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8章
45.生死場
她已經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樣會用內力傳音,只能辛苦地湊近他耳邊說話,結果才說了這麼一句話,唐周猛地一把推開了她。
顏淡甚至還來不及掙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總算她反應極快,落地的時候穩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張書桌前面,和聽到響動抬起頭來的睿帝正好對視著。
顏淡一動不動,維持著蹲在書桌前面的姿態,低下頭道:「皇上萬歲。」其實她一直覺得,這世上能千秋萬歲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聽到身後傳來幾聲抽氣的聲音,一隊侍衛圍在書房門外,彎弓的彎弓,刀劍都已經出鞘,只待皇帝一聲令下便衝進來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摺,在下巴上輕輕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說:「都退出去罷。」
顏淡頓時覺得他這兩句話說得極有款派風度。
外面的侍衛立刻退得乾乾淨淨。
顏淡只看見眼前那一幅明黃色的衣擺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卻還是低著頭。她心裡明白得很,闖進皇宮驚了聖駕已經要砍頭了,若還不老老實實的,就算被凌遲也是自找。何況,大多數人對於禮數周全而態度溫文的都會生出些好感來,沒有人會喜歡說話放肆又總和自己對著乾的人。
誰知睿帝沉吟,問出一句讓她張口結舌的話來:「你是妖?」
顏淡用餘光瞥見那個為首的官宦從頭到腳都開始顫抖,真不知道是該矢口否認,還是乾脆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睿帝揮了揮手,沉聲道:「你們全都出去罷。」皇帝都發話了,那些宦官宮女唯有慘白著臉、抖著雙腿退了出去,將書房的門輕輕掩上。
顏淡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凡人一聽見妖怪,不是嚇得手腳發軟,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衝上來喊打喊殺,而見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時候卻完全不是這樣,其實她覺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邊,笑著說:「朕的絳妃,其實也是妖,那時候想想,你也應該是的。如今二十年過去,你的容貌卻一點都變,果真如此。」
顏淡磕磕巴巴地說:「皇上,我確是妖,你的絳妃只怕不是的。」
她記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確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這回進皇宮卻沒發覺有妖氣,雖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麼變故,不過有些事是絕對不能認的,尤其是這種棒打鴛鴦、挑撥離間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絳妃她現在已經不是了,也就是隨口問問罷了。」他慢慢抬頭往上看了一眼,「你還有別的同伴?」
顏淡消沉地嗯了一聲。
只見唐周從房梁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姿態雍容得很,然後一撩衣擺,單膝跪了下來:「參見皇上。衝撞御駕,實屬冒犯天顏,請皇上責罰。」
顏淡捏著拳頭,很想往他身上招呼過去,本來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將她推下去,根本就不會有人發覺的。
睿帝抬了抬手,溫雅地開口:「平身。」
「皇上,其實我們這回過來,是有事相求的。」顏淡見他的反應不像是在生氣,便低著頭輕聲道,「聽說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進貢上來一批貢品,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們進宮本是為了尋這件神器的?」
顏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屬就是優雅,用的是「尋」而不是「偷」。
他連猶豫都沒有,便一口答應:「朕這就讓人從庫房裡把那批貢品找出來,你們且挑挑看。」
顏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說話也是那麼乾脆,一言九鼎,說一不二。她立刻見縫插針地稱讚:「我這幾年總是聽說百姓誇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為國事操勞,今日親眼見了才知這些話果然不虛。」
睿帝正走到書房門口,將門打開了和候在門外的首領宦官低聲吩咐了幾句話,聞言不由一愣,忽又轉過身來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應該不是罷?」
唐周一時沒想到對方的用意,便微微一點頭。
只見睿帝又轉過頭去,對著門外的侍衛道:「妖也罷了,你們這麼多人竟然讓一個普通人在宮裡出入自如,今夜當值的通統都罰一年俸祿,自己去內務府領罰罷。」
顏淡刻意忽視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轉頭對唐周說:「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養活,你卻害得他們被扣了一年俸祿。」
唐周沉著臉一言不發。
皇宮裡的人辦事情果真很快,還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便有十幾個手腳利落的宦官抬著九口大箱子進來。
睿帝在書桌邊坐下,端起茶盞品了一口:「東西都在這裡了,你們自己挑罷。」
唐周緩步走到箱子邊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來看,他一連看了五個箱子,還是一無所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這箱子已經明顯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剛伸手進去,神色明顯有幾分古怪,收回手的時候,手上已經拿著一面圓形的鏤花古鏡。這面鏡子的紋理打磨得十分精緻,卻說不出是什麼質地的。
顏淡將古鏡接在手裡敲打一陣:「這是理塵還是地止?」
唐周搖搖頭:「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邊慢聲道:「既然已經尋到了,那還有別的事沒有?」
顏淡立刻道:「回稟皇上,沒有別的事了,叨擾多時,我們即刻離開。」當務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維揚、餘墨會合,離開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後想起來要治他們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術再使個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宮去,只聽睿帝慢悠悠地道了聲「且慢」。顏淡立刻轉過頭看著皇帝,虛心求教:「皇上還有什麼高見?」
「我派人送你們出宮,這樣跳進跳出成何體統。」他拍了拍手,當值的幾個侍衛立刻走進來單膝跪地,「傳朕的口諭,即刻送這位姑娘和公子出宮,不得有誤。」
顏淡看著那幾個跪著的侍衛抖得實在可憐,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書房拐彎的地方,顏淡轉過頭瞧著身邊臉色慘白慘白的侍衛,好聲好氣地說:「當真對不住,害得你們丟了一年的俸祿,現下有什麼要求儘管和我說,我定會補償你們的。」
那侍衛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蹌蹌退到五步遠的地方,顫抖著聲音說:「不不……真的不用了,這位大仙,你就忘了見過小人這回事吧,啊……」
可見凡人見到他們妖,大多還是會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邊人曾是妖,卻沒有在意,大約也是因為真正愛上了罷。
顏淡只得轉過頭對唐周說:「如果你拿到了地止,還要做什麼?還是和楮墨一樣,要解開什麼封印?」
他們從景陽殿邊經過,只見一個模樣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來,身後還有一群宦官宮女追著趕著。那少年經過顏淡身邊的時候,腳步緩了下來,朝著她微微一笑,隱隱約約有那麼幾分風流瀟洒的影子,然後回頭看了一眼,跑了過去。
顏淡倏然記起很久以前,當她還沒有成為妖,流離在六界之外。也在這座古城,看一出琅台舊戲。那時的睿帝還是少年人,卻風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後來,他卻肯為一個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舊沒有變。
那個少年的笑意長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時候的模樣。
顏淡不由喃喃道:「為什麼一個人,會為毫無關係的另外一個人付出這麼多……」
她轉頭去看唐周,心中卻想,他為了找到夢中那個人,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去尋找上古神器。為什麼她就從來沒有遇上那麼一個讓她覺得是被傾心愛著的人?
她曾有一段時日以為,餘墨至少是有些喜歡她的,因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後來才發覺,這種關懷,並不是只有對她才有,他對百靈,對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的話比較多,也是她黏著他的時候比較長。如果有一日,他們要分道揚鑣,真正捨棄不下的其實只有她罷?
她回首看過去,只見唐周嘴角微動,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他看見那雙晶瑩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縫的琉璃,裡面的情緒支離破碎。而他,只是無能為力。
柳維揚拿著那面古鏡翻來倒去看了一陣,下了一個結論:這是理塵,而不是地止。
顏淡有些失望:「你怎麼知道這是理塵?」
他將古鏡翻過來,手指在背面的紋理上掠過:「這上面刻著上古文字,還說理塵可以堪透天地間的奧秘,教人博貫古今。」他擱下理塵,寬慰了一句:「總之再找出最後那一件,就必是地止無疑了。」
唐周坐在桌邊,沒有動彈,也沒有搭話。
顏淡心道這柳公子說得真是廢話,統共四件神器,現下已經見過其中三件,剩下這一件除了地止哪裡還會是別的,再說就是這最後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聽柳維揚輕輕地嗯了一聲,語調微微上揚。
她立刻警惕地看著對方。
柳維揚已經將理塵放在桌邊,可手心卻始終貼在鏡面上,竟是不能移開了。
餘墨原本靠在門邊,見到這個情狀臉色微變,往裡面走了幾步:「柳兄,你從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麼?」
柳維揚抬頭看著他,眼中流露出幾分慌亂:「難道……是理塵?」
顏淡見到他們這番模樣,更是奇怪:「理塵從前是你的東西,現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這一句話才說出口,就知道為什麼一向面無表情、眼中波瀾不驚的柳維揚會頭一迴流露出慌亂的情緒。她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拉扯著,眼前是極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拉伸,晃得她頭暈目眩。
等一切平定下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眼前是的景緻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畫,江上煙水瀰漫,綽綽影影可見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她以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柳維揚單膝跪倒在岸邊,臉色蒼白,似乎在那一瞬間遭了重創,嘔出一口鮮血。那一支玉笛也從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兩截。
只聽餘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極紫虛昭聖帝君,而理塵喚回了他的仙力,憑他現在的軀體,已經承受不住從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陣,道:「這裡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鎮古墓最後一間石室里看見的那張畫上的很像。」
顏淡嘆了口氣:「我那時看到那幅畫,還問過陶姑娘信不信我去過幽冥地府,那時你對我說,現在做夢還嫌太早。其實這裡就是幽冥地府,我本來也沒在開玩笑的。」
她在這裡耽擱了整整千年,又怎麼可能會忘記?
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依稀如昨。
46.冥宮和鬼屍
柳維揚緩緩站起身來,抬手捂著胸口,嘴角還帶著殷紅的血絲,眼中卻恢復了淡然:「這裡,確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說得很用力,像是記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我就是在這裡失去一切記憶。」
顏淡看了看他,不知為什麼自己竟然還能笑得出來:「我知道通往凡間的鬼門在哪裡,我們還是快點回去罷,這裡陰氣太重,若是陰氣上身就麻煩了。
柳維揚卻似沒有聽見一般,直直地盯著煙水迷茫的江面,臉色發白。
顏淡順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見在迷離雲霧之中,隱約可見一座華美宮殿的輪廓,不由喃喃道:「這……難道就是冥宮?」
她也只是在從前聽師父說過,冥宮裡面的,全是上古時候天地間的奧秘,能堪透其中萬一的人,天下再無人可與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盤古氏,創世神天吳、畢方、據比、豎亥、燭陰、女媧早已在時光洪流中同天地化為一體了。大約就是因為那些先神的關係,才將冥宮的奧妙之處勾勒得更為神秘。
這座傳說中記載著天地間終究秘密的冥宮,只會出現在衰敗之氣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將消亡的時刻,而這回,出現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著心事,只見柳維揚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宮的方向渡水而去。
顏淡一個激靈,忙叫道:「柳公子,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過,可讓人忘卻前塵,重新輪迴轉世。他如今才記起了一部分記憶,如果因為這個緣故再度把過去都忘記了,那之前這麼多年的努力豈不是功虧一簣?
柳維揚停住了,轉過頭來:「你從前渡過夜忘川的時候不也沒有忘記么?這回,我不會再忘一次的。」
顏淡只覺得喉嚨發乾,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那時之所以沒有忘記,只是因為忘不掉,也不願忘記。
而現在的情狀卻又和那時大為不同。
柳維揚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動,垂下眼看著水中,靜靜地說:「你們從鬼門出去罷,我只想弄清楚那時到底還發生了什麼。」
顏淡想了一想,又道:「你這樣渡河也不是辦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們去把船弄過來。」
柳維揚抬起眼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唐周走上前在柳維揚的肩頭敲了一下,微微笑道:「不管怎樣都到了這裡,自然是大家一起出去。」
柳維揚微微挑眉,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好。」
顏淡覺得很是奇怪,柳維揚的性子冷漠得近乎於孤僻,剛開始的時候除了要利用唐周解開楮墨上面的封印,對他們都是一概的一視同仁視而不見,而從魔相里出來之後,他對待唐周的態度轉變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過柳宮主的想法大多是很難臆測的,不是她可以猜得到的。
她偏過頭望了望餘墨。他還是一聲不吭,顧自望著煙波迷濛的江面,隔了一會兒,方才轉過頭看她:「忘川水當真可以教人忘卻前塵么?」顏淡點點頭:「這是自然。」餘墨沒說話,可眸光卻沉了沉,糾結成一片漆黑幽深。顏淡莫名其妙,她應該也沒說什麼了不得的話罷,為什麼他的反應這麼古怪?
一個也罷了,現在兩個三個都是這樣奇奇怪怪的。這年頭,不光女人難辦,連男人都這麼難辦。
顏淡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往東面一指:「這邊過去就是渡口,不過守船的是牛頭馬面,不太好對付就是。」
唐周在之前的二十年歲月中,只在書上看過所謂幽冥地府是如何陰森可怕,現在看來,冥府的風光倒很有獨特之處。
他正這樣想著,忽覺衣擺被什麼輕輕一扯,不由低下頭去,只見一張嘴正咬著他的外袍下擺。
那只是一張嘴,別的什麼都沒有,獃獃地浮在地面上。
嘴巴感覺到唐周正低頭往下看,鬆開了他的衣角,露出裡面白森森的牙齒:「是凡人活生生的氣息……很美味……」唐周無比鎮定地轉過頭,但見一雙眼珠呼的飛到他面前,快樂地滾翻著:「啊啊啊,這個凡人長得真俊,摸起來應該會很舒服……」
唐周攥著劍柄,一袖子把那雙滾得歡快的眼珠掃到一邊。
只見柳維揚面無表情屈指捏決,對著正在他身邊不停地嗅來嗅去的鼻子念道:「破!」那鼻子蓬得一聲化為一股裊裊青煙,其他正漂浮在半空中躍躍欲試的眼睛嘴巴耳朵和一截截手臂腿腳立刻退得老遠,齊聲呱呱大叫起來:「這個人好凶好凶啊啊,大家快退!」
柳維揚伸手扶了扶額:「這些是鬼屍,只有一小部分軀體,沒有思考能力,千萬不要和它們說話,只會夾纏不清。」
他這邊剛說完,就見顏淡蹲在不遠處,看來已經和周圍一圈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說了很久的話了:「你們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的?」
「我們是鬼屍啦,你是沒聽過還是沒見過,實在太孤陋寡聞了!」
「啊,莫非你們是被天雷劈了才變得零零碎碎。」
「小姑娘你長得很可愛啊,皮膚也很滑,摸啊摸,摸……」
「你們也長得很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對啦對啦,再沒有人比你更有眼光!」
柳維揚擺了擺手:「當我沒說過。」
唐周突然走到她身邊,一把將她從後面架起來拖走:「你是要留在這裡和鬼屍說話還是繼續往前走?」
顏淡微微嘟著嘴:「等下你可千萬別開口說話,你身上有凡人的氣息,這裡不是活生生的凡人能進來的。」
渡口就在不遠處,只是百步的距離。
渡口停泊的那艘小船的桅杆上掛著一盞長明引魂燈,燈火如豆,微弱昏黃。
顏淡走上前,向著看管渡口的牛頭馬面微一傾身,微微笑道:「兩位大人,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馬面看了她一陣子,居然露出驚恐的表情:「你你你……居然讓你這樣就投胎去了?不、不對,你怎麼又回來這裡了?」
顏淡笑嘻嘻的:「我是沒有投胎啊,不過你們這裡有條通往凡間的路沒有封死,然後我就悄悄溜出去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突然想去鬼鎮見見老朋友,你能不能借一條船給我啊?」
「借船的事,你想也不用想!」
「馬面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我是真的想去看望老朋友的。」
「你是在凡間惹了大禍,只好逃回來躲著吧?」
顏淡眼波一轉,還是笑著:「怎麼可能?我從來都不惹是生非的。你要是擔心的話,就坐在船上送我到鬼鎮好不好?反正也不遠。」
「不行!」
「為什麼?反正你們現在也沒什麼事,只是一會兒功夫。」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顏淡長長嘆了口氣,狀似蕭索地往回走,心裡一面默默數著,果然還沒數到十,就聽牛頭在身邊道了聲「且慢」。她轉過身,神色誠摯:「兩位大人還有什麼見教?」
牛頭遲疑一下,緩緩問:「你剛才說,這裡還有條通到凡間的路沒被封死?」
顏淡點了點頭。
「如果你帶我去找到那個出口,我就載你們去鬼鎮。」
顏淡笑逐顏開:「一言為定,反正我也不會回凡間去了,那個萬妖臣服的鋣闌山主實在太討厭了,害得我連躲的地方都……」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又旁顧而言他:「怎麼最近都沒有人渡夜忘川么?」
馬面上了船,解開繩纜:「要上船就快些,我看那些追殺你的人都要追來了,說不得你就變得和那些鬼屍一樣。」
「就算他們真的追過來,兩位大人要對付他們還不是一根手指的事?」顏淡轉過頭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微微一眨眼。她就知道,一旦說起幽冥地府通往凡間的那條沒封死的路,他們就一定會上鉤。
其實這條路封不封死都差不多,那些惡鬼魂魄根本沒這個能耐從那裡逃到凡間。
水流嘩嘩,擊打在船舷之上。江上霧氣瀰漫,十尺外的景象就是朦朧一片,看不真切。因為有那盞長明引魂燈的緣故,小船根本不需要人掌舵,順著水流慢慢往前。
顏淡指著東面,輕聲道:「就在前面不遠,大約還有一炷香的路程。」她這句話說完,微微偏過身子,兩道勁風正好從身邊掠過,只聽撲通撲通兩聲,牛頭馬面已經被掃到了船下,在夜忘川中沉沉浮浮。
柳維揚慢悠悠地整了整衣袖:「秦廣王有這班愚笨手下,難怪地府總是麻煩不斷。」
餘墨動作利落,轉眼間已經結下好幾層結界,一手按在船頭,淡淡道:「那盞引魂燈會礙事,還給他們算了。」他屈指捏決,只見那盞掛在桅杆上的長明引魂燈晃了晃,嘩啦一聲落在水中,還在江水裡撲騰的牛頭馬面立刻爭著去搶那盞燈。
顏淡蹲在船頭,笑眯眯地看著江水,忽見在水裡沉沉浮浮的那兩人嘴角微動,又輕又快得念出一段咒術。她會讀唇語,也能將這段咒術猜出個大概,不由臉色微變:「糟了,他們想召喚鬼王!」
她話音剛落,只見船下的江水彷佛開始沸騰一般,不斷有黑色的水汽咕嘟咕嘟往上冒,一層黑氣慢慢籠罩在夜忘川之上,顯得周遭景緻鬼氣森森。忽聽底下傳來一聲嘶吼,似乎來自無明業火中受七世之苦的惡鬼的嘶叫,尖利而刺耳。
只見一個詭異的長臉從水中慢慢升起,那張臉生得枯瘦,雙頰凹陷,一雙眼黑洞洞的,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而下巴卻是方方正正。如果這張臉不是在離顏淡這麼近的地方升起的話,她可能會笑出來,畢竟傳說中的鬼王原來是長了一張這麼奇怪的方臉,實在很出乎她的意料。
只見那張巨大的方臉突然一下子從水裡躥了上去,終於露出下面那漆黑的身軀,朝著小船俯衝下來。那張方臉一下子撞在船上的結界上,砰的一下子彈開好幾尺,又重新摔回水中。
餘墨將手心貼在船頭,原本透明的結界緩緩流動著淡青色的光,明明沒有風,他的衣袖髮絲卻微微拂動起來。
鬼王嘶吼一聲,又重新竄到半空中,再次俯衝而下,又被結界反彈開去。
唐周低聲道:「怎麼這鬼王像是沒有知覺一樣,只會不停地撞?」
「鬼王是由忘川水底下的鬼屍化成的,沒有意識和記憶,連施術者都會反噬。」柳維揚沉默一陣,轉過頭看著餘墨,「等下你把結界撤走片刻,再立刻結陣回來,這樣可以罷?」
餘墨思忖一下,點了點頭。
柳維揚伸手按在唐周的肩上,緩緩道:「等下結界撤走的時候,你用七曜神玉收了它,我們兩個聯手應該可以辦到。」
顏淡只得蹲在一邊瞧熱鬧,這種場面,她的確是沒這個本事處置。
只見那個黑漆漆的鬼王慢慢沿著外面那層結界爬到頂上,開始用頭砰砰撞起來。餘墨緩緩抬起手,語聲低沉:「那麼我數到三就撤開結界,一,二……三。」話音剛落,那層流動著青色光芒的結界立刻就消失了,鬼王正用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臉用力往下磕,這樣一磕就立刻撞了個空,呼的一聲沖了下來。
顏淡聽見唐周輕聲念了幾句咒言,只覺得寒毛直立:既是因為那隻方臉鬼王已經把臉湊得很近了而他居然還能慢條斯理地、字句清晰地念咒言,也是因為她之前被他收進法器的時候,也是來了同樣的那麼一段,如果一個不小心,她和鬼王被關在了一起,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可是那鬼王衝下來的勢頭正好是對著她的,顏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鬼王黑洞洞的眼眶對準了她,原本該是鼻子的地方完全是平的,只有兩個孔可以透氣,漆黑枯瘦的手指上,指甲又尖又長,堪堪碰到了她的眼皮。她嚇得連話也說不出,連滾帶爬地往後退,直到撞到不知是誰的雙腿,立刻如同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摟了上去:「唐周,你到底還要念到什麼時候去啊啊?!」
只見鬼王那張懸在顏淡斜上方的方臉突然一頓,猛然停住了,似乎被一股什麼力道牽引一般,慢慢往上拉。鬼王掙脫不了,胸腔中不停發出尖利的嘶吼,最後嗖的一聲被收進七曜神玉之中。
它便待在玉里依舊不安分地用頭撞著,似乎想從裡面衝出來。
唐周舉起七曜神玉看了看,還有幾分意猶未盡:「這個神器用起來倒是很順手。」他低下頭,對著顏淡道:「你要不要仔細看看?」
顏淡哆嗦著,臉色青白:「我不要看,拿遠點不要湊過來啊啊!」她扒著身邊那人的衣擺的手則攥得越發緊了,只聽餘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顏淡,你現在可以鬆手了罷?」
顏淡一個激靈,頓時想到自己剛才那一副醜態可被他們看了個齊全,頓時心神俱傷:「我只是看鬼王那張臉長得太奇怪才嚇到的,其實我的膽子沒有這麼小……」
唐周惡劣地將七曜神玉拿到她眼前,慢聲道:「我自是知道你膽量大得很,其實這鬼王的長相多看幾回就不怕了。」
顏淡僵硬地看著玉里的鬼王,只見它也正將頭探過來,用一雙黑洞洞的眼眶對著她:「唐周你這小人!如果你剛才和它臉貼臉過,也會害怕的好不好?!」
唐周看著她,有一瞬間的失神:「你剛才說什麼?」
顏淡呆了呆,她剛才似乎沒說什麼了不得的話罷,怎麼他的反應會這樣奇怪:「如果你剛才和它臉貼臉過,也會害怕的好不好,這句話?」
「前面一句。」
「……你這小人?」
唐周沉默片刻,喃喃道了一句:「應該只是錯覺罷……」
顏淡很是奇怪,怎麼她原來都沒發覺唐周有喜歡聽人罵他是小人的怪癖,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該多罵他幾遍討回一點本錢來的。
47.冥宮
霧氣消散,江面上那一座華美宮殿在縷縷水汽中漸漸清晰起來。瑰麗,卻帶著衰敗之氣。
這是顏淡一瞬間的感覺。
柳維揚負手站在船頭,從衣袖中取出一串泛著耀眼光華的七彩琉璃。煙水瀰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騰起一片奪目燦爛的光暈。一陣熏風拂過,江面上的水霧轉眼間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點點,遠處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壯麗。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點點破碎的琉璃漸漸幻化成了一個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朧,依稀可以看出眉間的千山萬水,這樣的容貌,便是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輕拂,抬手行禮,就算是謙然有禮的舉止,也會教人覺得,這個男子不論何時都有一種高人一等的高貴。
顏淡心想著,這位玄襄殿下當年是何等善戰而驍勇,其實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會自己把魔境毀去,也是因為再不願被族人推到爭端的最前方罷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後兩敗俱傷的情形出現,或許還是自己先退了一步。畢竟,柳維揚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絕,也做不出弒殺親人的舉動。
玄襄站在水面上,腳下的水波平緩,唯有一圈圈淺淺的漣漪蕩漾開去。他看著柳維揚,緩緩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傷痕。在魔相中,顏淡曾夢見過他劃開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隻血雕。
柳維揚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還是那種不深也不淺的笑意,轉身慢慢向著遠方而去,漸漸消失在天水交接之處。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來是碰到冥宮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階了。
四人從船上下來,踏在水中的石階上。
那石階是整塊大理石鋪成的,光亮可鑒,隱隱約約映出人影的形狀。
顏淡還記著要把船拖到妥當的地方,這裡她不是第一回來,甚是清楚若是沒有了船,他們就得游著去找鬼門然後回到凡間,這該是多麼凄涼且悲慘之事。
一行人拾階而上,只見冥宮的那扇青銅鏤花大門緊緊閉著,周遭毫無人氣,彷佛是抗拒著生人的探訪。
顏淡仰起頭,看著這座雄偉奢華的宮殿,無端地在心頭生出一種敬畏感。
冥宮是那些上古先神所住的地方,裡面每一個角落都有他們的仙跡。還在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混沌,天和地之間甚至還連在一起,在這一片混沌中,便出現了第一位先神,他是被稱為混沌天神的盤古氏。盤古氏在天地開闢之後,便和這天地一道融為一體,元神永滅。而在他之後,陸陸續續又出現了創世神女媧、天吳、畢方、據比、豎亥、燭陰。而這些先神也和盤古氏一樣,在時光洪流中化為山川河流中的一部分。
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創造天地萬物,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當年的仙力到底有多深。
只要打開了這扇青銅鏤花大門,這些奧秘都會揭開。她曾在天庭修行的時候,就聽過九重天上十分有修為有的幾位仙君說,冥宮中的奧秘,若是去觸碰,便是萬劫不復。當年女媧上神在冥宮外刻下封印,只要有仙君仙子去打開冥宮,就會仙元盡碎,永世不得超生。
這道封印並非無法解開,只是誰也沒有這個膽氣說,他已經有超過女媧上神的仙力。
柳維揚低下身,從地上拾起一塊已經缺了角的玉佩,淡淡道:「這是計都星君的。」他拿著這塊玉看了一會兒,又淡淡道:「冥宮會感覺到某處衰敗之氣甚重而出現。當年仙魔之戰後,玄襄毀去魔境,冥宮便出現在那裡。」
「我同計都星君便站在這裡。大門上刻著女媧上神的封印,凡是沾著仙氣的人是無法打開的。我那時並不相信。我在天庭上當了千年的仙君,掌管六界的禮易道藝,我並不覺得那些上古先神的仙力是我無法企及的。」柳維揚輕輕地喟嘆一聲,「我那時,太過於專註自己的修為,也以為自己有了挑戰上古先神的本事,實際上我還只是井底之蛙罷了。」
顏淡聽得心神俱傷:柳維揚當年可是天極紫虛聖昭帝君,堪稱天庭上本事修為最高的一位,便是她那很了不得的師父都自承不如。他這樣還算是井底之蛙,那她是不是應該早點自我人道毀滅算了?
「我試圖解開冥宮門口的這道封印,卻觸動了裡面的死靈,那種境況便是現在想起來都是……」他垂下眼,淡淡道,「後來,我身受重傷,從冥宮的台階上摔了下去,我只能抓著最後一節台階。那時候,冥宮正從魔境飄回夜忘川,如果我鬆開手,很可能會被冥宮壓在底下。冥宮本身是喜歡衰敗死亡的氣息,那時我的身上便是有股衰敗的仙氣。」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話頭。
顏淡瞧著他手上的玉佩,腦中忽然浮現出一雙微微眼角上挑的眸子,那個人對她說過,這世上,朋友未必能共享樂,而敵人也未必不會有成為朋友的那一日。她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說話時候的眼神,薄涼得教人心驚。
顏淡突然一個激靈:「原來你是被人推下去,不然怎麼會落在夜忘川里而失去一切記憶?」柳維揚轉過頭波瀾不驚地看著她。「那個把你推下去的,是……計都星君。」她回想起曾經在幽冥地府度過的那千年,終於把一直繚繞在心頭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柳維揚將手上的玉佩拋給她,低聲道:「看來你也見過計都星君了。」
顏淡接下玉佩,只覺得這玉觸感冰冷,上面已經沒有任何氣息溫度:「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叫趙桓欽的凡人。」
「趙桓欽是計都星君在凡間用的名字。」
顏淡看著底下煙水瀰漫的忘川水,將手上的玉佩拋進水中,慢慢嘆了口氣。
只聽柳維揚忽然道:「這些事本來和你們無關,只是大家現在既然牽扯了進來,我就應該說明白。現下,也到分別的時候,我要進冥宮,你們還是從鬼門回凡間罷,這裡陰氣甚重,待得久了不大好。」
「什麼?」顏淡嚇了一跳,「可是你上回……」
柳維揚微微搖頭:「這裡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卻很想知道的東西,如果是為了它丟掉性命,或者還要再重新追尋一遍自己的過去,很值得。何況,我已經沒有仙氣,不屬於六界中的任何一個,正好能夠進去。」
原來,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候。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更何況柳維揚對於自己在做什麼,一直都十分清醒,完全沒有別人置喙的餘地。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唐周和餘墨始終都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此作別。
顏淡沒有說話,反倒是柳維揚淡淡地說了一句:「顏淡,現在想來,當初沒能收你入我門下,真是可惜了。」
這句話,應當是誇獎罷?
顏淡微微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有你這樣一位年輕英俊有為的師尊,我一定會日久生情的,到時候你就得陪我來一出師徒禁斷——啊,唐周,你幹嘛打我頭?」
唐周面無表情地收回手:「你覺得,一位年輕英俊有為的仙君會陪你做這種無聊事嗎?」
將小船推到夜忘川中,仰頭還可以望見,柳維揚伸手按在那扇青銅鏤花大門上面,慢慢地,那扇青銅大門開啟,裡面是漆黑一片,深得看不到盡頭。
柳維揚緩步走了進去,冥宮的大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合上,這座帶著衰敗氣息,卻華美雄偉的宮殿漸漸消失在水霧之中。
夜忘川上出現一個黑色的漩渦,小船經不住顛簸嘩啦一聲翻了。
顏淡在水裡掙扎兩下,總算立刻反應,向著餘墨大聲道:「那個漩渦就是去凡間的鬼門,快結陣。」餘墨的動作更快,才剛被卷進那個漩渦的口子上,已經布下一層結界,將他們三人都護在裡面。
漩渦之後,是一條長長的、漆黑無光的石道。迎面不斷涌過來的漆黑油膩的水中,還沉沉浮浮著各種殘肢斷臂。石道兩旁,不斷有厲鬼尖聲嘶叫,時不時有慘綠色的鬼火燒過來。
顏淡緩過一口氣,忙道:「千萬不要碰到邊上的石道,那都是從六道輪迴里跑出來的惡鬼,吃人不吐骨頭的。」
唐周看了她一眼:「也虧得你能找出這麼一條路來。」
顏淡怒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有路走就不錯了,還要挑三揀四、挑肥揀瘦!」
餘墨拉開她死命摟著自己的手,緩緩道:「我不會撤走結界的,你可以放手了。」
「不是啊,前面有段路——」結界突然重重地一震,顏淡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當下摟得更緊了。她果然沒記錯,前面那段路九曲十八彎,又窄又陡,上一回她就這裡摔得七葷八素,十天半個月都緩不過來。
餘墨下意識地抱緊了顏淡,眼前卻越來越混沌,幾乎被轉花了眼。唯一清晰的是頭頂那一點光亮,也越來越刺眼。
突然眼前猛然明亮,顏淡只覺得身子失重,咕咚一聲摔了下來,所幸不是那個墊在底下,而是摔在不知是誰的身上。她緩緩地支起身,環顧了一下周遭,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看周圍的布置,還是在客棧的客房中,如果從天而降摔在大街上,難保不會被人當成妖孽扔石頭。
只聽底下人涼涼地道了句:「你可以起來了沒有?我實在不喜歡被人騎著。」
顏淡哼了一聲:「唐周,虧你還修道呢,連說話都這麼粗俗!」
「那麼還請小姐不要坐在在下身上了,這種姿態若是被人瞧見,小姐的清譽也就被在下毀了。」
他這句話才說了一半,只聽砰砰兩聲,客房門被人踢開,外面站著三五個帶刀侍衛,一個穿了尋常富商錦衣的中年男子翹著手指擋在前面,用尖尖細細的嗓音驚道:「絳妃娘娘,這裡面實在是淫亂,您金貴玉體,可經不得這種污穢場面。」
餘墨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過侍衛宦官,落在後面那個紅衣女子身上:「你來做什麼?」
大約是他的語氣太過不客氣,那一排侍衛立刻拔刀出鞘,那個宦官跳著腳細著嗓子道:「混賬!你不要命了,敢對絳妃娘娘無禮?來人,直接綁了拖出去!」
絳妃蓮步輕搖,緩緩走到房門口,微微笑道:「我聽宣離說你們來了南都,我便想起有話要同你說,才過來的。」她轉過頭看著身後的隨從,語聲溫柔:「你們都出去罷,我有話和他們單獨說。」
顏淡立刻豎起耳朵凝神傾聽:這位絳妃是睿帝最愛的人,當年餘墨手上的異眼落到她手裡,之間生出了不少恩怨情仇,裡面的糾葛想來也是十分精彩的。
只見餘墨緩緩地轉過頭,低聲道:「顏淡,唐兄,我也有些話要單獨和這位夫人談。」
顏淡的失望之情簡直不能用言語表述,可是山主都發話了,她也不能不聽,只得磨磨蹭蹭地帶上門出去了。
48.情纏
顏淡其實很想知道隔了一道牆壁的兩人到底在裡面談什麼,可是相對那個宦官急得在屋裡團團轉,一邊轉一邊自言自語「這可怎麼辦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禮不合先不提,萬一、萬一那人意圖不軌,這、這可……」的情狀,她實在是太有風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罷,我家公子從來沒有用強的喜好。」
「你懂什麼?你們剛才又在房裡做什麼好事了?」
「如果我們剛才真的做了什麼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沒這個心力用強了嘛……」
「你你你……你這……」
眼見著那宦官又要喊出「來人啊直接綁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將顏淡拉起來:「看來他們還有的談,不如我們先去外面走走?」
顏淡任由他拉著,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該是不會再回來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說九重天上的紫虛帝君很厲害么,他會回來的。」
「計都星君一定也是用這個法子混進冥宮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已經魂飛魄散,仙元盡碎,永世不得超生了。」
唐周停住腳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聲道:「我不知道計都星君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但是柳兄追尋的是一種很純粹的東西,他當初進冥宮不是為了君臨六界,而是為了裡面的奧秘,裡面早已失傳的術法。」
顏淡點點頭。
隔了片刻,唐周輕聲問:「你這樣關心柳兄,是因為喜歡他么?」
顏淡想也不想:「這怎麼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師尊一樣,柳公子比我的師父還要親切。更何況以前雖然沒有接觸,我也早就聽說紫虛帝君是位不會動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討苦吃呢。」
兩人走下客棧的樓梯,迎面碰上客棧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著他們笑道:「兩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誕日,沒有宵禁。晚點還有煙火,放燈,廟會,兩位不如四處去耍耍?」
顏淡寒毛直立:「佛誕日……?」
看來今日果真不宜出行,事事不順。
唐周卻有了興緻:「佛誕日也無妨,反正你還算有點修為,又不會被怎麼樣。」
顏淡還是興緻缺缺,在這個時候,果真就顯現出他們倆的年紀差距。她要是和唐周手牽手去逛廟會,那不就成了太奶奶領著孫子出去玩?就算是換了餘墨罷,大概也有姑姑和侄子的輩分了。
她把這個想法向唐周說了,結果唐天師面無表情地取出一張符紙:「這是三步禁制,看來你很想用么。」
顏淡立刻見風轉舵,誠懇地說:「沒有沒有,其實我更喜歡一步不差地跟著師兄你,這三步未免顯得太不親厚了。」
於是唐周滿意地將符紙收了回去。
只聽一聲尖利的聲音響起,微暗的夜空突然綻開幾朵煙火,拖出明亮的、極長的尾巴,將迷茫夜色陡然間映得明如白晝。緊接著,是大片大片在暗夜蒼穹中綻放的艷麗煙花,煙火的爆破聲響將底下的歡聲笑語都蓋了過去。
顏淡站在樹下,仰起頭看了一陣,轉過頭時卻發覺唐周沒了人影。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遙遙瞧見唐周正站在漫天絢麗煙花之下,他手上拿著一盞花燈,身邊還蹲著一個小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摺子去點鞭炮的引線,只是手抖得太過厲害,怎麼都點不著火。
唐周低下身,就著那孩童的手把火摺子湊近鞭炮的線頭,一點微光在夜色中如蛇般扭動搖擺。他一手將那孩童抱開幾步,正好頭頂的煙火倏然綻開,鋪散開千萬光彩,在他身側暈開了淡淡的微光。
顏淡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卻也說不好究竟是笑什麼。
眼前的煙花骸墜下一點火星,顏淡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感到背後撞到了人,她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子正低下身去撿落了一地的線香和蠟燭。顏淡連忙蹲下身子,將地上的幾支線香拾起,放進那女子身邊的籃子里。
她做完這些,忽見那女子慢慢抬起了頭,煙花明麗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臉上,映出一張愁苦而姣好的容顏。顏淡心中咯噔一聲,不由自主地喚道:「你……掌燈仙子……?」那女子也死死地瞪著她,待回過神來抓起竹籃就走,腳步慌亂踉蹌。
蒙塵許久的記憶浮現,顏淡一把拉住她:「你是掌燈仙子罷?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認得我了么?」她每問一句,對方只是不停地搖頭,口中發出唔唔啊啊的聲音,臉上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慌亂。
顏淡鬆開了手,那女子立刻頭也不回地跑開幾步,卻突然急急收住了腳步。顏淡眯著眼瞧著她,只見她的雙肩顫抖,像是隨時都會跌倒在地一般。顏淡順著她的視線方向看去,只見唐周正低下身,手把手幫之前那個孩童點燃了一支線香煙火,細碎的白光在漫天煙火中微弱而溫馨。
唐周偏著頭,笑著說了句什麼,側顏在細碎的光下顯得溫和。那孩童踮起腳舉著線香煙火,笑容純凈無邪。
此情此景,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微笑的吧。可是那個女子卻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衝上去一把奪下那孩童手中的煙火,扔在地上踩了兩腳,然後硬是拖著他擠進人潮中,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唐周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著手中的花燈向顏淡走來:「走罷,這個時候該去放燈了。」
顏淡想了想問:「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奇怪啊?」
「如果你看見自己的弟弟和一個陌生人玩在一起,多半也會緊張。」
顏淡抬起手指抵著下巴,低聲喃喃:「說得也是,我多半是認錯人了……」
唐周將手上的花燈交到她手上,微微笑道:「按照我們凡間的習俗,在這盞燈裡面寫下願望放到河裡,這個願望只要上達天聽,便會實現。」
顏淡舉起花燈看了又看,撇撇嘴:「這分明是騙人的嘛。」
「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為了一個期冀,」唐周將一支炭筆遞了過去,「你最想要什麼,寫在燈裡面,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真。」
「那你呢?換了你,會寫什麼?」
「我么,自然希望爹娘能夠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顏淡奇道:「雖說有孝心是好事,不過我還以為是你會快點找到神器地止呢。」
他眼神閃爍一下,轉開話鋒:「你打算許什麼願望?」
顏淡捏著炭筆,皺著眉苦苦思索。
她曾經最想要的,已經不可能再得到。而如今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顏淡站在章台江畔,看著天邊煙花明滅,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警惕地看著他:「我寫的時候你不能偷看。」
唐周立即別過頭,涼涼地說:「我也沒那種窺探你心思的怪癖。」
花燈漸漸離開江岸,被水波緩緩推向遠方。一江燈火,明明暗暗,格外美麗。
顏淡低下身將花燈放下了水,撣了撣衣袖:「嗯,好了。」
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寫,其實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求而不得的了。鋣闌山境,就像是她的家,那裡大大小小的妖怪都是她的家人,如果可以,她打算在那裡待一輩子。
她正想著心事,忽聽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雷聲隨即滾滾而來,不一會兒幾滴黃豆大的雨點淋到她的臉上。
天邊絢爛的煙花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水澆滅,章台江畔煙霧瀰漫,那些相攜看煙火放花燈的年輕人嬉笑著躲到一邊,卻沒有被攪了興緻的不悅。
顏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唐周拉著跑向不遠處的屋檐,雨點越來越大,漸漸有傾盆之勢。徒留一地煙花骸,靜靜地冒著白煙。他們兩人的衣衫有些濡濕,被迎面而來的夾著雨絲的夜風一吹,微微涼冷——畢竟現在已經入了秋,已經不如盛夏時那麼熱了。
顏淡聽著一陣悶於一陣的雷聲,突然腰上一緊。唐周已經傾過身摟住了她。如此親昵的動作,他還是第一回做。顏淡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而對方臉上非但沒有半分羞恥之色,反而摟得更緊了些。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總不至於是瞧上我了吧?」
唐周愣了愣,復又輕輕笑了:「怎的這個時候你說話就這樣直截了當,真是一點想教人回答的興緻都沒有。」
顏淡一時感慨萬千,她這株千年都沒人要的菡萏,總算碰上了識貨人,其艱難程度,實在不亞於鐵樹開花。
唐周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低聲道:「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爹娘……他們生我養我,我卻不能在膝下承歡盡孝。」
「呃,你能這樣想自然很好,孝順可是一種傳統美德。」
「顏淡,我原來是對你們很有些偏見,就算是現在,還是不能……完全不念著這種偏見。」
顏淡聽得雲里霧裡,也弄不清他到底想說什麼,只是約莫想到,她這回大概又是自作多情了。
天邊滾來一聲轟隆隆的悶雷聲響,就在這雷聲中,她聽見唐周在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
很輕。
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唐周說:「我想過了,不會再去找神器地止。我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