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1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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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在北京時,與我談過一個創作上的問題,他認為,很多作家,尤其是社會主義作家,喜歡把他們創作的主題依附在某些母題上,比如命運啊痛苦啊之類,這些問題很容易被任何人提出,但卻無法被任何人解決,因此,作家做的工作只是在不斷地重複地闡述這些母題,也就是說,沒有人會講「為什麼要有命運存在,為什麼要有痛苦存在,它們的存在有何意義,它們的存在是可知的,還是不可知的」這一類事,作家只是對於題目做出闡述,只是告訴你——「世上有命運有痛苦這回事,以我的經驗看,它是這麼表現的——」
這是可笑的,小說就是這麼一種可笑東西,它是一種胡言亂語,只有在作者與讀者都自信自己知道些什麼的時候它才得以存在。
但作家們的工作有一些令我十分不滿,原因之一,那就是瑣碎異常——說一千道一萬,只是為了一句話,比如,人的命運是荒誕的,痛苦的之類。本來一件簡單的事情,作家們做起來卻很麻煩,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樣對讀者不公平,有點像欺負人的過程,你遇到一個小孩,想告訴他被人打很疼,很不好受,你告訴他、或者打他一下就夠了,但不行,你要先打出一記耳光,然後再踢上一腳,然後腦後一拳把小孩放倒,騎上去,再揪住他的頭髮,把他的腦袋往石頭上撞,然後你起身,找到一支棍子,猛擊向小孩的腹部,然後你再度離去,回來時手上出現一把砍刀——最後,你對小孩說,現在你知道了,被人打很疼,很不好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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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有個桂冠詩人叫普魯斯特的,一生平淡,事業基本平坦,愛情順利,寫出大量不疼不癢的長短詩,他死前就想好自己的墓志銘,死後墓碑上便出現了這樣一句話,用來說明他的一生與世界的關係,叫做:「我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間的爭吵。」
這幾乎可算是對完美人生的總結,優美雋永又溫情脈脈,完全是一句詩。
但是我不能同意他的觀點,因為他的觀點實在很不廣闊,個人經驗濃重,那種美好愉快的經驗甚至令人氣憤,我想我無法獲得那種經驗,很少有人能獲得那種經驗,我是說,在看到這個如此黑暗的世界之時,我幾乎可以斷定,如果這個世界是個大眾情人,那麼我對她的追求絕不會成功,我既不想強姦這個世界,也不想做無聊追求者,因此,我只好與她分道揚鑣,陷入孤獨,然後我會在墓志銘上照實寫道:我與這個世界也許有些相干,但相干到何種地步,非常遺憾,也許要到了那邊才能知道。
這也是我在與陳小露分手后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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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陳小露的情感糾葛離我而去之後,理所當然地給空虛留下一個空缺,隨著空缺的增大,空虛感也與日俱增,因此,排解它們簡直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叫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住在北京。
我說過,北京是個大城市,有很多人,其中不乏與我同樣的經歷者,對於這種人,北京當然有所準備,北京是個經驗豐富的主人,善於對付形形色色的傢伙,北京很會看人下萊,這在中國的城市中無疑算是得天獨厚,於是,我坐上計程車,去領取北京的禮物,禮物如此之多,幾乎叫我目不暇接,還未到手便已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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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來月的時間,我每晚出動,留連於酒吧、迪廳、飯館等公共場所,勾搭每一個可以到手的姑娘而不問好壞,結果令人十分難過,這在我的日記中有所反應。
日記一:今天我與建成來到一個迪廳,我們在吧台喝了一杯啤酒,然後在人叢中尋找可以與之交談的單身的姑娘,我們沒有找到,只好又喝了一杯啤酒,然後回家睡覺。
日記二:今天,我又出動了,與我的一個朋友老孟同行,老孟是我的大學同學,他有一輛紅色夏利,他有個特點,那就是倒霉,尤其是在與姑娘的關係上,他認識不少姑娘,可惜也只停留在認識上而已,但他不以此為滿足,他要更進一步,他有個外號叫「情聖」,很多外號都是根據本人的反意取的,老孟的情況如何,看看下面便知,他正巧沒有生意可做,閑得發慌,見我苦悶,好心帶我去嗅蜜,我當然非常歡迎,於是,我坐上他的車,被他帶往和平賓館,在那裡,我們看錶演,姑娘們飛舞的大腿搞得我心煩意亂,我們都喝了不少酒,終於,老孟找到兩個願意跟我們說話的姑娘,不幸的是,她們在我們替她們結了酒賬之後就溜掉了,當然,酒賬很貴,一句話,我們被騙了。
日記三:我們再次被騙了。原委是這樣的,我們來到一家夜總會,本想看看,卻被領班熱情地領進包間,我們挑了兩個三陪一起喝酒唱歌,老孟唱得很好,兩個姑娘不斷為他鼓掌,我閑在一邊,終於,我們向兩個姑娘提出帶她們出去過夜的要求,她們沒有拒絕,我們談好了價錢,彼此滿意,我和老孟趁姑娘不在意時彼此對視,臉上露出得意地笑容。我們要等到她們深夜兩點下班后才能帶她們一起回家,於是,我們繼續與她們喝酒唱歌,直至她們答應的時間,我們付完小賬,在結包間費時,我們發現,我們要付出三千六百元,我們忍痛付完賬,到外面去等兩個姑娘,不幸的情況出現了,兩個姑娘插上翅膀,不翼而飛,一點信義也不講。
日記四:我們又出動了,我現在不想出動,但寫作無法進行,只好以出去散心來作借口,老孟與我的經濟狀況被出動搞得很狼狽,而且,一無所獲,我們決定,退而求其次,於是來到一個據說是色情場所的歌舞廳,我們在那裡找到兩個姑娘,一個像心懷叵測的受氣包,一個像專橫殘忍的無尾猿,與她們呆了半小時后,我吐了,不全是因為酒喝得太多,我得承認,相貌很重要,其重要程度超過平常想象,貌似天使的魔鬼與貌似魔鬼的天使之間,我很可能選擇前者,這是審美在起作用,我在動物園猴山邊上看猴兒常常想,美是相對的,因為所有的猴在我眼裡無甚區別,但在實際生活中,美似乎是絕對的,我無法與相貌過於奇特的姑娘上床,甚至一起吃飯也會感到難以下咽,怪不得生活中有偶像這種現象,人們在很多時候需要形式,對內容採取迴避態度。
日記五:我們又出動了,真可怕,簡直是活受罪,明知沒有什麼結果卻非要試試,難道生活的本質就是如此嗎?我與老孟約定,我們只是找到一個美女如雲的地方看看即可,我們真的找到了這樣的地方,在一個記不清名字的酒吧,我們見到很多美女,以至我們的眼睛都忙不過來了,可是,我們很快便厭煩了,她們與別人在一起,與我們毫無關係,活像是在故意氣我們一樣,這種情況令我們無法忍受,從酒吧出來時幾乎有點憤憤不平,這一切都像在提醒我們,我們與美好的生活毫無關係,我們連肉體美都無法享受,更不用提精神美了,這一情況還給我個人帶來一個不妙的感覺,我就像是一個無人理睬的垃圾,這讓人有一種羞恥感,也正是由此,我想我很能理解那些曾經使歷史倒退的革命,那是人的本能,這種本能一定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那就是對美好事物的佔有慾,美好的事物並不多見,因此,從一群人手中換到另一群人手中也是在所難免,一個即使是最文明的社會,也不過是能給更多的人提供機會罷了,沒辦法,僧多粥少啊!
日記六:我與老孟違反了不嗅良家婦女的規定,我們約了兩個姑娘,把她們帶回我家,我做飯,老孟唱歌,但良家婦女也有毛病,就是太計較,如果不騙她們幾乎無法得手,如果只提出性要求而不談其它,那麼就是不尊重良家婦女的生活方式,因此,我打了退堂鼓,半夜一點,開著老孟的車,分別把兩個姑娘送回家,等我回來時,老孟由於失望,已經睡著了。
日記七:我們又出動了,這對我與老孟來說,已經成了自我折磨,我們一連串了四個迪廳,三個酒吧,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我的兜里裝了一堆門票,我認為,這樣花錢效率太低,我與老孟經濟水平相差無幾,我們不是有錢人,但我們卻像有錢人一樣渴望姑娘與愛,而且,我們很少能佔有美好的事物,因而,對美好的事物除了渴望,還非常好奇,但美好的事物對我們卻不感興趣,我不責怪世上有美好的事物出現這件事,我只是自責,因為,面對現實,我實在是太不自重,應當過與自己身份相符的生活,不是嗎?
日記八:我們幾乎是恬不知恥地再次出動,在車上,我們聽羅大佑的歌——「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這首歌是如此色情,以至於我幾乎想到使用海誓山盟這種不要臉的手法贏得姑娘的歡心,我們去見了一個姑娘,請求她再幫我們約出一個姑娘,她人不錯,挺幫忙,老孟的手機都被她打沒電了,可惜,她的朋友都很忙,出不來,於是,我們只好兵分兩路,我回家,老孟與她談情,我回家后十分鐘老孟就到了,他說他也沒戲,我記不住這是第幾次了,我們兩個難兄難弟在飽受挫折之後,心中不禁泛起一種想抱頭痛哭的激情——為陰莖而奔忙真是太慘了。
日記九:這是上午十點,我發誓,再也不出去了!馬上開始寫作,中午休息時間看電影史,用晚上時間看笛卡爾的《第一哲學沉思錄》,這樣既可增加知識,又可免受侮辱,實在不行,就解積分題,玩電子遊戲也行,總之,不再出動。這個決定一定要堅決執行,不能馬虎。
日記十:如果我在昨天上午發過誓,那麼到了晚上我一定是改主意了,老孟來時我剛看了三頁笛卡爾,但他的一句無聊啊之後,我便收拾停當,與他一起出門,坐到他的車上,我的心情很不平靜,甚至有一種犯錯誤的感覺,不僅是感覺,簡直可以說是衝動,我又犯錯誤了,我們去桑拿,然後進包間按摩,與姑娘的手剛一接觸,不爭氣的陰莖便「當」地一聲勃起,暴露了一切,但姑娘不為所動,她佯裝不見,我也只好如此,半個鐘頭后,我付了她一個鐘的錢,然後出來,我想我無法忍受類似按摩這樣強烈的性挑逗,尤其不能到這種健康按摩的地方來,我滿腔慾火地進來,未得到任何滿足卻被搞得更加慾火滿腔,這不好,對我身心的健康發展十分不利。這便是發生在昨天夜裡的一切,我一定要記取這教訓。但是,今天我仍未記取教訓,號稱情聖的老孟由於連續多日沒有得手,已經變得十分煩躁不安,他又來找我,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嘴裡只是叨念著去吧去吧,於是,我們一起來到一個酒吧,這次他約來的兩個姑娘號稱大喇,其實只是徒有虛名而已,也許是因為對我們不感興趣,她們的表現完全像兩個剛烈女子,願剛烈女子肛裂吧,這是我對她們的祝福,我們得到她們的許諾,明天與她們一起開車郊遊,做夢吧!我想,我們不能因為想操她們而與她們郊遊,這麼做太不直率,太不真誠,完全是虛偽,我不喜歡虛偽,因此,我決定不去,回來的路上,老孟先是埋怨我,後來對我說,像我這種理想主義者,在色情方面不可能有所斬獲,以致連累了他,我同意他的觀點,作為補償,決定獨自承當一晚的費用,但老孟堅決不同意,看來友誼遠勝於色情,但是,為什麼不能做到見友忘色呢?見友的結果往往是,兩人都想起色情,看來,友誼雖勝於色情,卻不能代替它——除此之外,友誼與色情還有什麼關係呢?這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日記十一:「就此打住。」這是我今天見到老孟的第一句話,但是,無可救藥,我們又出動了——完全是自找苦吃,老孟是這樣啟發我的:「在探索色情的路上,沒有捷徑可走,只有敢於克服千難萬險的人,才有希望到達光明的終點。」他的話雖然給我了一些信心,但我卻不敢苟同,我們來到一個迪廳,兵分兩路,去尋找我們中意的姑娘,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竟然發現了她們,我們與她們蹦迪,請她們喝酒,把她們帶出迪廳,天哪!我和老孟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燈光下,她們與迪廳內是如此的不同,活像兩個小鬼兒,這時,我才發現,所謂迪廳,不過是人間地獄而已,那裡面黑古隆冬,什麼也看不清楚,在刺耳的音樂聲中,在陰森的藍光之下,人影綽綽,甚是可怖,裡面的姑娘看似迷人,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後果不堪設想,她們長成這種樣子,居然也敢出來混,實在不負責任,為什麼不去羞憤而死呢?我和老孟交換了一下眼色,對姑娘說,我們要去洗手間,姑娘說她們也要去,於是,我和老孟機智地擺脫了她們,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心情舒暢,一起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只有勝利大逃亡的罪犯才能有我們的好心情——我決定,從明天開始,遠離這種不健康的娛樂,結束這種不體面的夜生活,重新做人,不再做色情的奴隸——
日記十二:我們又出動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了解了也沒什麼意思,就像倒霉,你知道有倒霉這回事就完了,不必親自去倒一遍——以後,我決定不與老孟這種人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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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老孟在天津有了生意,於是離我而去,老孟走後,我翻看自己慘不忍睹的日記,不禁感慨不已,四處尋找姑娘的日子結束了,留下的只有不光彩的悔恨及受挫后的嘆息,一天中午,我獨自去一個公園散步,回到家后,忽然想到我在公園看到的兒童遊樂場,奇怪的是,從人類給兒童提供的遊戲里,我居然大致可推測出人對自己存在的態度。
第一個我想到的是滑梯。這像是一個隱喻,你一階階爬到某一高度,忽然之間,你往下一坐,眨眼間便出溜到原地。
第二,轉椅。你坐在上面,除了暈頭轉向以外,什麼也感覺不到。
第三,捉迷藏。別人藏起,你去找,找到后,你去藏,別人找。
這是三個我童年時代經常玩的遊戲,那時我們家住在太平街,靠近陶然亭公園,於是便天天與夥伴們去公園玩,而且樂此不疲,長大以後,驀然回首,我忽然發現,到現在為此,原來我所做的任何事都與這三個遊戲有關,而且感受也相同,叫人奇怪的是,我為什麼不知厭倦,總是在重複相同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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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在杭州演戲,我的小說進展緩慢,於是決定去看看他,順便在西湖邊上散散心,我到了以後,建成的戲正好全部拍完,於是我們兩人游起了西湖,正是秋天,西湖處處美不勝收,除了每天喝假龍井,吃西湖醋魚外,我們幾乎無所事事,不是在蘇堤上散步,就是坐著船在湖中閑逛,也去過西泠印社,給我的印象是,在那個巴掌大的小園裡,最少可以容下二十對青年男女談情,而相互不影響,真是設計得巧奪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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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杭州回來以後,我的心情仍不見好轉,我意識到,寫作是一個叫人痛苦的生涯,痛苦的根源在於,寫作讓人思考,思考不是什麼樂事,思考之下,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的事物慢慢變得支離破碎,荒謬絕倫。置身於這種感覺之中,真是叫人有說不出的掃興。有一陣,我幾乎相信自己是一個鬼魂,而周圍的世界僅僅是一個幻覺而已。那一陣兒,我天天做夢,在夢中我干出一件又一件叫我醒來大惑不解的事情。
比如:我夢見自己曾經到過月球,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外星人,我與外星人一起聊天,抽煙,外星人在月球上有個雙人沙發,我們一起坐在上面,把地球當做一個連續劇來看,天天樂此不疲。還有時,我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奇怪的粒子,我可以在同一時間以不同速度運動,這樣,我便可以同時在宇宙各處出現,真是自由到了極點。也有時,我夢見自己同時變成兩隻不停吵架的貓,直攪得四鄰不安,令人十分討厭。
這一切的結果,是我對人生的一切更加淡泊,性情也更加消沉,對一切事物也更加堅疑不信,隱隱覺得,思考不是什麼好東西,思考的過程很像是毀滅的過程,這一感覺非常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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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這樣的人生信條:善有善報。
這種想法意味著:一個人,他之所以向善,那是因為希望得到回報,我私下裡認為,希望得到回報是一種頗為勢利的壞品質,它的重點在於回報,因此,如果通過作惡能得到善報,持這種信條的人很可能就會選擇做惡。此外,這種信條還具有某種交換的氣味,交換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本身缺乏又希望得到,我的意思是說,希望得到善的人往往自身擁有的是惡。此外,交換帶著一種不想吃虧的意願,持這種信條的人往往這麼想,以善換善是個好買賣,事實上,這種斤斤計較的人偏偏從來都很難佔到便宜。
我喜歡這樣的人生信條:恪盡職守,無怨無悔,不圖回報。這很難做到,但是,至少我喜歡這種氣勢,那就是,我才不需要別人對我怎麼著呢,我先管好我自己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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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生信條,我還要多說幾句。
人生是一個奇怪的過程,這是我得出的一個結論,得出這一結論並不難。
一個人,在他有生之年,必須得有一點拿得住的東西或者得到確認的東西,以此做為他生存的理由,否則,他的人生就屬於虛無,當然,有許多人相信虛無,也就是什麼都不信,這樣的人明明沒什麼理由生存卻生存著,對我來講,這屬於怪事兒。
與之相反,另一些人卻相信點什麼,比如真理正義道德科學之類,首先,任何人,無論這是什麼人,他無法拿到有關他所信之物存在的證據,比如說,一個人信地球是存在的,但除了關於地球存在這一事本身,他很難談到更多,比如說,為什麼地球存在,地球存在的起因是什麼,地球存在的結果是什麼,地球存在具有什麼意義,也就是他對他的所信之物根本不了解,也就是說,他相信,卻不知道自己相信的到底是什麼,對於整件事來講,幾乎可用不著邊際來形容,也可以說,他的生存理由是無中生有的,他們的生活以無中生有作為信念,這種自我欺騙讓我難以理解,因此,對於我來說,他們的生存也是一件怪事兒。
兩件怪事兒加在一起,雖然我不敢就此斷定人生無理,但至少我會不由得打出圓場,人生實在是一個奇怪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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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這一結論之後,我感到有點尷尬,因為我不知道我該拿我的人生怎麼辦?我對人生說三道四吧,顯得有點輕浮,去做人生的某些瑣事,比如寫劇本掙錢買吃買喝製造下一代吧,又顯然是在掩耳盜鈴,我打開電視,翻開書本,看到別人忙忙叨叨,來去匆匆,以此為榜樣對我實在是有點為難,我看著他們一個個粉墨登場,勁頭十足,活像是在舉行某種沒什麼理由的奇怪儀式,對此我大惑不解,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來錯了地方,所謂「誤投人世」是也,可是這個錯誤如何得到糾正呢——自殺吧,不太對,因為即使錯了,以死謝錯未免做得太過,尤其是在我沒弄明白錯在何處,錯得深淺,有無補救措施之前。接著混吧,問題又回到老地方,如何混,混什麼——我是對那種諸如東洋式的「生存的智慧」之類的東西沒什麼興趣,因為有關這方面的問題你大可向豬請教,只要你費點勁設法與豬聊起來,一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因為豬比起人來當然生存條件更為艱苦,生存意識頑強,它們伙食差,變化少,穿得也不行,性生活短暫迅速,且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己愛好也是不太在乎,對同類也頗能忍讓,即使發生豬的戰爭,也像是小兒嬉戲,極少流血事件,規模小,為害淺,完全可免去戰後重建等等勞神費力之事,而且在對待痛苦、疾病、屠宰等等在人看去非常棘手的問題上,態度達觀,一付不斤斤計較的樣子,比起人的猴急來,它顯得鎮定自若,神態安詳,舉止穩健,在不愛表現自己方面,也極具紳士風度,你能從一群豬當中一下找到豬王嗎?它優點明顯,完全可成芸芸眾生的楷模。讓那些地攤上討論什麼幸福快樂之類的雜誌相形見絀——在這方面,我想起了老蘇格拉底,他穿著一件垃圾似的大氅,天天在雅典城中轉來轉去向人請教,被他麻煩的人不計其數,他就一直在想如何使人的生活更加完善這件事,這個笨蛋,為什麼不去與豬多聊聊呢?
但是,不學豬我學誰呢?
於是,我迷失了。
我不僅是在人生信念這個問題上迷失,而是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迷失,我狀態很不好,我也不喜歡自己的狀態,但是,如何改變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