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惱亂層波橫一寸
一曲舞罷,摩格重重地擊掌喝彩,沉聲道:「舞得好!」那聲音瓮瓮的,不像是讚賞,反而像憋了一股銳氣一般。我舉眸正對上玄清疑惑的目光,便扶著槿汐的手悄悄出去更衣。
逐漸離歌舞聲遠了,我行至僻冷的松濤軒,見李長也撇了人跟來,見四下無人,我才立定了問道:「怎麼了?」
李長忙回稟道:「皇上派了駙馬爺和赫赫大軍駐守對峙,那邊廂派郡馬爺和李成楠領人突襲赫赫糧草大軍,雖然風勢突轉未能毀了他們所有糧草,但也燒了大半。少了糧草,赫赫士兵又紛紛染上時疫,奴才瞧那摩格還怎麼橫!」
我嘆道:「是好消息!可是你沒見是小廈子先得的消息么?是怎麼回事?」
李長一苦著臉,臉上的皺紋便更顯得深,他垂頭喪氣的,也不敢說話,只一味嘆氣。槿汐忙捅一捅他,勸道:「有什麼說不得的,都成這份上了,興許娘娘能給你拿些主意。」
李長嘆著長氣道:「自從年下小廈子便不大安分,奴才也想著法子彈壓了他,誰知那小犢子搭上了庄敏夫人那邊,成了庄敏夫人的心腹。庄敏夫人是什麼身份,那小犢子又年輕機靈,很會瞧顏色行事,極得皇上歡心,皇上十分寵信他,如今連這等機密事都是吩咐了小廈子守著消息,奴才後來才得知的。。」
我溫言安慰道:「怎麼會,皇上自小是你看著長大的,與你是什麼情分,怎會冷落了你。」
李長別過身去拭一拭眼角,道:「奴才年老不中用了,皇上嫌奴才辦事不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小廈子一味巴結著庄敏夫人盯著皇后之位,奴才真怕娘娘您……」
我笑著拍一拍他的手,「不怕。她想當皇后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至於你,別急著,小廈子頂多是個年輕機靈,可他沒見過大世面,凡事急躁不穩當,皇上身邊少不得你。你且安心回去,本宮更衣完了就回去。」
李長忙點著頭回去,我扶著槿汐的手坐著,聽著窗外風過松濤似拍著大浪一般,心中喜憂參半,像大風吹亂了書頁似的,一陣亂過一陣。
半晌,我輕輕嘆了口氣,道:「回去吧,今兒這日子不能出來久了。」
槿汐為我整一整裙角,陪笑道:「娘娘喜也愁,憂也愁,不知到什麼時候這愁才算個頭。」
我忍不住笑道:「債多了不愁,那愁多了也不怕,我不過是閑來無事白操心罷了。」說罷扶著她手便向外去。出了松濤軒便是一大片松林,只聽得松濤陣陣,偶爾有不知名的鳥雀滴瀝宛轉幾聲,閑花幽草肆意生長,更顯幽靜。翠色沉沉的松林之後隱約露出桐花台一角,我凝眸片刻,正要轉身離去,忽地對上一雙深邃眼眸,心中驀然一驚,不覺倒退了兩步,脫口道:「王爺。」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攙住我不要滑倒,槿汐一個手快忙扶住了我,欠身道:「王爺萬福。」
他的手空空地伸在那兒,似一個寂寞的不完整的形狀。他尷尬地縮回手,問道:「我看見皇兄和摩格的神色都有些不對,小廈子又有些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事情?」
我揀要緊的和他說了,他略略點頭,忽然迫視著我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來問問你。」他的聲音像是從喉腔里逼出來的,低低問道:「靜嫻是怎麼死的?」
我心口猛地一沉,似是被千斤重石用力墜了下去。他是那樣葉落知秋的聰明人,一旦問出口,必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麼。我望著他清澈如水的目光,竟不敢再看,只得避開他的視線,輕輕道:「那日你也在,你應該知道是靜嫻誤食了慕容赤芍下的毒藥。」
他的聲音極輕,聽在我耳中卻如雷震一般,「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我立時警覺,脫口問道:「誰?」
他看著我,靜默半晌,低聲道:「是一個與你與我都至親的人。」
我幾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忙分辯道:「不是玉隱!」
他唇角的笑意有幾分慘淡,「你也想到是她!」
我悚然一驚,「她是你的枕邊人,你不可這樣疑心她!」
他別過頭去,聲線發硬,「靜嫻死後,我聽玢兒悄悄安慰玉隱,勸她不要再多夢自己嚇自己。玉隱在怕什麼?靜嫻是予澈的母親,我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他握住我的手腕,「嬛兒,你那麼聰敏,你一定知道什麼。我但求你告訴我一個明白。」
我搖頭,步搖垂下的赤金絲珍珠流蘇一下一下掃在頰邊,像是熱辣辣地扇著自己的耳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榮嬪誤殺了靜嫻,與他人無關。」
他不語,片刻方道:「你為什麼不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樣的話。」
我猛地仰起臉,迫視著他的目光,直直要看到他眼底去。他那樣清朗的目光,和從前並無半分區別,我心中酸楚得要沁出血來,我幾乎要怨玉隱了,怨她的種種行事逼得我再度要向玄清吐出謊言。可是她,她終究是我的妹妹。我揚一揚頭,生生忍住眼角要滑落的淚珠,一字一字道:「你若要來問我,我只能拿咱們這麼久的情分來告訴你,你不能懷疑一個愛你那麼多年的女人。」
手上的動作太大,寬大的衣袖倏地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腕上赫然一串紅珊瑚手釧,正是我封妃那日他贈與我的。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的心口一瞬間被刺痛,怔怔落下淚來。
他盯著我的臂上的手釧,亦傷感難言。片刻,他放開我的手,啞聲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維護她,也不能拿咱們的情分做誓。」
我別過頭輕輕拭去淚痕,低低道:「無論怎樣都好,玉隱待你的心是沒有錯的。」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但願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這樣的人,只願是我多心猜錯吧。」
我沉默半晌,心中想著翠雲嘉蔭堂內的情狀,不無擔心地問道:「那個摩格,我沒有認錯的話,就是當年輝山……」
他以眼神止住我的話,略略點了點頭。我心下惶然,咬一咬唇道:「他似乎,認出了我……」
玄清微微沉吟,道:「他不敢。」
我正欲再說,卻見一抹嬌麗身影遙遙逼近,仔細一看,卻見緩步上前沉著嗓子道:「長姊放心,王爺已娶我為側妃,摩格即便有這個膽子,咱們自然也能推翻了不算。」她緊緊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聲問:「王爺說是不是?」
玄清略略點頭,只望著遠處出神。玉隱警覺地盯了我兩眼,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戒備神色,溫言軟語向他道:「王爺怎麼一個人出來了,叫妾身好是擔心。若是有什麼話要與長姊說,妾身在一邊守著也好些。」她低柔道:「宮中閑人閑話多,王爺不顧忌自身,也得顧忌著長姊。」
玄清「嗯」了一聲,「這些話你這些年勸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擾淑妃。」又問:「你怎麼緊跟著出來了?」
玉隱忙低首陪笑道:「外頭太陽曬,妾身怕王爺喝了酒出來中了暑氣,所以心裡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兒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笑向我道:「王爺每每喝醉總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長姊那裡醉了,長姊也該做個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膩胃。」
我不知該怎麼介面才好,槿汐忙替我答道:「多謝隱妃告知。」
玉隱又笑吟吟道:「其實青梅羹對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長姊宮裡,何止是因為酒呢。」
我耳後根突突地跳著,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才好,更不知該如何應對。玄清終於忍不住開口,「玉隱,你今日多口了。」
玉隱撒嬌似的一笑,牽著他的衣袖搖了幾下,婉聲道:「我和長姊玩笑呢,王爺勿要見怪才好。」
她與他這樣親密地言語,我只覺得自己身在尷尬之地,本是個多餘之人。只得悄悄扯一扯槿汐的衣袖,示意離去。
繞過松濤軒,才轉幾步,豁地察覺不遠處的松樹後有一個魁梧的身影,不覺驚得停住了腳步。
我正待問「是誰?」卻聽一陣朗朗笑聲,那人擊掌自林後步出,聲若洪鐘,「你們三人真當是好笑!」
這話如驚雷一般炸在我耳邊。我定睛一看,眼前「轟」地一黑,不是摩格是誰?
我的臉色一定是蒼白了,心口劇烈地跳動著,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喉嚨口躥出來一般。松林鬱郁遮天,偶爾有游魚樣的日光從樹枝的縫隙里漏出來也失去了固有的灼熱的溫度,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上,與此刻的我一樣只覺手足生寒,連背心滑落的汗珠也似一顆顆滾圓的冰珠滾過,激起一身寒慄。
然而,即便再心慌,我終究半含了笑意頷首為禮,半是玩笑道:「可汗怎的逃席了,還愛躲著鬼鬼祟祟地偷看,大失一國之主的風範啊。」
他捋一捋鬍鬚,慢條斯理道:「本汗只是怕了驚了一場好戲,怎捨得出聲打斷呢?」
「人在戲中,可汗看別人時,未知別人也在看可汗呢。」
他眸色烏沉如墨,不辨喜怒,「本汗只是在玩味,戲子還是從前那幾個,只是演的戲碼不同了。清河王身邊那個女人以前只是你的侍女,如今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原與他親密如夫妻,轉眼卻成了他的嫂子,成了宮中最炙手可熱的淑妃。」他拿目光瞟著我,「我看你膽子倒是大得很,敢和皇帝的親弟弟私通,當真叫本汗對你這位淑妃娘娘佩服至極。」
他話語中的輕蔑之情絲毫不加掩飾,我按捺住心頭怒氣,「恕本宮不懂得可汗的話。只不過可汗可知道時移世易這句話?譬如赫赫大軍再鐵騎無敵,也抵不過天災人禍之事吧。」
他雙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你不怕我將當年之事告訴皇帝?」
我摘下紫蘿上一朵小花拈著把玩,「怕?本宮怕當年本宮的妹妹玉隱與清河王同游之事被人知曉么?他們情投意合,早已結為夫妻。可汗若要告訴皇上,皇上也只當佳話來聽。反而又要疑心可汗是如何知曉這些事的,是怎樣隻身混入大周呢?皇上若知道了,一個不高興不去找神醫了,只怕赫赫將士的時疫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見好呢。可汗是聰明人,自然不會拿數十萬將士的性命開玩笑的。」
他負手而立,微張的眼角迸出幾許怒意,他冷笑道:「你以為本汗會受你們皇帝的威脅?他偷燒我大軍糧草,手段太卑鄙!」
我盈然一笑,「可汗果真是醉了,竟然忘了兵不厭詐這一說。」我瞥他一眼,「可汗固然生氣,可本宮覺得可汗是有大胸襟之人,必然不肯露出顏色來讓皇上瞧見。本宮也勸可汗一句,如是借酒出來消氣散心的,那麼也請快些回去,免得皇上起疑。」
他冷眼瞧著我,「你以為本汗會怕?」
我微微而笑,「可汗是聰明人,自然懂得趨利避害,本宮不過是多嘴提醒一句罷了。」
他微微抿嘴,覷著我道:「方才一見你,本汗便已經認出你來。但是總覺得你哪裡不同了,原來你一本正經端著淑妃的樣子,實在沒有當年在輝山那麼隨性可愛。可是你一旦說話行事,和當年還是沒有半分區別。」
我依舊含著矜持的笑,「可汗這話,本宮實在不懂。」
「懂與不懂,你自己明白。本汗自然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深沉的口吻隱隱讓我覺得不安,我揚一揚下頜,「眼見未必是實,何況是眼光呢。」
他的眸底劃過一絲迷離的光暈,行至我身側,一字一字道:「聰明的女人,同時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歡的。」他的聲音似含著誘惑的磁鐵一般靠近,「如果一個女子身負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傾慕於她。」
我心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重,佯裝不懂,只是淡淡道:「想必可汗的閼氏便是如此,本宮也十分仰慕。何時大周與赫赫結為兄弟之邦,想來本宮可以拜會。」
他止了那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口中的話語似冰珠般一顆顆吐了出來,道:「本汗有妃子無數,唯一的閼氏卻已死在了你手裡。」驀地,他話音一轉,微帶了令人驚顫的口吻,「所以,你要記得,你殺了我的妻子,就必須還一個給我。」
我被他語底微不可聞的溫柔所驚動,一時間駭得無言以對,更以為自己是錯覺,他是赫赫一國之君,怎會覬覦敵國皇帝的寵妃,何況我又是三子之母,早已不再年輕。我勉強安定情緒,和婉而笑:「可汗這話小氣了,大周美女如雲,只要可汗請求,皇上一定會擇品貌最佳的女子為可汗閼氏,以結兩國秦晉之好。」
他只是負著手,粗大的指節像一顆顆滾圓的鵝卵石,他揚一揚唇角算是笑,「但願玄凌會捨得。」
這樣直呼皇帝的名諱是大不敬。時疫在赫赫軍中擴散,對他實則是大大不利。而他明知玄凌手中握有藥方,卻仍如此輕視,可謂是大膽至極。
指間的花莖被掐摸得久了,清涼的花汁一點一點蔓延至掌心,粘膩膩的清香。我看他一眼,「眼下可汗該擔心皇上舍不捨得那張治時疫的方子,而不該是其他。」
他的目光犀利如劍,遠遠望著碧藍無雲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你以為本汗真的會擔心時疫么?赫赫的男兒都是真男子漢,都不怕死。本汗會立刻下令,凡是染上時疫的赫赫兵士一律處死,以免疫情擴散。現在大周軍士只敢駐守城內,不敢開城而戰。皇帝不給藥方也可,本汗會讓人將染上時疫的赫赫男兒拋入城內,本汗就不信大周軍士如此身強體壯,會不和咱們一樣染上時疫。」
我望著他深邃不見底的眼中那抹決絕而凄厲的眼光,心中驚到無以復加,脫口道:「你是個瘋子!」
他「嘿嘿」一笑,那聲音像伺機而動的猛獸一般。「瘋子又如何?難道被你們的皇帝白算計了不成!他行軍打仗不過爾爾,玩起陰謀詭計來倒是一套又一套!」
「陰謀詭計戰場上難道不需用么?用得受益便是奇謀妙計,吃虧便是陰謀詭計,成王敗寇,未嘗不是如此。」我看他直瞪眼,不禁莞爾失笑。
他忽地鬆了那股生氣的神情,露出幾分玩笑,「原來你還會笑得這樣高興,我以為你只在輝山時才會這樣想。」
正說話間,卻見玉隱伴著玄清緩緩出來。玉隱耳朵尖,一時聽見摩格這句話,秀氣長眉微微一凝,轉了一抹雲煙樣的笑顏,道:「可汗好記性,還記得妾身與王爺同游輝山的情景。話說今日重逢也還真是有緣呢。」
摩格挑起眉毛打量她兩眼,朝我努努嘴,「你是當年淑妃身邊的小丫頭。」
「小丫頭」本也無別意,然而玉隱卻多心了,她粲然笑道:「可汗貴人多忘事,哪裡來什麼小丫頭小丫鬟的。當年我與王爺初初定情,同游輝山,長姊也跟著我們一同去的。許是我年紀小,又愛跟在長姊身後,可汗把我當小丫鬟看了。」
摩格不屑地一笑,「雖然你與淑妃有些相似,但本汗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便她是你長姊,你又年輕,但小丫鬟的樣子是不錯的。」
玉隱在清河王府內曾受尤氏一族壓制,屢屢被譏笑乃是侍女作王妃,脫不了仆婢身份。此刻聽摩格毫不遮掩地提及,不覺隱隱變色。她極力壓制著怒氣,強笑道:「可汗非要這麼說,我倒不好辯駁了。」她順勢挽住玄清的臂膀,側首溫婉而笑,「當年王爺與妾身同游遇見可汗,今日故人相逢,等下可要和可汗好好碰幾杯,您說是不是?」
玄清淡淡一笑,拱手道:「可汗好酒量,本王遠遠不及。」
他這一答雖然避重就輕,然而也算默認了與玉隱同游之事。摩格只是笑,「你們三個當真是奇怪。從前本是一對的有情人做了叔嫂,一轉頭小丫鬟卻嫁了有情郎。你們不覺得彆扭,本汗只見了抿兩面便覺得彆扭。」
玄清的笑意淡淡的,像晨起籠在鴛鴦瓦上薄薄的一層濕氣,「可汗這話取笑了。」他極自然地將手臂從玉隱懷中脫出,將她擋著身後,正色道:「可汗開玩笑也無妨,但請勿拿小王的愛妻取笑。」
玉隱姣好的面上慢慢漾起珊瑚色的紅暈,伸手握住玄清左手,「多謝王爺愛護。」
摩格「嗤」地一笑,「夫妻愛護本是理所當然,這也要謝,可見平時難得愛護。抓著了人抓不住心有什麼意思?」他瞟一眼玄清,「別人不曾看見你護她的樣子,本汗卻是親眼見過的。你即便護著你王妃,也和當年護著她全然不同。」
我心頭一震,滿腔酸澀中緩緩蘊出一縷甘甜。摩格何等眼力,自然瞞他不過,可是他也能分辨出玄清對我的情意。某年某月,若等他人發覺時,又會是何等雷滾九天的大風波呢。
玄清也不多言,只道:「可汗請回殿,小王再與你痛飲三杯,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