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常率真天沒亮就醒了,她匆匆忙忙地梳洗完畢,便衝出房門,直奔上次無敵帶她去的後山。
這陣子,她每天一早都在那裡練功。
說練功太「武俠」了,事實上,只是無敵要教她氣功健身,並傳授她一些防身術自保而已。
那天無敵帶她到後山逛了一圈之後,覺得她氣太弱,臉色太差,於是提議她練點氣功調養身體。
「可以嗎?我……可以練嗎?像你們一樣?」她驚喜地問。
其實,每天早上看一群成員在庭中練拳習劍,她就一直很想試試。
「你在興奮什麼?練氣功每個人都能練,就像早上去公園運動的老先生老婆婆打太極一樣,強身而已,你可別以為你這種料子也能成為武功好手。」他刻意譏諷。
「我當然知道……」她微訕地瞪他一眼。他好像認為挖苦她是件很有趣的事似的,動不動就拿話扎她一下,然後好整以暇地在一旁欣賞她的反應。
「明天開始,清晨五點半在這裡等我,不準遲到。」他嚴格要求。
於是,從隔天開始,她就展開了她的練功課程。
第一天上課,她準時五點半到,無敵已經在那裡等她了。
第二天,她提早十分鐘起床,無敵還是比她早到。
第三天,她索性四點半就起床,心想這樣總會贏過他了吧?沒想到,當她得意地街上山時,赫然發現他又坐在大石上,一副從容悠哉地看著她、
「你……都不睡覺的嗎?」她氣喘吁吁地問。
「我習慣早起。」
「這麼早?」她看看手錶,一瞼詫異。
「你才是,五點半到就行了,來那麼早幹什麼?天還沒亮,黑漆漆的,石階又滑,萬—跌倒了,滾下山去,把英雄令搞丟了怎麼辦?」他輕責道。
「放心,我才不會跌倒。」她臭著小瞼。
「不會嗎?每天在同一個轉角處滑跤,你還摔不累啊?」他冷笑。
「你怎麼會……」她驚愕地瞪大雙眼。
上後山的石階有一段很陡很窄,她每次跑到那裡都會打滑跌倒,偏偏每次都忘了要減速。
但,無敵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難道……
她的心陡地抽了一下,胸口有如小鹿奔撞般怦咚怦咚響個不停。
難道,無敵每次都是跟著她上山?可是,如果跟在她身後,為什麼又會比她早到?
是……輕功嗎?他擔心她跌跤,才跟著她,然後又比她早到這裡等她,是這樣嗎?
她偷瞞他一眼,悸動地揣測苦,卻不敢問太多,只敢在心裡俏俏地推敲他的心思。
「喂,還杵著幹什麼?快開始練吧!別浪費時間。」他冷聲斥道。
好凶……
她的悸動在瞬間消失,突然覺得自己的妄想很可笑。
無敵擔心的是英雄令,根本不是因為她……
只是,即使如此,她還是很開心能天天在後山見到他,這一段兩人獨處的時光,已成了她每天最期盼的事了。
熟悉地踩著石階,迎著冰涼的曙光晨霧,她在習慣滑倒的轉彎處刻意停下,轉頭看著後方。
沒人。
嗯,無敵應該已經在上頭等她了吧?
她雀躍地往上快走,來到後山那棵老松下的空地,卻不見任何人影。
愣了一下,隨即告訴自己,無敵也許睡遲了,等一下就會來了。
「哼哼,終於被我搶先了,等他來,我就可以好好嘲笑他了。」她在大石上坐下來,不自覺摸著胸口的那塊英雄令,耐心等待。
但半個小時過去了,眼見太陽升高,雲靄漸消,無敵卻依然沒出現。
「奇怪……」她來回踱步,脖子伸得好長,就是等不到無敵。
也許……有事耽擱了吧……
她暗想,決定再等一下,結果,一下又一下,她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八點過了,才又累又餓地踅下山。
不來,也該說一下吧?
她難掩失望落寞,悵然地走過長廊,行經前庭廣場,倏地,一聲聲朗喝響起,她轉頭一看,只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在廣場遊走飛舞。
她好奇地走到樑柱旁觀看,才發現那人正是無敵。
原來,他失約是因為在這裡練武,
她心中恍然,目光卻被他矯捷的身手緊緊攫住。
拳形霍霍,匆前匆后,衣袂寬袖飄逸,如大鵬展翼,俯仰凌癘,氣魄驚人。
「形如游龍,視若猿守,坐如虎踞,轉似鷹盤。」
一聲清脆喊聲乍起,無敵的拳法隨之改變,從沉凝變得靈動,進如風雨,退如山嶽,動迅靜定,氣勢連貫。
她驚奇地循聲看去,月驚鴻正仰坐在檐下竹椅上,那口訣便是她所發出。
「弓、馬、虛、歇、仆,」又是一聲清斥。
只見無敵聞聲起舞,拳法再變,攻防有致,節奏鮮明,剛勁飽滿,姿勢舒展,看來英武挺拔,神形兼備。
「心在勢前,勢居心后,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月驚鴻的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力,她不禁想起鐵娟所言——
「你可不要小看了小姐,她雖然腳不能動,但腦袋結構異於常人,除了精研「六韜」,中國各式武功、兵器、兵法韜略可都紀錄在她的腦子裡,我們的劍法拳法和刀槍棍法的口訣,全是她傳授的,此外,她更擁有一種驚人的天賦,只要你動了一下,她就能看出你下一步的動作和方位,如果她能自由行動,肯定是個絕頂高手。」
此時看來,月驚鴻果然是個很厲害的人……
她怔然地想著,忍不住又望向無敵,他正專註於練習,心無旁騖,而由於練得認真,原本繫緊的長發倏地一松,披散開來,隨著身體的擺動搖曳飛揚,力與美之間,更添一份猖狂野性……
常率真看得屏息忘神,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在電視上看見有些人打拳太過粗氣,蠻幹似的一勁打個不停,而且汗流浹背,一臉猙獰。
但無敵卻是姿態優雅順暢,勁力藏而不露,內靜外猛,加上身形修長精瘦,打超拳來如行雲流水,收放自如。
正望得出神,一顆石子突然擊中她身邊的樑柱,她一驚,轉過頭,才發現月驚鴻不知何時已盯著她瞧,並向她招招手,要她過去。
她緩緩踱向月驚鴻,心想,這位大小姐又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帶刺的話了。
也許是頂撞了月驚鴻,從第一天起,她就對她存著一種奇特的惡意,即使她接下來的幾天努力保持低調安分,月驚鴻還是不放過她,每次與她談話不是冷嘲就是熱諷,要不就是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基本上,她只把她當成一個她不得不照顧的不知好歹又不懂感恩的孩子。
她看不起她,覺得她沒資格當她的主人。
或者該說,她認為她不配得到英雄令。
「好看嗎?」她一靠近,月驚鴻開口就問。
「什麼?」她一怔。
「無敵啊!你剛剛看得兩眼都發直了。」月驚鴻輕笑。
她胸口一緊,臉微微泛紅,忙解釋道:「我只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打拳……」
「是嗎?那你覺得他打得如何?」月驚鴻故意問。
「我不懂武學……」她低聲道。
「很有魅力吧?」月驚鴻打斷她的話,又問。
「什麼?我並沒有……」她的心跳突然不穩了。
「你緊張什麼?我是指無敵的武術身段。」月驚鴻譏笑。
「哦,是嗎?」她耳根發熱,卻又有點懊惱被整了。
「無敵的肢體很有魅力,打起拳來不像功夫,倒像在揚舞,尤其是使劍時,更是好看……」月驚鴻接著又道。
她還不清楚她想說什麼,不敢亂接話。
「加上他長得又高又俊,與外頭的一些男子相比毫不遜色,因此,六韜館里有些打雜的小丫頭常常會暗戀著他,造成他的困擾。」
「你……」她隱隱聽出了她的暗示,小臉微變。
「你從來沒談過戀愛吧?」月驚鴻話鋒一轉。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小臉蹙緊。
「十八歲的女孩,情竇初開,原也不是件壞事,但萬一戀錯了對象,那可就麻煩了,你說是嗎?」月驚鴻漂亮的紅唇往上一勾,笑得惡劣。
這哪是什麼暗示,這已經是警告了。很顯然,她在警告她別太接近無敵。
「放心,我對愛情沒興趣,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來此做客,我懂得分寸,」她握緊拳頭,暗暗咬牙。
「是啊,我相信早熟又明白事理的你應該不會像一些丫頭一樣,對她們好一點就自作多情,以為那就是愛情。」月驚鴻眯起星眸。
她抿緊雙唇,小臉發白。
「我也不拐彎抹角了,無敵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從小陪在我身邊,他習慣對弱小的人給予同情,你的遭遇正好引發他的惻隱之心,所以特別對你關照,但是,若是你就此而忘了分際,硬纏著他不放……」
「我沒有纏著他!」她激動地低喊,小手握得死緊。
「沒有嗎?六韜館就那麼一丁點大,你和他在後山練功的事還以為沒人知道?」月驚鴻哼道。
「那是……」
月驚鴻不等她解釋,冷冷地打斷,「無敵是我的人,他在我爺爺面前立過誓,得一生一世陪著我,這點,館里眾所皆知,你這樣不懂得避嫌地和他在一起,只會惹來成員的閑言閑語,也令我難堪。」月驚鴻愈說愈嚴厲,也愈不客氣。
她張著嘴,卻無言以對,一股委屈的刺痛湧上心頭。
原來……別人都是這樣在背後說她……原來……無敵對她的好只是同情……原來……她和無敵太接近已招惹了一些是非……
「雖然你是英雄令主,我們什麼都得聽你的,但你的行為舉止也該多注意一下,你說是吧?」月驚鴻又冷冷地補上一句。
她還能說些什麼?是她理虧,即使她只是因為孤單無助,也不該找上已有了對象的無敵。
「是……」她困難地擠出聲音。
「明白就好,你還得在這裡待上好一陣子,日後你和無敵還是會有所接觸,為了免除一些不必要的非議,我才好心勸你要保持距離。」月驚鴻口氣稍緩。
「我……明白……」她壓住心中那股不知名的酸楚。
「我也知道無敵有多麼吸引人,要抵擋他的魅力實在不容易,你會對他心動也是可以理解……」月驚鴻盯著她又道。
「我沒有!」她急著否認。
「真的沒有?你的眼睛,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愛情啊,是全世界最不容易藏起來的東西了。」月驚鴻冷笑。
「我……」她驚慌地想解釋,才想開口,就發現無敵已來到她和月驚鴻面前,聲音陡地梗住。
「我練完了。」無敵向月驚鴻報告,眼神卻瞥向常率真,似是有話對她說。
「練完了嗎?那就休息一下,我正好和主人聊到你……」月驚鴻嫵媚地笑著。
「我?」他眉心一蹙。
「是啊,她正要說些話,你一來她就突然住口了。」月驚鴻故意道。
「你要說什麼?」他轉向常率真,發現她神色困頓,心想,她該不會傻傻地在後山等他到現在吧?
「我……」常率真睜大眼睛,對上他深沉如刀的眼睛:心忽然急遽收縮,而且,以幾乎令她疼痛的振幅在胸口強力震蕩。
他長發披垂,俊臉沉毅,渾身散發苦才剛練完拳的炙人熱氣,那熱度一波波襲來,瞬間蝕穿她的肌膚骨肉,讓她那顆被藏在體內的心整個暴露出來!
連同她心中的那股名之為「愛情」的伏流……
她驚恐地後退一步,這才明白,之前替自己心中對無敵的那份異樣感覺拚命找到的合理解釋是多麼脆弱,那些理由說服得了她的理性,瞞過了她的認知,卻騙不了月驚鴻的眼睛。
事實上,月驚鴻說對了,她早就已經喜歡上無敵了,早在她敢承認之前……
「怎麼了?」無敵挑眉,覺得她臉色有異。
「我……我有點不舒服……先回房了。」她避開他的目光,神色不定地看了月驚鴻一眼,被她瞭然於胸的冷笑嚇得小臉更加慘白,轉身就沖回嵐煙閣。
「喂……」無敵不解地望著她的背影,頓了頓,轉頭問月驚鴻:「她怎麼了?」
「別管她了,小女生,情緒化罷了。」月驚鴻輕笑。
「你和她談了什麼?」無敵皺眉。
「沒什麼,只是問問她習不習慣,關心她一下而已。」
「我知道你日子過得很無聊,但別尋她開心。」他太清楚月驚鴻的性子了,雖然一副嬌嬌柔柔的模樣,但整人手法可多得嚇人。
「怎麼?你心疼了?」她偏著臉,瞅著他。
「你別想歪了……」他心一凜,瞪著她。
「我想歪了嗎?無敵,我們從小—起長大,你的個性我比誰都了解,你啊,要是對一個人迂迴地逗弄,或是故意挑釁,那就表示你喜歡對方;相反的,你愈能表現溫順恭謹,唯命是從,就表示你對那個人—點都不在意……」月驚鴻冷笑。
「你想太多了。」他不悅地拉下臉。
「還嘴硬?哼,你自從下山把常率真帶回來就變得不太一樣了,人在我身邊,心卻在那丫頭身上,這陣子更經常一大清早和她跑到後山去,這像話嗎?」她斥道。
「我只是教常率真練點氣功,養好她的身體……」他辯解。
「她的身體關你什麼事?」
「她是英雄令主人,身體好壞當然關我們的事。」
「你還記得她是主人哪!既然她是主人,你就該謹守身分,不該太接近她。」
「我只是想保護她,即使是在六韜館內,也不一定安全……」
「保護?我看你是太「呵護」了吧!她每次一上山,你就迫不及待地出門,跟在她身後,怕她出事,一路尾隨……哼哼,你可真有心哪!」月驚鴻譏諷地看著他。
他一怔,沒想到她都在注意著他的行蹤。
「常率真小小年紀,娟秀可人,早熟懂事,一雙清靈的眼睛經常顯得孤寂無助,但有時又帶著倔傲的光芒,我承認,她很有味道,也很能吸引人,尤其吸引像你這種從小就被訓練得有保護欲的男人。」月驚鴻冷哼。
「這只是你個人的看法……」他冷著臉。
「你啊,真該去照照鏡子,你和我在一起時總是板著瞼孔,木然無趣,但是,你每次和她在一起時,表情可真快樂……」她冷譏。
「你別胡說……」他俊臉一變。
「我有沒有胡說,你心裡有數,總之,你最好記住一點,你永遠都不能離開我,不管你愛上了誰,也不論你願不願意,你都得陪在我身邊……一輩子。」月驚鴻絕美的容顏此刻看來卻充滿了陰狠的獨佔欲。
無敵擰著雙眉,盯著她,眼中閃過一抹狂戾怒火,但,他終究還是壓抑了下來……就像過去的二十年一樣。
「我知道,我不會違背誓約的。」低下頭,他展現了過人的冷靜與自制力。
「很好,只要你這句話就夠了。」聽了他的話,她終於滿意地笑了。
「現在,我可以告退了嗎?」他面無表情地問。
「好吧,去梳洗一下,等用過早餐我再叫你。」她揮手。
他點點頭,靜靜地轉身走開,看似乎穩,但肩背的線條卻冷綳著,步伐也沉重得有如被銬上了腳鏈。
這條無形的腳鏈,打從他六歲上山就拴住他了。
從那時起,他就是月驚鴻的僕人、奴隸和影子。
他得認命,這一生,他已沒有自由可言,尤其……
沒有愛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