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不應該停下腳步,應該要一直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好,即使這裡已經遠在千里之外,但還不夠,還不夠遠,他必須逃到沒有人發現的地方,銀鳶城不是落腳地,這裡太熱鬧、太繁華、太……格格不入。
或許,他能趁著夜闌人靜,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翻牆離開,至於賣身契,那種玩意兒他根本不看在眼裡,反正他這種「背叛者」,背叛主子也不是頭一回,再添一次又何妨?
鹿玉堂似乎打定主意,將方才從布包里拿出來的東西再次收回,手裡那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則是掙扎片刻后,留在桌上。
「離開這裡吧,多待無益。」他沒有想要留在天香身邊的念頭,真的……沒有。
鹿玉堂突地冷笑,自語了起來。
「真的,沒有?」
說謊。
怎麼可能沒有?若沒有,絕對不可能有人能留下他,即便是曲無漪的暴力威嚇也不能。
要動粗,他鹿玉堂不是省油的燈,就算百來個大內高手都不見得能與他打成平手,何況區區一個曲府?
可是他沒有走。不僅沒走,還留下來和天香共進了一頓晚餐,讓她凈朝他碗里招呼魚呀肉的,生怕他餓著,她自己反倒沒吃什麼。她那時因為忙碌挾菜而汗濕的小臉,閃閃發亮,粉撲撲的雙頰彷彿上了胭脂。
如果他留了下來,往後要見著她這副模樣,不是難事吧?
鹿玉堂沒發覺自己解開了布包的繩結,將衣物什麼的又全拿出來擺在柜上桌上,等他回神,他又拿回《幽魂全艷樂無窮》坐在床沿發愣。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他為自己的反常失笑。
該留下嗎?
或許……老天爺是這個意思?
該留下吧。
可能……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唉……」
幽幽淺淺的輕嘆,在寂夜裡並不清晰,但沒逃過鹿玉堂的耳朵。他擱下書,放輕腳步打開房門,眸子在闃暗裡毫不受阻,他沉穩而謹慎地搜尋嘆息聲的來源——實際上也毋需花費太多心神去尋,因為源源不絕發出哀嘆的身影正透著搖曳燭火,投射在牆面上。
他不用猜測,也知道那單薄的身子屬誰所有。
這竹舍除他之外,另一個人就是天香了。
她按散著及腰長發,發上無任何贅飾珠花,身上也只披著外袍,外袍之下是平常不輕易曝露在外的貼身藕絲衫,長度不過及膝,兩條白玉般纖美的腿兒在桌下若隱若現。
她正苦惱地趴在桌前,兩盞燭火將她那方天地照得明亮,她執著筆,左塗塗寫寫些什麼!不時發出哀鳴,像只迷路的小貓,可憐兮兮的。
「還不休憩?」他突然出聲,嚇到了天香,她幾乎整個人跳起來,凳子一傾,若非鹿玉堂一掌壓住她的肩頭,恐怕她就得掉上好大一跤。
「你……」天香手忙腳亂地將滿桌子的紙張攏到自己面前,用雙臂擋住他的視線,不敢讓他發現她正在趕寫稿子,緊張地咽咽津液,擠出粉飾太平的甜笑。
「你怎麼還沒睡?床不舒適嗎?」
「妳又在忙什麼?」
「我、我在寫家書。」她乾笑。她沒忘記他對她的文稿沒有任何喜好,絕不會自取其辱地告訴他,她正在熬夜趕稿——天知道她爹娘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寫家書給誰看呀?
整整十來張的家書?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鹿玉堂唇邊有戲謔的笑。
「三更天寫家書?」他挑起濃眉,讓天香心虛低頭。
他那種表情會讓她有自首坦白的慾望……
「是、是呀,平常太忙了,只、只能掙出一點點寶貴的時間捎信回家報平安。你趕快去睡,熬夜不好呢,明天精神會很差,快去快去,晚安。」她像叫狗似的,還空出手驅趕他。
鹿玉堂直覺知道,她在寫的絕不是單純家書。寫家書要字字血淚,邊寫邊哭,泣訴在曲府慘遭人欺陵壓榨的慘樣才是。
「我也正想寫封家書回家報平安,若不介意,借我一張抄抄。」他拉來張凳,坐在她對面。
「不可以!呃……」反應太激烈,她忙陪笑修正,「我寫的都是罵主子的混話,你別瞧……如果你要寫家書,我念給你抄?」她分了一張白紙給他,也替他將毫筆蘸上墨,恭敬地遞到他面前,清清嗓,準備念段文情並茂、感人肺腑,讓遠在他鄉的親人讀了會起疙瘩的家書。
「我抄我的,妳繼續寫妳的家書就好,別因為我而打斷妳。」他很堅持要看她寫了些什麼。
「不、不行,我還在信里跟我娘問了些女孩子家的私密事,你、你不可以看——」她正好寫到虎精一口一口撕開姑娘家的袍子,用舌頭舔洗著姑娘家胸前脆弱而艷紅的小花蕾,姑娘家喘吁吁地掙扎卻又矛盾享受——
不行,這種文字讓他看到的話,他一定……一定會唾棄她的淫蕩!
「原來如此。」這個推諉之詞很好,讓他沒理由再逼她,否則就失了風度。
「是……是呀。」天香流了滿額的冷汗,將寫好的初稿摺好,抱在胸口。
「妳不繼續寫了?」
「呃……我、我每天都會寫一部分今兒個發生的雞毛蒜皮事給家人瞧,今天的事已經寫完了,其他的,就等明天再寫好了。」今天進度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一下。
確定初稿不會被他瞧見后,她執起墨條在硯上轉磨,「好了,現在輪到替你寫家書了。你家裡有些什麼人?要寫給爹娘或是兄弟……還是,你家鄉有妻兒了?」
對喔!她怎麼一直沒想到這層?以他的外貌來推測,他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一般人在這年歲老早就娶妻生子,說不定他也一樣——
「我無爹無娘,無妻無子,兄弟姊妹……也沒有。」最後的停頓顯得有些遲疑。
天香不知道自己聽到他無妻無子時,心裡頭綻放開來的欣喜到底是什麼,只覺得……有些開心、有些忍不住想笑。
「那你家書是要寫給誰的?」她偏著小腦袋問。
「我是很想寫給一些人,不過只怕他們連瞧也不瞧就將家書撕爛。」
「你那麼不討人喜歡嗎?」她……還滿喜歡他的呀。
「對。」他承認得很乾脆:
天香擱下墨條,不磨了。「我也不怎麼討人喜歡,我們兩個真像。」她咯咯在笑,「曲爺常常說想指死我,曲練也老是對著我嘆氣,光瞧他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他們眼中有多棘手。」
「妳不是還有親人?」
「有呀,我有一個好疼我好疼我的娘呢。雖然她已經——」天香趕緊噤聲,她要是再說下去,熬夜寫家書的謊一肓就要被戳破了。「已經沒在我身邊照顧我,可是我很想念她,常常一個人工作累了,就望著月兒說話給她聽哩。」
「妳在曲府的工作是什麼?」
該糟,一個謊言之後,又要再編織另一個。
「我……在幫主子抄寫一些東西。」鳴,她不想騙他的……可是比起被他發現她是《幽魂淫艷樂無窮》作者時的鄙視,她還是不自禁說了謊。
「主子何不用我一百兩的月俸多聘些人來幫著抄?妳就不用一個人這麼辛苦。」他佯裝體貼,實際上還是想探些端倪。
嗚,他人真好,還替她想呢。「因為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一定要我抄才行……」她一定會發奮圖強,絕對在曲爺的要求之下將下一本寫出來,說什麼也不讓曲爺有機會對他賞鞭子。
「我口風很緊,妳若是信任我的話,我可以替妳分擔些。」他還是很好奇她徹夜在寫些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好想告訴他……天香粉唇蠕了蠕,實話就咬在牙關,只消舌尖一頂,就會對他坦白。
可是想起他的評語,話又怯生生咽回去了。
「你不用這麼辛苦,你只要等著賺一百兩月俸就好,這種累人事我來就行了。」真好賺,只要守著她就有薪酬,哪像她,字字句句都是勞力錢……唉,罷了,不自怨自艾,誰教她自個兒也喜歡這份差事。
「妳抄書的薪酬是多少?」
「還過得去。不過得抄完一整本書才能領,有時幾個月抄不出來,就沒有錢領……」她最慘曾有一年半擠不出一本稿,那段日子裡要不是吃喝全賴曲爺,她可能真會餓死。
唉,真要說起這份差事,滿肚子苦水。
慘淡的小臉因為燭火的搖曳而更添加了讓人疼惜的沮喪,鹿玉堂心一抽緊,莫名的情愫竟然在鞭笞著他……原來她真是名可憐的下人,在曲無漪的壓榨威逼之下過著辛苦的日子,鎮日替曲無漪抄書到三更夜半還不得就寢,粉嫩妁眼窩下浮現淡淡的黑影,而曲無漪還要他監督她工作,就是非得將她最後一分力氣也榨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