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宛如幻夢
日本實際統治者,太閣豐臣秀吉死於8月,帶著他無限的野心,帶著他「顯名於三國」的痴夢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早在3月份的醍醐賞花會結束之後,他那原本孱弱的身體就已經不堪一擊了。國內政局的角斗,朝鮮戰場上的膠著,都已經耗盡了他的生命。
5月5日是豐臣秀吉命運的轉折點。這一天,老邁的秀吉勉強從病床上起身,誰料卻失足絆倒。等眾侍從聞訊趕來發現他已經嘴流長涎,無法清楚地說話了。可是他的頭腦還是很清楚的,就在這最危急的時刻,秀吉仍然想著兩件事,一是確保幼子秀賴的繼承地位,二是打贏在朝鮮的戰爭。可是,無論哪一件,他處理起來都力不從心了。他的身體狀況開始急轉直下,並時常夢見往日的仇敵向他索命。
到了5月16日,豐臣家的五奉行決定將主公病重的消息公諸於世。整個日本上下都為此感到惶恐不安,伴隨著這個強者的逝去,國家將會重新陷入戰亂與動蕩中嗎?這一點沒有人能知道。
在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夫人的奏請之下,日本皇室特別於6月27日召開祈求秀吉早日痊癒的神樂。翌日,也就是28日當天,又由於秀賴的奏請而再度召開祈願神樂。7月7日,北政所夫人以太閣的名義捐獻黃金五枚給三寶院為其祈福。
雖然她和身邊的人抱著僥倖心理,認為秀吉會再次康復,可是大多數人已經看出來,秀吉之死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8月1日這天,豐臣秀吉意外地恢復了意識,並且將德川家康召至枕邊,與之交談。8月5日,他在垂危中再度召集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等四位大老來到枕邊面授遺言,囑咐他們一定要照顧兒子秀賴。遺書中寫道:
吾子秀賴尚幼,敬懇輔教。我對秀賴十分放心不下,務請五大老撫養,以至於成人。神明佑之。此致。
慶長三年(1598年)的8月18日,秀吉在伏見城內自己的居所陷入昏迷狀態,到了夜裡,忽然張開兩眼叫道,「不要讓我10萬兵,做了海外鬼!」喊罷氣絕身亡,卒年63歲。
當時的日本上層武士有個習慣,就是臨死之前總要再說兩句,向活著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操和個性,這種傳統和中國古代文人詠詩明志的做法很相似。
豐臣秀吉也是如此,彌留之前寫下一首辭世歌:「隨露珠凋零,隨露珠消逝,此即吾身。大阪的往事,宛如夢中之夢。」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首絕命詩寫得很超脫,很有境界,但是我想,恐怕也只是在他將死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感悟吧。
豐臣秀吉一生做了兩件大事,一是結束日本戰國時代,二是領導統一后的日本發動了侵略朝鮮的戰爭。
對於日本這樣一個崇尚武道精神而土地資源卻相對貧乏的島國來說,制定向鄰國擴張、乃至「走向世界」的戰略目標是必然的。但是日本的戰略迴旋空間非常小,這就使得其擴張行動具有很強的冒險性,不成功便十有八九會成「仁」。
用「孤注一擲」來形容大和民族的這種性格是最恰當不過的,事實上在400多年後,日本又做了一系列勇敢的嘗試,並差點成功。因為「差了那麼一點」,大日本帝國最後的結局眾所周知,筆者在這裡就不重複了。
豐臣秀吉去世時通過遺囑,命令德川家康代替年幼的秀賴執掌行政(職責約相當於現在的總理),前田利家是二把手,居次,並成立了一個包括他們二人在內的由五個大老組成的最高決策機構,在它之下,又設置了「三中老」,作為調停機關。再下面又設有石田三成等人組成的「五奉行」,作為豐臣政權事實上的執行機關。
面對自己行將就木、兒子秀賴尚在幼年的不利局面,秀吉試圖用這種環環相扣的機制來保證豐臣家在日本的獨尊地位。可是,事情的發展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秀吉雖然是一代豪傑,但也只能顧得了身前事;在他死後不久,日本國內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德川家康通過一系列的戰爭,並配合以高超的政治手腕,最終消滅了豐臣家的勢力,取而代之。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當時的德川家康,作為危機內閣的最高首腦,還是很敬業的,他竭盡全力處理太閣殿下死後留下的爛攤子,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結束註定無法取勝的朝鮮戰爭,將軍隊撤回本土。要知道,一旦明軍和朝鮮軍得知秀吉死去的消息,則必定會加強兵力,嚴格封鎖海上各主要通路,如此一來,日軍隨時都有全軍覆滅的可能。
8月25日,德川與前田絞盡腦汁,終於確定了一個撤兵計劃,一方面在全國範圍內搜羅船隻,由九州出發前往朝鮮;另一方面派出淺野長政、石田三成、毛利秀元組成的特使團先期渡海,傳達秀吉的死訊和撤退命令。並下定決心,如果形勢危急,就和前田利家一起,親臨前線指揮作戰。
其實在這個時候,明朝廷已經做好了大打出手的準備,在東征軍入朝作戰的同時,曾由廣東總兵童元鎮率領著一支龐大的艦隊,集結在浙閩沿海一帶,如果朝鮮戰事吃緊,即直接殺向日本,開闢第二戰場。當然,隨著日軍後期在朝鮮的迅速潰敗,這個戰略設想並沒有真正付諸實施。(見《明史-童元鎮傳》)
歷史不可能重寫,但我們可以想像以明水師和朝鮮水軍的實力,在正常情況下登陸日本應該是可行的。最關鍵的是在丁酉之役中,以萬曆皇帝為代表的大明領導層一改壬辰役時的「招安」心態,作戰決心異常堅定,不惜一切代價要打贏。這樣一來就註定了即使豐臣秀吉不死,日本也一樣會輸掉這場戰爭,而且會更慘。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秀吉之死,究竟是誰更應感到慶幸,尚不好說。
再說豐臣秀吉的死訊傳到朝鮮,正在和明鮮聯軍苦戰的日軍各據點守將都大吃一驚,隨即意識到事態嚴重,並制定了撤退計劃。
由於行動隱密,加藤部隊順利撤出朝鮮,島津部隊也準備撤退。而小西行長被聯軍圍困於順天,仍陷入苦戰之中無法脫身。
豐臣秀吉的死訊也很快被聯軍方面得知,10月27日晚間,從王京快馬送來邢玠的密信,王士琦心中疑惑,趕緊找來劉綎,二人拆信細細看罷,半晌,同時放聲大笑,帳外十幾名旗牌官和護兵聞聲紛紛跑到帳門口向內窺望。
劉綎回頭看見,大聲招手道:「來人啊,給我擊鼓,請各營主將都到中軍議事!」旗牌官傳令下去,12名中軍官縱騎四下飛傳,不多時,明鮮聯軍各營主將紛紛來到中軍大帳,兩廂站立,竊竊私語著,不知有何緊要軍情深夜傳眾人前來。
點卯完畢,劉綎拿出信攤到帥案上,微笑著說道:「告訴大夥一個好消息,倭王平秀吉(即豐臣秀吉)已經死了!」
「倭王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哪裡來的消息?」眾將面面相覷,一時間驚訝萬分。
劉綎哈哈大笑,一拍桌上的信箋道:「就在方才,我和王大人接到邢總督的快馬急信,內中詳言福建都御史金學大人向朝廷奏報,10月初,我國海外僑民許儀從倭國冒險偷渡回來,說在8月份的時候,平秀吉就已經死了,留在朝鮮的倭兵俱有歸志。經過金大人反覆盤查,認為這個消息很可靠;而且退一步講,就算倭王未死,似乎也已病入膏肓,倭國現在是群龍無首,一片大亂啊!」
「太好了,這廝早就該死!」
「這平秀吉野心勃勃,妄想征服天朝,因他一人之念,殺傷了多少生靈,想不到卻也有今天,真是報應!」
「說的正是,倭王一死,群倭定然驚慌失措,正可趁此良機猛攻倭城,將其一舉殲滅之。」
「大帥快下令攻城吧,莫要放走了一個倭賊!」眾將大喜,紛紛請戰。
劉綎雙手按了按,示意肅靜,然後從容說道:「各位,且聽我一言,當初咱們定下這圍城打援的計策,就是算準了敵人在海上運輸線被切斷的情況下,會陷入進退兩難之境,到那時我軍海陸夾擊,當可穩獲成功。現在倭王殞命,著急的不是我們,而是被重重包圍的倭賊,所以我認為,如果現在發起猛攻,敵人情急拒戰,定會給我軍造成很大傷亡。」聽他這麼一講,眾將都是暗暗點頭,覺得言之有理。
劉綎環顧帳下,接著說道:「倭賊擅長築城死守,但是他們遠渡重洋,就地補給不易,而且海戰能力極差,敵人的這些弱點,卻正是我們的優勢之所在。各位想想看,敵人已經是瓮中之鱉,我軍圍得越久,取勝的把握也就越大,既然如此,現在為什麼又要急於攻城呢?」
「那麼,依大帥的意思,我們應該怎麼辦?」參將楊紹先問道。
「前後夾擊,關門打狗!」劉綎語氣堅定地說道,「陸上以強兵圍城,水師封鎖住順天灣,然後誘敵先動,爭取在野戰中將其殲滅!」
與此同時,在海上,聯軍指揮部也制訂了周密的作戰計劃::一、聯軍水師主力由古今島向前推進,前出到左水營、玀老島以東海面,共計戰船350艘;二、在左水營建立基地和聯合軍事指揮所;三、以水師副將陳蠶,游擊張良相,朝將李莞率100戰船佔領貓島,封鎖光陽灣,截斷小西行長所率第二軍的退路;四、以參將陳策、游擊季金、朝將朴仁老率戰船50艘在露梁海峽及其以東海域巡邏,監視泗川、南海、固城各地日軍動向。
部署完畢,陳璘冷峻的面孔上顯露出了一絲笑意,對朝鮮水軍三道統制使李舜臣道:「李將軍,現在我軍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如果倭賊敢從海上逃跑,咱們就給他來個迎頭痛擊。」
「是啊,只有把這些豺狼都消滅掉,才能對得起這七年來死難的英靈。」李舜臣感慨地回應道。
自從壬辰倭亂那年開始,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李舜臣在陸軍節節潰敗之際獨自撐起抵抗外侮的重擔,其間經歷了多少戰鬥、多少艱難,甚至蒙冤下獄,險些死在自己人手中;但這些都沒有動搖他衛國的忠心,現在終於要看到勝利的曙光了,怎能不感到振奮,感到激動呢?
想到這兒,李舜臣再也忍不住,一剪衣袖,單膝跪在陳璘的面前,陳璘連忙雙手托住他的臂肘,詫異地說道:「將軍為何如此?有話好說,快請起!」
李舜臣不肯起身,顫聲道:「陳元帥,在兇猛的倭兵面前,我小國軍民能夠堅持抗戰7年而不投降,完全是因為有著天朝的相助,只要想到天朝將士們與我軍並肩奮戰,即使時局再困難,我們也能咬牙挺過去。為了家國再造之恩,今天請您受我一拜!」說著就要叩首。
「將軍言重了!」陳璘使勁把他拉起來,心中大受感動,道,「李將軍,你我兩國唇齒相依,危難之際理應出兵援助,即使要謝,也應謝我天朝皇帝,陳某一介武夫,何功之有?再說你國水軍素來精銳,我軍只是配合行動,最終剿滅倭賊還需仰仗將軍之力。」
朝鮮水軍當年號稱8萬之眾,但自從李舜臣蒙冤去職后,這支強大的水軍力量在慶長之役初期幾乎被日本水軍全殲,後期雖然全力恢復,限於時日也只達到了兩百來艘戰船,五至七千人的水平,其中板屋船(大型戰船)只有幾十艘;而明軍戰船數量多,戰鬥力也強,比如說壬辰役初期在日軍面前大顯神威的朝鮮龜船,如果遇到了普遍裝備千斤佛郎機炮的明軍戰船,後果不言自明。
李舜臣知道要想與日軍全力一搏,眼下發揮主要作用的還是明軍水師,陳璘所說配合作戰云云,只是一種謙遜的說法;但身為聯軍主將的陳璘,在這些天的共同作戰中卻能處處表現出尊重他這位小國將軍的態度,實在是讓他感到欽佩,當下慨然道:「陳元帥,難得你這樣看得起末將,其實末將也很敬佩元帥的為人,說心裡話,戰敗倭賊后咱們各回本國,再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我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元帥答應。」
「噢?將軍請直言,只要陳某能夠做到的,一定義不容辭。」陳璘趕忙說道。「我想和元帥結為八拜之交的兄弟!」李舜臣堅定地說道。
陳璘聽了這話,望著他啞然不語,李舜臣見狀面露失望之色,黯然道:「元帥不肯也罷,這只是我的一己之念,唐突出口,倒讓您見怪了。」
「李將軍!」陳璘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他,笑著道,「請你不要誤會,我方才只是想,陳某做為奉命出征的將領,若是與他國將帥私結恩義恐怕日後會遭人責難,可是人生難得一知己,戰陣之上能否保全性命尚且異數,又何苦去在乎別人說什麼呢?既然將軍看得起陳某,那麼今天咱哥倆就在這帥船之上對海發誓,結為兄弟!」
「好啊,讓倭賊的鮮血染赤大海,來作為我們盟誓的見證吧!」李舜臣大喜,兩位將軍四手緊緊相握,心中涌動著鬥志與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