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6章
53.番外之三·乾坤紀(上)
啪——
房門被人重重撞開,在清爽晨風中瑟瑟搖晃。
丹蜀頂著雪白的毛團朝床上撲去,一把將卷在被子里的顏淡挖出來,嚎啕大哭:「顏淡、顏淡姊姊……嗚嗚嗚嗚,不好了不好了,嗚嗚嗚……」
顏淡恨極,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美夢,結果被小狼妖的殺豬宰羊般的哭號驚醒,實在不是一般的憤怒。
丹蜀抱著她搖了一搖,哭聲越加響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會把我殺了的,他說我是我們狼族的恥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來了,嗚嗚嗚嗚……」他哭著哭著,突然打了個嗝。
小狼妖很傻,顏淡一早就發覺了,還在他爹爹護短地說他家丹蜀只是年紀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時候,就發覺了。能夠化成人形,多半已經到了成年的年紀,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紀小了罷。而像顏淡當初化人時候還沒成年,這種事是極其少見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聲好氣地問:「到底是怎麼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還把尾巴給修沒了嗎,你爹爹怎麼會殺你?」
丹蜀一邊打著嗝,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著他頭頂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雙位置不怎麼不對稱的耳朵。
原來丹蜀剛剛把尾巴變沒了,就想著把頭頂上的狼耳朵移到臉的兩側,結果不知是哪裡用岔了力,那雙耳朵不但沒有跑到兩邊去,反而在頭頂上變得不對稱了。
顏淡撩開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絞了手巾遞過去:「擦擦臉,我幫你想想法子,實在不行的話,再去找餘墨山主幫忙。」
她話音剛落,小狐狸踉蹌一下,哀哀地扒著丹蜀的頭髮叫著。丹蜀哭喪著臉:「痛痛痛,子炎你不要這麼用力抓我!顏淡姊姊,你看我實在是不能去找餘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顏淡嘆了口氣,開始翻找桌面上一疊關於修行的書籍。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來的,餘墨那裡收藏得很全,她這幾日便借來看了。
丹蜀擦擦臉,可憐兮兮地蹲在一邊看她翻書。
顏淡翻了一本又一本,突然道:「這招乾坤術應該可以用……書上寫著,從前有驢妖化人後蹄子長到臉上去了,就用乾坤術把蹄子換到腳掌下面去了。要是用這個把你的耳朵移到臉旁邊,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丹蜀精神大振,拍著胸脯說:「我不怕,顏淡姊姊你儘管試吧!」
顏淡忍不住在他頭上一敲:「要怕也是我怕,你難道不知道施術者會被妖法反噬嗎,我比你危險多了。」她一指身邊的圓凳:「你坐這邊來,我來試試看。」
丹蜀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可是背脊卻在抖,磕磕巴巴地問:「如果、如果最後不成,我的耳朵跑到腳上去了怎麼辦?」
顏淡無情地說:「那你就換雙大點的鞋子。」
她將上面的咒文仔細看了三遍,方才左手捏訣,對著丹蜀的頭頂開始念,正念道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突然想起,小狐狸正趴在他頭頂上呢,萬一到時候出了差錯,小狐狸會不會長到丹蜀臉上去,那樣她不用琳琅和紫麟動手,乾脆自己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子炎,你先下去一會兒。」顏淡伸手把小狐狸挪到桌上,一心一意地繼續念最後幾個咒文,誰知念道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小狐狸突然往上一跳,正蹲在丹蜀的頭頂。顏淡只覺得頭暈眼花,眼前的景象搖晃不止。她困難地低頭往下看,只見自己的殼子坐在桌邊,因為漸漸失去了魂魄的支撐,慢慢地往後倒,而她這股出竅的半截魂魄居然朝著小狐狸奔去。
完了。她心念如電,趁著魂魄還沒有完全脫離軀體,立刻施下一段鎖魂咒,把丹蜀和小狐狸通統定在原地。
咕咚一聲,顏淡只覺得身子一震,朝地面滾了下去,摔得眼冒金星。她痛哼了一聲,驚悚地發覺,她正發出嗚嗚嗯嗯的低叫。
不、不會罷?
顏淡揉了揉眼,只見擺在眼前的是一隻狐狸爪,抬頭望周遭看,房裡的擺設還是那樣,只是全部都變得很大。
她和子炎交換軀體了。
幸好之前施了鎖魂咒,這樣佔了自己身子的小狐狸和那隻小狼妖都不會亂跑亂動。鎖魂咒是禁術,就算是餘墨紫麟也不會用,自然除了她之外沒人能解開。當然,禁術一般都會反噬施術者,不過經過她孜孜不倦的研習,已經把反噬的效果轉到被施術者身上,他們醒了之後,大約會有十天半個月都睡不著覺吧?
顏淡吃力地朝著桌子上的書堆跳,再吃力地扒著書冊翻過來翻過去,最後吃力地看著斗大的正楷。
狐狸爪子一直打滑,她還要小心地不抓破了書頁,畢竟那都是餘墨的收藏,要是被她抓壞了,餘墨一生氣說不好就把她埋在門口那個蓮池裡玩賞。
顏淡跳到書頁上,認真仔細地想找出破解乾坤術的法子,可是找來找去,都沒有找到辦法。莫非天要亡她,想讓她以後都當一隻狐狸嗎?這還不算是最難過的,她約莫記得,子炎離化人形的日子還有一百五十多年。這麼漫長的日子,她該是如何度過?
還有,最後她該怎麼向大家解釋這件事?子炎如果要用她的殼子過日子,照他目前那股和丹蜀的黏糊勁,再想象了一下她的殼子死命地纏著丹蜀嗯嗯啊啊叫喚的場面。顏淡哆嗦兩下,又用爪子扒開一本書。
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
萬一最後不能恢復,她還是把自己人道毀滅吧……
她正吃力地埋在書堆里苦思冥想,忽聽有極輕極沉穩的腳步走到門口,這個腳步聲好生熟悉,不會是——
顏淡一個激靈,從書堆里連滾帶爬地出來,瞬間僵硬在原地,甚至可以聽見那一身狐狸骨頭吱嘎作響的聲音。
餘墨站在被丹蜀撞開的房門邊,停了一會兒,舉步踏了進來。他低下頭,看了看摔在地上的顏淡的殼子,慢慢抬起頭,看著桌上書堆里的狐狸狀的顏淡。
顏淡已經急得和一鍋粥似的,她該怎麼辦怎麼辦,是裝作若無其事,還是裝齣子炎那種害怕他的模樣?她正著急,只見修長有力的手指從她頭頂掠過,拿起了一本書翻開看了幾眼。
顏淡全身僵硬,忽然想起,餘墨拿起的那本書就是記載了乾坤術的那本,他、他不會看出些什麼罷?若是被他知道,她原本只是想幫丹蜀把耳朵的位置擺正,結果反而和小狐狸交換了殼子,指不定要被怎麼嘲笑呢。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只見餘墨又輕輕把書放下了,轉過頭去看躺在地上不知人世的顏淡的軀體。他看了一會兒,嘴角不知怎麼浮起了幾分笑意,微微低下身握住那殼子的手指。
顏淡蹲在桌上鬆了口氣,餘墨該是沒有發覺罷。
可是,她突然寒毛直立,餘墨抓著她的手幹什麼?莫非,他其實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癖好?
顏淡撲通一聲從桌上滾下來,摔得四腳朝天。餘墨聽見動靜,和顏淡對視片刻,倏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他就這麼走了?好歹她的殼子還躺在地上呢,也不把她搬到一個軟點的地方。顏淡翻過身來,很是生氣,餘墨對她未免也太過無情了。
她抬起頭,只見剛走出門口的餘墨突然又折轉回來,徑自走到她的面前,捏著她的脖子將她拎起來。
顏淡望著他幽深漆黑的眸子,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希望:他還是認出她來了嗎?其實那樣也不壞,說不定他會有法子讓她變回去,只是餘墨拎著她的手勢委實讓她不舒服。
餘墨拎著狐狸狀的顏淡走出屋子,隨手將門帶上了,走了幾步便迎面碰上了百靈。
百靈抱著幾件收拾得乾淨整齊的外袍,微微笑著開口:「山主。」
餘墨微微頷首,待拐過彎的時候,便將顏淡拋在一邊,目不斜視地走遠了。
顏淡在地上滾了一滾,憤憤地沖著他的背影伸出了狐狸爪。
餘墨,我恨你。
顏淡心神俱傷了一陣,決定還是靠自己。首先便要爬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能繼續研究典籍上的妖法。
她磕磕絆絆地小跑了一陣,面前忽然掠過一陣冷風,連忙往後縮成一團往後滾開。
只見碎葉紛飛中,唐周練劍的英姿剎踏。翩翩公子啊,顏淡磨了磨狐狸爪子,心中稱讚一句。
只見唐周停下了手上的劍招,同她對視片刻,突然低下身將她抱在手臂上。
顏淡莫名感慨,果真還是師兄比較好心。
唐周用劍柄抵著下巴,嘴角帶著笑:「這三尾靈狐很是稀少,沒想到這裡有一隻。」
他身後圍觀的青蛇小妖立刻接話說:「這是狐女琳琅的親弟弟,是去年的時候帶到這裡的來的。」
唐周嗯了一聲,抬手在顏淡頭上摸了摸,喃喃道:「我還以為……」他把狐狸狀的顏淡放下,徑自轉身朝那隻青蛇小妖走去。
顏淡愣了一下:他就這麼走了?不會吧,她原本還想借著唐周的手快點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呢。
只聽那青蛇妖問:「唐公子,你今日不去找顏淡姑娘了么?」
唐周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之前碰上你們山主,他說顏淡還睡著,就不去叫她了。」
顏淡怒了,餘墨真是太混賬了,就算她是真的睡著沒醒,那好歹也該幫忙把人從地上挪到床上去吧?還有唐周也是的,這麼不尋常的事也不去看一看,枉費他們還有出生入死的交情!
「那今日就由我帶公子在這裡走走吧?」青蛇妖婷婷裊裊走到唐周身邊,嫣然巧笑。
喂,唐周是天師,是專門驅鬼除妖的,你就不怕他把你給賣了嗎?
顏淡同這條小青蛇是在第一回來鋣闌山境相識的,她們都被選作山主的姬妾送來。可最後餘墨挑到了她。
其實那小青蛇模樣生得很好,身段也美,但餘墨最後沒挑她也是有情有可原。
小青蛇頭上插著的花都很嬌艷美好,但再好看的花兒插了滿頭都是,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了。
顏淡垂頭喪氣地往自家屋子裡一腳高一腳淺地跑,忽然頭頂上有一滴水落下來,正中她的腦門。
她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氣晴好,不像是會下雨的光景。她慢慢往頭頂看去,只見樹梢上正倒掛著一頭巨大的蝙蝠精,流著口水盯著她看,緩緩露出嘴裡尖利閃亮的獠牙。
顏淡僵住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咕嚕咕嚕滾下了山坡,撲通一聲正好一頭栽進一汪淤泥里。
54.番外之三·乾坤紀(下)
顏淡悟了。
佛法裡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現在狐狸的軀體也是空。
她從泥塘里爬出來的時候,筋疲力盡,一身雪白的皮毛變成了灰色,看過去不像是一隻狐狸,倒像是一隻碩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決定去溫泉把這一身淤泥給洗乾淨。
前路十分艱難,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後山有溫泉的地方。溫泉池子正冒著淡白色的水汽,水面還有氣泡泛上來,看上去十分誘人。
顏淡歡快地滾向溫泉,還沒來得及進水,突然被一隻芊芊玉手拎著尾巴拉了出來。顏淡疑惑地轉過頭,只見百靈生氣地看著她,斥責道:「子炎,你怎麼弄得這麼臟?我不是說過了,這溫泉是山主喜歡的,你這麼臟還敢來洗?」
顏淡垂下了頭。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餘墨不怕紫麟,就是有點怕百靈。
百靈放下手上的盤子,用木勺從溫泉里舀了一點水上來,拎著她走到更遠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來。
顏淡抖了抖身子,將水珠甩開。
百靈微微一笑:「這下乾淨了,你去玩吧!」然後轉走往溫泉邊走去了。
顏淡蹲在地上,艷羨地盯著水汽瀰漫的溫泉。
隔了片刻,只見餘墨走了過來,自顧自寬下外袍,百靈連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腳幫他把白玉發簪取下來。餘墨穿著裡衣走下了溫泉,隔了片刻,又將沾濕的裡衣放在了池子邊上。
百靈挽起衣袖,舀了水幫他把墨玉一般的髮絲打濕,把皂角慢慢揉開,最後舀了水衝去了皂角的泡沫。顏淡簡直艷羨到眼紅了,慢慢往溫泉池子邊爬了幾步。
只見百靈做完手上的事,輕聲問了一句:「山主,要我幫你揉肩挫背嗎?」
顏淡用狐狸爪子摸著下巴,心道,這時候她是不是要迴避了,揉肩搓背啊,萬一到時候天雷勾動地火,揉肩搓背變成了活春宮,她在旁邊偷看了會不會長針眼?
餘墨靠在池邊,低聲道:「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罷。」
百靈低低地應了一聲,轉過身走了。
顏淡在原地蹲著,打算等他走了再跳進溫泉里去好好泡一泡,忽見餘墨轉過頭來,看著她微微笑道:「過來。」
小狐狸看見他逃還來不及了,哪裡還會聽他的話,幸好裡面的是顏淡而不是子炎。顏淡小跑過去,坐在池子邊上。
餘墨捏著她的脖子將她拎到溫泉里,乾脆利落地放了手。
顏淡落到水裡,劃了兩下,隱約明白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小狐狸不會游水啊啊,餘墨這是要趁機淹死她吧?這種死法真是太殘忍也太難看了。正在水裡撲騰著,忽然被餘墨一把撈了上來。他微微一笑:「你身上這樣臟,去哪裡滾過了?」
顏淡張開嘴,才想起這狐狸身子根本不能說話,只得默默地看著他。
她對天發誓,發毒誓也可以,如果餘墨敢欺負狐狸狀的她的話,等她恢復了,一定會連本帶利討回十二分的。
餘墨沒再說話,靠在池邊閉目養神。
顏淡只能扒著池邊石頭隨著水泡艱難地浮動。不過,她見過餘墨衣衫整齊的模樣,也見過他衣衫不整隻穿著單衣的模樣,現在還是頭一次見他沒穿衣衫的模樣。她眼尖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很長的陳年傷痕,就算過了很久還是沒有生得平整。
照這般模樣的傷痕看來,像是被什麼鈍器從心口透穿而出。
水霧繚繞中,那道傷泛出些淡淡的紅色,襯著他象牙白的皮膚,格外刺眼。一般來說,一個男子生得白皙些,很容易顯得陰柔,甚至娘娘腔,不過餘墨倒是沒有半點陰柔之氣。
顏淡在水裡泡得累了,徑自爬了上去,看餘墨也沒什麼反應,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了。
遠遠的,顏淡已經瞧見自家屋子,正要加快腳步衝過去,忽然撞在不知是誰的衣擺上,被撞得彈出老遠,摔得眼冒金星,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今日必定不宜出行,是大凶之日,所以她才會諸事不順。
正想著,她身子一緊,被人提著三根尾巴拉了上去,一張修眉俊目的臉龐正好映入眼中。唐周提著她的尾巴:「你也是去找顏淡?那就一起罷。」
顏淡哀叫著掙扎,唐周餘墨你們這兩個混賬,不會抱小動物就不要抱么,一個捏脖子,一個拎尾巴,她真的會被整死的!
唐周走到屋子外面,碰了碰關上的房門,然後不甚在意、姿態瀟洒地一袖子把門拂開,徑自走了進去。
顏淡已經不想痛訴他沒敲門就直接破門而入的行徑,她是真的很心疼那扇門啊,等到恢復了,她得再換扇堅固好防盜的門。
唐周看到了在地上挺屍的顏淡的殼子,走過去撩起衣擺低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在她的身體上按了按。
顏淡咬著牙,怒目而視。
唐周放下了狐狸狀的顏淡,徑自走到桌邊,在那一大堆書里翻找了一會兒,最後打開那本記載了乾坤術的書冊匆匆掃了幾眼,甚是平淡道:「原來是換魂了。」
顏淡崩潰了。
唐周你什麼時候精明不好,偏偏這個時候來精明……
他悠悠然在桌邊的圓凳上坐下,一手支著頤,瞧著狐狸狀的顏淡:「鎖魂咒啊,不過改得還不錯。完完全全的,損人利己。」
顏淡已經僵硬成石頭了。
唐周嘴角帶著笑:「這樣罷,我們來個君子協定,我幫你把魂魄換回去,也幫你保密這件事,你么,要是哪天惹惱了我,這個秘密就保不住了。怎樣?」
呸呸,這算什麼君子協定,你分明不是個君子還要來大言不慚地冒充?你這叫趁火打劫!顏淡天人交戰半晌,僵硬地彎了彎頸。
顏淡終於又回到自己的那副皮相里去了。
一時間,她竟然會覺得用兩條腿走路很不習慣。
小狐狸和丹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邊,似乎還弄不清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那是很自然的事,都被鎖魂了,怎麼會記得發生了什麼?
所以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唐周知,只要唐周不說出去,那麼她的醜事還是不會被別的妖知道的。
她的名聲,終於還是保住了,不必遺臭萬年、貽笑大方。
唐周很是無情地說:「名聲?你有這東西么?」
「……」顏淡很沮喪。
但就算再沮喪,也必須把丹蜀的耳朵處置好,用來補償他在之後的十天半月都不能入睡的慘狀。乾坤術無疑是不能再用了,只能另外想別的辦法。
她坐在桌邊,把一大堆典籍翻了遍,也沒找到合宜的術法。丹蜀乖乖地挨在身邊,雙眼含著兩泡淚珠子,看得她微微有些歉疚。
大約磨到傍晚的時候,餘墨上門來了。
他只用兩根手指點了點,居然就把丹蜀的耳朵擺正,這讓顏淡看得又羨慕又嫉妒。丹蜀頂著子炎高高興興地回去了,餘墨卻斜斜地倚在桌邊,漫不經心地翻著那一疊書。
不知為什麼,顏淡覺得很是不安。
半個時辰過去了,餘墨始終靠在桌邊不動,屋子裡靜得很,只聽見他翻書的沙沙聲。她看著餘墨的側顏,因為背著夕陽的緣故,總覺得他的臉有那麼些模糊,看上去卻格外的溫柔。他這樣斜斜靠著桌邊的模樣,很是風姿優雅。
顏淡捏著茶杯,躊躇半晌還是問:「餘墨你要留在我這裡吃晚飯嗎?」
餘墨抬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改天吧,今日百靈下廚,在紫麟那裡吃。」他頓一頓,淡淡道:「其實,乾坤術是用來換魂的,至於那個驢妖用來換了別的東西,從古至今,也只有那麼一次罷了。」
顏淡震驚地看著他。
餘墨將手上的書冊遞到她眼前,修長的手指在書頁上輕輕一劃:「這裡就是這麼說的,你以後看書,好歹也要全部看完。」
顏淡捏著茶杯的手已經在發抖了。
餘墨將書合上,溫和地說:「其實你第一次用乾坤術就能到這個水準,已經很不錯了。據我所知,很少有妖能第一回用就成功的。」
顏淡手中的茶杯咔嚓一聲碎了。
翌日,天氣晴好。
顏淡扛著一疊修行用的典籍,踹開了餘墨的書房門。
百靈正拿著白布擦拭青瓷花瓶,被身後這麼一聲巨大聲響驚到,手一抖,那花瓶就砰的一聲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她轉過身,雙手叉腰,面目開始變得猙獰。
只見顏淡隨手將那一大疊書扔在桌上,氣勢洶洶地說:「你同餘墨說,我以後,不,老娘以後都不修鍊了,豈有此理!」
百靈目瞪口呆。
顏淡轉過頭氣勢洶洶地走掉了,迎面正好碰見晨起練劍回來的唐周。眼下天氣漸熱,唐周練了近一個時辰的劍法,頰邊微微汗濕,正抬手擦著,只見顏淡朝著他大步走過來,甚有氣勢地說:「唐周,你給我聽好了,你那個什麼君子協定我是絕對不會當成一回事的,有種你把那件事到處說去,我才不在乎呢!」
唐周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走遠,忍不住自語:「……她中魔風了?」
經過這一件小事,顏淡總結出一番對人生的感慨:無論何時,尊嚴都不可拋卻,而面子,隨時都可以扔掉。
臉皮自然要越厚越好,對人是這樣,對妖也不例外。
<番外之三END>
三世三宮闕
54.四葉菡萏
顏淡慢慢轉過頭看著唐周,最後輕輕地,輕輕說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尋的人,已經找到;他從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來。而她僅有的,又再次被毀去。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那個愛著的人。
可到頭來,卻發覺還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顏淡曾是天庭小仙。
這句話她向柳維揚說過,可惜還是不凈不實。
她的真身是四葉菡萏,是同九尾靈狐、九鰭青麟這些上古遺族相似、到現在已經滅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種族。這就註定了她不是種在九重天庭上隨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養在了瑤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們照料。
顏淡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從一株無知無覺的菡萏到漸漸可以聽懂經過瑤池的仙君仙子說話的。她有了意識之後,便開始細緻打量自己的住處。
仙氣繚繞的瑤池,真的很擠。
這一池子蓮花生在那裡,葉子已經都把池水給遮得看不見了。
同一個根,抽出雙生蓮。自她有了意識起,便一直和雙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隨著風左右搖晃。
那時候,在這小小一方天地間,只有她和芷昔。她們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雙姊妹,她們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芷昔比較文靜,一心向道向禪,而顏淡比較活潑,對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芷昔芷昔,你說啊,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放在禪理上就可以扯出一大篇廢話。」顏淡挨著自己的雙生姊妹,很是苦惱,「我可不可以不成仙、不扯廢話啊?」
芷昔都會微笑,溫柔而文弱。
一般而言,要化出人形一般要等到成年,但古往今來,還是會有例外。比如那千年絳靈草託身的東華清君就是一位,他化人的時候還是稚氣少年模樣,一時被各路神仙引為美談。
顏淡卻覺得化成少年人的模樣實在沒什麼好的,長得嫩就代表資歷淺,以後定會被別人欺負。
彼時,顏淡離成年還有一百來年,她從來不擔心今後化人、定仙階的事情,一直都過得沒心沒肺,只是最近開始很有些憂鬱:這瑤池裡種了那麼大把大把的菡萏,開花時的確是有股鬧騰的美,但再下去她真的會被擠扁的。若是因此被擠得歪著花莖長,化為人形後會不會也變成個歪脖子?
唔,歪脖子的仙子,雖然不能像東華清君一般傳為美談,但一定能在偌大九重天庭上揚名立萬。
瑤池盛會的前夕,西王母座下的蓮花仙子早早守在瑤池邊照料,一邊為生長如雜草般繁茂的一池蓮花修剪枝葉,一邊喃喃自語:「明日這個時候,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要過來,像是平日見也見不到的那三位,還有西方的佛陀羅漢……你們可要好好地開花,不要頑皮胡鬧,切記切記……」
蓮花仙子口中「平日見也見不到的那三位」,經過顏淡年長日久地蹲守在瑤池邊整日聽仙童們閑磕牙,對此已經熟爛於胸。那三位指的是九重天庭上的九宸帝君,為首的是天極紫虛昭聖帝君,其後則是元始長生大帝和青離應淵帝君。
顏淡很鬱結。可惜她還是一株蓮的模樣,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什麼異常:這位好歹也是蓮花仙子罷,難道她從來都不知道,這開花不是說開就能開的?現在離開花的時節還差了那麼十天半月,怎麼可以突然提前花期開得一池熱烈?
蓮花仙子為他們修剪好了枝葉,又繼續念叨:「是明天這個時候,你們可千萬別早開了啊。」
於是,顏淡度過了極其奇怪的一個夜晚。晚上的時候,大家都忙著醞釀開花的情緒,明明困得要命也死撐著不睡,只有她睡得很圓滿。
其實何必呢,那些仙君仙子和佛陀羅漢們才不是專門來賞花的。
不過這樣也好,若是大家都憋出了花來,那麼在這一大池子蓮花里,誰也不會留意到居然還有那麼一株懶得開花的,她擠在裡面濫竽充數,稱讚聲還是不會少了她的。於是,她愈加的心安理得,乾脆睡死了過去。
等到翌日,她慢悠悠睜開眼的時候,瑤池畔的盛會已然開始了。
她的鄰居們竟然都各自開花,艷紅的蓮花鋪滿了一池,還有幾枝伸展到瑤池之外。
芷昔看著她的嗔怪眼神,讓顏淡第一次起了歉疚之心。然而這歉疚之心一起,不知牽動了那根不得了的仙根,忽然覺得身子劇痛,恨不得滾進瑤池裡淹死自己。
俗話說得好,無心插柳柳成蔭,至於那柳樹不但成了蔭,還長成了梧桐樹,這真的是她想都沒去想的。
她居然在成年前一百來年就化人了。
顏淡在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地想,當年東華清君是早了三五十年化的人,結果是一個稚氣少年模樣,後來又過了好幾百年,才從稚氣少年長成了翩翩青年,那麼她這回化出來的,會是什麼樣子?
顏淡化為人形的時候,天庭瑤池畔彩鳥齊飛,大朵大朵艷紅的蓮花遮掩了一池春水。各路仙君齊聚一堂,觥籌交錯,談道論法。
顏淡就這麼施施然地,在各位同族艷羨到眼紅、甚至殺氣騰騰的目光中從蓮葉蓮花中爬了出來。
她化人了,比該化人的時候早了整整一百年,早知道會如此,她寧可到死都當一株無知無覺的菡萏的。
她吃力地拖著短胳膊短腿拚命往前爬,想張嘴說話,卻只能吐出唔唔啊啊的單音。幸好她雖然身體短小,但是腦筋清楚,朝著蓮葉密的地方爬得小心翼翼,若是一個不小心掉進水裡,她一定會淹死在瑤池裡面的。
這副新長出來的殼子,她用起來還不太順,手腳配合著爬行的時候也不怎麼利落。可是她要把這殼子用習慣,畢竟在年長日久的將來,她也就這麼一副軀體。顏淡正爬得漸入佳境之刻,突然一雙手伸過來,一把將她抱出了瑤池。
顏淡仰起頭,只見抱著她的是個白鬍子老仙君,臉上帶著的慈愛笑容讓她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伸胳膊踢腿地掙扎半晌,無果,只能任由那位老仙君抱著。
忽聽旁邊一個扎著垂髫的仙童拍手大笑說:「師父,你瞧那邊還有一個,是對雙生子。」
顏淡鄙夷地瞧著那仙童,你說話就說話,大笑就大笑,幹嘛還要拍手?她費力地扭過頭,只見淡淡雲霧之中,一個白生生軟綿綿的孩童小心翼翼地爬過來,突然身子一斜,嘩啦一聲摔進池裡,摔皺了一池春水。
顏淡睜大眼,只見一個穿著水墨外袍,模樣也十分俊秀的少年仙君飛身到瑤池之上,隨手施了小仙法,就把掉到水裡的那白生生軟綿綿的一團給撈了上來。
周圍頓時喝彩雷動,其中一個穿著白袍子、生得很花哨的仙君打開摺扇搖了兩搖,同身邊那個一身黃色雲紋龍袍的仙君說:「玉帝,這應淵君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顏淡啊啊唔唔地張了張嘴,往水裡撈個人就叫出息么,那她也做得到。她突然轉念一想,更是心生鄙夷,應淵君,應淵,這個名字不正是九宸帝君中排在最末的那位青離帝君的名字嗎?原來他還那麼小,看上去也不像很有本事的光景。
這世上欺世盜名者,果真很多。
只見那濕淋淋白生生的一團和她一起被擺在一旁的空椅子上,顏淡趴過去瞧,認出來這一團真的是她的芷昔,於是瞧完了就伸出手指去戳,覺得很軟。
芷昔被她戳得疼了,眼眶紅了紅,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個叫應淵的少年仙君忙伸手過去,把正哭著的那一團摟住。顏淡怒了,這白生生軟綿綿的一團好歹是她家的,這個叫應淵的又算老幾,敢來這裡和她搶人?
她死命地扒著不鬆手,而那少年仙君居然也老著臉皮和她對上了。顏淡還是嬰孩模樣,力氣小,胳膊也短,那應淵君也不能和她較真,是以兩人一直僵持不下。
周圍幾個正在說話的仙君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朝著他們倆看去。
那應淵君嘴角抽了一下,想來覺得自己的臉皮有些撐不住,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不論他最後放不放手,這一幕顯然已經被周遭那些同僚們瞧得一清二楚。
顏淡瞥見之前那個穿白袍子的、生得十分花俏的仙君打開摺扇一下一下慢慢地搖著,臉上帶著明顯看熱鬧看得起勁、唯恐天下不亂的笑容。
她決定死不放手。
顏淡那時剛化人形,說話還遠遠說不上利索,只能嗯嗯唔唔地吐單字,但是她腦筋清晰,目光正氣,堅決要把芷昔搶過來。
應淵君最後只能放手,趁著周圍人不注意的時候,又偷偷在顏淡臉上掐了一把。
顏淡很憤怒,這種只會暗地裡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會有出息的,她費力地抱著芷昔,一面費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著應淵君,費力地一字一字說話:
「你這……小人……」
55.一切俱是緣
顏淡很憤怒,這種只會暗地裡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會有出息的,她費力地抱著芷昔,一面費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著應淵君,費力地一字一字說話:
「你這……小人……」
其實她想說的是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但是說沒說完,都差不多,應淵君那很是俊秀的臉蛋黑了,那個生得很花哨的白袍子仙君啪的一下合上摺扇笑得很囂張,那一身金黃雲紋龍袍的玉帝摸著長須不說話,之前把她抱上來的白鬍子仙君則舉起袖子擦了擦汗,連連道:「玉帝,應淵君,白練靈君,這、這……」
顏淡斜眼看那位穿著白袍子很花哨的仙君,心道原來他就是白練靈君啊。真是久聞其名,久仰久仰,她還是一株菡萏的時候就時常聽他的名字了。只是聞名不如見面,他原來是這個模樣的。
只見一位仙氣飄飄,生得很是威嚴的湖藍色袍子的仙君有款有派地走上前,很有派地說:「我瞧這對四葉菡萏託身的雙生子極有慧根,不如交由本君來管教罷。」
於是顏淡就無緣無故被冠上了極有慧根的名號,成了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長生大帝的入門弟子。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緣。
元始長生大帝門下共有五個弟子,顏淡和芷昔入門最晚,排在最末。
大師兄談卓,最是出息,已經接下了看管天池山上仙靈草的重任,於仙法禪理都頗有見地,為人穩重踏實。
顏淡覺得,假以時日大師兄一定會升到上仙的品階。而師父卻對他百般挑剔,覺得他為人太愚鈍,沒有顏淡那樣有慧根。
顏淡打從心底覺得,談卓師兄那樣踏實的性子是好的,更加不是什麼愚鈍。而她這樣的,只是小聰明而已,她覺得自己和那些佛法禪理道法都沒什麼緣分,更不用提什麼慧根了。
關於這點,她絕對不是在謙虛。
她的師尊,也就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長生大帝喜好給幾個弟子留難題。
第一回的時候,師尊指著庭院里那一樹海棠說,這就是今日的課題,想不出來就留在這裡接著想,直到想出來為止。
顏淡彼時已經會跑會走,還很利索,立刻蹭蹭蹭跑到樹下,一把抱住一叢花枝,沖著師尊臉露微笑。
師尊問,拈花微笑是為何?
顏淡答得很快,拈花微笑是般若。
她就成了那天唯一一個離開庭院的人。其實,元始長生大帝只需再問一句,何謂般若。那麼,顏淡只能張口結舌了。
顏淡時常想,如果大家能稍稍注意一下師尊桌面上的書冊,就不至於回回苦思冥想一整日了。好比指海棠花的那回,師尊桌上就擺著一本《般若》,翻開來第三頁上就是拈花微笑的典故,連這一問一答全是搬了書上來的。
不過這個秘密,她一直沒敢說出來,萬一師尊知道真相被她氣得吐血,那罪過可就大了。而正因為有這股愧疚在,顏淡對於仙法修行還算上心。
師尊有不少至交好友,其中一位便是懸心崖的南極仙翁。
雖說是至交好友,也分感情好的,和感情不好的。而南極仙翁和師尊,絕對就是感情不好的那種。他們做了幾千年的神仙,便暗地裡較勁了幾千年,從比自家弟子的本事到比擺在窗格外面那盆花今年打了多少個花骨朵兒。
顏淡那個時候已經長到了十三四歲的模樣,不知為什麼個子一直長不高,很是憂心忡忡。而元始長生大帝近來總是當著南極仙翁的面誇她有慧根,今日又悟到了什麼什麼了不得的禪理。顏淡倒不覺得師父這般誇讚她不太好意思,反倒覺得南極仙翁看著她的眼神實在讓她心裡發毛。
後來趁著師父不在的時候,南極仙翁便時常帶給她些鮮紅圓潤的果子,還誠懇地告訴她,他們的師尊是壞人,讓她小小年紀就整日琢磨這麼複雜的禪理道法,害得她到了年紀卻長不高。而其當誅之心,只不過為了將他元始長生大帝的名號發揚光大,並且在有朝一日取代天極紫虛聖昭帝君成為九宸帝君之首。
顏淡無言,莫非這天庭上的仙君都覺得她模樣看上去小了一些,就是個什麼都不懂、十分好騙的懵懂笨小鬼?
除了這一點,南極仙翁在天庭之上可算是位奇人。
他的仙邸建在懸心崖之上,那裡正好和幽冥地府形成對沖之勢,陰風颯颯,天雷陣陣,鬼屍縱橫,方圓百里寸草不生、怪石嶙峋。要當仙翁的弟子,必須有很好的承受能力和很肥壯的膽氣,這樣才不會在突然一低頭間發現身上黏著一截斷肢殘體而驚嚇過度。
顏淡自愧不如。
她就這樣一直在師尊教誨下安然蹉跎百年,終於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日,顏淡逛到懸心崖做客。
她到的極是不巧,南極仙翁剛剛出了遠門。南極仙翁座下的仙童喜滋滋地告訴她,他們仙翁赴西方佛陀的一場佛法大會去了,沒有十天半月的,都不會回來。
那仙童一邊說著話,一邊往桌上那隻白玉淺盤裡倒了少許清水。
顏淡湊過去看,只見白玉淺盤裡正窩著一條銀白的、細細的小水蛇。那小水蛇正閉著眸子,胸口一上一下輕輕地鼓動著,呼吸很細很淺,微微張開嘴巴,正睡得無比甜美。
顏淡支著腮看著,低聲問:「仙翁是什麼時候養了這條小水蛇的?」
那仙童忙道:「這才不是什麼蛇,這可是一條龍,是東海敖廣龍王家的公子敖宣。仙翁近來剛收了他當弟子。」
顏淡仔仔細細地把玉盤裡的小龍瞧了一遍,除了發覺他的頭頂長了兩個奇怪的、像肉瘤一般的犄角之外,實在看不出這東西有那點像是龍的,便是半龍也比他威風。
那叫敖宣的小龍原本正安安靜靜地睡著,聽見有人說話,慢慢將身子滾了過去,睜開眸子往上看。
顏淡真心實意地說:「他還真的不像龍呢。」
她話音剛落,那條小龍兇狠地嘶叫一聲,快如閃電地撲上來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顏淡大驚,用力一甩,居然沒能把那條小龍甩下來,她更是用力,甩到第三下的時候,小龍被她甩得暈頭轉向,化作一道銀光奔著窗外而去,隨即,外面傳來撲通一聲水響。顏淡不覺想,她約莫記得,這窗子外面正對著庭院的蓮池。這東海敖廣龍王家的公子被她不小心扔到蓮池裡去了,真是罪過。
那仙童登時嚇得臉色發白:「你、你怎麼能把他扔出去?」顏淡想,既然這是一條龍,應該不會淹死在蓮池裡吧?
那仙童接著結結巴巴地開口:「這池子里那條、那條九鰭,可是這世上最後一條了,若、若是受了驚嚇,仙翁一定會剝了我的皮的!」
顏淡一呆,立刻跑到蓮池邊去,只見蓮池水平無波,裡面有不少魚兒正甩著尾巴游來游去。她捲起衣袖,脫了鞋,輕輕攀著池壁下水。
九鰭是上古遺族,是極有智慧的水族,只是生來慾望淺薄,繁衍不盛,才到如今瀕臨滅族的境地。雖然她覺得,這天地間唯一一條九鰭該不會柔弱到被一條銀白色小龍嚇到,但她既然把小龍扔了下去,總歸還是要把他重新撈出來的。
她才剛下了水,就見那仙童哭喪著臉道:「你動靜輕些,千萬別驚動了那條九鰭。」
顏淡站在池子里摸了半天,突然摸到一條滑滑的、柔弱的東西,立刻捉了起來,笑著道:「還好抓到你了!」她攤開手心,正有那麼一條全身漆黑的、柔柔弱弱的小魚噗噗地在掌心撲騰,卻不是剛才那條銀白色的小龍。她連忙把這條小魚放回水裡,雙手合什,很是歉然:「對不住對不住,你還好么?我其實是來找一條小龍,唔,雖說是龍不過長得和水蛇一樣,你有看見它嗎?」
只見那條小魚晃了晃尾巴,一張嘴吐出一串泡泡。
顏淡呆住了。
那一瞬間,她分明覺得,這條小魚露出了一種鄙夷的神態……
可是這只是一條魚而已,怎麼可能露出鄙夷的表情?這應該,只是她最近修鍊仙法太過辛苦,而在青天白日產生的一種錯覺吧?
她還沒來得及多想,只聽身邊響起一聲清亮的水聲,一條巨大的虎鬚魚躍出水面,滑膩膩的尾巴正掃在她背後,硬生生要將她往蓮池底下按。因為那虎鬚魚的力氣實在太大,顏淡沒能站穩,就勢往前一撲,生生落了水。
她在水裡撲騰了兩下,而那虎鬚魚還是不屈不撓地蹭著她,一時間竟然不能把頭露出水面去。她胡亂划著水,突然覺得手臂上一疼,這種疼痛的感覺和之前被那條小龍咬住的疼痛感很像。
顏淡揮手趕跑了那條虎鬚魚,總算得以把頭露出了水面。她抬起手臂,果然看見上面正端端正正地咬著那條銀白色的小龍,正瞪著眼兇狠地望著自己。她用力把小龍扯了下來,朝岸上的仙童一扔:「找到了。」
仙童手忙腳亂地接了,小心翼翼地把小龍攏在衣袖裡。
顏淡慢慢踩著水上岸,只見剛才那條被她驚擾的漆黑小魚還是停在她身邊,一動不動。顏淡仔細瞧了瞧它,這才發覺這條小魚的一雙眼睛居然是紅色的。只是他這樣一動不動,她倒有些擔心起來,憑著剛才捏著的感覺,這小魚似乎很是柔弱,也不知她這一捏會不會弄傷了他。
顏淡慢慢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魚尾巴,結果還沒沾到,那條小魚就嗖的一下游開了。
顏淡頓時覺得這條小魚和她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本來這天庭上的魚就是仙魚,都是有仙契的,自然是非同凡響了。她也餵過師尊仙邸里的池魚,開始的時候,魚兒都很怕生,一見她把手伸過去,就逃得老遠。可這條紅眼小魚雖是游開了,卻游得不遠,好像只是為了單純避開她的觸碰似的。
她覺得奇怪,又伸了手過去。當她的手指堪堪碰到那紅眼小魚的魚脊時,它又一擺尾巴滑開了。
岸上的仙童見她還在蓮池裡,急得直冒汗:「你快快上來,要是仙翁知道了,篤定會發怒的。」
顏淡爬上了岸,站在蓮池邊回望,剛才那條紅眼睛小魚早就不知潛到那裡去了,而那條巨大的虎鬚魚又嘩啦一聲從水裡跳出來,濺了她一臉的水,不得不感嘆:「這九鰭生得真活潑啊……」
這樣生猛的種族,還會落到瀕臨滅族的境地,實在是有點奇怪了。大約,他們這九鰭一族,其實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怪癖罷?
仙童苦著臉:「活潑有什麼用,就剩下這麼一條了,萬一死了可就真滅族了。」
56.重逢
顏淡濕淋淋地折轉回師尊仙邸。
她踏著彩雲,一路悶頭走得飛快。借道南天門的時候,忽然有這麼一道絢麗的七彩華光升起,顏淡一時被晃花了眼,沒來得收住踏著的雲彩,直接從華光中間穿了過去。
天庭上的仙階很複雜,凡是稱得上君的,都是上仙。而這仙階越高,出行的排場也越大,像她的師尊元始長生大帝則是品階最高的上仙之一,就是板著手指也數得出能和師尊平起平坐的那幾位。比如玉帝是一位,和師尊一同並稱九宸帝君的那兩位紫虛、青離帝君也是,再有的,她也說不出來了。
而眼前這七彩華光攆,只有上仙才能用的。
顏淡一咬牙,反正都闖進去了,現在退出來也來不及了,還是逃得利落些好了。
她正要穿出隊攆,忽然衣領一緊,就這麼被直接拎了出來。
一張似曾相識的俊顏映入眼中,修眉俊目,清俊非凡。
那人手上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再把她轉了個面對著身邊的跟班:「這是哪位仙君教出來的弟子,這般不懂規矩。」
仙隨中也有年長的,支吾了半晌道:「小仙……小仙不知。」
顏淡恨得幾乎咬碎了牙齒,這真是奇恥大辱啊,竟然就這麼被人提著晃來晃去,就算她個子長得不夠高,那也不是為了讓人拎著搖晃的!她倒是奇怪了,這個沒有修養的傢伙又是哪位仙君教出來的?
她指著那仙君的鼻子,大聲道:「我師尊可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長生大帝,我看你也是剛升了上仙的,不會不懂規矩,還不快放開我?」
她自認為這一番話說得底氣甚足,依足了天庭上的規矩,那人身邊的仙隨頓時個個臉色發青,眼神發直。她疑惑地想,該不是師尊的名號太過響亮了罷?
那拎著她的仙君手上又加了點力,慢慢把她轉了過來,一雙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望著她,臉上似笑非笑:「你可知我是誰?」
莫說顏淡是真的不知,就是他想說,她也沒有興緻知道。
「看你的表情,你也是不知道的了。」那人嘴角帶笑,更顯得眉目清俊,「本君仙號,青離應淵帝君。」
顏淡傻了。
古人有句話叫做冤家路窄,果真誠不我欺矣。
曾有那麼一段時日,顏淡很苦惱。
師尊仙邸上,時不時有人上門拜會,有些是剛升了仙班的,有些是剛提了仙階的,還有些是平日和師尊交好的。這樣來來去去,少說有幾百號人,她若是沒撞見便也罷了,若是當面撞見了,卻連對方的仙號都報不出來,乾巴巴地站在那裡,豈不是很失禮?
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凡是見過一回的,不論仙階,她都能報得出名來。就算是沒見過的,凡是聽旁人說過特徵,也有不少記在心裡了。
這樣記得人越多,也就摸到一些規律。
先不論西方的佛和羅漢,只說他們修道的那些,但凡是仙號中有清君、靈君、元君的,都是打頭的上仙,如果有帝君二字,那更是上仙中的上仙,尋常小仙碰見了,可是要稱其為帝座的。她師尊就是一位,另外同列九宸帝君的兩位也算是。
不過同是帝君,還是有些不同的。
比如九宸帝君中為首的那位天極紫虛昭聖帝君,連仙號都這樣長,更是不得了。據說他第一回為天庭立下大功時,由紫虛元君升格為帝君,第二回時就在紫虛帝君前加了天極二字,到了第三回的時候則加上了昭聖,可見這仙號有多講究了。
不過,顏淡看了看眼前這位仙君,他剛才說他的仙號是什麼……?青離應淵帝君?
不、不會偏偏這麼巧吧?她這樣隨隨便便闖到一個上仙的隊攆里,對方就是和師尊平起平坐的九宸帝君之中的青離應淵帝君?而且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在化人的第一天便狠狠地得罪過這位應淵帝君。
不過既是帝君,那應該是整日忙碌而沒空惦記這過去那點小事吧?
「你說你是元始長生大帝的弟子,」應淵君若有所思,「我約莫記得,他門下有一個四葉菡萏託身的弟子,性子還很是頑劣,叫什麼?」
顏淡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芷昔。」話音剛落,她心裡微微起了歉疚之感,只得在心裡默念三遍「芷昔不要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但現在不得不借用一下你的名字」,歉疚的感覺才稍稍減淡。
應淵君慢慢把她放下,在她頭上輕輕一拍:「好了,你回去罷,下次別亂闖亂跑。」
顏淡立刻踏著雲彩逃之夭夭。
他轉過頭向著仙隨:「仙籍簿上不是還缺一個管祭祀的仙子么,我看那個叫芷昔的說不定可以,就暫且記在名冊上罷。」
顏淡回到師尊仙邸,惴惴不安地過了些日子,可是風平浪靜的好日子過得久了,這種不安總歸還是漸漸淡了。
原本她以為,同列九宸帝君的那三位應該交情不錯才對。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紫虛帝君,元始長生大帝,青離帝君這三位並不常聚首,幾乎是百年都不怎麼碰在一塊。
顏淡對此,很是心滿意足。
如此又過去長長的一段時日,她的身量開始拔高,自問比之前短腿短手的模樣好看了不止一點,眉目間也開始有了少女的味道。
就在她已經快忘記掉之前闖了青離應淵帝君的七彩華光攆這回事的時候,一位穿著淡藍色袍子、看上去十分板正嚴肅的仙君駕臨師尊的仙邸,指名要見芷昔。
那位仙君名叫陸景,是青離應淵帝君座下專門掌管文書的,衣衫一絲不亂,連每一片衣角都熨得平整,玉冠下束著的髮絲也一絲不亂,就裝束來看,根本就沒有一絲差錯可挑。就連他看師尊的眼神,也是恭敬到正好,多一分則顯得諂媚,少一分就未免不夠恭敬。
顏淡站在大師兄談卓的身後。大師兄身量頗高,剛好把她遮得看不見人影。她就透過幾道空隙偷偷往外張望。
陸景說:「應淵帝座的意思,是覺得這天庭上掌管祭祀的仙位一直空缺了不太好。這個決定,玉帝也是知道了的,他覺得芷昔仙子既是四葉菡萏託身的,近年來修行頗有進益之處,也不會擔當不了。就是不知帝座您覺得如何?」
有這種好事,師尊自然不會不答應的,何況那對芷昔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而顏淡卻心有戚戚焉。
九宸帝君那三位一直各司其職,天極紫虛昭聖帝君是司職六界的禮易道藝,據說其博學已經到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地步,元始長生大帝則是司職長生、清修、飛升等,至於青離應淵帝君則是司職凡間祭祀、王朝變迭。
芷昔若是掛上了祗仙子的名號,那豈不是註定在青離應淵帝君眼皮底下受欺負?
她那日報了芷昔的名,真的要把她害死了。
可是眼下這個情狀,她若是站出來大喝一聲「芷昔你不能去」,那該怎麼向別人解釋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呢?如果解釋不清楚,又在陸景仙君面前失了禮數,師父會不會在盛怒之下把她活剝了?
……所以縱然良心不允許,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沉默吧?
於是她的雙生姊妹芷昔便隨著陸景仙君走了。
顏淡則在師尊的仙邸上日日為芷昔和自己的良心擔憂,而近來晚上入睡之後,也常常做夢,夢見芷昔哭得雙眼通紅,慘兮兮地和她說,那青離應淵帝君是如何地欺負她。顏淡時常在夢境中殺氣騰騰地驚醒過來,咬牙切齒地發誓,如果芷昔在那裡受到半點委屈,等她長大了、有了出息,一定把青離帝君仙邸夷為平地。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切不過是她想得太多。
青離應淵帝君平日里忙碌得很,根本沒這個心思惦記這種芝麻這麼大點的小事,他之所以會選上芷昔,也只是因為祗仙子的位置空置了太久,他一時之間也想不起天庭上還有哪些個仙子,經過顏淡闖了他的七彩華光攆后,便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四葉菡萏託身的頑劣小鬼。別說這頑劣小鬼叫什麼名字他沒有半點印象,就是那日化人的是雙生子這回事,他都沒有記在心裡過。而芷昔搬到了衍虛天宮近大半年,根本連青離帝君的面都沒見過一回,更不要說受「喜歡記恨的卑鄙無恥小人」的欺負了。
顏淡在芷昔每次回來給師尊請安的時候,都會急急地追問在衍虛天宮裡有沒有受到誰誰的欺負,開始芷昔還會笑著搖頭,後來被她問煩了,冷笑著說:「誰敢欺負我,我定會把那人宰了丟七世輪迴道,拜託你別每次都問同一句話。」
七世輪迴道,大約是天庭上最重的處罰了。據說被投下七世輪迴道的,不管你是如何了得,必須在凡間受到七生七世的輪迴之苦。而在這七世輪迴中,其苦楚程度簡直教人匪夷所思。一般來說,地府生死薄上缺了什麼,你就得投胎去頂上那個空缺。
曾有一位仙君犯了天條被投了七世輪迴,頭三世的時候,地府上都缺了些蟑螂老鼠臭蟲,於是這位可憐的仙君就當了三世的蟑螂老鼠臭蟲。到了第四世的時候,那仙君終於輪到了投胎成凡人的好事,而那凡人的命格偏生十分坎坷,剛出生不久便家破人亡,他被人販子賣去當了一個奴僕,而當了二十年的奴僕之後,好不容易和同在一個大戶人家屋檐底下過日子的小丫鬟結為夫妻,結果那大戶人家的殘暴少爺看上了那小丫鬟,強要了人家。那位仙君在天庭上便是個耿直的性子,投胎成了凡人之後更是變本加厲,深諳賢人「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向著那個大少爺喊打喊殺,結果被其幫凶亂棍打死。而這還不算完,那大少爺正好認得十分厲害的法師,將那仙君的魂魄攫住了,整得仙元破碎,再也無法輪迴轉世。於是那位仙君便是下去一趟再也沒有回來過。
顏淡那時對於七世輪迴道並沒有什麼概念,只是被芷昔那個態度弄得很是心傷,恍然有自家女兒大了不由娘的傷感。
她是那樣喜歡芷昔,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親近的人。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劫渡,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青離應淵帝君,只不過是她漫長人生中的一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