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簡維圓很失落。
一個人搬出來住的日子,比她想象中的要孤寂許多。
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那個晚上過後的星期一,她上班時就沒再看到嚴鎮帶著孩子出現,後來經由秦於玲告知,她才知道,因為孩子的母親病逝,兩個孩子都請了長假,短期內不會回來幼兒園上課。
她很難過!
在她跟嚴鎮發生那件事後,才不到幾天,就發生了這麼叫人遺憾跟惋惜的事情。
可是,有時她又會安慰自己這樣也未嘗不好,沒碰到嚴鎮,她的心神就比較穩定,就可以好好做那種要搬出來住的假象,來騙她哥哥跟爸媽。
所以,就算拿到帳單的哥哥頗懷疑她怎麼會在周末夜晚去跟經營餐廳的房東簽約,且用刷卡方式付錢,但也沒多說什麼。
而在那天的一個星期後,她就搬到了秦於玲的房子里,那是一個位在台北縣市交界口的住宅大廈,裡面是兩房一廳。
好友將自己的卧室清出來給她住,而另外一間房間,因為堆滿了衣服跟雜物,所以,她又花了快要兩個星期的時間,才幫她把整棟房子整理乾淨。
在這樣整理東整理西的同時,她也比較不會寂寞,不會想到那一個叫人難以忘懷的夜晚。
而她那天連個紙條都沒留下就走了,是不是走得太倉促了呢?
印象里,她沒有留過聯絡方式給他,甚至沒告訴他她的名字。
他有可能會想來找她嗎?
唉!其實她不是沒想過要去找他,可是,醫院見不到他的人,她又鼓不起勇氣去偷翻中班的家長聯絡本,更鼓不起勇氣到PUB找他,當然,她也不敢叫秦於玲替她去PUB找人,因為她已經不只G次說過,不用每天見到那個男人來接小孩的日子,簡直就像是在天堂。
人家都這麼說了,她還能叫她幫忙去找人嗎?
再說,嚴鎮現在應該還在忙著喪禮的事情吧!
在這種時候,他也沒心情去見一個,像她這樣在夜店裡遇上男人,就隨隨便便失了自己清白的女人吧!
午休時間,小朋友睡覺時,以往都會跟著睡的她,卻已經快要三個星期沒睡過午覺了。
「嘆什麼氣啊?別嘆了!」
她站在走廊上,看著空蕩蕩的校園感慨時,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秦於玲沒精打採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一回頭,看到她那張美麗卻掩不住絕望的臉孔。
簡維圓眉頭微蹙,「怎麼了?」
她嘆氣的原因自已知道,可是她想不透,這幾個星期以來,天天都笑臉迎人,看起來快樂得不得了的秦於玲,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嘆氣。
「我……」秦於玲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的垂下眸光,看著園裡的草地,「唉!」
她又嘆了一聲,然後在廊道扶手上支起下顎,沒力地看著外面車道,「現在想想,有時候人不該快樂的太早。」
「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其實真的沒什麼。」
「別賣關子了!!」兩人同事兼好友快三年了,她不會不知道秦於玲這時候的想法,一定是有難以啟齒的忙,需要她的幫助。
「真的嗎?我可以說?」
「嗯!」簡維圓點點頭,微笑地等她說。
「那個……我借妳房子住的恩惠算很大吧,對不對?」
「沒錯。」
還沒說出要幫什麼忙就先討人情,可見得,這件事一定讓她很痛苦。
「那……妳、妳替我去作家庭訪問吧!」
「家庭訪問?嗯……可以啊。」
「真的嗎?太好了,我找到救星了。」
「呵!」她沒去細想為何好友一臉看到救世主的模樣,她只是輕笑,「只是家
庭訪問而已,有這麼嚴重嗎?」
「本來是不嚴重啊!可是這個家長我卻沒把握啊,唉!妳也知道現在經濟不景氣,幼兒園招生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園長也不願意放棄任何一個學生,更何況還是兩個。」
「兩個?」簡維圓的心,沒來由地顫了一下,某種叫她心跳加速的預感,正在她的腦海里蠢蠢欲動。
「嗯!麻煩妳去叫雙胞胎回來上課吧。那個家長原本說請假一個星期就要讓孩子回來上課,可是都這麼久了還沒見到人,園長說,都已經快學期末了,下學期要是又少兩個學生會撐不下去的,還想要他們來上暑期班,妳得跟那野獸說,以上這些都是園長說的喔!是愛錢的園長,不是我的意思啦!千萬不要提到我。」
她瞪大了眼,沒想到再次遇到嚴鎮的機會,竟然會這麼快就來臨。
位在距離台北市不遠的郊區,有座外表看起來就像個高科技建築的三層樓廠房。
這裡,叫做來正車廠。
雖然名字聽起來很怪,但卻包含了車廠老闆的妹妹,對老闆的期許,就是希望他--回歸正途。
但有的時候,人願意回歸到正途,卻不代表老天爺會原諒他,現在,妹妹走了,就是最好的證明。
車廠里,除了和器運轉聲,跟師傅們偶爾發出的交談聲外,大多時間,是一片靜寂的。
車廠分為四層,地上三層,地下一層。
地下室跟一樓、二樓的大部分,都是屬於修車跟改裝車的地方,一樓還有間實驗室,而二樓的其它部分,則是屬於修車師傅的休息室、廚房以及老闆那間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整個下方修車場的辦公室。
而三樓,則是老闆的私人住所,簡單的隔間,隔出了三房兩廳,以及該有的衛浴及廚房設備。
這裡,就是嚴鎮帶著孩子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而他已經快一個月沒有上去睡過了,幾乎都睡在樓下的辦公室里。
除了忙自己妹妹的喪禮外,他更忙著研究即將要交車的改裝車案子,唯有越忙才能叫自己不要想起那些有的沒的。
可是再怎麼忙,也是有停歇的時候。
而只要一停歇,他的腦袋裡,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張蘋果臉。
晶亮純真的大眼睛、嬌翹的小鼻子、粉嫩的櫻唇,還有那在情不自禁時,所發出的嬌甜喘息聲。
在喪禮期間,他若不是處於讓妹妹就這樣死去的自責狀態,就是無法剋制的在思念她,思念那一晚的點點滴滴。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一個初識的女子如此在乎,可是,他的確在乎。
他渴望再一次吸取到她的氣息,更渴望再見到她那張圓嫩的蘋果臉。
但是,她為什麼不來找他?
難道,她真的只當他是個競標物,過了一夜,兩人就再也不該有交集嗎?
不!他不願相信,她是那種有錢沒地方花,用錢買刺激的千金大小姐。
但是,那張鑽石卡又怎麼說呢?他搖搖頭,拒絕往壞的方向去想。
妹妹在臨終前,曾經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人。
當時,他雖然說沒有,但是,卻無法否認,心裡有那個只相處一夜,甚至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小女人身影存在。
當然,他也曾經自嘲過,可能就是因為只在一起一個晚上,所以他才會如此在意那個隔天一早就消失的小女人,也許多見幾眼,他就可以打破這個一直思念她的魔咒。
可……他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她。
PUB雖然有她那天的簽帳單,但他不想讓管財務的勤磊知道他對那小女人的在意,因為一旦他知道了,其它幾個人也會很快的知道。
而不可否認的,是他心中也有期待。
期待她會來找他!
她該知道只要到PUB,就可以找到他。
那幾個損友絕對會把他出賣給那個小蘋果臉的,這幾年來,他們一直想看他出糗。
可是,在他旁敲側擊之下,卻發現她似乎未曾再出現在PUB。
當然,也就更不可能打電話來給他,對此,他心底隱隱的有股不滿,卻又說不上來,這不滿的原因是為什麼。
也許是氣,氣她只跟他當一夜床伴后就沒消沒息了,難道,他註定只能當一個擁有一夜情的男人嗎?
當他在美國紐約黑幫縱橫的那幾年,不是沒遇過願意為他犧牲一切的女人,但是,他從來就不想要她們的任何付出,所以,他總是在一、兩夜后,就急於撇清關係,而這樣的作法,卻只讓他換來更浪蕩放縱的名聲。
甚至回到台灣,他那種夜夜笙歌、女人來去不斷的生活,還牽扯到他的妹夫,一個曾在他的幫派集團下效命,替他們在賽車場上亡命的賽車手君秋誓霆。
猶記得那一夜,第一次完全掌控了台灣賽車賭局的他,為了慶祝,找來一堆女人跟賽車手們玩樂,當時,秋誓霆雖然不贊成,卻也還是被他們拖下來喝酒。
而當他妹妹打電話來找丈夫時,恰巧幾個女人在旁邊嘻笑,害得她誤會丈夫玩女人,憤而掛上電話。
她這電話一掛,卻使得秋誓霆大為緊張,不顧勸阻硬要在微醺的狀態下,連夜從高雄飈車上台北,只為了跟當時已經懷孕的妹妹,解釋自己的清白。
但沒想到,妹夫人還沒來得及跟老婆解釋清楚,就已經亡命在車禍之中。
隔天,他的酒一醒,照例又趕走所有女人,就接到妹妹的電話,經過這件事後,他整個人生,才赫然在這一瞬間醒悟了過來。
自己竟是個墮落,還害了妹妹一生幸福的男人!
從那天之後,妹妹在不吃不喝的情況下,身體也逐漸虛弱。
再加上又生了雙胞胎,身體就更差了,甚至過了一年後,經血始終沒停,再去醫院檢查時,才被醫生髮現她患有已經擴散到身體各處的惡性腫瘤……
唉!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雖然妹妹一再強調這不是他的錯,但他卻比誰都清楚,一切都該歸咎於他。
所以,他才痛定思痛,決定徹底離開黑社會,並且在幫藍冬罌破獲了兩個走私核武到中東去的大案子后,得到重新做人、洗凈過去罪惡紀錄的機會,甚至還在當年對他恩重如山的幫派大老好意協助下,開了這家車廠。
這車廠,一方面是為了紀念英年早逝的妹夫,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當車廠老闆的時間自由,他可以去醫院照顧妹妹,這所有的改變,都只是為了求醫好妹妹的病,然而,無論他再怎麼努力,卻還是挽回不了妹妹的生命啊!
他忍不住抬頭看著天花板,在三樓,那兩個雙胞胎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明明是快樂的,他卻感到愧疚難當,他該怎麼去彌補這兩個才五歲就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啊!
這時,電話響起,打斷了他自怨自憐的思緒,重新整肅心情,他接起電話。
「你準備好了沒有?」
電話另外一頭的人聲嚴厲,他知道那是誰,是秋誓霆的大哥--秋誓謹,一個非常不諒解他,而且厭惡他的男人,同時,也是孩子們的大伯。
「我……」
「孩子們跟著你不會幸福的,我跟內人都說好了,我們會把他們當成親生孩子一樣疼愛,過去的事情我雖然不打算原諒你,但是看在如若死前跟我求情的份上,我不會再跟你計較什麼,只是我不可能讓孩子跟著你這種人!」
面對彼方傳來的指責,他只能回以一貫的沉默,當年在秋誓霆的喪禮上,秋誓謹曾經憤怒的打過他一拳,當時,他就知道,自己帶給這個看似拘謹瘦弱的男人多大的傷害了。
他--是害死他弟弟的兇手啊!
「你懂我的意思,跟我敲定一個時間。」見他沒響應,秋誓謹又道:「我請假上去接孩子們下來,墾丁這裡雖然不像北部這麼便利,但是個適合孩子們生長的好地方,你快點決定吧!我說過,我要的不是你妹妹,我是說弟妹的財產,我要的是兩個孩子可以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長大。」
嚴鎮聽了依然無語,他又何嘗不想這樣呢?
「我雖然只是個小學老師,但是,內人對於孩子們很有一套,我相信他們在這裡可以快樂高興的長大,你要是有空,哼……我是說你要是會記得他們的話,我是不介意你下來看看他們的,總之,你最好儘快決定,不要等到鬧到法庭上,搶監護權的時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孩子……」他才開口說了兩個字,又被秋誓謹打斷。
「我知道孩子們想跟著你,但那是他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可現在,既然孩子們的母親都過世了,孩子就沒理由繼續留在你身邊,他們都姓秋,當然是該來我這,而不是跟著你這種浪蕩子。」
嚴鎮眼一瞇,「我現在不像以前了。」
「不像以前?那麼弟妹她動手術那天,你為什麼不是從家裡趕去醫院?你前天在哪裡?不是在賓館又跟哪個女人亂搞嗎?」
這句問話,他無法反駁。
「要我們相信你已經改過,恐怕不是五年、十年可以做到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孩子們的教育問題,我相信,你也在乎孩子們能不能過他們這年紀該有的日子,他們現在會哭鬧,說不想跟我來墾丁,但是過一陣子他們就會忘記了。
倒是你,換個角度想,把孩子們交給我,你就可以繼續去過你想要的日子了,這有什麼不好?」秋誓謹換了一個說法,有點誘哄地道。
其實,他還是會懼怕他的。
那時,雖然氣憤的在弟弟的喪禮上打了他一拳,就算知道他不痛不癢,可是,這幾年來,自已沒有一刻不會擔心,嚴鎮會瞞著嚴如若,派人來報復。
而現在,弟妹過世了,他更擔心自己會被報復,所以,他要孩子當擋箭……不!該說他是為了兩個孩子的未來奮鬥。
再加上弟妹名下有一大堆財產,聽說都是嚴鎮送她的,只要他爭取到那兩個小孩的監護權,諒嚴鎮也沒辦法對他怎麼樣!
「我想要的,就是跟孩子們在一起。」
嚴鎮的聲音沉冷,語氣堅定,無可動搖。
秋誓謹倒抽了口氣,實在怕他這種語氣。
「你、你真要我採取法律途徑,讓法庭來裁判嗎?怎麼說我贏面都是比較大,你這又何苦呢?法官跟社會局人員,只要一看到你車廠的那種環境,就不可能認可你了,你拿到監護權的機會太小了,我看你還是……」
「我要跟他們在一起。」他依然只有這句話。
「你……好!我不多說了,那一切,就等家事法庭來裁示吧,哼!」
秋誓謹氣的掛斷電話后,嚴縝才緩緩地將電話放下,一抬頭,卻發現兩張可愛漂亮的小臉蛋,正在門口偷窺著他。
「怎麼了?!淇淇、禾禾?」
他一問,兩個小孩就跟著走進來,走在前面的秋商禾看著他上臉嚴肅,不發一語。
倒是他身後的秋商淇哭了出來,漂亮的大眼睛映著水光,她可磷兮兮地看著嚴鎮,「舅舅不會拋棄我們的,對不對?」
「嗯!只要你們不想去墾丁,但是……」他深嘆了一口氣,又問:「你們確定不想去跟大伯還有堂姊、堂哥們住嗎?還是也許我該先帶你們回去看看……」
他想讓孩子們自己選擇。
因為,他曾經看過這些孩子們玩在一起的模樣,其實,撇開他的私心不說,去墾丁對孩子們而言,似乎真的會比跟著他還要好。
「我不要!,」一直沒說話的秋商禾,突然爆出了這句話。
「我也不要!」秋商淇跟著哭道。
「對!就算你想把我們丟去墾丁,我們也賴定你了。」秋商禾憤怒地道。
「禾禾……」
「你不上樓睡就算了!我們兩個也可以自己睡,我們一直這麼乖,為什麼還要趕我們走?」
這一個月來,舅舅都沒有上樓睡覺,他們兩人互相扶持,已經深深的感覺到快被拋棄的絕望。
「我不是要趕你們,只是想說先帶你們去墾丁看看。」
「哇!我不要去墾丁!不要,哇」
秋商淇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轉身就跑出辦公室。
「臭舅舅!別想拋棄我們,你是壞人!」
秋商禾看到姊姊哭著跑了出去,連忙對舅舅吼了一句,就回頭跑去追姊姊。
「淇淇、禾禾!」
他慌忙起身,才想追去,這時,室內通訊器卻突然響了起來。
「老大外找。」師傅老張的聲音從擴音器里傳出。
「是誰找我?」他只好停下腳步問。
他辦公室的室內通訊器是開放的,只要有人打進來,隨時都能用擴音功能把大夥的話傳來傳去。
「她說她是幼兒園的老師。」
「叫她改天再來。」
他現在哪有時間去應付幼兒園老師?尤其是那個明擺著就是要賺學費的幸真幼兒園。
「是喔?好……小姐,妳聽到啦!」
老張邊說,邊關上了擴音器,所以嚴鎮也沒聽到他們後面說了些什麼。
他只是連忙往外追去,「淇淇、禾禾,等等我!」
看向空無一人的走廊,他毫不猶豫地就往三樓的樓梯跑。
他得去追兩個雙胞胎,這些日子以來,他竟然完全看不出那兩個小傢伙心裡的不安,他實在是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