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細雨閑花靜無聲(上)
午後的陽光已有未漸漸漫生的熱意,透過窗紗映進頤寧宮,「六合同春」格花長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開了一地的水墨櫻花。
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憐惜你,只是看看如今你把哀家給你的這份憐惜弄成什麼了?」
太后一向對我垂憐,顧及著我生下了皇子,又有兩個帝姬在膝下,從來還是十分客氣。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著皇后的幽禁暫攝六宮事,也從未見過太后這樣疾言厲色。
我大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錯在何處惹太后這樣生氣,請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來,只說:「你一向聰明伶俐,哀家也喜歡你這份聰明伶俐,只是你也別太伶俐過頭了。」她鬆一口氣,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譜嫁與六王作側妃,你的幼妹玉嬈嫁為九王正妃,一家子榮宗耀祖,你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你兄長去引誘慧生。慧生年幼無知,滿心天真,焉知你兄長用了什麼手段,把她引誘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長……」她沒有說下去,只含怒望著我。
我原本還垂著頭目瞪口呆聽著,等聽到太后辱及哥哥,腦中「嗡」地一響,血氣直涌到頭頂上去。
我尚未出聲,真寧一向溫和的面龐已經是滿面愁容,向我道:「那孩子簡直像著魔了一般,前天夜裡突然來求母后,說要求一位郡馬。慧生入京后從來沒認識什麼男子,孤以為她是回心轉意看上了那位狀元或是探花,誰知她竟說是淑妃的兄長。」她停一停,緩了緩神氣道:「母后當即就生氣了,一口回絕。孤聽母后說起才知道,你兄長年過三十也罷了,還是娶妻生子過的。慧生若嫁過去,豈非,豈非……」
太后銀絲微亂,只用一枝赤金松鶴長簪挽住了,沉聲道:「豈有翁主做人續弦的?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白瓷戧金蓋碗里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葉新春,茶香裊裊。然而真寧握著茶碗的手指輕輕發顫,「可是慧生自幼主意極大,母后不肯,她也不爭,只是這兩日減了飲食,每日悶聲不響,人也憔悴了。孤這個做母親的,——淑妃,你也做母親的人,你該明白。」
太后怒氣不減,淡淡道:「甄珩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門好大的榮耀!若你兄長真娶了慧生,你家一門富貴,與皇家姻緣根深蒂固,豈非你就要踏上皇后寶座了!」
「太后息怒。」我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我心頭一硬,抬頭道:「太后說的對,這門婚事不僅太后不滿意,臣妾也反對。臣妾不贊成這婚事並非因為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說『踏上皇后寶座』的嫌疑,臣妾本就無意於此。臣妾反對,是因為不能亂了血親輩分。論輩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長翁主一輩,翁主若嫁與臣妾兄長,臣妾是該稱呼『嫂子』好還是讓哥哥稱呼臣妾『舅母』好,這門姻緣斷斷不合適。且臣妾的兄長自妻室薛氏離世后一直無意再娶,所以太后亦不必多慮,珍重鳳體要緊。」
太后沉著臉看著我,「你真這樣想?」
我俯首,「是。因為此事只是翁主向太后提起,臣妾兄長前幾日才第一次見到翁主,且臣妾與德妃和兩位帝姬都在,怎會引誘翁主?此事臣妾兄長尚一無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對,臣妾都不會有異議。」太后這才默然,我抑制住心頭怒氣,忍氣請安告退。
兩日後真寧來柔儀殿看我,她憂心如沸,道:「慧生很是執意。」她苦笑,「都怪我寵壞了她。」
我與她對坐,溫和道:「長主大可把我兄長思念亡妻之事告訴翁主,或許翁主會死心。」
真寧嘆息道:「孤何嘗沒有這樣做,但是慧生更加執著,她覺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對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也會這樣對翁主。」
真寧以手覆額,很是煩惱,「慧生不這樣覺得。」
我慢慢啜飲著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對真寧道:「其實我很羨慕公主。」
她「哦」一聲看我,道:「怎麼說?」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駙馬一人,而我卻要與眾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話聽來真心。后妃之德講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嘆氣:「與夫君一心一意相對是所有女子的心愿,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寧公主笑容漸隱,道:「其實孤亦慶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過得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個人才會在乎是否要與別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著慈母憐愛的雙眸,「翁主應該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與哥哥成婚,無形之中亦要與人分享他……」
「淑妃,你說得不對。」我的話尚未說完,慧生已一腳踏進柔儀殿。她步履飛快,明快的湖水藍錦衣拖曳掠過光滑地面,人已經走進內殿,只余身後一簾明珠在颯颯晃動。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氣息未平,「我喜歡甄珩並非他曾經有赫赫戰功,也不是可憐他曾經受過的苦,你們都以為我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其實我都懂。那日在城樓上望見他,我便覺得他與眾不同,我也聽說他對薛氏的深情。我在宮中看得明白,滿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貴前程,舅父後宮有那麼多女人圍著,誰知真心深情為何物?我心裡其實很羨慕平陽王夫婦深情相許,所以格外覺得甄珩難能可貴。他心裡思念薛氏,為什麼我不能陪著他一起撫平他心中傷痛?」
「慧生,你越來越不懂規矩,怎可對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緩了聲氣,柔聲道:「即便如你所言,甄珩難能可貴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與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親!」慧生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因著朦朧的淚意愈加寶光流轉,「什麼值與不值?難道我嫁與一個狀元就值得么?若我不喜歡他,餘生與他一起度過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親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長主之女尊貴無比,其實嫁與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甄珩年紀是比我大許多,又曾娶妻生子,還對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歡才是真正值得!」
慧生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得自己滿面通紅,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寧氣得發怔,「慧生,你滿口胡言什麼?女兒家說這些話也不害羞么?」
慧生用力拭去淚痕,倔強道:「我是真心話,有什麼可害羞的!」
真寧欲要再勸,只聽一陣擊掌之聲,有一把沉穩男聲朗聲贊道:「說得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轉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較往年熱得早,玄凌下朝時換過了絳色團龍暗花夾紗常服,笑吟吟立在殿門前。
我忙屈膝向他請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兒下朝就過來了,否則錯過了咱們慧生一番宏論。」他笑得爽朗,「這話放到朝堂上去說,准叫那些迂腐老兒羞得自嘆不如。」
慧生不好意思起來,「舅父笑話我!」
真寧半沉了臉,看著玄凌道:「母后也不允准,皇上該好好勸勸慧生。」
「勸?」玄凌單薄的唇線帶著疏離的微笑,連著兩道英氣入鬢的劍眉亦微微揚起如飛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慧生的事朕也有耳聞,倒叫朕想起幾年前淑妃回宮的事了。」他含笑看著真寧,「皇姐覺得淑妃為人如何?」
真寧頷首贊道:「不錯,堪為皇上賢內助。」
「是。事情不到發生誰也不知結果好壞。譬如朕當年執意要接淑妃回宮,太后不允,連群臣亦有極大非議,認為淑妃不祥或者狐媚惑主,誰也不知淑妃入宮後會產下皇子為朕將宮中一應事打理得妥妥噹噹。當時眾人反對,朕想哪怕淑妃回宮后無福產下咱們的孩子,哪怕淑妃回宮后嫉妒妄為興風作浪,可是朕彼時只想她回宮與朕廝守,若為了那些無謂的可能會發生之事而放棄,朕會覺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頗為動容,抬頭,正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視線,不覺莞爾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執過我的手,「朕的意思是為人父母常懷百歲憂,不如由慧生去吧。」
我微弱地反對,「可是臣妾的兄長……」
「他總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溫和道:「與其到時奉父母之命再娶一個毫無感情之人,不如慧生。終究,慧生是喜歡他的。此事,於你哥哥並無害處。」
真寧嘆氣道:「皇上,我也罷了,只怕母后要動氣。」
他溫言道:「母後生氣是因為太過心疼慧生與皇姐。所以,只要皇姐與朕一同去勸解,母后是會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輕輕攏起,「母后心疼子孫,自然樂見子孫心滿意足。皇姐與朕一起去吧。」
真寧溫柔地嘆息一聲,伸手愛憐地撫摩慧生面頰,「你自己願意,不要後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無言後悔。」慧生用力點一點頭,笑顏燦若春花。玄凌伸手撫一撫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給朕一次補償你兄長的機會,也勸他放開懷抱,慧生是個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望住他,道:「好。」
許是因為太后對子孫的憐憫垂愛,許是因為玄凌的勸說打動了太后。總而言之,賜婚的聖旨下來時,眾人都緩了一口氣。
哥哥負手立於斜陽之下,看著紫檀桌上織金聖旨,無奈微笑,「彷彿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為我選了茜桃,這次是皇上為我做主娶承懿翁主,是半點由不得自己。」
我頷首,「的確萬般不由人。」我擔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軀難免嬌慣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輕輕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滿門,你和玉隱、玉嬈已經分擔了許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袖手旁觀。」
姻緣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與哥哥如何不知?有一個萬事圓滿的玉嬈已是極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深紅落花。勝春已過,彷彿昔年一段小兒女的繾綣時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離去良久,我只是佇立風中,柔軟的風貼著我柔軟的髮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著這樣忽暖忽涼,起伏不定。
槿汐輕輕為我披上一件茜紗披風,柔和道:「再這麼站著,娘娘怕是要感染風寒了。」
我輕輕點點頭,「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門婚事,也不願甄家權勢越來越顯赫,只是不願拂了兒女之心罷了。」
槿汐白凈的面容微含愁雲,「太後為保朱氏榮華,自然不喜歡甄氏獨大,既然這門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想法子如何不為太后所忌,否則娘娘的日子不會好過。」
足下絲履踩著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緩緩走出未央宮。
有得到,必須以付出換取,這是人之常理。
恰如此刻我伏於太後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蕩與平和。我再次叩首,聲音輕而堅決,「臣妾感激太后願意成全翁主與兄長之心,臣妾也不願意甄氏因外戚之功顯赫於朝廷,為避權位偏移,後宮人心浮動,臣妾願意交出攝六宮事之權。」
「交出攝六宮事之權?」太后斜卧在描金赤鳳檀木闊榻上懶洋洋飲著茶,榻上的暗紫錯金錦被映得太后臉色蒼白如素,蓬鬆的髮髻后的金絲雙龍戲珠萬壽簪顯得格外沉重,彷彿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唯有耳垂上的三連祖母綠金耳墜在燈光下閃著幽暗的光芒,疲倦之下仍不失深宮之主的風韻,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麼淑妃認為誰可接手協理六宮?」
我沉吟片刻,緩緩數道:「貴妃與德妃慣熟宮中事宜,多年來也曾協理宮中事物,想來能得心應手;貞妃沉靜細心,也能事事妥當;欣妃心直口快辦事爽利;蘊蓉秀外慧中心思敏捷,又是出身大家行事果斷,更是可造之材。」
「是么?」太后微微揚一揚下巴,孫姑姑上來揉著她的肩膀。須臾,太后露出舒適鬆快的心情,闔目道:「德妃與貴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貴妃多病也無力可知;貞妃與欣妃可成小就斷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獨當一面之人;至於蘊蓉……」太后沉吟良久,終究以一聲輕哼相對,「這隻鳳凰恐怕要飛得遠了。」
我心中一驚,背脊上一陣發涼,竟已驚出滿身冷汗。宮中傳言雖多,但從不敢傳到太後面前。可是太后如此長年卧病,竟能將這些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孫姑姑輕緩地為太后捶著肩,口中慢條斯理道:「德妃溫厚些,若庄敏夫人與之共同協理六宮,未必能聽德妃的意見,終究夫人還年輕些。」
太后溫和地拍一拍孫姑姑的手,微微抬起滿是皺紋的臉龐,「你不必以暫攝六宮之權來換取哀家放心。哀家這顆心從未放下過,無謂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聰明,哀家不妨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皇后怎麼被幽禁你與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穩難免宮中嬪妃人心浮動。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熱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權位自然可讓哀家暫時放心,可恐怕接下來哀家會更多憂心。」太后緩一緩氣息,「哀家也把話明明白白告訴你,皇上有生之年,絕不能廢后。你動不得這樣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氣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變後宮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睨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變,攝六宮事之人不變,眼前出不了大亂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教訓的是。」
她緩緩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脊,「皇上說的對,不過是郡馬而已。」她揮一揮手,「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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