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地老天荒-紓宣撫番外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紓宣撫番外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再也看不見爹和娘的影子了。在我滿手都是血的在他們身邊哭泣的時候,我沒有哥哥,沒有弟弟來安慰我。我就獃獃地站在那裡,聽著耳邊的風聲一直一直吹著,彷彿永遠都吹不完。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不會再哭了,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乞討,偷盜,搶東西……我不記得我幹了多少這樣的事情,抓住了就被人毒打一頓,抓不住就好歹把日子過下去。

直到我第一次見到她,我的師傅紓明月。她溫暖素凈的笑容像仙子一樣,我仰頭看她,她柔聲問我是不是恨到了想殺人。我想她看到我方才被人抓到時的狼狽,我高高地昂起頭,冷冷說道:「我不會殺人,我要讓別人去殺,我才不親自動手!」

她只驚愕了一瞬間,就彎下腰問我願不願意跟她走。我記得她眼裡的光芒,很溫暖,卻帶著絲絲絕望。我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絕望和希望會同時存在?

我遲疑了會,終於把手放她柔軟的手心裡。她靜靜笑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了我的母親,那個同樣溫柔美麗的女子。她會撫摩著我的頭髮,低聲喚我「素兒」。我的名字是李君素,一個象徵了大家閨秀身份的名字,也是曾經大學士李閱的女兒。可我的父親死在政敵的刺殺下,

可是,自從那一天以後,這個名字就已經與我一刀兩斷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李君素了,只有紓宣撫,那個永不哭泣的紓宣撫。

我學習劍術,拼了命去學。我學丹青,學樂律,學兵法……學一切能學的東西,因為從七歲失去爹娘的那個晚上起,我就告訴自己,我絕對不會在放棄任何東西,我絕對不要讓自己後悔。

我漸漸長大,師傅也慢慢老去。我常常看到師叔來看她,他會叫她「月牙兒」。每當這個時候,師傅眼中就會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哀傷,我知道,那是師傅不可觸碰的傷痛。

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時常昏迷過去,師叔握著她的手微笑,彷彿是幼時的兄妹。師傅她有時候會醒來,怔怔望著天,突然落下淚來;有時候卻在睡夢中低聲喃喃著「岳慎」的名字,蘇醒后就用錦被蒙著臉,放聲大哭。

我站她床前,看著她所有的喜怒哀樂。她哭,我陪她一起,她笑,我也一起微笑。

最終她生命到了盡頭,最後一刻她緊緊抓著我的手,咬緊牙關地要我永遠不要哭泣。她說她不希望我再走她重複的路,她要我在萬人之上,她要我看盡所有的風景。

她娓娓地說著她和岳慎的故事。那個男人是岳王啊,他就這樣放棄了我的師傅,放棄了愛情。我看著師傅又哭又笑,心裡的恨一點點的加深。我發誓,我要讓他比師傅更痛苦,我要讓他到死都不能得到解脫。

師傅把臉貼在我的手背上,溫濕的淚水滑下。我聽見她在唱我從小就熟悉的歌謠:「月如鉤,幾番冷揚獨清輝,攬盡人間愁。月如水,天階直下流不還,夢千年不散。月如霜,天地何敢傾其芒,涌大江之上。月如玉,花前獨酌神飛揚,此恨當無雙。」

明月無雙,我的師傅,才是天下最風華絕代的女子。

師叔來見師傅的最後一面,他在師傅面前跪下,掩面痛哭,彷彿就此失去了所有的眷戀,直到哭暈過去。他醒來以後就把帝王選擇者的象徵,那把帝王之匙交給了我。

觸手冰涼,我不禁想,難道我十年的苦心鑽研,就只為了這一把鑰匙嗎?

我看著師叔蹣跚而去,才回頭看師傅的睡顏。她面容沉靜,就此在黑暗中沉淪。我一滴眼淚都未落,只是冷眼看著,心裡卻有什麼東西剎那割捨掉了,空蕩蕩的。

那一夜,我離開了我生活十年的地方,我有我對這個天下的責任。我再也不想有人會同我一樣,從小流離失所,因為我的師傅只有一個,不會再有人去伸手挽救其他的孩子。

我最後一眼看著那座小小的院落,那是我曾經的家,我曾經唯一的幸福。可是我還是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冷風呼嘯吹過,颳得我臉頰生疼。

我離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殺光了當年害我家破人亡的人。長劍在手,血不斷地流下,我卻忽然覺得,其實我的手裡,空無一物。

我看到他眼裡的不甘,我輕笑。他一定沒有想過當年那個瑟縮的小女孩會成為現在殺人不眨眼的妖女。

我從來沒有覺得我的手段光明正大。如果事事磊落,我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屋頂上,那裡空曠寥落,只有星星為伴,可是這種感覺能更清晰地提醒我是誰。

在這個世界上,我永遠都是孤單一個人,直到我遇到昭元,這個和我一樣孤獨的男子。

和他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到什麼是溫暖。他大笑起來,彷彿是我生命里最耀眼的陽光。我躺在他寬闊的手臂間,安心睡去,夢裡依舊是師傅站在花樹下,溫柔微笑。

我為他出謀劃策,把沈家再度拉進宮廷鬥爭的旋渦里。我教唆岳慎,這個我這輩子最恨的人,謀反。我看到了我選定的天下之主,那個人他就算靜靜坐著,也有清冷的光輝從身上淡淡散開。

這個平靜的帝國,我會再度打開一個缺口,讓風雲再起。我承認我年輕氣盛,可我必須這麼做,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一個盛世,一個我為我愛的所有人創造的盛世。只要做完,就算死去,我也絕不會猶豫。帝王選擇者這個地位,是我的枷鎖,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掙脫,就像困在了這個牢籠里,永生得不到解脫。

戰火的蔓延,沈徽縷的死,我再也沒有辦法停手,我選擇的是最艱難的道路,我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哪怕足下踏著的是別人的鮮血和生命。

世上有座橋,叫做奈何橋。世上有條路,叫做不歸路。

而帝王選擇者腳下的,從來只有不歸路。因為無數人要為這個選擇奔赴奈何橋。

對於佑安,我是不無愧疚的。

這個孩子從孕育伊始,便染上了腥殺。

沒有人知道,當紓宣撫神般站在兩軍對壘前,在臨風挑眉間,在一箭天下名時,她的手在顫抖。是的,我剋制住身體的戰慄,卻無法抑止從腹中傳遞來的恐懼與鄙夷。

孩子,對不起。

你那麼粲弱的鼻息是不是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我知道,那是魔鬼才可以駕馭的魂魄,詭異且淋漓腥臭。

孩子,對不起。

你的十月成胎,伴隨了我掀起風雲的整個過程。我的謀划,或者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陰謀,我每每十指撫上腰腹,感受你的呼吸吐納時,生命的神奇美好體驗轉瞬便被罪惡感和深重的絕望陰霾掉。

孩子,對不起。

即使我早已決定不論男女均取名「佑安」,我仍舊無法自欺欺人地認為你會一生平安。一位母親如我,一位父親如昭元,註定逃不出權數殺戮的輪迴。

孩子,對不起。

我唯一對你無憾的地方便是將你帶到這個世界。即使它充斥著虛偽血腥暗算,你都應該來體驗下這跌宕莫測卻絕對瑰麗的人生。

「佑安……」我站在九重宮闕上,衣袂翻飛,廣袖招風,口中念的卻仍然是我那隨父親遠走異鄉的孩子。他的名諱,如罌粟花般令我著迷不悟。

眼前的盛世曠景,空前,也許絕後。承光延的政治才能本就無人懷疑無人能敵,他的治國文韜竟也脫穎卓然。山河清晏,百姓安居,庄禾豐產,國疆擴垠。這一切,不都是我畢生的追求么?不就是我存在的意義么?不就是我拋棄所有換回的么?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我心中的喜悅是酸楚辛澀的?我,不快樂。

美好的國家終究與己喜悲無關,我現在才頓悟。

我才明白,我不過一個凡人。我,沒有那麼高尚。不是眾樂樂則吾欣然。熱鬧與快樂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缺月疏桐,竹葉梅子酒,我婆娑著自己眼角唇邊的皺紋,想念起一個人,想當面問他一句:「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哂笑,早已物是人非了。否則,以昭元的性子,怎會留我一人對影成三人?

我念咒般呼喊著你,在天涯的你,如果聽到,請一起舉杯,同邀月可好?

一襲白衣玉帶,白的這樣蕭瑟,蕭瑟的我幾欲忘記你,忘記我們的過去,忘記我也曾開懷朗笑,忘記我原來遇見過你——承、昭、元。

「承昭元!你在哪裡?!」霎時,我淚如泉湧,仰天慟哭。你和我們的佑安在天下的哪個角落生活,為何三十載光陰我都尋不到你的影蹤音信?!

抬頭望天,卻一陣霹靂,急雨驟風,直直打在我的面頰,生痛,麻木。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罷,罷,罷。

走了,都走了。

獨留我一個人,守著這份天下昇平到宇宙到洪荒,到天荒到地老。帝王選擇者,註定孤獨。

「師傅,下雨了,您還是隨我回閣吧!」濃密雨簾中衝過一人,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一身錙衣,黑髮長束,眼波流轉間頗有當初沈徽儀的風韻。

「止殤,你還記得我為何收你為徒嗎?」我轉頭看見了雨中自己銀色的長發,晶瑩閃爍。

「記得,因為您說徒兒很肖您的一位故人。」年輕的止殤說道。

「那你要不要聽她的故事呢?」我倚著她,任她扶我走進一旁的竹樓。

「止殤想聽,很想。」這個女孩笑起來和我不同,她的笑沒有我曾經的熱情,卻真摯純凈。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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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亂之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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