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吹簫人去玉樓空(下)
數日後的清晨,雨水有漸漸停止的趨向,偶爾有打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積存在闊葉芭蕉上的殘雨,會從青翠欲滴的葉間「嘩」一聲灑得滿地。
從東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貴的明黃如燦爛日光照進緊閉的庭院。我抬首怡然微笑,「皇上來了。」
他含著淡淡的笑意,「朕來,你不覺得意外?」
「怎會?」我停下手中綉活,微笑道:「這裡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臣妾何需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儀殿,幾個孩子一見之下,不覺喜得撲到他身上,扭股糖兒似的一個牽他的手一個拉他的衣服,涵兒最活潑,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親親熱熱喊了句「父皇——」言未完,淚先落了下來。
我溫柔地撫著涵兒的背,微笑道:「男子漢不興哭的,父皇政務繁忙才沒有來看你們,今日不是來了么。」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玄凌。
玄凌的尷尬因為孩子的親熱與孺慕之思而被輕而易舉的化去,不覺更生了愛子之情,一手抱了潤兒,一手抱過靈犀,任由涵兒掛住他的脖子撒嬌,只是看不夠似的。他又一疊聲地問我,「雪魄呢?」
我溫婉道:「前幾日大雨雪魄沒有睡好,此刻乳母抱著哄睡了。」
他哄了幾個孩子去吃點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著連續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靜養中重新染黑了雙鬢,眼角的細紋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減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飾得天衣無縫。而因素日無事,我也只穿著顏色清艷柔和的紫綃宮裝,不飾珠翠。玄凌細細端詳我的容顏,不覺頷首,「一別數日,嬛嬛好似年輕許多。」
我撫一撫臉頰,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許多麼?」
他自覺失言,不覺笑了,「沒有。一切如舊。」
我綉了幾針,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裡,也是一切如舊。」我揉一揉額頭,「臣妾只是覺得近日並未有頭疼之事再屢屢發生,精神也好了許多。」
他頷首,輕輕伸手攏過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輕輕綻放笑顏,「皇上來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
「的確。」他輕輕頷首,眉心微動,怒氣便不自覺地溢出,「蘊蓉,她騙了朕這麼多年。」
映著窗外逐漸清明的曉光,我愕然,「此話怎講?」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擱,「她那塊玉璧……」
在玄凌略顯慍怒的敘述中,我才得知詳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朧月在儀元殿與胡蘊蓉起了爭執,一時失手碰落了蘊蓉的玉璧。蘊蓉素來視此玉璧為吉物,日日掛在胸前,不肯輕示於人,一時被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連玄凌亦動了氣,斥責之餘命朧月一定要修補完整,否則一定重重責罰她。
朧月向來被玄凌捧在掌心慣了,如何能受這樣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宮中巧匠,皆說只可以金鑲玉之法修補,否則無計可施。朧月只得找到溫實初逼他出宮去尋能工巧匠,溫實初無奈之下找到宮外年資最久的巧手師傅,遞上玉璧之後那師傅竟躊躇不決,溫實初起疑后百般追問,才知這師傅十數年前曾做過一塊一模一樣的。溫實初深知蹊蹺,馬上帶回自己府第,並在當夜帶他入宮面聖。
我安靜傍在玄凌身邊,在驚詫之餘亦嘆息,「賢妃出身豪貴,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測,十數年前就妄稱握玉璧而生,使得朕納她入宮。為了與你爭寵奪取后位,她竟不惜以厭勝之術詛咒於你,使你病痛纏身,容顏憔悴。」
我聞言不覺大驚失色,「臣妾竟被賢妃詛咒么?」
玄凌頗有厭惡之色,「朕因她偽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檢燕禧殿,誰知竟在她宮中花木下挖出數枚木偶,那些木偶顯然埋下有些年月,皆已生出苔蘚,上面刻著你與朱宜修的姓名,還插著銀針數根。宮中最忌厭勝之術,她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來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麼東方發明神鳥,一會兒又成了鳳凰臨位,又與玉有關,無事生非,興風作浪皆是她,還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難怪天怒人怨,還敢慫恿朕廢棄於你。」他面色陰沉如晦,「朕已廢去她賢妃位份,降為才人,另居別宮,無詔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遲疑道:「但是,和睦帝姬還年幼,皇上不宜遷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斂怒氣,頷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給燕宜撫養。燕宜性情貞靜,比她更適合養育孩子。」
「經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廢棄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肅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難免有人產生覬覦之心。皇上既已答應昭成太后『朱門不出廢后』,那麼就請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廢后。如此,後宮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注目於我,似有思慮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這樣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視他,「是。」
他含了一縷微不可見的笑意,「可是經此一事,朕已屬意你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聖恩殊榮被冊為皇貴妃,實在不宜再受榮寵。何況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變,若與純元皇后並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壽。」我輕輕啟唇,道出難言之隱,「皇上破例冊臣妾為皇貴妃,朝廷中已經物議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屢次進諫了么?臣妾不願居於炭火之上,使皇上為君臣夫妻情分為難。」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來,神色清遠,「若如此,朕也不勉強你。」他停一停,「不過,你若真有奪后位之心,那麼與胡蘊蓉也無甚區別了。」
我淺淺含笑,凝眸於他,「只是臣妾還有一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說。」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宮中。」我沉吟,「畢竟他與胡氏曾往來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過科舉,雖然和胡氏往來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歡他在眼前,朕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撲哧」一笑,側首道:「他其實也不壞,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愛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見為凈。」
數日後日光晴明,我沿著紅牆朱壁坐鸞轎自德妃宮中回來,正遇上從儀元殿謝恩出來的季惟生。他駐步向我行禮,我微微側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給了你幾品官做?」
「從七品縣丞。」
我意味深長地一笑,「比起欽天監司儀五品官職,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頷首,隨即揚眉一笑,「在欽天監,司儀已是最高的職位了,不比縣丞,用心做事總還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過是有點善觀天象的本事罷了,如何能外放為地方小吏,皇上為難微臣了。」
「善觀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為人聰明知進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宮總覺得區區縣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聲道:「微臣以娘娘為榜樣,不計較一時得失。多謝娘娘關懷。」
我側首看他,綻出輕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宮要多謝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離去,亦頭也不回步出紫奧城。
秋風捲起永巷青石板上幾脈枯黃落葉,瑟瑟有聲。我半倚在鸞轎上閉目歇息,感受著宮牆下的風透過輕綃沁上肌膚的微涼。
落葉堆積滿地,落盡翠葉的枝條凄然伸向唯有一線可見的天空,觸目皆是沒有生命的枯黃色澤,一向唯有低等或失寵嬪妃居住的永巷更見蕭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聽一息清冷如霜的聲音喚道:「皇貴妃萬福金安。」
我睜開雙眸,一抹蒼翠深綠撞進眼帘,在朱紅枯黃映襯下的永巷中叫人頓生清新奪目之感。
是葉瀾依!
自玄清離世后,本就喜穿綠色的葉瀾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著月白紗裙,一應首飾多用純銀裝點,冷清中更見柔婉。親王過世,嬪妃無需素服,瀾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懷念著清。何況,自玄清離世,她已很少很少再願意侍奉玄凌。
這樣的痴情,我是不能夠的。
我心中驀然一酸,溫和道:「灧嬪請起。」
她靜一靜神,一雙狹長幽深的雙眸只幽幽瞧著我,一言不發。我會意,落轎行至她身邊,清婉道:「秋色正好,灧嬪可願陪本宮走走?」
她輕輕搖頭,鬢角垂落的一帶髮絲鬆鬆落在肩上,須臾,又被風拂至面上吹亂。她恭順的神情與眼中深刻的凜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謝娘娘垂愛,嬪妾還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為她已放下了對玄清的傷心,心下稍稍安慰,囑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靜著面容,聞言不覺粲然一笑,露出細白如貝的牙齒,光艷四射,「這個自然,嬪妾是皇上的人,這條命矜貴保重,自是大有用處。」她倦倦打了個呵欠,呵氣如蘭,「長久沒去獅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嬪妾從前養的那幾隻豹子多大了。」
我頷首道:「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嬪妾從儀元殿來,皇上道深秋合歡落盡惹人厭煩,已下旨將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盡數砍去。」
我心裡狠狠震了一下,憂慮與悲涼齊齊湧上來,似十二月冰水漫過全身,終究,只是喟然一聲嘆息,「皇上連這些合歡都不肯留了!」
她輕輕一嗤,如煙眉宇間暗含迷茫與愁思,「那些合歡是王爺滿五歲時先帝所賜,意在要王爺年年如意,歲歲合歡。」
那是玄清最當盛時的歲月,亦映照著玄凌的落寞與寡歡,是不被父親所珍視的歲月,大約玄凌一生都不願去觸碰的回憶。
「皇上的旨意很對,人都不在了,何來歲歲合歡,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驚愕的面容,目光輕輕在我面上一剜,不覺譏誚一笑,「嬪妾曉得娘娘說不出口,也不能說,所以替娘娘說了。」
我心中一松,依舊是嫻靜姿態,「說什麼?」
她靠近我,語不傳六耳,「那些合歡是你冊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賀禮,是不是?未免你夜夜為此心痛,嬪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歡烹煮療病。」她撫一撫心口,「還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歡移栽到嬪妾宮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溫靜安慰,「多謝你。」
她冷哼一聲,別過頭去,曲水發簪上的銀流蘇沙沙地打在她光潔的額邊,有清冷曲折的光澤,「嬪妾是不捨得那些合歡花。」她瀲灧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帶怨一掃,倏然化作冷毒的利刃,她緩緩吐出幾個字,「別輕易放過他。」
我問:「誰?」
她漫不經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艷輕盈漫上面頰,「嬪妾是說,胡蘊蓉只被降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頷首,目送她曼步而去,直到她一脈青綠消失於深宮永巷枯葉委地的轉角。偌大的紫奧城,繁華堆砌紅顏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