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逢
長今誠心誠意地幫助長德,對醫術也漸漸熟悉起來。曾經摘洗過蔬菜的手打理起了藥草,曾經料理過食物的手撫摩起了患者的身體。夜晚則遍讀各種醫書,豐富理論知識,接觸各種各樣的病例。
長德對與毒草和蠹蟲解毒問題造詣頗深,擅長治療蛀牙和瘡疤。她的醫術逐漸流傳開來,濟州監營里每天都擠滿了前來看病的患者。
為了給地方百姓治病,太祖曾頒布法令,每道設立一處醫院,並設置醫生和葯夫。當時最重要的職位是「教諭」,教諭不但對所屬醫生和負責採藥的葯夫進行指揮和監督,還要負責開採藥材,對藥材加以識別並上繳。成宗九年,葯夫改為藥材專職人員,實行世襲制度,並廢除雜役。上繳后剩餘的藥材留在監營中,用於民間治療。該制度尚未在濟州地區紮根,長德在這裡既是判官的小妾,同時擔當醫生和葯夫的職責。
擅長治療蛀牙和瘡疤的長德,其醫術不僅在濟州島廣為人知,甚至遠到漢城也都家喻戶曉。長德在治療蛀牙時以銀簪為工具,這點也是聞名遐邇。銀是一種非常有用的金屬,可以檢查是否含毒,並且能夠殺滅細菌。然而能把戴在頭上的銀簪作為治療工具,其機智和靈活不能不令人咂舌嘆服。
第二年春天,接受漢陽士大夫的邀請,長德遠赴漢陽為人治病。長德不在的時候,患者仍然連日不斷。於是長今開始獨立治療,儘管有些緊張,不過憑藉這段時間學到的醫術,仍能從容鎮靜地應付。
因為牙痛來看病的大多是老年人,其中大部分已經嘗試過各種民間療法,口含食鹽或蔥根、煮熟黑豆吸豆汁、在車前子葉或菊花葉中加入食鹽碾碎后含在口中等等,往往不能奏效,所以不得不找到這裡。他們經常服用短效的鎮痛劑,而且大多都是沉積多年的老毛病,癥狀十有八九都很嚴重。
有一天,來了一位老人,頭痛得都不想活了,她說如果治不好就把她殺死算了。她的癥狀很像厥逆頭痛,很可能是由牙痛引起。長今先檢查了她的口腔,奇怪的是牙齒非常結實,那就不得不懷疑是胃腸病了。頭痛往往是由水分代謝異常引起,如果胃的狀態比平時差或者感覺噁心,常常會出現頭痛或眩暈等癥狀。
「平時吃飯正常嗎?」
「沒有吃的,吃不上飯。」
「消化呢?」
「我只吃鳥食那麼點兒飯,還有什麼可消化的?」
就是這麼一位吃不上飯的老人,身體卻很健壯。另外,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容易營養不良,可是她的牙齒卻很結實,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長今心生疑竇,便向老人家的兒媳婦打聽老人的養生之道。她非但不是吃不上飯,而且食慾相當旺盛,經常連孫子們的飯菜都搶了吃,還悄悄把食物藏起來躲進被窩裡咯吱咯吱地偷吃,所以她經常消化不良。從她小便量少來看,一定是胃裡積滿了水。
長今給她開了五靈散的處方,也就是把澤瀉、赤茯苓、白朮、豬苓、肉桂等五種草藥按比例混合。既能排出胃中積水,又可以消除腎臟和心臟疾患引起的浮腫,很適合老人的病症。
後來,老人再次來到這裡,說她的頭痛奇迹般地好了。終於從折磨她一生的頭痛中解脫出來,老人不再煩惱,心也放寬了,她的兒子和兒媳婦無比興奮。老人的兒媳婦對長今的醫術讚不絕口,連連稱謝不已。長今難為情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羞得臉都紅了。
經過了這件事,長今的名字也開始在濟州地區膾炙人口了。長今變得沒有時間做飯和洗衣服了,鄭氏的牢騷越發多了起來。判官允許她專心行醫,但是長今心裡總覺得對不住鄭氏。
終於有一天沒有患者,長今想挑龍泉水,就去了海邊。她在山下度過了童年時代,從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九重宮闕的陰影之下,所以她沒有機會看見大海。最初她只是很驚訝,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蒼茫而遼闊的事物,但對大海沒有什麼好感。
不知不覺她已經很久沒到海邊去了,不知為什麼,長今的心裡竟然產生一種急切的期待,她已經喜歡上大海了。原以為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沒想到她容納了大海,容納了新的人,容納了藥草,這一切都讓她無比驚訝。失去之後變得空曠的心胸,越來越寬闊了,好象一切事物都更容易進入了。
大海光滑閃爍就像新鮮的海帶。海天相接的地方,晚霞彤紅一片。耽羅(濟州島的別名——譯者注)意味著幽深遙遠的島國。同為朝鮮領土,卻要賦予它一個「國」的名字,可見它是多麼的遙遠。
「長今啊,長今!」
鄭氏焦急地呼喚長今。看她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找自己,一定是來了急病人。
「從南邊村莊里來了個男人,說他母親快死了,鬧哄哄的沒完沒了。」
「鬧哄哄?」
「他說要是不把醫女找來,就要跟我拼個你死我活。」
於是,長今跟隨那個男人去了很遠的村莊。路上一問才知道,男人的母親是一名海女。海女長年在潛伏在深海,屏住呼吸進行水下作業,高強度的水壓加上缺氧,容易患慢性頭痛、耳背、耳鳴、胃腸疾病、神經痛、關節炎等,另外由於風大濕氣多,咳嗽和氣喘也很常見。
男人的母親是「大上軍」,僅在水下工作的時間就有五十年了。從「兒童上軍」開始就從事水下工作,經過下軍、中軍、上軍,最後才能做到大上軍。
聽說男人的母親因臃腫而痛苦了許多年。臃腫,即膿腫,對於濟州島上的人來說,這就跟寄生蟲疾病一樣,都是最常見的疾病,寄生蟲疾病起因於天氣的溫暖和潮濕。看上去她疼得很嚴重,好象已經耽擱很久了。
以水煎熬韓信草或當歸的根,以及龍葵或鴨跖草的整株,這種藥水塗抹在患處,腫脹即可消除。或者把生綠豆磨成碎末敷於患處,或者用煮香菇的水擦洗患處,均可收到明顯效果。等到病情嚴重時,不但表層腐爛,裡面也隨之腐爛,生死就很難預料了。所謂「臃」,就是堵塞不通的意思,也是不調和的結果。腫氣來源於五臟六腑的不協調,如果生氣發火,原有的腫氣就會加重,問題就出自「火」。對於男人的母親這樣一個與水如此貼近的人,說她火氣旺盛好象有些牽強。但她只能在陸地呼吸,一到水裡就屏住呼吸,所以身體患病也不難解釋。
濟州島的每座神堂里都供奉著海女神和龍王神,這是一種專門保護人們不受皮膚病困擾的神。很多人相信祈禱之後就會好轉,所以往往耽誤了治療的最好時機,從而使病情加重。在供奉海女神的祠堂里,有一種供奉祭飯並在飯上放一個熟雞蛋的風俗。這是人們美好的心愿,希望皮膚能像剝去蛋殼后白皙光滑的淡清一樣整潔嬌嫩。
大上軍的後背上膿瘡突兀如山。患處有火,就意味著有膿。開始時輕輕按壓該部位,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如果用力按下去,她立刻高喊道「要死了」,便昏厥過去了。
「膿腫好象淤積得很深,看來得切除才行。」
「切除?把肉切掉?」
大上軍聽說還要切開皮肉,禁不住大驚失色,不願再聽下去。動彈不得的大上軍纏著兒子去向海女神祈禱,還說寧願貼鮑魚貝。
「鮑魚貝是什麼?」
「一種斗笠狀的貝,這個地方隨處可見。鮑魚貝習慣緊貼岩石,必須用刀才能摘下來,粘得很緊。把鮑魚貝摘下來以後貼在膿瘡上,吸力非常大,聽說能消除膿腫。」
「那也只是臨時性的方法。膿腫可能分佈於五個部位,即頭部、耳根底部、眉毛、下顎、後背等,這些部位的膿腫都有可能置人於死地,如果不徹底清除,深處的化膿早晚會擴散到內臟器官。」
儘管如此,大上軍還是堅決不肯切除。母親的糾纏弄得兒子焦頭爛額,最後他只好威脅母親說,如果她不接受治療,自己就離開這裡到大陸去。無奈之下,母親這才乖乖地同意治療。
長今叮囑自己一定要冷靜。到現在為止,她連針灸都沒試過,更不用說切除患處了。長今的刀功倒是熟練,可惜這次的對象不是食物,而是人的皮膚。至於治療方法,也只是在書上看過,還從來沒有真正試過,心裡就更擔憂了。
先在膿瘡上面以放射狀切開八道,然後擠出膿水,針灸兩次。膿水擠出來了,好象可以鬆口氣了,可是患者痛苦得要死要活,等到切除手術結束時,三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如果不清除餘毒,容易有膿水流出或者妨礙縫合。長今便用石硫磺進行煙熏,離開了那裡。
外面天已經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長今有些後悔拒絕男人送她的提議了。沒有星星,飄飄忽忽的雲彩遮沒了月亮,若隱若現之間加重了陰冷感。風平浪靜之後,霧氣升騰,大海顯得陰森森的,海那邊甚至傳來一種從未聽過的奇怪聲音。
長今好像被人追趕似的加快了腳步,眼睛總朝大海那邊張望。她暗暗叮囑自己不要往那邊看,眼睛要直視前方,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當她回頭看時,月亮正好脫離了雲彩的遮蓋,月光無聲地傾瀉在海岸上。一艘大船悄悄駛來,不一會兒,無數個黑影子蜂擁上岸,闖進了村莊。
監營里平靜一如往常。長今直接跑到判官住處,叫醒了判官。
「倭寇闖進來了?」
判官大吃一驚,磨磨蹭蹭不知如何是好。他剛上任不久,所以更加摸不著頭緒。倭寇士兵們都聚集過來了,他這才下令點燃烽火,吹響號角。
濟州島地區常有倭寇入侵,世宗大王在位期間,安撫使韓承舜就已經創立了烽火制度,形成一套完整的警備和保護體系。海岸線一帶構築沿邊烽火,山峰上面也配置烽火,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可以及時通知濟州城以及其他各鎮和各防禦所。
然而烽火畢竟只是一種依靠肉眼的聯絡方式,在天氣惡劣的情況下傳達信息就會相應減慢。那天夜裡就是這樣。通過吹號角和點烽火相互傳遞信息,然後進行水陸合作擊潰敵人的計劃失敗了,原因就在於該死的夜霧。
敵人越過西歸鎮,逐步佔領了各個村莊。曾在三浦倭亂時展開過熾烈戰鬥的村莊也束手無策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倭寇侵入。四天之後,防禦線徹底崩潰的濟州監營落入敵手。
村莊被焚燒,居民慘遭殺戮。看著就讓人倍感親切的漁網、屋頂和穀倉,以及榧樹林,統統陷入了烈火。長今驚呆了。好容易才在這裡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力量,可是所有一切轉瞬之間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她自己,孤獨比死亡更恐懼。她開始害怕自己了,害怕每到一處就引發災難的自己。
那些熟悉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有的被監禁。倭寇需要人來服侍,所以只放了長今和鄭氏。例外的只有刑房,他加入了敵人的陣營,表示要為敵人賣命。他比倭寇還要心狠手辣。
「他們心情稍有不好,就會揮刀殺人,所以呢,你們必須做出可口的食物!」
非但不能給受傷士兵療傷,還要為倭寇做飯做菜,想到如此無奈的處境,長今真是鬱悶至極。
倭將根本就吃不下飯,開始以為是不合口味,沒過多久就發現他患了重病。果然,他開始傳喚島上最高明的大夫,卻沒有一個大夫能活著回家。因為他們不但治不好倭將的病,竟連病名都不知道,所以被當場砍頭。
沒有大夫可叫,現在就連普通百姓也倒霉了。
「大事不好了!倭寇說如果再找不到大夫,他們就過一個時辰殺一個人!」
長今和鄭氏一起呆在廚房裡,刑房大呼小叫地跑了進來。
「一個時辰殺一個人?」
「是啊,是這麼說的,他們可是說到做到的。」
「大夫現在都死光了,到哪兒去找啊?」
「什麼都死光了,不是還有一個嗎……」
刑房越說越含糊,他的眼神讓人毛骨悚然。長今猛然間大聲喊道。
「討厭!」
「現在不是你討不討厭的問題,他們可說了,一個時辰殺一個人?」
「我不能給倭將治病!就算我願意,可那人身為首長,他會同意我一個小小的醫女給他治病嗎?」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馬上就咽氣的人了,還會介意這些嗎?」
刑房之所以懇求長今,卻不是為村裡人的性命著想,他想立個大功。長今心裡沸騰著難以抑制的厭惡和敵意,她真想朝那張猙獰的面孔吐口唾沫。
「如果你誓死不從,那我也沒辦法……不過我想,他肯定會從最近的地方尋找祭物吧?」
刑房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鄭氏,鄭氏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給你點兒時間,好好想想吧!」
長今握緊拳頭瑟瑟發抖,真想殺死那個假裝咳嗽著走出廚房的刑房。鄭氏的眼神中夾雜著憤怒和恐怖,她表情複雜地望著長今。現在,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倭將的牙床腫得厲害,而且已經裂開,還流了很多血,皮膚到處青一塊紫一塊,關節充滿了水氣,脈搏跳動無力,身心疲勞。由此看來,他的病情已經擴散到腎臟。如果不及時治療,早晚都要死於腎功能衰竭。
「這是船員們的常見病。」
刑房充當翻譯。濟州島距離大馬島很近,島上很多人都會講日語。
「病名叫什麼?」
「壞血病引起的心力交瘁。在長期的航海過程中未能攝取足夠的蔬菜和水果,從而患上了壞血病,耽擱日久便誘發了腎臟合併症。」
「能治好嗎?」
「如果用陳皮或青皮、柿子葉治療,壞血病遲早會好。現在的關鍵是治療你的急性腎功能衰竭。」
「我沒時間在這兒耽擱,如果兩天之內你還不能治好我,我就摘下你的腦袋!」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
倭將哈哈大笑,笑得腰都彎了。他突然停下笑聲,狠狠地盯著長今,那目光威力無比,彷彿不用刀也能殺人。
「如果你拒絕為我治療,我砍下你的頭就行了。你以為我會拿性命跟你這個賤女人談判嗎?」
「你砍吧!」
「什麼?」
「很久以前我早就死過一回了,你以為我還怕死嗎?」
倭將以他殺人的目光瞪著長今。本來讓個女人給自己看病就已經夠恥辱的了,他當然不願以首長的身份與女婢談判。
「好!你有什麼條件就說吧……」
「把船上那些人全部釋放,不得傷他們一根汗毛!」
「一個婢女想得倒不少!好!不過,如果兩天之內你治不好我的病,不僅你,這座島上所有兩條腿的動物統統都要被帶走,撕成肉片!」
「所謂急性腎功能衰竭,就是排泄和調節功能低下,無法逐漸恢復。流向腎臟的血液被阻塞,儘管腎臟尚未發生病變,也會因尿量減少而引起血症。兩三天過後排尿量會逐漸增加,但也只是暫時現象,不能說明腎功能已經恢復,在排尿量穩定之前,需要同時採取輸液療法。」
「治不好就殺死你,你沒必要講這麼多。」
「雖然你殺害我的同胞,搶奪我們的土地,但是現在你成了我的病人。醫生和病人之間如果不能交流,即使採取治療,見效也不會很快。」
長今無所顧忌地說完要說的話,倭將似乎也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不停地點頭。
「那麼,我先出去尋找針和藥材。」
青皮和陳皮長今都曾經見過,但是柿子葉她就不敢肯定了。以前聽說菠菜對治療壞血病很好,可是菠菜是耐寒性強的作物,很難在濟州栽培。她腦子裡滿是這種想法,正要出去,突然有個粗重的聲音使得長今停了下來。
「你不是說你不怕死嗎?那麼你怕什麼呢?」
「……我害怕失去周圍所有的人,只剩下我自己……」
好象就是這座島,結果不是;好象是那座島,結果也不是。海與天相接,任憑你怎麼走,卻依然走不到盡頭。聽說濟州島就在水平線那邊,然而水平線總是悄悄地溜走,急得他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從釜山浦一路追隨的海鷗還在頭頂盤旋,令人眩暈。政浩心急如焚,不時低頭俯視船舷。戰船所過之處,黑黢黢的大海吐出白色的泡沫沸沸揚揚。
政浩多次上奏疏稟告長今的情況,但朝中沒有人採取措施。最後,他也被調到漢城府任了個閑職,脫離了吳兼護的視線。漢城府負責漢陽地區的行政事務,是三法司之一,與刑曹、司憲府共同行使司法權。只是坐在漢城府文案前面管理戶籍的事務,實在不適合政浩。
此時,慶尚道和全羅道一帶倭寇頻繁侵擾,這對政浩來說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朝廷重新啟用政浩,並任命他為討捕軍從事官,派往釜山浦。政浩動身離開漢陽時,關於今英蒙受聖恩被冊封為從四品淑媛的消息正傳得滿城風雨。
政浩之所以願意前往釜山浦,就是因為釜山距離濟州不遠。
自從釜山浦、乃而浦和鹽浦三港允許日本人經商、居住以來,倭寇的數量如雨後春筍般劇增。負責交易和接待的朝廷漸漸難以控制倭寇的活動,為之痛恨不已。
本來只有60名日本人,到世宗末年卻激增至2000名。他們漸漸變得傲慢,並且肆意踐踏朝廷規定。在鎮壓倭寇的過程中,倭寇與官吏之間的衝突頻繁發生。中宗即位之後,開始對倭寇嚴加監視。1510年,命令對馬島主宗貞盛帶領三浦倭人離開,同時全面監控日本船隻。
三浦的倭人對此不滿,發動了三浦倭亂。如果將從對馬島遠征來的暴徒計算在內,總共有四五千人。他們攻陷乃而浦和釜山浦,擊破了熊川防線。朝廷立即任命黃衡和柳耽年為慶尚左右道防禦使,一舉擊潰了倭寇的進攻。三浦的日本人都被驅逐出去,朝鮮和日本之間的交易一度中斷。
日本足利幕府三番五次要求重新建交,並簽訂了壬申條約,兩年後開放了乃而浦。此時仍然附加了許多苛刻條件,比如日本人不得在三浦定居,限制貿易船歲遣船的數量等,日本人頗為不滿。同年九月,中宗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對馬島主關於增加歲遣船數量的要求。
正式的貿易活動受到制約以後,倭寇們燒殺搶掠的氣焰更為囂張。政浩接受命令到釜山浦執行任務后,一直在尋找去濟州島的機會。他也只是想過去看看,確定她是否還活著。只要能親眼看見她還活著,就算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面,政浩也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想不到幾天之前,政浩突然接到朝廷的命令,說濟州島形勢危機,要求他前往濟州島觀察動靜。
船一刻不停地前進,而站在甲板上的政浩卻急得直跺腳。相對於他們分別的時間來說,船的速度的確是太慢了。
船快靠岸時,天色已黑。趾高氣昂地在碼頭上緩緩移動的分明是日本人,直覺告訴政浩,這裡一定出事了。
「倭寇好像已經佔領這座島了。船先不要靠岸,就在附近漂一會兒,觀察動靜,看看倭寇把船停在哪裡。看見烽火后立刻向這邊會合,不得耽擱。還有,你們兩個回去求援。我馬上換便裝,到濟州監營里打探一下。」
政浩做完指示后,把手下士兵留在船上,獨自跳入大海。去往監營的路上,耳聞目睹的情景比想象中更殘忍,到處都是殺戮的痕迹,每個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村莊里很多地方都被火燒過。在狼狽不堪的廢墟里,長今是否平安,政浩暗暗擔憂。
政浩的心都要抽緊了,而長今的確是安然無恙。倭將病情有了好轉的跡象,首先牙床不再出血,排尿量也逐漸趨於穩定。
「我會遵守約定,把俘虜全部釋放!」
長今將信將疑,看來倭將還是打算遵守約定。長今終於鬆了口氣,原來可是惴惴不安,萬一倭將病好之後不釋放俘虜那該怎麼辦呢。
「明天天一亮就出發,你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我的病還沒徹底好嗎?」
「那怎麼樣……」
「你要跟我一起乘船離開。」
這可真是應了古人的話了:正入萬山圈子裡,一山放出一山攔!不,應該說是一島放出一島攔。雖然暫時可以免去一死,可一旦被帶到對馬島,她很快就會死在那裡。同為朝鮮國土,濟州島尚且如此遙遠,這次竟然要被帶往比這兒更為遙遠的倭寇的土地。
當天夜裡,長今想了很多很多。有一會兒她想到了逃跑,但很快就放棄了。島上所有的路都通向大海,要想逃跑也只能逃到龍宮裡去。長今還想到了殺死倭將。想來想去,始終沒有滿意的辦法。這時,她想到了自殺。
剛剛生出這個念頭,長今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兩件事,一是沒能為韓尚宮洗脫罪名,二是政浩的面孔。
「一定要回來,我等你。」
長今從懷裡取出三色流蘇飄帶。失而復得之後,這條三色流蘇飄帶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體,即便是換衣服或者洗澡,她也會把它放在距離最近看得見的地方。曾經救治過的武士不是李正冕,也不是別人,而是政浩……他保存了很久,一定也很愛惜,所以才在那一天,那個令人心痛的別離的瞬間送給了自己。
那天她帶著金雞回宮,情況何等緊急,然而面對一個將死之人她仍然沒有置之不理,而是到處奔波為他尋找草藥。活下來的人和救人的人,彼此都認不出對方,卻在重逢時彼此傾心,分享了離別的悲傷。無意中掉落的三色流蘇飄帶竟然奇迹般地回來,回到了主人身邊,而今天它卻讓主人難過得想哭。
天色漸明,拂曉將至。既然父親的遺物能夠回到自己身邊,那麼早晚有一天,自己也可以重回故園。長今緩緩地整理起了隨身物品。
倭寇的活動有些異常,而援軍到達最快也要兩天時間。如果倭寇已經出發,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了,他們掠奪百姓及監營里的財物肯定相當地多,說不定還會俘虜百姓做奴婢。卻又不能因此就把烽火點燃,否則只能白白葬送了士兵的性命。
政浩正注視著觀德亭的動靜,突然發現遠處山峰冒起了白色的煙霧。是烽火。可能是我軍的作戰信號。想到這裡,政浩心裡又泛起了希望之光。聚集起散布在島內的官兵,說不定就能夠奪回濟州監營。
果然不出政浩所料。即便被敵軍壓製得沒有喘息之機,卻仍有一名士兵逃了出來,駕船趕到麗水,與全羅左道水軍節度使營緊急派出的士兵一起,為奪回被搶走的村莊而一路進擊到了濟州監營。
當他們趕到監營的時候,卻聽到了長今被倭將帶走的消息。政浩喘息未定,便趕緊點燃烽火,與士兵們一起追趕倭軍。此時此刻,政浩只希望士兵們看到烽火能不顧一切地把敵船攔下。
到達碼頭時,手下士兵正與倭將帶領的人馬展開艱苦的戰鬥。看見這邊人數越來越多,敵人開始向大海方向緩慢移動。海岸上早就停泊了一艘小木船,等候接應倭將。後面有艘大船已經起錨,隨時準備揚帆遠航。
眼看形勢不妙,倭將翻身跳入大海。但他不是獨自一人,他把刀架在長今的脖子上,嘴裡還不住地罵罵咧咧。好象是誰敢靠近就把長今殺死的意思。政浩到達碼頭,倭將和長今乘坐的木船正要出發。政浩再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長今離去,這樣的傻事在海南碼頭有過一次已經足夠了。
趁著倭將的視線停在前面士兵的身上,刷地一聲,政浩向他射出一箭。正是夢中遺失的那支利箭。那箭準確無誤地射穿了倭將的脖子,倭將掙扎著想把箭拔出來,卻終於跌進了海里,浮在海面上。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墨綠色的海水。
「大人……真的……不是做夢吧?」
失魂落魄的長今得救了,她眼望政浩結結巴巴地說道。如果是夢,心臟不會跳得這麼厲害。
「我答應過要等你,可我等不下去,只好先來了。」
長今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政浩懷裡。
但是他們二人沒能並肩回去。牧使和判官難以擺脫御倭不利的罪名,便把一切責任全都歸咎於長今。長今被誣陷為給倭將治病,與倭寇串通一氣,被押送到漢陽義禁府。
當時朝廷正被「走肖為王」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不得安寧。以趙光祖為首的新進士派與以洪景舟為代表的勛舊派之間,意見不和,相互傾軋,釀成了慘烈的悲劇。
登基十年以來,中宗受制於反正功臣和官僚的壓力,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從前的戊午士禍和甲子士禍造成士林派慘遭殺害,儒學衰退,法紀為之喪亂不振,於是中宗大舉啟用曾遭排遣的新進士派。野心勃勃的理想主義者趙光祖就是在這個時候登場的,他主張實現以性理學為根本的理想政治,1518年從弘文館長官副提調一躍而升為大司憲。破除迷信、實施鄉約(朝鮮時代鄉村社會的自治法規——譯者注)、設置賢良科(朝鮮中宗時期由趙光祖提出的一種官吏選拔制度,為了選拔德才兼備的人才而進行的科舉考試——譯者注)等都是趙光祖的主意。
趙光祖只強調道家思想,凡是持異己思想的文人統統被他歸為反動派。他把勛舊派當成異己徹底剷除,他還極力實行無視現實的激進政策,這一切都埋下了禍根。所謂走肖為王其實是勛舊派意識到危機之後,為了尋求自身出路而採取的最後防禦,卻也只是拙劣而卑鄙的自編自演劇。
其時,洪景舟的女兒已經成為中宗的后妃,洪景舟便唆使女兒蘸著蜂蜜在後山樹葉上寫下「走肖為王」四個字。蟲子把樹葉咬碎了,只剩下塗過蜂蜜的粘稠部位。大王看見這四個字后,對於趙光祖的恩寵也就逐漸褪色了。「走」和「肖」合起來就是「趙」,「走肖為王」的意思就是趙氏稱王。
大王整天都為南袞、沈貞、洪景舟等勛舊派人士欲置趙光祖於死地的奏疏而苦惱,對於新進士派激進而排他的態度,大王也感憤怒,所以心裡就更加複雜。既不能殺,又不能坐視不管,問題就出在這裡。大王明知樹葉事件是有人故意捏造的,所以趙光祖不能殺,但若置之不理,朝廷又將過於混亂。
就是在這個特殊而敏感的時期,長今再次被關進了義禁府。當時有兩種截然對立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儘管俘虜的生命重要,但為倭將治病還是應該受到處罰;另一種意見認為長今幫助討伐軍掃蕩了倭寇,理應得到獎勵。政浩四處奔走,千方百計呼喚民心以廣造輿論。
長今對於重回義禁府的恐懼和震驚遠遠超出了對死亡的恐懼,韓尚宮死在這裡,父親也死在這裡,難道自己的命運也註定要終了於義禁府嗎?
有關「走肖為王」事件的奏疏讓大王疲憊至極,以至於只要是奏疏,他乾脆扔到一邊,看也不看。
「侵略濟州島的倭寇擊退了嗎?」
曾經鎮壓過三浦倭亂的中宗對倭寇事件格外關心。
「那麼,是誰立下大功呢?」
「閔政浩!」
「閔政浩?應該重賞啊!」
「殿下,擊退倭寇事件中立下大功的閔政浩提交了奏疏。」
閔政浩的奏疏得到了大王的關注,起到關鍵作用的是長番內侍。政浩呈交奏疏后,始終不見反應,乾脆找到長番內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政浩懇切地對他說,長今因為這件事被關進了義禁府,現在能救她的只有尚醞令監。政浩千叮嚀萬囑咐,懇求長番內侍務必想方設法讓大王注意自己的奏疏。
聽說是奏疏,大王立刻皺緊了眉頭,隨即轉換心情讀了下去。
「豈有此理!為了拯救百姓而甘冒生命危險為倭將治病,非但得不到賞賜,反而被宣判為通敵之罪,太殘忍了!通知義禁府立刻放人!」
「長今!哎呀,長今啊!」
看見長今,德九興奮地大叫起來。
「這些日子您還好吧?」
「好什麼好啊?自從你出事以後,我天天擔心,沒有一天好過。」
「哎喲,哎喲,撒謊臉都不紅,是誰好吃懶做,天天就知道偷酒喝了?」
「你這婆娘!你以為我想喝啊?我心裡著火似的,沒法子才喝酒的,我心裡上火!」
「喝了酒就涼了嗎?涼了嗎?涼了嗎?」
他們還像從前那樣無休無止地吵鬧,這時候長今才感覺自己真的回來了。從第一次跟隨訓育尚宮離開這裡,走了那麼遠的路,如今終於又回來了。掙扎了那麼久,苦苦煎熬了十幾年,最終還是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現在是要去宮裡呢,還是怎麼樣?你要是想付飯錢的話,就得多幹活兒。」
「你這個沒人情味的婆娘。孩子吃了那麼多苦好容易回來了,你也不想著給她補補身子,張嘴閉嘴就知道飯錢?」
「主要不是說飯錢……我是想幫她想想生存之道。」
「是誰說這裡是娘家,你是娘家母親了?」
「哦,誰說不是了?娘家母親就應該白給女兒吃飯嗎?」
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德九媳婦還是悄悄地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
兩天以後的上午,內醫院來了名醫官。德九媳婦讓長今蒸酒糟,她卻沒有心思,只是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長今靜靜地坐在平板床上,望著落在醬缸上的陽光,德九進來說有人找她。
「他說是內醫院的醫官,內醫院醫官怎麼會找你呢?」
長今的心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還以為是政浩來了呢,聽到這話頓時就冷靜下來。然而,當她看見安安靜靜站在大門外石牆下的男人時,剛剛平靜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
「大人!」
來人是鄭雲白。
「我聽說了醫女給倭將治好病的消息,很感興趣,一打聽才知道是你。這次又差點沒死吧?唉,不管走到哪兒,你都要惹亂子,跟從前一模一樣。」
「大人可不像從前了。聽說您已經官復原職,看來是戒酒了吧?」
「讓我戒酒?還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聽您這麼說,感覺您還跟從前一樣,真是太高興了!」
兩人站在外面,輕輕地說著笑著。身穿醫服的鄭雲白簡直判若從前,更加苗條秀麗的長今身上散發出濃郁的女人氣息。以前她像個孩子似的每天惹是生非,令人膽戰心驚,而現在的她已經成長為目光深邃的成熟女人了。鄭雲白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覺難為情,於是他換了個話題。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還沒想過……」
「也不能結婚,只能到死做個處女鬼了!現在又有了奴婢的身份,你可真是五毒俱全,什麼身份都有啊。」
長今蒼白無力地笑了。就算雲白不說,這也是滲透進骨子裡的事實。
「……以你現在的身份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成為正式的奴婢……」
說到這裡,雲白停下來打量著長今,彷彿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話究竟對還是不對,等到他的思想矛盾平息下來,他所說的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也更響亮。
「要麼成為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