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4章
81.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過臉,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交接般不定。
顏淡在衣袖下緩緩攥緊手指,覺得身子在微微顫抖,說不好是憤怒還是害怕。她一直以為應淵對她無情,可那怪不得誰,感情原來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可是現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覆無常,這樣很有趣么?
隔了許久,她聽見唐周輕輕道了一句,宛如耳語:「顏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顆心換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時候我的確誤以為是芷昔,等到我在瑤池邊上看見你,便知道是你了。」
顏淡笑了笑:「原來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沒關係的,那時是我心甘情願,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情漸漸沉鬱,低聲道:「顏淡,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
「你喜歡的,不過是過去在你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可以時時陪你說話、最後醫好了你的眼睛的顏淡,而不是我,從來都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她想了想,「那個時候只有我會陪著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樣了。就算現在,你不過是後悔當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輪迴道。」
唐周輕笑出聲:「原來你覺得,我已經活到連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的地步了么?你笑的時候右頰會有一個酒窩,眼角會變彎,像是從心底在微笑一樣。你和芷昔,我不會錯認的。」
地涯宮依舊冷清而空曠,鮮少有人跡至。
顏淡走過長廊拐彎處,待看見前方那團黑影時驀地往後退開好幾步,顫抖著聲音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唐周停下腳步,語氣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見過的么?」
顏淡跺跺腳:「我知道是鬼王,我是問你它怎麼會在這裡的?」
大約是她的聲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磚的鬼王抬起頭獃滯地望著她,眼裡空洞洞的。顏淡又是一個哆嗦,疾步從它身邊過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裝著若無其事,讓她有脾氣也發不出。
走進書庫,唐周推開身邊的窗子,只見外面正對著一池碧水,現下還沒到蓮花盛開的時節,蓮葉挨在一起愈顯得青翠可愛。顏淡撐著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著:「我記得原本這裡是沒有蓮池的。」
「這裡的菡萏種了很久了,之前都沒有開過花,不知今年會不會開?」
顏淡嘆了口氣,遲疑一下還是開口道:「我想還是不會。應淵,我們把話都說開了罷,這樣裝著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能怎樣?雖然隔了很久,可是以前的事發生過,就不可能再抹掉……不是練字,寫得不好了把紙撕了就可以重新寫過。」
她伸手合上雕花窗子,掩住外面的景緻,走到書桌邊上,拿起上面那隻雕刻得十分精緻的沉香爐:「那個時候,我的確是傾慕應淵君你,就算到了地府黃泉,我還是忘不掉……我原本以為,我會死在夜忘川里,因為忘不掉前塵,我不能投胎轉世,只能化成底下那些鬼屍。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這些,以後只怕也不會忘記。可是,那又怎麼樣?」
顏淡揭開沉香爐的蓋子,輕聲道:「把整塊沉香放進去,只要一點點火星,它就會燒起來,在燒成細屑前都不會停下,然後換一塊新的繼續燒。可是等到沉香如屑,再怎麼用火摺子點上都燒不起來了。就像這塊沉香,我已經燒過了成了細屑,就連一點火光都不會有了,最多只是燒盡后的餘溫。」
沉香爐微微傾下,如屑般的沉香灰燼飄散在地上,化為虛無。
顏淡微微笑著看他:「就連最後的餘溫,有一天還會冷透了,什麼都會沒有了,就像你我還未相識時一樣……」
唐周走了。
顏淡慢慢滑坐在牆邊,感覺自己用盡了力氣。原來想說的話終於說出了口,其實來來去去也不過眷戀,只是那已經是曾經的眷戀。從現下開始,她真正解脫了。
窗格外邊的日光斜斜地傾斜進來,映在牆邊,形成一片光影斑駁,模糊不清。
僅僅隔了半盞茶功夫,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走到近處,然後停下。這人大概是一直跟在他們後面,才能掐著唐周剛走之後的時候過來。顏淡仰起頭,倏然瞧見一張熟悉之極的臉,晨起對著銅鏡的時候也能看見的那張臉。
芷昔微微偏過頭,垂下眼看了她一眼:「我是來尋一本書的。」她顧自走到書桌邊上,將手上的東西放下,轉身往一排排書架那邊走去。
顏淡站起身,瞧見她放在書桌上的東西,是一本封皮已經泛黃的簿子,簿子底下似乎還壓著什麼事物。她拿開簿子,只見底下是一面小巧的圓鏡,不由怔了一怔:她記得芷昔並不愛照鏡子,怎麼會隨身帶著這東西?
顏淡拿起那面圓鏡,只見鏡面突然變了,映出的正好是凡間的景象:一個粗布荊釵的女子正忙碌地操持家事,旁邊的男孩子不斷給她添亂,年老些的農婦則一手叉腰呵斥著她。那個女子正巧轉過頭來,彷佛和顏淡面對面相視一般,滿臉憂愁凄苦。
「你覺得怎麼樣?」
顏淡一愣,立刻放下鏡子,回頭看去,只見芷昔抱著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不遠處,臉上是譏誚的笑:「掌燈現在這般落魄,你覺得怎麼樣?」
顏淡忽然覺得她變得有些陌生,便搖了搖頭:「沒有覺得怎樣,她現在的確也不比我當初好過。」
芷昔冷笑道:「不,她若只是生了潦倒家境,那還遠遠不夠。出生貧寒的,這世上可有千千萬萬,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不多。」她走到桌邊,將厚重的書放下,輕聲道:「她被貶下凡間后,我去看過她。」
顏淡隱約猜到了大概:「難道你……」
「嗯,我把她前世的記憶都打開了,她看到我的時候都差點嚇瘋了,就成了啞巴。」
「芷昔你為了我這樣做,萬一被別人知道那怎麼辦?」
「我不是為你這樣做的。」芷昔揚起下巴,很是無所謂的模樣,「也不會有人會知道。」
顏淡終於明白,那一回在南都看煙火的時候,她見到的確是掌燈仙子。不管是顏淡,還是芷昔,她只要見到都會害怕。
芷昔將圓鏡收進袖中,抱著書看著另一邊:「你以後都不會再回這裡了,是么?」
「應該是這樣,可你可以來凡間看我。」
芷昔咬著唇,隔了好半晌才道:「我不會來看你的,這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天認識。」
顏淡低下頭,忍不住笑:「是啊,我們本來就是同根生的,就算不見面還是……」
還是最親近的人。
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彼此更加親近,她們是被同樣的血脈束縛著,比用言語承諾的束縛更加牢固。
顏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方才發覺書桌上還留著那本封皮都泛了黃的簿子,她居然沒有帶走。她拿起來翻了兩頁,這本簿子裡面說的都是他們一族的瑣事,也不知芷昔是從哪裡找出來的,只是看到一句話的時候心中一頓:「四葉菡萏之心,可使萬物回春,百疾治癒……」
萬物回春?
她摸摸心口,那裡正緩緩地跳動著。
從凡間到天庭,已經過去一個時辰,現下立刻趕回鋣闌山境,應該沒有耽誤太久。
顏淡將手心的定水珠握了握,那珠子觸手冰涼光滑,隱隱可見其中水汽流動。據敖宣說,這顆珠子若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凡間也要發三個月大水,只要把定水珠放在乾涸的湖底,自然就會生成一泉活水。
她穿過九曲迴廊,只見南極仙翁正負手站在魚池邊上,瞧見她過來笑眯眯地說:「顏淡,這麼久不見你可長高了啊。」
顏淡微微嘟著嘴,走到魚池邊上:「仙翁你的鬍子還要不要了?」
南極仙翁連忙退開一步,笑罵道:「你這小鬼……怎麼,去看過你師父沒有?他那時候可是被你氣壞了啊。」
顏淡看著魚池裡面,只見那條虎鬚大魚正在上竄下跳十分生猛:「師父當真很生氣?」
「那是自然啦,你師父還一心想教出個上仙來炫耀,結果被你滅了威風,能不生氣嗎?」南極仙翁摸摸鬍子,「本來你只要在地涯多待幾日,定會升了仙階。」
「這怎麼可能?我修為這麼低淺,平日里也不比別人多有悟性,這個我還是知道的。」
「本來是不行,可是有了異眼就不一樣了,白白添了千年修為,你說夠不夠?」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不由自主結巴起來:「異、異眼?!」
「是啊,不過那一年發生很多事,你師父過來我這裡一趟,要我把異眼托給東華清君處置得,可是不知怎的異眼弄丟了,害得仙翁我被罰了三年仙俸。後來連養了那麼久的那條寶貝九鰭都不見了,真是倒霉起來連喝水都塞牙!」
「九鰭不是好好的在……嗎?」顏淡指著正蹦躂得活躍的虎鬚大魚。
「這條?這條不過是條怪鯰魚罷了,連九鰭一塊鱗片都不如,當年我若不是看那條九鰭好像不喜歡池子里的雌魚,以為他是個斷袖才放了這條公的下去,結果……」南極仙翁痛心疾首地曆數一遍,實在忍不住抬腳踏在那虎鬚背上,將它一腳踩下去,「結果它倒是好,給我在這裡勾三搭四,白吃白喝,連個人形都不會化,看著就心煩!」
顏淡兢兢戰戰:「九鰭……其實是那條看上去很柔弱的、紅色眼睛的小魚?」
南極仙翁看了她一眼:「是啊,他們這一族已經覆亡了,若是從前時候可比龍都飛得高。」他話音未落,瞧見虎鬚又從水底鑽了上來,正往腳邊湊:「游遠點,不然今天沒飯吃!」虎鬚委委屈屈地挨到一邊去了。
顏淡望著魚池,滿心都想著餘墨,想起他將異眼拋進章台江畔的絕然姿態,想起他嘆息著說「你不要卻不讓我扔,到底想我怎樣」,想起他最後微笑著對自己說「那些看戲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這故事也慢慢變成了自己的」,他是看著自己的故事,最後入了戲。
她原以為,這二十年,已經足夠她懂得餘墨了。
現在她方才明白,這二十年她懂得的,還只是其中粗淺的皮毛。
她一直以為,她同餘墨待在一起的時候,一直是她的話比較多而他卻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一直是她黏著他纏著他游遍大江南北而他心裡其實是不太樂意的。她原來從來都沒有用心去看懂一個人。
你有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這樣隱忍地去等待過一個人。
這世上不是沒有對她傾心相待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原來有一個人是那麼明白她,而她竟然從頭到尾都錯過了。
從頭到尾,她都錯過了。
82.情至
凡間已經入夏。
顏淡在凡間落腳的那一刻卻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邊陲小鎮,而問了鎮上的人才知她現在是在安平鎮,而鋣闌山大約還在北面幾十裡外。她果然荒廢太久,妖法學得一團糟,連自家門口都摸不到。
安平鎮雖然不是江南那種熱鬧的水鄉小鎮,街上還是可見零星來往的路人,當著這麼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鎮。她在天庭待過一個時辰,放在凡間就是一個月,也不知現在鋣闌山境如何了,光是這樣想,就恨不得立刻飛回去。
拐過街角的時候,斜里一碗熱水潑過來,差點淋在她身上。顏淡回頭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攤上掌勺的女子對上眼,那女子約莫年過三旬,卻還是香腮勝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著顏淡,臉上有些尷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趙叔,你也不看著點,萬一潑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麼辦?」她朝著顏淡一笑:「對不住,現在快晌午了,我請你吃碗面吧,我們的擔擔麵可是出名的,吃過的人都說好。」
顏淡看著對方,喃喃道:「閔琉……」
「你……你叫我什麼?」
顏淡忙不迭地開口:「不是的、我是說,面、面很柔軟……咳,很好吃……」
她還記得在戲班的那些日子,也記得那個第一回見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閔琉,他們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會記著,可是凡人卻不一樣。
閔琉噗嗤笑出聲,將鍋里煮好的麵條撈出來:「看你這模樣是逃家出來的吧?面當然是有筋斗的好,怎麼會是軟的好吃?」她把面碗遞到顏淡面前:「趁著熱吃最好了,就是這裡太簡陋沒地方讓你坐下來,你不習慣站著吃東西吧?」
顏淡忙道:「沒有,蹲著吃我也習慣。」當年在戲班,趕著排戲搭台,哪有時間坐在桌邊慢慢吃?
閔琉微笑著:「看你說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樣子。」她看了顏淡一會兒,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樣也就十七八歲,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個朋友呢。」
擔擔麵又酸又辣,顏淡聞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連連。閔琉沒留心到她尷尬的表情,顧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
顏淡不由心道,她一直過得風生水起,禍沒少闖,苦頭沒少吃,最近還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著心事,只見一個盛滿鮮紅辣醬的勺子伸過來,面碗里立刻堆起一攤辣醬。之前差點將水潑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著:「多放點辣子才好吃,對吧?」
顏淡僵硬地點點頭:「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樸也很實在,立刻又給她挖了一勺辣子:「現在天也熱起來了,吃碗面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顏淡心一橫,夾起辣乎乎的面往嘴裡塞。
閔琉很是高興,邊煮麵邊和她說閑話:「小姑娘你是哪裡人啊?」
顏淡聽到「小姑娘」三字還真的有點臉熱,咳了一聲說:「南都。」她對南都最為熟悉,口音也學了江南那邊的,要說別的地方容易露餡。
「南都?」閔琉微微眯起眼,頓了頓又道,「我年輕時候也去過南都,那裡確是個好地方。你是逃家出來的吧?是因為爹娘要將你嫁人嗎?」
凡間女子多半成婚得早,雙十齣頭便可以當娘了。顏淡很尷尬,卻只能低低嗯一聲。
「找個好夫家嫁了也是大事,像你們南都城貴族公子哥兒多,都生了一副好模樣,可是到頭來卻未必是良人。」閔琉微笑起來,「也不怕你笑,我從前也同一位貴族公子好過,他文採好出身好還會武,可是現在想來就會覺得好笑,你說這是看上人家什麼了?他懂的我都不懂,只不過看著光鮮,心裡嚮往而已。」
顏淡偏過頭看她,忍不住問:「那後來呢?後來你怎麼想明白這些的?」
「後來?年紀到了自然要嫁人了,我嫁了個……喏,就是那邊走過來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就好,何必還要惦記從前那個人呢?」閔琉放下勺子,將正放下一擔麵粉的男子拉過來,取出汗巾為夫君擦汗。
顏淡吃著面只覺得辣氣衝上來,眼睛有點酸,忙伸手揉了揉。
這一頓吃得她有點消受不了,和當初餘墨親手煮的那鍋羊雜湯一樣,可是不知為什麼眼睛發酸,心裡燙燙得像是有什麼要滿出來似的。
路上耽擱了一些時候,回到鋣闌山境時已經到了傍晚,天邊殘陽艷麗,彷佛是淡紅染料將天幕浸染透了。
顏淡走到乾涸的湖邊,從袖中摸出那顆定水珠放下去,不一會兒,只見湖底有股清泉噴涌開來,水面漸漸升高,晚風也再不是乾燥難忍,而是沾著濕漉漉的水汽。天邊的夕陽很快暗淡了,天色黯沉,雨絲淅淅瀝瀝飄散下來。
有了雨水,鋣闌山境還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顏淡急著見餘墨,便連自己的住處都沒回,直接趕去餘墨那裡。她剛走進山主居處,便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心中咯噔一聲,正好瞧見百靈迎面撲過來,忙一把拉住:「百靈,這是怎麼回事?」
百靈臉色煞白,抓著顏淡的手瑟瑟發抖:「不……不好了,那天以後,很多妖族族長都說不會再臣服山主,然後……我們羽族、也叛出了……」
顏淡心中一沉,放柔了聲音:「後來呢?」
「後來紫麟山主出門,但是那些蝙蝠精找上餘墨山主……他們昨晚就在這裡、這裡……」
「現在呢?餘墨去了哪裡?」
百靈哽咽著:「后、後山……」
顏淡閉了閉眼,拍拍她的背:「別著急,我現在就過去看看,餘墨不會有事的。」她才剛一轉身,立刻被百靈捉住了袖子,「百靈?」
「你不要過去,山主快妖變了,他可能會把你誤殺掉的!」
顏淡抽回衣袖,勉強笑了笑:「我自己會小心的。百靈,最遲明早時分,我就會和餘墨一起回來。」
她轉過身,循著這股血腥氣往後山而去。天正飄著雨,將氣息都沖淡了,而天色也漸漸暗下來。
後山道路本就崎嶇,要找人的確不太容易。她這樣一路找過去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心裡不禁焦躁起來,憑著餘墨的修為,尋常狀況是不可能妖變的。她也是很早聽族長說過,當他們妖折損修為而支撐不住人形的時候,就會妖變。一旦妖變,妖性會佔上風,對血腥趨之若鶩,甚至連親近的人也會殺。
雨越下越大,幾乎是唰唰地沖洗著山路,最後一點氣息也被沖得一乾二淨。
顏淡正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眼前青芒一閃,一聲長長的慘叫劃破天際,亂糟糟的一團黑影撲到她面前,抽搐幾下就不動了。
她忙伸手一劃,一團白光氤氳升起,只見身邊那人的軀體漸漸化成了一隻蝙蝠。顏淡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
她瞧見不遠處正站著兩道人影,其中一人執著劍,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青氣森森的劍芒劃過,另一人轉身欲逃,卻還是被劍氣帶到,咽喉中發出幾聲嘶吼,往前撲倒。顏淡疾步上前,喚道:「餘墨?」
她才走近兩步,喉間突然一涼,冰涼的劍鋒已經抵在她頸上,微微用力。
餘墨偏過半邊臉,一雙眸子已經變得殷紅,那半邊臉上正有青黑色的鱗片不斷生出來。顏淡倒抽一口氣,站著沒有動,只覺得抵在頸上的劍正微微顫抖,收不回來,卻怎麼也不能往前送出一分。
顏淡定了定神,抬手按在劍上,緩緩把劍往邊上推:「餘墨……」她看著對方的眼,輕輕道:「雖然你讓我不用回來了,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裡吃得好住得好,就算你趕我走我也要賴到底了。」
她正要往前再靠近一步,餘墨卻突然在她肩上一推,手中的短劍向前一送,乾淨利落地刺入一隻撲過來的蝙蝠精胸口。那蝙蝠精身上升起了陣陣白煙,不一會兒就化成了一隻巨大蝙蝠,吱吱痛叫。
顏淡本來已經有些喚回餘墨的自製,現在又因為突然變故功虧一簣,若是她最後真的被餘墨大卸八塊,倒也不會怨恨,可等餘墨恢復后,想來他一定會很痛苦。她已經不想再讓他不好受了。她看著餘墨抽回短劍,正要轉向她的時候,忙撲過去拉低他的頸,踮起腳毫不猶豫地吻在他唇上。
餘墨的唇冰涼。
隔了片刻,顏淡聽見耳邊響起一聲劍落地時的清響。餘墨緩緩抬手按在她頸后,加深這個親吻。雨越來越大,嘩嘩地衝擊著周遭。顏淡閉上眼,緊緊抓著他的衣衫,雨水淋在身上,好像沒有覺得一點冷。
——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
顏淡真想重重抽自己幾個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麼想的,居然眼都不眨一下,一個餓虎撲食衝上去強吻了餘墨,莫非、莫非她對餘墨的心思其實已經齷齪到這個地步了?
顏淡抱著頭很苦惱:她以後怎麼面對餘墨啊啊,膽敢主動去親他的大概就只有自己一個,雖然他們妖不像凡人那樣講究,可是這未免也太不像話了。她從來都是不像話的,從來都沒有矜持過,從來都是一時昏頭就亂來,她一定嫁不出去沒人要了……
顏淡自我厭棄了好一會兒,忽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忙抬起頭看去。只見元丹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問她:「你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什麼?」
顏淡張口結舌地看著他,許久才愣愣道:「咦,你還在這裡啊?」
元丹撣了撣袍子,眼裡帶笑:「怎麼,你覺得我像是那種見到事情不對就轉向的傢伙么?」他直起身,看著遠處,輕聲道:「昨天忽然下雨了,丹蜀都高興地睡不著了……雖然我是族長,但是很多事並不是由我一個說了算,不過現在,大約鋣闌山境是救回來了。」
顏淡笑著嗯了一聲。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望著湖邊那個頂著毛茸茸耳朵的小身影。
丹蜀正辛苦地翻土,挖坑,種下他的桃樹。
百靈走過來,笑著說:「你們湊在一起在說什麼呀?」
顏淡看見是她,忍不住取笑:「百靈,你昨天臉色白的和什麼一樣,說話都打顫……」
百靈板起臉:「怎麼,不可以啊?還有,你們兩個真是,到現在都沒一句話來問問山主好不好?真沒良心。」
元丹嘆了口氣:「何必還要問,你一大早抓著人就說,現在還有誰不知道的,我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百靈沉下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丹蜀興沖沖地朝他們跑過來:「爹爹,你說桃子什麼時候能長出來?我要是很努力地澆水,後天行不行?」
元丹捂著額,低聲喃喃:「這傻孩子到底是像誰啊真是……」
顏淡覺得,丹蜀雖然笨點卻是過得最是無憂無慮,他的心裡,只要一棵樹,一個果子,一朵花就能填滿,這樣未嘗不好。
83.四葉菡萏
顏淡很苦惱。
整整一個時辰,她都一直在重複「走到餘墨房門外,把手放在門把上,然後放棄,轉身繼續在外面踱步」的動作。原本來找餘墨好像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可是現在卻覺得棘手得很,她該怎麼解釋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來回走了幾趟,只聽吱呀一聲,房門開了。餘墨靠在門邊,淡淡看著她:「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顏淡哦了一聲,跟著他走進房間,心裡盤算著該說些什麼話來緩和一下氣氛,正絞盡腦汁想著忽然瞧見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開朗:「餘墨,你沒傷到哪裡吧?」
餘墨撩起衣擺,轉身在美人榻邊坐下:「沒大礙,都是些很淺的划傷。」
「那是不是很疼?」
餘墨微微皺了皺眉,抬起頭看著她:「還好。」
顏淡見他望向自己,突然覺得整個人都緊張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一句話脫口而出:「其實你要是覺得疼,可以叫出來么。」話音剛落,她立刻就後悔了,這句話不管怎麼聽怎麼想,都很蠢。
餘墨還是看著她,卻一句話都沒說。
顏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絆絆地解釋:「呃……覺得很疼就叫出來,這樣心裡會好受一點,是、是這樣吧?」
餘墨語氣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難道說出來就會不痛了么?」
顏淡張口結舌一陣,方才幹巴巴地說:「如果你不喜歡叫痛,可以偶爾撒撒嬌……啊……」她內心十分鬱結,她一定是中了風魔了,怎麼蠢話一句連著一句冒出來?
「撒嬌?」餘墨涼涼地重複了一遍。
顏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歡撒嬌的話……那就發脾氣也可以啊,哈哈。」
「……顏淡,你過來。」他挪開美人榻邊的書冊,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
顏淡乾笑:「我站在這裡也能聽你說話,不用過去了吧?」
餘墨眼中帶笑:「你到底在怕什麼?你昨天不是很勇猛的么?」
顏淡只得僵硬地走到美人榻邊坐下。
「你之前在外面走來走去又不敢進來是想和我說什麼?想說昨晚上你是一時昏了頭,所以現在覺得無顏見我?」
顏淡張口結舌了一陣,還是說不出話來。
餘墨半躺在美人榻上,隨手拿起一本書攤開:「想不出的話,就在這裡慢慢想,等到想出了為止。」
「你怎麼能這樣?你又不是我師父,也要來這一招。」
「剛才是你說可以偶爾撒嬌發脾氣,不是么?」
顏淡委委屈屈地噢了一聲,只能呆坐著繼續苦思冥想。她自然是喜歡親近餘墨的,可是當真是像從前喜歡應淵君一般喜歡他嗎?其實她並非沒有想過,如果回到應淵身邊那又會怎樣?如果她最後真的這樣做了,餘墨也定會若無其事地、笑著送她離開。
可是她現在決定留在餘墨身邊,她相信這樣做是對的,以後也絕不會為今日的決定而後悔。
顏淡猶豫一下,問:「那個異眼……你現在還想不想送給我了?」
餘墨擱下書,靜靜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放在那邊柜子最上面那個抽屜里。」
顏淡走過去拉開抽屜,將異眼握在手心,冷不防聽見餘墨說了句:「你原來不是不要的么,怎麼現在又記得它了?」
顏淡握著異眼,才恍然醒悟過來:她幹嘛要這麼緊張?說到底,也是餘墨先喜歡她的。她這樣一想,膽氣頓時足了很多,走回美人榻邊居高臨下撐著身子直視他:「我現在要把異眼拿去當、當……信物,不可以嗎?」
其實她本來想說定情信物,只是這樣說未免失了身為女子的矜持。
餘墨眼中帶笑:「可以啊。不過你有沒想過,信物本來就是要交換的。你打算換給我什麼?」
顏淡擺出最蠻橫最不講理的表情:「我才沒東西拿來和你換呢,要命有一條——」她話音未落,餘墨忽然坐起身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上,笑著說:「那也行。」
顏淡不自在地嗯了一聲,將額抵在他肩上,抓著他的衣袖不說話了。只聽餘墨在耳邊低聲道:「顏淡?」
「……什麼?」
「真的害羞了?」他抬手順了順她的發,微微失笑,「你不是一直都說自己臉皮厚,現在還會覺得不好意思么?」
顏淡的聲音悶悶的:「誰說臉皮厚就不會害羞了……」
會害羞是一件好事。
餘墨抱著抬不起頭來的顏淡,忍不住微笑:其實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讓她慢慢想清楚。
之後幾日,顏淡還是原來一樣整日無所事事。餘墨有很多事要善後,沒有空閑陪著她。她時常翻出異眼來看看,心裡盤算著若是打個洞和風鈴一道串起來掛著,大約會十分好看。
自從知道餘墨十分在乎她,顏淡很得意。她一向頗有自知之明,他們妖當中容貌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她絕對不算出挑的那種,那麼餘墨喜歡的多半是她的內在。可見當妖,還要內外兼修。
芷昔給她的那本簿子被雨淋濕了,曬了好幾天翻開來還是皺巴巴的,還有幾頁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開來。顏淡只得拿把裁紙刀來一張張地揭開看。這白紙黑字寫著的,根本就是他們這一族無比慘痛的經歷,上天入地逃亡最後被零碎切開來用的例子數不勝數。
於是顏淡在初夏時節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往後翻了幾頁,突然坐直了身子,這一頁卻是記載著上古洪荒時候,水神共工撞了不周山,當時凡間洪水泛濫,女媧上神煉七彩石補天,而他們一族則有修為最高的族人用自己的修為助女媧上神將凡間恢復原貌。這一件是功績。
顏淡擱下簿子,走到窗邊往外看,這裡雖然不再缺水少雨,卻還是一派荒涼,再也找不出曾經的景緻了。而那位立下功績的前輩耗盡修為,沉睡百年才醒。
她撐著窗格,窗子上掛著的風鈴叮噹作響,忽見遠處一道七彩華光落下,雲蒸霞蔚,瑞氣衝天,猛得又消失不見。顏淡心裡奇怪,朝著那華光方向疾步走去,還沒看見人影,便聽見餘墨的聲音:「不知帝君前來,是何要事?」
帝君?顏淡想了想,閃身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
「我是來找顏淡的。」聽聲音卻是唐周。
顏淡蹙著眉,卻不懂他來做什麼,他們之間要說的早已說明白了。
「你想接顏淡回天庭么?」餘墨語聲低沉,沉吟片刻又輕聲道,「我不會讓你帶她走的,就算是我自私,顏淡她現在好不容易才有一點在乎我,我怎麼可能放手?」
「所以,你想阻攔?我以為這件事還是讓顏淡自己決定比較好。」
「她喜歡笑,並不表示她不會難過,即使擺出一副開心的模樣來,心裡還是會悲傷,所以……」餘墨頓了一頓,淡淡地說,「我知道顏淡她心裡還惦記著你,一直以來就記著你一個。可是你如果沒有放棄現在所有一切的決心,我怎麼能夠把她交給你?」
「她是不會樂意留在天庭這個地方的,你若是真心想要帶她走的話,就放棄現在帝君的位置,若不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怎麼放心把她扔給別人?」餘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笑著說話的,「不知應淵君以為如何?」
顏淡看不到對方說話時的表情,想來還是帶著那麼幾分淺淡笑意的,他們之後說什麼,她覺得都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
她想著餘墨從前曾開玩笑說「魚和蓮本來就是一對」的心情,會順著自己開那種主公蓮卿的玩笑,會帶著她游遍大江南北,這樣點點滴滴,那些笨拙而親昵的相處,怎麼能夠輕易割捨?
——自然也捨棄不去了。
那日唐周來了又去了,餘墨沒向她提過這件事,顏淡樂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整日介陪著丹蜀和小狐狸。丹蜀對於他那棵寶貝桃樹十分上心,每天都要翻一遍土,弄得一身髒兮兮地回去。
「顏淡姊姊,你看這樹葉子怎麼耷拉著,長得一點都不好。」小狼妖朝她哭喪著臉。
顏淡對侍弄花草樹木並不精通,便湊近過去看了看,那棵桃樹葉子生得稀疏,這樣看著也知道結不了果子。她低下身,扒開一團土瞧了瞧,心卻驀地沉了下去:鋣闌山境在地止取出前一直土質肥沃,可是現在粘在手上的卻是乾巴巴的。
光是雨水豐沛,這樣根本就不夠。若是最後像西南朱翠山一般,因為雨水過多土壤吸收不了而變得地層空洞,只怕要另尋地方住了。可是鋣闌山境經受過之前的重創,餘墨的修為又大為折損,已經沒有其他退路了。
顏淡心裡猶豫,不等太陽落山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她一踏進房間,便見餘墨依靠在窗邊,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光景。他身後是淺紅色的一片晚霞,映襯著身上的玄色衣衫,不知怎麼,將這種冷厲的顏色襯得溫暖起來。
餘墨笑著朝她伸出手去:「又帶著丹蜀去玩了?」
顏淡拉著他的手,低下頭思量一陣:「餘墨,紫麟他去哪裡了?怎麼還沒回來?」
「他去找羽族的族長,有一些事。」
顏淡想起那日百靈說過,羽族早已不再臣服於鋣闌山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餘墨想來也很發愁。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不管是誰都會有感情,何況是他們對於歸屬最為重視的妖?她牽著餘墨的手,猶豫許久:「餘墨,我有辦法讓這裡變回從前那個樣子。」
餘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用想太多,最多我們換個地方,我本來也不在乎……」
「從前上古時候就有過,水神共工撞上不周山那一回,我們族的前輩就能助女媧上神將凡間恢復原狀。」顏淡看著他,「你覺得我應該試試看嗎?」
餘墨抽回手,語氣甚是平淡:「何必要問我?你決定的事,我難道還能阻攔么?」他一拂衣袖,便要轉身離開。
顏淡忙扯住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說:「餘墨你不要生氣啊……」
餘墨腳步一頓,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我沒生氣。」他默然片刻,然後道了一句:「直說吧,這樣做後果是什麼?我又能做什麼?」
「大概會耗盡修為,然後沉睡一百年……吧?」顏淡一對上他的眼神,頓時心虛起來,「如果有你幫我結陣,肯定用不了這麼久的……」
餘墨靜靜看她,許久才道:「我要去準備兩日,你自己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