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張良微微一笑道:「有一句俗話,叫做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一個人離開家鄉久了,自然而然會生出思鄉之情,這是人之常情。當一個人來到異鄉,吃上一盤家鄉菜,聽到一句鄉音,往往都會激動不已,半天都不能平靜,那麼各位可以想一想,當這個人突然在夜深人靜時聽到一曲來自家鄉的俚曲,他又會是生出怎樣的反應?」

眾人這才知道,紀空手帶回的這個戲班,竟然能夠起到這麼重要的作用,無不佩服紀空手的心機之深,著實是世間罕有。

誰都可以想象,當數萬名軍士身陷重圍,在凄涼的夜色下突然聽到一段來自家鄉的俚曲,這不僅可以勾起他們對家人的思念,更會勾起他們對家人的擔心,因為每一個人遇到過這種事情,第一個問題就是在敵軍中怎麼會傳來原汁原味的鄉曲?

是人,就會有思想,一經聯想,就難免方寸大亂,而一支方寸大亂的軍隊,當然就不會有高漲的士氣,所以紀空手這看似毫不起眼的靈感,其實蘊含了他對人性極為深刻的認識。

「本王說了這麼多,絕不是一些廢話。」紀空手的目光顯得異常冷靜,一字一句地道:「這隻因為我已決定,就在今夜,進攻垓下!」

所有的人都渾身一震,顯然紀空手的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之外。

張良更是感到驚詫,道:「就算我們能夠打擊敵人的士氣,這個決定依然顯得太冒失了,畢竟,要想真正摧毀敵人的信心與鬥志,還在於糧草!」

「如果我真的以為憑一個戲班便可打敗曾經無敵於天下的西楚軍的話,就不僅僅是冒失,更是一種幼稚了!」紀空手的語氣平靜得就像是不波的古井,讓人感覺到極有自信:「其實,我已有了放火燒糧之計,就在今夜,垓下的糧草將盡數化為灰燼!」

此話一出,雖然每個人都覺得有些離奇,但是沒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在他們看來,紀空手的眼中根本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然而張良還是皺了皺眉頭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該讓韓信狙擊匈奴鐵騎,這無異於放虎歸山,假如我們攻克垓下,得到便宜的就是韓信!」

「你真的以為韓信能揀到便宜嗎?」紀空手笑了,但一笑即過,臉上更多的是一股冷峻:「眾將聽令——」

△△△△△△△△△

夜,已深,這是一個月黑風高之夜。

暗黑的夜猶如一頭蟄伏的魔獸,森冷得讓人不寒而慄。垓下城中的一座高樓之上,雖然燃起了一串燈火,卻襯得這夜色更加暗黑,更加無邊無際。

一條如鐵塔般的身影被燈火拉得很長,隨風而動的燈影給了這條身影一絲動感。但事實上,這條身影一動未動,佇立於窗前已有很長時間了,就像是一尊石刻的雕塑。

他,就是項羽,曾經縱橫天下、叱吒風雲的西楚霸王!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從未有過的落寞,還有一種無奈的表情。他實在弄不明白,自己這支曾經無敵於天下的西楚軍,竟然會落到今日被人圍困於彈丸小城的這步田地。

「這真是虎落平陽遭犬欺呀!」他的心裡好生感慨,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他並不認為這就是自己的絕境。相反,他對自己最終的突圍充滿了信心,一連數天,他都對龍且森嚴的布防進行了試探與考驗,最終的結論是糧草的安全的確可以做到萬無一失。

所以,他相信,堅持就是勝利!

可是,今夜的他,總是心神不定,心中生起一種煩躁不安的感覺,這讓他有所擔心。

經過了這兩年的交鋒,他對自己的敵人似乎多出了一種難以琢磨的陌生感。他一直以為,劉邦雖然是一個不錯的人才,但無論從智計上還是謀略上,未必就能夠與自己抗衡,可是這兩年的事實告訴他,自己還是看走眼了,像劉邦這樣的梟雄,根本不能以常理衡量,他往往可以在最平靜的時刻攻出致命的一擊。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項羽沒有回頭,已然聽出了來者是誰,心中那份煩躁不安的感覺頓時被一股柔情所沖淡。

「夜深了,大王還不休息嗎?」卓小圓雙手環住項羽的腰身,貼伏在他的背上,柔聲道。

「我睡不著。」項羽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還是請愛妃為我彈奏一曲吧。」

卓小圓坐到一台古琴旁,調試數聲之後道:「聽曲還須靜心,心不靜,大王如何能成為琴的知音?既無知音,這曲子不彈也罷!」

項羽默然無語,卓小圓說對了,他此刻哪有心情聽琴?

「大王此刻也許最需要的不是琴,而是另外一種東西。」卓小圓的聲音如水,顯得極是柔媚。

「哦?」項羽不由一怔道:「什麼東西?」

「大王回過頭來就能看到它了,又何必問呢?」卓小圓淡淡一笑道。

項羽緩緩回過頭來,便見燈影之下,一條明晃晃的胴體在琴台上橫陳,琴台下是一堆零亂的羅裳,勾勒出一幅涌動激情與亢奮的畫面。

這是一幅極富動感的畫面,讓項羽感到亢奮的,不僅是因為畫面給他帶來的強烈視覺刺激,還在於在畫面之外,有一種讓人心動的聲音,仿似無病呻吟,又如懷春少女的夢囈。

在這樣的一個暗黑之夜,在如此的一座高樓之上,柔美的燈影,誘人的胴體……這一切都讓項羽感到了亢奮,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如果他不認識這胴體的主人,也許會以為自己遇上了狐仙。

而此時的卓小圓,比狐仙更誘人。她能一直受寵於項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懂得項羽的心理,所以她明白要讓一個男人變成一隻沒有理性的野獸,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

在卓小圓攝人魂魄的叫春聲中,項羽已經感覺到自己的鼻息一點一點變得粗濁起來,似乎難以抗拒這種來自視覺與聽覺上的雙重衝擊。在這一刻,項羽也曾有過瞬間的清醒,那就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與女人有過肌膚之親了。

做這種事情是要講究心情的,心情的好壞決定著做這種事情時的質量。對於每一個男人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個滿足的問題,更是一個面子的問題,特別是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男人通常都不願意在這一方面示弱。

項羽一向以強者自居,但這段時間的戰局急劇惡化,讓他已經無心對這類事情再感興趣。然而,當這刺激而驚艷的畫面突然展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意識到卓小圓的話並非沒有道理,也許此時此刻他最需要的正是一場毫無保留的發泄。

他不再猶豫,大踏步向前而行,眸子深處閃爍著一種獸性的異彩,毫無忌憚地分解著眼前這艷情的畫面:迷離的眼眸,微張的紅唇,白裡透紅的臉蛋,挺立豐滿的乳峰,如蛇般扭動的腰肢……這一切就像是一浪緊接一浪的潮水,彷彿欲淹沒項羽頭腦中的最後一點理智。

「你不是人,是人就絕不可能這麼迷人,這麼勾魂。」項羽終於來到了玉體前,如醉了一般,喃喃而道。

「來吧,這既是你想要的,就全部拿去。」卓小圓一改往日的羞澀,雙手環住項羽的頸項,眼眸半閉,湊上鮮紅的嘴唇。

項羽怔了一怔,似乎感到有些不對勁,但那一團明晃晃的肉體散發出來的鮮活氣息,讓他頭腦發暈,輕哼一聲,以最快的速度解衣露體,直撲而上……

縱情之後,項羽除了一絲應有的倦意之外,渾身上下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舒坦。他閉著眼睛,鼻間似乎還留有女人特有的余香,正當他沉湎於剛才的歡娛之時,忽然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酒氣。

他睜開眼來,便見卓小圓已經穿上了衣裙,雙手托住一個托盤,端上兩杯美酒,嫵媚一笑道:「大王何不喝上一杯?」

「美酒佳人,正該如此。」項羽翻身坐起,微笑而道:「虞妃,你我喝杯『交杯酒』吧。」

兩人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卓小圓突然幽然一嘆,道:「我不是你的虞妃,從來都不是,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是虞姬的一個替身。」

項羽渾身一震,卻沒有太大的吃驚,只是凝視著卓小圓毫無表情的俏臉,良久才緩緩而道:「那又怎樣?」

「難道你一點都不感到吃驚嗎?」卓小圓不由愕然道。

「本王所奇怪的是,你為什麼要把真相說出來?」項羽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道。

卓小圓的嬌軀一顫,道:「莫非你早已知道了真相?」

「我的身分和地位決定了我必須對身邊的人完全信任,所以在很早以前,我就派人去調查了你的底細。你應該明白,這種小事對我來說並不難辦到。」項羽冷然道。

卓小圓驚詫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虞姬,何以還要留下我?」

「你真的不明白我的用心嗎?」項羽的目光逼視過去。

卓小圓的神情黯然,道:「其實對我來說,明不明白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一切都已經晚了!」

項羽怔了一怔,深情地道:「我所愛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虞姬』這個名字。當我意識到你也許並不是真的虞姬時,就中斷了對你的調查,因為從那時起,我就發現喜歡上你了,根本就不可能再離開你,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對你的這份感情嗎?」

卓小圓緩緩地將目光投向項羽,凄然一笑道:「你能這麼說,我很感激,這至少證明我沒有做錯。能為自己所愛的人去死,我這一生也算無憾了。」

「你胡說些什麼?」項羽大驚道,一把將卓小圓攬入懷中,卻見她那粉嫩的眉間泛起一層淡淡的青綠,正是中毒的徵兆。

「這是怎麼回事?!」項羽一時慌了神,高聲叫道:「來人,快來人!」

卓小圓淡淡地笑了:「晚了,已經晚了,這是漢王特意送來的毒藥,融入酒中,可以無色無味,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就能置人於死地!」

項羽頓時明白了一切,心中感動之餘,眼中泛起血絲道:「你縱然不想害我,也不必自己服毒,難道堂堂一個西楚霸王,還不能保護好自己的女人?」

「我別無選擇,因為我曾經是漢王的女人。」卓小圓的呼吸開始變得有些急促起來:「就在剛才,我還起過害你的念頭,然而回想起你這幾年來對我的恩寵,我突然發現,自己所深愛的人竟然是你,而不是漢王,這叫我怎麼忍心去害自己所深愛的人呢?」

「不!你不是劉邦的女人!你是我的!是我項羽的女人!!」項羽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將卓小圓緊緊地摟在懷中,搖著頭道:「你不會死的,不會的!我項羽能夠縱橫天下,就一定可以將你從死神的手中搶回!」

一行淚水從卓小圓的眼眶中滑出,緩緩地從她的面頰流過:「有些事情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它註定要我悲慘結局,人力是不可改變的,如果你真的對我好,就為我舞劍一曲。」

項羽強忍住淚水,點了點頭,將卓小圓緩緩地放到地上,然後站起身來。

他此刻不著一縷,胡銅色的肌膚在燈光映射下顯得錚錚發亮,整個人融入夜色中,仿如一座大山挺拔。當取劍在手時,他看上去是多麼的強大,正與卓小圓將死的凄涼構成了一個鮮明的反差。

正是這種反差,才讓這一切顯得悲壯。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劍舞半空,高聲而唱,顯得慷慨悲昂,一連唱了數遍,這才停下。

「我不姓虞,我姓卓。」卓小圓近乎掙扎地說出這一句話之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眼看著心愛的女人死於自己的面前,卻無計可施,這讓項羽在心痛之餘,同時感到了內心的軟弱與無助。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堅強的人,更是當今世界的強者,但卓小圓的死讓他認識到自己性格上的弱點,並且認識到了劉邦的可怕。一個連自己的女人都可以利用的人,不得不讓項羽打心眼裡感到一股寒意,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從未有過。當他有了這種感覺的時候,禁不住在心裡問著自己:「難道我老了嗎?如果不老,何以會變得這麼多情?又何以會變得如此膽小?從來只有別人怕我,可到了今天,我怎麼怕起劉邦來了?」

即使屢戰屢敗,直到垓下被困,他也從來沒有把劉邦放在眼裡,面對這位曾經是他的部下的這個對手,更願意將自己的失敗歸結於時運不濟,但卓小圓的死讓他意識到,也許自己的敗因,與運氣無關,關鍵還在於自己過於輕敵。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尹縱、蕭公角帶著一批流雲齋衛隊的高手聞聲而來,看到樓上這副場景,無不駭然。

「大王,發生了什麼事?」尹縱驚問道。

項羽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穿上衣服,走到卓小圓的屍身前,凝視良久,才一擺手道:「替我厚葬了她。」

說完這句話,他的臉色一暗,彷彿蒼老了許多。

夜風吹過,他冷不丁地打了個寒噤,突然怔了一怔,側耳傾聽。

他似乎聽到了什麼,卻又不能確定,傾聽了一會,抬起頭道:「你們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了?」蕭公角不禁驚詫地道,他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覺得項羽今夜的舉止十分古怪,彷彿撞上了夢魘一般。

「簫聲!」項羽沉聲道:「一段非常哀婉幽咽的簫聲。」

蕭公角一怔之下,凝神屏氣,果然聽到城外傳來一段時斷時續的簫聲,隨著夜風而來,聲音細微,如果不是刻意傾聽,根本辨不出來。

「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麼晚了,尚有人吹簫,而且吹的是我們楚國的俚曲。」項羽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一些,覺察到了事情的不妙。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簫聲一沉,從四面八方傳來瞭亮的歌聲,層層疊疊,足有千人之眾,唱的竟然全是楚國民歌。

所有的人都為之一震,項羽更是霍然變色!

「這歌聲明明來自城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楚國人出現在大漢軍的軍營之中,難道……?」項羽簡直不敢再想下去,大手一揮,率領屬下向城頭而去。

項羽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穩定軍心,是以他必須及時地出現在自己將士的視線範圍內,因為垓下被圍已有一些時日,與外界消息完全隔絕,此時四面楚歌響起,誰都會以為一定是大漢軍攻佔了楚國,擄掠楚人前來瓦解西楚軍的軍心。

登上城樓,歌聲愈發顯得清晰,這些此起彼伏的民歌既有男歡女愛的情歌,也有楚國各地的山歌小調,無一不是西楚將士耳熟能詳的曲調。

項羽沿途所見,心中驚駭不已,他分明從每一個戰士的臉上讀出了思鄉與懷舊的感情,如果任由這種情緒蔓延開來,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傳令下去,所有將士一律不準……」他當機立斷,正欲採取強有力的措施以杜絕這些民歌所帶來的危害時,一聲猛烈的巨響突然自城中傳來。

這巨響來得如此突然,讓項羽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隨著這聲巨響過後,項羽聽到了城中傳來的驚叫聲與鑼鼓聲,暗黑的夜空就像是撕開了一道口子,變得一片血紅。

「起火了,起火了!」一陣陣帶著驚慌的呼叫聲傳入了項羽的耳朵,他的心陡然一沉。

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發生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地不可思議,讓他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因為這失火的地點,正是龍且所把守的糧倉。

糧倉乃是項羽可以抗衡大漢軍的根本,更是西楚將士的心理底線,如果糧草失火,毀之一旦,那麼項羽之敗就是無法避免的定局。

「隨我來!」項羽臉色顯得異常冷峻,大喝一聲,如風般向糧倉方向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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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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