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星復南宮逼紫微(上)
四月,肅宗依然病勢沉篤。
四月二日,下詔令太子李豫監國。
沈珍珠雖已近臨產,但暗地觀察宮中內侍、宮女,個個謹言慎行,除人盡皆知的心腹親信,皆對張皇后與李豫不偏不倚,政局之微妙僅從宮中諸人身上,都可見一斑,更勿談朝廷上那些圓滑世故的大臣…此際形勢不明,坐山觀虎鬥本是最佳選擇。她常在午夜忽然驚醒,緊張得無法喘息,李豫多次附耳溫言而篤定的勸慰她:「絕不會有事,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經部署妥當。」有時也會輕聲謔道:「皇后之位,不過是正朝你招手罷了。」
她不是不信他。他愈是沉穩,不動聲色,便愈有驚人後著。然而她還是覺得山雨欲來未來,一切未成定數,身體與心理都恰如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
初五日,沈珍珠方起床梳洗畢,便有內侍上前通傳道:「太上皇有請太子妃娘娘。」
是「請」而不是「召」,沈珍珠仔細的瞧了這前來通傳的內侍一眼,高力士已被流放至巫州,玄宗身邊貼身親近的內侍廖廖無幾,均是跟隨左右十年以上的,這名內侍正是其中一名。李豫早已叮囑她這些日子不能隨意出宮行走,然而召見她的是太上皇,她怎能不去。
方出宮門,嚴明閃身出來,揖禮道:「某侍奉娘娘出宮。」沈珍珠微笑點頭。
玄宗回長安后,本居太極宮甘露殿,后遷居興慶宮。由延喜門出東宮,過興永、興安、永嘉三坊,行了一個多時辰,肩輿進入興慶宮,至興慶門下肩輿,此際沈珍珠身子已十分笨重,扶著宮女的手,步行一柱香時間,屏退宮女,獨自踏入南熏殿。
南熏殿已經顯露出灰敗破舊,黃銅瓦片黯淡了色彩,四面空蕩無人,原本紫紅的垂幔因著日久未更替,積灰成塵,成了深褐色,兀自迎風招展著。曾幾何時,這裡繁花似錦,貴妃輕捻荔枝,緩歌慢舞。
「你來了。」垂幔后透出蒼老的聲音,一隻乾枯的手分開紗幔,玄宗佝僂著腰慢慢走出來,他沒有戴冠,白髮禿落,比前幾個月沈珍珠看望他時,又顯老態幾分,沈珍珠不由心頭一酸。玄宗看了沈珍珠一眼,搖手道:「你都這副模樣了啊,免禮,自己坐下罷。」走到龍椅前坐下,嘿嘿朝天笑了幾下,說道:「現下宮中太亂,朕還以為你不敢出宮來看朕啦!」
沈珍珠坐下笑答:「只要是陛下召喚,珍珠豈能敢辭?」
玄宗審視般看她,「你不怕有人冒朕名義將你劫持?要知你現在炙手可熱,俶兒固然將你守得嚴謹,皇后卻是時刻想將你握在手心,你可是足抵千軍萬馬的法寶。」姜果然是老的辣,沈珍珠暗自欽佩,太上皇雖孤守興慶宮,卻對宮中形勢了如指掌,那些老宮人中,恐怕還有不少忠心舊主,暗充耳目。也正顧慮這一點,肅宗和皇后才會逼迫玄宗遷居,流放高力士吧,畢竟是深自忌憚的。她淡雅一笑,答道:「因為陛下是說『請』珍珠,並非是『召』。」
「哦,」玄宗咳嗽半聲,「不過是朕的口誤,難道你還能體出什麼玄機不成?」
沈珍珠欠身答:「正是陛下從不對臣子們說『請』,若要假冒陛下名義,必會說『召』,所以珍珠來了。況且,無論如何,若有人想對珍珠不利,也絕不敢在青天白日下動手,落人口實。」
玄宗點頭,「好,好」,忽的嘆氣道:「你倒是常來看朕這過氣之人,惟有俶兒,從來沒有來過。」仰首望著頭頂黯淡的黃銅瓦片,嘆息連連,「朕有些想他了。」
「俶,他是近鄉情怯,」沈珍珠低聲,「當年是他…以致貴妃娘娘魂斷馬嵬坡,以致陛下現下孤孓悲傷,他是不敢面對陛下而已。」
「你們都錯了。」玄宗依然望天,自言自語般,「你們都以為朕現今是為玉環難過,其實不是…」沈珍珠微微抬頭,玉環,乃是楊貴妃小字。
玄宗說:「朕這一生,只為一個女子動心動情,她,不是玉環。」
天下人都知曉貴妃寵冠六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盛名也好,罵名也罷,都將流傳千古。然而玄宗竟然在此時說,他所愛的,不是她。天下最大的秘辛,恐怕莫過於此。
「朕此生傾心相許的,惟有惠妃。只可惜,她姓武,天下人都不答應,她做不成皇后。」玄宗淡然說道。
竟是武惠妃。
沈珍珠來長安時,武惠妃早已薨逝。嫁與李俶后,楊貴妃正聖眷隆厚,武惠妃彷彿是宮中禁忌,極少有人談論,故而她對惠妃知之甚少,惟知惠妃是則天武后的侄孫女、恆安王武攸止之女,生壽王瑁、王琦、咸宜公主和太華公主,開元二十五年,惠妃與李林甫構陷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竟令玄宗廢三王為庶人並賜死,未過多久武惠妃亦因病薨逝。
玄宗繼續說道:「她想做皇后,可是朕做不到,所以明知她構陷我的三個孩兒,朕也由她去。她還是嚇壞了,一病不起,這樣早早的就去了。」深深嘆口氣,滿懷惆悵,「至於玉環,不過是長相酷肖她,朕不顧一切將她搶來,看著玉環,就象日日看著她尚在人間。朕身為天子,卻只能讓心愛女子為妾,是朕有負於她,可是身為天子,也不能率性而為,棄萬民心意不顧。」
「所以,玉環她曾求朕立她為後,朕不能答應。她楊氏一門權傾朝野,朕豈能不知?朕扶持楊氏,不過是讓楊氏與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克制。此外,有些東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慮。當年你與貴妃的外甥女同時入選便平王嫡妃之位,最後,你被納為嫡妃,崔氏女兒僅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爭取,你可知,內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聽玄宗述說往事,沉湎其中,忽的聽到說至自己,不禁大驚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動聲色,語調平緩,「那是朕的決定。朕絕不會讓楊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孫媳,楊家如此坐大,必將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還是太重玉環,哦,不是,應當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錯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讓他起兵謀反,大唐山河幾乎毀於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對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斂。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過是家常緒話,從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也從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麼多的隱秘,震撼同時,一顆心也怦怦亂跳,覺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卻聽玄宗慈祥的對她說道:「你素來聰明絕頂,今日朕對你說了這麼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個極好的孩子,從當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見你,便喜歡上你,也一力撮合,讓俶兒也能喜歡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沒有料到,俶兒竟對你如此上心,比朕之當年對惠妃,有過之而無不及。俶兒從來決斷果敢,隱忍多謀,這番與皇后暗鬥,必能勝出。他定會立你為後,可是,你曾落叛賊之手,也曾四方飄零,朝中上下多有議論,你怎堪為後?這尚是小事,君王可寵幸萬千女人,卻不能獨愛一人,否則必會慾令智昏,於國於家,百害而無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車之鑒。俶兒之材,可為大唐中興良主,朕必須為他作一決斷。」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點一點抬起頭,極力笑道:「陛下,其實無需您作決斷。」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沒有聽到,只接著說道:「所以無論怎樣,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兒絕不會輸。」說到這裡,輕輕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