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與月下相熟多年,兩人的關係不單是朋友,更是工作上的夥伴。
《幽魂淫艷樂無窮》,文字出自天香之手,而書冊里精緻挑情的春宮圖則是由月下勾勒成幅。若少了天香的文,書不成書;缺了月下的圖,淫艷味也跟著不足,兩者比擬唇齒,缺一不可。
「我有聽練哥說,雖然找遍銀鳶城找不著人,他們就分頭往銅鴆城找,銅鴆城沒有,就換鐵鵬城,那逃跑的人就只長了兩隻腳,跑不過曲府幾十個人的,別擔心。」月下想說些什麼讓天香寬心。
「他不是逃跑,他是被曲爺趕出去的……」而且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這我也聽練哥說了,好像是他嫌棄妳?」
天香咬咬唇,眼看又要掉淚。
「當我沒說!當我沒說!」月下忙在身上摸遍,好不容易找著絹子,遞給天香。
「沒錯……好像是這原因,所以他都不理采我了……」天香沒拿絹子耳淚,反倒是握在手裡絞。
「有什麼好嫌棄的?妳雖然在瓦子院長大,可又不是鴇兒,人也清清白白的,以男人的觀點來看,妳就該稱之為璞玉,沒什麼落人口實之處,難道他沒聽說,出淤泥而不染?」月下輕哼。像有人老以為她畫淫畫,人也要跟著風騷浪蕩,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真讓人嗤之以鼻。
天香不答腔,只是不由自主又將目光往窗外飄,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尋找熟悉的身影。
「像這種人,妳找他回來做什麼?」月下繼續剝橘子吃。「他又不憐借妳,難道妳想找個心裡嫌棄妳的人,成天和他鼻眼相對?那不是挺無趣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念他……有時坐在桌前要寫稿,就是忍不住一直抬頭看著他習慣坐的那個位置,然後頭一低,眼淚也跟著掉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想見到他,想看著他,就是如此。
「怎麼會不知道呢?妳不是時常在寫的嗎?」月下朝她眨眨眼,「每回妳寫陰陽調和之前的那些段子呀。」雖然《幽魂淫艷樂無窮》是以床第秘事為主,但天香總是個年輕小姑娘,腦子裡將情呀愛的擱在情慾之前,不容許她筆下的男女非心歡而交,所以在雲雨之前,往往會花些功夫讓男女互訴情衷、互吐愛意。
所以天香怎麼會不懂、怎麼會不知道?她現在的模樣,現在的心境,在她的筆下都出現過的。
「我知道自己好喜歡他,可是我猜不出來他喜不喜歡我?如果是我寫出來的文字,我就能摸得著他的心意,不管是嫌棄我或是看輕我,抑或對我有些喜愛,我都可以自已拿捏。但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出口已想出來的虛角,有時我覺得他應該要安慰我的拍拍我的肩,然而他卻悶聲不響的……」
「妳哪能拿自己書里的男人套在他身上?妳書里的好男人要幾個有幾個,實際上要找還真難哩。」
「是沒錯,他確實和我書里的男人不一樣,否則他老早就對我不軌了……」她書里可沒他這麼冷硬又死腦筋的男人。
「說來說去,妳就是在等他對妳動手動腳呀?」月下好笑地瞅著她。
「妳甭笑!妳和我一個樣的,我們一個寫淫書一個畫淫畫,滿腦子全是些不正經的東西。再說,食色性也,我喜歡他,會、會這樣想也是天經地義呀!」天香紅著臉道。
「誰跟妳一個樣呀?我畫秘戲圖是為糊口,可不是我月下偏好此道。」趕快劃清楚河漢界。
「那是因為妳還沒遇見妳心儀之人,否則我看妳一定會將他畫進妳的畫里,任妳擺弄成各種態勢,什麼白虎騰、什麼野馬躍、什麼吟猿抱樹的!」
「妳那些媾合的動作我可不懂。」月下無辜地眨眨眼,將憨傻的表情學個十足十。
「不懂?!不懂妳還畫得栩栩如生!」有些動作她只能單憑文字想象,可月下就有本領化文為圖,讓她時常看得目瞪口呆,也才終於明白那些白虎騰、野馬躍、吟猿抱樹、馬搖蹄到底是什麼困難的肢體動作。
「我悟性高呀,妳寫出來的描述,我瞧懂了,就畫得出來……說來說去,還是妳功力高啦。」她用肘頂頂天香。
「反正我就是淫蕩。」哼。
「他這麼罵過妳呀?」
天香搖搖頭。「他只說過我的書淫蕩……」
「說妳的書淫蕩是在誇妳吧?妳寫的本來就是淫書呀,不淫才失敗。」難道要在淫書里找到什麼忠貞大道理嗎?
「我不敢承認是我寫的。」罵書如罵人……
「膽小。」
「誰會在書被批評得一文不值時還舉手承認那是出自自己手裡的?」她才沒有那種勇氣。
「尤其妳又這麼在乎他,所以就更害怕看到他眼裡對妳的稿子有任何不齒了,是不?」
「嗯。」完全正確。
「天香,妳真的沒救了。萬一這輩子都找不著他可怎麼辦呀?」月下不得不以最壞的打算替她煩惱。瞧她這般死腦筋,接下來的人生不就全在一片烏雲籠罩里度過了?
天香又搖搖頭,她不敢想。
「而就算找著了他,妳又怎麼去扭轉他嫌棄妳身世的看法?」
天香還是只能搖頭,不知道。
「他真的是嫌棄妳的身世嗎?一般人聽到妳的際遇,應該是心生憐惜吧?想好好安慰妳都來不及了,哪還會態度丕變,說翻臉就翻臉?」若真是如此,那麼這個男人也沒啥可取之處,說不定找不到人對天香才是好事。
月下心裡這麼想著,當然不敢說出來,否則天香又要哭了。
「可那天我就是跟他說明白我的身世,還有我娘的事兒,他聽著聽著,就……不理人了。」天香聲音一哽,說不下去了
月下沉吟半晌,想了些其他可能,「他會不會誤會了妳跟曲爺的巴系?」想當初,她被聘為畫師,頭一次到天香居所的竹捨去見她,她還以為天香是曲無漪的愛妾。連她都會誤解,難保那男人不會。
「才不可能!我很清楚的告訴他,我和曲爺沒什麼。曲爺雖然贖了我,但我們兩人清白得很,曲爺也不鍾情於我呀,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他也不會硬著心,說不肯就不——」
天香突地噤聲,好像在一瞬間被雷劈中,轟得她渾身顫麻,她慢慢地、慢慢地再將自己最後那段話重複一回——
「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呆愣愣地再嘀咕一回,「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聲音越發高昂,「不然我每日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猛然捂嘴尖叫,「呀呀呀呀!他該不會是因為這句話才生氣的吧?」
月下實在不是惡意想嘲笑她,可是天香此時此刻雙掌撐在下巴,雙眼圓圓瞠大,菱嘴像塞了顆大滷蛋,閉也閉不起來的模樣,真的很好笑。
「應該是。」原諒她直言。
洞見癥結固然讓人高興,但也讓人覺得更沮喪。
天香已經自厭到完全不想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想到自己的禍從口出,她不只千百回在心裡臭罵自己。
她想里任何實例來證明她和曲爺沒有男女之情都好,可以舉曲爺已有愛人這事;也可以舉她除了替曲爺寫書外,別無他用;更可以舉自己獨獨只對鹿玉堂用心!
偏偏她用了最差勁的說法。
會求曲爺收她做妾,只不過是她想拖延寫稿的借口。當人家的愛妾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每天有用不完的空閑光陰來擦珠寶美玉或是拿珍珠當彈珠打,完全以偷懶為前提,而不是她對曲爺有什麼愛戀之心,而甘願成為曲爺的妾!她只喜歡鹿玉堂而已嘛……
好想趕快向鹿玉堂解釋喔!
千萬不要讓她與他就抱著這個小誤會到老到死呀!
不知道鹿玉堂人在何方——
【第七章】
鹿玉堂還在銀鳶城沒走。
他知道自己不走的原因,因為銀鳶城裡有著懸系住他的人。
好幾次踏出了城門,待他回神,他人又坐在銀鳶城的街邊茶鋪里喝著苦澀難以下咽的茶水……
他身上被綁了無形的線,無論他怎麼走、怎麼繞,就是無法走遠。
他敏銳的嗅覺可以在這個城鎮里聞到屬於她的味道,她走過的書肆,停留過的攤鋪,甚至是在他身體髮膚間沾染到的香氣,都圍繞在鼻前,揮之不去。
怎麼會……這麼想她?
彷彿只要她現在出現在他面前,朝他勾勾織指,他就會像只欣喜搖尾的狗向她撲跑過去——
不過她不可能會這麼做,她……想嫁的人是曲無漪。
她甚至跪著求曲無漪收她為妾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