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她心裡清楚,只憑她,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鹿玉堂,所以她必須要依附別人依附同樣以尋找鹿玉堂為目標的人。
自從那天眼睜睜看著鹿玉堂從她眼前消失,有多久了?
半年了吧?
起初,她好恨他這麼無情,即使不願愛她,也不要這樣踐踏她的真心,用最差勁的方式,目睹他的遠去。
那時穴道一解,她癱軟在地,根本無法再站起來。她一直以為「揪心之痛」只是一句用來表達強烈痛楚的虛渺詞兒罷了,但是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會因為心窩口那樣劇烈的揪擰而死。她的聲音哭啞,連嗚咽聲都無法發出,最後連自己是怎麼失去立息識的都不清楚。
醒來就哭,哭到睡著,醒來再哭,努完再睡,幾乎成了她的人生。
埋怨他、氣惱他、仇視他、詛咒地,她無法釋懷他對她的絕情,恨死了他。心裡不斷想著,要是他回來,她也絕不原諒他!
可是所有負面的情緒里,都藏著她的傷心難過……以及濃烈的想念。
她沒辦法克制他在她的夢裡出現,沒辦法不去反覆想他,沒辦法不懷念他帶給她的記憶。
她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她不再哭了,因為哭泣讓她腦子昏沉,無法思索太多事情。當她抹乾眼淚,走過他曾陪著她散步的桃花林,林稍的花瓣早已落光,不會因一陣風起而吹起花雨,她瞧著,心裡卻開朗了起來。
她突地輕笑。
那個會為了她一句要嫁曲無漪為妾而吃醋的男人;那個像管教孩子一樣,怕她冷、怕她餓、怕她睡不飽的男人;那個冒著大雨去替她拿餅的男人,那個總是不肯幫自己多說幾句好話的男人……他會離開她,定又是好為難他自己才做下的決定吧?
不知怎地,她有了這樣的念頭。
他從不替自己辯解,情願讓人誤會追殺,如果他這種性子一延伸,是不是也可能將這套用在她身上?
要她怨他,對他死心、對他絕望,進而與他老死不相往來,再去尋找另一個人來愛,而他自己則是默默退開……
她曾義正詞嚴地訓斥鹿家兄妹,說他們對鹿玉堂不夠信任,怎麼連她都被過度的憤怒及傷心給蒙住了很,忽略這些?
豁然開朗雖然來得慢了點,但能頓悟總是好事。
她捧著一碗鮮血,大半夜跑去找斐知畫,求他用秘術替她尋覓鹿玉堂的下落。結果圖是畫了,紙也折了,鶴也飛了,可是那隻不爭氣的鶴只會在她頭頂徘徊打轉,斐知畫笑說,因為她滿腦子裡全是鹿玉堂,讓紙鶴以為鹿玉堂就住在那兒。
那雖是句玩笑,卻也說明了她有多思念他……
接著斐知畫認真地說,因為鹿玉堂所在的位置離她太遠,紙鶴無法飛抵,最多只能肯定他人在南方——他還用她那碗血,畫出另外兩個人像。
「我看到這兩個人,我想他們的蹤跡對妳會有幫助。」斐知畫所謂的「看到」,當然不是單純指雙眼的看到。
而她也才會想到,跟著鹿家兄妹,一定比她自己毫無頭緒的尋人容易。所以她持著布包,跟著紙鶴,找著了鹿玉樓、鹿玉倌當時鹿玉倌腿傷正愈,兩人剛準備離開客棧。
她纏著、賴著、跟著,無論鹿玉倌對她多厭惡,她就是尾隨不放。
「妳真厚臉皮,鹿玉堂都不要妳了,妳還死追著他!妳以為死纏爛打就能綁住一個人的心嗎?」鹿玉倌吃完了鳥蛋,又啃完一顆果子!吐出果核當暗器,纖指一彈,用力擊中天香額頭。
天香齜牙咧嘴,雙掌捂著額心低低叫疼。
「妳管我?我就是要找到他!因為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歡我,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有兩個不懂敬他愛他諒解他的弟弟妹妹已經夠了,我不會跟著湊一腳。」天香還不忘損人一下。
鹿玉倌揚手朝火堆里捉,拎了顆熱燙的鳥蛋拋給天香,「接著。」
天香直覺攏起雙手,直到那顆燒得正燙的鳥蛋落入軟掌,燙得她哇哇大哭,慌忙甩開熟鳥蛋,對著燙疼的手呼氣。
鹿玉倌冷笑,這是她對天香惡指他們不友愛的懲罰。
天香瞪著她,雖然這些日子被鹿玉倌欺負到都快麻木了,但不代表她練就一身耐巴掌、耐水、耐燙的功夫。
「妹子,妳還嫌我帶著她不好,我倒覺得妳沿途有人可以欺負泄忿兼解悶,挺值得的。」鹿玉樓見兩個女人將氣氛弄僵,出面緩和。
「我只是不懂她在堅持什麼。像鹿玉堂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她以為追著他,他就會變好嗎?要是這樣,我們追了他多久?他還不是同樣冷血,」
「我知道,妳是不想讓天香二次受傷二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挺喜歡天香的,也發現妹妹對天香雖然還是惡聲惡氣,但時常都是刀子口一且腐心。
「誰管她會受幾次傷川二軟弱的人就甭想吃苦,滾回去古田地杓嬌沽浪就好:一鹿玉倌口氣不好,「帶著她多累贅!少了她,說不定我們早就找到鹿玉堂了!」她和樓哥試過幾回甩下她,可是三、五天後,天香一定會出現在他們面前,甩也甩不開。
「妹子,別忘了,如果不是天香,我們恐怕得費更大的功夫。」鹿玉樓可不能不替天香說幾句話。現在變成是天香帶著他們在找人不知道天香打哪弄來一迭怪紙鶴,當他們不確定該往哪條岔路去追人,妹子正趴在地上抽鼻翼嗅味道時,天香已經拿出紙鶴,斬釘截鐵指出路來。這一路追下來,他們確實追著了鹿玉堂,只是他腳程快,總是先他們一步離開。
「對呀對呀,全靠我才能這麼順利的。」天香被誇獎得很開心。
「靠的是妳耍妖術拿出來的紙鶴才對!」鹿玉倌承認紙鶴很有用,但天香很礙事。
「才不是妖術!」
「一隻紙折出來的鶴會飛,不是妖術是什麼?!」
「這是畫術!」
「畫術?!」鹿玉倌的聲音自鼻腔出來,非常看輕。
「這是用血畫出來的,裡頭有我非找到鹿玉堂的決心。」
「用血畫出來的?」鹿玉樓很好奇,「畫符嗎?」
「畫人。」用嘴解釋很難讓他們明白,天香乾脆小心翼翼地從布包里拿出一隻紙鶴,拈在指間。紙鶴正左右擺動著頸,她遲疑了一會兒,動手將紙鶴拆開。
即使知道紙鶴沒有生命,但是感覺它在指掌里掙動,還是有屠殺生靈的罪惡感。
她將紙鶴攤回成一大張原畫。
「畫鹿玉堂?」鹿玉樓輕易便看出紙上的人是誰,因為畫得非常相似。
「只要紙上畫了誰,紙鶴就能找到誰。」天香補充。
「這種畫術我倒是頭一回聽見。不過用雞血來繪製,感覺就是邪門歪道——」
「是用我的血畫的。」天香糾正。這些血都是她一刀一刀從腕上劃出來的。
鹿玉樓和鹿玉倌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天香,我記得妳的布包里除了一些衣物之外,其餘全是紙鶴。」鹿玉樓道。
「是呀。」天香點頭。
「全用血畫,不就用了妳一大缸的血?」那數量少說也有四五十隻。
「還好啦。」天香輕描淡寫。沒到一大缸,大概四碗罷了。
「妳就這麼想要找到鹿玉堂?」支持他們兄妹窮追不捨的動力是被人背叛的仇恨,支持天香的力量又是什麼?
「當然。我一定要找到他。」天香對著血繪的男人道,像立誓一般,眼神放柔了,「他是怎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他做任何事,一定有理由,只是那些理由他不解釋。你們想想,一個不斷告訴你們,要拿生命保護主子的人,他為什麼會推翻自已說過的話?他如果真是懦弱的人,你們和他相處這麼多年,都沒發現嗎?要是以前他從不軟弱,從不說話不算話,更從不背叛,他現在逃避的舉止不是更應該讓我們存疑?他為什麼寧願讓你們誤解、讓你們追殺,他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只要這樣想,就好擔心他,擔心他是不是扛著太重的擔子,不讓人分擔,一個人快被壓垮……」
鹿家兄妹沉默了。
「是呀,大哥並不是怕死的人。妳還記得老主子有一回進京途中遇搶,大哥那年才十五歲,他一個人護著老主子,讓老主子躲進樹洞,自己守著路口,將整批賊人殺傷趕盡。精疲力盡的他還是用長劍撐著身體將老主子帶回驛站,那次幾乎要了他的命,他也沒逃……」鹿玉樓慢慢回憶起來。
「那時!他回到驛站,瞧見了爹,他才寬了心,整個人倒了下來……我還記得,他的背上這插著五支箭!老主子找了多少大夫才將他那條命從鬼門關搶回來……」那麼多年前的景象,鹿玉倌卻是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