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花秋月樓的掌柜欲哭無淚。龐家的國舅書寫出一手漂亮的好字。「掌柜,你說,本少爺夠不夠義氣?」「國舅,您就饒了小的吧。」龐何兇惡地瞪他一眼。「說得好像我是欺壓你的惡霸似的。你說,前陣子,本少爺要進你這酒樓,結果你派人出來張貼什麼?東主有喪。掌柜心已死,淚已干。東主有喪才幾天,你就開張大吉了,本少爺今天不嫌棄你,特地進來用餐,還順道幫你重寫一次,你不感激還哭什麼?菁菁,咱們這位子好,就從窗口鋪下去吧。」菁菁應了聲是,小心地將龐何的墨寶從二樓窗口直鋪而下。
一時之間街上路人皆紛紛抬頭,一看見那有二層樓高的絹布上,有著龍飛鳳舞的四字,最後一個字異樣的刺眼,行人連忙走避。龐何打開摺扇,笑彎眼:「瞧,這不是清楚得很嗎?那天你貼的東主有喪,字丑得難以見人,本少爺一直耿耿於懷,如今能了這心愿,哎,田目口大開啊!去去去,快把好酒好菜拿出來。掌柜含淚認了。」
誰教那天他們一看見暴走中的龐何,就立即關門呢。
「少爺真是心地善良,知道店家字丑,特地替他們寫。」菁菁在旁恭維著。龐何正喝著溫茶呢,差點噴出來。這笨菁菁,到底是哪裡撿回來。她絕對不想去回憶!
「趙爺,一樓也不錯啊!何必上二樓呢?」店小二在樓下招呼著。
龐何微地訝異。酒樓被她這麼一鬧,二樓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哪有人敢直上二樓來?階梯傳來腳步聲,沒多久,一名眼熟的男子上來。「是趙太傅的獨生子,上次少爺才跟他搶了沒有用的娃娃回家,還浪費龐府食糧。」菁菁提醒道,同時後腦勺挨了一掌。
趙子明一上來就往這兒看來。
他面耳驚喜,結巴道:「龐何,好久不見我在外頭看見東主有喪這四字,就知道是你。」還自動自發撩袍擺坐在她的對面。真匹夫勇氣啊!龐何要欺壓人有時看心情有時看對方資質,趙子明很無趣,所以她沒興趣,遂隨口道:「少爺也沒想到冬瓜兄對我字跡知之甚詳啊!」趙子明搖出得意的笑:「因為你與恭親王的字有九成相像,恭親王不會在京師胡鬧,但龐弟你就……」
她微地眯眼。龐弟?嘩啦啦,她想吐啊!趙子明咳了一聲,掩飾頰面紅暈,拿出扇面,試著展現出瀟洒的一面。要比瀟洒?比得過她龐何嗎?她猛扇扇子,扇到站在她身旁的菁菁頭髮都狂飛了起來。
「嗯,那個聽說你在龐太妃那兒被一個人偶嚇到暈倒,是吧?」敢情是來嘲笑她的?龐何心裡一個不爽,開始計劃如何惡整這個矮冬瓜了。
「我爹說最近宮裡有些穢氣的事,那些嬌弱的宮女不便去做,太後有旨,請身懷武藝的龐弟扮女裝……」
龐何皺起眉,以扇柄輕輕敲打掌心。「是哪個宮女如此嘴大傳出去的?」
「不不不,跟宮裡的宮女無關,是我爹說的。他不小心打皇上那兒聽來的。」
原來大嘴的是小皇上。「難道冬瓜兄是來嘲笑我的?」快嘲笑快嘲笑,只要敢嘲笑,她就整得他哭爹喊娘的!「不,我不是來嘲笑你的……我是想,想龐弟扮女裝,那真是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的絕色。你、你怎麼了?」
叮我想吐!冬瓜兄,你是不是想找我單挑?儘管說!我樂於接受!她師承長孫勵,除了輕功學不好、點穴功還沒開始學,其它都有師父的七成,絕對可以打敗趙子明。
滬腳鷺彎。哪撤以要.紫秘
趙子明聞言,有點發怒。「龐弟你就這點不好,要是脾氣乖順點,就十足像個女人。」
見龐何火眼看他,他連忙挑出正題:「不不,我是說,到時可不可以將你扮女裝的模樣繪下一幅,送給我?」
龐何以為自己錯聽,掏掏耳朵:「什麼?」
「你身子頗高,扮起女裝,總是,總是高得不像女人,令人有所遺憾,只怕在畫中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天仙妖精。」
龐何嘴一抽,鳳眼一眯。她很高嗎?高得不像女人?她每年都跟師父比高,她明明看見她愈高師父嘴角揚笑更深的!她以為她愈高就表示身體愈健康,所以師父在笑,現在仔細想想,莫非師父在笑她不男不女?可惡!師父一定在苦笑!她內心火大,撇唇笑道:「好啊!」見趙子明面露驚喜,她補充:「冬瓜兄個頭比我矮,這女裝模樣肯定比我適合,如果冬瓜兄也贈我一幅你男扮女裝的圖,我就考慮考慮。」
然後派人去打聽畫師何時進趙府,她就呼朋引伴去看女裝的趙子明。咕咕咕。
趙子明一愣,結巴:「我是男人。」龐何當沒聽見,徑自看著窗外街上行人。趙子明一咬牙,道:「好!我們來擊掌立誓吧!」
鳳眸眨眨調轉回來,看看趙子明那舉在半空中的手掌,她一向輸人不輸陣,輕碰一下他的掌心,隨即收回。說起來,師父的手掌還是比她大,又結實有繭,十五歲以前她沮喪,十五歲以後覺得有點差距也好,以免師父以後抱她施展輕功會以為在扛一株樓。
趙子明長嘆一聲:「明年皇上大婚後,我也要成親了。」
「恭喜啊。」龐何心不在焉地。
「也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我連見都沒見過呢哦?」龐何聽出點興味了,終於正眼看他。「也對,平常冬瓜兄擄民女回趙府,都以姿色為選擇標準,今天妻家沒讓你見到她,你肯定是食不下咽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娶妻當娶賢,你認命吧,日久生情,將來卿別戰謝男釀奮侮紫秘搞不好夫唱婦隨呢。你搶你的民女,她搶她的民男,一塊敗壞趙家名聲。」
趙子明沒聽出她的諷刺,問道:「哪來的什麼日久生情?」
「相處個七八年總是會有感情的。」趙子明忽地一笑:「你在說笑吧,龐弟?你也是男人,怎會相信日久生情這種事?」
「誰說沒有,我爹跟我娘,一生一世,沒有其它外人。」趙子明一愣,傻傻看她美麗的發怒表情,吞吞吐吐:「龐老太傅是天下聖儒。就算、就算心裡有了其它人,也會護住名聲,我有三個姨娘每一個都是隔個三、五年就帶進來的,對,掌柜,你說,你有幾個房兒?」
那掌柜親自送菜上來,聽見這話,直覺答道:「兩個。老的在廚房幫忙,小的在家帶孩子。」
趙子明點點頭。「改明兒個,又要第三個了吧?」掌柜笑道:「小的很想啊,不過夜裡的活兒怕是趕不完,白天沒精神開工,很累的哪!」
趙子明聞言,會意地哈哈一笑。龐何眼一眯,在掌柜走到階梯時,手指一彈,掌柜膝窩一軟,咚咚咚的就滾了下去。趙子明一愣,隨即發現自己也重心不穩,長凳左邊缺了個腳,他及時移到右邊去?哪知嘶的一聲,右邊腳也斷了,他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十分之狼狽。
「哎啊啊,這是怎麼了?這酒樓的凳子這麼老舊?」龐何嘖嘖嘖地直叫著,笑得非常無辜,非常開心地朝趙子明伸出手。趙子明心知是龐何下的手,心裡本有薄怒,但一看龐何對自己展開笑顏,還搖出閃閃發亮的白牙齒,不由得氣又弱了下來。他很想告訴龐何,如果他肯不露牙會更像女人,但他還不想死。他吞了吞口水,輕輕握住龐何的手,頓覺手感酥麻,差點起不了身。
「沒傷著吧?」龐何好心地問。趙子明嘆口氣,搖搖手。「你家裡有這麼多丫頭你就沒碰過么?人都說龐國舅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這種喜新厭舊的心態你也該明白才對。怎麼你能做旁人就不能做呢?」
再待下去,只怕下一刻筋骨都要重傷了,趙子明有點依依不捨作揖告辭,才走到階梯口,就聽得龐何不以為然道:「我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十年以上,至今也沒見過我喜歡上別的人。」
趙子明震驚地回頭,一個踩不穩,連滑幾階下去,整個人就消失在二樓視線中。
「少爺,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扇柄直接往後敲打菁菁的頭:「你跟我幾年?十年有嗎?」龐何翻個白眼,往窗外看去。出來散散心卻被趙子明搞得心情很不好。恭親王的府里,也有不少丫頭啊,誰知師父碰過了沒有?思及此,她眯跟瞪著街上女子,天朝女子個個婀娜多姿,走起路來還扭著腰呢,去年師父生辰,天朝聞名的異國歌舞名伎被請來跳舞,精采歸精采,她也看得興緻勃勃,但她總覺得其它官員跟她看的角度不大一樣。難道是她天性中男孩子氣過重,長年扮男子,所以已經有了那種理所當然的心態,不希望自己心愛的人再擁有其它女人?歷代親王中最不好色的也有兩個側妃呢,她心想,心情驀地壞了起來。
但過一會兒,她面色又恢復喜色,眼波流轉,掩嘴岐吱笑兩聲。趙子明成親這事,她早知道了,聽說是趙太傅請皇上指的婚,對方是將軍之女,多少沾點霸氣,這在天朝是很少見的,將來矮冬瓜想再強討民女可就很難了。
師父目前就要她一個人,應該還沒什麼二心.她得好好計劃,讓師父成為天朝里唯一破記錄的親王。吱吱吱。咦。
龐何忽地看見街上的行人中,有一名小童。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那華衣小童停在春花秋月樓前,看見東主有喪的四個大字,跟身邊的老頭子說了什麼。那距離太遠,龐何聽不直切,但大約猜出那口形是:這字真像勵皇叔。這不是廢話嗎!
她自幼跟在長孫勵身後,務必成為第二個長孫勵,拿著他的字帖仿,可惜,總是少了幾分平穩之氣。接著,那小童有些疑惑,抬起頭望向二樓,一怔。龐何咧嘴一笑,撩過長袍,靠在窗邊喊道:「小外甥,吃個午飯吧!」她運了點內力,整條街都是迴響。那小童沒有因此受驚,搖搖頭步進酒樓,反而是身邊跟隨的老太監成為眾所注目的焦點,面色紅紅地跟了進來。
「去去去,把菜全撤下去,重新上來。菁菁,把那公告收起來。」龐何盼咐道,然後笑咪咪地對著面前的小皇上道:「小黃……」
小皇上連忙截口:「舅舅!」
「哎,原來是甥兒啊!」龐何有點惋惜,其實她是想喊小黃狗的,但她要真喊了,頭也斷了。年紀大了就這點不好,小時可以無法無天,長大了就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永遠不能惹的,惹了根本是自找死路。
小皇上見她氣色頗好,道:「我有點擔心你,想你莫名其妙暈倒所以偷偷出宮去龐府,哪知你不在府里,我便四處走走。剛才看見外頭這四字,字跡是像皇叔,可惜皇叔不會這般胡鬧。」
店小二上了菜色,好奇地看看小皇上。「這小爺好貴氣啊!」
「是啊,是本國舅的小外甥。」
「原來是小國舅的外甥真跟小國舅長得一模一樣,俊俏得很呢。」他拍著馬屁。
小皇帝征了怔。他跟龐何很像?不會吧!「是啊,他承襲我的惡習,待會兒你去取筆墨來,他打算練練字。」
店小二面色一垮:「您老放了我們吧,要再讓您外甥寫上一筆,那咱們春花秋月樓也別幹了,這事穢氣啊!」
小皇帝眯眼。敢說他穢氣!龐何笑彎了眼,用扇柄打了店小二的頭。「不要讓本少爺發脾氣,你去買匹上好的錦布紅色的,喜氣,保你百年,去。」
紅色的東主有喪?店小二認了,垂頭喪氣地準備回報給掌柜,他可能必須提早換工作。這酒樓被龐何盯上,不搞到死才怪。外甥?他在京師近十年,可以說是跟龐何一塊長大,也可以說是把龐何從小看到大。
這死國舅哪來的外甥,龐國舅的外甥是?
店小二驀地回頭,其速之快,差點扭傷了筋。龐國舅的外甥不就是皇上……不會的!
皇上是天天坐在天上的,肯定是其它外甥。他瞥見恭敬站在小孩旁的無須老頭子,然後咚的一聲,他也滾下樓了。小皇上東張西望,不怎麼喜歡這種環境。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的龐何,微些柔軟地問道:「你身子好些了?好了好了,當時只是嚇到而已,不礙事的。」
「要不要再請太醫看一看,比較安心點?」小皇帝試探地問。龐何與他對看半天,而後輕快地展笑:「咦,原來我沒讓太醫看嗎?可是我現在好了啊,不用特地浪費太醫院的人力跟藥材了。」
小皇帝皺了皺小眉頭,正要開口,掌柜就拐著上來送菜,他遂閉嘴不言。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跟長孫勵匆匆上慈壽宮,皇叔的步伐有些急,這是前所未有的,一進慈壽宮,他就看見龐何被一具人偶嚇暈了。他本來要宣太醫,皇叔卻是飛步上前,一把接住龐何,那身姿動作分明是在護著龐何,分明是喜歡著龐何的!那樣的舉動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出來,卻不見得會有那種呵護到小心翼翼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曾在父皇與母后間看過;更不曾在攝政皇叔與母后間看過這種感覺。那天,皇叔抱住龐何,硬將龐何自半暈中叫醒,而後立即拉著龐何退出慈壽宮,連抬眼看太后一眼都沒有。他追出去,目睹龐何攆出慈壽宮后軟倒在皇叔懷裡。皇叔也不再叫醒龐何,就這麼抱著龐何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想叫太醫,卻隱隱覺得皇叔逼龐何短暫清醒,就是不要太醫接觸龐何。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龐何笑問。陽光自窗外打在龐何芙蓉玉面上,一身暗色外袍,內衫也是偏暗色,根本是學長孫勵的穿著,因為學得太像了,因為太會鬧事了,所以,沒有想過這樣的芙蓉玉面會是個……是個男人。
這到底是舅舅,還是該喊聲阿姨?小皇帝有些疑惑,很想問個翔實,但又不能問得太明顯。如果真是女兒身,那豈不是犯了欺騙二朝天子的罪嗎?舅舅,你滿懷的疑問藏在胸腹。終究是改了口。
「太妃跟我提了一下人偶的事,你真還這麼怕人偶嗎?」
「是啊,人偶是我的死穴,下回你敢用它來嚇我,我就:揍人!揍不了你,揍你身邊的老太監也是一樣。」
小皇帝一聽他這麼坦白,連死穴都對他說,不由得樂了,感覺自己喜歡這個舅舅沒白喜歡上。
「人偶又不會動,有什麼好怕的?」
「那是你沒看過滿屋子的人偶,當時它們都是要陪我一塊入土的,你說我怕不怕?」
小皇帝想象一下那場景,發現自己年紀太小,還無法想象死後的感覺,他道:「老太傅也真是的。明知你會怕,還做了一屋子的人偶來嚇,虧他是天下聖儒,眾人景仰,偏嚇自家孩子。」
語氣之中不免有些斥責。龐何微微一笑,替小皇帝夾了點辣味雞絲,然後故意攪亂他的飯。小皇帝瞪她一眼。身邊的太監立即要重新換飯來,小皇帝擺擺手,就著那碗吃了,他辣得眼淚都流出來,看得龐何哈哈一笑:「外甥,好吃吧。」
「你怎麼不先跟我說這麼辣?」
「先說了,好吃的感覺也會沒了,那多無趣啊。」頓了頓,她忽然道:「我爹臨走前,我跪在他床邊,問他到底是真心要那些人偶陪我入土呢,還是故意拿人偶嚇我,嚇得我不甘心死,不想跟那些人偶葬在一塊,於是會拚命活下來?」
小皇帝一呆。龐何的確有點偏激性子,老太傅若真這樣做,也算不意外吧,只是不大合老太傅聖潔的形象。
龐何撇撇嘴,哼聲:「他老人家,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然後兩腿一伸,走了。」
小皇帝想象那場景,忽然發現自己很萬幸當年他年紀很小,所以沒有什麼心結要問父皇。
龐何看著窗外的街上,又道:「接著沒兩年呢,我娘也要走了,我實在忍不住,於是又跪在她老人家床邊,誠懇地問她,當年做人偶到底是為了陽葬,還是激起我求生意志呢?」
「老夫人怎麼說?」小皇帝變得很好奇。
「她呢,就看著我,還有力氣摸我的頭,接著,她也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容,然後兩眼一閉,就走了。」
老太監撇開臉,掩嘴咳著。龐何瞪他一眼,接著看向小皇上。小皇上已是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遲疑問:「那這豈不是成為、水遠無解的謎嗎?是啊,所以我不甘心啊!於是我依樣畫葫蘆,我爹娘入土時,我放了許多的人偶陪他們。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如果他們真認為那些人偶能在我死後化成人魂陪著我,那麼也會有人陪著他們。」
「如果那些人偶根本是老太傅用來激你求生意志的呢?」
龐何搖齒而笑,那白白貝齒在陽光下競有種邪惡的錯覺。「那就讓二位老人家天天面對那些僵硬的人偶,讓他們都想著世上還有個孩子呢。是我要說,這位是喜公公吧,你咳嗽怎麼愈來愈嚴重了?別咳了。」
皇帝瞪身邊老太監一眼。知道老太監心裡在想什麼,他在想自己幸虧是太監。沒孩子,才不會以後死後還要遭惡整。
天朝哪來的女惡霸?要說龐何是女孩家,實在……可是,懷疑的種子一下,他真是愈看愈像,除了身高跟惡劣的性子完全不像外,現在仔細想想,這樣的容貌、這樣的腰身,實在跟女孩沒兩樣。
若真是女孩,為何要女扮男裝?堂堂國舅耶,這名聲是天下皆知,豈不是自己封了絕路。
小皇帝思緒一頓,驀地想起父皇有些色貪,龐太妃雖色美卻遠不如龐何,就連被喻為天朝第一美人的母后,也是不及古靈精怪眉目流盼時的龐何。
一時之問,小皇帝忽然明白了什麼,猛眨著眼。
龐何一見他露出小孩樣兒,也學著他猛眨著鳳眼,小皇帝瞪她一眼。
「你話還沒說完……」
就聽見樓下一陣喧鬧,隨即咚咚咚的,有人跑上二樓。
龐何疑聲道:「是奇了。平常我走到哪兒大家都退避三舍,今天倒是一個接著一個來……」
「龐何,還我女兒來!」一名面目骯髒的中年漢子拿著長竹竿衝上二樓,一看見龐何,便是一棍打來。龐何手腳極快地跳開。
那一棍擊在桌面上,桌面飯菜四濺,那老太監驚呼一聲,連忙護住小皇上。
「大膽!」湯汁濺得小皇帝一臉都是。他大為光火,又看見那漢子朝龐何亂打,不由得叫道:「還不快去幫國舅爺!」
老太監根本不懂武功,又忠心得很,他低聲道:「皇上,奴才若去幫忙,那人傷到皇上該如何是好?何況何況這是龐國舅自找的,您聽聽,人家是來討女兒的啊!」
小皇帝聞言,一時語塞。龐何連閃了幾次,最後利落地接住長竿,那中年漢子連抽幾次都抽不回來,痛罵道:「還我女兒來!」
「不好意思哪,本國舅搶的女人很多,忘了你女兒是誰。」龐何見他放棄長竿,張牙舞爪要衝上來打她,長竿一頂,正好頂住那漢子的胸口,不耐道:「你渾身臭氣,別靠近本國舅,你這無恥的男人!幾年前當街搶了我女兒!我告上府衙卻被壓了下來,好啊!龐國舅仗勢欺人,我張三不服!」
「原來你叫張三!」龐何興頭一來,拿著那長竿打著這跳來跳去的跳蝦,笑道:「本國舅現在就記下了,待會上府衙說一聲,務必要讓你在京師無棲身之處。」
那張三挨了許多棍子卻近不了龐何之身,他一時發怒,冒著被痛打的疼痛硬是往上前要擒住龐何。龐何皺起眉頭,暗怨師父不教她點穴功。要教了,對付這種糾纏不休的人就容易多了。現在,她還得算計如何脫身才能不打死人,那張三拚了老命終於抓住龐何的寬袖,她聞到一種發霉腐敗的氣味,順勢鬆了竹竿,將長袍褪去,然後一腳踹飛張三。張三還死死揪著那華麗的長袍不放,一路跌到一樓去。
「把他拖出去!」龐何有些薄怒,站在階梯口,望著樓下想避難的掌柜。「就是你!想再娶的掌柜,我看你老早不順眼了,把這臭老頭拖去府衙地牢,不關個十天半個月不準放他出來!那衣袍我也不要了,讓他帶走!」
那掌柜發著抖,唯唯諾諾著,忙進廚房叫老妻出來,一塊拖著半昏迷的張三離開。龐何抹抹鼻子觀那臭味,真他娘的掩不去,她回頭一看,小皇帝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十分之嚴肅,完全不是小孩子該有的表情。
她扮個鬼臉,笑道:「甥兒可沒傷到吧?」
「朕時常聽聞小國舅在外胡作非亂,這還是頭一遭見識,你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小皇帝忽然感到桌面不停抖動著。「皇上真的認為我很過分?」
「正是!你是朕沒有血緣的舅舅,朕縱容你,你在外作亂,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今天親眼見到你這樣行歹你去把人家女兒還給他,朕就不怪罪你!」
小皇帝停頓一會兒,皺眉頭斥道:「這桌子怎麼一直動?」
龐何來到桌前,用靴子踢踢桌面下發著抖的人,道:「張菁菁,你給我滾出來!本少爺替你賠了件袍子你要怎麼還?」
小皇帝一愣。張?
「少爺,我有工錢……」隨著這話,一隻縮頭烏龜自桌底下爬出來。
「工錢工錢?你工錢都支到十年後了,哪來的工錢?」
菁菁非常規矩地垂手站在那兒,天真地說:「還有后十年!」
龐何用扇柄敲她的頭,罵道:「本少爺這麼倒霉啊!還要被你糾纏二十年啊!」
嗯?雖然是在數落,但語氣聽不出兇狠。龐何把扇子交給菁菁,菁菁立即盡責地替她扇風,把她最瀟洒的一面扇出來,扇到旁邊的小皇帝的頭髮也飛了起來。
龐何踢開地上的碗盤,想要撩袍擺跪下做做樣子,但又嫌臟,遂不情不願道:「皇上要罰便罰吧,菁菁這丫頭臣是不還的。」
「舅舅,剛才那男子做何營生?」小皇帝問道。
哼,不爽的時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討親情的時候又變舅甥,龐何撇撇嘴,自動自發又挺起腰,很拽地說:「甥兒看不出來嗎?那張三,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
小皇上嗯了一聲。「你不也是不學無術嗎?怎麼差這麼多?」
龐何瞪他一眼,嫌惡地說道:「你拿我跟他比?你是不是太貶低我了?我雖是不學無術,但也不會去嫖去賭去賣女兒啊!」
你不是不會,而是根本不能嫖吧?小皇帝在心裡默想著。
他又嘆道:「舅舅,你這人,明明是在干好事,怎麼教人傳成這樣?」
龐何發出咕咕的怪笑聲:「甥兒,既然我是好人,快發個免死金牌給我。」
那笑聲,真難聽,為什麼皇叔會喜歡呢?
小皇帝又嘆氣:「咱們現在是舅甥,又不是君臣,發什麼免死金牌。」
龐何暗呸一聲罵他小氣。她往窗外瞧去,說道:「我爹啊,是天下聖儒呢,他老人家就我一個孩子,聽說他曾對著一名惡霸說上三天三夜,說得那為非作歹的惡霸痛改前非放下屠刀,還為百姓除了三害,龐何沒那本事,不過偶爾模仿一下老爹,那感覺還不錯,難怪他老人家熱中當聖儒。」
說到最後,語氣充滿虛榮、小皇帝無言。老太傅地下有知,不知會不會很遺憾在生前沒有花個三天三夜徹底教化龐何?咦!龐何震怒,瞪著街上兩頂轎子。
小皇帝跟著探頭看去,只見一頂轎子是恭王府的,一頂是相爺府的,正好撞在一塊,一條街就這麼寬,哪容得了兩轎子同時通過?
龐何眯起鳳眸,冷冷地看著相爺府的轎子停下。一名蒙著面紗的妙齡女子自轎里現身,朝著恭王府的轎子斂枉,而後,恭王府的轎子里也步出一人,正是一身長袍的長孫勵。
「百聞果然不如一見。常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丰采瀟洒,為天星轉世天朝天之諫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兒的話,是眾人謬讚了。相爺千金嫻淑之名傳遍天朝,今日一見果然令本王驚艷,敢問小姐要上哪兒?」
「妾身正要去天雲寺上香,祈求有個好姻緣呢。」
「不如由本王護送小姐去吧!」
小皇帝默默地調回目光,看著龐何自演自唱:「舅舅,就算你會讀唇語,也絕對看不見背對著我們的皇叔說的話吧?」
「嗯?」龐何揚起好看的眉,語氣懶洋洋地。「戲里不都是這樣么?眉目一交接,天雷勾動地火……」
小皇帝嘴巴微地抽動,終究是綳不住地笑了。
兩方轎子的主子又退回轎內。恭親王的轎子先是側到路邊去,讓相爺府的轎子通過後,才繼續往前行著,龐何頭也不回說道:「菁菁自己回府。小外甥,下次宮中見。」
語畢,自二樓躍下,搖著扇,快步追上,跟著恭王府的轎側走。
「勤之,你的外袍呢?」轎里有著再熟不過的溫暖。
「丟了。」龐何眼波亂轉、就是不看轎子。
「傳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為天朝天之株梁,今天一看啊,果然名不虛傳。」
她沒頭沒腦的話兒,轎里的人竟也能答得快速:「傳聞龐府小猛虎,品性不端,其性惡劣,見人必要捉弄一番,如今見了,倒也覺得傳聞有幾分可信了。」
龐何聞言,齜牙咧嘴。「既然如此,我們就分道揚鑣去。」
「你上哪兒?」
「我去天雲寺上香好了。」
轎里的聲音有些訝異。「你要去上香?」
「壞事做多了總要去請神佛保佑保佑。」她隨口道。
長孫勵笑道:「你有自知之明那是最好。你進來吧,雖是盛署,但你沒穿外袍,要受了涼可不好,天雲寺就在郊外,既然是同路人,就一塊去吧。」
龐何一怔,雖不知長孫勵為何去天雲寺,但既然能跟師父同行,那也是挺有樂趣的。思及此,她掩嘴偷笑,然後非常愉快地鑽進轎子里。
那遠方二人,小皇帝一直目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