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6章
73.鋣闌山主
鋣闌山境是大片山巒中的一個四季溫暖合宜的山谷,身處山谷中,遙遙可見鋣闌主峰,上面終年覆蓋皚皚白雪,恍然讓人產生一種四季倒錯的錯覺。
顏淡和其他族人所懷目的大相徑庭。初到了鋣闌山境那幾日,山主未曾見他們,族人們便忙著修飾容顏對鏡梳妝,顏淡卻到處走走,盤算下一步如何行事。
鋣闌山境外排布著陣法結界,就連山主住處也有很高明的結界,這無疑給她增添了不少麻煩。當年在天庭之上,她學的東西既多又雜,卻獨獨漏掉了數術玄學,對於排列陣法結界這種又麻煩又難學的雜學一竅不通。看來唯今之計,只有讓山主看上了選為姬妾,才能隨意進出山主的住處。
顏淡不由自主嘆了口氣,妖生得美貌的本來就多,他們花精一族美貌的更多,而她混在其中勉強算得中人之姿。其實容貌本身並不是最重要的,長得普通卻風姿優美,那也會教人驚艷。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樣根本毫無風姿可言。
就算往好的方面想,那兩位山主兩人比較注重內在美而不看重外表,她也不知該怎麼不失禮又淋漓盡致地表現出自己美好(?)的內在。
總而言之,現狀堪憂。
顏淡踱到湖邊,只見湖邊大石邊趴著一個小小的孩童,屁股後面的尾巴正輕輕拍打著背部,頭頂兩隻毛茸茸的耳朵一動一動的,是個沒有完全化成人形的小狼妖。他一面撥著眼前的糖,一面辛苦地數著:「一顆,兩顆,三顆,三顆……三後面是五,五顆,五顆後面是……」
顏淡摸了摸衣囊,還好前些日子看著同族買蜜餞糖果,便也買了一小包,然而她心裡想著事情根本就沒有吃零嘴的心情,這一小包糖就帶進了鋣闌山境。
「啊,五顆後面是六顆,六顆,七顆,八顆……咦,怎麼會只有八顆,明明其他人都分到十顆的,奇怪……」小狼妖晃著尾巴,自言自語著。
顏淡站在他身後,心裡很鬱結:這是誰家的孩子啊,怎麼會養得這麼笨?想來分糖的小妖怪們故意欺負他,少分了糖給他。
「一定是我數錯了,再來數一遍!一顆,兩顆,三顆,五顆,六顆……」
顏淡終於忍不住了,走上前蹲在他身邊放柔了聲音說:「哪,我來幫你數好不好?」小狼妖看了她一眼,很是高興地猛點頭:「好啊好啊!」
顏淡伸手撥開一顆糖就數一個數字,待數到七時,糖已經沒有了,便拿出自己的那包來倒出三顆:「一共十顆,現在對不對了?」
小狼妖愣愣地看著她,奇道:「可是這裡明明有十一顆。」
顏淡這才想起之前他數數從來沒有數過四,當下拿起一顆塞到他嘴裡,笑眯眯地說:「那現在是不是十顆了?」
小狼妖美滋滋地把剩下的糖放進口袋裡,抓了抓頭,又問:「你是誰?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啊。」
顏淡心中無比鬱悶,這到底是誰家養的孩子,不但笨還很遲鈍,這種事剛才不就應該問了嗎,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可是她有求於對方,只能繼續笑眯眯地回答:「我是剛來這裡的,所以你沒見過我。」
小狼妖愣愣地點點頭,隔了好一會兒才噢了一聲。
顏淡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僵了,繼續循循誘導:「我有件很麻煩的事情想問你,你見過山主大人么?」
小狼妖立刻笑得天真無邪:「你要問我這個啊,這個我知道!嗯,山主大人,我每天都能見山主大人!」
看來是問對人了,而且對方這樣遲鈍,就算套他的話,也不用什麼技巧。顏淡支著頤,又問:「那你知不知道山主大人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
小狼妖傻傻地問:「什麼是喜歡?」
「……」顏淡頓時覺得想從這小鬼這裡問話的自己真是十足的傻子,「那山主大人平日對誰最好?」
「唔……山主對我就很好,從來不罵我笨。啊,我真的很笨嗎?為什麼總有人說我笨?」
顏淡摸摸他的耳朵,硬生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當然不笨了。」你已經超脫「笨」這個境界很遠了啊……
小狼妖毛茸茸的耳朵動了動,看來被撓得很舒服:「兩位山主大人對百靈姊姊都挺好的。」
百靈么……顏淡還記得第一天到鋣闌山境,為他們安排住處的便是百靈,是羽族人,高挑又嫵媚,原來山主是喜歡這樣的女子。也難怪族長說她不對山主的喜好,果真是這樣的。不過現在知道這個,也算是一點小小的收穫吧,到時候入不了少主的眼,還不如討好百靈,反正結果都差不多。
「紫麟山主喜歡豐滿嬌媚一點的女子,餘墨山主喜歡高挑溫柔乖巧的。你與其問丹蜀,倒還不如來問我,我知道得可不算少。」
顏淡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忙跳起來往後看,只見一位灰發男子步履優雅地走過來,親昵地拍拍小狼妖的頭,低聲說了一句:「爹爹要和這位姊姊說些事情,你到旁邊去玩。」丹蜀很聽話,立刻跑開了去。
顏淡張口結舌:「其實、我沒有……」
「你是花精一族的吧?其實我們這裡,時常會有各族族長送來些美人,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你不用緊張的……坐罷。」那人撩起衣擺,在湖邊的大石上坐下,「剛才你陪著丹蜀玩,我告訴你一些事,這也算是禮尚往來不是么?」
顏淡坐在他旁邊的石頭上:「你是狼族的?」
那人笑盈盈地伸手摸了摸下巴:「我是狼族的族長元丹。」他頓了頓,又笑著說:「我說今次你們族長真是奇怪了,怎麼會送你這樣的過來,真是……」
顏淡微微嘟著嘴:「什麼叫我這樣的?我有哪點不好?」
「我的意思是,從兩位山主一貫偏好來看,你實在是差得很遠啊。仔細說來,你看你的臉不算美,不過,」元丹抬手摸了摸她的臉,「摸起來很算細滑。但是個子太矮,身材不夠豐滿,胸也平了點……」
顏淡眼疾手快,拍開他往下摸的手:「就算我長得不好看,那也算是別有風味吧?」
元丹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才道:「嗯,性子很有趣,不過山主是不會要你的,不如以後跟我吧?」
「你都有這麼大的孩子了,我才不要你呢。」
元丹站起身,正了正容色:「你站起來讓我看看。唔,轉個身……雖然你的胸很平,但是腰很細,應該勉強還過得去。你們大約明日就能見著山主,你記得把腰身收得緊些。」
顏淡對這種事完全一無所知,便問道:「山主喜歡腰細的女子?」
「只要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是喜歡的。嗯,還有,你明早記著別穿那種很單薄的紗衣,妝容也盡量素淡些,便是不上妝也沒有關係。」
「嗯?為什麼?」
元丹嘆了口氣:「虧你還想當山主的侍妾,卻一點都不明白事理。那種紗衣穿著是很好看,可是哪個男人會喜歡自己將來的侍妾在這麼多人面前穿得這麼單薄?還有,你這張臉便是上了妝也不會變成傾城國色,與其埋在一堆人里看不見,還不如素顏來得清爽。我瞧你現在這樣就可以了。」
顏淡想了一想,繼續虛心請教:「還有呢?」
「如果有機會,你不妨使點小性子,只要不過分,山主還會覺得你很可愛。百靈就是太死氣還長舌,一點趣味都沒有。」
顏淡不由道:「聽你這樣說,我被選上的希望倒很大啊。」
元丹搖搖頭,微笑著說:「我只是猜想,山珍海味吃多了,偶爾換成青菜蘿蔔也會很有味,誰知道呢,山主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就好那一口,偶然也會換盤菜吃么。」
顏淡很鬱結。敢情她就是那山珍海味中一道青菜脆蘿蔔皮,真是太傷自尊心了。她就是得當青菜蘿蔔,也應該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水靈靈的青菜蘿蔔吧。
元丹說,明日時候山主便會見他們。這句話果真不假。到了晚上,族長便搓著手趕來告訴大家第二日早點起床打點,一大早就要見山主。
顏淡不知道元丹和他說得這些話對不對,但是她仔細想過一陣,覺得還是很有點道理。同她一起來鋣闌山境的族人都是千挑萬選的美人,她實在不算出挑,不管怎麼修飾妝容,都只能做淹沒在其中毫不起眼的那一個。
既然不能美貌壓過群芳,乾脆就丑過所有人,這樣山主大人一眼看過來就能看到她了。於是顏淡決定只洗把臉就出門。原來準備的單薄精緻的紗衣也放在一邊,另外找出一件淡綠色的衫子,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截頸。
她這樣的舉動,惹得同族紛紛以奇怪的眼神看她,倒是來帶路的百靈對她很親切,一路過去都同她說些寒暄的話。顏淡很滿足,她就算不能被山主挑中,但得到百靈的親切喜歡,也是一樣的。
走近大殿那一刻,百靈輕聲道了一句:「餘墨山主今日可能不會來,在紫麟山主面前你們要留心些……」然後當先走到最前面,站在一個穿著一襲紫色袍子的男子身後。
顏淡剛開始時,覺得很是奇怪,餘墨山主不來就不來,為什麼要留心些?
待她走近了些,瞧清楚紫麟山主那個模樣的時候,明白了。不必如何形容紫麟山主的容貌風度,言簡意賅一個字,凶。他坐在矮桌後面,高高在上,臉皮緊繃,俊臉陰沉,雙眉皺成川字,好似底下有誰欠了他銀子沒還。不,說欠錢不還實在太輕描淡寫了,應該是誰殺了他一家比較妥當。
顏淡不由想,這位紫麟山主還是不要突然變口味看上她比較好,她受不起。顏淡隨著族長慢慢走上前,眼角餘光瞥到頂著一雙毛茸茸耳朵的丹蜀,正朝著她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元丹忙抬手把他按下去。
顏淡在面前的錦墊上跪坐下來,微微低下頭看著膝,耳中聽著族長同紫麟山主客套來客套去,等到族長呈上衍碧丹的時候,簡直是滿室盈香,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沒有立刻撲上去搶。
紫麟將盛著丹藥的錦盒隨意往邊上一放,回頭看百靈:「餘墨呢,怎的還沒過來?」
百靈低著頭,輕聲道:「餘墨山主說他晚些過來,不用等他了。」
紫麟點點頭:「偶爾等一等又算得了什麼,那就再等一會兒。」
族長連聲附和:「要等的要等的。」
顏淡嘆了口氣,剛才百靈說過,餘墨山主今日可能不來的,若是他不來,那他們豈不是白等了?可惜她沒這個膽子說話。
她這樣跪坐在錦墊上,姿態都是很有講究的,腰要挺,背不能彎,頭不能完全抬起來,要猶抱琵琶半遮面那種,時間一長實在比罰跪還累。顏淡跪得雙膝都麻了,卻不敢動上一動,只能在心裡把那個擺臭架子的餘墨山主來來回回罵了十七八次。
她不由自主地聯想,該不是那位山主縱慾過度,起不來了吧。這樣看來,她覺得還是紫麟比較好。直到後來,她才知道是自己的想法比較齷齪,據百靈所說,那個時候餘墨受了重傷身子還沒復原。
等到顏淡在心裡腹誹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忽然聽到斜方珠簾搖曳碰撞發出輕響,一個溫和低沉的聲音笑著說:「我不是讓百靈說過不必等我了么,怎麼大家都還干坐著?」
74.餘墨
等到顏淡在心裡腹誹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忽然聽到斜方珠簾搖曳碰撞發出輕響,一個溫和低沉的聲音笑著說:「我不是讓百靈說過不必等我了么,怎麼大家都還干坐著?」
顏淡一直低著頭看著膝,餘光只瞧見一襲玄色的衣擺從自己身邊掠過,空氣中緩緩瀰漫開一股若有若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她不由偷眼往上看去,只見那人輕輕撩起衣擺,在紫麟邊上的矮桌后坐下,手肘斜斜地支著桌角,坐姿十分雅緻。
紫麟陰沉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等一等又算得什麼,才一個多時辰而已。」
顏淡憤怒了。才一個多時辰,這話說得好輕巧,敢情你是坐著喝茶吃點心,一個多時辰自然不算什麼,可他們全是端端正正跪坐著的,再多跪一會兒只怕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餘墨低聲笑道:「算了,讓他們起來坐吧,這樣跪著也累。」
族長立刻道:「這點累算什麼,姑娘家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不然成何體統。」
顏淡和凡人待了不少時日,其實凡間對女子的習俗更為刁難,好比平日走路說話都不能抬起頭直視別人,不能跑只能走小碎步,如果是好人家出身的那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總之妖有的規矩,凡人全部都有,妖沒有的,凡人也有。
只是族長,你諂媚得未免也太明顯太不含蓄了……
餘墨接過百靈遞過來的茶盞,微微笑著向她頷首,便不再說什麼了。
顏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這位餘墨山主出現,頭頂上颯颯陰風頓時消失了,整個大殿上充滿了春暖花開的氣息。等到紫麟將族長呈上來的裝衍碧丹的錦盒推到餘墨面前,說「據說這衍碧丹對調養身子有些好處,你留著用吧」的時候,顏淡直接從暖洋洋的春意過度到炎炎夏日,骨子裡熱血奔騰。
她勉強把目光轉過去對準族長那個光亮的禿頂,強自平靜心緒。
剛剛安撫好自己的激動心情,忽聽上面響起一聲茶盞蓋子輕碰的脆響,顏淡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見餘墨山主捏著茶盞,冷冷地看著她這個方向,也不見他用力,只聽咔的一聲,茶杯上迅速裂開一道細縫,並且像盤結糾錯的樹根一樣不斷擴展開來。
顏淡心驚肉跳。
這種眼神……該不是沖著她來的吧?
如果說紫麟山主綳著張臉像是誰殺了他全家一樣,那麼餘墨山主看她的眼神只會說明,她不但殺過他全家,還鞭過屍了。可是顏淡想來想去,連把在天庭上拔過南極仙翁三根鬍子的事情都翻了出來,還是沒有想起何時得罪過對方。
所幸隔了片刻,餘墨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轉頭向著紫麟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顏淡看著那隻化成一灘碎瓷片的茶杯,心裡七上八下。她現在不想要衍碧丹了,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哪怕挖個洞也行。
族長搓搓手,鬍子都笑得一翹一翹:「山主你看看,這裡都是我們千挑萬選的美人,不知哪個可入得了眼?」
紫麟揮揮手,不怎麼有興緻的模樣:「都帶回去罷。」
卻聽餘墨冷不防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就挑一個,止一個就好。」
顏淡極小幅度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只覺得自己全身骨頭都僵硬地格格作響,心裡盡量往光明的一方面想,剛才餘墨山主看的不是她所以她不是山主的仇人而事實上她的確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大概是這樣吧……
只見眼前那一幅玄色的衣擺越來越近,卻是越過她身邊往後去了,顏淡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餘墨淡淡地說:「我只要最好的那一個,你們,誰願意留下來?」
最好的那一個,肯定不會是她,但是顏淡自問臉皮夠厚,立刻響應:「山主大人,我可以留下來么?」
餘墨停住腳步,別過頭挑眉瞧著她:「你?」
顏淡朝他露齒一笑,笑顏清澈:「嗯,我的容貌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說我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從元丹那裡知道的一件事,餘墨山主是喜歡高挑溫柔乖巧的女子,第一個受自身外表所限制,後面兩個定是要佔全的。不知道從現在開始學著乖巧溫柔還來不來得及……
餘墨驀然笑了,當真如熏風拂面,乾脆地說:「好啊。」
顏淡還正在絞盡腦汁想著自己是否還有別的好處可以列舉出來,猛然聽見他這麼一說,頓時傻了。
太容易了,簡直……容易得讓她有點接受不了。
餘墨走到她面前,緩緩伸出手去:「起來罷,我教百靈領你去我的地方。」
顏淡獃獃地伸手拉住他的,一時半會兒還反應不過來,只覺得周圍同族們的眼神升騰出陣陣殺機要把她剁成肉塊。她抬起頭,一張俊雅的臉映入眼中,還有,他手上拿著的、裝著衍碧丹的錦盒,恍然覺得這人世間實在太美好了。
丹蜀小聲地向著爹爹說:「那位姊姊是不是以後就會留在這裡陪我玩?」
元丹和藹地摸了摸小狼妖的頭:「姊姊不是陪你玩的,她要陪山主,乖。」他抬起頭看了看顏淡,臉上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難道真的是吃膩了一盤菜,想換換口味了?」
顏淡美滋滋地想,這位餘墨山主真有眼光啊,一眼就看出她有多好,她一早就說嘛,就是當一碟青菜蘿蔔,那也是世間獨一無二勝過山珍海味的青菜蘿蔔。
忽聽餘墨語聲溫和低沉:「百靈,你把人帶到書房裡去,先教她怎麼把書放整齊了,再順道把我的房間一併收拾乾淨。以後,你把這些事都交給她罷。」
幾乎是轉瞬之間,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緩和了,元丹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紫麟笑著說:「我還在想,你的要求怎麼越來越低了,連這樣的都喜歡。」
顏淡已經飽受精神摧殘到麻木了,只是一遍一遍地想著,如果是一個人說她不怎麼樣,那還可以當成沒聽到,可是眼前這麼多人都這樣說,她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敢情餘墨山主其實不想要個侍妾,只是想要個丫鬟,於是才挑了她,那他剛才怎麼不早說?!顏淡頓時暴怒,真是混賬啊啊啊,就會欺負她這遠道而來的弱(?)女子,她不但要偷他的衍碧丹,還要搶光他所有的寶貝,拐走他所有的侍妾……氣死人了!
直到很多年後,顏淡方才知道,餘墨這句話傳到花精一族中,讓她在一夜之間成了族人教育自家女兒的典範。每個當了娘的都會這樣說,你再怎樣怎樣就會嫁不出去、沒人要,像顏淡一樣。
她出名了。
「所有東西要擦三遍,然後把水抹乾,最後再用白布抹一遍,看見沒灰塵了才算好。」百靈動作利落地把柜子的表面擦乾淨。
顏淡環顧左右,把餘墨山主的房間給仔細看了一遍,忍不住問:「山主原來這麼愛乾淨,這一顆灰塵都忍受不了。」
百靈抬起頭,奇道:「不是啊,我一直都是這麼乾的,山主也沒說不好。你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嗎?」她放下白布,指著窗邊的沉香爐說:「這幾夜山主都睡不好,到了晚上時候,你別忘記點上沉香。」
顏淡只得唯唯應是。百靈真是太細緻,想來山主根本就不會在意桌上有幾顆灰塵的小事,她這樣勞心勞力,真辛苦。百靈將手上的東西交給她,又叮囑了一遍:「要擦三遍,然後把水抹乾再擦一遍,千萬不要忘記了,還有……」
顏淡忙不迭伸手推著百靈的肩:「我知道了知道了,百靈姊姊,是不是還有沉香要點?我全部都記著了。」
百靈忍不住笑起來:「好啦,我不羅嗦了,你看外面的天色都暗了,餘墨山主馬上就會回來,動作要快些。」她臨出門前,又回過頭叮囑了一句:「擦三遍啊,再用白布擦一遍。」
顏淡終於明白餘墨山主為何急著找個丫鬟了,百靈這樣嫵媚的美人變成老媽子,真是暴殄天物。她舉起剛剛推百靈肩膀時順手從她髮髻上取下來的簪子,對著油燈看了看,輕輕放在地上,然後開始翻箱倒櫃。
都到這份上了,她一定要找到衍碧丹,就算找不到衍碧丹,也定要找類似的能驅除陰氣的寶物來替代。一般人的習慣,大多都是把要緊的東西藏在柜子深處,或是上了鎖的地方,她既然進來了,就要好好找一找。
至於那些桌子凳子,本來就夠乾淨了,實在沒必要再擦。
餘墨倏然推門進來的時候,顏淡正站在一張圓凳上翻高處的柜子,對方腳步本來就輕,加上她全神貫注在這件事上,完全都沒有留心到有人走近。直到聽見房門吱呀一聲輕響,顏淡立刻反應過來,一個猛虎落地勢跳下,蹲在地上裝模作樣找東西。
餘墨踱到桌邊,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朝她這裡走過來。顏淡很是緊張,她剛才動作夠快,應該還不至於被發覺吧……只見餘墨走到離她五步的地方,俯下身拾起百靈的發簪,遞了過來:「這是你的?」
顏淡忙站起身,朝他微微一笑:「這是百靈姊的,不是我的。」
餘墨淡淡地嗯了一聲,隨手把簪子放在桌上:「原來你是在幫她找。」
顏淡想了想,覺得現在正主回來了,東西是不能再找了,可是須得溫柔體貼,於是搶上前:「這茶都涼了,我去換一壺過來。」
餘墨有些睏倦地用手支著額,低聲道:「不必了,涼的就可以。」
顏淡想起百靈的囑託,走過去將沉香點上了,輕聲試探地問:「山主你很累么?要不要我幫你敲敲肩?」
餘墨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還沒說話,只聽外面響起兩聲叩門聲,百靈推開門:「我那支簪子丟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一眼瞧見桌上的那支發簪,歡喜地拿了過去:「這支簪子是我最喜歡的一支,還好被山主你撿到了。」
餘墨緩聲說:「不是我找到的,是顏淡幫你找的。」
顏淡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餘墨為什麼要這麼說,可是百靈的下一句話立刻讓她如墜冰窟:「咦,顏淡你怎麼知道我在找這支簪子?」
顏淡只得乾笑兩聲:「我看你走的時候,髮髻上好像比先前少了什麼,就找了一圈……」
百靈捧著簪子,再三道謝后就離開了。顏淡卻覺得無端起了一身冷汗,原來當家賊也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
餘墨對這件事看來也不甚在意,淡淡道:「那床被子我覺得不太舒服,麻煩你拿一張薄些的過來。」
屋子裡的柜子大多被她翻遍了,被子放在那裡還記著,便熟門熟路地打開其中一隻柜子,挑了一床薄的被子出來。
忽聽餘墨又道了一句:「看來百靈已經把哪裡放了什麼東西都告訴你了。」
顏淡抱著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隔了一小會才道:「是啊。」現在百靈已經走了,無人可以對質,他應該不會這麼無聊到等明天再去問百靈吧?
她動手將被子拍了拍,這被子其實已經很鬆軟了,蓋起來應該會滿舒服的,然後把床上那張被子給收了起來。做這些事的時候,忽然聞到一股很好聞的香味,她微微偏過頭,只見餘墨從桌子上擺著的書冊下面取出一隻錦盒,打開看了看又隨手扔在那裡。
顏淡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她要找的東西就這麼被隨手丟在那裡,她居然在一邊翻箱倒櫃,還落得現在這番尷尬境地……
她做完手上的事,再走到山主身邊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伏在桌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顏淡低下身,瞧著他年輕俊雅的臉,很苦惱地想,他現在究竟是真的睡著了還是閉目養神?她沒有把握,眼見著衍碧丹就擺在自己眼前,卻不敢伸手去拿,實在太虧心了。
顏淡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輕聲道:「山主,你若是困了,就去床上睡。」
餘墨嗯了一聲,卻還是不動:「過半個時辰再叫我。」
顏淡只得守著沙漏,時時回頭去看那衍碧丹,繼續天人交戰、左右為難。去拿,還是不去拿,這真的很難抉擇。就這樣看著沙子無聲滑落,顏淡的眼皮也漸漸重起來,居然就此睡了過去。
75.討好的辦法(上)
顏淡是被窗外流鶯清脆的叫聲驚醒的,她咕嘟一下坐起來。昨晚她好像做了個很古怪的夢,夢裡她和衍碧丹待在一起,卻一直沒敢去拿。
完全清醒過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顏淡簡直是驚嚇過度,昨晚的時候餘墨山主讓她看著時辰然後提醒他,可她居然管自己睡過去了。她動了動身子,只見一床鬆軟的被子從身上滑了下去,再轉頭看看周遭擺設,冷汗涔涔。
她不但是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居然到了山主的床上,這未免太過驚悚了。
顏淡拉開被子,只見里床十分平整,想來沒有人躺下來過。
……餘墨山主人呢?
顏淡整理好床鋪,正瞧見桌上隨隨便便擺著那隻裝衍碧丹的錦盒,雖然很想拿,但還是沒有出手。現在拿走,等於是告訴山主,東西是她拿的。
顏淡一整日都是渾渾噩噩的。
百靈打開沉香爐的蓋子往裡瞧了瞧,笑著說:「都怪我忘記說了,這沉香是助眠的,點得太多就和迷香無異了,只要指甲大小的一塊就夠了,你看現在燒了這麼多。還好你開了窗子透氣,不然就是睡十天半月都醒不過來。」
顏淡卻知道,這窗子本來是掩上的,自然也不是她打開的。
她吁了一口氣,也難怪昨晚會剋制不住睡過去了,原來是這沉香的原故。
「餘墨山主去哪裡了?」
「你還不知道啊,山主他近來受了傷還沒復原,時常到山裡去,晚上定會回來一趟的。」
顏淡很陰鬱,他走得真瀟洒真坦蕩,她卻要坐在這裡對著衍碧丹,簡直是折磨。看來餘墨山主對這衍碧丹並不怎麼看重,她定要想出一個法子來討好他,然後山主一高興說不定就會送她什麼東西,那個時候就可以名正言順把東西拿到手了。
然而該怎麼含蓄而不動聲色地討好山主呢?
族長就諂媚得實在太明顯,想來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她定是要做到高明而不露聲色才好。
顏淡的師尊是九重天庭上很了不得的上仙,喜歡聽好話。
她和凡人處了一段時日,那個對誰都沒什麼好臉色的花涵景在聽到好話時,臉色會稍許緩和一點。
那麼妖呢?
顏淡繞過長廊的時候,迎面撞見黑著臉狀似十分嚴肅的紫麟山主,立刻笑得很討人喜歡:「紫麟山主,你今日真是神采奕奕,英俊非凡啊。」
原本陰沉著臉的紫麟朝她笑了笑。
顏淡再接再厲,見縫插針補上一句:「紫麟山主你笑起來真好看。」
紫麟紅光滿面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背後好似有一輪紅日升起,光芒萬丈。
顏淡心想,好話對於妖來說,果真也是有用的。
她拐了個彎,走到後花園,就看見餘墨斜斜地倚坐在老槐樹下的美人塌上,衣衫不怎麼齊整,有些松垮,一手擱在膝上,另一手拿著一卷書在看。他聽到腳步聲,只抬頭看了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顏淡走過去,很是遲疑,她該怎麼樣才能和對方搭上話呢?若是站在山主面前說話,這樣豈不是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實在是太失禮了。可要是蹲在美人榻邊上,這姿態未免也太難看了。顏淡左思右想,覺得她現在好歹還掛著山主侍妾的虛名,表現得親昵些也是應該的。
她看準位置,轉身輕輕坐下,原來按她的設想,要正好坐在餘墨身邊,過一會兒不論是餘墨想摟著她的腰還是她小鳥依人地倚到他懷裡,都只是舉手之勞。誰知餘墨在她坐下的一瞬間,忽然變了個坐姿,坐得極為端正,兩人之間頓時拉開一段可以再塞進一個人來的距離。
顏淡呆了呆,這個開場就不順遂,不過她現在都豁出去了,一定要做個十足十,這點小挫折全部無視。她不動聲色地往餘墨那邊挪了挪,見他沒反應,於是再挪近了些。
餘墨放下書,淡淡地看著她。
顏淡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咬牙拉住餘墨的手,乾巴巴地說:「山主,你在看什麼書?」
餘墨沒說話,攤開封皮讓她看。
淡藍色的封皮上用隸書寫了四個字,《伏羲算術》。
顏淡本來還想就著他看的書表明一下自己的才學,然後借著這個開頭聊開來。可在看到封面上的字時頓時很泄氣,伏羲算術是門很高深的學問,她從前每每想坐下來學,都看不下一頁紙:「山主你真是博學多才。」
餘墨任她抓著自己的手,似笑又沒笑:「是么。」
顏淡忙道:「是啊是啊,山主你不但博學多才,長得還很好看。」這兩句話一過,之前發堵的感覺已經沒有了,說得十分順溜:「可惜我都沒怎麼見山主你笑啊……」
餘墨微微挑眉:「你想看我笑?」
顏淡見話頭轉回正道上來,朝他微微笑著:「你笑了就說明心緒很好,那我心裡自然也會因為山主高興而高興了。」
餘墨看了她一會兒,笑了一笑:「你倒是很會說話啊。」
顏淡立刻接上:「哪裡哪裡,這全部都是肺腑之言。」
「那你覺得,我怎麼樣?」
「山主大人你又好看又聰明,修為高深,性子沉穩溫柔,沒有架子,很親切……」顏淡已經顧不上餘墨有沒有這些優點,凡是能想到的都全部加上,誠摯至極地把對方誇成天上地下獨一無二英明神武的妖。
末了,餘墨抽回手:「顏淡,如果你這些好話都說完了的話,勞煩你去幫我泡一杯茶過來,廚房在前面左拐的地方。」
「……」
顏淡意識到,光憑是幾句好話就討好對方,那是不可能的。
她做了一件蠢事。
顏淡決定去請教百靈。
「百靈,你說山主最喜歡什麼東西?」
「嗯……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吧。」
「那你記不記得,從前山主有沒有看見什麼東西十分高興的?」
百靈皺著眉回想一遍,說:「有一回出去看戲,連著看了好幾天,大概還算是喜歡吧?」
顏淡很喪氣:餘墨喜歡聽戲文,她總不能用妖術送一個戲班子過來唱戲給他看,若是要她自己披掛上陣,那還是免了,省得她唱得太難聽把對方惹惱了。
「啊,我想起來了,這後花園的一池子魚就是山主養的,他每日酉時都會去喂,不過這應該算是習慣了。」
不管是愛好還是習慣,總之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顏淡心滿意足地捧著一罐魚食,掐著時辰守在蓮池邊等餘墨經過。酉時還差一點,她開始往蓮池裡撒魚食,只見裡面那些小魚都搖晃著尾巴過來搶。
餘墨走過來的時候,顏淡手中那罐魚食已經撒下一半,池子里搶得最歡的那條魚正肚皮朝天慢慢翻過身來。餘墨伸出手去,只見那條吃撐了的魚嘩啦一聲從池子里飛出來落在他手上。他捏著那條魚,幽深漆黑的眸子朝顏淡望了一眼,手上微一用力,那條魚立刻把剛吃進去的一點不少全都吐出來了。
顏淡很有自知之明,躡手躡腳慢慢往後退。
餘墨走到蓮池邊上,把那條吐完的魚扔了回去,那條魚一入水,立刻活潑潑地遊了開去。他負手在身後,淡淡地喚了一聲:「顏淡。」
顏淡正欲轉身奪路而逃,被這一聲定在原地,尷尷尬尬地開口:「山主,你叫我啊?」
餘墨語氣甚是平淡地說:「以後這裡的魚,你不必記著來喂。」
顏淡連著做了兩件蠢事,已經抬不起頭來,輕聲應道:「是,我知道了。」
這樣連著摔了兩個跟頭,饒是顏淡臉皮再厚,也吃不消了。
她有點喪氣地想,這樣下去還不如放棄罷,就算真的要成了一隻長滿屍斑的花精大概還需很長時間,在這段時日里說不定另有轉機。其實說到底,她還是對那顆衍碧丹比較眼饞而已。
待到第三日上,她路過廚房,只見百靈正搖著扇子對著爐子扇風,一陣濃郁的藥味沖鼻而來。
顏淡停下腳步,奇道:「百靈你在燒什麼?」
百靈捏著鼻子站起身:「是餘墨山主的葯,雖說都是很補的藥材,可這味道真難聞。」
顏淡回想一番這幾日見到餘墨的情狀,更是奇怪:「可山主看上去無病無痛的,難道他的傷還沒好么?」
百靈嘆了口氣:「這件事,我是不能隨便說給你聽的。」
顏淡眼波一轉,忽然想起元丹曾說過百靈長舌藏不住話,立刻乾脆地說:「既然是秘密,那就別說給我聽了。」
百靈奇怪地看著她:「你不好奇?」
她擺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這是山主的私事么,我知不知道其實都沒什麼關係的。百靈你不用說給我聽。」
百靈低頭搖著扇子,隔了片刻又懷疑地看了她一眼。顏淡心裡好笑,伸手摸了摸臉頰,裝模作樣地說:「我臉上沾到髒東西了嗎?」百靈搖搖頭,又低下頭去,隔了片刻實在忍不住了,壓低聲音道:「我說了你就當沒聽到也別說給別人聽,其實……」
顏淡蹲在她身邊,懇切地打斷她:「你不必這麼為難的,真的不用告訴我。」
「我說你聽就是了,山主這回出去,不知怎麼受了重傷,連人形都維持不住,很多時候只能化為原形。你別看他什麼事都沒有,其實他就是走兩步路都很累。」百靈一開口,便叨叨往下念,「聽說是為了異眼才受的傷……你知道異眼嗎?據說那是聚集天地精華的寶物,山主拿著它很久了,突然被一隻花精佔了去,那花精一拿到異眼,不知怎麼修為深了許多,卻還不是山主的對手。可山主的運氣實在太差,反而還受了傷……」
「連人形都維持不住,這麼嚴重?」顏淡支著腮,「那餘墨山主的真身是什麼?」
百靈深刻地看了她一眼:「我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們妖是不能把真身說給旁人聽的,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更何況,山主修為這麼深,他若是不想讓我看,我哪兒看得出來他的真身?」
顏淡是只半吊子花精,這件事族長從來沒和她說過,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之前的確是想看看餘墨的真身是什麼,每回卻什麼都看不到,原來是他的修為高過她的原故。不過她看紫麟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土黃色圓圓的東西,那即是什麼?
不過這件事先擱在一邊不去管。餘墨山主受了傷,真的需要調養一下身子了。這砂鍋里燉著的藥材再好,那也是葯,肯定很難喝。
她其實可以學著燉湯給山主喝的,這樣既是她的一番心意,也能堂而皇之地讓山主知道,實在比前面那兩樁蠢事都要有用得多。
76.討好的辦法(下)
顏淡在凡間顛沛流離過這一陣,卻從來沒有學過怎麼做菜煮湯。大約是戲班子里那群人先入為主,以為她是什麼富貴人家出來的,這種燒火做菜的事從來不讓她做,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把廚房給燒了。
於是,顏淡只能灰頭土臉地生火燉湯。她特意請教過百靈,把山雞老參湯的燉法問了個明明白白。昨天的時候,她留心到山主吃得很清淡,一副食而無味的模樣,覺得該加點葷的進去。
顏淡把老山參和山雞木耳一塊洗乾淨,守在爐子邊候著。她是第一次下廚,兢兢戰戰,生怕火候過了把湯燉爛了,也怕沒燉到火候不夠鮮美,待燉的時候差不多了,就一點一點地放鹽,她心中一點數都沒有,萬一鹽放多了,前面的成果就全部毀於一旦了。
顏淡喝了一口湯,突然明白一件事:老天爺一定是公平的,她在音律上一竅不通,但是在下廚的手藝上一點就會,兩相抵消。其實她還覺得自己賺了,畢竟彈琴什麼的,放在清平時候還可以,若論實在,遠遠不及會做菜。
她自問是只很實在的妖。
顏淡歡快地端著湯去找餘墨。而他恰好坐在書房外面的長椅上,微微眯著眼小憩,待看到顏淡過來時,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顏淡立刻記起之前做的那些蠢事,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是看見手中的盛湯的瓦罐,又立刻堅定起來:「山主……」
餘墨支起身,隨手整理了一下外袍:「怎麼?」
「山主,我熬了湯給你,你喝一口么?」
餘墨看看她,再看看她手裡的瓦罐:「你是第一回下廚?」
顏淡露出清澈的笑顏:「對啊,我還是頭一次燉湯,就是為了讓山主嘗嘗看的。」
餘墨輕輕咳了一聲:「是么……」隔了片刻,坐起身子,輕聲道:「那我嘗嘗看。」
顏淡立刻倒了一碗湯送到他手上,只見他用勺子舀了一口遲疑了半晌才送到嘴邊,又隔了好一會兒,微微頷首說:「還好。」
顏淡不由心道,照他這個模樣看來,莫不是覺得她第一次下廚定會燉出很難喝的湯,所以才弄得這麼悲壯?她不開心地嘟著嘴,嘀咕著:「就算是第一回那也可以煮出很好吃的菜來,誰規定就一定要難吃的?」
餘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在嘀嘀咕咕說什麼?」
他這個動作很隨意,卻透出些親切來。顏淡是那種給點好臉色就蹬鼻子上臉的典範,笑著說:「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山主,這湯真的只有『還好』而不是『很好』嗎?」
餘墨將快空了的湯碗放下,用勺子敲敲碗沿:「你自己過來看。」
顏淡湊近過去,被餘墨在額上敲了一記:「裡面還有沙子,以後把木耳洗乾淨點。」
顏淡目瞪口呆,她在餘墨面前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做蠢事,這全然不是她平常的水準。
翌日天還沒大亮,百靈連門都不敲,氣勢洶洶地徑自破門而入。顏淡那時還在迷糊,揉了揉眼睛看見百靈虎著臉在桌邊坐下,不由問:「怎麼了?」
百靈將手上的一堆東西摔到桌上,顧自生了會兒悶氣,才悶聲道:「哪,山主說,已經在南面離湖不遠的地方給你修了件院子,你等下收拾收拾搬過去住。」
這個消息當真如一道晴天霹靂擊中顏淡的天靈蓋,睡意一下子跑了:「為什麼?」
雖然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餘墨根本連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她,自然不會留她在身邊了。可是她好歹還頂著山主侍妾的名,現在都還沒得寵,這麼快就要失寵了,實在太傷她自尊了。
百靈煩躁地說:「我怎麼會知道原因?喏,這個是山主給你的。」
顏淡爬下床,只見百靈遞過來的錦盒甚是眼熟。她打開盒子一看,滿室飄蕩著淡淡的香氣,正是那顆衍碧丹。顏淡一時愣在原地,只見百靈發狠地抓住盛著幾件衣衫的木盤,喀拉一聲脆響之後,木盤被她徒手撕成兩塊廢木頭。
顏淡嚇了一跳,回神問道:「百靈,難道是山主罵你了,你的臉色很難看啊……」
她不問還好,這一問出來,百靈立刻扯起斷裂托盤上的一件外袍,滔滔不絕:「你看這件袍子上是什麼?全部都是血,山主昨晚上吐了這麼多血!定是那條沒事喜歡獻殷勤的小巴蛇燉了湯給山主喝,她知不知道什麼叫虛不受補?我選了這麼多藥材從來都不敢挑熱性大補的,她竟然還敢燉老參雞湯!」
顏淡頓時很心虛。她雖然不知道哪一隻蛇妖這麼倒霉被百靈恨上了,不過昨天那雞湯是她燉的……
「就喜歡獻殷勤,也不看看時候!現在可好了,山主的傷更重了,我這回非要把那條小巴蛇撕了才行!真是豈有此理!」百靈暴怒起來,「山主還說沒事,也不想想我這麼辛辛苦苦熬藥為什麼啊?!一個個都這麼難伺候,我早晚要氣死了!」
顏淡看準時機,將百靈按在凳子上,輕輕拍著她的背:「別生氣,真的別生氣。來,先閉上眼吐息兩下……」
百靈被她按著,稍稍冷靜了點:「我不是在沖你發火,我知道不關你的事。」
顏淡很尷尬,她也很想這件事和她無關,可偏偏她才是罪魁禍首。不過在暴怒的百靈面前,她不太說得出口。雖然她修為比百靈高,可是半路出來當妖的,還遠遠不能自保,只好把內疚放在心裡了。
「那個……餘墨山主現在還好吧?」
百靈氣哼哼地說:「還沒死呢。」
顏淡終於明白她究竟憤怒到什麼地步了,要是在平日,打死她也不會說這種話的。
百靈突然一把拉住顏淡的衣袖,甚是認真地問:「顏淡,你覺得是我好,還是那條小巴蛇好?為什麼山主這麼維護她?」
「這應該……算不上是維護吧,可能山主只是覺得對方是無心的,所以就不想追究。其實我覺得,」顏淡想了想,很是誠懇地說,「餘墨山主他人真的挺好的,性子也很沉靜,不會同別人計較什麼。」
她蠢事做了一籮筐,餘墨最後都沒說什麼,脾氣真的很好。
百靈吁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她抱起一堆衣衫,走到門邊時突然扔下一句:「看不出你還滿了解山主的嘛,很多人都以為餘墨山主待人很冷淡。」
顏淡下意識地分辯:「我沒——」最後還是沒說下去,大概是有些了解吧,最近滿心想著怎麼討好他,連他喜歡喝什麼茶,茶水要幾分熱的瑣事都記在心裡了。
她看著手中的衍碧丹,有點說不出滋味。
顏淡徑自穿過長廊,走到餘墨房門口時,因為房門開著,她也沒記得要敲門直接沖了進去。
餘墨正靠在床邊,神色如常,看見她時幽深漆黑的眸子微微流露出幾分驚訝。
顏淡心裡正亂糟糟的一團,看見他想也不想就趴在床沿上,拉著他的手急急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應該讓你喝那碗湯的,我不知道你會吐血……不不,我不是在找理由……我是真的知道錯了。」
餘墨撐起身子,低聲道:「你是聽百靈說的吧,她是心急則亂。我沒事。」
顏淡頭腦一熱,當下毫不猶豫地挨過去抱住他:「對不起……」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身上會有讓她想親近的熟悉感,可能還是寂寞太久的緣故。
她聽見餘墨輕輕嘆了口氣,抬起手撫著她的背,有些無可奈何:「真的沒事。」
「可是百靈給我看你的外袍,上面有很多血……」
餘墨輕輕咳嗽兩聲,語聲低沉溫和:「淤血咳出來了才會沒事。說起來,你去新的住處看過沒有,有沒有缺了什麼?」
顏淡呆了一下,才想起還有這回事,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呃,你不要我了?可是你碰都沒碰過我,這樣就……算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種事情,她得償心愿,對方卻什麼都沒得到。
餘墨失笑,緩緩坐起身子,低聲道:「既然你這樣說,這就到床上來。」
顏淡張口結舌,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聽餘墨笑了一聲:「你啊,光是嘴上說說好聽。」他頓了頓,又道:「我和紫麟都不喜歡強人所難,你若是不想待在這裡,隨時都可以走。」
顏淡想了想,不由問:「那,如果我想留在這裡呢?」
「想留在這裡,」餘墨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就把鋣闌山境當作自己的家罷。」
新的住處在離湖邊不遠的地方,朝著南面,是座不算大、但獨門獨院的宅子。然而,要把這裡當成是家么。
顏淡苦思冥想,家,到底是什麼樣的?在九重天庭之上,她靠的是師父,在夜忘川的千年之間,她都是孑然一身,漂泊如孤魂。就算到了凡間,結識了那麼多凡人,還是沒有尋到那種安心的歸屬。
鋣闌山境並不是當真四季如春,到了寒冬的時候,氣候還是會冷下來,原來的似錦繁花凋謝了,滿目綠樹也不似開春時候那麼鮮嫩,不過還是比江南來得暖和美好。
顏淡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小狼妖丹蜀時不時來找她玩,周圍的妖也很是親切。只是有一次和丹蜀去背陰的山腳下採藥材時候,碰見了蝙蝠精,顏淡總有種怪異的感覺,那隻蝙蝠精笑得露出白森森牙齒的時候,好像會吃人,這大概是她的錯覺吧。
而自從她對餘墨心有愧疚然後衝過去認罪那次之後,再迎面遇上,對方最多淡淡點個頭便擦身而過,態度一直不冷不熱。顏淡覺得那日餘墨很可能是剛睡醒還迷糊著,所以待她的態度簡直可以稱得上溫柔。幸好應淵那一遭結結實實教會她什麼叫自知之明,不然難保她不會再自作多情一回。
待到冬天最冷的那幾天里,狐族長老修書過來,義正言辭地表達出他們狐族寧死不屈貧賤不移的好品質,順道痛斥了兩位山主大人一番。紫麟怒氣攻心,一掌拍在几上,矮几上的青花瓷盞猛然一跳,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碎瓷片飛濺上來,正好從正低頭看信的餘墨臉上劃過。
餘墨感覺到臉頰邊一涼,抬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是隱隱血跡,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紫麟,你若是氣不過狐族的做派,也不必這麼大火氣。」紫麟綳著臉不說話,許久才道:「他們狐族真是好風骨啊。」說完,便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顏淡忍不住探過身子去瞧,嘖嘖,餘墨那俊雅相貌要是破了相,還真的有點可惜了。她還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見餘墨瞥了她一眼:「你看甚麼?」顏淡頓時很尷尬,忙朝他甜甜地笑,取出袖中的絲帕:「山主,你臉上被劃開了。」
餘墨看著她,沒有動。顏淡捏著絲帕,在他側顏輕輕擦了擦:「最好洗乾淨傷口,這樣才好得快。」
「這也算不上是傷罷。」餘墨眼眸漆黑幽深,忽然道了句,「明日會比今日更冷,你穿得太單薄了。」
顏淡不禁想,他現在大約不怎麼清醒,要不然怎麼可能說這種話。她在鋣闌山境住了好些日子,可有些事還是不太明白:「山主,其實你的修為妖法都是比紫麟山主高的,嗯,應該是高很多吧?」
餘墨斜斜地將手肘支在桌上:「所以?」
「紫麟山主這麼暴躁,修為也不如你,你們兩個怎麼會平起平坐的?」顏淡記得凡間有句俗語叫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其中一頭老虎還是老弱病殘。
「唔,你想說什麼?」
顏淡微一攤手,不甚在意地說:「我只是奇怪嘛,一般來說,這鋣闌山境不該只有一位山主的么,何況連我都能隱約看到紫麟山主的真身呢。」
餘墨轉頭看著前方,神色複雜:「是么。」
顏淡不明所以,隨口應道:「當然是了,你難道……」她還未把話說話,突然覺得面前陰風颯颯,抬頭一看,只見紫麟站在那裡,臉色黑如鍋底,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這蓮花精,膽氣倒是挺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