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6章

第13-16章

13.沈家姊妹

沈老爺咳嗽一聲,臉上的灰白已經退了下去:「這是我的長女怡君了。怡君,這位是唐周唐公子,這位顏淡姑娘是唐公子的同門師妹。」

沈怡君走到桌邊,死死地盯著唐周:「原來是你?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我家裡做什麼?」

顏淡很艷羨,她要是也能這樣囂張地和唐周說話就好了,可惜她還不敢。

沈老爺立刻來打圓場:「怡君,唐公子是客,你怎麼說話的?」

唐周淡淡道:「昨晚我聽見一陣哭聲,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就循聲過去看看,結果看見了那位凌虛子前輩,還有令嬡。」

沈老爺看著自己的長女,怒道:「現在唐公子說明白了,這樣你可放心了?」

顏淡看看沈老爺,又看看沈怡君,心中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至於到底是哪裡不對,一時又想不出來。只見沈怡君突然看了過來,眼神還是很兇狠:「我們沈家沒什麼可以招待兩位的,不如及早離開吧。」

沈老爺氣得直跺腳:「住口!你你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沈怡君冷冷地回望過去,然後嘴角一動,露出一絲古怪的笑,轉身走出了花廳。

顏淡支著下巴,悄悄湊過去輕聲說:「唐周,你昨晚對這位沈小姐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她看你的眼神很兇呦。」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沈老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勉強笑道:「二位,當真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他搓搓手,像是在努力措詞:「怡君她從小就孤僻,性子冷漠了些,也都是怪我這個父親沒有看好她。」

唐周微微一笑:「其實也沒什麼,沈老爺,我看也差不多也該辦正事了。只是要驅除鬼氣,最好的時機是在正午,那時候也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從現在到正午,什麼人都不能靠近庭院。」

沈老爺點了點頭:「不知唐公子還要什麼東西?我馬上讓下人準備去。」

唐周淡淡道:「有我師妹幫忙就夠了。」

顏淡立刻警惕地看著唐周。她現在被封了大半妖法,剩下的那一點可謂寶貴至極,半分都不能浪費在他身上。

兩人沿著長廊折轉回庭院,一路之上果真再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可見是沈老爺吩咐過的。唐周突然問了一句:「你平日會去葬花么?」

顏淡用一副被嗆到的表情看著他:「難道你昨晚見過女鬼葬花不成?這裡的怨靈都很弱,根本不會化成鬼怪,更不會成形讓你看到。而且,這種凡塵女子會做的傷春悲秋的事情,我肯定是不會做的。」

唐周輕喟道:「葬花的是個男子。若是女子這樣做,我自然不會問你的。」

顏淡一下子就聽出他話裡帶的刺,輕聲嘀咕一句:「既然是男子,你怎麼不問自己……」她走了兩步,突然問:「難道,是沈老爺?」

唐周輕輕嗯了一聲。

顏淡搖搖手指:「我現在可以給你兩個主意。第一,從現在開始,不論覺察到什麼異樣,都當作沒瞧見,驅完鬼氣后立刻就走人。這是最方便的一條路,也最為穩妥。第二,拖延些時日,有些事情只要有人做過,總會有痕迹留下,也終會有水落石出的一日。這條路最為兇險,可能你還沒摸到真相,就已經沒命了。所以我覺得還是第一條路比較好走。」

「我也覺得還是第一條路比較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飄來。顏淡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唐周看著前方,只見庭院外的月洞門邊倚著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面色沉鬱,眼中隱約兇狠,正是沈怡君。

沈怡君嘴角一牽,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靠近這裡的都已經是活死人了,難道你們還想變成真正的死人?」

唐周看著沈怡君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手指叩著劍鞘,突然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大步往庭院走去。一切謎題,都是在這裡開始,也必將在這裡找到蛛絲馬跡。

顏淡突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袖,輕聲道:「你先等一等。」

唐周低頭看她:「什麼?」

她悠悠然道:「我們先來想想沈姑娘的用意為何。她之前在花廳時候,就已經說過讓我們離開這裡的話。現在又特地過來再說一遍,而且還是要瞞著沈老爺專程等在這裡。所以,可以想得出,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奧妙之處,只是不能說出來。那麼這宅子里的秘密必定很是了不得了。」

唐周點點頭:「或許她所知道的也不完全,只是一個大概而已。」

顏淡嗯了一聲,又道:「那她為什麼要來提醒我們這些呢?這個秘密既是在她的家中,有很大的可能和她家裡人有關,她為什麼要偏幫外人?」

「那就有兩種可能。或許是她出於好心,所以特別來提醒我們別涉險。又或者,她也不想讓我們查到這底下的事情,所以出言恫嚇。」

顏淡微微一笑:「不愧是師兄,看事情真是犀利。」

唐周似笑非笑,又舉步往庭院里走:「是么。」只聽顏淡在身後嘆了口氣:「其實還有可能是第三個原因的。她知道有種人,覺得自己很是厲害,明知道前面有危險,還是會為了一探真相往裡跳。她說得越是神秘,那個人就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義無反顧地往挖好的陷阱里跳。」

唐周轉頭看著她:「你覺得我會義無反顧地往別人的陷阱跳么?」

顏淡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不會。」

「顏淡,其實你也很想知道這究竟是這麼一回事罷?從青石鎮上的人離奇死亡,到墓地中所見,最後是沈家的種種,這其中一定有某種關聯。我說的對么?」

顏淡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認:「是啊。」不過相對於這其中的秘密,她更加想儘快擺脫唐周。如果唐周最後死於非命,她定會記得每逢清明幫他燒紙的。她到底還算是素來善心純良、品行良好。

唐周見她承認,又接著道:「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畢竟,在沈家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顏淡受寵若驚:「你已經夠厲害了,恐怕不需要我幫什麼忙了吧?」

唐周輕輕一笑,眉目清俊:「之前在草堆里看到的那具屍體,麻煩你想想法子挖出來。」

顏淡被嗆得咳嗽。原來他之前說什麼不要讓人接近庭院,是為了來挖屍首的。她神色凄楚,語音溫軟:「我雖是妖,但畢竟是女子,你就忍心讓我做這種粗活?」

唐周訝然:「花精一族的男子和女子不是一樣的么?」

「你到底是哪裡聽來的,這怎麼會一樣?」

「那也無所謂。我認得你到現在,從來都沒把你當成女子。」

顏淡咬牙,許久才憋出一句:「你……真是好。」

顏淡蹲在坑邊,看著裡面那具森森白骨。她看了一會兒,又轉頭去看唐周,卻發覺他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唐周見她看過來,忙不迭地別過頭去看著另一邊。顏淡很想把這個場景當成「唐周突然幡然悔悟被她的智慧和容貌打動」,但她也知道,與其等唐周被她打動,還不如讓紫麟突然在意她來得容易。

起碼紫麟還是心智正常的妖,而唐周生冷不忌、軟硬不吃,比女媧當年補天用的七彩石還難敲打。

隔了片刻,唐周突然問了句:「你只有半顆心?」

顏淡不由坐倒在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唐周,你中邪了?還是染風寒了?是不是覺得頭暈眼花?」

唐周拍開她的手:「沒事,我隨口問問。」

顏淡狐疑地看了他幾眼,突然有了好興緻:「如果我說,我只剩下半顆心了,你信不信?」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會信么?」

顏淡一攤手:「我也是隨口問問的。」她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除了這具骸骨,這地底下恐怕還有別的,你是不是也想一具一具都挖起來看看?」她轉過身走開兩步,想了想又回過頭來:「我去那邊的蓮池邊上坐坐,你自己慢慢在這裡想。想不通的地方,或許我能告訴你一個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唐周低頭看著那句骸骨,沒有傷痕,似乎死前沒有受到一點傷害。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這宅子會有這麼多怨靈?他想起沈怡君和沈湘君兩姐妹,她們長得如此相似,但又能讓人一眼就認出這對姊妹。沈怡君之前說過的那些到底有什麼用意,是警示,是驅除,還是一個陷阱?沈老爺既然會在這裡葬花,應該也見過這具骸骨,他為什麼從來沒提起過?

他用劍鞘將一邊的土重新覆蓋在骸骨上,突然想到,這裡土質這樣雜亂,定是時常挖掘翻攪的緣故,而這森森白骨埋得這樣淺,恐怕還埋了不久。沈家搬到青石鎮的日子也不短了,他們可能確實不知道宅子里曾有人暴死,但這具骸骨的由來,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想理清思路,卻怎麼也不能將一件又一件的事連在一條線上。

唐周站起身,漫無目的地在庭院里走了一圈,果然看見顏淡坐在蓮池邊上,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把魚食,往水池裡拋去,魚兒搖動尾巴游過來爭搶。

他走過去,站在顏淡身邊。

顏淡餵了一會兒魚,笑著問:「我能聽懂魚兒說的話,你相信么?」

這句話她在進墓地的時候就說過了。唐周差不多清楚她說話的時候必定是真話假話連在一起說,十句話中至少有一半不可相信。比如這句話是隨口亂說的,那麼下一句必定有幾分道理,再下一句可能就是真話了,最後一句話又定是胡編亂造的。除非他失心瘋了,否則就不會把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當真。

顏淡嘆了口氣,幽幽道:「你果真是不相信的。你不信我聽得懂魚兒說話,卻會相信有人能懂得鳥語,真是奇怪。」

這句話正說中了他心中所想。唐周不動聲色,淡淡道:「沈二姑娘總歸比你可信一些,何況有些人身負異稟也說不定。」

「這兩位沈姑娘是同胞姊妹,我看也是這世上最不相像的姊妹了。就算是剛見過她們的人,也能一眼分辨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據我所知,同胞姊妹的性子不至於相差那麼多,除非她們兩人的境遇大不相同,但她們自小就在一起。」

這幾句話恐怕就是真話了。唐周點點頭:「你知道得倒清楚。」

顏淡神色悠遠:「因為我也有個姊妹,她和我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很多人都會認錯。」

唐周淡淡道:「就算長得像,還是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是啊,每個人都會喜歡她。明明是一樣的容貌,但她看上去就很高貴溫柔。你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會想開玩笑,只想把實話全都說出來。」顏淡微微閉上眼,「可是還會有人會認錯,每個人都會把我錯認成她,卻從來不會有人把她錯認成我。」

唐周一怔,從認得她到現在,從未見她對什麼特別在乎過。將心比心,如果換了是他也會受不了,任誰都不會甘願當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只見顏淡伸過手來:「如果你真的同情我,就把這個禁制去掉好了。」

唐周看著她,慢慢道:「我是同情你的姊妹,竟然還會有人把你錯認成她。」

顏淡微微一笑,明眸皓齒:「這就沒辦法了。不過照現在看來,等百年之後,你說不定會有機會見到她的,只怕到時候你會更同情她,竟然和我長了同一張臉。」她將手上最後一點魚食都拋進蓮池,衣袂飄飄,遠遠看去恍如仙子。

14.死胡同

午時一過,沈老爺便到了庭院,神色謹慎,笑著問:「唐公子,不知事情可有些進展?」唐周看著他,沉吟道:「進展是有,只是……」

沈老爺立刻正色道:「只是什麼?」

唐周知道自己已經摸到一點端倪了,卻又有種始終被牽著走的感覺。他不能總在暗中觀察,所得的猜測,不管編得多圓,依舊還是猜測而已。「我感覺到西南角的怨氣最重,就循著過去,結果發現草堆下面有具屍骨,埋得很淺,看起來埋的年數還不長。」他慢慢道來,果見對方的臉色劇變,嘴唇囁嚅,欲言又止。

唐周微微一笑:「自然,在下只是天師,不是捕快,也不想追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沈老爺你也不希望自己身邊總跟著一股怨靈罷?」

沈老爺臉色蒼白,許久才道:「這件事,其實還要從老夫的髮妻說起。老夫的髮妻是彝族人,依照那邊的習俗,人死之後都是拾骨葬。」

唐周聽他一開口便是毫不相干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卻還是耐著性子聽下去。顏淡本來已經轉身回客房去了,聽他這樣說又折回來。只聽沈老爺繼續說:「拙荊一家在彝族中有些地位,彝族中很多有地位的人家都會巫蠱之術。她剛嫁入沈家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是家中唯一不會巫蠱之術的人,所以家中長輩才沒有反對我娶她入門。」

「拙荊嫁入沈家之後,思鄉情切,於是我便打算搬到彝族那裡住。在那裡,我見過一次拾骨葬。那時候,族長剛過世,他的子孫們將他的屍首直接埋在屋后的地里,只挖了一個淺坑,每日用滾水澆在土上。我那是第一次見,驚駭莫名,而我們中原人一定會買了厚木棺再入土。」

唐周越聽越莫名其妙,只能道:「漢夷習俗大多很不相同。」

「這樣每日都澆些滾水,過了兩三月之後,屍首就腐爛了,滾水一澆之後骨肉分離。彝族人再把填埋屍首的坑挖開,將白骨取出來,用罐子裝了埋到山上去。據說那些養巫蠱的彝族人留下的屍骨里也有蠱蟲,用這個方法可以不讓裡面的蠱跑出來。」沈老爺嘆了口氣,「這樣的場面,只要你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後來拙荊過世,我便帶了小女來到青石鎮。那時候怡君已經懂事了,開始照料家裡。我見她這般能幹,就放心地出門走商去了。」

顏淡突然問了一句:「你們搬來這裡多少年了?」

「整整有七八年了,怡君和湘君今年也有廿四歲了,可惜都沒有找到好人家嫁了。」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有一次我去南都走商,快三個月才回家,回來之後就覺得怡君和平日有些不同。兩位今日也見過她笑起來的樣子了吧,似乎有那麼幾分古怪。我心裡不安,晚上睡得也不踏實,結果半夜裡去賬房,想把沒看完的賬目看完。走過庭院的時候,我看見怡君用花鋤在那裡埋什麼。我本想當作沒瞧見的,誰知心裡越來越不安,賬目也看不進去,只好回到庭院,在她埋東西的地方把土翻開來看,結果——」沈老爺突然用手捂住臉,很是痛苦不堪:「我看到一具屍首。那具屍首死狀很難看,身上的血肉都已經幹了,像是被吸盡全身精血一樣,麵皮發紫,雙目圓睜,皮肉幾乎貼著骨頭……我當時就明白了,拙荊曾經說什麼不懂巫蠱之術,都是騙我的。怡君她就會這些邪門歪道!」

顏淡若有所思:「也就是說,我們在草堆里找到的那具屍骨之所以埋得這樣淺,只是在等它爛到只剩下骨頭,之後再用拾骨葬埋一遍?」

沈老爺默默點頭,許久才繼續說:「這之後,青石鎮上開始隔三差五有人離奇暴死,大家都說是娘娘的厲鬼在害人。我卻知道不是這樣的,他們……都是被歹毒的巫蠱之術吸幹了精血。我心中有數,可是怡君畢竟是我的女兒,我自然不能多說多問。正因為無端慘死的人太多,我心裡到底還是不安,於是找人作法驅邪,請了好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很有名的天師,最後大多都不告而別。我猜想他們中的不少人,已經埋在地底下了。」

唐周輕咳一聲,淡淡道:「沈老爺,這件事你只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你且寬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沈老爺將臉埋在手中,點點頭:「多謝唐公子。」

顏淡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一手支頤:「這個故事聽起來還滿有意思的。」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顏淡偏過頭微微笑道:「我知道彝族的確是有拾骨葬的,但是這巫蠱之術就太玄乎了。所以就暫且信一半好了。」

唐周冷冷道:「我一個字都不信。」

顏淡訝然:「是么,我倒覺得他有些話是真的。比如他說,他的髮妻是彝族人,我覺得他一定是在西南待過不少時候,不然不會知道拾骨葬的。他說,青石鎮上的人離奇死去,不是娘娘的厲鬼作祟,這點我也相信。沈家小姐是彝族人,也應是真的。」

「除去這些,要緊的事情倒沒有一件可以確信得了。」

顏淡笑得很討人喜歡:「你這是在偏幫沈姑娘了,其實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位師嫂的。」

唐周看了她一會兒,面無表情:「其實我一直覺得沒有將你的妖力全部封掉,實在有些可惜。現在看來,你也是這樣想的。」

沈老爺所說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的?他說這些的目的又是什麼?這沈宅中,是不是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恐怕,在一時間都不得解了。

唐周覺得眼前一切都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當他有了一點進展之後,事情又會朝著更加撲朔迷離的方向前進。而顏淡對這些似乎已經完全不關心了,一得空閑便坐在蓮池邊餵魚,時常在池邊一待就是半日。他有時候也會想,顏淡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說,能夠聽懂魚的語言,這個想法一出,立刻就被否定了。顏淡身上還帶著禁制,寸步不能離開沈宅,甚至連妖法也被束縛了,根本沒有辦法裝神弄鬼。之前他就不把這個蓮花精的那點微末妖法放在眼裡,現在更是和他相差甚遠。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顏淡有時看事情確實見解獨到,說起話來也似真似假,不能全信卻也不能一點都不信。

妖中有些姦猾,也些單純,但是總的來說,對於人情世故都不太熟諳。而顏淡卻對凡間人心世故十分熟稔,她打聽他的師承經歷,想來也是為了找到他的軟弱之處。而在墓地之中,她開始就料到斷龍石的機關會被開啟,卻故意一直不說,直到他們被困住以後,才來和他談條件。顏淡沒有直接要求他放過自己,卻問了同伴的下落,也是極聰明的選擇。這個要求,他不會拒絕,也沒有必要拒絕,畢竟破例過一次之後,難免以後還會心軟,於是再次破例。何況她問這個,更顯得知分寸、有情義,讓他慢慢地不再提防。

唐周不由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他現在的確是對她沒有那麼深的敵意了。

他信步走著,竟然又走到那晚到過的東廂。客房門前,凌虛子坐在台階上,膝上鋪著著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個光景,他竟不像是被駭瘋了的模樣。唐周走近兩步,只見對方拿著那張紙的手微微一抖,手背上有青筋浮起,卻沒有抬頭,獃獃地看著紙上的字。

唐周看見他的小動作,心中更是多了幾分肯定。他原本沒有細想,現在想來才覺得其中有好些不妥之處。凌虛子畢竟算得上是一代宗師,閱歷見識都比自己高出不知凡幾。他方能從古墓之中安然脫身,而凌虛子又怎麼不可能是在裝瘋,然後伺機脫身呢?畢竟任何人對一個瘋子都不會太過提防。他走到近處,眼角突然瞥到宣紙最上端的四個字:七曜神玉。他莫名覺得,這和他長久以來想要尋找的東西,應是有某些聯繫。

只見凌虛子突然跳起身來,捶胸頓足,將手中的那張宣紙揉成一團,拚命往嘴裡塞。唐周踏前一步,忽然又停住了,靜靜地看著對方:「前輩,你何必要再裝下去?」那張宣紙上或許有他想知道的一切,他卻更想憑著自己的本事慢慢查個水落石出。

凌虛子笑著看他,口中不斷說著:「你為什麼要裝下去?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說罷,就又哭又笑起來。

「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會大哭大鬧,羞也不羞?」只聽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沈湘君摸摸肩上的鸚鵡,唧唧咕咕地笑。她拉拉唐周的衣袖,仰起頭來笑得純凈:「我知道你是不會欺負他的,定是他欺負你,還要賴給你。」

唐周看著她那雙明凈的眸子,心底有一股淡淡的憐惜。在這沈宅之中,只怕只有她才是無辜的。他微微一笑,輕聲道:「你怎的知道?」

沈湘君偏過頭想了好一陣,又看著他:「姊姊說這人是瘋的,而我是傻的,正好是一對。只有你才不會說我傻,你是好人。」

唐周抬手按在她肩上,語聲溫和:「你怎麼會傻呢?」

沈湘君歪著頭,將臉頰貼近他的手背:「你能不能陪我去後院走走?那是個好地方,知道的人不多,你一定會覺得新奇。」

那是一口廢井,井沿爬滿了青苔,井口很窄,剛好可以塞進兩個人,水位已經很低了,隱約可見底下一泓碧綠。

沈湘君趴在井邊,探下頭去:「爹爹說,從這口井可以看到前世今生。這個只有我和爹爹兩個人知道,連姊姊都不知道。」

唐周負手站在一邊,心中不以為然。只見沈湘君突然回過身來,輕輕一拉他的衣袖:「你也過來看啊。」唐周失笑,只得走到井邊,只見井水幽深,似乎還泛著絲絲寒氣,水中映著他和沈湘君並肩而立的身影,微微有些扭曲。

「你瞧見沒有,我的前世是一隻鳥兒,灰色的羽,尖嘴,所以我現在才能聽懂鳥兒說話。」沈湘君笑著說,「有時候,你從井中看去,水裡的人影對著你笑,可是你卻沒笑,這就是祥兆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雙眸晶瑩,微微泛起一絲漣漪。他低頭向井下看去,只見水波微動,水中那個和沈湘君並肩而立的人影突然變了,一道殷紅從眼角緩緩流下,可那個人影的神色卻依舊沒變。唐周心中一頓,那個人影,難道是他今後的預兆?

這些在他看來,本來只是無稽之談而已。

他閉了閉眼,又往下看去,卻再沒有看到適才看見的景象。難道剛才所見的,僅僅是他的錯覺?

忽聽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他轉過頭去,只見顏淡氣息未定,站在離他們七八步之遙的地方。她緩過一口氣來,眼中光彩盎然,嫣然一笑:「這麼巧,我也是隨便出來走走,結果走著走著,就和你們走到一塊兒來了。」

她說話時,神情真誠,沒有半分遲疑。唐周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胡說八道,先不說她怎麼會無緣無故散心到偏僻的後院來,光憑著恰好同他們撞見的巧合就有問題。

顏淡抬手摸了摸垂落肩上的青絲,又抬起手腕:「師兄你莫不是在擔心我碰上厲鬼?你瞧,我都把你送我的辟邪信物給帶著了,不會有事的。」

唐周點點頭:「沒事就好。」這個辟邪信物第一個辟的就是這隻蓮花精的邪。不過她現在帶著這個禁制,連一點水波都攪不起來,他全然不會放在心上。他試探地問了一句:「你可有生出錯覺的時候?」

顏淡驕傲地一笑:「我一向只靠自己的真才實學,哪會有錯覺?」

待回到客房之後,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唐周用過晚飯,思及今日所見所聞,更覺匪夷所思。沈湘君說過,這口井只有她和沈老爺知道,連沈怡君都不知道;而他想了許久,覺得在井中看見的那個眼角流血的身影,該不是錯覺,這內里一定還有乾坤。他收拾一番,在袖中放上一柄匕首和火折,隻身折回後院廢井。

今晚夜色深沉,大半弧月被烏雲遮蔽,天邊繁星稀疏黯淡。

唐周晃亮了火折,抬手支撐在井沿,探身下去。有了火光,眼前的一切更是清晰。他依稀看見水中有一張白生生、乾巴巴的臉孔,雙目大睜,十分可怖。唐周一怔,突然聽見咔的一聲清響,井沿突然坍塌,他沒了支撐之處,撲通一聲摔進井水中。

他不善水性,落水之後一連喝了好幾口冷水,連忙閉住氣,慢慢貼著井壁往上潛。井水冰冷入骨,似乎還泛著陣陣寒氣,現在才是天氣回暖的日子,整個人泡在水中滋味很是不好。

唐周從水中探出頭來,正好對上一張麵皮青白、皮膚已經乾癟起皺的臉。饒是他再鎮定,也不禁被嚇了一跳。他剛剛伸手摸到袖中的匕首,突然感覺腕上一冷,彷佛被一道鐵環扣住。那張乾癟起皺的臉頰突然一抽,眨眼間已經貼在他面前,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句:「是巫蠱……走,快走!」

15.真相假相

唐周貼著井壁,借著瀉進井中的几絲月光,終於認出這個已經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凌虛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膚已經乾癟,像是被吸干精血一樣,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膚開始泛白起皺。

他定下心神,問道:「會巫蠱之術的是誰?」

凌虛子嘴唇顫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見過七曜神玉?」

凌虛子哆嗦幾下,突然慘叫一聲,只是他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嘶啞的嗓音也輕得和蚊子叫一般。慘叫之間,身子已經凌空而起。唐周連忙伸手去拉,只觸碰到一截冰冷的鐵爪,想是井上有人拋下鐵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這裡地方偏僻,會來這裡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個人不懷好意,只要將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間思定利害,便靠緊井壁,凝住吐息。

只聽井口傳來一個獰笑的聲音:「你這牛鼻子老道,竟然撐到現在還不死,這裡誰都不會來,沒有人能救你!」

唐周聽得明白,這個聲音熟悉,正是沈老爺的。

事情一下子劇變,他腦中亂糟糟的,卻不知在想什麼了。

只聽一聲鋤頭落地的聲音,井邊有人掙扎一下,就此寂靜。沈老爺自言自語道:「死了豈不幹凈?你這老道士還是出家人,卻也如此骯髒。這世上,死人才是最乾淨的。」鋤頭落地的聲響又重新響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覺得身上冰冷,開始微微發痛。他將匕首插在井壁的縫隙中,往上摸了摸,觸手皆是滑膩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實在難於登天。何況還不知道沈老爺會挖多久,如果現在貿然動彈,只怕會被他發覺,更是不可能逃脫了。

「這些桃花還是新摘下來的,鋪在你身上,也沾點花香。」沈老爺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說話一般。

唐周終於明白他為何會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聲響止了,只聽沈老爺突然道:「奇怪,這井怎麼會坍了一大塊?」他的語氣一下又變得兇狠,腳步聲也離井邊越來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條命終究還是要葬送在這口井中。在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認倒霉。看來之前在井裡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錯覺。

只聽對方的腳步聲響已經在頭頂上時停住了,一個燒著的火摺子呼的一聲落了下來。唐周連忙潛下水中,火折浸水發出嗤的一聲之後熄滅。頂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頭來,瞧了半天,自語道:「原來沒有人……」

唐周等到沈老爺走開方才從水中露出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可還沒調勻氣息,就聽到一陣搬石頭髮出的聲響。他立刻明白過來,沈老爺雖然沒瞧見人,但是為了謹慎行事,還是要用石板把井口徹底封死。他就算有這個能耐爬上去,可支撐著觸手滑膩的青苔,根本沒有辦法從井下把石板推開。他雖道法極高,可是眼下除了等死卻什麼都做不了。

忽聽一個清亮的聲音遠遠傳來:「鳥兒鳥兒,你到底要說什麼?這裡好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來!」

挪動石板的聲音戛然而止,沈老爺的聲音反而有些慌張:「你……你怎麼來了?」

沈湘君輕聲笑說:「鳥兒要我過來瞧瞧的,姊姊還不知道。爹爹乖,爹爹莫怕啊。」

唐周本來已經凍得麻木,聽見這句話時心中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有什麼念頭閃過,這彷佛是一道契機,抓住之後所有一切都可以解開了。

沈老爺卻許久沒有說話。

只聽沈湘君小聲道了句:「入夜以後這裡又陰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爺立刻接上一句:「來,我送你回去。」

唐周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漸遠,方才摸到井壁,用匕首插入縫隙之中,一點點往上挪。他全身已經凍得麻木,動作也不怎麼靈便,只一會兒就覺得氣息變粗,抬頭一看,離井口還有長長一段距離。

他喘了口氣,又接著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這下摔得極重,全身骨骼幾乎要散開來。他歇了一會兒,又憑著一口氣慢慢往上爬,這次爬到一半的時候,又聽見腳步聲響起。唐周進退兩難,如果再潛下水去他只怕再沒有力氣逃脫了,可是留在這裡很容易被人發現。

忽然一根麻繩垂了下來,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著。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繩,在手腕上纏了幾道,沿著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離井口還有三四尺距離的時候,他鬆開了麻繩,提氣向上一縱,眼前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眯起眼。

旭日東來,晨曦爛漫。面色陰鬱的女子低下身解開一旁樹上綁著的麻繩,隨便卷了幾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牽起一絲古怪的笑:「當然是我,不然你以為會是誰?我妹子,我爹爹,還是你那位乖巧聰明的小師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謝你。」

沈怡君將一卷麻繩隨手丟在一邊,冷冷道:「看來你在井裡這一晚,已經看到聽到很多不該知道的事情了。」她將垂散在耳邊的髮絲往後一掠,輕聲道:「你那位小師妹說得對。我一直不想讓你們查到關於這莊子的秘密,卻不想你還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語。溫暖的春日陽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體開始有了幾分暖意。

「我娘親是彝族人,她愛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顧族人反對嫁給了他。我娘她……其實是會巫蠱之術的,可是因為我爹爹不喜歡,她便一直隱瞞著。可是……」

這一段,和沈老爺之前說的一模一樣,想來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發現了,但是他沒有責怪我娘。因為這件事,我娘更是對他千依百順。」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氣,「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採藥,卻沒有再回來。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沒有找到,於是每個人都說,我娘是在深山裡碰見蟒了,被它們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尋找,回來的時候才過二更天,我看見一個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麼東西,就躲在樹叢後面看。爹爹埋完了,就離開了。我剛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來察看,只好一動都不敢動地蹲著。果然沒多久,爹爹又折回來,看見沒人就離開了。」她眼中陰霾漸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腳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來走到爹爹埋東西的地方,用雙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滿手都是血,終於看到裡面埋著的東西。」她古怪地向著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麼?」

唐周低聲道:「……是令堂的屍首?」

沈怡君點點頭:「是我娘親的屍體,她全身都乾癟了,像是被人吸去所有的精血。她根本就不是被蟒吃掉了,是被我爹害死的!這個畜生,知道我娘會巫蠱之術之後,求著她教給他,然後用這個法子將她害死。後來我爹大概發現他埋的地方被人挖過,就開始懷疑我們倆姊妹。我妹子是傻的,渾渾噩噩什麼都不知道,他能懷疑的其實也只有我。我為了不被他看出破綻,不知吃了多少苦。後來我們一家就遷到這青石鎮上,這鎮上不斷有人離奇死去,我一看死狀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卻沒有辦法阻止。」

她說到這裡,眼中已經淚光瑩然:「幸好我妹子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只要我一個人懂就足夠了。」她用衣袖用力在眼角一擦:「你認識的那個叫凌虛子的道士,就是我爹爹害死的,他恐怕也是因為查到了什麼。唐公子,我看你還是離開吧,越快越好。你師妹年紀還小,又這樣聰明,如果死在這活死人莊裡多可惜。」

唐周終於想到之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什麼了:這一家人的行事處處透著古怪,明明是父女,卻互相提防、中傷。

沈怡君兩次提到顏淡,也讓他有一種不好的直覺。顏淡本來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卻被他封去了大半妖法,遇上應對不來的事情也很有可能。

他轉身折回前庭,在拐角處和一個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子溫軟,輕輕啊了一聲,赫然是顏淡的口音。

顏淡偏過頭,看著他一身濕淋淋的狼狽模樣,微微笑道:「咦,師兄你怎麼一大早就去游水了?」

唐周看著她,只見她笑容可喜,膚色細白,宛如剛出產的上好白瓷,模樣溫良,卻滿肚子壞水,淡淡道:「我昨夜一晚都在游水。」

顏淡聽出了畫外音,走上前溫柔地開口:「現在還是四月光景,若是著了涼可怎生是好?師兄你快快去換身衣衫罷。」

唐周回到客房,正要脫下外袍,發覺顏淡也跟來進來,施施然在桌邊坐下,一手支頤,另一手擺弄著茶杯。唐周瞥了她一眼:「你不迴避么?」

顏淡笑吟吟的:「我就坐在這裡說話,定不會朝你瞧的。」她語氣一頓,又道:「你昨日問我,有時候會不會有錯覺,可是你在那口井裡瞧見什麼了?」

這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情比起來,根本就無足輕重。唐周隨口嗯了一聲,將濕透的衣裳換下來。

顏淡輕輕一笑:「這件事很重要的,你不要敷衍我嘛。」

唐周看著她,緩緩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什麼了?」

顏淡眼波一轉,靜靜地定在他身上,嘴角微彎:「不如我們再來談條件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你,然後你把我手上的禁制解開。」

唐周立刻道:「你想也別想。」她知道的說不好他全部都知道,這種交換條件根本毫無意義。

顏淡很是乾脆地站起身:「既然談不攏,那就只好算了。」唐周見她走到門邊,幾乎要開口叫住她,最後還是忍住了。果然,顏淡回過頭來,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你真的不答應么?」

唐周心中好笑:「與其信你,我還不如自己慢慢想。」

顏淡嘆了口氣,只得無功而返。

唐周披上外袍,系帶的手突然一滑,衣帶落在地上。他慢慢低下身去撿,突然想到一件事:從沈老爺的所作所為來看,他並不知道井沿為何會坍塌的。那麼,是有人故意鑿開了井沿,還是這僅僅是一個巧合,井沿恰好在那時坍塌?

如果這只是一個巧合,那麼這樣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沈怡君又是如何知道他在井底?沈老爺為什麼會中途隨著沈湘君離開?

如果是有人故意這樣做,那這樣做又有什麼用意呢?

顏淡坐在蓮池邊上,將手放進水中,有小魚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在她指尖咬了咬,一擺尾巴嗖地一聲游遠了。她忍不住輕笑,隔了片刻,只見先前那條小魚慢慢靠過來,又試探地咬了她一下,然後再逃開,只是這回躲得沒有上回那麼遠了。

顏淡摸了摸臉,很是苦惱:「難道我長得就這麼不可相信嗎?明明人家都一直是笑著,這麼友善……」她忽聽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只見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已經站在身後了。她微微一笑:「沈姑娘。」

那女子俏皮地一笑:「我會和鳥兒說話,看你時常坐在這裡,是不是在和魚兒說話?」

顏淡點點頭:「是啊,它們告訴我很多事情呢。」

沈湘君在她身邊坐下,微微歪著頭:「魚兒會說什麼?」

「它們說,這裡有很多怨靈,只是被牽制住才沒法子離開,還說進這莊子一定要帶上辟邪的東西。」顏淡抬起手晃了晃,「幸好師兄先前送了我這個鐲子。這個鐲子上還有他使的道法,我就是碰上什麼不好的事了,他也能感覺到。」

沈湘君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腕上的鐲子,觸手光滑溫潤:「這個鐲子很漂亮,摸起來也很舒服,他待你真好……」

顏淡嗆得厲害,唐周待她的「好處」簡直是罄竹難書、天地不容。不過她覺得沒必要向對方哭訴,只能難堪地嗯了兩聲。

沈湘君看著她,雙眸晶瑩,眼中滑過幾許漣漪。顏淡同她對視片刻,神色困頓,慢慢地合上了眼。沈湘君伸手取下她手腕上的鐲子,隨手往蓮池中一扔,只聽咕咚一聲,鐲子立刻沉入池底。

她慢慢沉下臉,眼中隱約兇狠,冷冷道:「沒了這辟邪的鐲子,光是一點小聰明,你還有什麼用?」她站起身,帶他們到沈宅的胡嫂立刻走過來,將寬大的衣袍裹在顏淡身上,然後將她抱起來,笑著說:「大小姐,這小姑娘身子真輕,好像沒有骨頭似的。」

沈怡君嘴角一牽,露出幾分古怪的笑意:「若是身子骨重些,還好少吃些苦頭。」她徑自往後院走去,胡嫂抱著顏淡跟在後面。

沈怡君走到廢井邊,就停住了步子,回頭向著胡嫂說:「扔下去。」胡嫂將顏淡拋進井中,只聽嘩的一聲水響,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袍立刻浮了上來。沈怡君一眼瞥見附近擺著的那塊扁平石板,伸手抓住一頭:「把這塊石板抬起來,壓在井上。」

只聽咔噠一聲,石板嚴嚴實實地壓在井沿上,坍塌的地方還有些空隙,只是這空隙太小,還容不得一個孩童爬過。

沈怡君伸手在石板上按了一按,然後撣撣手上沾到的灰,緩緩綻開的笑容宛如春花爛漫。

16.謎題背後

唐周將事情經過回想一遍,從進入墓地開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見所聞,越想越覺得不對。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後面還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尋常的墓室,用來擺放棺木的往往就是盡頭的墓室了。而且後面的密道之中,都設了鑄有玄鐵的斷龍石,密道到底那一間石室的擺設又太過風雅,和墓地本身太過不合。

他和顏淡被斷龍石困住后,是沈湘君來找到他們。如果懂得鳥語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黃的,那麼她就是對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炁又是什麼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說的,是個蛇蠍心腸的女子么?

再是昨夜,他已經知道沈老爺之前對他說的那番話不凈不實,那麼沈怡君的話就可以相信么?他們兩人,在不怎麼關鍵的事情上口徑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緊的那部分,則是南轅北轍。他們之中必定有一個人說了假話,或者,他們兩人所說的都是假話,那麼這樣一來,其中的關鍵又是什麼?

真相已經漸漸明了,只差一點線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個引出真相的線頭又是什麼?

他正慢慢想著,忽聽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響,便隨口道:「請進。」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沈湘君奔奔跳跳地進來,手上還端著一隻盤子,裡面裝著幾隻光潔鮮紅的蘋果:「這幾隻蘋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結果被姊姊罵,她說不幹凈。」她將蘋果放在桌上,笑著說:「現在我洗過才給你送來,不髒的。」

唐周看著那盤蘋果,搖了搖頭:「我還不想吃,等一會兒罷。」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問了句:「我師妹去哪裡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沈湘君愣了愣:「我沒見過她,我去問問姊姊有沒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會有什麼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問,師妹一向愛頑皮,又不知去哪裡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鳥兒時常玩捉迷藏,你們會玩什麼?」

唐周想了想,說:「捉妖怪。」顏淡就是他隨手捉來的。

沈湘君又追問一句:「捉來之後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來。」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因為有種妖很是伶牙俐齒,所以還得陪著說話。」

沈湘君已經完全糊塗了,茫茫然道:「是嗎……」

唐周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笑了一笑:「偶然還會碰到那種很懂人情世故的妖,狗腿,會撒嬌,說起話來只會挑好聽的、無關緊要的說。」

沈湘君看著他,忍不住道:「我覺得你不像在說妖怪,反而很像……我也說不出來到底像是什麼,總之妖怪肯定沒有這麼有趣。」

唐周微微一怔,突然覺得眼前的事物似乎開始搖搖晃晃。他強自支撐著站起身來,身子卻沒了力氣,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床沿上。沈湘君見他這樣,突然跳了起來往客房外奔去,一邊大叫著:「姊姊,姊姊你快來,這裡有人病了!你快來看看!」

唐周屈起膝,卻發現自己很快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收斂心神,積聚起最後幾分力氣,在舌尖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角溢開。

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起,沈湘君折轉回來,伸手來扶他:「你哪裡痛?要不要緊?我姊姊不知去哪裡了,我在再去找她!」

唐周苦笑不已:「你找她怎的?」他是被人下了葯,才會動彈不得,卻又想不出究竟怎麼會中毒的。他看著沈湘君顛三倒四的行事,只能輕喟一聲,她大概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沈湘君拉起他的手,用儘力氣想要把他拉起來,可是唐周全身無力,光是憑她的力氣怎麼也拉不動,只能急得直跺腳,過了片刻又道:「我再去找姊姊!」

隔了不多時,一個窈窕的人影出現在房門口,沈怡君臉色陰沉,款款走近,慢慢地貼近直到眼前,古怪地笑了笑:「果真,是最純凈的魂魄……」

唐周雖不能動彈,可心中清明如水:「原來是你。」他昨晚會掉入深井中,現在動彈不得,想來都是沈怡君在茶水中動的手腳。她設計讓他聽到看到沈老爺所為,只怕也是一個令他陷入觳中的障眼法。

沈怡君看著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去那裡看的,也知道你會看見爹爹在那裡埋人,你本來就不信他,看到這些之後,就只會相信我說的,不是么?」她脈脈看著唐周,眼中熱切:「你的魂魄這般純凈,我實在太過喜歡,本來我並不想這樣對你的。」

唐周看著她伸過手來,手指慢慢地在自己臉上滑動,這樣近的距離,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嘴角的一顆痣。只聽沈怡君溫柔如水地啟口:「唐公子,你生了這樣一副好相貌,只要女子見了都會喜歡,我也不想讓你變成那種乾癟起皺的樣子,可這也是沒法子的……」

唐周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態。」

沈怡君凝視著他,臉上綻開了一個如春花般的笑顏:「你喜歡湘君,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唐周懶得理她,徑自閉上了眼。

忽聽一個溫溫軟軟、帶著笑的聲音近在咫尺:「他自然是喜歡你多一些,你信不信?」

唐周睜開眼,只見沈怡君臉色灰白,微微顫抖,大聲道:「你是誰?你是人還是鬼?」她慌亂地站起身,往四周看著,卻沒有看到什麼人影,忽覺一隻濕漉漉的手在她頸邊摸了一下,剛才那個聲音輕笑著道:「我是鬼,是一隻淹死的水鬼……」

沈怡君往頸邊抹了一把,只見手上沾著一塊滑膩的青苔,頓時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你出來!不要以為你變成鬼我就會怕你!」

唐周聽出是顏淡在說話,只是沈怡君的反應實在太過奇怪了。

「我知道你不會怕我的,我也不要你怕我。你若是怕我,就不好玩了。」沈怡君轉了兩圈,都沒有瞧見顏淡的影子,可是對方卻像是貼在自己耳邊說話一般。她眼中泛起血絲,大聲道:「你給我出來,不要再裝神弄鬼!」

只聽一聲幽幽的嘆息:「我本來就不是人,不裝神弄鬼那該做什麼?我是應該見見你的,畢竟是你把我害成這樣。可是我現在的樣子委實難看,這樣的模樣讓人見到,我心裡也會不好受的。」

唐周隱約聽出些門道來,沈怡君之前定是對顏淡下了什麼毒手,可她卻不知道顏淡不是凡人而是妖。

沈怡君勉強笑道:「你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何況死了之後?」她話音剛落,只覺得身後有一隻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自己臉上,還帶著濕嗒嗒、滑膩膩的青苔。她一個激靈,猛地轉身,只見顏淡就站在那裡,一身白衣,發尖還滴著水,襯著原本就細白的臉龐更是白得慘白,原本就極黑的發如墨。顏淡眼神渙散,陰測測地說:「我出來了……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怡君眼睜睜地看著她又慢慢伸過手來,突然尖叫一聲,飛快地從她身邊奔逃,待跑到門檻的時候沒留神絆倒在地。沈怡君回頭看了一眼,更是魂飛魄散:顏淡動作僵硬,一跳一跳地過來,像極了屍變后的樣子。她嚇得要命,根本沒想到屍變哪裡是那麼一兩個時辰就可以變得成的,咬著牙拚命往外挪。

顏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抬手挽了挽濕淋淋的長發,迴轉頭來瞧著唐周:「師兄,別來無恙否?」

唐周看著她慢慢走到近處,然後施施然蹲在自己面前,嘴角帶著一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的笑,緩緩吐出幾個字來。

「這沈家上下我都找遍了,才找到這一件白衣,還不那麼合身。」

唐周看了她一眼,無言以對。

顏淡支著下巴,輕輕笑道:「你猜猜,這件衣裳我是從誰那裡找出來的?」她問了一聲,見唐周別過臉不理睬她,突然抬手捏住他的臉,慢慢正對著自己,嘟著嘴:「師兄,你怎的不理人家?」

唐周臉上鎮定,可耳根卻慢慢泛紅:「你——」

顏淡嫣然一笑,明眸皓齒:「唐周,你之前這樣待我,現在老天有眼,終於讓你落在我手裡了。」她湊近過來,還是笑著說:「不過在算賬之前,你還有什麼沒弄清楚的,我也可以告訴你呦。」

唐周默然半晌,淡淡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沈怡君?」

顏淡嘆了口氣:「你怎麼不問問沈二姑娘呢?本來這沈家就只有一位沈姑娘,根本就沒有什麼同胞姊妹,你難道還沒有發現?」她伸手點了點嘴角:「沈姑娘的嘴角有一顆痣,你注意到沒有?而沈二姑娘的嘴角也有這樣一顆痣。就算是同胞姊妹,長得再是相像,還是會有些地方不一樣的。可她們嘴角的那顆痣不管是位置還是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就算退一步來說,你還真的會相信沈二姑娘是傻的么?我瞧她精明得很,知道用聽懂鳥語來混過一些事情。」

適才沈怡君挨得近,他確是看見她嘴角的那顆痣,可是平日根本不會去細看。顏淡微微一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能聽懂魚兒說話。這句實話我說了那麼多遍,每一遍都是真心實意的,你卻不相信。」

唐周不由心道,這句話由她說出來,只要是沒得失心瘋的都不會去信。

「在庭院里的那個蓮池,裡面的魚兒雖然知道的事情不多,卻告訴我了一句很關鍵的話。在這沈家,沈老爺和沈姑娘根本就不是父女。」顏淡眼波一轉,緩緩道,「之前我看見他們在花廳爭執,就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們不像是一對父女。由這一點,我就推測,他們搬來青石鎮一定是有圖謀的,和這鎮上的人離奇死去一定有關。他們在那裡中傷對方,可見這兩人一定是心有嫌隙,想借你之手除掉對方。只可惜,你對他們兩人的話都沒有全信。而你的魂魄又恰好很純凈,味道也很好,於是沈姑娘就先動手了。」

「之後沈姑娘帶你去後院的廢井,我突然有了兩位沈姑娘可能是一個人的猜測,就立刻過去證實,結果就發現了那顆痣。但是我還是有一點不太明白,就是你在井中看到的東西,你覺得是錯覺,而我卻覺得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後來我才知道沈姑娘習過一種攝神之術,和她對視之後會被她控制心神,她就用這種法子把我弄昏迷了,又讓胡嫂把我扔到那口廢井裡去。」顏淡抬起手腕,手腕上沉甸甸的鐲子已經沒有了,「她卻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對她說,這道禁制是你送給我辟邪的,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可以感覺到。結果她就幫我把這隻鐲子取下來扔了。她真的很好騙,連這種事都會相信。」

唐周低聲道:「這樣說來,之前她說的懂鳥語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了。」

「沈姑娘其實很笨的,她和什麼鳥不能說話,偏偏喜歡帶著一隻鸚鵡,我有一個羽族的朋友,她能模仿任何聲音,她曾告訴過我,鸚鵡可以說是這世上最不會說話的鳥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說的那些全部都是胡說八道,這樣推想下來,她既然這樣熟悉墓道里的機關,那麼之前在暗道里放下斷龍石的也是她。」顏淡語氣一頓,突然抬手打了唐周一記耳光,不算太重,「我雖然是妖,可是我害過你嗎?還是我欠了你什麼?你是怎麼對待我的?為了一個滿腦肥腸的惡霸,你險些殺了我的同伴!」

唐周看著她,連眉都不皺一下。

顏淡慢慢站起身:「你現在欠了我一條命,你又想怎麼來還?不過像你這樣喜歡恩將仇報的人,說不定反而想要了我的命,對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開口:「我沒有這樣想過。」

她走到房門口,回首道:「那位沈姑娘已經被我嚇走了,你身上軟筋散的藥性很快就會過去。師兄,我們後會無期了。」

唐周見她踏出門檻,突然道:「我現在毫無還手之力,沈家不論誰迴轉過來,我豈不是都無幸了?」

顏淡嘆了口氣,轉過身道:「所以我才更要在這時候走啊,等到你有還手之力了,我的本事就算再多一倍,還不是要被你捉回來?」她說到這裡,眼中多了幾分警惕:「你該不是想拖延時間,等藥性過去罷?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沒這個空暇和你磨蹭。」

她剛轉身走了一步,忽聽唐周在身後慢慢喚了一聲:「顏淡……」

顏淡立刻轉身,留心看他的一舉一動,臉上帶著討人喜歡的笑顏:「師兄,你之前喝的茶水裡有軟筋散,藥性有一個時辰,全身無力是很平常的。總之我一定要先走一步,師兄你就不必掛心我了。」

唐周看著她,緩緩問:「你在哪裡落腳?或許有一日我還可以來看你。」

「……還是換我拜訪你好了。」如果唐周到了鋣闌山境,只會嚇跑一屋子的妖,說不定最怕鬼的小狼妖丹蜀從此改怕天師了,「長幼有序,一日為師兄終生為師兄,我怎麼能讓師兄奔波呢?」

「襄都唐府,你若到了襄都,隨便找人問問便知道了。」

顏淡摸了摸豎起的寒毛,心道她剛才什麼都沒聽到,現在應該趕快去換件厚些的衣裳。她剛走開幾步,忽覺背後風聲響起,她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額上突然一涼,身子便不能動了,隨後手腕上一緊,一張符紙端端正正地貼在上面,在華光之中化為一隻沉甸甸的鐲子。

唐周收回點在她額上的手指,笑著說:「這回只差一點了,下回再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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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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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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