,他的名字叫弗朗克……」「知道,那是什麼破爛,」德·夏呂斯先生回道。他說話毫不留情,粗硬的回駁意味著他表妹毫無欣賞趣味。「論小提琴家,我勸您聽聽我這位就足夠了。」德·夏呂斯先生和他表妹重新開始交換那低垂而又窺覷的眼色,德·莫特馬爾夫人滿臉通紅。為了彌補她的蠢言,她熱情地向德·夏呂斯先生建議舉辦一次晚會,專聽莫雷爾演奏。不過對她來說,這次晚會的目的不在於獎掖人才——她會說這確實就是她的目的,實際上這倒是德·夏呂斯先生的真正目的——她只是覺得這是一次天賜良機,可以藉此舉辦一次超高雅的晚會。為此她已經算計起來,應該邀請哪方人士,又該放棄哪方人士。這樣篩選是晚會舉辦人(即上流報刊大膽地或者愚蠢地稱作「精英」的人)首先關心的大事;與催眠師的暗示相比,這種篩選對記者的眼光甚至文字能夠發生更加深刻的影響。德·莫特馬爾夫人未及考慮莫雷爾將演奏什麼樂曲(這件事被認為是次要問題。這樣認為並不是沒有道理。瞧瞧來客們,他們看在德·夏呂斯先生的份上,音樂會進行過程中,規規矩矩保持著安靜,沒有大聲喧嘩,然而真正想到要聽音樂的卻沒有一人)。她首先決定把德·法爾古夫人排除「入選者」之列。出於這一決定,她立刻露出一副策劃陰謀者的神情,大有將那些不顧流長飛短的上流女子一掃而光的氣勢。「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來舉辦一次晚會,聽您的朋友演奏?」德·莫特馬爾夫人低聲問道。她雖然在跟德·夏呂斯先生單獨說話,可是象著魔似的,禁不住向德·法古爾夫人(被排除者)瞥了一眼,為的是肯定德·法古爾夫人離她有足夠的距離,無法聽見她說些什麼。「不,她不可能聽清我在說些什麼,」德·莫特馬爾夫人瞥了一眼以後放心地下結論道。然而這一眼在德·法古爾夫人身上所產生的效果恰恰與它的目的背道而馳:「瞧,」德·法古爾夫人心想:「瑪麗-泰雷茲跟巴拉梅德在商議什麼,一定是沒有我的份。」「您是指受我保護的人吧,」德·夏呂斯先生糾正道。他對錶妹的語法知識和音樂天賦都絲毫不加恭維。他也不顧她賠著笑臉已在表示自歉,暗中求饒,繼續大聲說:「當然有辦法……」他聲音之大足以使全沙龍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一個如此富有魅力的人才被放到這樣的環境里是會遇到危險的,他的固有力量會遭到削弱。儘管如此,固有的力量需要適應環境才行。」德·莫特馬爾夫人心想,她這麼壓低聲音,小心謹慎地提問,看來全然是徒勞無益,因為回答都是從嘴漏斗里嘩啦啦流出來的。德·法古爾夫人什麼也沒有聽見,原因是她一句話也聽不懂。德·莫特馬爾夫人原先害怕自己的陰謀遭到挫敗,害怕由於自己跟德·法古爾夫人關係過於密切,如果「事先」被她知道不請她有所不妥,請她又實在違心,現在她的擔心減少了。如果她沒有再度抬起眼皮,朝埃迪特方向看一眼——彷彿是為了居安思危。可是她迅速地重又低下眼皮,為的是別過早備戰——,她的擔憂早就徹底煙消雲散了。她計劃舉辦晚會以後第二天給埃迪特寫一封信,補充一下她剛才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有人以為這種信是巧妙的偽裝,其實是直言不諱的不打自招。譬如:「親愛的埃迪特,我跟您一樣對這一切感到十分厭倦。昨天晚上我沒有太指望您會來(埃迪特肯定會想她既然沒有邀請我,怎麼會指望我來?),因為我知道您對這類聚會不是十分喜歡,而且十分討厭。不過您的光臨仍然使我感到十分榮幸(德·莫特馬爾夫人在信中除了需要給謊言披上真心話的外衣以外,絕不輕易使用「榮幸」一詞)。您知道,我永遠歡迎您來我家做客。不過,您走得很對,因為這次完全沒有搞好,靠兩個小時臨時拼湊起來的東西怎麼會搞得好」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德·莫特馬爾夫人向埃迪特這新瞟去的一眼,已經足以使她明白,德·夏呂斯先生那轉彎抹角的語言里究竟包藏的是什麼東西。莫特馬爾的目光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它先打擊了德·法古爾夫人,現在它所蘊含的公開秘密以及故弄玄虛的意圖轉而波及到了一位秘魯小夥子身上。其實,德·莫特馬爾夫人倒是打算邀請他的。但是,他卻以為看透了別人在搞鬼名堂,沒有注意到這目光根本不是沖他而來的。他立時對德·莫特馬爾夫人充滿了仇恨,發誓要用成百上千次的惡作劇來回報她,比如在她閉門謝客的日子裡,給她送去五十份冰咖啡,而在接待客人的日子裡,到報上刊登啟事,說聚會因故延期,並且還胡編亂造,謊稱以後還有聚會,列舉了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把他們渲染成遠近聞名的達官顯貴,並且謊稱鑒於種種原因,主人不希望接待他們,甚至也不希望認識他們。德·莫特馬爾夫人想為德·法古爾夫人擔心實在是錯了。德·夏呂斯先生將親自挂帥,全面負責把這預計的聚會搞得面目全非,這是德·法古爾夫人的光臨所萬萬不及的。「可是,我的表兄,」她瞬間的過敏感覺使她悟出了「環境」一詞的含義,於是針對那句話回答說,「我們會避免任何麻煩的。我負責叫希爾貝照管一切。」「不,絕對別叫希爾貝,因為他本身就不在被邀請之列。一切都由我來操辦。最重要的是要排除那些有耳無聰的人。」德·夏呂斯先生的表妹起初希望借莫雷爾的聲譽,來舉辦一個晚會,以便可以吹噓說,她跟那麼多的親戚都不一樣,「她得到了巴拉梅德。」現在她的思緒突然離開了對德·夏呂斯先生名望的眷戀,想到如果由他插手操辦,邀請哪位、排除哪位全來由他決定,那一定會有許多人跟她反目。一想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她打算排除德·法古爾夫人一部分就是考慮到他的緣故,因為他不見德·法古爾夫人)將不被邀請,莫特馬爾不由驚慌失措,眼裡露出憂慮的神色。
「是不是燈光太亮,您有些受不了?」德·夏呂斯先生假裝一本正經地問道,那骨子裡的嘲諷絲毫未被領會。「不,一點兒也不。我是在想,如果希爾貝知道我舉辦了一次晚會,而沒有邀請他,這也許會造成一些麻煩。這當然不會是指給我造成麻煩,而是指給我的家裡人。他這人向來家裡來四個貓太太也都非請我不可……」「恰恰如此,我們首先就去除那四隻只會叫的貓。我想大概沙龍里的喧嘩聲使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舉辦這樣一次晚會不是要藉此向人行禮致意,而是要按照慶祝活動正規的慣例行事。」此刻德·夏呂斯先生倒還沒有覺得排在後面的一位已經等候多時,而是覺得她這人心裡光顧著自己的邀請「名單」,而根本沒有莫雷爾,給她過多的優惠是不合適的。德·夏呂斯先生於是就象一名覺得診察了足夠的時間的醫生開始停止門診,向她的表妹示意可以告退了。他沒有向她說再見,而是把臉轉過去,朝著接踵跟上前來的人。「晚上好,德·蒙代斯吉烏夫人。剛才的音樂會非常精彩吧?我沒有看見埃蒙娜。請轉告她,總不能放棄參加任何活動。哪怕這种放棄出於再高貴的理由,也總該視具體情況而定。今晚的晚會這樣燦爛輝煌,遇到這種情況,就該有個例外。自命不凡,這並非壞事,但是能以高雅取勝而不以消極的非凡取長,豈不更好。您的妹妹對那些專請她去但與她身價不相稱的活動一概缺席,對她這種態度我比任何人都加以讚賞。但是,象今天這樣值得紀念的活動,她只要前來出席,得到的就是首席的榮譽。您妹妹本身已名聲卓著,現在更會聲名大噪。」他說完又轉向第三位。這時候我看見了德·阿爾讓古爾先生,感到非常驚奇。此人從前對德·夏呂斯先生非常冷酷無情,現在變得既和藹可親,又阿諛奉承。他請德·夏呂斯先生把自己介紹給夏利,並對他說,希望夏利來見自己。這人原來見到德·夏呂斯先生那類人非常可怕。可是現在他自己身邊就生活著這麼一批人。當然情況並不是說連他也已變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同類。而是一段時間以來,他幾乎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對一位上流女子發生了崇拜。這位女子極其聰穎,她要他跟她學,也對聰明人發生興趣。她非常希望能把德·夏呂斯先生請到自己家中做客。但是德·阿爾讓古爾先生嫉妒之心很強,同時卻有些陽剛不足,覺得自己不太能夠使被自己征服的人得到滿足。他既希望她受到安全保護,又希望她能消遣解悶。要不出危險地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她身邊安插一些於她無害的男人。這些男人就扮演了後宮警衛的角色。他們覺得他變得非常客氣,說他要比他們想象當中聰明得多。他和情婦聽了都不亦樂乎。
很快地,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都走了。許多人說:「我可不願意去聖器室(指男爵把夏利拉在身邊,接受別人祝賀的小客廳),可是應該讓巴拉梅德看見我,讓他知道我是一直堅持到結束才走的。」沒有一個人搭理維爾迪蘭夫人。還有好幾個人甚至佯裝跟她根本不認識,錯去跟戈達爾夫人道別,指著戈達爾大夫的妻子對我說:「這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吧?」德·阿巴雄夫人在老闆娘聽覺範圍內問我:「首先得弄弄清楚,究竟有沒有叫維爾迪蘭先生的人,那還是一個問題呢。」公爵夫人們還呆著沒走。她們原先期待著這地方一定跟她們見識過的地方大不相同,可是居然什麼特殊奇異的東西都沒有發現。她們無可奈何,只好面對著埃爾斯蒂爾的畫捧腹大笑,以彌補這一損失。她們沒有想到,其餘的東西跟她們見識過的如出一轍。於是她們對德·夏呂斯先生恭維道:「巴拉梅德真會布置!一經他的安排,車庫和盥洗室都會變成仙境,發出奪人的光彩。」最高貴的要數那些向德·夏呂斯先生至誠恭賀晚會成功的夫人。舉辦這次晚會的真正動機,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然而卻並沒有為此感到難堪,因為在這個社會中肆無忌憚跟光大門楣已發展到了同樣遠的地步。也許這只是出於對某些歷史時期的眷戀,那時候,她們的祖先已經完全寡廉鮮恥,並以此為榮。她們當中有好幾位當即邀請夏利到她們的晚會上來演奏凡德伊的七重奏,可是竟無一人想到要邀請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已經惱羞成怒。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此時騰雲駕霧,非但對此毫無警覺,而且居然還請老闆娘來分享他對晚會的喜悅之情。這位藝術聚會的正統理論家,這時候也許倒不是出於老氣橫秋,而是出於文學情趣,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怎麼樣,您高興嗎?我想客人至少是高興的。您瞧,凡是我來操辦一次晚會,那就絕不會只是一半成功。我不知道您的紋章概念是否能使您準確地估計一下這次活動究竟有多大規模,我舉托起多大的重量,又為您移走了多少空氣容積。您見到了那不勒斯女王、巴伐利亞國王的兄妹以及三位元老重臣。凡德伊若是穆罕默德,我們便可以說,我以為他搬走了最難移動的大山。想一想,那不勒斯女王為了參加您的晚會,是專程從納依趕來的,對她來說這要比離開雙西西里還要難得多。」儘管他對女王充滿了敬意,但是他說這話懷著一種險惡用心。「這是一次歷史性的事件。想一想,自從加埃特淪陷以後,她也許一直深居簡出。今後詞典有可能將加埃特淪陷之日和維爾迪蘭晚會並列定為兩個輝煌燦爛的日子。她為了替凡德伊鼓掌而放下的扇子一定要比德·梅特涅克夫人因為有人起鬨瓦格納而折斷的扇子更加著名。」
「她連她的扇子也忘了帶走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道,並指著椅子上的扇子給德·夏呂斯先生看。回想起女王對她的客氣,她一時氣也消了。「噢!太激動人心了!」德·夏呂斯先生叫道,虔敬地走近聖物。「正是因為它樣子醜陋才那麼感人至深。那小紫羅蘭真令人不可思議!」激動和嘲諷輪番地穿過他的周身,使他全身為之痙攣。「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對這些東西的感受是否跟我一樣。斯萬要是看到這玩意,我擔保他會一蹶不振。女王如要拍賣這把扇子不管如何要價,我是買定了。我很清楚她肯定是要出售的,她已分文不名了,」他又補充道。在男爵這裡,惡言惡語和赤誠崇拜始終相互參雜,相互映照;儘管這兩者源於兩種截然相悖的天性,可是在他身上卻獲得了統一。
這兩種相悖的天性甚至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得到輪番的表現。德·夏呂斯先生是一位富足安逸的人,他從心底里睥睨女王的貧困,但他又經常頌揚這種貧困。有人談起繆拉公主,雙西西里女王的,他就回擊道,「我不知道您想說的是誰。那不勒斯只有一位女王,就是那一位,她沒有小轎車,但她是至高無上的。她坐在普通馬車上,都能叫任何車馬隨從都黯然失色。她所到之處,平民百姓都在塵土飛揚中下跪迎候。」
「我要把扇子贈給一家博物館。當務之急是先替她送回去,以免她再自己掏錢派人坐著馬車前來尋找。鑒於這件物品的歷史意義,最聰明的辦法莫過於把它竊走。但是這樣做,會使她難堪,因為她可能只剩下最好一把了,」他放聲笑道。
「總之,您瞧,她看在我的面上來了。我創造的還不止這一個奇迹。我請來的人我不相信時下還有誰有此能耐把他們請來。當然,每人都有自己一份功勞。夏利跟樂師們演得如此精湛,如天神一般。而且,我親愛的老闆娘,」他屈尊說道,「您本人在這次晚會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您的大名不會被輕易遺漏。史書上不也清楚地記載著貞德出征時那位替她披甲戴盔的侍從的名字嘛。總之,您起到了破折號的作用,您使凡德伊的音樂跟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結合在一起。您深刻地明白了一系列環境因素具有絕對的重要性。有了這些因素,演奏者才得以受益於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不是我,我甚至於可以說是上帝派來的一位人物——的全部影響。您英明地請了這位人物來,確保了晚會的聲譽把原來一副副耳朵都直接系在最受人恭聽的舌頭上,現在您把它們帶到了莫雷爾的小提琴前面。不、不,這不是無謂的細節。在一次圓滿的成功中不存在無謂的細節。成功是一切因素促成的。那位迪拉斯表現十分出色。總之,一切都十分出色。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好為人師地總結道,「我才反對您邀請那些人。他們是些充當除數的人,他們要是遇到我給您帶來的那些舉足輕重的人,就可能象在數字中加上了一個小數點,把別人都擠到小數點後面去了。在這些事情上我的感覺是非常可靠的。您明白嗎;我們舉辦一次晚會要無愧於凡德伊、無愧於他天才的演奏者,無愧於您,我甚至敢說,無愧於我的晚會,為此必須杜絕一切容易引出醜聞的事情。您要請那位莫萊,那一切都會砸鍋。別看這只是微水一滴,但它是不利物質,它會起中和作用,將一劑葯的效力化為烏有。電燈會因此熄滅,小糕點會送不上來,桔子汁眾客喝了會鬧腹瀉。這個人是萬萬不能請來的。只要說出她的名字,就會發生仙國里的事情,銅管就會立刻變成啞管,長笛和雙簧管就會黯然失音。縱然莫雷爾本人還能拉出幾個音來,但也一定會離弦走調,拉出的不再是凡德伊的七重奏,倒是貝克梅塞對凡德伊的戲仿1,不被哄下台才怪呢。我聽到莫雷爾拉出的廣板猶如一朵鮮花,自始至終盛開不敗,愉快的終曲更使其鮮艷奪目。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快板,其輕快的節奏是獨一無二的。我從中清楚地感到,人的影響作用是很大的,莫萊不在,演奏家們就充滿了靈感,連樂器都心花怒放。更何況,人們款待貴客的日子,當然是不請自己的門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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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瓦格納《名歌手》中的人物。他反對靈感,以技巧取勝。
德·夏呂斯先生說起她都是那個莫萊(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稱作那個迪拉斯一樣)他這麼稱呼是為了對她講公道。因為這類女子充其量只不過是社交場上的演員。外界傳說莫萊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眾的才華,坦率地說,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與這名不符實。她享有這種聲譽,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員或文學家。這些演員和小說家一度被捧為天才,名聲大噪,完全是由於他們的同仁水平低劣,沒有一位藝術家出類拔萃,能夠向人們顯示,什麼是真才實學,不然就是由於觀眾讀者水平太低,其中雖然不乏傑出分子,但卻沒有一個具有欣賞能力。針對莫萊的情況,僅取第一種解釋較為合適,甚至是完全正確的。上流社會既然是一個虛幻的王國,那麼上流女子相互之間孰優孰劣,其差異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出於積恨或想象,才將其作了瘋狂的誇大。誠然,他剛才之所以要使用這種語言——藝術和社交珍奇的大雜燴——來說話,是因為他那老嫗似的怒氣和他的社交修養夾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辯提供了一個毫無價值的話題。由於我們的感知將一切國度均劃為第一,地球表面就並不存在一個互有差異的世界。因此「上流社會」之間就更無差異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異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訴我是有差異的。但是差異又在何處呢?由於德·夏呂斯先生還喜歡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所以他又說:「您不邀請莫萊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機會說:『我不明白這位維爾迪蘭夫人為什麼要請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我跟他們又不認識。』這純粹是一個瘋子,根本不用再請她。說到底,她又不是一個那麼了不起的人。她們可以到您府上來,但她再也不可能給您製造麻煩,因為有我在。總之,」他總結道,「我覺得您可以感謝我了,從整個過程來看,晚會是完美無缺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來,我不敢說,但也許這樣更好。我們不會責怪她,我們下一次仍然會想到她的。況且,我們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對眼睛就在對我們說,別忘了我,因為那是兩棵勿忘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樣,也需要有多麼堅強的蓋爾芒特精神——決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戰勝對巴拉梅德的恐懼)。而對一次如此圓滿的成功,我們不禁象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一樣,處處看見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興。她還托我向您說明這一點。」德·夏呂斯先生一字一頓地說道,彷彿是要讓維爾迪蘭夫人把他的話看作對她足夠的敬意。這敬意豈止是足夠的,乃至是難以置信的,因為他覺得為了使人相信,就有必要說:「真的。」其激動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而其理智失常猶如被朱庇特逐出天國的人。「她已經跟莫雷爾說定,請他到她府上把這套節目重演一遍,我已想過,讓她也邀請維爾迪蘭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對其丈夫一人表示敬意,萬沒有想到,這是對妻子最血腥的侮辱。維爾迪蘭夫人按照在小圈子內實行的某種莫斯科法令2,認為演奏家未經自己特殊恩准,不得擅自外出演奏。她作好了決定,絕不讓莫雷爾參加迪拉斯的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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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法國作家,著有《保爾和維吉尼》。
2莫斯科法令,指拿破崙一世於1812年10月15日在莫斯科簽發的法令。這一法令後來成為法蘭西喜劇院的章程,對劇院分紅演員的行動具有嚴格規定。
德·夏呂斯先生僅這一番饒舌,就激怒了維爾迪蘭夫人。她不喜歡別人在小圈子內另立山頭。在拉斯普里埃的時候,當她聽到男爵跟夏利一人喋喋不休,不是老老實實地合著圈內全體人員的節奏唱他的聲部,他就指著男爵怒斥過:「瞧他這張嘴,真是一張貧嘴!噢,說他是張貧嘴,真是名不虛傳!」這事已屢有發生。可是這一回,情況更為糟糕。德·夏呂斯先生這麼胡言亂語,殊不知他是在給維爾迪蘭夫人規定角色,給她圈定了一個狹窄的疆域。這不能不激起她仇恨的感情,而她內心的這種感情僅僅是嫉妒的一種特殊形式,即嫉妒的一種社會形式而已。維爾迪蘭夫人真心喜愛圈子裡的門客和信徒,她希望他們把一切都奉獻給她老闆娘。有些嫉妒心強烈的人,不是不允許別人欺騙他,而是要求在他自己家裡,甚至於在他的眼皮下欺騙他,也就是說不欺騙他。她就屬於這種人,她採取的是丟一保全的辦法。她願意作出讓步,允許別人有情婦和情夫,條件是在她公館之外不得造成任何社會後果,結緣、戀愛只能在每周之例行聚會的嚴格庇護下進行。從前,奧登特在斯萬身邊偷偷賣笑,已夠鑽她心窩的了,不料最近又出了個莫雷爾和男爵在那兒竊竊私語。她難忍憂傷,找到了一個聊以自慰的辦法,即折散別人的幸福。她再也無法眼看男爵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長受煎熬。而男爵呢,自以為自己壓低了老闆娘在小圈子裡的地位,正在自鳴得意,哪料到大難已經臨頭。她看得清楚,莫雷爾步入上流社會依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護。補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莫雷爾在男爵和她之間進行選擇。她利用關係,編造謊言,真真假假為莫雷爾提供一些方便,創造條件讓他本已深信不疑,后又親眼所見的東西得到證實。同時她又張開羅網,讓那些天真的人休想逃脫。這樣,她得以向他顯示,自己具有驚人的預見力,以此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然後利用這巨大的影響,促使他選擇她而放棄男爵。至於那些來參加晚會,然而沒來見她的上流女子,待她弄明了她們為什麼猶豫或者放肆以後,她立刻說:「啊!我明白了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全是些老淫婦。我們不要這種人,這是她們最後一次看見這個沙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說,沒想到別人對她不那麼客氣。
「啊!我親愛的將軍,」德·夏呂斯先生突然扔下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原來他瞅見了共和國總統府的秘書德都爾將軍。夏利要獲得勳章這人可能會起舉足輕重的作用。將軍向戈達爾請教完一個問題,匆匆忙忙正準備抽身。「晚安,親愛而又迷人的朋友。怎麼樣,難道您不跟我道別就打算偷偷溜走嗎?」男爵既笑容可掬,又傲氣十足地說。他心裡明白,別人總是樂意跟他多聊一會兒的。接著,仍處於激動狀態中的夏呂斯,尖聲尖氣,一個人自問自答起來:「怎麼樣,您還滿意吧?確實很美吧?您是說行板,是不是?從來沒人寫得那麼感人至深。我料定聽到曲終沒有一個人不熱淚盈眶。您能來真是太賞臉了。我說,今天早晨我收到弗羅貝維爾一封令人鼓舞的電報,他告訴我榮譽勛位管理會方面,照流行的說法,困難均已夷平。」德·夏呂斯先生噪門還在提高。那聲音極其刺耳,跟他平時的嗓音截然相異。聽起來猶如律師辯護時那誇張激昂的論辯,完全離開了他通常的語速。這是過度激動和神經興奮造成的聲音放大現象。這同樣的激動和興奮也曾使蓋爾芒特夫人在一次晚宴上,將聲音升到極高的音域,目光也越抬越高。「我正在打算明天早晨派一名衛士給您送信去,把我的激動心情告訴您。我本來倒是希望能當面向您表示這種心情的,可是,瞧,那麼多的人等著跟您說話!弗羅貝維爾的幫助當然是萬萬不能小看的,但是從我這方面來說,我已經得到了部長的許諾,」將軍說。「啊!太好了。況且,您已親眼看見,這樣一位天才確實是受之無愧的。霍約斯1聽了非常滿意,可是我沒有看見大使夫人。除了那些有耳無聰,生著舌頭卻不會說話的人以外,誰還會不為之歡欣鼓舞呢?」維爾迪蘭夫人趁男爵走開去跟將軍說話的機會,跟布里肖打了個手勢。布里肖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會對他說些什麼。不過他走近對老闆娘說:「男爵看見凡德伊小姐跟她的女友沒有來,非常高興。他對她們十分反感。他說了,她們的道德品行叫人害怕。您無法想象,男爵的德行是多麼純潔和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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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霍約斯伯爵,當時奧地利駐巴黎大使。
布里肖說這番話只想到要讓老闆娘高興,也不顧我聽了心裡有多麼痛苦。可是完全出乎他的預料,維爾迪蘭夫人聽了一點兒也沒有高興:「他是一個淫邪之徒,」她回答。「您去把那位夏呂斯拉過來,建議跟您一起抽支煙,設法別讓他發現,我丈夫把他的杜爾西內帶走了。」布里肖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我對您說,」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消除布里肖最後一絲疑慮,又說,「我家裡出現這類事情我有些不太放心。我了解,他有過那些骯髒的前科,警察的眼睛正盯著他哪。」維爾迪蘭夫人一旦獲得惡毒的靈感,立刻就會顯示出即興編造的天賦,她絕不肯只說兩句就此罷休:「據說他還坐過監獄。真的,真的,這是消息非常靈通的人告訴我的。而且他的一個街坊還告訴我,真令人難以想象,他甚至還引狼入室,把強盜歹徒帶進自己家裡。」布里肖經常出入於男爵家,他不同意這種傳言。見布里肖不信,維爾迪蘭夫人越發激動起來,居然高聲叫道:「既然我這麼對您說,我就敢向您保證!」這是她信口雌黃以後竭力表明自己是言出有據時的慣用語,「他有朝一日也會遇到他同類一樣的命運,遭人暗害。他甚至還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他正落在那個叫絮比安的手裡呢。他竟有臉把他送到我這兒來。這人原來是一個苦役犯。您知道嗎?我可一清二楚,哼,我是經過調查的。他掌握著一些不堪入目,讓人害怕的信件,以此把夏呂斯捏在手裡。這是一個親眼看到那些信件的人告訴我的:『要是您讀了那些話,您一定會病倒的。』那個絮比安用木棍趕著他走路,叫他把自己所需要的錢吐出來的。放在我,情願去死,也不要象夏呂斯那樣苟且偷生。總而言之,如果莫雷爾的家人決定向他提出起訴,我可不想被指控為同謀。他要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願意鋌而走險,我可做到了仁至義盡。有什麼辦法呢,並不是天天都有快樂的事情。」維爾迪蘭夫人盼望著她丈夫快跟小提琴手交待,想到這裡她非常興奮地對我說:「您問問布里肖,我是不是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對夥伴是不是赤膽忠心,肝膽相照。」(這話暗指她及時挑動布里肖,先後跟他的洗衣婦和康布爾梅夫人鬧翻。這陣反目以後,布里肖理智幾乎喪失殆盡,而且據說還變成了一個嗎啡癮。)「您是一個無與倫比,眼光敏銳,見義勇為的朋友,」大學教授天真激動地附和道,「維爾迪蘭夫人使我避免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維爾迪蘭夫人離開后布里肖對我說。「她毫不猶豫地採取了果斷的措施。我的朋友戈達爾說過,她是一位干預別人事務的專家。我得承認,想到可憐的男爵還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快要受到打擊,我十分難過。他還狂熱地迷戀著那小夥子呢。如果維爾迪蘭夫人這一手成功的話,那這個男人就要倒霉了。當然她難保一定會成功。我只擔心她只能在他倆中間挑起不和,到最後,不能把他們拆開,只能叫他們倆一起跟她反目。」維爾迪蘭夫人跟門客們經常發生此類事情。顯而易見,她需要維護自身跟門客之間的友誼,但在她身上這種需要日益為另一種需要所支配,即她需要她與門客之間的友誼永遠不受門客們相互間友誼的管束。同性戀只要不涉及正統,她不會提出什麼異議;一旦觸及正統,她卻跟教會一樣,寧可犧牲一切,也不會作出半點讓步。我有些害怕起來。她之所以對我耿耿於懷,別不是由於我不讓阿爾貝蒂娜白天上她家裡來的緣故。她不要象她丈夫在小提琴手面前拆夏呂斯的台那樣,也在阿爾貝蒂娜身邊著手或者已在從事著同樣的工作,以此來離間我們倆人的關係。「去吧,快去把夏呂斯找來,找一個借口,是時候了,」維爾迪蘭夫人說,「特別注意,我不派人去找您,盡量讓他回來。噢,都成了什麼晚會喲!」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她氣急敗壞的真正原因昭然若揭。「給這批蠢貨演奏這樣的傑作!我不是指那不勒斯女王,她是個聰明的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請理解為:她對我很客氣)。可是其餘的人!噢!簡直叫你發瘋!有什麼辦法,我,我可不是一個二十歲的人了。年輕的時候,別人告訴我應該學會煩惱,我當時還能儘力而為。可是現在,噢!不!這是不由自主的,我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年齡,生命太短暫了。要我自尋煩惱,跟蠢人交往,還要弄虛作假,假裝覺得他們很聰明,噢!這我怎能辦到。去吧,怎麼啦,布里肖。我們可磨蹭不起。」「我這就去,夫人。這就去。」布里肖見德都爾將軍已經走掉,終於答應說。不過大學教授先把我拉到一旁說:「道德責任,並不象我們的倫理學所教導的那樣,清晰明了,具有絕對的必要性。儘管神智咖啡館和康德啤酒店認為道德責任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卻仍然十分可憐,連善的本質是什麼都說不清楚。我本人就為我的學生講解此位名叫埃馬紐埃爾·康德的哲學,可不是自吹,也不是有什麼偏見,關於目前面臨的社交決疑論的情況,我在那本《實踐理性批判》中沒有發現任何明確的闡述。這位偉大的還俗者信奉柏拉圖學說,是為了按照日耳曼的方式,建立一個具有史前情感和樞密院意志的德國,完全是出於某種波莫瑞神秘主義特有的實用目的。他講的當然是《會飲篇》,但他是在哥尼斯堡講課,使用的是那地方的特有方式。講課內容雖然嚴肅莊重,但都難以消化,因為裡面討論的儘是腌酸菜,卻避而不談小白臉。1我們的女主人請求我助她一臂之力,遵照正規的傳統道德,我不能拒絕她的請求。確實不應聽人花言巧語,上當受騙,不然就會說出許多蠢話。可是也應該說回來,我們也應該毫不猶豫地承認,如果讓母親們獲得選舉權,可惜的很,那男爵在教授品德的評比中就有可能要名落孫山,他是帶著一個放蕩者的氣質在從事教育家生涯的。請注意,我可沒有說男爵的壞話。這位男子舉止溫文爾雅,可切起烤肉來誰也比不上他。他雖然具有詛咒的天才,但又擁有無邊的善心。他倒象一名高級小丑,能引人發笑,可是我跟有些同仁——請別弄錯,是學士院院士——在一起,如同色諾芬2所說的每小時花一百個德拉克馬3,竟買一個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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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柏拉圖《會飲篇》中討論過各種愛情類型,其中論及成年女子對美少年的戀愛問題。
2古希臘歷史學家、作家(約公元前430—約公元前354)。
3古希臘銀幣名。
但我擔心的是他有些超過了道德健康的要求,對莫雷爾施與了過多的善意。儘管我們不知道年輕的苦行僧對教理講授人給他規定的特殊修行項目表現出何種程度的順服或反抗,但是不必成為大主教我們也能斷定,如果我們視而不見,放任自流,向他發放許可證,聽其崇拜撒旦,那我們就如人們所說,對聖—西蒙和佩特羅尼烏斯1而傳給我們的這薔薇十字會2就犯了寬容的錯誤。然而,維爾迪蘭夫人讓我去牽制住夏呂斯。她是出於對這道德罪人的好意,並想試一試她的醫治方法靈不靈。她要直言不諱地跟蒙在鼓裡的小夥子挑明一切。這會奪去他所喜愛的一切,甚至還會給他以致命的打擊。對此,我不能說無動於衷,我覺得我似乎在把他引入陷阱,似乎在向卑鄙的行為讓步。」布里肖說得動聽,可這卑鄙的行徑,他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他挽住我的胳膊說:「走,男爵,我們去抽一支煙怎麼樣。這位小夥子還沒有領略公館的全部奇觀呢。」我託詞說我得回家了。「再待一會兒吧,」布里肖說。「您知道您得帶我回去,我可沒有忘記您的應諾。」
「您真的不要我取出銀器來看看嗎?沒有比這更方便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您答應過我,對莫雷爾,一字別提他受勛的事情。我想過一會等人走空一些,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讓他大吃一驚。儘管他說,藝術家對這套東西並不稀罕,倒是他叔叔希望他獲得這個榮譽(我聽了臉都紅了,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從我祖父那裡打聽到了,究竟誰是莫雷爾的叔叔)。怎麼樣,您真是不要我把最漂亮的銀器拿出來讓您瞧瞧啦?」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不過您熟悉那套銀器,您在拉斯普利埃見了都不下十次了。」我未敢對他說明,可能使我發生興趣的,並不是那幾件散發著布爾喬亞氣息的劣等銀餐具,即便是最為富麗堂皇,配套最為齊全的餐具,我也毫不在乎,我感興趣的是巴里夫人收藏的幾件餐具樣品,那縱然是印在一張美麗的木刻上,也一定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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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運動。運動倡導人受1880年左右的象徵主義影響,重提十七世紀的這一結社。拉丁作家,生活於公元前一世紀,著有淫誨故事。
2十七世紀德國一種神秘主義的秘密結社。布里肖此處暗指一種文化藝術我的心事十分沉重——
儘管這並不是由於發現了凡德伊小姐的到來而引起的——在社交場合我總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難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程度不同的玩物上。能使我聚精會神的唯有向我想象發出召喚的某種現實。比如我下午如此渴望見到威尼斯,要是能讓我看上一眼今晚我就有可能達到聚精會神的境地。有些凡常的因素也具有這種功能。凡常因素與表面事物雖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卻比表面事物更為真實。凡常因素總是喚醒我體內通常沉睡著的心靈;當心靈浮上意識的表層,我便感到莫大的喜悅。我隨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走出稱為劇場的客廳,又穿過其它的客廳。這時我發現一件件傢具中夾雜著一些拉斯普利埃的氣息,但我卻從未加以注意。公館的陳設和古堡的陳設之間誘發著某種令人熟悉的格調,體現著一種長時不變的統一性。布里肖笑著對我說:「瞧,您看見這客廳的布置了吧,現在您對二十五年前蒙塔利維街的情形至少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再純屬grandemortalisaevispatiu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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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110頁注。
我對布里肖此番話略有所悟。布里肖微微一笑,將這笑獻贈給業已逝去而又重見天日的沙龍。我明白了,布里肖自己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他喜歡舊沙龍之處,並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門客活潑的青春氣息,而是那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我自己從拉斯普利埃跟孔蒂河濱公館之間的相似中看出了這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沙龍如其它一切事物一樣,其外表現實的,眾人都能覺察的部分,僅僅是那非現實部分的延伸而已。這非現實部分脫離了外在的世界,隱藏到我們靈魂之中,賦予我們的靈魂以一種剩餘價值;與非現實的東西在我們靈魂深處與自己通常的實體融為一體,脫胎換骨——我們回憶起摧毀的房屋,舊時的人們,夜宵水果盤等等——嬗變為潔白如玉、晶瑩透明的回憶。我們無法向人道明,這回憶具有何種色彩。我們向別人談及過去的事情,告訴別人,過去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別人對這些事情仍無法有清晰的概念,因為這跟他們的閱歷毫無相似之處,然而我們自己內心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能不產生激動,因為我們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長生命,熄滅的燈火之所以還能發出餘光,枯敗的千金榆之所以還能飄香,這全都是因為有我們的思戀存在。在布里肖眼裡,由於有蒙塔利維街沙龍的影子存在,維爾迪蘭夫婦如今的沙龍的魅力減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覺得原來的沙龍又為目前的沙龍增添了某種新來的人無法發現的美感。這裡放置了一些原沙龍的舊式傢具,有時擺放的位置也保持著原樣,連我都能發覺這是原封不動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樣子。目前的沙龍摻進了一些舊日的氣氛,有時竟能以假亂真,讓人錯以為是置身於舊時的沙龍;明明在一片現實的環境中,卻不現實地以為自己身置別處,看到一片業已摧毀、殘壁斷垣的世界。從實實在在、嶄新的坐椅之間,夢幻般冒出沙龍、玫瑰紅絲絨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賭檯。這賭檯跟人一樣有一段歷史,有一段記憶。它曾被帶到多維爾去過,每日里從花園這頭,望著遠處的深谷,等候戈達爾和小提琴手前來一起下賭。儘管它現在身處孔蒂濱河街客廳寒冷的陰影之中,卻仍然保持著從蒙塔利維街以及多維爾的落地窗門照射進來的熾熱陽光(它跟維爾迪蘭夫人一樣,對日起日落的時間十分熟悉)。自此以後,這賭檯便平步青雲,榮升到與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畫著紫羅蘭和蝴蝶花的水粉畫。這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朋友饋贈的禮物,不久以後這位朋友就去世了。於是這幅畫便成了一個不留痕迹、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遺存下來的唯一殘片。它蘊含著一位藝術家傑出才華和一段長久的友誼,它令人想起藝術家作畫時那專心而又溫柔的眼神,那厚實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還有一些門客饋贈的漂亮玩意兒,雜七雜八東堆西放著。主婦走到哪裡,這些玩意就跟到哪裡,與之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結果身上打上了某種性格和命數的烙印。最後還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這些東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統的方式開花。它們千奇百怪,卻毫無用處,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積存成堆;它們總是帶著從禮盒裡剛剛取出的樣子,而且終年不變,一直保持著新年禮物的樣子。這些東西我們看不出跟其他東西有什麼區別,但是在布里肖這位維爾迪蘭公館晚會的常客眼裡,它們卻具有古玩的色澤和光潤,還有著一層靈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種深刻的意義。這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猶如一排排響亮的琴鍵,對著他高聲歌唱,在他內心喚醒了相似的愛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憶。它們四處點綴著這完全現時的客廳,猶如晴天縷縷陽光篩選著空氣一樣,切割、劃分著傢具和地毯。它們從靠墊到小花瓶,從方凳到香水怪味,從點燈方式到色調安排,在其間追逐嬉戲;它們雕鑿著,回想著,透發著靈性,栩栩如生地體現著維爾迪蘭夫婦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種理想款式。「我們來試試,」布里肖湊近我耳邊說,「叫男爵談談他喜歡的話題。談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眾的。」一方面我很想從德·夏呂斯先生口中得到有關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確切消息。為了這消息,我先前還決定過離開阿爾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願意讓阿爾貝蒂娜一人呆著,時間過久了,這倒不是因為她會趁我不在,干出什麼不好的事情(她難以知道我何時回家,何況這個時候有人來訪,或者她自己出門都會過分引人注目),而是為了別讓她覺得,我離開她時間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對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說,我再跟他們呆一會兒,但時間不會太久。「還是來吧,」男爵對我說。過時候他社交漏*點雖然已經降退,但還需要拉長談話的時間。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裡都已發現過他這種需要。雖然這是蓋爾芒特家庭特有的需要,但更廣泛地看,有些人跟他們也差不多;由於他們的智慧只表現於交談的本領,即一種不完美的本領,所以儘管別人已經奉陪他們許多時辰,可他們猶感未足,談興仍濃,越發貪婪地纏住對方死死不放。對方已經精疲力盡,他們卻因社交樂趣未能盡興,居然錯誤地要求從對方這裡獲得滿足。「來吧,」他又說。「是不是,客人們都走了,現在才是盡情歡樂的時刻。唐娜·莎爾1的時刻來到了。希望我們不要歡聚一場卻落得那麼凄慘的結局。可惜,您急著要走,您急著要去辦的事情也許是您最好不要辦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們告辭的時候正是應該到達的時候。我們猶如古迪安2畫中的哲人,現在該是回顧一下晚會的時候了,用軍事語言來說,就是進行所謂的戰況分析。我們請維爾迪蘭夫人給我們送一份小小的夜宵來。不過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把她也給請來。我們光請夏利——說說又回到了《艾那尼》3上——來專為我們再拉一遍那段柔板。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夠美的吧?可是這位年輕提琴家上哪兒去了?我還要向他祝賀呢。現在是表示激動和互相擁抱的時候了。布里肖,您得承認,他們演得真象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爾。一綹頭髮分開的時候,您注意到了嗎?啊,真是!我親愛的,那您算是什麼都沒有看到。那一聲升f調,足以使埃內斯庫4、加貝5、和蒂博6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認,我是強做鎮靜,還是徒勞無益,聽到那一聲,我的心都碎了,我簡直要哭出聲來了。全場人的呼吸都加劇了。布里肖,我親愛的,」男爵猛地搖著大學教授的手大聲說道:「真是蓋世絕倫。只有年輕的夏利,猶如磐石,一動不動,我們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當時的表情正如泰奧多爾·盧梭7所說的,就象人間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雖然沒有思想,卻能發人深省。然而突然間,德·夏呂斯先生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猶如在描繪一個戲劇性的轉折一樣,大聲說道:「這時候……一綹頭髮!這時候,他正拉到動人的小四組舞曲那活躍的快板。您知道,這綹頭髮甚至對於頭腦最為遲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啟示信號。塔奧米那公主至此為止耳朵一直聾著,因為沒有比有耳不聽的人更聾的了,但面對這奇迹般的發綹,她無法否認事實,立刻明白這是音樂,而不是撲克。啊!那真是莊嚴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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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處暗指雨果戲劇《艾那尼》的結局:女主人公唐娜·莎爾為三人所愛,最後與艾那尼結婚。但艾那尼對唐娜·莎爾之舅立下諾言,婚後即自殺身亡,唐娜·莎爾也隨之殉情。
2法國畫家(1815—1879),所作《沒落的羅馬人》一畫,背景為兩位哲人正在交談。
3《艾那尼》中另一主人公唐·卡洛斯,其名在拉丁語中與夏利為同一詞源。
4埃內斯庫(1881—1955),羅馬尼亞著名小提琴家和作曲家。
5加貝(1873—1928),法國著名小提琴家。
6蒂博(1880—1953),法國著名小提琴家。
7盧梭(1812—1867),法國畫家。
「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興趣的話題上來。「您剛才對我說,作曲家的女兒本來該來的。對此我很感興趣。您是否肯定,說好了她要來?」「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呂斯先生也許不由自主地也服從了人類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這麼做也許是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儘管別人十分憎恨這位女士,他卻荒唐地表明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他這麼做也有可能倒是出於對這位女士的惡意,因為他以為一個人嫉妒了,反而會加倍地表示愛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與人作對,對大多數人都講真情,就是對嫉妒者守口如瓶,這樣,嫉妒者因被蒙在鼓裡而備受痛苦;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為了折磨別人,大多數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為最為痛苦的事情——也許那本來就是錯覺——來折磨別人。您知道嗎,這裡有些象爭比高低的場所,人都不錯,可就是人人都喜歡從此發跡,出人頭地。可是您的臉色有些不好,這間屋子如此潮濕,您會著涼的。」他邊說邊把一張椅子推到我的身邊。「您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小心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來。不,您自己別去,您找不到,而且會著涼的。瞧瞧,真是太不謹慎了。可是您畢竟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了。您還真需要一個象我這樣的老僕人來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勞駕,我去。」布里肖說著就離開了。布里肖也許沒有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倒是真的為了向我表示友誼,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別人的急性發作已經過去,眼下又恢復了平易近人,真誠相待的態度。布里肖還記著,維爾迪蘭夫人把德·夏呂斯先生是當作囚犯那樣交給他嚴加看管的,就怕他別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爾幽會,結果把老闆娘的計劃搞得全盤皆輸。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為了我,布里肖先生勞駕了,我很遺憾。「噢不,他非常樂意,他很喜歡您,大家對您都十分喜歡。有一天大家都說,怎麼老不見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鎖起來了還是怎麼的,布里肖真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德·夏呂斯先生只看見倫理教授跟他說話的樣子和藹可親,坦誠相見,絕沒有料想到,他會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譏諷他。「這是難能可貴的人,他知識淵博,卻沒有陷於迂腐,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成一個書庫里的老鼠,渾身散發著墨水氣。他視野寬闊,胸懷豁達,在他的同人中純屬罕見。看他對生活能有那麼深刻的理解,那麼善於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個性,有時候我們不禁納悶,他不過是索邦大學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來甚至只是個中學教師,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一手本領的,連我都常常百思不解。」聽到夏呂斯關於布里肖的這番讚賞,我比夏呂斯還要百思不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圈子裡最無修養的人都嫌布里肖笨拙遲鈍,他怎麼竟能取悅於德·夏呂斯先生這位難上加難的人。取得這一成績跟有些事情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且舉一例,當然這事跟夏呂斯的事情並不一樣。斯萬與奧黛特熱戀,在小圈子裡度過無數美妙的時光。結婚以後,他又覺得邦當夫人非常客氣,她佯裝對斯萬夫婦無比崇拜,不斷來看望那女人,對有關丈夫的事情津津樂道,還用輕蔑的口吻談論他們。這情況如同作家們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頭上,而是戴在尋歡作樂者的頭上,原因是他們就某一男子對某一女子的情慾發表過大膽而又寬容的議論;作家和附庸風雅的情婦聽了那種議論以後一致認為,到家裡來的所有人中間,就數那漂亮的老頭傻氣最少,因為他在愛戀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歷。出於同樣的道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布里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聰明,他不僅對莫雷爾非常客氣,而且還到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說書人中去採擷精品,用一種奇異迷人的詩意來裝點男爵的情趣。德·夏呂斯先生現在年紀已經不輕,換了維克多·雨果,就喜歡身邊有法克里跟莫里斯1這樣的人簇擁著。無論是誰,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觀,他就喜歡。「我經常見到他,」他繼續說道。他說話聲音嚷嚷,一字一頓,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沒有任何動作。臉上塗脂抹粉,如同一張假面具,鐵板著一絲不動。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著。「我聽他的課,拉丁區的氣氛可以使我換換環境。那裡有一批勤奮好學、善於思考的青年。年輕的布爾喬亞們,比起我那些另一社會階層的同學們要更加聰明,更有知識。他們完全不同,這一點您也許比我更加了解,這是一些年輕的布爾喬亞。」他一字一扣地咬著,先吐了好幾下布字,然後才慢慢地將布爾喬亞完整地說出來。按照演講的習慣,在這個詞上特別加重了語氣。他這麼咬文嚼字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以此來表達其特有的細膩思維,也許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傲慢無禮,絲毫也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後)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覺得他的話是在跟我逗樂,即便我對他沒有現在這麼多好感,他的話也不會傷害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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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克里(1819—1895),法國作家。其兄為雨果之女婿;莫里斯(1820—1905),雨果的弟子和遺囑執行人。
我象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喪失尊嚴的地步。固然,從中學開始,我就不斷地聽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學說,要是別人對他們無禮,他們不會在意,但要是別人玩弄手腕,那絕不能輕易饒恕。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自不覺地表現出一種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別人眼裡,我這種第二天性甚至於還有些過分,因為我無所畏懼,動輒就跟人決鬥——不過連我自己後來也漸漸嘲笑決鬥的舉止,降低其道德聲譽,不用我來說,別人更是覺得決鬥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被我們壓抑著的天性,並未逐出體外,它依然久駐於我們身上。有時候當我們拜讀某位天才的新作時,我們高興地發現,書中有許多議論都是我們曾經不屑一顧的,書中有許多歡樂和凄涼,是我們曾經克制著不敢表露的,書中有整整一個感情世界曾為我們所不齒;這本書使我們恍然大悟,認識了這些感情的價值。正是如此,生活經歷終於使我發現,別人對我進行嘲諷,我還不憎恨,而是報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從此缺乏自尊心和不會耿耿於懷的狀況不再復有表現,我甚至幾乎徹底忘了那種狀況曾經在我身上存在過,但是那種狀況畢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環境。我不會憤慨和兇狠,急了只會發怒。而且我對正義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麼叫道德感。我在內心深處只是完全忠誠於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我對於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關係在何種程度上牽涉到善與惡的問題發表不了任何意見,可是想到別人正在算計德·夏呂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覺得這是難以容忍的。我真想告訴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看見這批孩子勤奮好學,打心裡高興。我跟他們不認識。」他抬起手來又加了一句,作出話有保留的樣子,證明他是純潔的,以免別人以為他是在自吹自擂,同時也避免別人將懷疑籠罩在純潔的大學生身上。「這些孩子都很有禮貌,知道有我這位老態龍鐘的先生,經常還替我留一個座。真的,我親愛的。別不相信,我可是四十齣頭的人啦。」男爵說。其實他已六十齣頭了。「布里肖講課的梯形教室有些悶,不過每堂課都有意思。」儘管男爵喜歡與學生為伍,心甘情願受人擁擠,但是布里肖為了免得讓他久等,有時候就讓他跟著自己一起進教室。到了索邦大學,布里肖該說是回到自己家裡,該拿出一點氣度了,可還是無濟於事。去教室,是負責開門的公務員走在前頭,備受青年崇拜的大師卻跟在後面,還控制不住某種靦腆的神情。儘管布里肖此刻感到身價百倍,希望藉此良機向夏呂斯表示一下友好之情,但他仍感到有些為難。為了叫公務員讓夏呂斯進去,布里肖裝出忙不過來的樣子,不真不假地對公務員說:「男爵,您跟著我,有人會給您安排座位的,」話一說完,就再也不顧夏呂斯,只管自己,擺好入場『架勢』,矯健地步入了走道。年輕教師夾道向布里肖致意。他知道在這些年輕人面前他不用再裝腔作勢,在他們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名權威,所以向他們頻頻點頭,不斷遞去眼光,表示心意領了。由於他時刻保持著軍人風度,所以他的舉止帶上了某種誠誓的鼓勵和sursumcorda1的色彩,彷彿是拿破崙時代的一份老兵在說:「***!我會好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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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意為:「加油啊。」
他一進教室,學生座上便掌聲四起。有時候,布里肖借夏呂斯前來聽課的機會,對他加倍奉承,近乎是加倍還禮。他對有些家長,或者有些布爾喬亞朋友說:「如果這事能夠博得諸位的妻子或女兒的歡心,那我就向諸位宣布,德·夏呂斯男爵、阿格里讓特親王、孔代家族的直系後裔,要來聽我講課。對孩子們來說,能目睹一位我國正宗貴族的末代後裔,這是一種值得保留的記憶。孩子們來的話,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將坐在我講壇的旁邊,講壇旁只有他一位。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白髮黑須,身掛軍章。」「啊,我向您表示感謝!」有個做父親的說。然後,儘管道謝人的妻子有了安排,但他為了不辜負布里肖的一片心意,硬逼著她去聽課,而女兒呢,儘管被人群和熱氣包圍著,頗感不適,卻還用好奇的眼睛恨不得把孔代的後嗣一口吞下去;但見到他沒有戴什麼皺頜,跟今人大同小異,不禁覺得有些蹊蹺。然而他卻顧不上看她一眼。不少大學生並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見他非常客氣,十分奇怪,對他毫不尊敬,態度生硬。然而男爵走出教室,還沉浸在遐想和傷感之中。「對不起,我又扯到我剛才的話題上來了。」我聽到布里肖的腳步聲急忙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如果得知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要來巴黎,您能不能用氣傳信預先通知我一下,告訴我她們究竟要逗留多長時間,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向您提出過這個請求,行嗎?」我幾乎不再相信她已來過,提這個請求是為了預防未來。「行,這事我會替您辦的。首先因為我還欠您很大一筆情。以前您沒有接受我的建議,這對您是不利的,但卻幫了我一個大忙,您把自由留給了我。當然,我又用另一種方式丟棄了這一自由。」他繼續說道。憂傷的聲音聽得出他希望傾訴衷腸。「我始終認為,這事包含著不可抗力。有一系列的機遇,您卻錯過了,沒有利用。也許是命運之神在千鈞一髮之際告誡您,讓您不要阻擋我的道路。因為說到底,『忙碌者是人,支配者是上帝。』1誰能預料?我們一起從維爾巴里西斯家出來的那一天,要是您接受了我的建議,也許此後發生的許多事情就永遠不可能發生了。」我聽了這話十分窘迫,趕緊抓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名字,說她的故世使我十分悲痛,想以此扯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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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國哲學家、散文家愛默森(1803—1882)之語。
「啊!是嘛。」德·夏呂斯先生乾巴巴地低咕了一句,其聲調充滿了傲慢不遜,聽上去他注意到了我的悲哀,卻絲毫看不出他相信我悲痛的心情是真實的。我還發現,談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毫無悲痛之心,我便想從這位十全十美的貴人這裡了解一下,究竟為了什麼緣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受到貴族階層排擠。他不僅對我這個社交方面的小問題不予解答,甚至還露出一付對此聞所未聞的神情。於是我明白了,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地位在她故世以後當然是越來越高,但生前,在愚昧無知的平民百姓眼裡,她的地位已是高不可攀的,並且在社會的另一極,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個階層,即蓋爾芒特家看來,她的地位也已是十分顯貴;她是他們的姑母,他們看重的是出身門第和姻親關係以及祖宗對家族留下的影響。他們把這些看成是「家族問題」而不是「社交問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家族比我想象得還要光彩奪目。我吃驚地得悉,維爾巴里西斯的名氏顯虛構的。不過,貴婦人締結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以後,仍保持著顯貴地位的,大概不乏其例。德·夏呂斯先生自我述說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某某有名的公爵夫人的侄女。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時期大貴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但她不願意跟公民王及其家族有所來往,我是多麼渴望聆聽有關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善良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長著布爾喬亞的臉頰,送我如許禮物,我每天毫不費力就能見到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居然是那位公爵夫人的侄女,居然是在她家裡,在某某公館由她親自撫養成*人的。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有一次某某公爵夫人問德·杜多維爾公爵:『三位姐妹中您最喜歡哪一位?』杜多維爾回答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某某公爵夫人回斥他道:『豬玀!』公爵夫人是個非常風趣的人。」夏呂斯說這句話時用蓋爾芒特家的人慣用的發音方式對風趣一詞作了強調。他覺得「風趣」一詞本身就十分「風趣」,我對他這種想法並不感到驚奇,因為我在多種場合都注意過,有些人客觀上有一種離心的傾向,他們仔細觀察,認真記錄他們自己不屑於創造的東西。一遇上他人饒有風趣,便欣賞不已,立刻放棄自己的嚴肅,把他人的風趣掠為己有。
「瞧他是怎麼啦?他居然把我的大衣給拿來了。」夏呂斯見布里肖去了那麼久,結果還錯拿了他的大衣,便這麼說道。
「早知道還不如我自己去呢。算了,您先披上。您知道嗎,親愛的,這很不好,這就好比是倆人拿同一個杯子喝東西。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不不,不是這樣,瞧,還是我來吧。」夏呂斯說著把他的短大衣接過來替我披在肩上,朝脖子前拉了一拉,又替我把領子翻起來。這時他的手在我的下頜上一掠而過,立刻向我表示了一下歉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連被子都還不會蓋呢,應該好好照顧他,管好他穿戴才是。我錯過機會了。這本是我能幹的事情我卻沒有干成。布里肖,還生來就是當保姆的料子。」我想藉機告辭,可是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想去找莫雷爾,結果布里肖硬把我們倆一起都留住了。此外,我想,呆一會兒等我回到家裡,肯定能見到阿爾貝蒂娜,這肯定的心情猶如我下午想到阿爾貝蒂娜會從特羅卡德羅回來一樣。想到此,我就象同一天弗朗索瓦絲給我打了電話,我坐在鋼琴前時一樣,反而一點兒也不急於要見阿爾貝蒂娜了。正因為心緒平靜,所以雖然談話過程中我幾度想起身告辭,但都經不住布里肖命令式的挽留,還是呆著沒走。布里肖怕我一走,他一人無法牽制住德·夏呂斯先生,無法一直等到維爾迪蘭夫人遣人來叫喚我們了。「行了,」他對男爵說,「再跟我們呆一會兒吧,您過一會兒再去跟他擁抱也不遲嘛,」布里肖補充道。他那無神的眼睛盯視著我。他的眼睛接受過多次手術,雖然尚存一絲生氣,但要他狡黠地斜瞟一下,卻談何容易,它早已沒有那必要的靈活性了。「什麼擁抱,他這人真傻!」男爵興奮地失聲說。「我是說,他還以為自己是在領獎。他在夢想他那批小學生。我在想他會不會跟他們一起睡覺。」「您是想見凡德伊小姐吧,」布里肖對我說。顯然,他聽見了我們那段談話。「她要來的話,我一定告訴您,我從維爾迪蘭夫人那裡便可以知道。」布里肖對我說這番話,可能是已經預料到男爵即將會被逐出小圈子。「怎麼,您以為我跟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還不如您嗎?」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聲名狼藉的人來不來,難道還瞞得過我嗎?您知道,那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傢伙。維爾迪蘭讓她們來是錯了。這批人去走私集團也許是件好事,她們跟一夥惡徒是狐朋狗友,要聚會只能到可怕的地方去。他每說一句,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層,舊的痛苦又換了新的痛苦。我突然回想起,阿爾貝蒂娜曾有過某些焦躁不安的舉動,但她都能迅速加以克制,不讓其流露出來。我想,她也許在盤算著要離開我,這一想心裡不禁產生了害怕,更覺得有必要將我們的共同生活延續下去,直到我恢復平靜為止。然而,要讓阿爾貝蒂娜打消念頭——如果她有此念頭的話——不讓她在我決定一刀兩斷以前就有所行動,要設法維持我們的生活,使我們的感情紐帶變得日益脆弱,直至我在執行決裂計劃時不再有絲毫痛苦。我覺得,最精明的辦法(也許我也受到了夏呂斯先生的感染,無意中回想起他喜歡演的戲),莫過於使阿爾貝蒂娜相信,是我自己決意要離開她的。呆會兒回到家裡,我就裝出要跟她作最後道別,從此一刀兩斷。「當然不,我並沒有認為自己跟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比您更好。」布里肖趕緊解釋說,生怕因此引起男爵的疑心。布里肖見我要告退,又想出花樣替我解悶,誘我留下別走。他說:「男爵談到那兩位夫人的名聲時,似乎遺漏了一個問題。一個人可能聲名狼藉,但有可能他背的是莫須有的罪名,眾所周知的冤案錯案不勝枚舉。據記載,歷史上一度誰搞雞姦就要判刑,結果有些名人清白無辜,根本沒有此行也身陷囹圄。直至最近人們才發現,米開朗琪羅曾經與一名女子發生過偉大的愛情1。這一新的事實,使得萊翁十世2的這位朋友將終於有幸得到平反昭雪。我覺得米開朗琪羅這件事是富有現時意義的,它應該使追逐時流的人發生濃厚興趣,它會把拉維萊特區3的人全部鼓動起來。可是眼下得等另一件事的風波過去以後才行4,現在是一片混亂,有些善良的藝術愛好者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時髦,我們還不能指名道姓說出來是哪些人,不然又是一場爭論。」布里肖一開始對男性的名聲問題發表議論,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種特殊的焦躁不安的神情,彷彿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外行面對著醫學專家或軍事專家在胡說八道,大談什麼醫道或戰術。
「您說的這些事情,您都知道些什麼。」他終於對布里肖說,「您給我舉一例冤假錯案,說出名字來給我聽聽。哼,我什麼事情沒您清楚?」布里肖怯生生地想打斷夏呂斯的話,結果被夏呂斯嚴厲地駁了回來。「以前有些人幹這種事是出於好奇,或是向一位已故朋友表示感情專一。另有一種人,害怕自己走得太遠,如果您向他誇耀,某某男子長得如何英俊,他會回答說,對他來說,男子美貌問題象漢語那樣難以理解,他一竅不通;正如機械不是他的本行,他說不出兩部馬達孰優孰劣一樣,他根本無法區別兩個男子誰俊誰丑。他這是純屬瞎扯。我的天,瞧瞧,我不是說有人背著莫須有的罪名(或者背著應該這麼稱呼的罪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這種情況實屬例外和罕見,可以說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不過,我是個好奇的人,喜歡到處打聽,我倒確實親眼見到過這樣的事情,那可不是神話傳說。真的,我平生觀察到(我是說科學地觀察到,而不是憑空吹噓)兩起給人強加莫須有罪名的事情。一般來說,造成壞名聲的原因經常是兩個人的名字相仿,或者由於某種外部的跡象,比如有人多帶了幾個豪華的戒指,有些昏庸之徒就一定要想象一番,斷定這就是您所說的那些事情的典型癥狀。他們的根據就是農夫說話必定是一句一個「我的天」,而英國人則是三句不離「該死的」。這都是林蔭道戲劇的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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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裡指羅曼·羅蘭所著《米開朗琪羅》一書所披露的事實。
2萊翁十世教皇(1475—1521)確實請米開朗琪羅負責設計過幾項工程,尤其是處在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之墓。
3拉維萊特為巴黎北面的屠宰場,屠夫和流氓雜在一起,雞姦盛行。
4可能仍指德雷福斯事件。
德·夏呂斯先生列舉性慾倒錯的人時,提到「女演員的男友」。這人我在巴爾貝克見過,他是「四友社」的頭。夏呂斯提到他,我大為震驚。「那麼這位女演員怎麼樣子呢?」她為他作屏風,再說他跟她也確實有關係,而且關係也許要比跟男人們更加密切。跟男人們他倒幾乎沒有什麼來往。」「他跟那三個男人有關係嗎?」「一點沒有!他們交朋友可根本不是為了干那種事情。其中兩人完全是要女人的。另一個雖然是那種人,可不一定就是跟他的朋友。總之,他們倆人是相互隱瞞著。最叫你們吃驚的是,在平民百姓眼裡,這些莫須有的罪名還都是有根有據的。布里肖,來這裡的人,儘管您可以保證,此人或彼人德行高尚,但了解內情的人卻說某某人早已臭名昭著。於是您也不得不人云亦云,對別人的說三道四將信將疑。眾人以為,該人就是代表著那種趣味,其實他倒不是誰願出兩文錢他就肯乾的。我說兩文錢,是因為如果我們假設那價格是二十五個路易的話,那我們就會發現,那些假正經的人數就會縮減到零。否則的話,正經人的比例,如果您看這裡面有正經可言的話,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布里肖是針對男性提出名聲敗壞問題的。可是我聽了德·夏呂斯先生的話以後,心裡想到的卻是女性,是阿爾貝蒂娜。男爵的統計數字把我震住了,儘管我意識到他可能是隨心所欲,在擴大數字,或者是在參照那些說三道四者的報告。我意識到,這些人也許是在說謊,在欺騙別人,總之是在受自身慾望的欺騙。他們的慾望跟男爵的慾望加在一起便構成了男爵的計算。「十分之三!」布里肖叫道,「如果比例顛倒的話,那犯罪人數豈不要成百倍地增長。男爵,如果您沒有搞錯,如果那人確是您所說的那種人,那我們得承認,您是一位罕見的先知先覺者,您預見到了一個別人近在身邊都未發現的真理。巴雷斯就是這樣的人,他對議會受賄腐敗的技露,事後才得到證實;又如勒維里埃1關於海王星存在的假說,也是如此。維爾迪蘭夫人十分喜歡援引一些人的名字,我在此還是不點名道姓為好。這些人猜測,情報局和參謀部出於愛國熱情——我對此表示相信——幹了一些秘密勾當,對此我始終難以想象。諸如同行業間的秘密關係。德國間諜機構、嗎啡癮等等,萊翁·都德每天都寫一篇神奇的童話,其實寫的都是事實。豈止十分之三!」布里肖驚詫不已地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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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勒維里埃(1811——1877),法國天文學家。1846年曾根據天王星運行軌道的計算,得出海王星存在的假說。這一假說日後得到證實。
說實話,德·夏呂斯先生將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說成了性慾倒錯,可就是把跟他有關係的男人都排除在外。因為他們的關係稍為帶有一些小說色彩,因此他覺得情況比較複雜。這跟有些及時行樂者的態度相仿,他們根本不相信女子有所謂貞操可言,他們認為只有曾經做過自己情婦的人,才談得上有那麼一點貞操。事後又一本正經,非常神秘地反駁別人說:「不不,您搞錯了,她才不是一位姑娘呢。」這些人說出這意想不到的看法,部分是聽命於他們的自尊心,因為他們洋洋得意地想,情婦們把愛情專留給了他們;部分是聽命於他們的天真幼稚,因為情婦們說什麼,他們就相信什麼;部分是聽命於對生活的某種理解,因為當你接近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的時候,那些標籤稱號,那些分門歸類都顯得過於簡單草率了。「十分之三!請您萬萬小心,可別象那些只有未來才予承認的歷史學家那樣樂觀。男爵,如果您想把您說的那張統計表留給後世,那末後代們就會發現,這是一張錯誤百出的統計表。他們要找根據,因此需要檢查您的資料來源。然而,由於那些當事人對這類集體現象極其關心,竭力使它無聲無臭,銷聲匿跡,因此沒有任何材料能夠證實這類現象。屆時好人們就會群起攻之,把您看成誹謗者或者弄臣。您雖然在風雅比賽中榮膺榜首,成為這塊土地上的王子,但九泉之下卻王冠落地,飽受憂傷。這又何苦呢。猶如我們的博敘埃所說,上帝饒恕我吧!」「我不是在搞歷史,」德·夏呂斯先生說,「猶如可憐的斯萬先生所說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生活是饒有趣味的。」「怎麼?男爵,您也認識斯萬?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種趣味?」布里肖神情擔憂地問道。「他這人真俗!您難道以為我認識的竟是那號人嗎?不,我想大概不至於吧。」夏呂斯眼睛低垂地說。他沒法在權衡利弊,心想,說到斯萬,眾所周知,他與那種傾向恰恰背道而馳。對那種說法半承認半否認,於所指者毫無損害,而別有用心者聽了又以為我是有所影射,自然會覺得滿意。「我並不是說過去在中學里偶然有過那麼一次也不可能,」男爵似乎是不由自主脫口說出的。然後他又若有所思,繼續說道:「可這事都快兩百年了。您怎能要求我記得清楚,您真討厭。」他笑著結束道。
「總而言之,他並不漂亮,不漂亮!」布里肖說。他自己面目可憎,還自以為是,經常替別人挑刺,說人醜陋。「住嘴,」男爵說,「您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那時候,他臉如鮮桃,」他高八度地吐出每一個音節,補充道,「他猶如愛神那般漂亮。再說他後來一直都風度未減。女人們都瘋狂地愛過他。」「可是您見到過他自己的妻子嗎?」「瞧您說哪兒去了,他還是通過我才跟她認識的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扮演薩克里邦小姐,半身男裝,1我覺得她楚楚動人。我跟俱樂部的夥伴們在一起,我們每人都帶了一個女伴。儘管我對此不感興趣,只想睡覺,可是那些尖嘴薄舌的人還是言稱我曾經跟奧黛特睡過覺,人之可惡到了極點。不想奧黛特偏偏利用別人的傳言老是來跟我糾纏不清。於是我就把她介紹給了斯萬,心想從此可以脫身了。誰想到從那一天起她越發纏磨個沒完沒了。她一個字也不會寫。寫信都要我來代筆,散步也要我來陪伴。我的孩子,這就是所謂的好名聲,明白了吧,再說,這種美譽,我是徒有其名,並不完全名副其實,因為是她逼著我,把我拉進她那五六人的可怕的遊戲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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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指《在少女們身旁》中的一節。在巴爾貝克,埃爾斯蒂爾的畫室里,敘述者驚奇地看到一幅水彩畫,表現一位半身男裝的女演員,圖畫題名:薩克里邦小姐。
奧黛特相繼有過多名情人,先後替換;德·夏呂斯先生例舉這些情人的名字,就跟背誦法蘭西曆代國王那樣,滾瓜爛熟。確實,嫉妒者就如當代人一樣,離當代的事物太近了,結果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局外人才能判斷有關某人私通的傳聞是否具有歷史準確性,才有可能開列一串名單。不過局外人所開的名單是沒有感情色彩的。名單隻有到了另一位嫉妒者的眼裡,才會變得凄涼陰沉、令人憂傷。因為就象我一樣,這另一個嫉妒者會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處境去跟他耳有所聞的那個嫉妒者進行比較,會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懷疑的那個女人會不會也有那麼一張如此顯赫的名單。然而他什麼也不可能了解到。這就如同一場攻守同盟的陰謀,如同集體參加,對新兵進行殘酷捉弄一樣。就是說,在他的女友相繼跟別人發生關係的時候,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儘管他竭力想把蒙布撕掉,但都無法做到,因為大家就是希望這個不幸的人兩眼一抹黑。這麼做的目的,好人是出於善心,壞人是出於惡意,粗俗之徒是因為喜歡搞惡作劇,謙謙君子則是因為出於禮貌和良好的教養。然而大家都在各守一個公約,即所謂的原則。「可是斯萬是不是知道您跟她有過關係?」「瞧您說的,多可怕!這事怎麼能跟夏爾挑明!那非叫他怒髮衝冠不可。我親愛的,簡單地說,他會把我殺掉的,他那嫉妒心就象老虎一樣兇猛。對奧黛特我從來沒有承認過……其實她對這事倒是毫不在乎的……算了,別叫我盡說些傻事了。最厲害的要數她朝他開槍的那件事了,連我都差一點兒中了彈。唉!別提了,跟這一對夫妻算什麼趣事都給我碰到了。當然咯,後來還是我出庭作證,駁斥奧斯蒙;為了這事,他始終沒有原諒我。奧斯蒙拐走了奧黛特,斯萬為了安慰自己,就把奧黛特的妹妹做了自己的情婦,或者說假情婦。好了,您絕不能讓我講斯萬的故事,要講十年都講不完,您明白嗎?他的事我比誰都了如指掌。她凡是不願意見夏爾的日子,都是由我陪她。我覺得這事很麻煩,更何況我還有一個近親,名字叫克雷西,雖然他根本無權干涉此事,可是他知道了畢竟不高興。那時候,別人都管她叫奧黛特·德·克雷西。她完全可以叫這個名字,原來有一個叫克雷西的人,她是他的妻子,後來只不過是離異了。那位克雷西非常正宗,是位很好的先生,她卻刮盡了人家最後一個生丁。可是,瞧瞧,您這不是成心要我嘮叨嘛,我在小火車上看見您跟他在一起的,在巴爾貝克時您還供應他吃飯了呢。可憐的人,他一定需要吃飯。他那時候靠斯萬給他的一筆極小的贍養費過活。自從我的朋友去世以後,這筆年金就一筆勾銷了。我所難以理解的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既然您經常出入夏爾家,剛才您怎沒跟我說,讓我把您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呢?總之,我看出來,您對人不感興趣,缺乏好奇心。一個認識過斯萬的人這樣,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斯萬這方面的興趣是如此濃厚,以至於無法斷定,在那方面我們倆究竟誰是誰的啟蒙者。這就好比誰要是認識惠斯勒,卻不知道什麼叫藝術趣味,我同樣會感到十分吃驚。我的天,認識她主要對莫雷爾很重要。再說他也非常渴望能夠認識她,他這麼渴望是極其聰明的。真可惜她走了。不過這不要緊,這幾天我再來牽一下線。他一定會認識她。除非她明天就駕崩,這事絕對誤不了。可以指望,駕崩這事還不至於發生。」布里肖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向他透露了「十分之三」的比例數,受到了很大的震驚,尚未緩過勁來,還在不斷地苦思冥想,推理論證。他突然神情陰鬱地問德·夏呂斯先生:「茨基不是這樣的人嗎?」這突如其來的發問令人想起預審法官設置圈套,引誘被告招供的樣子。其實,這隻不過是教授想顯示一下自己明察秋毫,但臨到要提出如此嚴重的控告時,他又變得局促不安起來。為了使人信服他那所謂天生的直覺,他選擇了茨基,心想既然只有十分之三的人是清白乾凈的,那末點出茨基的名字,失誤率肯定微乎其微,因為布里肖覺得茨基有些奇怪,夜不成眠,還抹香水,總之有些反常。「根本不是」,男爵大聲說道,那嘲諷的語氣還夾雜著幾分挖苦、專斷和慍怒。「您的話說得有點走樣,不合邏輯,沒有說到點子上。要說有誰對此一竅不通,茨基正是一個。如果他真是那種人的話,他樣子倒反而不會那麼顯露,那麼象了。我說這話,對他沒有絲毫批評的意思,他很有魅力,我覺得他甚至還有幾分非常叫人迷戀的神態。」「那末,說幾個名字給我們聽聽吧。」布里肖窮追不捨又道。夏呂斯起身傲慢地說:「噢!我親愛的。您知道,我,我是生活在抽象之中的人。這一切只有從超驗的角度來看,才使我發生興趣。」他懷著他這類人固有的謹小慎微,帶著他談話特有的浮華做作回答道。「您明白嗎,我呀只對普遍現象感興趣,我跟您談這些事感覺是在談萬有引力。」男爵竭力掩飾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作出如此謹慎的反應,只是很短的時間。相比之下,剛才連續幾個小時,他都在步步為營,促使別人猜測他的生活。他又獻殷勤,又挑逗,竭力顯示自己的生活。在他身上,傾吐衷腸的需要遠遠勝過對泄露秘密的恐懼。「我想說的是,」他繼續道,「雖然有些人背上了莫須有的惡名,他也有成千上百的人是徒具美名。當然,看您是聽信那些同類人的話還是其他人的話,徒具美名的人數也隨之在變。說真的,其他非同類的人想加禍於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他們雖然對惡習猶如對偷盜或謀殺那樣深惡痛絕,然而他們對染有惡習的人的高雅情操和善良心地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們只是對那種惡習不予置信而已。相反,同類人加禍於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他們希望,取悅於他們的人是可以親近的;另一些原來抱有同樣希望,結果希望破滅的人,向他們提供了消息。他們都一概相信,更何況他們相互之間通常又一直存在著隔閡。我見過一個人,因為這一異癖而遭人鄙視,他說他估計某位上流人士也有同樣的異癖,其唯一理由就是那位上流人士跟他非常客氣。「根據推算出來的人數,」男爵天真地說,「完全有理由樂觀。但是外行推算的數字跟內行推算的數字出現巨大差額,其真正的原因在於內行在自己的行為外麵包了一層神秘的東西,以遮人耳目之用。別人根本沒有辦法打聽,所以他們只要得悉四分之一的真相,便已驚得目瞪口呆。」「那末我們的時代跟古希臘一樣羅?」布里肖問。「什麼?怎麼跟古希臘一樣?您難道以為古希臘以後就再也沒有繁衍傳代嗎?請瞧瞧,路易十四時期的先生1小韋芒杜瓦2、莫里哀、路易·德·巴登親王3、布倫瑞克、夏羅萊4、布弗萊、孔代大人5、布里薩克公爵6。」「我打斷您了,我當然知道,我是從聖-西蒙那裡讀到關於先生和布里薩克的描寫的,當然還有旺多姆7,還有其餘許多人,我都知道。可是聖-西蒙這個該死的傢伙寫過許多孔代大人和路易·德·巴登親王的事情,可是怎麼就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一點。」「堂堂索邦大學的教授,竟要我來向他講授歷史,這未免有些太慘了吧。親愛的老師,您怎麼孤陋寡聞得象條鯉魚?」「您說話真刺人,男爵,不過也很有道理。來,這回我要叫您高興高興。現在我想起一首歌曲,唱的是當年孔代大人在其男友拉穆塞侯爵8陪伴下共游羅納河,突遇暴風雨的情景。歌詞是用詼諧的拉丁文寫的。孔代說:
carusamicusmussaeus,
ah!deusbonus!quodtempus!
landerirette,
imbresumusperituri。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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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國王室自十六世紀起稱國王的次弟為「先生」,此處指路易十四之弟奧爾良公爵。
2韋芒杜瓦伯爵(1667—1683),路易十四之子。
3巴登親王(1655—1707),路易十四教子。
4夏羅萊伯爵(1700—1760),孔代大人之孫。
5孔代親王(1621—1686),路易十四手下大將。
6布里薩克公爵(1645—1699),聖-西蒙之親戚。
7旺多姆公爵(1654—17i2),亨利四世曾孫。
8死於1650年。
9拉丁文,意為:我的朋友拉穆塞,
老天在作什麼孽,
唉呀呀
這雨要把我倆毀。
拉穆塞安慰他說:
securaesuntnostraevitae,
sumusenimsodomitae,
ignetantumperituri
landerir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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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丁文,意為:
我倆生命最安全,
就為我們是雞姦,
要毀只有被火毀
雨毀我們難上難。
「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夏呂斯尖聲尖氣,忸怩作態地說,「您真不愧為學識淵博。您會給我寫下來的,對不對,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檔案里,因為我隔三代的曾祖母是親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關於路易·德·巴登,我什麼也看不出。況且,一般來說,我以為作戰藝術……」「真傻!那個時代,旺多姆、維拉爾1、歐仁親王、2孔蒂親王、3、要是我再加上東京和摩洛哥4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誠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叫您大吃一驚了。啊!我要把這告訴給正在對新一代進行調查研究的人。布歇5說,這一代人擯棄了前人無謂的糾紛。我那兒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議論紛紛,都說他幹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過我不想說什麼壞話,還是再說說十七世紀吧。聖-西蒙談到過許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樣描述于格塞爾元帥6的嗎?聖-西蒙說他跟放浪形骸的古希臘人差不多,不屑於藏藏掖掖,不僅玩年輕漂亮的僕人,而且還抓住那些年輕軍官不放,加以馴化;在軍營里,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干。他也許讀過夫人7的書簡,男人們都稱他為『putana』8。她描寫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為可靠,最掌握情況。」「夫人真是一個妙趣橫生的人物,」德·夏呂斯先生說。「根據她的描寫,我們可以對『姨媽』9進行抒情性的綜合,這首先是一個具有男子氣的人。通常來說做姨媽妻子的人是男人,所以姨媽給他生兒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閉口不談先生的惡習,而是以了解內情的人自居,大談特談別人身上的這種惡習。我們大家都有這種習慣,明明我們自己家裡在犯這犯那毛病,但我們諱莫如深,偏喜歡說別人家也在犯這毛病,藉此向自己證明,有這毛病並沒有什麼不正常、丟面子的地方。我剛才對您說過。這種事情始終都是如此。不過,我們這種事,從這個觀點來看,又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儘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紀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科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一定會比生活在他們那個時代更據理力爭地說,瞧,布里肖幫助我回憶一下:『惡習每個時代都有見聞,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種人都出生在紀元初開的年代,那我們如今還能侈談埃利奧加巴爾10的賣淫嗎?』世人皆知一句我尤為喜歡。我看得出我那見識卓越的遠親熟諳當時名人的『叫賣』,就好比我深知當今名人的叫賣一樣。不過那種人,今天不僅僅是增多了,而且還添了一些特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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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維拉爾公爵(1653—1734),法國元帥。
2歐仁親王(1663—1736),軍事家。
3孔蒂親王(1664—1709),孔代大人的侄子。
4夏呂斯此處暗指1883—1887東京之役,即指遠征軍,摩洛哥是指1907年的卡薩布蘭卡登陸。
5布歇(1852—1935),法國文學批評家。
6于格塞爾(1652—1730),法國元帥。
7法國王室自十六世紀起稱國王次弟之妻為「夫人」,此處指路易十四之弟奧爾良公爵之妻。
8拉丁語,意為放蕩女子,妓女。
9謂雞姦者。
10埃利奧加巴爾218至222年為羅馬帝王,其統治年代,荒淫無度。
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將要告訴我們,此類風尚是如何演變傳襲的。然而,在夏呂斯和布里肖說話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閃現阿爾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樂曲撫慰親切的動機,兩者融為一體,時明時暗,但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的思緒不斷回到阿爾貝蒂娜身上,事實上我過一會兒必須真要回到她的身邊。不管怎樣,我重又給自己套上了一副腳鐐,它使我不能離開巴黎。此時此刻,我從維爾迪蘭的沙龍思及我的家,便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一個雖能激發個性但空蕩凄涼的家,而彷彿是充實的——從這一點來說,有一點兒象某一晚上巴爾貝克旅館的情景——有人存在著;這存在的人一步不離,在那裡久久等待著我,我何時願意,何時便能見到這個人。德·夏呂斯先生不斷回到原來話題上來——而且,他那永遠朝著一個方向發揮的智慧對這個題目具有某種敏銳的洞察力——那種固執具有某種難以說清的東西,令人難受。他如同一個除了自己專業其他一概漠視的學者,令人生厭,又象一個自恃了解隱秘又急於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惱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樣,別人一說到他們的缺點,便樂不可支。殊不知這種態度多麼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說話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鬧事。有時候這些特徵變得象瘋子或罪犯的特徵那樣明顯突出,可是他們卻給我帶來了某種安慰。我對這些特徵進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們推演到阿爾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對聖-盧以及對我的態度。我心想,這些往事哪怕再為辛酸,再為凄涼,似乎畢竟還不至於象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和人格那樣透出如此明顯的畸變和獨一無二的特異。但可惜得很,德·夏呂斯先生匆忙地摧毀了我的希望,摧毀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時那樣,即完全於不知不覺之中。「是的,」他說,「我再也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了,我發現,身邊許多事情都已發生了變化,這個社會已經面目全非,柵欄已被推倒。那些不修邊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亂鬨哄一直跳到我家裡來了。現今的時裝、政治、藝術、宗教,我一概都認不出來了。不過我承認,變化最大的,還要數德國人所謂的同性戀。我的天,我們那個時候,那些憎惡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歡女人,做事情只出於功利的男人哪兒輪得上號,唯有同性戀個個都稱得上是好父親,只是為了打掩護才偶有個情婦。如果我有女兒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證她不受苦受難,那我一定到同性戀中間去物色女婿。唉!世道變了。如今有的同性戀甚至都是最狂戀女人的人。我原以為自己嗅覺靈敏,心想,這事絕對不可能,我還以為自己不會看錯。嘿!看來我只能認輸了。我有一個朋友,干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奧麗阿娜給他找了一個馬車夫,是貢佈雷的一個小夥子,這人什麼活都干過,純粹是個色鬼,因此我敢發誓,他對那種事情是深惡痛絕的。在許多女人中,他對兩個女人十分崇拜,一個是演員,一個是啤酒店老闆的女兒,跟她們發生了關係,欺騙了自己的情婦,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蓋爾芒特親王,屬於那種聰明得讓人惱火,把什麼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對我說:『某某人為什麼不跟車夫睡覺?誰說得准戴奧多爾(這是車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歡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獻殷勤,他難道也不生氣?』我趕緊叫希爾貝快別這樣說。我為他這種所謂的敏銳性感到惱火。不加區別,自作聰明,這等於缺乏敏銳。我為他惱火,因為他還使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壞心眼,企圖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獨木橋上冒險一試,逼他去干那種事情。」「德·蓋爾芒特親王難道也有這種癖好?」布里肖驚奇不安地問。「我的天哪,」德·夏呂斯先生興奮地答道,「這事誰不知道,我想,我要是回答您說這事錯不了,我絕對不會有失謹慎。是這樣的,第二年我去巴爾貝克,有一個水手有時候帶我去捕魚,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奧多爾,我順便提一句,他的姐姐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傭。總之,戴奧多爾每次來碼頭,不是帶走這個水手,就是帶走另一個,真不要臉,搖著船遠遠去轉一圈,『也干其他的事。』」這一回兒輪到我問夏呂斯了,那位老人,我認出來就是整天跟他情婦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點象德·蓋爾芒特親王。「瞧瞧,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從來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婦在一起吶。」「那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孩子,難道他們還那麼天真?」他尖聲地對我說,我正想著阿爾貝蒂娜,沒想到從他話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婦很動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樣嗎?」「一點兒也不,」他捂住耳朵大聲說,彷彿我的彈奏離弦走調似的。
「現在他又走到另一個極端。照此推理,人們連交朋友的權利都不該有羅?唉!年輕人哪,就喜歡把什麼都混為一談。您應該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過,」他又說道:「我經歷過許多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太公開了,以至於我必須儘力保持頭腦清醒,防止冒昧。這件事著實叫我十分尷尬。我也許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說這番話,其口吻如同主張法國教會自由獨立的人卻在大談教堂的權力至高無上,自由保皇派在大談法蘭西行動組織,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談立體派。「我不是對那些創新者進行非難,我對他們倒是十分欽慕。我力圖理解他們,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們真的如此喜愛女人,那麼為什麼他們還需要弄一個他們稱為小傢伙的人?更何況在這工人階層,這種事情向來名聲不好;他們出於自尊心,幹起來都是躲躲閃閃的。看來這事情對他們來說還代表著其他意義。那究竟是什麼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女人還代表著其他什麼東西呢?」我思忖著,正是這個問題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為定,男爵,」布里肖說,「如果院系學術委員會建議開設同性戀課程,我一定首先推薦您。不,這還不好,一個什麼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類的機構也許更能發揮您的特長。我看您尤其適合於在法蘭西學院執教,您可以致力於個人研究,象泰米爾語或梵語教授那樣,把研究成果講授給對此感興趣的人。不過聽眾人數很少,只有兩名,另加一名公務賢。我這麼說,並不是對我們全體教務人員有什麼懷疑,我認為他們是無可懷疑的。」「您一無所知,」男爵武斷地回駁道。「您以為對這事感興趣的人寥寥無幾嗎?您是大錯特錯了。事實恰恰相反。」他沒有意識到,他談話內容那不變的指向和他將要對別人所作的責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相反,情況非常可怕,」他憤慨而又悔恨地對布里肖說,「現在這事都成了人們唯一的話題。這是可恥的現象,但倒過來證實了我對您說的話,我親愛的!據說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兩個小時,客人們沒有談別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現在婦女們也參與進來談論此事,那還成什麼體統!最可惡的是,那些害人精,那些十足的惡棍把什麼都告訴了她們,」他帶著平時並不多見的怒火接著說,「譬如夏特勒羅那小子,誰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這些人當著她們的面盡對別人說長道短,有人對我說,那小子說了我許多壞話,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個打牌作弊,被俱樂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塊和髒東西砸人,其結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會相當珍重自己的沙龍,不允許別人談論這類話題,不允許別人糟賤自己的親身父母。可是眼下什麼社交呀,規矩呀,禮節呀,早都蕩然無存,交談跟服飾都一概不講究這些東西了。噢!我親愛的,世界末日來臨了。每個人都變得如此兇惡。大家都在攀比,看誰說別人的壞話多。真令人髮指!」
我童年在貢佈雷,就十分怯懦,為了不要看見別人贈送白蘭地給我外祖父,不要看見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別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現在我只有一個念頭,趁夏呂斯還未受罰,趕快離開維爾迪蘭公館。「我必須走了。」我對布里肖說。「我跟您一起走,」他對我說,「可是我們不能學英國人的樣,不告而別。我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道個別。」教授說完就徑直朝客廳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樣,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爾帶走了。其實,維爾迪蘭夫人經過深思熟慮,覺得暫且不向莫雷爾透露秘密似乎更為上策;可是她已欲罷不能。有些慾望,儘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脹,它就不顧後果如何,堅決要求得到滿足。我們見到袒露的玉肩,不會久久地呆視著而不去吻一下,我們一走會象老鷹叼蛇那樣,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們不會飢腸轆轆,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們更不會聽到意外的話語而置若罔聞,無動於衷,心靈不激發起驚奇、迷惑、痛苦或喜悅。維爾迪蘭夫人正是處於這種心境,沉醉於情節劇般的傷感情調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爾,不惜任何代價要跟小提琴家談談清楚。小提琴家本來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麼沒等別人把他介紹給她就走了。德·夏呂斯先生曾經再三強調,她是伊麗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裡是個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對莫雷爾解釋說,他不是來跟他談那不勒斯女王的。維爾迪蘭先生單刀直入,跟他談了正經的事。「這樣吧,」談了一會兒以後他結束道,「這樣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聽聽我妻子的意見,我發誓,我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我們一起去聽聽,她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我的看法也許有錯誤,但您知道她的見解是絕對正確的,再說她對您充滿了無限的友誼。來吧,我們把是非交給她來評判。」這一邊,維爾迪蘭夫人已經等得坐立不安。她急於親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談談,品嘗一下激動的滋味。然後等他走了以後,要丈夫詳細彙報一下他們倆交談的確切內容。她一邊等著一邊不停地說:「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麼長時間,我希望他至少能夠給他適當地加加工。」維爾迪蘭先生跟莫雷爾一起走下樓來,莫雷爾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那樣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請求能否得到滿足一般。維爾迪蘭夫人正是漏*點滿懷的時候,也顧不上回答維爾迪蘭先生的話,直接對著莫雷爾就說開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見,我認為這件事情拖的時間夠長的了,您不能再這麼忍氣吞聲了!」她激憤地大聲說道,至於她跟丈夫剛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談些什麼她應該裝作一概不知,這一點她早已拋到九霄雲外。
「怎麼回事?什麼忍氣吞聲?」維爾迪蘭先生吱吱唔唔地問,竭力裝出十分驚奇的樣子。他儘管因亂了陣腳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維持騙局。「你對他說了些什麼,我猜到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老闆娘對能否自圓其說毫不在乎,也不顧小提琴家過後回想起此情此景,對她的誠實性會作何感想。
「不,」維爾迪蘭夫人繼續道,「我覺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這個早已枯朽的人物繼續接觸了。他已到處不受歡迎。」她也根本不顧這話不太真實,忘了自己就幾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樂學院的人都把您當成了笑柄,」她感到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要再這麼拖一個月,您的藝術前途就將成為泡影。沒有夏呂斯,您每個月可以多掙十萬多法郎。」「可是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我非常吃驚。不過我非常感謝你們。」莫雷爾熱淚盈眶喃喃道。他因為不得不還要裝出驚訝的樣子,掩飾羞恥,所以他滿臉通紅,比他連續演奏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還要滿頭大汗,眼眶裡湧出了連波恩的音樂大師都肯定無法催落的淚水。雕刻家對這些淚水很感興趣,他微笑著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動的樣子。「如果真要什麼也沒有聽說過,那就數您一個人了。他早已是醜事干盡臭名昭著的人了。據我所知,警察正盯著他呢。其實真要落在警方手裡,倒還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類那樣,臨終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她心裡想著夏呂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頭。她已如痴如醉,盛怒之下隨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憐的傷口上盡興撒鹽,同時也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恥。「再說,即便光是在物質上,他對您已毫無用處了。自從他被那幫傢伙捏在手心裡,對他敲詐勒索,他早已徹底破產,分文不名。連他們都已不能再從他這兒敲到什麼,來支付自己的音樂,您就更別想得到報酬了,他的公館、古堡,一切都給典押了。」莫雷爾十分輕易地聽信了這番謊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是喜歡把他當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們的關係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過他。他這個僕人的兒子,不管自己也荒淫無恥,但對那種人卻厭惡至極,其厭惡的程度跟他對波拿巴主義的熱情正好形成對照。
莫雷爾陰險的骨子裡已經醞釀著一個類似十八世紀所謂盟友叛變的陰謀。他決定永遠不向德·夏呂斯先生吐露此事,準備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邊,一切都由他自己來親手處置。可惜的是,他的計劃有可能失敗,因為夏呂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縫約好,當天晚上要見面。儘管發生了上述事情,莫雷爾還是未敢不去赴約。我們將會看到,繼后莫雷爾又接二連三地遇到了一連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喪著臉向男爵訴說自己的不幸。男爵儘管自己也很不幸,但還是向他保證,被遺棄的小姑娘由他來繼養;小姑娘會得到一個她所擁有的稱號,很有可能就叫德·奧洛龍小姐;他會使她補上良好的教育,並給她富足的嫁資,讓她成婚。聽到這些許諾,絮比安十分高興,可是他侄女卻無動於衷,她依然愛著莫雷爾。莫雷爾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於愚蠢還是厚顏無恥,闖進店鋪,冷嘲熱諷地說:「您怎麼啦?眼睛怎麼一圈都是黑的?是愛情的憂傷嗎?夫人,年復一年,歲歲相異。說穿了,我們難道穿一雙鞋試試的自由都沒有?更何況是個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腳……」他只發過這麼一次怒,因為她哭了。他覺得她這麼做是卑劣無恥的,是在耍弄手腕。我們有本事把別人的眼淚逼落下來,卻不一定總能忍受這被自己逼落下來的眼淚。
不過我們把話扯得太後面去了,因為這一切是到維爾迪蘭晚會以後才發生的。我們割斷了晚會的情景,現在應當仍然回到剛才斷掉的地方。「我壓根也沒有想到,」莫雷爾接過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嘆息道。「當然,別人才不會當著您的面說呢,但這並不能證明您不是音樂學院的笑料,」維爾迪蘭夫人用心險惡地繼續說,希望藉此向莫雷爾挑明,事情並非僅僅牽涉到德·夏呂斯先生,而是直接關係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裡的,可是別人才不顧這些呢,您問問茨基,那天您走進包廂的時候,別人在謝費亞包廂里,就離開我們一步遠,都說了些什麼。換句話說,別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對您說,要是別人這麼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覺得一個男子漢如此,那豈不出奇地可笑?他會一輩子都做眾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謝您才是。」他說這話的語調,就如被牙科醫生折騰得痛不欲生卻還不願意流露出絲毫疼痛;這情景又象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人,能為一句無謂的話而拔刀相助,慫恿您去跟人決鬥,對你說,「您決不能這麼白白挨罵,」你聽后感激不盡。「我認為您是個有個性的男子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儘管他對眾人吹噓,是他撐著您,說您沒有種,但您會揚眉吐氣的。」夏利尋思著,如何借別人一份尊嚴來遮蓋自身破敗不堪的尊嚴。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兒念到過或者聽到過的,靈機一動,鄭重宣佈道:「我不是靠這份麵包長大成*人的。從今晚開始,我就跟德·夏呂斯先生一刀兩斷……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嗎?否則,我應該先徵求一下她的意見,然後再跟他一刀兩斷……」「不一定要跟他徹底決裂,」維爾迪蘭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趕緊說道。「您在這裡見見他沒有什麼害處,您在我們的圈裡是受到好評的,沒有人說您的壞話。但是您必須獲得自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讓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裡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對您客氣。我很想讓您聽聽她們背後都說您些什麼。再說,您有什麼可後悔的,您這樣倒清除了本來要留一輩子的污漬。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受夏呂斯引薦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開這一點不說,光象您這樣在偽上流社會上竄下跳,也會被人看作是不務正業,落得一個業餘琴手、沙龍小樂師的名聲。在您這樣的年紀,落得這個名聲,可就沒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請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禮尚往來,輕而易舉,她們何樂而不為?但是賠出去的是您藝術家的未來。我不是說去那麼一家兩家也不行。您剛才談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個正直的好人。不瞞您說,我覺得她就不把夏呂斯放在眼裡,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來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認識維爾迪蘭先生和我了,她那兒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瞞您說,我帶著人去,這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藝術家們都認識我,您知道,他們對我向來非常客氣,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們的自己人,是他們的老闆娘。不過您千萬要小心防火,千萬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決不要去干這類蠢事。我認識一些藝術家,他們到我這兒來說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話。您知道,他們明白,對我可以無話不說。」她善於這麼突然採用溫柔真誠的口吻說話,在臉上添一絲謙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絲恰如其分的嫵媚。「他們就這樣,來我這兒說說他們那些日常瑣事。有幾位,別人都說他們最沉默不語,可是跟我聊起來,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我沒辦法告訴您,他們個個都多麼有趣。可憐的夏布里埃老是說:『只有維爾迪蘭夫人才能叫他們開口。』唉,您知道,每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過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傷心不已。這不是單單因為她讓手下僕人對他們進行侮辱,以此取樂,而是因為此後就再也沒有請他們去演奏過。劇院經理說:『啊,對,就是那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過的人。』一句話就完了。您大可不必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正經的人。這話說起來讓人傷心,但事實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領,只要來個迪拉斯,就足以給您添上個業餘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嗎,我對藝術家最了解,我跟他們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們揚名,是我對他們感興趣,嗯,您知道,如果誰被他們說這是『一個業餘的』,他們該說的話就都說了。而事實上已經有人開始在這麼說您了。為這事,我已經不知道發過多少次火,我要確保不讓您到這個可笑的沙龍去演奏。您知道別人是怎麼回答我的嗎?『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呂斯又根本不用告訴他根本不用徵求他的意見!』有人對他說:『我們非常欣賞您的朋友莫雷爾,』以為這樣能夠博得他的高興。可是您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您憑什麼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應該說他是我的創造物,是在受我的保護。』」這時候,在音樂女神突兀的前額下躁動著一樣無法抑制的東西,那是一句重複出來就變成既卑鄙又有失謹慎的話。但複述此話的慾望比謹慎守信的慾望更為強烈。老闆娘抑鬱的半圓形前額經過微微痙攣以後,終於向這慾望作了讓步:「甚至有人告訴我丈夫,他曾經說過:『我的僕人,』不過到底說過沒有,我無法得到證實,」她補充道。德·夏呂斯先生自己曾經向莫雷爾發誓,誰也不會知道莫雷爾的身世和來歷。可是他也是迫於這種吐露秘密的慾望,事隔不久便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他是一個家僕的兒子。」這句話一經脫口,就不脛而走了。現在每個人又出於這吐露秘密的慾望在到處傳播這句話。此人傳給彼人時都說這是秘密,聽者答應絕對保密,卻難保其密,於是聽者又成為說者。這恰如傳環遊戲,這句話最後又回到了維爾迪蘭夫人自己的嘴裡,被說的人終於聽到此話,結果倆人很可能鬧得不和。對此她早有所料,可是這句話燙她舌頭,她實在難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說出「僕人」一詞完全會刺傷莫雷爾,然而她還偏是說「僕人」。至於她補充說,她無法得到證實,她使用這頗有分寸的說法既是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來只是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沒想到連自己也為自己的公證心所打動,以至於開始充滿柔情地對夏利說:「您明白嗎?我對他也不能過多指責。他確實是在把您拖下深淵,但這也難怪他,因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滾,」她大聲地說。她為自己作了這一準確的形象比喻而讚嘆不已。她未及注意,這形象比喻是脫口而出的。她趕緊追上去逮住它,準備再儘力發揮一下。「不,我對他的責備,」她象一個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樣,柔聲柔氣地說:「是他對您缺少體諒。有些事情是不能當眾宣揚的。譬如,剛才他就跟我們打賭說,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將得到榮譽十字勳章(當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薦,就足以叫您名落孫山),您一定會高興得滿臉通紅。這也就罷了,儘管我從來就不太喜歡,」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氣十足的樣子接著說,「我不太喜歡看見別人欺騙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小,可是我們看不過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對我們說,您希望得到十字勳章,全是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個奴才,邊說還邊捧腹大笑。」
「他對你們說過這話!」夏利吼道,聽著這些巧妙轉述的語言,他深信不疑,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話。維爾迪蘭夫人全身沉浸在喜悅的海洋之中,如同一個老情婦,險些被年輕情夫所拋棄,節骨眼上居然使年輕情夫退了婚,化險為夷。老闆娘先前確實沒有精心設計過如何撒謊,她沒有準備撒謊。她是在受一種更為本能的感情邏輯和神經反應的支配。她的目的只是為了活躍生活,維護幸福,在小圈子內「洗洗牌」。因此,她未及檢驗是否屬實,便將那些雖不是絕對正確,卻至少是極其富有教益的論點衝到嘴上。「他如果只對我倆說說,那倒無妨,」她接著說,「好在我們對他話會作分析取捨的。再說職業也不分高低貴賤,您有您自身的價值,您就是您自己的價值。可是他卻拿這話去跟博特凡夫人逗樂(維爾迪蘭夫人故意舉出德·博特凡夫人來,因為她知道夏利非常喜歡她),這事叫我們聽了非常難受。我丈夫聽到這話以後對我說:『我寧可受人一巴掌,也不受這份氣。』因為您知道,古斯塔夫(我們由此得知維爾迪蘭先生就叫古斯塔夫)跟我一樣喜歡您。其實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他。」維爾迪蘭先生裝出心地善良的粗漢子喃喃道。「喜歡他的是夏利。」「噢,不!現在我看出了人跟人的區別在哪兒,我被一個卑鄙的傢伙出賣了,而你們,你們才是好人。」夏利誠懇地說。「不,不,」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既穩保勝利(因為她感到她的每星期三聚會已經有救了)又不要勝利過頭,便喃喃道。「說卑鄙倒是有些過分了。他幹了壞事,很多壞事,但也不都是明知故犯的。您知道,榮譽軍團勛位那件事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他對您家世所說的那些話,要我全說出來真是太為難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事她早已說了,一點也沒有感到為難。「噢,一下子過去了又能解決什麼問題?這足夠證明他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莫雷爾嚷道。正在這時候,我們走進了客廳。「啊!」德·夏呂斯先生見莫雷爾在那兒,叫了一聲,並朝音樂家走去。那輕鬆愉快的步履彷彿有些男人為了跟一個女子私會,巧妙地織織了晚會,陶醉之餘忘了自己給自己設下了陷阱,因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會上安插好幫手,準備捉姦捉雙,當眾痛打一頓。「怎麼樣,看來時間不早了。光榮的年輕人,不久就是年輕的騎士勳章獲得者了,高興嗎?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勳章給人瞧瞧了。」德·夏呂斯先生溫情脈脈而又得意揚揚地問莫雷爾。可是,他這番授勛的話附錄在維爾迪蘭夫人的騙局之後,更使莫雷爾覺得夫人的話是勿容置疑的真言。「走開,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爾對男爵嚷道。「您別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蝕的已不是我一個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夠自慰的是,我會看到,德·夏呂斯先生一定會把莫雷爾和維爾迪蘭夫婦駁得體無完膚。我曾經為了比眼下小於幾倍的事,受過夏呂斯瘋狂的怒斥。他一旦發怒誰也阻擋不住,連國王都無法鎮住他。可是眼下卻發生了奇怪的現象。只見德·夏呂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著這不幸,卻弄不明白禍從何降。他居然一時語塞,無以對答。他抬起目光,帶著疑惑、憤怒而又懇求的神色,朝在場的每個人身上掃視了一遍。這似乎不是在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在問他們他應該何以作答。他啞口無言,這裡有種種原因,他也許當即感到了痛苦(他看見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避開他的目光,也沒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來救他一把的樣子),但他尤其產生了對將來痛苦的恐懼;也有可能他事先沒有想象到這一步,沒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時沒有現成的憤怒(他是過於敏感、患有神經質和歇斯底里的人,是個真正的衝動型人物;但他卻又是一個假充勇敢的人,甚至是個假充兇狠的人;這一點我始終以為如此,並因此對他抱有好感。他沒有重視榮譽的人受到侮辱時通常所有的那種反應),別人趁他手無寸鐵,出其不意向他發動進攻;甚至還有一種可能,這裡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沒有在聖-日耳曼區那樣揮灑自如,驕勇喜辯。但是,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這位貴族大老爺處在這平時為他睥睨的沙龍里,四肢癱軟,巧舌僵硬,驚恐萬狀,怒不可言,只會盲目地環顧四周,面對別人的粗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他的有些祖先,面對革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優越感;此時我們也很難說,這種優越感是否在他本性中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不過,德·夏呂斯先生並沒有走投無路,智窮才盡。他不僅辯才出眾,而且膽量過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濤翻騰已久,他便能用嚴厲至極的措詞,駁得對方啞口無言,徹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們常常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會這麼厲害。碰到那種場合,德·夏呂斯先生就會急促不安,連連發起神經質的攻擊,使眾人戰慄。但這必須是在那種由他採取主動的場合;由他主動出擊,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懸河(正如布洛克最善於開猶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誰當著他的面道出那些猶太人的名字,他卻立刻變得臉紅耳赤)。他對眼前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們,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他們的輕蔑。他們如果客氣一些,他才不會對他們滿腔怒火,他會擁抱他們的,不過,面對一個如此殘酷,出乎預料的情況,我們這位偉大的雄辯家只會吱吱唔唔地問:「這是什麼意義?怎麼回事?」誰也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看來驚惶失措的啞劇是經演不衰的,永久不變的;我們這位在巴黎沙龍里遭遇不幸的老先生無意之中只是做了一個古時希臘雕塑家所表現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們那驚呆了的動作。
大使失寵,辦公室主任被迫退休,上流人士突遭冷遇,戀人求愛不成,有些人對這類不測的事件要一連研究數月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希望旦夕之間成了泡影。他們把這不幸的事情放在手中反覆揣摩,如同揣摩一塊不知從何飛來,或是由誰投來的隕石一般。他們十分希望探明,這塊奇特的飛來物是由什麼成分構成的。弄清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損人的花招。化學家有的是分析手段,病人不知病因可以請醫生診斷,預審法官遇到無頭公案遲早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唯有我們的同胞干出的那些事情令人大惑不解,很少能讓人發現其真正動因。德·夏呂斯先生——且讓我們把這次晚會以後幾天內發生的事情先行在此交待一番,下文當然還要繼續交待——對夏利的態度有些摸不著頭腦。男爵認為,夏利曾經常常威脅他,要把他如何鍾情於自己宣揚出去,現在夏利肯定以為自己「翅膀已硬」,可以獨自飛翔了,所以真的把這話捅了出去;夏利一定是純粹的忘恩負義,把什麼都告訴了維爾迪蘭夫人。可是她怎麼就如此容易上當(男爵打定主意要矢口否認,所以堅決相信,別人對他那種感情的指責純屬憑空捏造)?也許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中有哪位自己喜歡夏利入了迷,所以才這麼先聲奪人。因此接下去幾天內,夏呂斯向那些毫不知情的「門客」連連發信,弄得他們以為他瘋了。然後,夏呂斯又去向維爾迪蘭夫人情真意切、語重心長地敘述了一番。可是他那些動人的故事卻絲毫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維爾迪蘭夫人不斷地對男爵說:「您就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別把他放在眼裡,這是個毛孩子。」男爵雖然渴望言歸於好,但他想把夏利自以為穩已到手的東西一概取消,迫他言和。他請求維爾迪蘭夫人不要再讓他進門。這一點遭到了她的嚴正拒絕。結果德·夏呂斯先生義憤填膺,又寫了一封冷潮熱諷的信回敬了她。德·夏呂斯先生東猜西測,卻始終摸不清頭腦。換而言之,他怎能料想得到,冷拳根本不是莫雷爾發出的。當然,他本可以找莫雷爾聊上幾分鐘,把事情問個明白;這誠然是個辦法。但是這與他的自尊心和愛情觀是背道而馳的。他受到了冒犯,得由別人主動上門向他道歉才是。在任何時候,雖然我們一方面想到,私談一下也許可以澄清事實,消除誤會,可是我們又有另一種想法,阻止我們去坦誠布公。大凡在二十次場合卑躬屈膝、低頭哈腰的人,到了第二十一次,往往需要揚眉吐氣一下。然而正是這一次最不應該唯我獨尊、固執己見,而需要消除誤解,因為不將謊言揭穿,對方的錯覺就會日益加深。且說這件事發生以後,上流階層到處傳言,說德·夏呂斯先生要強*奸一名年輕音樂家,企圖未遂,被維爾迪蘭夫婦逐出了門外。聽了這個謠傳,有人便說,怪不得,維爾迪蘭家中怎麼再也見不到德·夏呂斯先生的人影了。德·夏呂斯先生偶然在某一地方遇見一個曾經被他懷疑過並辱罵過的人,那人當然對他耿耿於懷,可是夏呂斯自己也不主動跟那人招呼致意;於是別人便覺得,原來一點不假,小圈子裡對男爵都早已眾叛親離。
話說德·夏呂斯先生被莫雷爾剛才那番話以及老闆娘的態度弄得啞口無言,只作出一個仙女惶恐受驚的樣子,趁此機會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作出斷絕外交關係的姿態,引退到第一個客廳,單獨留下德·夏呂斯先生一個人,而莫雷爾在台上只顧自己忙著套小提琴。「你快給我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維爾迪蘭夫人貪婪地問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對他說了些什麼,他臉色很激動,」茨基說,「兩眼噙滿了淚水。」維爾迪蘭夫人裝傻地說:「可我覺得,我說的話,他聽了好象根本無動於衷。」她耍這種花招不能騙過所有的人。她說這話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催雕刻家再重複一遍,說夏利著實哭了。這眼淚使老闆娘陶醉,心裡充滿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某門客沒有聽清楚,以為夏利沒有哭,她絕不願意出現那樣的危險。
「不不,恰恰相反,我親眼看見,他眼眶裡閃爍著豆大的淚珠,」雕刻家壓低嗓門,帶著一付不懷好意的笑臉悄悄說;同時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爾是否還在台上,直到肯定他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這才放下心來。可是有一個人聽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誰要是早發現她在場,那立刻會使莫雷爾恢復已經失去的希冀。女王參加了另外一個晚會,離開時發現自己把扇子忘在維爾迪蘭夫人處了,她覺得自己親自來取一下比較好。她有些尷尬,悄悄走進來,等人一走空,準備道歉一番,寒暄幾句即刻告辭。她進來時誰也沒有發現,她正遇上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情,心中頓時燃起了怒火。「茨基說他眼含淚水,你看見了嗎?我沒有看見眼淚。噢!是的,是有眼淚,我記起來了,」她怕別人真信了她的話,趕緊改口說。「可是我們的夏呂斯,怎麼那麼局促不安,瞧他兩腿在發抖,都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無情地數落道。這時候,莫雷爾朝她跑來:「這位夫人難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嗎?」女王正朝夏呂斯走去,莫雷爾用手指著女王(儘管他明知就是她),「唉!發生了剛才的事情,真可惜!這下我再也不能請男爵把我介紹給她了。」「等一等,我來給您介紹。」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就朝正跟德·夏呂斯先生說話的女王走去,幾個門客隨後跟著。我和布里肖沒有跟去,我們倆急於取出我們的衣物出來了。夏呂斯本要把莫雷爾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以為實現這一偉大願望的唯一障礙,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駕崩。我們總是把未來想象成虛無空間對現實的一種折射,其實未來的出現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們不了解而已。未來往往是即將所要發生的事情的結果。不出一個小時以前,德·夏呂斯先生即便傾家蕩產,也不會讓莫雷爾認識女王。維爾迪蘭夫人向女王行了個屈膝禮,見女王沒有認出她來,便說:「我是維爾迪蘭夫人呀,陛下怎麼認不出來了呢?」「很好,」女王一邊極其自然地跟德·夏呂斯先生聊著天,一邊說。維爾迪蘭夫人懷疑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對著她說的,因為女王說這句話時神態完全心不在焉,聲調徹底漫不經心。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這話,不由拿出言行放肆專家和愛好者的樣子,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莫雷爾在遠處看清了介紹的準備過程已經就緒,趕緊走上前來。女王把手臂伸給了德·夏呂斯先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不是沒有怨怒,她責怪他對這類卑鄙的侮辱者怎麼沒有採取更加嚴厲的態度;維爾迪蘭夫婦竟敢如此對待夏呂斯,她為他感到羞恥,滿臉漲得通紅。幾小時前她不拘身份對夫婦倆表現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卻對他們盛氣凌人,傲慢不遜。其實兩種態度源於同一心態。女王是個心地極其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首先表現為對自己喜愛的人感情忠貞不移。她愛親友,愛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呂斯先生。誰善於尊敬她所愛的人,她就愛誰,不管他們是布爾喬亞,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於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賦。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狹隘的、近乎托利黨式的、日趨陳舊的善良觀,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的善良是不夠真誠和不夠熱情的。古人們本喜歡社會集團,為之效忠,因為社會集團並不超越城邦的範圍;今人極其喜愛自己的祖國,而將來的人喜歡的可能是全球性的合眾國。我只舉離我最為親近的母親為例。德·康布梅爾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從就未能使我母親下決心參加任何慈善事業或任何愛國工作,她從未做過售貨員或女施主。我母親把豐富的愛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給了自己的家族、僕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遠不是說她這麼做是有道理的。但我很清楚,她那豐富的愛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樣,是永不枯竭的,遠遠超過了德·蓋爾芒特或德·康布梅爾夫人的能力和作為。那不勒斯女王的情況跟德·康布梅爾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們還必須承認,她對好人的評價,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阿爾貝蒂娜在我書柜上取走後佔為己有——也是根本不同的;對她來說,那些阿諛奉承的寄生蟲和盜賊,那些時而卑躬屈膝、時而蠻橫無禮的酒鬼以及一切荒淫無度者或者殺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列。可是事物的兩極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護的貴族和遭受凌辱的親戚是德·夏呂斯先生,也就是說儘管夏呂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親,女王保護的畢竟是一個道德敗壞,沾滿惡習的人。「您臉色不好,我親愛的表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請靠在我的手臂上。請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撐住您。對付這種事情,它是很堅實的。」然後,她抬起頭來,正視前方(茨基告訴我,當時她正面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和莫雷爾),說:「您知道,從前在加埃特,我這手臂曾經叫流氓惡棍聞風喪膽,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它會為您豎起城牆,為您效勞。」就這樣,伊麗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著男爵,未讓人介紹莫雷爾,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按照德·夏呂斯先生那可怕的脾氣,他對六親不認,說翻臉就翻臉,對人進行百般折磨,叫人望而生畏;人們想當然,這次晚會以後,他一定會大發雷霆,對維爾迪蘭夫婦進行大肆報復。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晚會過後幾天他著了涼,得了當時常見的傳染性肺結核,一連幾個月醫生和他自己都認為已病入膏育,生死未決。在此以前,他患有神經官能症,盛怒之下不能自己,現在是否神經官能症為另一種疾病所代替?他的無聲是否純粹是由於出現了病體的轉移?從社會觀點來看,夏呂斯從來沒有拿維爾迪蘭夫婦當一回事,現在他更不能抬舉他們,把他們當作具有同等地位的人來對待,對他們大加責難。這麼解釋未免過於簡單。換一個角度,我們知道,大凡神經質的人喜歡憑空想象,把安分守己的人也想象成敵人,無緣無故地朝他們發怒。可是一旦遇到有人向他們主動攻擊,他們卻反而變得老老實實了。要神經質的人息怒,與其說勸告他們發怒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朝他們臉上猛潑冷水來得有效。這麼解釋,未免仍過於簡單。德·夏呂斯先生為什麼沒有能懷恨在心的原因,也許不應該到病體轉移之中而應該到疾病自身之中去尋找。疾病已經使男爵身心疲憊,以致他再也沒有多少閑暇來顧及維爾迪蘭夫婦。他已是半死不活的人。我們剛才談到攻擊,即令是沒有效果的攻擊,若要好好「來一下」,也需要消耗一部分精力。可德·夏呂斯先生已心有餘而力不足,連準備攻擊的精力也一絲不存。我們常常說不共戴天的死敵們到臨終都睜著眼睛,虎視眈眈,然後幸福地閉上雙目。這種情況是罕見的,除非我們生活得好好的,死亡猝然而至。當人們到了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人們不會為了生命強盛之時都輕易對待的事,這時反而竭心盡慮起來。復仇之心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最常見的是——儘管有例外存在,我們將會看到,同一個人自身的性格也會充滿矛盾,這是合乎人情的——當我們站在死亡門檻前的時候,復仇之心就離開了我們。德·夏呂斯先生想了一會兒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實在太累了,便面向牆壁,什麼也不去想了。這並不是因為他的雄辯已經枯竭,而是因為他已不如從前精力充沛。儘管他說話仍然是滔滔不絕,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的口手已經離了原先如此常見的慷慨激昂,而變成一個只是由柔聲細語和福音書比喻來裝點裝點的幾近神秘的雄辯術,變成了一種對死亡的表面依順。他只有在覺得生命有救的時日里才大展口才。病情複發,他便又緘口默言了。他的雄渾剛烈的氣質里移植了基督徒式的溫柔(正如《愛絲苔爾》所表現的天才精神與《安烈洛瑪克》1是如此不同),獲得他周圍親友的一致讚賞;他這種精神也許同樣會獲得維爾迪蘭夫婦的讚賞。儘管他們對夏呂斯的缺陷曾經恨之入骨,但他們禁不住仍會對他崇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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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國悲劇詩人拉辛(1639—1699)的兩部悲劇。
當然,他只是披著基督徒的外衣,舊有的思想依然存在,不時沉渣泛起。他乞求加布里埃爾大天使象報告先知那樣,來告訴他,救世主將過多少時間才能來臨。他痛苦而又溫柔地微笑了一下,打斷自己的思緒說:「大天使可不能象對達尼埃爾所說的那樣,叫我耐心等待『七個星期再加六十二個星期』1,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就會死去的。」夏呂斯心裡等待的人就是莫雷爾。因此他也請求拉斐爾大天使把小多比給他帶來。然後,他又摻雜使用一些更打動人心的辦法(正如病榻之中的教皇一邊請人代做彌撒,另一邊沒有忘記遣人去喚自己的醫生來),他對前來看望他的人暗示說,如果布里肖把他的小多比快速帶來,那末拉斐爾大天使也許會對多比的父親那樣,同意讓小多比眼睛復明,或者讓他去犧牲洗滌池。2儘管出現一些合乎人情的反覆,但德·夏呂斯先生語言的純潔性和道德化已達到膾炙人口的程度。虛偽兇狠、惡言中傷,這一切都已消失殆盡。道德上,德·夏呂斯先生已經得到升華,遠遠超過了他以前的水平,他的道德改觀感化了不少人,本可以使他的演說藝術矇騙一下聽眾,可是由於他深受疾病折磨,改進了的道德也就隨之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重新走到了下坡路上,而且我們將漸漸看到,其滑坡的速度越來越快。不過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成為一件漸漸遠去的往事,有些觸人發怒的近事使他對這件往事再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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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天使加布里埃預言,七個星期,再加六十二個星期為耶路撒冷建城的期限。
2據《聖經》記載,托比之子托比亞斯給其父帶來一位陌生人,即拉斐爾大天使。他使托比雙目復明,犧牲洗滌池指犧牲者臨死之前沐浴凈身之處。
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維爾迪蘭的晚會。那天晚上,當公館只剩下老人以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你知道戈達爾為什麼沒有來嗎?他正在薩尼埃特身邊呢。薩尼埃特在交易所想撈回本錢,玩了那一手,結果一敗塗地。薩尼埃特知道自己已經分文不名,還背了一百萬法郎的債,心裡受了打擊。」「可是他為什麼還要玩那東西?真蠢,他哪有這號本事。比他狡猾鑽營的人在那玩意上都輸得精光呢,更何況他這種人,不被眾人輾得粉碎才怪呢。」「那可不是,我們早就知道他是個蠢貨了。」維爾迪蘭先生說。「有何法子呢,覆水難收哇。這一下,他明天就會被老人趕出門去,一貧如洗了。他的父母又不喜歡他。別指望福什維爾會幫他什麼忙。我想過了,我當然不願意做什麼叫你不高興的事,可是我們也許可以給他一份小小的年金。別讓他一天到晚感覺自己破產完蛋了。讓他可以在家裡好生養息養息。」「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你想到這些非常好。可是你說『在家裡』,這蠢貨占著那套房間太貴了,那不行,必須給他租一套兩間式的房間才行。我想目前他住著的那套間准要六七千法郎。」「是六千五百法郎。可是他非常喜歡他的住所。總之他受了嚴重打擊,活不了兩三年了,三年之中最多也就為他花費一萬法郎。我覺得,這一點我們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我們今年不再續租拉斯普利埃,可以租一個較為簡單的地方。按我們的進款,一萬法郎分三年支付不是辦不到。」「就算如此,討厭的是,這事兒會不脛而走。你能為他如此,就不得不對別人也一視同仁。」
「你放心,這我已經考慮到了。只有明確說好條件,對這事絕對保密,我才能這麼做。謝謝你的好意,我可沒想要做全人類的大善人。別來慈善家那一套!我們可以這麼辦,即對他說這筆錢是謝巴多夫公主留給他的。」「可是他會相信嗎?她為遺囑的問題徵詢過戈達爾的意見。」「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把實情告訴戈達爾,他有保守秘密的職業習慣。他掙的錢很多,永遠也不會象那種半官方人士,迫使我們來掏腰包。他甚至還會主動承擔此事,說公主就是請他做經紀人的。這樣的話,我們甚至都不用親自出面,可以免去致謝應酬,拉攏感情,應付那一套套煩人的東西。」維爾迪蘭先生加了最後這個詞。這個詞暗指的自然是那些他們希望避免的感人場面和動人語言。但是猶如我們在家中在指某件事情,尤其是令人討厭的事情的時候,為了把這件事情只向有關的人作個示意,而不讓別人明白。我們就使用一個特別的辭彙,維爾迪蘭先生的那個詞我就沒有聽清楚。一般來說,這類辭彙是族先留下來的後遺症。譬如,在一個猶太人家庭里,整個家族現在已經法蘭西化了,那個辭彙就是全家族熟悉的唯一的希伯萊語,就是一個改變了原意的慣用詞;在一個外省氣息濃郁的家庭里,那個辭彙就是一個方言詞,儘管這家人已經不說也不懂某一省的方言,但這個方言詞還在使用;在一個來自南美但只會說法語的家庭里,那就是一個西班牙語辭彙。在下一代人眼裡,伴隨那種辭彙存在的只是童年的回憶。我們記憶猶新,父母在吃飯的時候悄悄說一個什麼詞,暗指正在伺候的僕人,但僕人聽不明白,而孩子們更是徹底不知道這個詞究竟指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是西班牙語、希伯萊語、德語還是土語,甚至懷疑這個詞是否屬於什麼語言,懷疑這別是一個專有名詞,或是完全生造出來的詞。唯獨我們如果幸有什麼舅舅或太老伯健在,使用了這個詞,那疑團才有可能解開。由於對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親屬我一個也不認識,所以我未能確切地弄明維爾迪蘭先生那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不管怎麼說,維爾迪蘭先生讓夫人綻開了笑臉。因為這種語言比日常語言用得少,更富有心照不宣的特點,因此使懂得這種語言的人產生別人無法分享的自得其樂的感覺。快樂的時刻過去以後,維爾迪蘭夫人反問道:「可是如果戈達爾說出去怎麼辦?」「他不會說的。」他說了,至少對我說了,幾年以後,在薩尼埃特的葬禮上,我就是通過戈達爾了解到這件事情原委的。我很遺憾,沒能更早地了解事情真相,否則,我的思想本會發生變化,即永遠不要責怪別人,不要光憑別人的一件壞事,用對此事耿耿於懷的心情來評判別人。我們只看見了別人心靈的壞的一面,只憑這一次就斷定此人的壞心還會故態復萌,殊不知人的心靈是極其豐富的,除了壞的一面,還會表現出其他許多形式。我們對心靈在其他時候所可能表現的真誠希望和可能實現的美好事情還不了解;我們不能因為看見了心靈醜惡的一面,便對其溫柔美好的一面也視而不見,從我個人角度而言,戈達爾如果早日把這秘密告訴我,也許會驅散我關於維爾迪蘭夫婦在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所扮演的角色的疑團。可是真要驅散了我的疑團,這事情也許卻是錯誤的。維爾迪蘭先生雖然積德行善,但是他同樣喜歡戲弄別人,甚至殘酷地迫害別人;他迷戀於在小圈子裡發號施令,主宰一切,甚至不惜一切手段,造謠中傷,無事生非,門客們相互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是以加強小圈子的團結為唯一宗旨,經他這麼一挑,更是紛紛反目為敵。維爾迪蘭先生可能是個不藏私心,默默無聞,樂施善助的人,但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他就是一個悲天憫人,謹慎行事、忠誠老實、永遠善良的人。也許,在我了解這件事以前,維爾迪蘭先生身上已經局部存在著善良的天性——在此我外祖母朋友家庭的遺風也許還依然存在——正如美洲或北極在哥倫布以前業已存在一樣。然而我得知那件事以後,未曾料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天性向我顯露出一種嶄新的面貌。我得出結論,無論是某人的性格、社會或者愛欲,想就其框出一幅固定不變的圖畫,都是難而復難的事,它們是在不斷變化的。誰想把人的性格攝下一幅相對靜止的照片,誰就會發現人的性格會相繼呈現各種面貌(意味著)它不會保持不動,而是動個不停,致使鏡頭不知所措。
我看時辰已經不早,怕阿爾貝蒂娜已等得不耐煩,便離開了維爾迪蘭公館。我問布里肖,是不是願意送我回家,然後再用我的車子送他。他對我這樣直接回家表示贊同,並不知道家裡有一位姑娘正等著我。我還慶幸,這樣一次晚會這麼早就結束了,其實,晚會的開場都被我耽誤了。接著布里肖跟我談起了德·夏呂斯先生。要是德·夏呂斯先生聽到教授這麼毫無顧慮地對他和他的生活品頭論足,一定會大吃一驚。教授平時對夏呂斯總是客客氣氣,還總是說:「我永遠守口如瓶。」當德·夏呂斯先生對布里肖說:「別人肯定地告訴我,您在背後說我壞話,」布里肖真誠地表示驚奇和憤怒,事實上布里肖對男爵是有好感的。他說男爵,絕不就事論事,而只是說一些大家都在議論的事情;他雖然參照大家的議論,但腦子裡出現更多的是自己對男爵的好感。布里肖說:「我說您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友情。」他說這話,不相信自己是在撒謊,因為在他議論德·夏呂斯先生的時候,內心確實蕩漾著某種友情。布里肖這位教授在上流社會首先需要的就是魅力。而德·夏呂斯先生恰恰具有這種魅力,他向教授提供了教授到處尋求的詩人創造力的實例。布里肖對維吉爾1牧歌的第二章已作了多年的講解,卻不敢肯定這部虛構之作是否真有現實依據,不想晚年跟德·夏呂斯先生神聊,居然嘗到不少樂趣;他深知他的師輩梅里美先生和勒南2先生以及他的同仁馬斯貝羅3在遊歷西班牙、巴勒斯坦、埃及的時候,發現當地的山水和居民就是自己書本研究中的古代歷史的舞台背景和亘古不變的演員,他們嘗到的就是類似的樂趣。「這麼說他不是要得罪這位出身望族的勇士,」布里肖在送我們回家的汽車裡向我聲明,「簡單地說,當他象夏朗東瘋人院的瘋子那樣,慷慨陳詞,固執己見地講解他那撒旦教義時,他真是非凡得出奇,我是說他就象西班牙的流亡貴族那樣,如白堊粉一般天真潔白,我向您保證,他聽任自己高貴人種的本能所擺布,帶著索多姆的赤誠之心,為了捍衛阿多尼斯4,向我們這個時代的異教徒發動十字軍東征。但是,如果我說話用於爾斯特大主教5的語氣,那末碰到那些接待這位封建主來訪的日子,我就沒有什麼可怕了。」我聽著布里肖講話,但彷彿不是單獨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此刻我感到——無論這種感覺是多麼模糊——我跟此刻呆在卧室里的姑娘是連在一起的。我從家裡出來到現在,這種心情一直沒有停止過,即便是在維爾迪蘭公館里跟此人或彼人交談,我也一直隱約感到她就在我的身邊。我對她的感覺,就如我們對自身的四肢一樣,是模糊不清的。我有時想到她,也象是我們在想自己的身體,但是感覺就象是個奴隸一樣,被死死拴在這個身體上,毫無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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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羅馬詩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著有牧歌十章。
2勒南(1823—1892),法國作家。
3馬斯貝羅(1846—1916),法國古埃及專家。
4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富有女性魅力的美男子。
5於爾斯特大主教(1841—1896),曾任天主教學院院長。
「這位聖徒,」布里肖繼續說道,「說的都是些什麼閑言閑語,足夠做《月曜日漫談》1的續編了!我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同仁,寫了一本倫理學專著,我始終把它尊為當今時代的道德豐碑,可是您能想到嗎,夏呂斯告訴我,我那某某可敬的同仁最初的構思居然得之於一個年輕的郵差。我們毫不猶豫就可以立即承認,我們這位傑出的朋友在論述過程中忘了向我們交待這位英俊小夥子的尊姓大名。從這一點來說,較之菲迪阿斯2他對人尊重較多,或者如果您願意的話,感激較少,因為菲迪阿斯畢竟還把自己所喜愛的竟拔人的名字鐫刻在他雕塑的奧林匹亞朱庇特的戒指上呢。原先男爵對這最後一段史實一無所知。但不用對您說,這段史實減輕了他的正統觀念。您很容易想象,有一次我跟那位同仁就一篇博士論文展開討論,我在他那已經玄而又玄的辯證法中,每每另又發現某種趣味。猶如聖勃夫覺得,夏多布里昂的作品中內心抒發的情味還不夠濃,又將自己刺激性的發現當佐料加進去,增加鮮味;我那同仁的某種趣味就如同這增添的鮮味。送電報的小夥子先事從我們的同仁,但雖然其智慧如金子閃閃發光,可是擁有的錢財卻寥寥無幾,於是小夥子轉到了男爵手裡。「有多少錢財,受多少尊敬」(應該聽清楚他說這話時的口吻)。我們這位撒旦是最樂於助人的。他為受自己保護的人在殖民地謀了一個職位。小夥子具有一顆報答之心,沒有忘恩負義,不時從殖民地給他捎一些上品水果來。男爵收到后就分送給一些上流關係。最近一次,小夥子的菠蘿出現在貢蒂河濱公館的桌子上,維爾迪蘭夫人沒有開玩笑,一本正經地說:「德·夏呂斯先生,您收到這麼好的菠蘿,莫非您有舅舅或外孫在美洲吧!」我承認,我一邊吃著,心裡洋溢著某種喜悅之情,暗自背誦著狄德羅喜歡引用的賀拉斯一段頌歌的起首。總之,正如我的同仁布瓦西埃3盡興漫遊於帕拉丁和蒂布爾4,我從男爵的言談中也對奧古斯丁時代的作家獲得了更加生動、更加有趣的認識,我們姑且不談羅馬帝國末期的作家,也不用一直上溯到古希臘,儘管我有一次對這位傑出的德·夏呂斯說,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種柏拉圖置身阿斯巴西雅5家中的感覺。說真的,我極度地擴大了兩個人物的比例,猶如拉封丹所說,我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動物』6。不管怎麼說,我想您總不會以為,男爵的自尊心受了傷害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天真純樸,痛快高興。一種孩子般的狂醉,使他一反常態,拋棄了貴族固有的老成持重。『你們這些索邦大學的臭教授真會阿諛奉承!』他喜不自勝地嚷道。『想不到我得等到這把年紀才被比作阿斯巴西雅!我都人老珠黃了!噢,我的青春啊!』我真希望您能看到他說這話時的模樣。這把年紀了還老是使勁地塗脂抹粉,象個花花公子,渾身撒滿香水。不過,他對家族譜系的研究,稱得上是個蓋世無雙的人才。出於這種種原因,今晚他們一刀兩斷,我感到很難受。倒是小夥子反叛的那種方式使我覺得奇怪。其實最近一段時間,他在男爵面前的一舉一動都變得象個十足的心腹和忠臣,絲毫看不出有什麼倒戈的跡象。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哪怕男爵不能再回貢蒂河濱了(diiomenavertan)7,我也希望他們的分裂不要波及到我身上。我們倆人相互切磋,取長補短,我用自己淺薄的知識,換取他的豐富閱歷,實在是相得益彰(我們會看到,儘管德·夏呂斯先生對布里肖沒有耿耿於懷,恨之入骨,但他對教授的好感基本上已完全消失,致使他對教授作了毫不寬容的評價)。而且我向您發誓,交流是極不相等的,完全是入大於出,男爵把生活的教義傳授給我們以後,我再也不敢苟同西爾韋斯特·博納爾8的觀點,以為如今仍然是在圖書館里才能做出最美好的生命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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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國文學批評家聖勃夫(1804—1869)的文學評論集。
2菲迪阿斯(死於公元前431年),古希臘最偉大的雕刻家。
3布瓦西埃(1823—1908),法國歷史學家。
4帕拉丁為羅馬城的一個山丘,蒂布爾在羅馬城郊,賀拉斯多有讚頌。
5阿斯巴西雅,生活於公元前五世紀前半葉,據說許多古希臘哲學家都受到她的啟示。
6見《拉封丹寓言》第十二首:「鴿子與螞蟻。」
7拉丁散文家西塞羅的話,意為「但願諸神改變這一預言」。
8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西爾韋斯特·博納爾的罪行》(1881)中的主人公,整天生活於書堆中。
布里肖和我到達了我家門口,我從車上下來,把布里肖的地址告訴車夫。我從街沿望去,看見了阿爾貝蒂娜卧室的窗戶。以往阿爾貝蒂娜不住在這幢屋子裡的時候,這窗戶一到晚上總是黑乎乎的。此刻室內的燈光被百葉窗的斜片切撕成一條條的,由上而下溢射出一道道金光。這是扇魔窗,我的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它在我安寧的心扉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圖像;這圖像近在咫尺,而且呆一會兒就要為我所有,可是呆在車子里的布里肖什麼也看不見,即便看見了,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教授跟晚餐前阿爾貝蒂娜散步回來時前來看我的朋友們一樣,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姑娘在我隔壁房間等著我。車子開走了,我獨自在街沿上滯留了片刻。我站在樓下,能一清二楚地看見這條條光亮,換一個人都會覺得完全子虛烏有;是我給了這光線完整無摜堅不可摧的特性,這是因為我在其背後放置了全部的意文,那是一筆別人猜想不到的寶藏。金銀財寶在那裡,那裡自然就射出了這一道道細橫的光帶。但是這筆寶藏的交換條件是我不能享受自由,獨自一人,靜思遐想,如果阿爾貝蒂娜不在樓上,或者如果我只希望肉體享樂一下,我可以去向一些陌生女子提出要求,也許是去威尼斯,或者至少去夜巴黎的哪個角落,尋找著插入她們的生活。可是現在,對我來說,繾綣親熱的時刻來到的時候,我必須做的,不是遠出旅行,甚至不是出門散步,而是回家。回家不是為了獨自一人,不是在外別人向你提供了思想食糧以後,回來至少逼著自己再從自身尋找一下思想食糧。情況恰恰相反。回家以後反而不如在維爾迪蘭家裡感到單獨安靜了。因為我要受到一個人的接待,我將讓位與她,把身心徹底地交給她,於是我再也沒有一時一刻的閑暇來想我自己,甚至連她也不用費心去想,因為她就在我的身邊。我在樓外,抬起頭來朝我呆一會兒就要置身其間的房間窗戶最後又瞧了一眼。我似乎看到,是我自己鑄就了堅不可摧的金色欄杆,要劃出一塊永久性的地域,現在這金光閃閃的柵欄就要關閉,即將把我自己圈在裡面。
阿爾貝蒂娜從未對我說起過,她猜疑我對她抱有嫉妒之心,對她做什麼事情,都缺乏信任。關於嫉妒問題我們僅僅交換過一次意見。真的,那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次交談似乎證明情況恰恰相反。我記憶猶新,有一個夜晚,皓月當空——我們剛結識不久,最初有一次我用車送她回家,其實我寧可不送她,而是離開她再去追逐別的女子——我對她說:「您知道,我之所以建議送您回家,這並不是出於嫉妒,如果您有什麼事情要辦,我可以悄悄地離開。」她回答我說:「噢!我知道您沒有嫉妒心,您對此毫不在乎,可是我沒有別的事情要辦,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另有一次,那是在拉斯普利埃,德·夏呂斯先生偷偷地朝莫雷爾瞥了一眼,然後公開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我對她說:「怎麼樣,他盯得您非常緊吧。」接著我又半帶譏諷地說:「我可是受盡了嫉妒的折磨。」聽了這話,阿爾貝蒂娜用屬於她出身的階層或屬於她經常接觸的低級階層的粗俗語言說:「您真會打哈哈!我知道您不是一個愛嫉妒的人。一則您對我說了,再則這也看得出,行了吧!」自此以後,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已改變看法了。但是關於這個問題,她內心一定已經產生許多新的想法。她雖然對我隱瞞著,但是一遇機會,她就可能言不由衷地流露出來。那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到她的房間找她,把她帶到我的房間里,對她說(我說時有些尷尬,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清楚地告訴過阿爾貝蒂娜,我要到上流社會去。我對她說,我不知道上哪一家,也許是德·維爾巴利西斯夫人家,也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許是德·康布梅爾夫人家。但我偏偏沒有提到維爾迪蘭的名字):「你猜猜我去了誰家?去了維爾迪蘭夫婦家。」我這句話尚未說完,阿爾貝蒂娜臉已變色,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我早料到了。」「我並不知道我去維爾迪蘭家會惹您不高興」(她確實沒對我說,這事惹得她不高興了,但她的生氣是顯而易見的。我也確實沒有想到這事會惹她不高興,然而,看一看她的雷霆大發,看一看那些用某種雙重眼光回顧一下就知道是故態復萌的事情,我覺得我從來就不可能還指望會有別的結果)。「我不高興?您以為這事跟我有什麼相干?這對我反正還不一樣!他們大概不會請凡德伊小姐吧?」聽了這話我失去了自製:「那天您遇見了她您可沒有告訴我。」我對她這麼說,是想向她表明,我可比她想象的更了解情況。可她還以為,我指責她遇見了卻沒有告訴我,說的是維爾迪蘭夫人,而不是凡德伊小姐。「「難道我見了她嗎?」她若有所思地問道,那神色既象是在問自己,在搜尋記憶,回想往事,可又象是在問我,彷彿我告訴她什麼似的。其實,她也許是為了引誘我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也許同時為了拖延時間,然後再對這個困難的問題作出回答。但是,對凡德伊小姐的事我倒並沒有怎麼擔心,而只是有一種恐懼感。以前就有恐懼感掠過我的心頭,現在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地佔據了我。不過我想,維爾迪蘭夫人純粹是由於虛榮心才佯稱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來參加晚會的,我這麼一想,回家的時候,心緒也就寧靜了。只有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凡德伊小姐不會沒去吧?」這句話證明我起初的懷疑是不錯的。但是總而言之,以後在這種事上我可以放心了。因此我答應不再去維爾迪蘭家,阿爾貝蒂娜也因此為我犧牲了凡德伊小姐。
「另外,」我氣呼呼地對她說,「還有好多事情,您也瞞著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譬如我隨便舉個例子,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加「我隨便舉個例子」這一句,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後面補充一句。這樣,萬一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去巴爾貝克旅行有什麼錯,」我便可以回答:「我已經記不清了,別人對我說的話在我腦子裡都混作一團了,其實我對這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我雖然舉了她跟司機一起到巴爾貝克——她從那裡給我發來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隨口道來的,而且我後悔自己選了這麼一個不好的例子,因為說實在的,三天跑一個來回,時間是夠緊的,不可能有時間去跟誰偷偷約會。可是阿爾貝蒂娜根據我剛才的話,猜測我對事情的底細已經一清二楚,就是不願意告訴她。何況她近來深信不疑,我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對安德烈說的,我對她的生活「比她本人還清楚」。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頭,對事情作了承認。但她這麼坦白是毫無用處的。儘管我對她的話一概不予置信,但是聽了她的話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因為一方面是經過說謊者喬裝改扮過的真相,另一方面是愛著這位說謊者,通過說謊者的謊言,對這個真相所作的判斷,兩者之間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幾乎還未說完「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是隨便舉個例子」這句話,阿爾貝蒂娜便打斷了我,順理成章似地對我宣稱:「您是說我沒有去成巴爾貝克?當然沒有!而且我總是很納悶,您為什麼要那麼相信這件事情,其實說出來對誰也沒有害處。司機要用三天時間辦他的私事。他不敢對您直說。出於對他的好意(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種事情總是該我碰上!),我就瞎編了所謂的巴爾貝克之行。他只不過把我帶到奧特依聖母升天街我女友家。我在朋友家過了三天,無聊極了。您瞧,這事又有什麼嚴重的,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當我發現,您因為晚了一個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來的時候,我猜想您一定什麼都知道了。我承認這事很可笑,真不該有什麼明信片。可這不能怪我。我事先買了這些明信片,在司機把我送到奧特依以前已經交給了司機,不想這個笨蛋放在口袋裡忘得一乾二淨,而沒有按我的吩咐裝進信封,寄給他一個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轉寄給您。我一直以為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這個傻瓜過了五天才想起這件事。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卻把它們寄到巴爾貝克去了。當他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真想砸破他的腦袋,呸,給我滾。這個蠢驢,我自己整整整關了三天,讓他篤篤定定去辦自己家庭雜事,換取的報答卻是叫您白白地擔心了一場。我怕被人看見,躲在奧特依都不敢出門。我只出去過一次,還不得不喬裝成男人,這無非是為了逗逗樂,可是運氣偏偏跟我作對,別人沒遇見,第一個就撞見了您的猶太朋友布洛克。不過我不相信,會是他告訴您我沒有去巴爾貝克,因為看上去他似乎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知說什麼好,我不願意顯露出十分驚詫,被如許的謊言所壓倒的樣子。我產生一種厭惡感,但我並不希望趕走阿爾貝蒂娜,我只是在厭惡感上更添了一層極度想哭的慾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於謊言本身,也不是因為我曾經如此信以為真的東西,現在全化為泡影,以至於我覺得是身處於一座夷為平地,光禿禿無一建築,僅有堆堆廢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於內心憂傷。我想,阿爾貝蒂娜寧可在奧特依她女友家裡極度無聊,空呆三天,卻一次也沒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這裡來過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氣壓急件,請我到奧特依去見他。但我沒有時間扎在這些想法里。我微微一笑,那種神色就象一個心中有數卻秘而不宣的人:「我只舉了一個例子。其實這類事情是舉不勝舉的。這不,今晚去維爾迪蘭家我就發現,您對我說的關於凡德伊小姐的話……」阿爾貝蒂娜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試圖從我的目光里能看出來我究竟知道些什麼。我知道的,和我將要告訴阿爾貝蒂娜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了解她是怎樣一個人,但那不是在維爾迪蘭家,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由於我從未向阿爾貝蒂娜正式談起過她,我可以裝作是今晚才了解到的。我幾近充滿了喜悅——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軌電車上我經歷了內心這般的痛苦——因為這蒙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這回憶屬我一人所有。我雖然把這件往事的日期往後作了推移,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件事依然是一個無以抵賴的鐵證,對她依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一次我至少不用「裝作知道」,「引誘」阿爾貝蒂娜「坦白出來」。我自己了解這件事。這件事是我曾經透過蒙舒凡亮著的窗戶親眼目睹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跟凡德伊及其女友的關係是非常純潔的,她這麼說無濟於事。我向她發誓(發誓說的是真話),我對這兩個女子的品行是了解的。她何以向我證明,她既然跟她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稱她們為「我的姐妹」,她怎麼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而既然她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她們怎麼仍然跟她保持親密關係,而沒有跟她一刀兩斷。不過我未及說出真相。跟巴爾貝克之行一樣,阿爾貝蒂娜以為我對事情真相已一清二楚——如果凡德伊去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話,我有可能通過凡德伊小姐了解到;我也有可能直接通過維爾迪蘭夫人,因為維爾迪蘭夫人有可能向凡德伊小姐談起過阿爾貝蒂娜——她未讓我說話,自己就先作了承認。她們供認雖然與我原來的想象相反,但她自我供認的行為本身向我證明她從未停止過對我說謊,因此仍然使我十分痛苦(尤其是我不再象剛才所說的,對凡德伊小姐抱有嫉妒了)。總之,阿爾貝蒂娜先聲奪人,說:「您言下之意是我聲稱我一半是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撫養成*人的,您今晚發現我這話向您撒了謊。這確實不錯。可是我覺得您不把我放在眼裡,您一心迷戀的是那位凡德伊的音樂,我便天真地以為,既然我有一個同學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的女友——我向您發誓,這是真的——如果我編造說,我跟這些姑娘都很熟悉,這樣我就比較能夠引起您的興趣。我感到,您討厭我,把我看成是個蠢婦。我想,我如果對您說,我跟這些人有過交往,我可以向您提供與凡德伊作品有關的一切細節,我可以在您眼裡提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以藉機接近您。誰想到,非要等到這倒霉的維爾迪蘭晚會,您才了解真相,而且別人還可能歪曲了事實真相。我敢打賭,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肯定對您說,她根本不認識我。可是她在我同學家至少見到過我兩次。不過這事也很自然,在這些成名的人看來,我還夠不上格,所以他們寧可說從未見過我這個人。」可憐的阿爾貝蒂娜,她以為如果對我說,她與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曾經有過十分密切的關係,以此便能延遲她被「遺棄」的時間,便能更加接近我,她的這個想法達到了真理。只是,她為達到真理,不是走了一條她想走的路,而是另外一條道路。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那天晚上在小有軌電車上,她表現出對音樂十分懂行,而且精通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儘管如此,這仍然阻止不了我要跟她一刀兩斷。但是,為了表現她的音樂理解力,她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不僅使斷絕關係成為不可能,而且還引起其他許多事情,她犯了一個解釋性的錯誤,不是錯在這句話應該產生的效果上,而是錯在她藉此應該製造這一效果的原因上。這一原因使我了解到的,不是她的音樂素養而是她的不良關係。致使我突然決定跟她接近,甚至跟她溶為一體的,不是我對某種快樂產生了希冀——說快樂,這是言過其實,只能說某種輕微的消遣——,而是因為我被某種痛苦緊緊地擁抱住了。
這一回,我仍不可能保持過多的沉默,那樣會讓她懷疑我是因為驚奇而感到語塞了。我聽她把自己看得那麼寒酸,在維爾迪蘭圈子裡被人那麼瞧不起,我於心不忍,溫柔地對她說:「可是,我親愛的,這事我不是沒有想到過,我非常樂意給您幾百法郎,您喜歡去哪兒都行,您可以做一個漂亮的夫人,還可以邀請維爾迪蘭夫婦。吃一頓美味的晚餐。」可惜,阿爾貝蒂娜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其最為神秘、最為純樸、最為殘酷的一面,表現在她用厭惡的神情,並且說實在的,用我無法聽清的話(連頭上說什麼我也聽不清,因為她的話沒有結束)來向我作回答。只有過一會兒,當我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以後,我才得以把她的話前後連起來。對於別人的話,我們都是先有所領悟,然後才聽明白的。謝謝您的好意!為這幫老傢伙破費,哼!我還不如去***讓人砸……1頃刻間,她滿臉脹得通紅,神色沮喪,用手捂住嘴巴,彷彿這樣就能把她說到一半,我還沒有聽懂的話收回去似的。「您說什麼,阿爾貝蒂娜?」「不,沒什麼,我都快睡著了。」「不,一點兒也沒有睡著,您非常清醒。」「我想著請維爾迪蘭吃飯的事,您心真好。」「不不,我是說您剛才說什麼來著。」她百般地向我解釋,可是這些解釋不僅跟那些閃爍其辭、模稜兩可的話是充滿矛盾的,而且跟那語塞本身以及伴隨著語塞頓然出現的臉紅,也是不相一致的。「得了,我親愛的,您剛才想說的不是這意思吧,要不然怎麼會停頓不說了呢?」「因為我覺得我的要求是不慎重的。」「什麼要求?」「請一頓晚飯。」
「不不,這無所謂,我們之間不存在慎重不慎重的問題。」「不,恰恰相反,這個問題是存在的。我們不應該對我們所愛的人提得寸進尺的要求。總之,我向您發誓,我說的就是這件事。」但我的理智對她的解釋又不能滿足。因此我仍緊追不捨地問。
「不管怎麼說,您至少應該有勇氣把您剛才那句話說完吧,您剛才只說到砸……」「噢!別纏我了!」「為什麼?」「因為這話粗俗得可怕,我當著您的面說出這話,真是羞死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些話,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是一天在街上偶然聽見一些非常下流的人說的,我也不知道怎麼的,莫名其妙順口說出來了。這跟我、跟誰都沒有關係,我的腦子太糊塗了。」我已感到,不能再從她嘴裡掏出什麼話來。她向我撒了謊,她剛才還直向我發誓,她收住話頭,是因為怕有失上流社會的慎重,可是現在卻變為是羞於在我面前說出過分粗俗的話。這顯然已是第二個謊言。因為當我跟阿爾貝蒂娜在一起互相親熱的時候,再誨淫誨盜、粗俗不堪的話她都說得出口。總之,眼下多說了也是枉然。可是我的記憶被「砸」這個字所纏住不放。阿爾貝蒂娜經常說:「朝某人砸木頭,砸糖或者乾脆說『啊!我把他砸了個痛快!」以代替「我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既然她在我面前經常說這類話,如果她剛才想說的的確是這類話,又何必突然住口呢?為什麼她臉紅耳赤,把手放在嘴前,整個重新換了一句話,發現我聽清了「砸」這個字便虛假地道歉一番?不過,既然我不準備繼續進行毫無效果的審問,還是裝作不想此事為好。我想到阿爾貝蒂娜責備我去老闆娘家的話,便用一種愚蠢的謙詞極其笨拙地對她說:「我原先想請您今晚一起去維爾迪蘭夫婦的晚會。」這句話是蠢而又蠢,如果我真有誠意,又朝夕相處,為什麼至今沒有向她建議過?她被我的謊言激怒了,趁我怯懦,一反變得大膽起來。「您哪怕請我一千遍,」她對我說,「我也不會去。這批人總是跟我過不去,不擇手段地欺弄我。在巴爾貝克我對維爾迪蘭夫人要多熱情有多熱情,可現在卻落得個恩將仇報。即令她壽終正寢;派人來請我,我也不會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諒的。至於您,這是第一次對我耍不老實。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哼!她告訴我這件事時,那神情多得意啊)您出門去了。我真希望別人不如把我劈成兩片。我竭力保持鎮靜,不讓別人看出什麼,可是我生平從未受過這等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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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文為「罈子」。「讓人砸罈子」,謂跟人有不正常的性行為。在此及下文我們都採用直譯。
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我卻已沉浸在極其活躍和富有創造性的無意識睡眠中(在這睡鄉之中,有些一掠而過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記,至此萬般尋覓,一無所獲的啟門鑰匙被沉睡的雙手所抓住),繼續尋找她只說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后一半的那句話的含義。突然間,有兩個我起先萬萬沒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現:「罈子。」1我不能說這個字眼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候,我們長時間囿於一個不完整的回憶,儘管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地擴大這一回憶的範圍,但畢竟畏縮在不完整的回憶里,與其相依為命,這時候,回憶里冒出一個字眼會有突如其來的感覺。不,我一反習慣的回憶方式採用了兩條同時並進的尋覓道路。一條道路就是順著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去找,而另一條道路就是回憶我建議出錢讓她請人吃飯時她那厭煩的目光。這目光似乎在說:「謝謝,我討厭的事情您破費也沒用,碰上我喜歡的事情,我不花一文也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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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俗話:謂屁股。
也許正是回憶起了她流露出來的這一目光我才改變了方法,尋找到了她的後半句話。在此之前,我一直糾纏於最後一個「砸」字不放,她想說砸什麼?砸木頭?不。砸糖?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議她請客吃飯的時候,她那眼神,她那聳肩的動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話的字眼裡面去。於是我發現,她沒有說「砸」,而是說「讓人砸」。無恥!原來她的所好就是這個。無恥至極!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幹這種事或想幹這種事,也不會對樂意幹這種事的男人說出這等不堪入耳的話,她說出這話會受人糟踐和鄙視。一個女的只有對另一個女的,並且愛另一個女的,才會說出這話,對自己先前委身於一個男人表現歉意。看來阿爾貝蒂娜說她快已睡著了,這話一點不假。她心不在焉,聽憑感情驅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聳聳肩開始說話,還以為是在跟哪個女人,也許是在跟哪一個簪花少女在說話,她突然頭腦清醒,回到現實,於是滿臉羞紅,急忙將險些說出口的話收了回去。別無他法之中,她索性閉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不讓她發覺我的絕望,那我分秒不能延遲。可是我狂怒剛過,淚水卻已湧上眼眶。如同那天晚上在巴爾貝克,她告訴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時一樣,我現在必須替自己的憂傷立即編造一個原因,這原因必須可信,並能深深打動阿爾貝蒂娜,這樣我就可以給自己幾天喘息,找時間再作計議。因此,當她對我說,她從未受過我出門這事給她帶來的這般侮辱,她寧死不要聽到弗朗索瓦絲說起這事時,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對她說,我出門一事哪裡值得大驚小怪,這事於她毫無損害;同時這工夫,我對她「砸」字后想說的話,通過無意識的尋覓,獲得了結果。我們突然發現致使我再也無法徹底掩蓋自己的絕望心情,於是我將自我辯護,改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帶著初涌而至的眼淚所造成的溫柔口吻對她說,「我可以對您說您錯了,我做的事情是無關重要的,但我這樣說便是對您說謊。還是您說得對,您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可憐的小乖乖,放在半年、三個月以前,我對您充滿了友情,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這雖然是件區區小事,但是關係重大,我的心裡已發現了巨大的變化,這件事就是一個跡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飾這一變化,既然您已經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對您說:「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溫柔而又憂愁地對她說,「您瞧,您在這裡的生活是無聊的,我們還是分手的好。鑒於最美滿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請求您,為了減輕我將要產生的憂傷,今晚就跟我告別,明早趁我熟睡就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您。」她顯得十分驚異,對我的話難以置信,不過她立刻愁眉苦臉地說:「怎麼,明天?您真願意?」我把兩人分手作為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來談,心中充滿了痛苦。但儘管如此,也許部分地也由於這痛苦本身,我開始就阿爾貝蒂娜離開住所后需要辦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細的建議。千叮囑萬吩咐,我很快便進入到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上。「請您行行好,」我無限惆悵地說,「把在您姨母那兒的貝戈特的書寄還給我。這事一點兒也不著急,『過三天,』一星期,由您看著辦,不過請別忘記,免得我遣人來催取,這樣我會很不好受。我們一度十分幸福,現在我們感到我們將要十分難受。」
「別說我們感到將要十分難受。」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說。
「不要說『我們』,只有您自己這麼覺得!」「對,反正,您或者我,出於這個原因或者那個原因,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您該去睡了……我們決定了,我聽從您的,因為我不想叫您難受。」「就算如此,是我決定的,可是對我來說,這同樣是很痛苦的。我沒有說這會長久痛苦下去,您知道我的頭腦缺少長久記憶的功能,但是您走後的頭幾天,我肯定十分煩惱,所以我覺得不要用寫信來重溫舊夢,應該斷得乾脆。」「對,您說得在理,」她神色悲傷,加之夜深了,臉部表情疲頓而又慵困。「與其說伸出手來一個接一個地砍斷手指,不如乾脆直接伸出頭來。」「我的天哪,一想到我呆會兒要讓您去睡覺,我就害怕,我簡直是瘋了。好在這是最後一晚。您一輩子睡覺有的是時間。「我對她說,我們總應該互相道一聲晚安,我千方百計拖延時間,讓她再晚一些跟我道別。「您要願意,我叫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送到您將來住的地方去,陪您散散心?他會替我辦這事的。」「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說這話(我說此話是為了設法引阿爾貝蒂娜自己招供出來),我只要一個人,就是您。」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聽了她的話我的心裡充滿了溫馨。但是旋即她又使我陷入了痛苦。她說:「我記得十分清楚,我把我的相片給了這愛絲苔爾,一方面是她纏著我要,另一方面我當時想給了她,她一定會很高興,可是要說跟她發生過什麼友情或者說我想見她,那從來沒有這回事!」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十分輕浮易變,隨口又補充道:「如果她想見我,我也不反對,她人很好。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堅持一定要見她。」無怪乎,我曾經告訴阿爾貝蒂娜,布洛克把愛絲苔爾的照片寄給了我(我告訴她此事的時候,其實我還未收到照片),阿爾貝蒂娜居然理解為布洛克把她給愛絲苔爾的一張照片給了我看。我作過最壞的設想,但我無論如何未曾想到阿爾貝蒂娜跟愛絲苔爾之間竟會有這等親密的關係。我跟她說起相片一事,她無言以對。現在她以為我對事情已了如指掌——這完全是錯覺——覺得還是主動承認為上策。我忍耐不住說:「阿爾貝蒂娜,我還有一件事要懇求您,永遠也不要想辦法見我。如果萬一過一年、兩年或者三年,這種事可能發生,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不期相遇,請您避開我。」我見她對我的懇求未作肯定的答應,又說:「我的阿爾貝蒂娜,請您別那樣,今生今世永遠別再見我。這會給我造成太多的痛苦。我對您是懷有真誠友情的,這您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告訴您,我想再見一面我們在巴爾貝克談到過的那個女友,您以為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不,我向您保證我對這事是絕對無所謂的。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決心離開您,我的脈脈溫情只是演戲而已。」「哪裡,您是瘋了,我根本沒有這麼想。」她憂傷地說。「您這就對了。不應該這麼想。我是真心愛您的。也許不是愛情,是很深極深的友愛,深得遠遠超出您的想象。」「這我相信。但您卻胡思亂想,以為我,我不愛您!」「離開您,我非常痛苦。」「我呢,更比您痛苦一千倍。」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已經有了一會兒,我感到我再也無法剋制,淚水湧上了眼窩。這眼淚不是來自於我從前對吉爾貝特說:「我們還是不見為好,生活把我們分開了」時那種憂傷,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淚水,誠然,我給吉爾貝特的信中寫這話,我是在想,我不再愛她,而去愛另外一個女子,這是一種過度的愛情,但這過度的愛情是為了減少把愛情過度地花在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時候,命中注定有相當數量的愛情可在其間進行調劑,這一方拿得愛情太多了,就應該抽出一些來給另一方;而愛情到了這一方,比如到了吉爾貝特這一方,我同樣註定是要將愛情抽出來與她分道揚鑣的,但是現在的情況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種多樣,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產生其他原因——是因為我缺乏意志。在貢布雷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就已經為我擔心過,一個病人居然有如此的精力,來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意志匱乏,為之她們倆人都相繼投降了。而這缺乏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來越快。當我感到,我的存在使吉爾貝特感到疲倦,這時候,我還有相當的力量拒絕見她。當我在阿爾貝蒂娜這裡發現同一個事實時,我已精疲力盡,我只想到要強行挽留她。我對吉爾貝特說,我跟她一刀兩斷,我內心確實不再想見她;然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這話,純粹是在撒謊,倒過來是為了取得和解。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相互顯示的是一個與現實相距甚遠的表象。毫無疑問當兩個人對坐而視的時候,情況總是如此,因為雙方對另一方的內心總有一部分是不了解的,即使了解,也有一部分不理解;雙方表現出來的只是各自最少屬於自己個人的東西。這種情況或許是由於人們自己也未理清什麼是屬於自己個人的隱私,對此不加註意,或許是因為人們對某些不屬於自己個人的毫無意義的實利性東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愛。另一方面,有些人們喜歡的東西,人們卻沒有。但為了不受別人輕視,人們沒有,卻裝出樣子,對那東西似乎不屑一顧、甚至厭惡至極。可是在愛情中,這種誤會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除了孩提天真,我們通常都是儘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實地反映我們的思想,而是使其成為我們的思想認為最適宜於使我們獲得自己希望獲得的東西的樣子。自我回家以後,在我看來最合適的外表,便是能夠使阿爾貝蒂娜保持不變,跟以往一樣順從,別在氣頭上要求我給她更多的自由的樣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她更多的自由,但現在我怕她會心血來潮,要求獨立,這會使我嫉妒心大發。過了一定的年齡,出於自尊心和見識,越是我們嚮往的東西,我們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但在愛情上,稍有見識——也許這並不是真正的明智——我們很快就會強迫自己接受這種雙重特性。我孩提時,夢幻中最溫柔的愛情,甚至愛情的本質,不外乎是面對我心愛的女子,傾訴我的溫情,對她的善良表示感激,希望倆人白頭偕老。然而,我的親身經歷以及我親朋好友的經歷,使我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這類感情的表白是毫無感染作用的。類似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的人,忸怩作態,簡直象個老太婆了。可是他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久而久之,以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個英俊青年。其實他那矯揉造作的陽剛氣派,恰恰日益露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態來。夏呂斯的這種情況,屬於這種規律,但這種規律的覆蓋的範圍完全超出夏呂斯類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廣,即令是愛情,也未必能完全取盡用竭。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視而不見,別人卻看得真切;我們「緊跟」我們的思想,因為這是處在我們眼前的物體,但別人卻無法看見(有時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見,由此,當作家的崇拜者們的思想偶爾為作者所徵引時,他們每每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從作家的臉上發現,內心之美,反映出來后,竟有如此缺憾)。一旦我們發現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再「聽之任之」。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沒有告訴阿爾貝蒂娜,她沒有留在特羅卡德羅,我是多麼感激不盡。今天晚上,因為我害怕她離我而去,我卻假裝希望主動跟她分手。我這樣作假是因為有了前幾次愛情的教訓,不讓此次愛情重蹈覆轍。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我並非僅僅聽從了這些教訓。
我害怕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希望一個人出去一下,需要離開兩天,」我不知道她會向我提出哪一類自由的要求,我不打算給她的要求下定義,但它使我恐懼。這種恐懼在維爾迪蘭晚會上曾有一刻掠過我的心頭,但是現在已煙消雲散了。另外,回想起阿爾貝蒂娜不斷對我說,她呆在家裡如何如何希望幸福,這話與我的恐懼也格格不入。阿爾貝蒂娜想要離開我的內心意圖,表現得十分隱晦,僅僅流露出一絲憂愁的目光,一陣煩躁的神色,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但是如果我們再仔細推敲一下的話,我們只能將隱藏在她心底的東西解釋為一種感情(我們甚至沒有必要進行推敲,因為明白對這種表示強烈情感的語言,這些話普通百姓也能聽懂,把它解釋為虛榮、記仇和嫉妒。這些感情雖然不是直言表達出來的,但對話者若有直覺功能,即如笛卡爾稱為「良知」的,「世上最為普遍的東西」的話,便一眼即可識破)。阿爾貝蒂娜的內心感情有可能導致她制訂計劃,離開我另建生活。阿爾貝蒂娜要離開我的意圖,在她的談吐中表述得毫無邏輯,同樣,我今晚對這意圖的預感,在我心裡始終是十分模糊的。我繼續生活在這樣的假設中,即承認阿爾貝蒂娜對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是也有可能,在這段時間內,有一個完全相反的,我並不願意去想的假設在緊緊盯著我,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維爾迪蘭家,根本不會為此感到難堪;不然,她的發怒為什麼只引起一陣小小的驚奇?因此,在我內心也許活動著一個想法,有一個與我理智中的阿爾貝蒂娜,與她自己的描繪完全相左的阿爾貝蒂娜,存在於我內心。但這不是一個完全杜撰的阿爾貝蒂娜,因為她如同一面前置鏡,反映著她內心產生的某些情緒,臂如我去維爾迪蘭家后她的惡劣情緒。此外,長久以來我憂心忡忡,怕阿爾貝蒂娜說我愛她。所有這些正與另外一個假設相吻合。這個假設說明了許多事情,而且還有一點,如果我採用第一種假設,第二種假設就變得更有可能,因為我聽任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吐露溫情,但從她那裡得到的卻只是一場忿怒(但她覺得這一忿怒出於另一個原因)。
我必須說,我覺得最為嚴重,使我印象最深,事先表明她將會駁回我的指控的跡象,是她對我說過:「我估計他們今晚會請凡德伊小姐。」我竭力殘酷地回答道:「您沒有對我說起過您遇見過維爾迪蘭夫人。」每當我發現阿爾貝蒂娜不客氣,我不是對她說我很傷心,而是反而變得兇狠起來。
根據這一點,根據與我感覺背道而馳、永恆不變的反駁體系來進行分析,我可以斷定,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對她說要離開她,是由於——甚至在我意識到這一點以前——我害怕她希望得到自由(我說不清楚,這使我戰慄的自由究竟是什麼,總之,這是諸如她可能欺騙我的這類自由),由於我出於孤傲和狡詐,想向她表明,我對此毫無畏懼。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我就曾要求她不要過低地估計我,稍後我又希望,她跟我在一起不要有分秒無聊。
末了,有人會對這第二個假設——尚未明確表達的假設——提出反詰,說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恰恰意味著她喜歡的生活,就是在我家裡的這種生活,休憩、讀書、喜歡清閑,厭惡薩福式的愛情,等等。為這種反駁花費筆墨是毫無意義的,如果阿爾貝蒂娜對我,跟我對她一樣,以我對她所說的話為基準,來判斷我的所思所想,那她得到的東西恰恰與事實相反,因為我向來只有在再也不能缺少她的情況下才向她表示,希望離開她,反之在巴爾貝克,我曾兩度向她坦白,我愛著另一個女子,一次是愛上安德烈,另一次是愛上一個神秘的女子,然而兩次坦白都是發生在嫉妒心使我回心轉意,反過來愛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因此我的言表絲毫不能反映我的感情。如果讀者對此只有相當淡薄的印象,那是因為我作為敘述者,在向讀者表述我的感情,在不斷重複我的言語的同時,也向讀者交待了我的感情本身。如果我向讀者隱瞞感情,僅僅讓讀者了解我的言談,那我的行為跟我的言談就關係甚少,讀者就一定會經常感到,我十分奇怪,喜怒無常,一定會以為我是個瘋子。然而這種推理方式並不比我所採用的方式有更多的錯誤,因為促使我行動的意象與我言談中所描繪的意象是截然相反的。但在那時候,前一種意象還是非常模糊的。我對我行為所遵循的本性知之甚少。如今我對這一本性的主觀事實認識得十分清楚。至於它的客觀事實,即對這一本性的直覺是否比我的理性推斷更能準確地抓住阿爾貝蒂娜的真正意圖,我信賴於這種本性是否有理,或者相反,這種本性是不是雖然抓住了她的意圖,卻沒有改變她的意圖,這些是我難以斷言的。
我在維爾迪蘭家感到阿爾貝蒂娜會離開我而隱約產生的恐懼起初已經煙消雲散。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心裡的感覺不是見到了一名囚徒,而是自己成了一名囚徒。但是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維爾迪蘭家,我見她的臉上增添了一層神秘莫測的慍色——這慍色已不是第一次掠過她的臉頰了——此時消除了的恐懼重新更加有力地攫住了我。我十分清楚,是她那些感情思想的肉體凝聚:她表現不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只是把真正的思想藏在心底,緘口不言而已。這慍色就是她內心想法的綜合表現。它雖然明晰可見,卻無法作理性說明,我們從心上人臉上採擷到蛛絲馬跡;但不明白心上人內心所發生的事情,為此,我們試圖對這綜合表現進行分析,把它重新分解為理性成份。阿爾貝蒂娜的思想,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未知數,為此我給它列了一個近似方程:「我知道他在懷疑我,他肯定設法證實他的懷疑。為了避我耳目,他的一切工作都在暗地進行。」但是,如果阿爾貝蒂娜從不向我吐露,卻真是帶著這樣的想法生活著,那她對現在的生活為什麼還不厭惡,還苟且偷生著,不趁早一走了之呢?因為在現在的生活中,一方面,她光有一絲慾望,也被認為有罪,始終受我的猜疑和盯梢,我的嫉妒不消除,她就根本無法滿足她的癖好。另一方面,即使她的意欲和行為都平白無辜,無可指摘,她最近得到的仍是失望和泄氣的權力,因為自從巴爾貝克以後,儘管她一直儘力避免跟安德烈單獨接觸,今日又拒絕去維爾迪蘭家。留在特羅卡德羅,可是她卻發現,她仍絲毫不能取得我的信任。另一點,說不出她的舉止儀錶有什麼地方可受指摘的。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每當有人談到作風不好的姑娘,她總是哈哈大笑,還扭扭身子,模仿那些姑娘的動作。我猜測得出,對她的女友們來說這些動作意味著什麼,為此我心裡備受折磨。但是自從她了解到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以後,凡有人稍稍提及這類事情,她便退出了談話,不僅話語停斷,而且臉部表情也中止了。她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別人對某某姑娘說長道短,她不願助興,也許完全出於別的緣故,總之當時最為驚人的,是稍有觸及這類話題,她那表情如此豐富的臉,既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一絲不變地保持著瞬時前的表情。這似表情非表情的定象猶如死寂一般凝重。我們說不出,這神色對那些事情究竟是表示譴貴、還是贊成,是了解還是無知。她的表情只是跟臉上各部務發生關係。鼻子、嘴巴、眼睛形成一個完美和諧的統一體,但跟臉外的世界是隔絕的。她只是一幅水彩畫,別人剛才說些什麼,她一點兒也沒有聽見,彷彿別人剛才是在對拉都1的肖像談話。
我把布里肖的住址告訴車夫,看見窗戶燈光,我當時感到自己如同處在奴隸受禁的境遇之中,但是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阿爾貝蒂娜強烈地感到,她也處於這種境遇時,我先前的感覺便從我的心頭釋落了。為了不讓她為這種境遇而過多地感到壓抑,從而突生念頭,自行打破這種境遇,我覺得最巧妙的辦法莫過於給她造成一種印象,即這種境遇不是一成不變的,我本人就希望它早日結束。我看見自己偽裝獲得了成功。本該值得十分慶幸。首先,我本來日夜擔心的事情,即我原來估計阿爾貝蒂娜會下決心離去,現在這一可能已經排除。其次,撇開我力求達到的效果不談,單就我偽裝的成功這件事本身而言,就證明了我在阿爾貝蒂娜眼裡還不完全是一個分文不值的情夫,一個樣樣花招均被戳穿、只配受人嘲笑的嫉妒者;這件事把某種貞德還給了我們的愛情。在我們愛情生活中,諸如她在巴爾貝克時輕易相信我另有所愛的時代重新誕生了。當然她現在不再會相信我另有所愛,但是對我希望今晚兩人就分手告別的假意則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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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都(1704—1788),法國畫家。
她表示懷疑,不相信個中的原因出在維爾迪蘭夫婦那裡。我對她說,我遇見一位劇作家,叫布洛克,是萊婭的一位親密朋友。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萊婭都告訴過他(我想用這番話誘她相信,我對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於我佯裝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煩意亂,出於穩定情緒的需要,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能對我發誓,您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嗎?」她目光獃滯,空視著回答道:「能,也就是說不能。我錯了,我不該對您說安德烈對布洛克一往情深,我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那您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因為我怕您會對她有另外一種想象,我說這話就為這個。」她依舊目光獃滯,說:「我跟萊婭一起遊玩過三個星期,我不該瞞著您,不告訴您。可那時候我跟您還那麼不熟悉。」
「是在巴爾貝克以前嗎?」「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爾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還親口對我說,她跟萊婭素不相識!我彷彿見到,我千萬個小時嘔心瀝血寫成的小說,突然間化成一場春夢,付之東流。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阿爾貝蒂娜把這兩件事情透露給我,是因為她覺得我已經從萊婭那裡間接地打聽到了,而且她一定覺得誰也沒有道理否認,這類事情多得舉不勝舉;我也明白,每當我盤問阿爾貝蒂娜,她的回答從不會有半句真話,而真話只有當一方面決意緘口隱瞞事實,另一方面堅信別人已經了解了這些事實,這兩種心理在她身上突然發生混合作用的時候,她才會不由自主脫口吐露出來。
「不就是兩件事嘛,這又有多大關係。」我對阿爾貝蒂娜說。
「不如痛痛快快說出四件事來聽聽,也好給我留下一個記憶。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幾件事來?」她仍然木然地看著。她是要使自己的謊言適應於對未來生活的某一種信仰呢,還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麼隨和的神衹妥協呢?看來這大概都不盡容易,因為她已沉默和獃滯了好久。「不,沒有什麼別的事了。」她終於開口說,現在不論我如何追問,她都倔犟地緊咬牙關,一口咬定沒有別的。彌天大謊!從她陷足於這類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錮於我家,其間在多少個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無數次滿足了這邪欲!戈摩爾人雖為數不多,卻又不可勝計,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也不論是在人群之中,她們一眼就能認出對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氣。
那年有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來就感到噁心,可當時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請我上飯館吃飯,他帶著自己的情婦,他另外一個朋友也帶了自己的情婦。進飯館沒過多久,她們早已心領神會,都急不可待地要佔有對方。剛上濃湯,倆人的腳就已開始相互尋找起來,經常找到我的腳上。不一會兒,腿都纏到一塊兒去了。我的兩位朋友什麼也沒有察覺,我卻在受罪。其中一個女人再也剋制不住,借口說有東西掉到地上,索性鑽到桌子底下去了。接著一位說偏頭痛發了,告辭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發現時間到了,該陪一位女友去看戲了。頭痛女子從盥洗室出來,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後她們成了親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歡身著男裝,身邊撫養著一批小女孩,時常把她們帶到另一位家裡,對她們進行教化。另一位身邊有一個小男孩,假裝對他很不滿意,時常交給她的女友來管教,女友當然是責無旁貸,毫不留情。由此可見,她們這種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幹出那些最難以見人的事情,無所謂大庭廣眾,無懼於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個旅行過程中,萊婭在我面前始終都是規規矩矩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跟許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謹慎持重得多。」「阿爾貝蒂娜,難道上流女子中也有人對您放肆嗎?」「從來沒有。」「那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嗯,她說話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麼隨便。」「舉例說說。」「她不象我們接待的許多女子,從來不用『討厭』這個詞,也不說『無所謂』那種話。」我覺得,我一部分原來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說也終於化成了灰燼。本來的話,我的失望也許還會持續下去。每當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話,都會產生一股瘋狂的怒火,可是這怒火總是碰到某種溫柔,於是便降落下來。平心而論,我自己不也一樣,我回到家裡,宣布希望一刀兩斷,我不也在撒謊。況且,回過頭來想一想,阿爾貝蒂娜在認識我以前過的是何等的縱樂生活,而現在則表現出囚人般的順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於是我不再責怪她了。
不過,我雖然是偽裝,內心卻湧上一股凄涼之情。本來非有真實的意圖不會有這份傷感,可我為了裝出憂傷,不得不想象一份憂傷出來。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過程中,我一直不斷地暗示阿爾貝蒂娜,我們這種生活只能是暫時的。我做這樣的暗示,目的是讓阿爾貝蒂娜繼續感到我們的生活還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遠,因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對她進行一刀兩斷的威脅,已經不夠有效,怕阿爾貝蒂娜心裡產生念頭與之抗衡,仍以為偉大的愛情使我產生了嫉妒心,似乎說是這愛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維爾迪蘭家作明察暗訪的。那天晚上我想,導致我突然決定演出斷情戲的原因——對此我是後來才逐漸發覺的——中,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親有一個相仿的地方,有時會心血來潮,會對一個好好的平安無事的人進行威脅。為了不讓人覺得這一威脅只是空頭嚇唬而已,我便在假戲真演的路上走得很遠,一直到對手錯以為我真的會說到做到,開始渾身戰慄的時候,我這才收兵落幕。
不過,我們清楚地感到,謊言之下必有實情,如果生活不給我們的愛情帶來變化,我們自己就會想法創造或者偽造變化;我們之所以想談分別,因為我們強烈地感到,愛情和萬事萬物一樣,都迅速地朝著永別的方向演進。永別之時遠未來臨,我們已經希望先為它流淌眼淚。當然,這一回我演這場戲,有一個實際的原因。我突然堅持要挽留她,因為我感到她分心於其他的人,我無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絕一切人,永世專心於我,我也許會更加堅定,決心與她永不分離。嫉妒變分離為殘酷,而感激化分離為不能,總之,我感到我發動了一場大戰,我非勝則死。我本來可以在一小時之內便把擁有的一切拱手交給阿爾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決於這場戰役。但是這場戰役與從前的戰役有所不同,不是幾個小時就能解決出勝負,它更象一場當代戰役,兩天、三天,乃至兩個星期都不見分曉。人們總以為這是最後一刻拼刺,所以不遺餘力。然而一年過去了,卻還沒有「決出雌雄」。
當我害怕阿爾貝蒂娜離我而去,恐懼感佔有了我的時候,我無意識中來到了夏呂斯身邊,回想起他說謊的一些場景;恐懼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層無意識回憶。我曾經還聽我母親敘說過一件事情,我當時一無所知,但後來這件事使我相信,那種說謊場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內部一個隱蔽的遺傳儲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類的藥物對我們潛在的精力會發生作用一樣,某種感情衝動在此也會發生作用,會把這種遺傳儲存挖掘出來為我們所用:我的姨媽奧克達夫聽歐拉莉報信說,弗朗索瓦絲自以為女主人永遠不會再出門了,便暗中玩弄手腳,準備瞞著我姨媽擅自偷偷出門。於是,我姨媽在前一天佯裝決定第二天要試著出去走走。她把這話對弗朗索瓦絲說了。弗朗索瓦絲起先還將信將疑。我姨媽讓她事先將所需衣物全部備好,將那些鎖在箱櫃里過久的衣物都拿出來晾曬,不僅如此,而且還訂好了汽車,快到正式出門的時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詳細交待,吩咐妥當,直到弗朗索瓦絲對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氣終於不得不向我姨媽說了實話,說她預先已有安排,我姨媽這才放棄自己的計劃,說為的是別妨礙了弗朗索瓦絲的安排。我的情況與此相仿。為了不讓阿爾貝蒂娜以為我是在虛張聲勢,讓她以為我們即將相互離別,並讓她這個想法發展得越遠越好,我必須自己對自己的分手建議作一番結論。於是我將翌日才將開始,然後將永遠持續下去的時間,即我們分別以後的時間作了提前,向阿爾貝蒂娜千叮嚀萬囑咐,彷彿我們過一會兒肯定不會再和解一般。正如將軍們所言,要使佯攻能夠蒙蔽對方,必須把佯攻變成真攻。我在裝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彷彿真有其事一樣;這場離別的假戲結果演成真的生離死別一樣,叫我充滿了無限的憂傷。也許這是因為兩名演員中的一名,阿爾貝蒂娜信以為真,反過來增加了另一名演員的幻覺。本來我們是得過且過,這樣儘管很不舒服,但還能忍受,在習慣的負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儘管殘酷難熬,但畢竟仍有我們依戀的人留有身邊。我這下發瘋似的,整個毀了這沉重的生活。雖然我只是虛假地摧毀了它,但這足夠使自己黯然神傷。因為即使我們是用謊言的形式說出了憂傷,但這語言自身便纏綿悱側,那苦澀深深地注入我們的血液;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在扮演永別的時候,其實只是將日後註定的一個時刻提前道出而已。何況我們難以斷定,我們剛才觸發的就一定不是鳴響這一時刻的啟動裝置。我們儘管可以虛張聲勢,但是被欺騙一方將作何種反響,這裡總含有一部分難以預料的因素,不管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麼微弱。要是這場演劇變成一場真的離別怎麼辦!想到這種可能性——儘管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們忍不住有一陣心酸。現在我們產生了雙重的憂慮。分別來臨的時候,正是我們對分別已經無法忍受的時候,正是我們從女子那兒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將您治癒,或至少減輕您的痛苦,就要離開您的時候。另外,我們平日即使是處在憂傷之中,但至少還可以依靠習慣的支撐藉以休養生息,現在這一點我也將喪失殆盡。是我們自己自願放棄這習慣支撐點的。我們把眼前的時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餘的時日全部拋開。我們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動身出發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隨波逐流。它不再為習慣所麻痹,整個蘇醒過來,我們在自己日常的愛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縷感情幻想,這幻想將日常愛情無限地擴大,偏偏把一個已經不能有所依靠的人變成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毫無疑問,正是為了保證將來這樣一個人能存在於我們身邊,我們才展開了這場驅逐這人的遊戲。我們咎由自取,自己陷進了這場遊戲,受到百般捉弄。我們重新產生了痛苦,因為我們幹了一件新的不同尋常的事情;這事情恰似某種創新療法,日後定能治癒百病,但最初的療效卻是病上加痛。
我兩眼噙滿了淚水。猶如有些人獨自關在卧室里,隨著起伏不定、變幻莫測的幻思,想象著一個喜愛的人去世了,設想自己會多麼痛苦,想得如此仔細,以至於最後竟痛不欲生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反覆叮囑,請她注意今後應該對我採取什麼態度。我說這些話,覺得我們過一會兒大概不會再言和了。充滿了憂傷。再則,難道就那麼自信,一定能使阿爾貝蒂娜回心轉意,恢復共同生活的願望嗎?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這場戲驅散了她從前的精神狀態,難道她就一定不會故態復萌嗎?我感覺到自己是未來的主人,但我又懷疑自己,因為我明白,我們這種感覺僅僅來自於尚未存在的東西,因此這種感受還未必不可避免,將我壓垮。另外,我雖然是在撒謊,但謊話中的實話成分也許超過我的想象。剛才就有一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很快就會將她忘卻的。這是實話,跟吉爾貝特就是這樣的情況,我現在擯棄舊念,不再去見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勞苦。當然,我寫信告訴吉爾貝特我不再見她,痛苦一陣也就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只是偶爾才去吉爾貝特家。可是,阿爾貝蒂娜的每時每刻都所屬於我。在愛情上,放棄一種感情比失掉一種習慣更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說出這些兩人分別的痛苦語言,是因為我知道那是一片謊言。相反,從阿爾貝蒂娜口中吐出的卻是誠實之言。我聽她大聲說:「啊!一言為定!我永遠不再見您了。這總比看見您這麼苦著臉好。我親愛的。我不想讓您傷心。既然有必要,我們可以從此不見。」這話由我口中說出不可能是誠實之言,但在阿爾貝蒂娜卻是發自肺腑的,因為阿爾貝蒂娜對我有的是純粹的友情,她答應不再相見,對她沒有多大損失。另一則,我掉眼淚,在一個偉大的愛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轉移到她身處的友誼領域裡,在她眼裡就變成了非同尋常的事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亂。按她剛才的那番話,她的友誼要大於我的友誼;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是因為在離別的時候,說溫柔繾綣之語的,都是沒有愛情之愛的人,而真的愛情,是無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她的話也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還因為,愛情具有成千上萬的善行,有人能激發起別人的愛情,自己卻感受不到愛情,愛情最終能在這種人身上喚起一種溫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發起這兩種感情的愛情相比,這兩種感情本身沒有那麼自私;在一對情人離別若干年之後,在原來的情夫那裡,愛情早已不翼而飛,而情婦的心裡卻依然蕩漾著溫情和感激之情。
我今晚僅僅是對凡德伊小姐懷有嫉心,對阿爾貝蒂娜的憤恨和硬要留住她的想法都僅僅持續了片刻時間。所以,想到特羅卡德羅的事情,我毫不在乎。首先,是我為了使她避開維爾迪蘭夫婦,才把她送到那兒去的;其次,即便是在那兒遇見了萊婭,為了讓阿爾貝蒂娜跟此人認識,我把阿爾貝蒂娜叫回來了。我現在說出萊婭的名字,也完全是出於無意。可是她卻疑神疑鬼,以為也許有人告訴了我更多的事情,便先聲奪人。她稍稍遮住臉,滔滔不絕地說:「我跟她很熟悉,去年我跟女友們一起去看過她的演出。散場以後我們到她化妝室去了。她就當著我們的面卸裝更衣,真有意思。」於是我的思緒不得不放棄凡德伊小姐,去作絕望努力,明知不可能再現真實場景,卻偏要奔向深淵,去抓住女演員,抓住阿爾貝蒂娜走進化妝室的那個晚上。她用如此真切的口吻向我指天發誓,又如此徹底地犧牲了自己的自由,我怎麼可能還加罪於她?然而,我的懷疑難道不是伸向事實真相的觸角嗎?她雖然為我犧牲了維爾迪蘭夫婦,去了特羅卡德羅,但是維爾迪蘭夫婦家原來畢竟要有凡德伊小姐:她雖然後來又為我犧牲了特羅卡德羅跟我到別處散步,但在特羅卡德羅畢竟又有那位萊婭——這是把她叫回來的原因。萊婭本來似乎並不叫我擔心,然而有一件事我並沒有問阿爾貝蒂娜,她自己說了出來,那件事說明她認識萊婭,認識的程度超出了我擔心的程度。另外,阿爾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場合下認識萊婭的,不然誰有可能把她帶到萊婭的化妝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間就碰到兩個劊子手。我受苦於萊婭就再也不能受苦於凡德伊小姐,這一定是因為我的心靈殘缺不全,無法同時想象過多的場景,或者是因為我神經質的激動相互發生了干擾——而我的嫉妒僅僅是其回聲。為此我可以得出結論,我對萊婭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視同仁的,我不恨萊婭,只是因為我還在受著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實這是因為我的嫉妒心泯滅了——有時候會相繼蘇醒。但是反過來這也並不意味著每一次嫉妒心都是憑空而起,沒有一個預感中的事實為根據。我說預感中的事實,這是因為我不能佔有所有一切時空,也不會有什麼靈性,發現此人與彼人之間存在著默契。阿爾貝蒂娜神出鬼沒,一會兒和萊婭,一會兒跟巴爾貝克的姑娘,一會兒又跟與她曾擦肩而過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過她的網球姑娘,還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怎麼可能某時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您向我這麼保證,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來幾年裡,您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還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爾貝克,是嗎?如果您要去的話,我就安排好不去。」我現在之所以這麼向前推進,在我的謊言虛構中把時間大大提前,這既是為了嚇唬阿爾貝蒂娜,也是為了自作自受。猶如一個人起先沒有什麼充分的理由發怒,可是自己嗓門響亮,漸漸興奮起來,及至一發而不可收,最終發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來。這不是出於對某事不滿,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斷上升的結果。我順著自我憂愁的坡道越來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來越深的絕望之淵。猶如一個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氣,不是試圖鬥爭,反而覺得瑟瑟發抖也有一番情趣。我希望,過一會,我能有力量恢復鎮靜,採取反應,停止下滑。但是,阿爾貝蒂娜呆一會兒跟我道晚安的時候,應該跟我吻別,給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下,就會減輕我的憂傷,這絕對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給我造成的憂傷,而是我自己在想象中辦理離別手續甚至看見離別的後果所感到的憂傷。但是,這一聲晚安,不應該由她主動向我來說,這樣會使我難以改變態度,不再向她建議說,放棄原來的想法,倆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時刻早已到了,這樣我始終掌握著主動權,可以把這互道晚安的時間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爾貝蒂娜提問過程中,頻頻暗示,告訴她夜已這麼深了,我們也疲倦了。「我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她憂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也許我會去都蘭我姨母家。」她草擬的這第一個計劃叫我的心已經涼了半截,彷彿它已開始真正實現我們的決裂。她瞧瞧房間,瞧瞧自動鋼琴和藍綉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後天,永遠也見不到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憐的小卧室!我覺得這不可能。我腦子裡裝不進這種想法。」「您必須這麼想。您在這兒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沒有什麼不幸福,從現在開始我才會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證,這樣對您更好。」「也許是對您自己更好!」我獃獃地看著,彷彿無限猶豫之中受著百般地折磨,掙扎著與一個浮現於我心頭的念頭進行著殊死地抗爭。最後我突然說:「聽著,阿爾貝蒂娜,您說您在這裡更加幸福,走了以後您會不幸福的。」「那當然。」「這真叫我難辦了。您願不願意我們先不分手,再試幾個星期?誰說得准?一個星期復一個星期,也許我們可以發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暫時的東西最後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續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樣的話,我們這一連幾個小時,不是在白白地自尋煩惱,在鬧發瘋嗎?就好比忙了半天,準備出去旅行,結果又走不了一樣。我是傷心透了。」我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取出她嚮往已久的貝戈特的手稿,在封面上寫道:「贈與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續約紀念。」「現在,」我對她說,「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親愛的,因為您一定累極了。」
「我不累,我是高興極了。」「您愛我一些了嗎?」「比以前要愛一百倍。」
我不應該為這場不戲的得勝而高興。這場戲儘管沒有發展到精心導演的程度,儘管兩人分手的問題僅僅是紙上談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經夠嚴重了。我們以為這隻不過是說說罷了,而且又是隨便說說,並非帶有真正的動機——事實確實如此。殊不知,這樣隨便的談話,雖然是低聲的轟隆,卻經常想不到這已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事實上,我們在談話中表達的東西,與我們的慾望(我們的慾望是要跟所愛的女子永遠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馳的,但同時它正說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這種不可能性造成了我們日常的痛苦。比起離別,我們情願忍受這種痛苦,但是最終總由不得我們,痛苦總會致使我們分離的。通常而言,分離並非一下子就能實現。經常發生的情況是——我們將會發現,我跟阿爾貝蒂娜的情況屬於例外——我們說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話,若干時間以後,我們實行一次不定型的分離試驗。這是一種自願的、無痛苦的、暫時的分離。為了使女人過後跟我們一起生活能更加歡快,同時也為了我們自己能暫時逃避不斷的憂愁和疲倦,我們請求她撇下我們,或者我們撇開她,單獨去進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幾天之中,我們度日如年,覺得離開了她無法度日。幾日以後她很快又回到了家裡,恢復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問題只是,這次分別雖然短暫,然而卻是實現了,它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是隨意決定的。是一次性的,不會重演。憂愁重又開始,共同生活的困難重又不斷加劇,唯有分離已成為一件不那麼困難的事。我們開始談論分離,然後客客氣氣地付諸實施。那都是一些我們沒有認出的預兆。不久,暫時性的微笑式離別終於由我們自己在無意中釀成為殘酷的永久性離別。
「過五分鐘,請到我房間里來,我親愛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對我非常的親。不過我很快就會睡覺的。我已經象個死人兒了。」過後我走進她房間的時候看見她確實象個死人兒。她剛躺下就睡著了。床單包住她的身軀,如同裹屍布一般,漂亮的皺褶顯出石雕般的硬度。這彷彿是中世紀一幅表現最後的審判的畫,只見人的頭露出墳墓,昏昏沉睡,等待著大天使吹響號角。由於睡意突然襲來,她頭髮蓬亂,臉仰翻著,我看著這躺卧在那裡的、平凡之極的身軀,捉摸著這身軀究竟構成什麼對數,為什麼它所參與的一切行為——從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於在我心裡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慮。我的焦慮是無限伸展的,她的身軀在何時何地活動,我的焦慮就隨之出現。我的焦慮還不時地會隨著記憶而突然複發。其實我知道,我的焦慮是由她的情緒和慾望所決定的。但是如果換一個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後,她的情緒和慾望就與我完全無關了。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謊言。但是由於這一謊言,我已缺乏勇氣去尋找其他的解決辦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這樣,穿著從維爾迪蘭家回來一直沒有脫下的皮襖,獃獃地凝視著這歪扭的身軀,這尊寓意像。什麼寓意?我的死亡,還是我的愛情?不一會兒,我聽見她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坐到她的床沿上,進行那微風靜觀式的鎮靜治療。然後,我怕鬧醒她就躡手躡腳退出了房間。
這時時間已經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囑咐弗朗索瓦絲,如果她要從阿爾貝蒂娜房前經過,請她把腳步放輕一些。於是弗朗索瓦絲堅信,我們這一晚一定是在所謂的酒神節中度過的,便嘲諷地囑咐其他僕人,不要「吵醒公主」。這正是我擔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絲有朝一日再也剋制不往,對阿爾貝蒂娜蠻橫無禮,這樣會把我們的生活搞得更加複雜。弗朗索瓦絲此時已不象年輕的時候看著歐拉莉受我姨媽寵愛,還能忍氣吞聲。她現在已沒有這麼勇敢,能夠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們這位女僕臉形歪扭癱瘓,其程度之嚴重,以至於有時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別蒙在鼓裡,她這麼怒火發作之後,會不會小病一場。我請求別人不要破壞阿爾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卻找不到絲毫的睡意。我試圖弄個明白,阿爾貝蒂娜究竟屬於什麼精神狀態。在演了這幕悲喜劇以後,我是否真正繞過了險灘暗礁呢?儘管她口口聲聲說在這裡十分幸福,但她有時候會不會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應該相信她的話?兩種假設,哪一種是成立的呢?如果說當我想弄明白一個政治事件的時候,我通常——我必須如此——將我昔日生活的一個事例提到歷史的高度來看待,那麼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斷地將前夕的這齣戲的意義與當時發生的一個外交事件——兩者具有天壤之別,此處只是為了弄明白這齣戲的意義起見——作一等量齊觀。
我也許有權進行這樣的推理。因為我曾經多次看見德·夏呂斯先生精湛地扮演這類騙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潛移默化地在我前夜這場戲中起到了引導作用。另外,從這場戲本身而言,它無意之中不正是將德意志種族的深刻傾向——狡詐和傲慢引起的挑動性,必要的情況下產生的好鬥性——引入了私生活領域嗎?
有不少人,包括摩納哥王子,都向法國政府暗示過,如果法國政府不與德爾卡塞1先生分手,那麼德國就會咄咄逼人,真的發動一場戰爭。於是外交部長被迫提出辭呈。法國政府接受了一個假設,即如果我們不作讓步,別人就會向我們宣戰。但是也有人認為,那純屬「虛張聲勢」,如果法國穩住陣腳,德國絕不敢輕易拔劍。毫無疑問,兩個劇本,兩套情節。阿爾貝蒂娜從未揚言,從未威脅過她要跟我一刀兩斷。但是正如法國政府對德國抱有疑心一樣,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竇叢生,堅信她是想到過要威脅我的。但再說回來,如果德國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圖,那末挑起法國政府產生多心,以為德國想發動戰爭,那就是危險的機智在作怪,必須加以反對。誠然,如果阿爾貝蒂娜是以為我永遠下不了決心跟她徹底決裂,這才產生獨立願望的話,那我的舉動是相當聰明機靈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維爾迪蘭家以後,這麼火冒三丈,嚷著「我敢肯定」,最後又全部揭去面紗地說:「他們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請到家裡去了。」只要看看她的這種態度,說她沒有以為我下不了決心,這豈不令人難以置信嗎?她過著隱秘的生活,朝著滿足自己異癖的方向發展,難道我們對此視而不見嗎?安德烈給我透露過,阿爾貝蒂娜和維爾迪蘭夫人會過面,這就證實了上述這一切。我儘力與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時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獨立的願望——假設這一願望是存在的——也許源於,或最終會源於一個相反的想法,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她為妻,我無意識地暗示我們即將分離的時候,道出了真心話;無論如何,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她的。我今晚扮演的這場戲只能加強了她的這個信念。她的心裡最終可能醞釀出這樣一個決心:「既然有朝一日會註定發生此事,不如趁早說斷就斷。」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論,要想和平,就得備戰,但是這一理論的效果卻適得其反。首先敵對雙方都誤以為是對方希望關係破裂,這一誤解所導致的結果便是關係真正的破裂。關係破裂以後,雙方又都以為這是對方的意圖所造成的。所以威脅即便不是出於真心,只是虛張聲勢,但它一旦成功,便會慫恿人們愈演愈烈;而虛張聲勢究竟進行到哪一步才能獲得成功,這是很難預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很太遠,另一方雖然一直退讓,到後來也會發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變戰略,以為堅持裝出不怕破裂的氣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對阿爾貝蒂娜就採取了這一方式),同時又一味地傲視闊步,寧死不屈,堅持威脅下去,其結果會把雙方都逼到絕路上面。虛張聲勢中也可能摻雜著真實的用意,兩者交替輪換著,昨日是場遊戲,翌日就會變為事實。最後,還有可能發生另一種情況,即敵對一方確實決心一戰;阿爾貝蒂娜遲早就會想到,不要再這樣生活下去了;也許她心裡並未產生過這種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編亂造;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著的時候,我作出的幾種不同假設。說起最後這個假設,在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我之所以嚇唬阿爾貝蒂娜,說要跟她一刀兩斷,這純粹是因為她所要求獲得的是一種不好的自由,我是為了回敬她的這種想法才這麼先聲奪人的。她雖然沒有直接挑明過她的想法,但我覺得某些暗中的不滿,某些言談舉止卻能充分說明問題。只有這種想法才能解釋她為什麼有那類言談舉止,而反過來她對自己的這些言談舉止從不作任何解釋。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經常發現她有這些言談舉止。我當時希望這隻不過是她一時情緒不好,過一天就會結束的。可是她惡劣的情緒有時會一連持續好幾個星期,彷彿她知道在一個或遠或近的地方有著奇趣樂事,她卻被幽禁著,失去了前去共歡的可能;這些樂事不到結束,對她的影響就不會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島的遠疆發生了氣候變化,我們坐在爐邊也能感受得到,我們的神經也難免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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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爾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國外交部長。在任期間主張與俄國結盟,與英國言好。由於法國和德國在摩洛哥問題上關係緊張,於1905年6月6日辭職。
那天早晨,趁阿爾貝蒂娜睡著,我竭力猜測她內心究竟藏著什麼隱秘。這時我收到母親一封來信,信中說我的決定她一無所知,表示十分擔憂。她援引了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在我看來,我深信他不會結婚,他既然決定永遠不娶這位姑娘,為什麼還要把她的心攪亂?為什麼要弄得她對別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見?如此容易離開的姑娘,為什麼不離開,而偏要去攪擾她的心靈?」我母親這封信把我帶回了地面。我為什麼一定要尋找一顆神秘的靈魂,解釋一種臉部的表情,明明預感到身邊有可疑之處,卻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捫心自問道。是我在胡思亂想,事情十分簡單。我本來就是一個舉棋不定的年輕人,眼下又牽涉到一樁需要若干時間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爾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慮。想到此,我的神經為之一松。但是這種心情持續時間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果從社會外貌來看事情,我們確實可以把一切都歸結為最普通的社會新聞。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許就會這樣看問題。但我很清楚,真實的東西,至少是真正的東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懼感,是我關於阿爾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問題。」那些有關猶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屬於社會新聞一類,這就好比稍有頭腦的專欄記者寫戲劇報導的時候,都能將易卜生的戲說出個故事來一樣。但是故事傳說背後畢竟隱藏著別的東西。如果我們善於仔細觀察,猶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裡面都可能包含著別的東西,因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蘊藏著秘密。所以對有些人的生活秘密,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無所知。但是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從內部加以體驗的。
那天晚上以後,阿爾貝蒂娜一如既往,沒有對我說:「我知道您對我不信任,我要儘力驅散您的疑團。」她從來沒有明說過這個想法,不然的話,這一想法可以作為她某些行動的解釋。她想方設法安排妥當,一刻也不讓自己一人呆著。這樣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聲明,我也不能再說不知道她幹了些什麼。另外即使當她要打電話給安德烈,給車庫,給馴馬場,或給別的地方,她總是聲稱要她一個人呆著打電話,等著小姐們慢慢給接通電話,那實在太無聊了。她就想方設法讓我那時候呆在她身邊,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絲,她彷彿怕我懷疑她通電話秘訂約會,怕受指責似的。
唉!這一切真不讓我安心。愛梅把愛絲苔爾的相片寄還給了我,告訴我這不是她。難道還有別的人?是誰呢?我把相片寄回給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爾貝蒂娜與愛絲苔爾的那張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麼模樣?也許是袒胸露肩。誰知道她們有沒有合過影?這事我不敢直接跟阿爾貝蒂娜談,因為我會在她面前露餡,說明我沒有見過那張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談及此事,因為我不願意讓他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感興趣。
凡是了解我的疑慮,了解阿爾貝蒂娜奴隸般的囚禁狀況的人都會承認,這種生活對我和對她都是十分殘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絲卻認為,這是一種尋歡作樂的生活,不應該有這種生活。照她的話來說,這個「女騙子」,這個「江湖女騙子」——她嫉妒的對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較多的使用陰性,而不是陽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賜與自己這尋歡作樂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絲在跟我的接觸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辭彙,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加工改造。談到阿爾貝蒂娜,她就說,她從未見過有那麼「背信棄義性」的人。那麼裝腔作勢,那麼會演戲(弗朗索瓦絲很容易將特殊錯混為一般,又將一般錯混為特殊,而且對戲劇藝術的分類又只有相當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爾貝蒂娜會演戲叫做「會演啞戲」),千方百計「摳我的錢」。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之間的真實生活產生誤解,對此我本人應負部分責任,因為我跟弗朗索瓦絲交談的時候,有時候是為了逗弄她一下,有時候是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爾貝蒂娜所愛,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對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並不否認,含糊其辭地表示默認。然而,我的嫉妒,我對阿爾貝蒂娜實行的監視(這些我是多麼希望弗朗索瓦絲不要有所察覺),弗朗索瓦絲不久就猜出了幾分。正如一個懂得招魂術的人蒙住雙眼也能找到東西一樣,弗朗索瓦絲也受著一種直覺的引導。我遇上什麼事情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種直覺。無論我怎樣迷惑她,對她謊話連篇,無論她自己怎樣對阿爾貝蒂娜充滿忌恨——弗朗索瓦絲一忌恨,不是把敵手想象得快活非凡,詭計多端,虛情假意,而是設法探明什麼事情能夠叫敵手甘拜下風,迅速完蛋——都無法使她的直覺隨便偏離目標。
我說兩人分手,只是恐嚇而已,但是我懷疑,阿爾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監視,會不會把恐嚇變成現實;由於我們的生活處在變化之中,我們能用無稽之談和騙人的謊言來創造現實。我每聽到開門的聲音,就禁不住戰慄一下,猶如我外祖母在彌留之際,我一按門鈴,她就要顫抖一下一樣。阿爾貝蒂娜不跟我說一聲就會出門,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無意識在猜測而已,猶如外祖母當時已經神志不清,門鈴一響,只是無意識還在顫動一樣。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陣不安,怕她不僅出門了,而且出走了。我聽到開門的聲音,覺得很象是她卧室的門。我躡手躡腳一直走到她的卧室前,推門后停在門檻處。半明半暗之中,我發現床單鼓成一個半圓形,大概是阿爾貝蒂娜蜷著身子,頭和腳對著牆睡著,又濃又黑的頭髮散在床沿邊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沒有開門,沒有走動。我感到這半圓形的床單雖然一動不動,但卻充滿了活力,因為床單裡面裹著一個完整的生命;這個生命是我唯一視若至寶的東西,我感到它在那兒,為我所控制和佔有。
弗朗索瓦絲跟阿爾貝蒂娜肯定從來沒有爭吵過,但我領教過弗朗索瓦絲指桑罵槐的本領。她善於利用時機,策劃導演出頗有意味的戲來。我不相信她每天都會那麼老實,不設法讓阿爾貝蒂娜明白,阿爾貝蒂娜在家裡扮演的是怎樣一個受盡屈辱的角色;她一定會繪聲繪色、誇大其詞地告訴我的女友,她過的生活其實是一種近乎軟禁的生活。有一次,我發現弗朗索瓦絲戴了一副大眼鏡,在我的稿紙中翻找什麼,又把我記載著有關斯萬以及他離不開奧黛特的故事的一張紙放回原處。她無意之中是否曾把這張紙隨便放到阿爾貝蒂娜的房間里去過?雖然弗朗索瓦絲含沙射影起來話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後策劃不可告人的事情時才是竊竊私語,低聲說話的——但是相比之下,維爾迪蘭夫婦憑空誣陷、惡語中傷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們發現阿爾貝蒂娜無意之中牽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牽制住她,以至於倆人都遠離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衝天。
至於我為阿爾貝蒂娜花錢的事,那是一點也別想瞞過弗朗索瓦絲,任何開支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弗朗索瓦絲缺點不多,但是她卻創造了為這些缺點服務的真才實學;可惜除了發揮她的缺點,她的真才實學經常得不到表現。她主要的缺點是,別人為她花錢她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們為別人花錢,她就會發生好奇。我如果要結清一筆帳或者要支付一筆小費,想躲到一邊避開她,那是白費心機,她總會找到一個盤子,來把它收好,發現一塊餐巾,來把它取走,她總是尋找機會走近我的身邊。我不給她時間停留,氣憤地把她攆走。這個女人視力已經不及,算帳也不熟練,可她卻象一個裁縫,一看見您便本能地丈量起來,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來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畫家,對某種色彩效果特別敏感。她受著類似裁縫畫家嗜好的驅使,在一旁偷偷看著,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後立刻核算起來。有時候,為了不讓她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在賄賂她的司機,我採取先發制人的辦法,對自己給了小費表示道歉,說:「我是想對司機客氣一些,給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絲是鐵面無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鷹眼投一瞥,對任何事情就會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說:「不,先生給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費。他對先生說車費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給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還給先生十二法郎。」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她卻已經把小費看得一清二楚,並一分不差地算了出來。
如果阿爾貝蒂娜是希望我恢復平靜,那她已經達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斷地要求我向自己證明,要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種錯覺,正如要說她有邪惡的本能,那也可能是我對她的一種錯覺。我的理智提供了論據,我希望這些論據是有說服力的。但是為了公正起見,為了有幸發現事實真相——除非從來只有通過預感和心靈感應我們才能認識事實真相——我難道不應該對自己說,雖然為了我的康復,我的理智在聽憑我的慾望操縱,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爾貝蒂娜的異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圖以及她離我而去的計劃——后兩者是她異癖的必然結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卻可能聽任我的嫉護把理智引入迷途,使我舊病複發。不過,阿爾貝蒂娜閉門不出——她自己想盡辦法,巧妙地把閉門不出變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並漸漸消除了我的疑心。每當晚上我焦慮不安的時候,有阿爾貝蒂娜在,我的心緒就能恢復往日的寧靜。她坐在我的床邊,跟我說這件或那件頭飾,這件或那件擺沒;那都是我贈送給她的,我想儘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監獄變得更加美麗。但是,有時我又有些擔心,怕她會不同意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有人問過拉羅什富科夫人,問她居住在利昂古爾這麼漂亮的公館里是不是高興,拉羅什富科夫人回答說,她還沒有見到過漂亮的監獄是什麼樣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呂斯先生打聽法國銀器的事情,是因為我們打算要購置一艘遊艇——阿爾貝蒂娜認定這個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我自己也認為這一計劃可能會落空,因為雖然我一旦對她的德行不再懷疑,嫉妒心隨之下降,有些慾望就會抑制不住地產生出來,但是這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慾望需要有錢才能得到滿足——儘管她認為我們永遠不會擁有遊艇,我們還是去聽取了埃爾斯蒂爾的意見。關於遊艇的裝飾,就象婦女的衣著一樣,畫家的趣味是細膩而挑剔的。他認為遊艇里只能布置英式陳設和老式銀器。阿爾貝蒂娜起初只對自身的服飾和室內的陳設表示關心,由此銀器也使她發生了興趣。我們從巴爾貝克一回來,她就開始閱讀有關銀器藝術和舊時雕鏤匠專印的著作。老式銀器有過兩次回爐銷毀,一次發生在烏德勒支協議1簽訂的時候,連國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銀餐具,大貴族們當然只能紛紛效仿;另一次發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銀器現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時下的銀器都是銀匠根據菜橋2的圖案進行複製的,那都是白費工夫,埃爾斯蒂爾覺得這不老不新的東西,哪裡配得上進入趣味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爾貝蒂娜讀過描寫羅基埃3為巴里夫人所製作的珍奇首飾的書籍。如果這些首飾尚有幾件傳世,她一定渴望能夠飽飽眼福,我卻十分渴望能夠奉贈給她。她已經開始收集了幾件漂亮的東西。放在一個玻璃櫥內,陳列的樣子十分可愛。每看到這些東西,我心裡的同情感和恐懼感就油然而生。因為她陳放的技藝充分反映了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懷舊的囚徒們特有的精湛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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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烏德勒支協議簽訂於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獨立戰爭的結束。
2菜橋,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於十八世紀下半葉。
3法國路易十五時代王宮首飾匠。
在服飾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傾心的,是福迪尼1的一切製品。福迪尼設計的裙衣,我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一次。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談起過,卡帕契奧和提香時代的人衣著是如何精美絕倫,那時他就曾向我們預告,有一種款式不久就將問世,他指的就是這種裙衣。這種裙衣從灰燼中獲得新生,卓越多姿;猶如聖-馬可教堂的拱門上寫著的一樣,猶如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頭上刻著的、那同時象徵著死亡和復活的壺罐汲水鳥所宣布的一樣,一切都將捲土重來。剛有人穿上這種裙衣,阿爾貝蒂娜就想起埃爾斯蒂爾的預言,立刻動了心,要去選購。這種裙衣畢竟不屬於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戲裝的感覺太重,還不如作為收藏品保存起來更為漂亮(我也在為阿爾貝蒂娜收集此類東西);但它卻又缺乏仿古服裝那種素淡的氣質。這種裙衣很象塞爾、巴克斯特和伯怒瓦2所繪製的布景;時下他們在俄羅斯芭蕾中,藉助富有個性和特性的藝術作品,來展現最令人喜愛的各時代藝術風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實於古風古貌,但又富有堅定的個性;它婉如布景,但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現力,因為布景畢竟還需要依靠現象;威尼斯女子穿著福迪尼裙衣,威尼斯的東方氣息頓然而生,它勝於聖-馬可教堂內聖人遺骸盒中的聖骨,能顯示太陽的異彩及其頭帕似的光暈,能給威尼斯增添光怪陸離、神秘閃爍的色韻。那個時代的一切都已消泯,但是燦爛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輝映,督治夫人的衣著時隱時現;那個時代正在復甦,歷歷再現。關於這方面的問題,我曾有一兩次想啟齒請教蓋爾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歡戲裝式的服飾,她向來只穿飾有鑽石的黑天鵝絨,才略感雍容華貴。所以關於福迪尼一類的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實用。況且,我還有一些顧忌,我這麼前去請她指點,她會不會覺得,我臨時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見她。很久以來,她每周要邀請我,但好幾次我都回絕了。如此頻繁的邀請,並不只有她一個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樣,對我也都非常客氣。我閉門謝客,足不出戶,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們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愛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別人央求見您,最妙的辦法莫過於閉門謝客。如果男士處心積慮,將自己引以為豪的優尊一展無餘,並且勤換衣著,修飾儀錶,以此來取悅於一個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屑一顧。可是,如果他欺騙女子,儘管他在她眼裡不修邊幅,缺乏取悅女子的手段,他卻能永遠地拴住她。同樣,如果有哪位人士覺得社交界對他有所冷落,那我不會勸他多去主動登門造訪,多注意衣著服飾,出門要備更加豪華的車馬隨從;我要勸他謝絕一切邀請,蟄居卧室,不見一人,屆時他的門前反而會排成長龍。我也許對他不加一句勸告,因為要保證別人來主動追求你,就如同保證別人來主動愛你一樣,只有當你不是刻意追求這一目的,而是無意之中採用了這個方法的時候,這個方法才會靈驗。譬如,你一直閉門不出,是因為你身染重痾、或者是僅僅覺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個情婦關在家裡,情願守著情婦,也不願意前去上流社會(或者三個原因同時並存),上流社會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存在,而僅僅以為是你自己不願出入社交場合,就憑這一條,你就勝過了自己投上門去的人,上流社會就有充分的理由喜歡你,並對你依依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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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創建布匹與地毯工場。他集藝人、工匠和技師於一身,創造了在綾羅綢緞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繪畫的印染技術。
2此三位畫家曾為俄羅斯芭蕾畫過布景。
「說到卧室,我們應該趕緊辦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她對這些睡裙嚮往已久,她會跟我前去仔細地進行挑選。她不僅在衣櫃里,而且在想象中已為這些睡裙騰好了空位。在決定選購以前,她一定會在眾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個細節。阿爾貝蒂娜畢竟還不是櫃中衣裙過剩、對此不屑一顧的奢華女子,購買睡裙的事畢竟不會使她無動於衷。但是,儘管她含著微笑,向我致謝說:「您真好,」我仍發覺,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憂傷。
有幾次,她所盼望的裙衣還未完工,我就租幾件裙衣,先給她穿上,或者直接買了裙料來,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來走去,頗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兒,氣度非凡,雍榮華貴。不過我一看到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於是我關在巴黎的處境越發令我難受。但是相比之下,阿爾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這件事說起來也十分奇特,使人脫胎換骨的命運之神彷彿穿越了監獄的高牆,從本質上改變了阿爾貝蒂娜,把她從一個巴爾貝克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既令人討厭,又溫柔順從的囚女。是的,監獄的厚牆未能阻擋命運女神的影響。甚至也許還是監獄厚牆本身產生了這種影響。阿爾貝蒂娜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已不象在巴爾貝克那樣。動輒騎車逃跑,溜得無影無蹤,到一處處小海灘去,跟女朋友們一起過夜;再加上她經常撒謊,就使她更加難以捉摸。現在她在我家裡,獨自一人,唯命是從,與巴爾貝克時相比,她已判若兩人。那時候,即便我在海灘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謹慎,閃爍其辭。她詭計多端,巧妙地掩飾了眾多的約會,這些約會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對她喜歡。從她對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滿了約會,這些約會充滿了對我的輕蔑和狡詐。現在海風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斷了她的飛翼,她已不再是個勝利女神,而成了一個我難以忍受,很想擺脫的奴隸。
為了改變我的思緒,我沒有請阿爾貝蒂娜跟我一起玩撲克或跳棋,而是請她來為我彈幾段音樂,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間盡頭走去,走到夾在書櫃兩個撐架之間的鋼琴前坐下。她選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從未替我彈奏過的,或者就是只彈奏過一兩次的(應我的請求,她經常彈凡德伊的作品選段。自從我發現阿爾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們制定的度假計劃時還說貢布雷離蒙舒凡過近,主動提出要避開貢佈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賞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對我開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歡挑選對自己來說尚處在黑暗之中的音樂,我能夠隨著連續的演奏,用漸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將那起初掩埋在迷霧之中的巍巍音樂之樓照亮,將那支離破碎、斷斷續續的輪廓重新連為一體。阿爾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幾次我為這一團未成形狀的雲霧進行加工塑造,我的心靈是何等欣慰。她彈奏的時候,那濃密的頭髮形如心臟,光如蛋殼,兩旁順貼著耳朵,與委拉斯蓋茲1畫中公主頭上的髮結頗為相似。音樂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構成的——從我心中對他的不同回憶點到不同的符號,從視覺到幫助我深入到他內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內心感覺,同樣,阿爾貝蒂娜所彈奏的音樂也有一個音量,這是由樂句不同的可見性所構成的;我的樂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幾近全部淹沒在迷霧之中的音樂之樓的輪廓連接起來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爾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薦半明半暗和混沌無形的東西,讓我的思想對它們進行塑造,我十分高興。她猜到,一段音樂彈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對各個部分有所企及,將各個部分置於同一視線。對這些部分,我已沒有任何活動需要開展,只需將它們展開,並固定在同一個面上即可。然而,阿爾貝蒂娜並不急於改奏一段新的曲子。儘管她未必覺察得出我內心所展開的工作,但她清楚,每當我的智力工作驅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艱苦的任務以後,作為補償,它很少沒有獲得這樣或那樣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爾貝蒂娜說:「這簡樂譜我們要交給弗朗索瓦絲,叫她替我們去換一個了,」對我來說,這經常意味著世界上少了一段樂曲,但多了一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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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委拉斯蓋茲(1599—1660),西班牙肖像畫家。
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絲毫沒有要求重見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們一起制訂的所有度假計劃中,由於貢布雷離蒙舒凡太近,她主動提出避開貢佈雷。即然如此,我再對她們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經常請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凡德伊的音樂,心裡不再產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樂成了產生我嫉妒之心的間接原因。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在維爾迪蘭家聽過莫雷爾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談起莫雷爾,向我表示要去聽他演奏,並十分希望跟他認識。在此以前兩天,我正好聽說萊婭給莫雷爾寫了一封信,無意中被德·夏呂斯先生截得。我便懷疑,是不是萊婭對阿爾貝蒂娜談起了莫雷爾。「骯髒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話不由浮上我的心頭,使我噁心。這樣,凡德伊的音樂與萊婭——而不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聯繫在一起了。只有當萊婭所引起的痛苦消減了,我才可能沒有痛苦地聽凡德伊的音樂。一個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產生的可能性,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聽到的音樂,當時聽起來,有些樂句只是一些渾然模糊的幼體,很難分辨清楚,現在這些樂句卻變成了雄偉輝煌的大殿;有些樂句當時我難以認清,認清了也覺得十分醜陋,現在卻變成了女友。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樂句會象有些人一樣,初看十分令人討厭,但一旦被我們所了解,就立刻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發現的樣子。兩個狀態之間,發生了一個真正的嬗變。另有一種情況,有些樂句本來十分清晰,我當時聽不出來,現在聽起來卻一清二楚,聽得出它們與其他作品的聯繫。譬如,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聽到的七重奏中,有一句管風琴宗教變奏樂句,當時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這句樂句猶如從天堂神宇拾級而下的聖女,來到音樂家熟悉的仙女中間,與她們融為一體。此外,我曾經覺得有些表現正午鐘聲歡騰快樂氣氛的樂句,缺乏悅耳的音調,節奏過於機械,現在卻成了我最喜歡的樂句。這不是因為我習慣了它的醜陋,就是因為我發現了它的美麗。我們對任何傑作,起初感到失望,後來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或者因為我們為發掘真理作出了努力。這是適用於一切重要問題——藝術現實的問題、現實的問題以及靈魂永恆的問題——的兩種假設。這兩種假設,必須選擇其一。就凡德伊的音樂而言,時刻都需要作這種選擇,而且選擇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譬如,我之所以認為凡德伊的音樂是比任何名書更為真實的東西,我不時想,其原因就在於我們對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現的。我們是靠文學轉譯,即精神轉譯才使人們對我們的生活感受產生意識,分析闡釋的。但是文學轉譯還不能象音樂那樣,對生活的感受進行重新組織,音樂似乎就是跟隨我們變化、再現我們內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賦予我們特殊陶醉的聲音;有時候我們就處在這種特殊陶醉之中。當我們說:「天氣多好!陽光多麼明媚」時,這種陶醉,旁邊的人是絕對無法共享的。同一個太陽,同一種天氣,在人們的心裡激起的震顫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樂中就有這樣一些景象,這些景象是完全無以言傳的,我們也無法凝視靜觀。我們在入睡的時候會受到這些奇觀妙景的撫摸,但就在這個時刻,理智已經拋棄了我們,我們的眼睛已經閉上,還未及認識這不可言喻和不可視見的東西,我們已經進入了睡鄉。我覺得,當我沉浸於藝術就是真實這一假設時,音樂所能提供的,不僅是晴朗之日或鴉片之夜所能激發的那種純粹的神經快悅,而是一種更加真實、更加豐富的陶醉。我的感覺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樂曲,它們之能夠激起高尚、純潔、真實的感情,不可能沒有任何精神現實為依據,否則生活就是毫無意義的。因此,任何東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個漂亮的樂句,都比不上它那樣,能充分表現我生活中時而感到的那種特殊快悅,也就是我面對馬丹維爾鐘樓、面對巴爾貝克路邊樹木,或者簡單地說,本書開卷談到的品茶時所感到的那種特殊快悅。凡德伊的創作就猶如這一杯茶,他從音樂世界為我們送來了光怪陸離的感覺。明亮的喧嘩、沸騰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歡快的舞動著,揮動著——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無法抓住——散發老鸛草芬芳的綾羅綢緞。雖然這種模糊不清的感覺在回憶中是不能深化的,但是時間場合特徵能夠告訴我們,為什麼某種味覺會使我們回憶起光的感覺;根據時間場合特徵,模糊的感覺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覺並非來自一種回憶,而是來自一種感受(如對馬丹維爾鐘樓的感受)。因此,從他音樂散發的老鸛草芬芳中,應該尋找的不是物質的原因,而是深層的原因。應該發現,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繽紛的歡慶(他的作品似乎就是這種歡慶的片斷,是露出鮮紅截面的片斷),是他「聽到」世界以後,把世界拋出體外的方式。任何音樂家都未向我們展示過這一獨特世界,其特性鮮為人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最能證實真正天才的,正是這一世界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難道文學也是如此嗎?」阿爾貝蒂娜問我。「文學也是如此。」我反覆回味著凡德伊作品單調重複的特點,向阿爾貝蒂娜解釋說,大凡偉大的文學家,向來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驚世界,確切地說,他們通過社會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種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時間不是那麼晚了,」我對她說,「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覺時閱讀的所有作家來作例子,說明這一點。我可以向您說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類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您跟我一樣,現在也開始能夠辨認那些典型的樂句了;這些典型樂句,在奏鳴曲中出現,在七重奏中出現,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現。這些反覆出現的都是同一些樂句。這就好比巴爾貝·多爾維利1的作品,總有一種隱蔽的、但露出蛛絲馬跡的現實。這裡有中魔女人2和埃梅·德·斯邦3,有拉克勞特4的生理性臉紅和《深紅色窗帘》中的手5,有傳統的習慣,有昔日的風俗和古老的字眼,還有蘊含著過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藝;我們從中可以看到當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滿英國香氣、美如蘇格蘭村鎮的高貴的諾曼底舊城,以及諸如費利尼6、牧羊人7等等那些使人們束手無策的惡運預言者。無論是《老情婦》中妻子尋夫也好,還是《中魔女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卻剛做完彌撒走出教堂,字裡行間中總是瀰漫著同一種焦慮不安的氣氛。連托馬斯·哈代8的小說中石匠鑿出的幾何形石塊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型樂句作同等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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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巴爾貝·多爾維利(1808—1889),法國作家。
2為多爾維利同名小說中的主人公。
3為同作者小說《擊劍騎士》中的主人公。
4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5指同名小說中女主人公阿爾貝特小姐在飯桌下偷偷拉住年輕軍官的手。
6為同作者小說《老情婦》中的主人公。
7《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8哈代(1840—1928),英國作家。《無名的裘德》《心愛的人兒》《一雙湛藍的秋波》均為他寫的小說。
凡德伊的樂句使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小樂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另外那個小樂句曾經彷彿是斯萬和奧黛特兩人愛情的聖歌。「我說的就是希爾貝特的父母。我想您一定認識希爾貝特。您告訴過我,她這人品行不端。難道她沒有設法同您有點什麼關係嗎?她倒跟我說起過您。」「是的,有時候碰上天氣不好,她父母就派車子到學校來接她。我想,有過一次她帶我一起回去,還吻了我。」她隔了一會兒笑著說,彷彿這番秘密說出來十分有趣。「她有一次突然間問我是不是喜歡女人,」(如果她認為自己至多只能大致回憶起希爾貝特曾經用車帶過她,她怎麼又能那麼準確無誤地說出希爾貝特曾經向她提過這個蹊蹺的問題?)「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突然想要騙騙她,我便回答她說,喜歡。」(阿爾貝蒂娜似乎擔心希爾貝特已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不希望讓我發現她是在撒謊。)「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干。」(她們互相交換了內心秘密,而且照阿爾貝蒂娜自己的話說,在此之前,她們還接了吻,但又說她們什麼也沒幹,這不免有些奇怪)「她就這樣用車帶過我四五次,也許更多,不過,僅此而已。」我不再提什麼問題,我心裡很難受,但我儘力克制自己,以表示自己對這一切毫不在乎,泰然處之。我重又回到托馬斯·哈代筆下石匠的問題上。「您肯定還記得《無名的裘德》吧,在《心愛的人兒》中也有描寫,父親從島上采了石頭,用船遠回,堆放在兒子的工作室里,那些石頭就變成了雕像;在《一雙湛藍的秋波》中,墳墓的排列是互相對稱的,船舶的線條也是對稱的,兩個情人和女死者處在兩個毗鄰的車廂里。《心愛的人兒》描寫的是一個男人愛三個女人,《一雙湛藍的秋波》描寫的是一個女人愛三個男人。這些小說都是相互呼應,疊床架屋,猶如島上石屋一樣,垂直向上,層層相疊。靠這麼一分鐘的時間,跟您談論偉大的作家,我實在無能為力,但您在斯丹達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地勢的高度,跟內心活動就有緊密的聯繫:於連·索雷爾是被囚禁在一個高地上;法布里斯1被關閉在一座塔樓頂端;布拉內斯教士2在鐘樓上研究星相,法布里斯在鐘樓上眺望美麗的景色。您說您看到過弗美爾的一些畫,您一定發現,這些畫只不過是同一個世界的不同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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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丹達小說《巴爾巴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2《巴馬修道院》中的人物。
不管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創造,那始終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塊地毯和同一個女子。如果我們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於從主題上將這美感世界聯繫起來,那麼這個美感世界對當今時代就是一個謎,任何東西都與之毫不相象,任何東西都無法對它作出解釋。這種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1的所有作品里都具同一的特徵: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女子(跟倫勃朗筆下的女子特徵一樣明顯)表情神秘莫測,可愛的美貌會風雲突變,和藹善良會驟然變成兇惡猙獰(儘管實質上她仍是一個好人)。但干變萬化,他塑造的總是同一種女子。娜斯塔西婭·菲里帕夫娜先寫信給阿格拉耶說,她喜歡她,繼而又說十分恨她。在一次與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婭·菲里帕夫娜辱罵笳納父母與此也完全相同——的造訪中,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雖然曾經覺得格魯申卡非常兇惡,但格魯申卡在卡捷琳娜家裡卻非常客氣。可是格魯申卡突然開口辱罵卡捷琳娜,露出一副兇狠的神態(儘管格魯申卡心底仍然十分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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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魯斯特在此引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罪與罰》、《白痴》和《卡拉瑪卓夫兄弟》。
其實這些女子都有異曲同工之處。格魯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婭也罷,她們的形象不僅跟卡帕契奧畫中的宮女一樣,而且跟倫勃朗畫中的貝特薩貝一樣,具有神秘莫測的特徵。請注意,那陰陽兩變、得意揚揚的臉,使女子顯示出完全異於天性的樣子(「你不是這樣的,」拜訪笳納父母的時候,梅思金對娜斯塔西婭說;拜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阿遼沙也可以對格魯申卡這麼說),對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無意寫來的。相反,當他刻意追求「畫面效果」的時候,獲得的卻總是愚蠢的效果,描繪出來的畫面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1畫中某時某刻的死囚或某時某刻的聖母一類的水平。但我們再回過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創造的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爾的畫一樣,這裡不僅有靈魂的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點色彩的描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不僅對人物精心刻畫,而且對人物的住宅也作了濃墨渲染。《罪與罰》中的看門人以及那兇殺之屋,《白痴》中羅果靜殺死娜斯塔西婭·菲里帕夫娜的那寬高陰暗的兇殺之屋,兩者的描寫難道不一樣妙不可言嗎?這嶄新的、可怕的住所美,這一嶄新的,混合的女客美,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獨創的世界。批評界將他與果戈里2或和保爾·德·戈克3作比較,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種比較根本無法揭示這各人所有的秘密美感。另外,我這裡對你4談到的是,兩部小說會出現同一種場景。如果一部小說篇幅很長,那末在同一部小說里,就會反覆出現同一場景和同一些人物。我可以舉《戰爭與和平》為例,很容易地向你說明這一點。有些車子里的場景……」「我不想打斷您,不過既然您剛說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怕過後忘了。我的小寶貝,不知哪一天您對我說過:『這就好比塞維尼夫人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風格。』我向您承認,我沒有理解您這句話的含義。在我眼裡,兩位作者是那麼的不同。」「我的小姑娘,過來,讓我親親您,感謝您把我的話記得那麼清楚,您過一會兒再過去彈鋼琴。我承認,我說那番話是相當愚蠢的。不過我說那番話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十分特殊。塞維尼夫人有時和埃爾斯蒂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陳述事情不是遵照邏輯順序,即先說原因,后說結果,她是先交待結果,致使我們得到的是強烈的幻覺。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現人物就是如此。埃爾斯蒂爾表現海水,效果就如大海倒懸於天空一般;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也具有強烈的欺騙性。我們起初讀到的是個老奸巨猾的人物,後來才發現,那其實是個傑出的好人,或者恰恰相反,結果個個大為驚奇。」「這您說得對。不過能不能舉一個塞維尼夫人的例子。」「我承認,」我笑著回答她道,「塞維尼夫人的例子有些牽強附會。不過我能找到例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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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卡奇(1844—1900),畫家,原籍匈牙利,久居巴黎。
2果戈里(1809—1852),俄羅斯作家,著有《死魂靈》。
3戈克(1793—1871),法國作家。
4在此和下一句,敘述者破例地用「你」稱呼阿爾貝蒂娜。
5普魯斯特手稿中留有一張半空白的紙,準備舉例所用。但例子沒有用在此處,而是用在第二卷之中。
「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殺過人嗎?我讀過他的小說,全都可以取名為兇殺始末。兇殺在他的頭腦里是個頑念,他反覆寫這題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不這麼認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眾人一樣,用不同形式,也許還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過原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大概有些罪過,不過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在判決的時候都得到了減刑。再說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說家,但我認為,藝術創造者確實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引,力圖表現它們,但他未必身體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爾賽宮的話,我就給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1的肖像,他是一個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認的最佳丈夫,但他卻寫了一本誨淫誨盜的書。他的肖像對面,是讓莉絲夫人2的肖像,她寫過充滿倫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騙了奧爾良公爵夫人還不夠,還要把她的孩子也拐走,以此來折磨她。當然我必須承認,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謀殺問題的關注是極其特殊的,這使我對他感到相當陌生。我聽波德萊爾寫道:
如果匕首、毒藥、放火以及強*奸……
那是由於我們的心,唉,不夠大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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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克洛(1741—1803),法國作家。著有《危險的關係》,當時被認為淫誨之書。
2讓莉絲夫人(1746—1830),奧爾良公爵的情婦。著有《道德童話》等。
3此兩句詩出自波德萊爾《惡之花》,開卷的「致讀者」中第七小節。全小節四句為:
如果匕首、毒藥、放火以及強*奸,
還沒用它們那種有趣的構圖,
裝點我們可憐的命運的平凡畫布,
那是由於我們的心,唉,不夠大膽。
我已經目瞪口呆,不過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萊爾說的不是真話。至於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這一切我覺得離我無限的遙遠,除非我對自身的有些東西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我們的自我認識都是逐漸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發現確實有幾口深不可測的井,但是,那幾口井都是打在人類靈魂的幾個孤立的點上。他畢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創造者。首先,他描繪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獨創的。那些反覆出現的小旦,如列別捷夫、克拉馬卓夫、伊夫爾金、謝格列夫,這一系列人物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這芸芸眾生比起倫勃朗《夜巡》中的人物還要怪誕奇異。然而,這芸芸眾生雖說怪誕,形式卻沒有什麼特殊,他們也需要藉助燈光和服裝,說到底他們也十分平常。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獨特之中充滿了真實。這些小丑,猶如古代喜劇中的有些人物,扮演著一種瀕臨絕跡的角色,但是他們卻極其真實地反映了人類靈魂的某些側面。可是,有人在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筆調之嚴肅莊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著重要的作用?對作者來說,愛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棄義,靦腆和傲慢不遜,這些都不過是同一本性的兩種表現。由於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婭、被米基亞扯鬍鬚的老中校以及跟阿遼沙是敵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實』表現出各自的本質;還有其他許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對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馬卓夫的父親致使可憐的白痴女人懷了孕。他的罪過猶如一個神秘莫測的動物性行動,它致使做母親的,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命運之神復仇的工具,暗中聽從母親的本能,懷著對施奸者的怨恨和肉體承認這雙重感情,到卡拉馬卓夫家去分娩。這難道不是一個無愧於古老藝術中那純樸動人的雕塑主題嗎?這段情節猶如奧維耶多1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偉大,令人肅穆。這是第一段情節,與之呼應的是第二段情節。二十餘年以後,卡拉馬卓夫父親被白痴女人所生的那個兒子斯麥爾傳科夫殺害,致使卡拉馬卓夫一家名聲掃地。但是接踵發生的一幕,跟白痴女人在卡拉馬卓夫父親花園裡分娩一節一樣,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測的色彩,同樣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結果斯麥爾傳科夫自縊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徹底完成。我剛才要談托爾斯泰,其實,不象您認為的那樣,談托爾斯泰就拋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托爾斯泰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有許多內容十分濃縮,是一種低聲的埋怨,到了托爾斯泰的筆下,這些內容成了綻開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種原始派作品的陰沉格調,後繼的弟子驅散了雲霧,帶來了陽光。」「我的小寶貝。您這麼懶惰真讓人討厭。您瞧,您對文學的見解不是比別人塞給我們的方法有意思多了嘛。別人教我們做《愛絲苔爾》的作業,開頭總是一句老套:『先生』曾記否,」她笑著對我說。她這並不是在譏諷她的老師或者在自嘲自諷,而是因為她在自己的記憶里,在我們共同的記憶里,尋找到一件已經略已久遠的往事,因此感到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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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處義大利。
在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想到了凡德伊。於是,另一個假設,即有關虛無的唯物主義假設,再度在我的心靈出現,我重又發生懷疑。我心想,歸根結蒂,凡德伊的樂句雖然似乎表達了類似我在品嘗浸於茶中的瑪德萊娜小點心時感受到的某種心靈狀態,可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我肯定,這種心靈狀態的模糊性即標誌著其深刻性;它僅僅標誌著我們還不善於分析這些狀態。所以這些心靈狀態可能比其他任何心靈狀態都具有更多的真實性。我品嘗那杯茶,我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聞到古樹的香味,那時候我產生的幸福感,那種肯定自己置身於幸福之中的感覺,那絕不是幻覺。我的懷疑精神告訴我,由於這些心靈狀態投入了過多的我們還未意識到的力量,所以即令這些心靈狀態在生活中比其他心靈狀態更加深刻,但是其深刻性本身就證明它是無法分析的。這是因為這些心靈狀態牽涉到的許多力量,我們都無法察覺。凡德伊的某些富有魅力的樂句使人想到這些心靈狀態,因為它們也是無法分析的,但這並不能證明它們跟這些心靈狀態具有同樣的深度。純音樂的樂句之所以美,之所以容易形象地顯示我們的非智力感受,或類似的東西,那純粹是因為音樂的樂句本身就是非智力的。那末,我們為什麼要認為這些反覆出現於凡德伊某些四重奏和這「合奏」中的神秘樂句是特別的深刻呢?
其實,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的,不僅僅是他的樂曲。鋼琴對我們來說,有時候就象一盞科學的(歷史的和地理的)魔燈。這間巴黎的卧室,比貢佈雷的卧室富有更現代化的創造。阿爾貝蒂娜彈奏著拉摩或者鮑羅丁的作品。隨著音樂的起伏,我在卧室的牆上時而看見綴滿愛神的十八世紀玫瑰紅壁毯,時而看見遼闊無垠、白雪皚皚、萬籟俱寂的東方大草原。這些稍縱即逝的裝飾就是我卧室的唯一點綴。我在繼承萊奧妮姨媽遺產的時候,曾經立下許諾,要象斯萬一樣,致力收藏,購買書畫雕塑,結果我卻把所有的錢都用來替阿爾貝蒂娜買了車馬、衣服和首飾。但是,我的房間不是擁有一件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的藝術品嗎?那就是阿爾貝蒂娜本人。我瞧著她。一想到是她,我就覺得十分奇怪。曾有好長時間,我一直覺得要認識她真是難上加難,不想今天她卻已成了馴服的野獸,成了需要我供給支柱、框架和靠牆的薔薇,每天每日呆在家裡與我朝夕相處,背靠著我的書架,在鋼琴前坐著。她的肩膀,當她描述高爾夫俱樂部的情景時,我看見它低垂著,很難讓人看清,現在卻依靠在我的書架上。她美麗的大腿,我第一天就很有道理地想象過,在她整個少年時代,她的腿腳一直操縱著自行車的腳蹬,而如今,它們卻在鋼琴踏板上輪流起落。阿爾貝蒂娜坐在鋼琴前面,腳上登一雙金色的皮鞋,顯得綽約多姿。這時,我更覺得她是屬於我的。她能神采煥然,都是我所給的;她的手指原來只與自行車車把有緣,現在卻如聖-塞西爾1的纖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舞動;她的頸項,坐在床上看過去,豐腴粗壯,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著桃暈;她那斜側的臉龐猶顯得更加粉艷,我的眼光從我內心深處射發,滿載著回憶,燃燒著慾望,給她的臉龐增加了一種光彩和活力。瞬間,阿爾貝蒂娜的臉似乎附著了魔力,其立體感不翼而飛了。猶如那一天在巴爾貝克旅館,我很想吻她一下,我的視覺因這過於強烈的慾望而模糊了,她臉的每一個側面都發生了延伸,越出了我的視覺範圍。但是我的感覺卻更加清楚。她眼皮半合著,蒙住了眼睛,頭髮垂落著,遮住了大部分臉頰。我能看到的雖然只是層層相疊的平面,但我卻能感受到那藏於平面背後的立體感。她的眼睛就象乳白的礦石包含著的兩塊唯一的魔光片,它們比金屬還要堅硬,比陽光還要燦爛,加在無光材料中間,宛如我們壓在玻璃下面那兩片淡紫色的蝴蝶薄翅。她回過頭來問我彈奏什麼曲子,那烏黑捲曲的頭髮立時顯出豐富協調、獨具一格的花樣。它有時上尖下寬,形成一個羽毛豐盛的黑色三角形,很象一羽美麗的翅膀;有時候彎曲的發環隆成一堆,形成一片雄渾起伏的山脈,山脊、分水嶺以及斷崖峭壁盡收眼底。捲曲的環形多彩多姿,變幻無常,似乎早已超出了大自然通常所能實現的森羅萬象,唯有雕塑家的願望才能與之呼應——雕塑家善於施展精湛的技藝,講究剛柔相濟、奔放不失和諧,刀法要有力度——光如漆木、艷如桃紅的臉龐,在烏髮的一截一蓋之中,更顯出其生動旋轉的曲線來。房間的這一角放著書架和鋼琴——鋼琴猶如管風琴的木殼,將她的身體遮掩了一半——它們跟她的窈窕多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又十分協調,因為她善於使自己的姿態適應鋼琴和書架的外形以及用途,與它們融為一體。於是,房間的這一角整個化為這位音樂天使的輝煌聖殿和誕生地,而這音樂天使又如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片刻之後將聽從溫柔的魔法,脫離其棲身之所,把粉紅的精髓贈與我的親吻。但不,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根本不是一件藝術品。我知道什麼叫用藝術眼光來欣賞女子,我了解斯萬。我不行,不管是什麼女子,我都不會用藝術眼光來欣賞,我缺乏外部觀察的精神,從來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東西。有一個女子,在我看來,根本不足稱道,可是斯萬一見,卻立刻在她身上添加一層藝術尊嚴——他在她的面前大施殷勤,在我面前把她比作盧伊尼2的肖像,又說她的服飾打扮反映著喬爾喬涅畫中人物的服飾——對他這套本領,我是五體投地,我絲毫沒有這份天賦。從實而言,我一旦把阿爾貝蒂娜視為我有幸佔有的古色古香的音樂天使,就立刻會對她失去興趣,無動於衷,在一起不久就感到無聊了,不過無聊的日子為時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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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聖-塞西爾,於公元232年殉教,主司音樂。
2盧伊尼,十六世紀義大利畫家。
我們所喜歡的東西,僅僅是我們還未佔有的東西,僅僅是因為這東西可資我們追求不可企及的東西。我很快又開始發現,我並未佔有阿爾貝蒂娜。我從她的眼睛里看見,她時面對縱樂充滿希冀,時而充滿回憶,也許時而還充滿懷戀。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寧可不去縱樂,也不願把這些心思告訴我。我從她的眸子中抓住的只是一柔微光,猶如那些被拒之場外,貼住門窗玻璃使勁瞅看,卻一點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觀眾一樣,我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所有欺騙我們的人,都是堅持說謊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屬於這種人。但是這事未免有些奇怪,猶如最不信教的人卻錚錚表示,他們對善良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如果我們對說謊者說,說謊比坦白更加使人痛苦,那是白費口舌。儘管他們對此是有認識的,但那無濟於事,他們稍過片刻仍會撒謊。他們起初對我們說過,他們自己是什麼人,我們在他們眼裡又是什麼人,說了這話以後他們不能出爾反爾,因此只能一騙到底。正因如此,有一個無神論者,別人都認為他十分正直勇敢,為了不打破別人對他的這種看法,他情願拋棄對生活的眷戀,甘心殉身)。從她的目光和微笑中,從她的一撅嘴中,我有時候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活動。儘管我被拒絕觀看這些內心景緻,但那些晚上我仍凝神靜觀。我發現她跟我有所不同,離我很遠。
「您在想什麼,我親愛的?」「沒想什麼。」有時候,我責備她不該什麼都瞞著我。作為補救,她便告訴我一些眾人所知的事情(猶如政治家們從來不會拿一些小道消息當什麼正經的事情,而只會就前一天報上已經發表的重要消息大發議論),或者模稜兩可,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在認識我的前一年,她曾騎車到巴爾貝克作過旅行。我根據她那神秘的微笑進行推理,得出結論,她是一個非常自由,能作長時郊遊的姑娘。我的結論彷彿是正確的。她一回憶起那些遠遊,嘴角上便會掠過一絲我初到巴爾貝克海堤,那深深打動了我的微笑。她還向我敘述過,她跟女友們到荷蘭鄉村遠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馬路和河邊人群熙熙攘攘,充滿了歡樂。她跟那些人幾乎個個都熟悉。在她的眼裡,我彷彿就是坐在疾駛的車輛里,隔著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見的,無數稍縱即逝的燈光。對阿爾貝蒂娜生活過的地方,對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對她施過的微笑和秋波,對她說過的言語,對她受過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滿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謂的審美好奇只配稱作無動於衷!我對聖-盧產生過一次嫉妒,儘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裡,但它根本比不上阿爾貝蒂娜給我造成的這無限的憂傷。女子間的愛情實在過於神秘,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確切地想象出其樂趣和質量究竟是什麼。想到阿爾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劇院門口,一一點著數,放自己的一大批隨從過去,讓他們進入劇場。我未多加註意,其實阿爾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儘管那些地方跟她沒有直接關係,那只是一些她得以嘗到樂趣的尋歡作樂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繼踵之地)從我想象和回憶的門檻,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對這些地方已經有了內在的、直接的、痙攣的和痛苦的認識。愛情,就是心靈可以感覺的時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貞不渝的,那我對水性楊花就無法設想,因此也就不會痛苦;我之所以想象著阿爾貝蒂娜做這做那,心靈備受折磨,正是因為我自己始終存在著喜新厭舊的慾望,喜歡取悅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說。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園,桌邊坐著一批騎車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這就得歸結於這永久的慾望。所謂認識,只有對自身的認識而言。我們幾乎也可以說,所謂嫉妒,只有對自身的嫉妒可言;別人的行為是無足輕重的;我們只有從自身感到的快樂中才能引出智慧和痛苦。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臉色突然起火,雙目閃爍,我感到,彷彿有一道情熱的閃電無聲地劃過她的回憶區。她的回憶在回憶區內不斷發展,我卻一無所知。要企及這一地區,簡直要比登天還難。我想到,在巴爾貝克也好,在巴黎也罷,我認識阿爾貝蒂娜雖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的女友有一種特殊的美。她雖然發生了諸多的變化,但是已經流逝的時日卻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對我來說,這種美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東西。在這張泛著紅暈的臉龐後面,我感到蘊藏著一個萬丈深淵,蘊藏著我未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那些無止無境的夜晚。我雖然可以讓阿爾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雙手捧住她的臉,可以在她身上隨意撫摸,但是,我手中彷彿在擺弄著一塊含有太古海洋鹽量的石塊,或者是一顆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觸摸到的,只是一個生物體封閉的外殼,而生物在其殼內卻可以四通八達,大自然只是創造了人體的分工,卻沒有想到使靈魂的相互滲透成為可能。由於大自然的疏忽,我們如今落到這種境地,我為之多麼痛苦!我把阿爾貝蒂娜藏在家裡,前來拜訪我的人誰都想不到,在走道盡頭的房間里居然有她這個人存在。我把她藏得如此嚴密,猶如那瞞著眾人,將中國公主封藏在一個瓶里的人一樣。我曾經以為,這樣,阿爾貝蒂娜就成了一個美妙的囚人,從此能夠充實我的住宅。我發現原來事實並非如此(她的身體雖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卻逃脫了我的控制),她不如說象一個時間女神,不由分說地敦促我去尋找過去。雖然我為她不得不損失了若干年時間,損失了我的財產——但願我能對自己說,財產絲毫未受損失;可惜的很,這事未必肯定——對此,我無所惋惜。也許一人孤獨地生活會更有價值,更加豐富,更少痛苦。儘管斯萬建議過我搞搞收藏,德·夏呂斯先生也曾帶著風趣和傲慢對我說:「您家裡真丑!」責備我一點不懂收藏,但是這又於事何濟?我們四方尋覓雕塑和畫幅。把它們佔為己有;甚至不是出於什麼功利,專作欣賞之用;我們的小傷口就此很快癒合了。但是我們一不注意,或是阿爾貝蒂娜,或是那些無動於衷的人,甚或是我們自己的思想無意中干出了蠢事,傷口就立刻會重新破裂。因此,有什麼書畫雕刻能夠給我打開一個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個人之間的交流之路,繼而走向一條大道——這條路上通過的,是我們受其痛苦才能獲得認識的東西,即他人的生活?
有時候皓月當空,十分美麗。阿爾貝蒂娜上床已近一個小時。但我還是走到她的床邊,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這是真的為了讓她賞月。而不是為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裡好不好我才去她卧室的。她希望怎樣裝假,而且能夠怎樣裝假來逃離卧室呢?她必須和弗朗索瓦絲串通好了,否則此事絕對不能成功,走進幽暗的房間,除了白色的枕頭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髮,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能聽見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猶豫。但我還是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睡眠帶著喃喃的低語繼續流動著。她驚醒過來。無法言喻有多麼快活;我剛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來。兩臂纏住我的脖子,對我說:「我正在想你會不會來呢,」說完笑得更加厲害,更加溫柔了。彷彿她睡著的時候,那美麗動人的頭顱里裝進去的儘是快樂、溫情和笑聲。我喚醒她,猶如掰開了一隻水果,只見那解渴的果汁噴濺而出。
這段時間,冬天已經過去,美麗的季節重又歸來。阿爾貝蒂娜僅僅向我道安才來我的卧室。經常當我的房間窗帘以及上面的牆壁都還漆黑無光的時候,我聽見隔壁修道院花園裡,有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已經開始啁啾鳴唱,寂靜之中那豐富細雅的樂調,猶如教堂風琴一般;鳥兒借著呂詆亞調式1,已經唱起了晨經,用豐富輝煌的音符,將它看見的太陽撒入我昏暗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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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世紀宗教音樂調式。
不久,夜就縮短了。按原來的時間推算,還沒有到早晨我的窗帘上面已經透進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時間越來越提前了。儘管阿爾貝蒂娜矢口否認自己過著囚徒的生活,但我卻有這種感覺。我之所以繼續讓她過這種生活,這僅僅是因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門,開始為遷居的事作些準備工作。我們要購置一處房產,在那裡、阿爾貝蒂娜可以不用為我擔心,更加自由地過一種鄉村生活或海濱生活,划船狩獵,由她高興。可是到了第二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阿爾貝蒂娜身上包蘊的昔日的時光,我有時喜歡,有時憎惡(換了是現今的時光,雙方出於利益、禮貌或者憐憫,都在用被我們奉為事實的謊言,努力在時間和我們之間編織一道幕簾)。我原來以為,我對這過去的某些時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間它向我呈現出一個嶄新的面貌。她沒有設法向我掩蓋這種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現在我眼前的面貌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現在從她眼神背後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種善良的意圖;我突然間發現的,是至此我從未預料的一種慾望。我原以為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心同德,其實她與我是離心離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的時候,阿爾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見面;但她隻字不提,我估計,她甚至比她想象的還要早,就已重新見到了她。由於我在巴爾貝克產生了巨大的悲傷,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為我作出了犧牲,沒有留在巴爾貝克,當即隨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達巴黎以後,我就請求她去見安德烈,並問她:「她見到了您高興嗎?」眼下,邦當夫人給阿爾貝蒂娜帶來了一些東西,我注視了她片刻,對她說,阿爾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了:「她們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當夫人回答我說,「說到郊外,阿爾貝蒂娜不是個愛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崗。」我一聽到肖蒙崗這地名,忽然想起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過,她從未去過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實是最狡猾的敵人,它往往向我們心臟防備薄弱的部位發動突擊。阿爾貝蒂娜對她姨母說,她每天都去肖蒙崗,是否是在對她姨母說謊,而此後對我說根本不認識那地方,是否又在對我說謊?「幸好,」邦當夫人補充道,「這可憐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動身去一個鄉村了,去真正的鄉村,她很需要,這對她的健康有好處,她臉色那麼不好。今年整個夏天她都沒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氣。想一想,她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本來以為九月份就能回來的,沒料到她的兄弟摔脫了膝蓋骨,結果就沒能回來。」如此看來,阿爾貝蒂娜是在巴爾貝克等她,她卻瞞了我!確實,建議我回去,這樣顯得比較客氣。莫非……「對,我記得阿爾貝蒂娜跟我談起過這事……(這不是真的)。那麼這意外的事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對這一切,我腦子裡有些糊塗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事發生的正是時候,因為遲了一天,別墅就開始租用了,那樣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個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壞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趕緊發電,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她不來了,阿爾貝蒂娜趕緊通知租房介紹所。拖一天的話,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來是阿爾貝蒂娜改變了主意。她對我說:「我們今晚就走吧,」她說這話,眼前其實已經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爾貝克沒有見到那位女友,現在一回去就能見到了。這一切我原來都蒙在鼓裡。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來。提出如此客氣的建議,與她前不久一味拒絕的態度相比,真是起了天大的變化。我曾經以為,她說話那麼和藹客氣,說明她有了回心轉意。其實,這些話恰恰反映出我們不知不覺中情況已發生了突變。這種情況的突變,正是不愛我們的女人特有的複雜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這種女人顯得十分固執,對第二天的約會一口拒絕,說是她們疲倦了,再加上她們的祖父會強行留她們在家吃飯的。「那您可以吃完飯再來嘛,」我們堅持說。「他會把我留到很晚的,還會一直把我送到家裡。」說到底,她們純粹是已經跟喜歡的人訂好了約會。不想某君臨時改說有要事纏身,不能赴約。於是她們便來對我們說,怠慢了我們,她們感到非常遺憾,現在她們已設法打發了祖父,可以跟我們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離開我們。離開巴爾貝克那天,阿爾貝蒂娜就對我使用過這套語言,對那套言辭我大概還有鑒別能力,當然要闡釋這套語言,僅僅有鑒別能力還不夠,還需要回顧一下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兩大特點。
阿爾貝蒂娜的兩大性格特點此刻浮上了我的心靈。我們在記憶中找到的東西是形形色色,紛繁複雜的。記憶就如藥房和化學實驗室,有時候我們僥倖將手放入一瓶鎮靜藥水中,有時無意中放入了危險的有毒藥水。因此,阿爾貝蒂娜的性格特點,一個對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個卻使我沮喪不堪。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特點,是她做一件事情,習慣於要一舉多得,讓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這是阿爾貝蒂娜的典型特徵。她要回巴黎(安德烈不回巴爾貝克,這件事雖然使她感到難受,但這並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活不下去)。她要借這趟旅行的機會,設法使她真心相愛的兩個人都受感動,這就完全是她的性格所決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這次旅行是為了不撇下我一個人,她這是出於對我的忠誠,不願讓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讓安德烈深信,她本來在巴爾貝克多留一段時間,純粹是為了能夠見到她,現在既然來不了巴爾貝克,她在那兒多呆一分鐘也毫無意義了,所以當機立斷就趕回巴黎去見她。事實確實如此,阿爾貝蒂娜要跟我一起動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悵不堪,表示要回巴黎的願望以後,同時是在收到安德烈的電報以後,才作出這一決定的。安德烈和我,我們倆人互不通氣,她不知道我憂心如焚,我也不知道她發了電報。阿爾貝蒂娜的決定之突然,以至於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為,阿爾貝蒂娜的動身是出於我們倆各自有數的原因,而且動身這一結果離著原因又是只差幾個小時,因此多麼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可以認為,陪我同行這就是阿爾貝蒂娜的真實動機,但她一箭雙鵰,又向安德烈討了頭功,使她感激不盡。不幸的是,我隨即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的另一個性格特點,那就是她一經快樂的誘惑,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她。我記憶猶新,她決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於要去趕火車,當時神父想挽留我們一會兒,她就怕神父誤了我們的火車,使勁地催促。坐上小火車以後,康布梅爾先生問我們,是否能夠推遲一星期動身,她暗中向我聳肩,致使我深為感動。原來,她如此坐立不安、急於動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間空閑套房。那套房間我見過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財產,富麗堂皇;正午有一個老僕人看著,空曠、幽靜,陽光猶如一層薄紗覆蓋在沙發和卧室的椅子上。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就囑咐門衛,她們在卧室休息,別讓任何人前來打擾;門衛或是天真無邪,或是狼狽為奸,總是唯命是從。現在這套房間時刻都在我眼前搖晃。它空關著,每當阿爾貝蒂娜心情煩躁,神情嚴肅,她便去那兒跟她女友會面。她的女友無疑比她先到一步,因為她要空閑得多。在此以前,我從未想到過這套房間,可是現在對於我來說,它帶著一個可惡女人的影子。人類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學的發現對秘密的疆域只能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個嫉妒者把心愛的女子千萬個小樂趣給剝奪了,自然是要把她激怒的。儘管嫉妒者有時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那些樂趣已經成了女子生活的實質,所以她必將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無處尋覓。歸根結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願意因為我上了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當,因此受阿爾貝蒂娜的蔑視,有朝一日我會對她把話挑明,讓她明白,她儘管可以把什麼事情都瞞著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這樣,我也許可以逼她說出些實話來。但是,我現在還不願意把這件事兜出來。首先,她姨媽來訪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到,我的消息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會斷了我的這條消息源,而對沒有來源的消息又毫無畏懼,其次,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把握,願留阿爾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願意冒險,過多地引她發怒,其後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離開我。如果我根據她的話語——她對我的計劃總是表示贊成,表示十分喜歡這種生活,囚禁生活對她來說只剝奪了微乎其微的東西——來作推理,按此去尋找事實真相和預測未來,我可以毫不懷疑,她會永遠地留在我的身邊。為此,我甚至還感到十分為難。我感到,有許多生活天地我都還未體驗過,而且再也體驗不到了。因為我的生活已經作了交換,只能跟這麼一個已毫無新鮮之處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現在連威尼斯也去不了,因為一到那裡,我睡下以後心靈就會不得安寧,害怕她會被船夫、旅館夥計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這些想法也許不錯。但是,如果我根據另一種假設,即不是根據阿爾貝蒂娜的話語,而是根據她的沉默和目光、她的汗顏和賭氣、甚至於根據她的動怒——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告訴她,她只是在發無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聞而已——來進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麼我的想法是,這種生活在她是無法忍受的;她所喜愛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受到剝奪,這樣,她註定有朝一日要離我而去。如果她真要決定離開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夠選擇一個有利時機讓她走,也就是說,她走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個季節也應當是我想象不出她能到什麼地方去尋歡作樂,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家去。當然幾個月以後,她還是見到了凡德伊小姐。可是,從此到幾個月以後,我的心情會平靜下來,對這一切會變得無動於衷。前後相距幾個小時,阿爾貝蒂娜從決定不想離開巴爾貝克一變為決定立即離開,我發現了個中的原因,內心留下了小小的創傷。要想達到心緒平靜,無動於衷的那一天,必須等到這創傷癒合以後才行。如果從此我不再受到什麼新的打擊,那麼病症就會逐漸減輕,直至完全消失。現在已經可以看出,分手雖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於我目前病症還未減退,現在就實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難,所以還是以「冷處理」為上策。時機的選擇要由我來作主。如果在我決定分手之前,她搶先一步,宣布說她厭透了這一生活,一定要走,屆時仍然來得及考慮如何擊倒她。我可以給她更多的自由,向她許願,保證讓她立即得到她企盼已久的樂趣;如果只能靠打動她的心來獲得援救,我還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內心惆悵。所以關於這一點,我心底泰然。其實在這一點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邏輯,跟她說話,告訴她我的想法,從來不加註意,前後發生矛盾。基於這一假設,我猜想牽涉到分手的事情,她肯定會早早地提出她的理由來。這樣我可以從容地駁回她的理由,說服她。
我感到,我跟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則是無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福,也是不得長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爾夫人來訪以後,儘管我們倆人心情都十分愉快,但我仍憑著巴爾貝克時的明智,決意離開她,因為我很清楚,發展下去,對我並不會有什麼好處。只是我到現在都仍這麼想象,我對她的思念將是我倆分別時刻所留下來的一個顫音;一個加了持續音的顫音。因此,我願意選擇一個甜蜜溫柔的時刻,以後好讓我內心繼續震顫著這美好的時刻。不應該挑剔,左盼右顧,應該要有明智。可是既然已經等了那麼久,與其說眼看她象我從前一樣,媽媽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車站給我送別,我就一氣之下走開,還不如耐心地再等幾天,一直到出現一個可以接受的時刻,不然那就太沒有理智了。我不顧一切,對她百獻殷勤。買福迪尼長裙的事情,我們終於共同商定,還是用金藍面料、玫瑰襯裡訂製一件,現在剛剛做好。我一共預購了五件,很遺憾,她都沒要,單單喜歡那一件。春天來臨,她姨媽對我說的話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我終於忍不住發了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著那件福迪尼長裙。裙子使我想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為她作出的犧牲,然而她卻沒有絲毫感激之情。我雖然從未見過威尼斯,但是自從我孩提時要去那兒度復活節假,甚至更早一些,自從在貢布雷時斯萬送給我提香的版畫和基多的攝影以後,我對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嚮往。阿爾貝蒂娜那晚穿上那件福迪尼長裙,就彷彿是那誘人的、卻又隱而不見的威尼斯幽靈出現了。她渾身披滿了阿拉伯首飾,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猶如蘇丹臉上綴滿珠寶的面紗和金碧輝煌的威尼斯宮殿,想起安布羅瓦茲圖書館1的精裝圖書,想起雕刻著東方鳥的石柱;這些象徵著生死輪迴的東方鳥,在綢光之中相互映輝,閃爍出深藍的顏色,然而隨著我目光的移動,深藍色又變化為柔和的金色。這色彩的瞬息變化,猶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隨看小船輕輕的划移,湛藍的大運河瞬時會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樣。更別提那兩袖裡襯的櫻紅,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調,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提耶波羅2玫瑰色。
那天白天,弗朗索瓦絲無意中說漏了嘴,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對什麼事都不稱心;我讓弗朗索瓦絲傳話告訴她,建議她一起出去走走,或者告訴她我不出門,車子來接她;不管車子來接不來接,不管跟她說什麼她幾乎一概聳聳肩,愛理不理。那天晚上,我覺得出她脾氣不好,又逢上天氣第一次暴熱,我心情煩躁,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終於指責她忘恩負義:「對,您可以去問問所有人,」我失去了控制,聲嘶力竭地叫道,「您可以去問問弗朗索瓦絲。我這隻不過是嚷嚷而已。」我這一嚷,立刻回想起阿爾貝蒂娜曾經對我說過,我發怒的時候,她覺得我的臉色有多麼難看。她還給我引過一段《愛斯苔爾》3中的台詞:
瞧,這憤怒的前額沖著我,
我驚魂失魄知幾多?
唉!面對您眼中噴射的火,
試問哪顆勇敢的心不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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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處於義大利米蘭,擁有大量珍貴的古籍和手抄本。
2提耶波羅(1696—1770),義大利畫家。
3拉辛的悲劇。
我對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示後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風,自認失敗。我要向她顯示,我的講和是有武裝的、具有威嚇力的講和;同時我覺得,要她去除一刀兩斷的念頭,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兩斷。於是我說:「原諒我,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這麼發怒十分慚愧,後悔莫及。如果我們不再能和睦相處,如果我們必須分手,那也不應該這樣,這不配我們。如果必要,我們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誠地請求您原諒我。」我思忖著,如何彌補這一切,保證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時間,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後——過了三個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討好她一下,給她找一些她曾經有過,但已有好久沒再嘗到過的樂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給她造成的煩惱,也許我應該趁此機會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將煙消雲散,但是,我對她的警告會留在她的腦中;「是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多麼暴怒,請您原諒我。不過,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樣,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有些壞人總是千方百計挑撥我們倆的關係。為了不讓您遭受痛苦,我從未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您。有時我聽到一些告發以後,簡直要氣瘋了。」我想趁機向她表明,我對她去巴爾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說:「比如說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羅卡德羅,凡德伊小姐要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來。」她一陣臉紅。「是的,這事我知道。」「您能向我起誓嗎?這不是要跟她重拉關係吧。」「我當然能夠向您起誓。可是為什麼要說『重拉關係』?我跟她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關係,我向您發誓。」聽到阿爾貝蒂娜這麼當面撒謊,我十分傷心。明明是事實,這臉紅就是最徹底不過的坦白,可還偏偏矢口否認。她的不誠實叫我傷心。然而,這不誠實卻還包含著一層純潔心的抗議——我無意識中是準備相信她的純潔的。相比之下,她的誠實對我的刺痛更大。我問她:「您至少是否能夠對我發誓,您想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白日聚會跟您希望與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無關係的?」她回答我說:「不,這我不能對您發誓。我確實很希望再見到凡德伊小姐。」還在一分鐘以前,我恨她至今還要掩蓋與凡德伊小姐的關係,可是現在,她老老實實地承認,要能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興,我聽了又從頭涼到腳。毫無疑問,當時我從維爾迪蘭夫婦家回來,她問我:「維爾迪蘭夫婦是不是沒有請到凡德伊小姐?」她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來,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過後我大概形成了這樣一個推理:「她知道她要來,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興的事。只是事後她意識到,如果明說出來,就等於讓我發現,凡德伊小姐是個臭名昭著、在巴爾貝克如此使我絕望,差一點逼我自殺的人,她居然與此人認識,為此她對我閉口不談此事。」現在可好,她覺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認,凡德伊小姐來了她很高興。其實,她當時想去維爾迪蘭夫婦家那神秘的樣子本來就足以為證,可是我對這一點沒有足夠的考慮。儘管我現在心想:「她為什麼只承認一半?這豈不可惡可鄙,更兼愚蠢?」可是我精神如此崩潰,以至於我再也沒有勇氣在這一點上再跟她爭論不休,況且在這一問題上我缺乏證據,不佔上風。為了恢復我的優勢,我話峰急轉,立刻提到安德烈,因為安德烈發急電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將幫助我徹底擊垮阿爾貝蒂娜。「再說一件事,」我對她說,「現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寧,不斷地告訴我您在外面的關係,不過說的是您跟安德烈的關係。」「跟安德烈?」她叫道。由於怒氣上升,臉上生火;又由於驚訝,或者故作驚訝,她的兩眼直眨。「多……多動聽!!能否請教一下,都是誰告訴了您這麼些動人的事情?我能親自跟這些人交談一下嗎?能請教一下,他們這麼惡語傷人,有什麼憑據?」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沒法告訴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寫的人您也許很容易找到(我這麼說目的是告訴她,我才不信她真會去找),這些人似乎對您十分了解。我得承認,最後一封信(我指的就是這一封,因為信中涉及的是區區小事,說出來毫不困難)確把我惱火了,我得向您承認。信中說,那一天我們離開巴爾貝克,您之所以先想留下,后又改變主意走了,就是因為在這當兒,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訴您她將來不了了。」「安德烈給我寫信說她來不了,她甚至還給我發了電報,這事我很明白。我不能拿出來給您看,是因為我沒有留著。但是信不是那一天來的。再說,即便是那一天,安德烈來不來巴爾貝克,這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這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是發怒的表示,證明這事就是「跟她有點相干」,但這並不一定證明阿爾貝蒂娜回來純粹是為了見到安德烈。每當阿爾貝蒂娜發現,她向某人謊編一個行為動機。結果真正的行為動機被此人看穿了,她就會發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實實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也不管。阿爾貝蒂娜以為,有關她所作所為的這些情報,並不是那些人寫匿名信主動告訴我的,而是我拚命向他們索取的,這一點從她接下去跟我說的一番話里絲毫聽不出來,因為她那番話聽起來似乎已經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說法;這一點只有從她沖著我的一臉怒氣上可以看得出來。這怒火看來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總爆發了,就為此她認定,我從事的間諜活動,只能是我對她行動進行監視而發展成為的結果,對此她早已深信不疑。她的怒火一直發到了安德烈的頭上。她心裡肯定在嘀咕,現在可好,她連跟安德烈一起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說:「再說,安德烈也叫人惱火,叫人討厭。她明天回來,我可再也不願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這一點告訴那些對您說我是沖著她才回巴黎的人。我確實對您說過我認識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讓我說她長得什麼模樣,我卻說不上來,因為我見她也見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她卻對我說:「安德烈長得真動人!」誠然,這句話並不意味著阿爾貝蒂娜跟她有什麼愛情關係,而且每次我聽到她談起這類關係都是充滿了憤怒。但是,難道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嗎?由於她不認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遊戲就等於是有不道德的關係,這種關係在別人身上打上了烙印,在她心裡卻相當模糊;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她自己已經在無意之中起了變化。這種可能性還在於這一變化和對這一變化的無意識都反映於她跟我的關係之中,她在巴爾貝克時如此氣憤地拒絕了吻我,然而後來每天都是自己主動來吻我,我希望她再這麼長時間地吻我,呆一會兒就吻我。「可是,我親愛的,您要我怎麼去告訴他們,這些人我認也不認識。」我的回答如此堅定,本該可以消除凝聚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的異義和疑慮了,可是她的目光卻一絲不動。我緘默不語,可是她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就象面對著一個話還沒完的人。我再一次向她道歉。她回答說我沒有什麼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變得十分溫柔。但是我從她憂鬱憔悴的臉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個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別,而且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過一個星期她才能試穿福迪尼新長裙),也不可能做到得體,因為我母親和她姨媽周末都要回來。既然她立時不可能走掉,我為何還要跟她強調,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聽到她回答說就這麼說定了,我又如釋重負?她終於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這時她卻一反常態,轉過了身去,沒有還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鐘前我還在想念這巴爾貝克她拒絕了的,而後每天晚上她都給予我的吻。由於賭了氣,她似乎不願意向我表示溫存,以免過後讓我覺得這場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動跟這場不和協調一致。然而,雖然她嘴上不說,雖然她與我斷絕了肉體關係,但仍然希望有分寸地保持朋友關係。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運河熠熠如鏡的金藍和成雙成對的象徵生死的鳥緊緊抱在心懷裡。然而再一次地,她沒有還吻我,而本能地帶著預示死亡的凶獸那種不祥的頑固勁,抽開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來的這死亡的預感似乎也侵襲了我,使我充滿恐懼和焦慮,以至於當阿爾貝蒂娜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已沒有勇氣讓她離開,又叫住了她。「阿爾貝蒂娜,」我對她說,「我一點也沒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覺,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完全可以再呆一會兒。不過我並不一定要您這樣,我特別不想叫您累著。」我覺得,我要是能讓她脫掉衣服,換上白睡衣,她就會顯得較紅,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這樣和解就會更加徹底。但是我有些猶豫,因為她的長裙的藍邊給她的臉容增加了一層美麗、一道光韻、一片天色,失去了這些,我就會覺得她比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來,充滿了無限地溫存,但仍帶著憂鬱憔悴的表情對我說:「只要您願意,我可以留下來,我沒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靜下了心來。因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覺得我可以考慮將來的事情。而且她的回答里也包含著友誼和順從,不過這是帶有某種特性的順從,我覺得其界線就在於從這憂鬱的目光後面透露出來的秘密,在於她改變了的舉止儀態——她之所以改變,一半是出於不知不覺,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舉止與什麼事情採取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麼事情,我卻不知道。儘管她人在,我還是覺得,她只有象在巴爾貝克時躺在床上,穿著白睡衣,露出頸項,我才有相當的膽量,使她不得不讓步。「您既然如此客氣,留下來安慰我,您應該把長裙脫了才是,穿著多熱,又不隨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皺了。把裙子脫了吧,我親愛的。」
「不,在這裡脫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會兒到自己屋裡去脫。」
「那麼在我床邊上坐一會兒總願意吧?」「那當然願意。」不過她離著我,坐在我的腳邊上。我們談著話,突然聽見一聲呻吟,節奏均勻,原來是鴿子在咕咕叫。「這說明天已經亮了,」阿爾貝蒂娜說。她幾乎皺起眉頭,似乎在我家裡生活,錯過了美麗季節的樂趣一樣,對我說:「鴿子又出現了,春天來臨了,才會這樣。」鴿子的咕咕和公雞的報曉,兩者之間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澀,猶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裡面,柔板的主題是建築在第一段和結尾段的主旋律基礎上的,自然相互間有相似之處,但是調性和節奏的變化已將它們變得大不相同;一個門外漢打開一本有關凡德伊的書,會驚奇地發現,這三個樂段同是以四個音符為基礎,他在鋼琴上用一個手指就能彈出這四個音符,然而卻無法彈出這三段曲子。鴿子演奏的這段感傷曲就是一種小調雞鳴,它不會扶搖直升,飛向天空,卻象驢叫,平穩柔和,從一個鴿子叫到另一個鴿子,只作橫線移動,從不升騰,不能將這平平的呻吟轉換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後樂章反覆出現的歡樂高亢。我知道,我說「死亡」這個字,彷彿阿爾貝蒂娜馬上就會離開人世似的。看起來,事情本身其實要比事情發生的時候來得更加廣泛,發生事情的這一時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廣度。由於我們對事情保持記憶,所以事情能夠延及到將來,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事情在事情發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當然,有人會說,事情在將來是個什麼模樣,我們無法看見,但是事情在回憶當中不一樣也變了模樣?
我發現她不再主動吻我,心裡已經明白,要她吻我純屬白費心機,然而只有從新吻開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靜。於是我對她說:「晚安,時候太晚了,」我這麼說,可以叫她來親吻我,然後我們還可以繼續下去。但是,她跟前兩次一模一樣,說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覺,」只是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這一次我沒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沒辦法再躺下。我如同籠中小鳥,來回跳動,一會兒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走,一會兒又相對平靜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緒不寧,我心情能有相對平靜的時刻,是因為我每分鐘都多次反覆進行這樣一種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別,她一點兒也沒有跟我說起她要走,」這麼一推理我心裡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發現她走了怎麼辦!
我這麼擔心本身就說明是事出有因的。她為什麼沒有親吻我?」這麼一想,我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接下去我重又開始原來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減緩。可是這頭腦運動如此頻繁,如此機械,結果鬧得我頭昏腦脹。由此可見,有些心理狀態,例如焦慮,只提供兩項選擇,結果就會象肉體痛苦那樣,殘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無止無境地一會進行贊同我焦慮心情的推理,一會兒進行駁斥我焦慮心情,並給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間之狹窄,猶如病人靠內心運動不斷地觸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剛離開一會兒,片刻之後仍又回到了鎮痛點上。萬籟俱寂之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特殊,但卻叫我充滿了驚恐。是阿爾貝蒂娜房間窗戶猛然打開發出的響聲。等一切恢復靜寂以後,我捫心自問,為什麼這響聲叫我如此害怕?這響聲本身毫無可驚之處,但我覺得它使我驚恐萬狀是出於兩層意義。首先,我們倆人生活有一條公約,由於我怕風,晚上絕不開窗。這事阿爾貝蒂娜到這裡來住時我跟她解釋過;盡著她堅持認為這是我的一種怪癖,但仍然保證絕不違反這項禁令。因此對這類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謹慎。她知道,哪怕她詛咒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寧可讓壁爐煙火味熏著睡覺,也不會打開窗戶,就如早晨哪怕發生了天塌下來的大事,她也不敢讓人把我叫醒。這隻不過是我們生活的一項小小的公約。然而既然現在她可以不告一聲,擅自違犯這項約定,那還不意味著她從此可以肆無忌憚,違犯其他一切公約了嗎?其次,打開窗戶這聲音極其猛烈,幾乎是缺乏教養,她打開窗戶時似乎怒火滿腔地在說:「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氣!」我心裡沒有完全這麼想,而是繼續在想,阿爾貝蒂娜開窗的聲音,似乎比貓頭鷹的叫聲還要神秘,還要令人毛骨悚然。自從斯萬那天晚上到貢布雷來吃飯,至今我也許一直沒有過象現在這麼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過道里走來走去,想以此響動來引起阿爾貝蒂娜的注意,她也許會可憐我,叫喚我。可是她屋子裡沒有傳出任何響聲。在貢佈雷的時候,我叫我母親來。但跟我母親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氣。我善於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辦法,來保持她對我的感情。這麼想著,我就遲遲沒有叫喚阿爾貝蒂娜。漸漸地我感到時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經睡著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覺去了。早晨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叫喚,別人絕不會到我房間來;第二天我一醒過來,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我在想:「我要告訴阿爾貝蒂娜,我要給她訂造一艘遊艇。」我接過信件,目光沒有瞧著弗朗索瓦絲就對她說:「過一會兒我有話要對阿爾貝蒂娜說,她起身了嗎?」「起身了,起得很早。」「一聽這話,我頓時覺得,一陣狂風捲起千層焦慮之浪,在我心裡翻騰不息;風急浪涌,擊得我喘不過氣來。「是嗎?那現在她人在哪兒?」「大概在她自己屋裡。」「啊!那好,那好。我呆一會兒見她。」風浪過了,我開始呼吸。阿爾貝蒂娜還在這兒,對此我幾乎有點無動於衷。然而我又猜測她可能不在,這難道不幾近荒唐?我睡著了。儘管我敢肯定她不會離開我,我還是睡得不深,不過不深也只是相對她而言。因為,院子里修理工程發出的聲響,我睡眠中雖然隱約聽到,但毫不影響我繼續靜靜睡下去;然而,從她屋裡發出任何細小的顫動,她出來進去再躡手躡腳,她按門鈴再小心翼翼,都會使我驚醒,全身顫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聽到這聲音也會這樣。這就跟我外祖母一樣,臨終前幾天,她早已一動不動,進入靜止狀態。醫生們稱之為休克;可是別人告訴我,當我按習慣按了三下門鈴叫喚弗朗索瓦絲時,外祖母聽到以後就象樹葉似的開始顫抖起來;然而那個星期內,我為了不攪擾靈室的肅穆,按鈴的時候比平時都輕。不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實我按鈴有特別之處,不可能跟別人的鈴聲混同起來。這麼說,我是否也已進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經漸漸逼近?
那一天以及繼后一天,由於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結果我們兩個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沒有跟她談及遊艇的事。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了。可是晚上她吻我時繼續使用她那新的方式,為此我十分生氣。我只能把這看作是她藉此表明仍在跟我賭氣,我向她賠了那麼多的禮,對她那麼客氣,她還要那樣,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我從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體滿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覺她醜陋。為此我更加強烈地感到,初晴之日,萬欲萌動,為了她我卻失去了眾多女子和四方興游。中學時和女子們在濃蔭下的幽會,早已忘卻了,現在又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來。也許是由於這些回憶,這春天的世界別有一番情趣。我們的住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達這春天的世界剛剛三天,只見這地方晴空萬里,條條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參加鄉間野餐,划船嬉戲;在我眼裡這既是花草綠蔭的國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國度,到處充滿歡聲笑語,連我病後乏力的身子也有權去分享歡樂。然而,聽從於每日的惰性,嚴守貞潔,只能跟一個並非我所愛的女子交歡,被迫囿於家中,不能出戶遠足,這一切在昨日的舊世界,在荒涼的冬天世界似乎還可能,而在這鬱鬱蔥蔥的新世界里則再也不可思議;我在這新世界里醒來,就象年輕的亞當,第一次遇到生存的問題,幸福的問題,沒有前此消極方案的包袱。阿爾貝蒂娜卻壓著我;我瞧著她,一臉的冷漠和陰鬱。我感覺到,我們沒能一刀兩斷,實為一種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盧浮宮看看威尼斯畫,去盧森堡博物館觀賞埃爾斯蒂爾的兩幅作品——據別人剛告訴我的消息,蓋爾芒特剛將這兩幅畫賣給該博物館;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見到時曾欣賞不已——《舞之樂》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畫上有些猥褒的姿勢別挑起阿爾貝蒂娜對民間樂事的慾念和懷戀,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沒有經歷過,那煙火屏開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廳的生活,也許是很有味的。而且,埃爾斯蒂爾的畫上,南方綠蔭叢中還有裸體女性,儘管埃爾斯蒂爾本人只是將此看作一種雕塑美——但那豈不降低了作品的價值——說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綠蔭叢中的女子裸體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裸體女子仍有可能叫阿爾貝蒂娜想到某種樂趣。因此,我不得不放棄這些計劃,改為去凡爾賽。阿爾貝蒂娜不願意跟安德烈出去,一人呆在屋裡,穿著福迪尼浴衣看書。我問她願不願意去凡爾賽。她這人就是這一點非常動人,幹什麼事卻非常痛快,也許她過去一半時間都生活在別人家裡,因此早已養成這種習慣。決定跟我們來巴黎,她也只用了兩分鐘考慮。她對我說:「如果我們不下車,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蓋住她的睡衣,她在兩件福迪尼大衣之間猶豫了一下,猶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帶哪個朋友一起出去一樣,最後挑了一件深藍的,非常漂亮,然後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飾針。一分鐘內她已穿戴完畢,我還是在她之後才披好外套的。然後我們就一起出發去了凡爾賽。她行動之迅速,態度之溫順,使我較為放心了,彷彿雖然我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要擔心,卻需要放心似的。去凡爾賽的路上,我思忖著:「我畢竟沒什麼可擔心的,儘管那一天晚上發出開窗的聲音,我叫她做什麼,她還是百依百順的。我一說要出去,她二話沒說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藍大衣跟我來了,如果是一個反抗的人,一個跟我鬧翻的人,那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們在凡爾賽呆了很長時間。晴空萬里,猶如閑步的人仰卧田野有時所能看見的天空,一片湛藍,略透蒼白,然而顏色是如此純一、如此濃厚,讓人覺得蒼穹所用之藍色不摻任何雜質,而又深不見底,無窮無盡,任憑你在其間縱深遨遊,除了這藍色,不可能發現任何一粒其他物質。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類藝術,還是自然風光,她都喜歡宏偉壯觀,她就喜歡看見聖蒂萊爾教堂的鐘樓直刺這蔚藍的天幕。突然我對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懷戀之情,因為我聽到一種聲音,雖然我一時還分辨不出是什麼聲音,但我外祖母聽到,跟我一樣,也會非常喜歡。這聲音聽起來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爾貝蒂娜說,「有一架飛機,它飛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環視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閑步者那樣,只見那一片純質的蔚藍,不見任何黑點。但我確實聽見翅翼的震顫發出的嗡嗡聲,突然那翅翼進入了我的視野。高空之處,一對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閃一閃,在純藍不變的天幕上打了一個小褶。我終於找到了這嗡嗡聲的來源,原來是這隻小蟲子在也許有兩千米的高空上來回折騰。我看見了它在嗡嗡作響。以前長年之中,由於地面距離還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縮短,兩公裡外傳來的火車汽笛使我們激動不已。如今,並在今後一段時間內,使我們激動的是兩千米上空飛機傳來的嗡嗡轟鳴;兩者具有同樣的美感,因為縱向旅行所跨越的距離與地面距離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讓人看來是超然另定的,這純粹是由於我們覺得無法企及的緣故,其實兩千公尺以外的飛機並不比兩公里以外的火車更遠。甚至還更近,因為飛機是飛行於更為純凈的空間,旅人並未切斷與出發點的聯繫,猶如風和日麗的海面和平原,船隻駛遠或微風輕拂,便會在萬頃海洋和無際的麥田上留下道道漣漪。我們很晚才踏上歸途,路邊一條紅褲緊挨著一條短裙,讓你不時發現一對對情侶。我們車子駛過馬約門回去。巴黎的建築失去了立體感,成了一幅線描畫,猶如一座城市被毀之後,我們畫此類畫來勾勒其原有圖景似的。然而,圖景四周勾出一條極其柔和的藍線,將圖景烘托得更加美麗。我們的眼睛四處貪婪地搜尋,這吝嗇而又美妙的色調從何而來,原來是一輪明月。阿爾貝蒂娜無限欣賞。我不敢對她說,我如果是單身一人,或者是在追逐陌生女子,這景色會使我更加心曠神怡。我給她吟誦了幾段詠月詩和散文,告訴她從前的銀月怎麼到了夏·多希里昂筆下和雨果的《埃維拉尼斯》以及《泰雷茲家的晚會》詩里變成了藍色,又怎麼通過波德萊爾及勒孔德·里爾復變為金黃色。然後,我向她回憶起《沉醒的博茲》末尾象徵新月的意象,吟誦了整部詩篇。
每當我重憶舊事,我說不清她一生的慾望多麼反覆無定,時時充滿矛盾,謊言無疑又使事情變得更為複雜,我記不確切當時我們談話的內容了,只記得她對我說:「噢!瞧這姑娘多漂亮,高爾夫球又打得那麼好。」我問她姑娘叫什麼名字,她立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而又傲不可訓的樣子——這類撒謊者每次要避開一個問題,都千篇一律地採取這種姿態——回答說:「啊!我不知道(無法奉告,實在遺憾),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爾夫球,但從來就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個月以後,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你上次說到的那個姑娘,即那個高爾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認識她吧。」「啊,對!」她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說的是愛彌麗·達爾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撒謊猶如構築野戰防禦工事,既然姓名守衛戰失利了,就必須趕緊轉移,尋找可能,守衛其他防線。「啊,我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住什麼地方。我看不出有誰能告訴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認識她。她不是我們一小幫的,如今我們這幫人也各奔東西了。」另一些時候,謊言如同無賴:「唉!我要有三十萬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緊嘴唇說。「有了這些錢你想幹什麼呢?」「我就要請求您允准我留在你家裡,」她吻著我說,「到哪兒我才會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將其謊言考慮在內,也叫人難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楊花,她的慾望是何等的朝三暮四。她愛某人愛之發瘋,可三天一過,她已不願再接受此人的拜訪;她要畫畫,兩天之中表現得急不可耐,幾乎是急出了眼淚——不過眼淚一流出來就幹了——反正爭得就象被人搶走了奶媽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買顏料畫布,她卻一個小時也不能等待。她對人,對物,對事,對藝術,對國家,感情都是如此多變,其實她對萬事萬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歡錢財的話——我對此有些不信——也不會比喜歡別的東西更為長久。當她說:「啊!我要有三十萬法郎年金多好」時,儘管她表達了一個不好的想法,但她絕不會抓住此念,緊緊不放,猶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維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圖,她就希望去參觀羅歇,又好比她要尋找高爾夫朋友,要坐飛機,要去姨母家度聖誕,或要重握畫筆,等等,她都是說過即忘。
「說真的,我們倆誰也不餓,不如到維爾迪蘭夫婦家去,」她說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時候。」「可是您要也對她們有看法怎麼辦?」「噢!有好多關於他們的傳言,可是說到底,他們也不至於那麼壞,維爾迪蘭夫人對我向來不錯。再說,一個人也不能總是跟人人都鬧翻吧。他們是有缺點,可是缺點誰還能沒有?」「可是您不夠打扮,該回去打扮一下,那樣時間又晚了。」「對,還是您說得對,我們還是回家省事。」阿爾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順的態度,每次都讓我十分驚奇。
我們的車子開到一家點心店門前停下。這家店幾乎坐落在城外面,當時頗有點名氣,一位夫人行將出來,在向老闆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闆娘忙著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的點心,因為時辰已經不早。阿爾貝蒂娜朝老闆娘瞧了多次,彷彿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闆娘只是走到我的身邊,問我要點什麼。老闆娘長得又高又大,此刻站著給我們上點心,阿爾貝蒂娜坐在我旁邊。阿爾貝蒂娜為了吸引老闆娘的注意,每每直線地將目光往上舉,可是因為老闆娘緊靠著我們,阿爾貝蒂娜不僅要儘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還要直爬陡坡,沒有傾斜一點的可能。她不能過高地抬頭,只能將目光升到那不象樣的高度,去夠老闆娘的眼睛。阿爾貝蒂娜出於對我的禮貌,迅速將目光降下來,老闆娘未加註意,仍在忙她的。這樣,阿爾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運動,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繼后,老闆娘開始收拾旁邊一張大桌子。這下阿爾貝蒂娜的目光能運轉自如了,偏偏老闆娘的目光沒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對此我並不驚奇。這女人我認識一些,我知道她儘管結了婚,卻仍還有著幾個情人,但事情又瞞得滴水不漏,見她那愚不可及的樣子,我對這一點大惑不解。我們吃完點心的時候,我看了這女人一眼。她全神貫注地收拾東西,我朋友如此反覆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視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這未免有些失禮。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腳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調匙和水果刀放回原處等等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來干,而是節省人力,扔給機器去完成,那我們也就不會看見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注意竟那麼全然不放在眼裡。可是,她眼睛並沒有低下,並沒有全神貫注於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嫵媚橫流。確實,如果這個老闆娘不是一個蠢而又蠢的女人(這不僅出自於她的名聲,光憑我的經歷,我也一目了然),這淡漠倒可能是一種極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牽涉到他們的慾望和利益,儘管他們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無成,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卻能立刻適應最為錯綜複雜的形勢。不過不管怎麼說,對老闆娘這樣一個笨女人來說,這個假設未免過於複雜了一點。這種笨傻甚至還呈現出無禮的形態,這真是不可思議!她連一眼也不瞧阿爾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見她。這對我的朋友確實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興,阿爾貝蒂娜也得到了一個教訓,看到了對她不注意的女人畢竟大有人在。我們告別點心店,回到車上,已經踏上了歸途,突然我後悔起來,由於我經常到店裡訂點心,老闆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順便把她拉到旁邊叮囑她一句,請她別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訴我們來時遇到的剛出門來的那位太太,其實即使那位太太從點心店間接打聽到阿爾貝蒂娜的住處,那也純屬枉然。我只是覺得走回頭路太遠了,而且為這區區小事專程趕回去,在愚蠢且愛說謊的老闆娘看來,也未免有些小題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後我得回這兒來吃點心,來補這囑咐;我們每每把要說的話忘了一半,把十分簡單的事情分好幾次做,這很討厭。
那天晚上,猶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樣,晴暖的天氣又跳了一級。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聽見電車穿行於馨香之中;空氣中熱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變得凝固起來。相反,我的屋子較為涼爽,稠密的空氣滲進來以後,將盥洗室的氣味、衣櫥的氣味和沙發的氣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線中泛著一層珠光,給窗帘和藍緞沙發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氣味並列直立著,互不混淆。不是異想天開,而是確屬可能,我僅借著這清晰可辨的氣味,就立刻覺得自己彷彿來到了郊外的一個新區——與巴爾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區相仿——我彷彿走在太陽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見的並不是乏味的肉鋪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滿鄉村野趣的餐室;呆一會兒我一經到達,果盤中的櫻桃和杏子、蘋果酒以及格律耶爾乳酪便散發出陣陣香味,馥郁繚繞,在若明若暗之中輕輕雕飾出瑪瑙一般的鐘乳紋,而稜鏡玻璃的餐刀架卻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點點孔雀花斑。
猶如風在逐漸增大,樓下駛過一輛汽車,我聽之異常高興。我聞到了汽油味。善於挑剔的人會覺得,空氣中飄蕩著汽油味,是一大遺憾(他們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在他們看來,這氣味把鄉村的空氣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他們注意事實,認為如果人類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別更多的香味,那麼人類就會更加幸福,就將富有更濃的詩意,這其實不過等於說,不穿僧袍,換上豪華套裝,生活就會更加美麗,這不過是將天真無知套上哲學外衣而已。對於我來說,這汽油味卻是另一回事(與此相仿,樟腦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並不好聞,卻能使我激動,它喚起我對到達巴爾貝克的當天那湛藍的大海的回憶)。在我去古維爾的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的日子裡,這氣味和著機器噴冒的黑煙,曾多少次消散於蒼白的藍空;多少個夏日的午後,阿爾貝蒂娜畫畫,是它伴隨我出門溜達。現在我身卧暗室,這氣味又在我身邊吹開了矢菊花、麗春花和車軸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樹前的馥香,受其濃烈成分的牽制,固定在山楂樹籬前的範圍內,不能向遠處飄發。它是四處飄揚的芳香,大路聞之賓士,土地聞之改樣,宮殿紛紛跑來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動力騰飛的象徵;它喚起了我巴爾貝克的舊夢,登上鋼筋水晶罩的雙翼飛機,但此次並非攜帶過於熟悉的女子共訪舊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飛一處新地作愛。這氣味時時伴隨著汽車喇叭聲,我就象為軍營起床號那樣為這喇叭聲填詞:「巴黎人,起來吧!起來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裡去划槳!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樹蔭下!起來吧!起來吧!」這翩翩浮想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我連連慶幸自己訂下了「嚴規」,非我叫喚,任何「膽怯者」,無論是弗朗索瓦絲,還是阿爾貝蒂娜,都不敢到「深宮內庭」來打攪我,真可謂:
君權嚴酷,把我禁錮,
難見吾民吾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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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見拉辛悲劇《愛斯苔爾》第一場第三幕。
突然景緻變了。回憶中出現的已不再是昔時的印象,而是舊日的慾望。近時金藍的福迪尼裙衣喚醒了這一慾望。它在我眼前展現了另一種春天的景色,不見嫩綠滿枝,甚至不見花草綠蔭,但見一個名字——威尼斯。此處的春天是經過提煉,只剩精華的春天,春時的綿延、趨暖和開花不是表現為一塊濁土的蔭發,而是一片凈水的翻騰。這裡的春天沒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喚,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著春水,春水則閃爍著藍寶石的幽光,赤裸著全身擁抱這五月。四季更替,海灣未曾開花,年復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風韻。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說我偏要想象,正是這慾望,在我孩提時代,由於出發心切,結果反而摧毀了我出發的力量:威尼斯之夢給我一片遐想。大海猶如一條蜿蜒的河流,曲曲彎彎環抱著一個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條湛藍的紐帶繞著全身,與世相隔,獨立發展之中開創了獨樹一幟的繪畫和建築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園,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鳥;它亭亭玉立於大海之中,海水拍擊著柱子,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對黑暗中永不閉息的藍寶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頭上,使之永遠五光十色,斑駁陸離。
是的,該是動身的時候了。自從阿爾貝蒂娜不再掛著跟我賭氣的樣子,我覺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犧牲一切而佔有的財富了(我們犧牲其他一切財富,也許是為了擺脫憂愁,擺脫焦慮,現在這些都已平息)。我們穿過了一度以為穿不過去的布圈;我們驅散了風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測的無名的仇恨,或許說無底的仇恨,也煙消雲散了。從此,原先暫時撇開的問題現在又回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從中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為她並不愛我。趁她溫順地贊同——她的溫柔我還可以用回憶來細加回味——這時離開比較好。是的,時機已到。我應該打聽清楚,阿爾貝蒂娜何日離開巴黎,在邦當夫人這裡採取果斷的行動,以肯定阿爾貝蒂娜那時候既不能去荷蘭,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時候此次動身已看不出什麼不便,就挑選一個象今天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毫無牽挂,心裡充滿無限慾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應該不見她,讓她出去以後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畢,給她留個條。既然她這時節要去的地方,一處也不可能叫我心煩意亂,我應該趁此機會,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裡不會去想她會做出什麼不良行為——何況此刻我對此已完全無動於衷——不要再見她,趕緊去威尼斯。
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讓她替我去買一本導遊和一份火車時刻表。跟我孩時準備動身去威尼斯一樣,此刻要實現的慾望跟當時一樣強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實現過一次慾望,即巴爾貝克之行,那一次毫無樂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個可感知的現象,也許跟巴爾貝克所差無幾,也未必能實現我無以言表的夢幻,即哥特式時代帶來的夢幻。這時代伴隨著一江春水,不時衝擊著我的心靈,產生嫵媚動人而神秘莫測的景幻。弗朗索瓦絲聽到我的鈴聲走了進來:「先生今天怎麼這麼晚才按鈴,」她對我說,「我很著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晨八點鐘,阿爾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沒敢不給。我又怕來叫醒先生,先生會罵我。我想先生快會按鈴的,就叫她再等一個小時,可是白搭。她沒聽我的,留了這封信給先生,九點鐘的時候就走了。」聽到這兒,我氣已接不上來——我還深信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無動於衷,可見我們對自身是多麼缺乏了解。我雙手捂住胸口,雙手突然汗濕,自從我朋友在小火車上告訴我有關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後,我雙手還是頭一次這麼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絲,謝謝!您沒來叫醒我,當然做得很對。現在您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過一會兒我再按鈴叫您。」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