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的故事
2000年春節,納斯達克指數攀過五千點大關。一向關心財經新聞的我已經很反感當時一片看漲之聲,逆向思維猶然湧起,於是僅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寫下了這篇《極夜的故事》。如今,美國股市已經熊了兩年多,這篇尚未發表的作品看上去也過時了。
不過,筆者仍然把它收在這裡,是因為它並非單純地預言一個股市的走向問題。它描述了人性本身:在一片渲囂之聲中,到底有多少人能夠保持獨立見解呢?從這個角度來看,美國人當時「納指過萬點」的呼聲和當年中國人「畝產十萬斤」的狂想之間,差別真的不是很大。
每天,有大約兩個小時的時間,東方天際那一成不變的黑色里會湧起一片霧朦朦的白光。那白光有氣無力,缺乏實感,遠不如頭頂蒼穹上美麗多變的極光壯觀。然而,哈莫弗斯特鎮的居民卻能夠從這片白光辯認出東方所在,因為那是太陽的殘輝。
只有在這個地球上最北的城鎮里,劉亞輝才感覺到幾乎無所不能的太陽也有軟弱無力的時候。極夜統治下,太陽象病夫一樣,竭力掙扎也爬不上地平線。作為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僱用的海洋科學工作人員,劉亞輝需要和同伴們在似乎沒有盡頭的極夜時生活半年時間,考察墨西哥灣暖流的最新變化。這裡便是墨西哥灣暖流的最後歸宿,正是暖流帶來的成千上萬噸溫帶海水,使得哈莫弗斯特即使在極夜裡,比起劉亞輝的黑龍江老家來說也冷不了多少。
劉亞輝仍然記得向北急駛的汽車是怎樣載著他跨過白晝和黑夜的交界線,一頭扎進黑暗中的。從那以後,他一直沒見到過陽光。他並不怕嚴寒,但極夜能破壞人的生物鐘,讓人變得慵懶,焦慮,甚至常常泛起絕望之情,恨不得動手撕開天幕,好讓陽光射進來。
奇特的自然環境向劉亞輝提出了新的考驗。不過,他對艱苦條件有足夠的適應能力。這要歸功於他的家庭。在他出生前和出生後幾年裡,他的父母任職於國內一家頗有實力的保險公司。穩定的高薪白領生涯給了他們充分的消費信心。他們用貸款買了房子,車子。然後,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災難突然降臨了,在席捲全球每個角落的2003年股災中,他們公司投入美國股市的上千億元資產灰飛煙滅。國家無力援救,只得任其自生自滅。劉亞輝的父母只好離開了那艘即將沉沒的金融巨輪,在三十多歲的年紀上開始了艱難的重新創業。
那時,他們通過首付及還款,已經擁有自己住所近二分之一左右的產權,而且自己的房產畢竟是個依靠。所以他們決定,無論怎樣省吃儉用,必須準時交納住房按金。於是,幼小的劉亞輝倒退過父輩生活的年代,象爺爺小時候那樣,生活在沒有電視、空調、冰箱的環境下。除了跑業務必須的電腦外,一家人不再有二十一世紀的任何象徵。還款進度表貼在中廳最顯眼的地方,讓劉亞輝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懂得生活的艱辛。那也是他刻苦學習的主要動力。課餘時間,劉亞輝需要貨真價實地去打工以貼補家用。父母反覆對他講,長輩們沒有條件幫他選擇工作環境,他必須能適應任何一種艱苦生活。
象每個艱苦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劉亞輝不僅適應力強,也頗能與周圍的人打交道。緩慢的時間周期令哈默弗斯特宛如一個中世紀的村鎮,生活穩定而缺乏變化,很少出現的外來者總能成為當地人關注的焦點。很快,劉亞輝就能夠吃冰冷的海豹肉,聽沉悶的北歐音樂,或者參加酒吧里的聚會。工余時間他會擠在泡吧的人群中,傾聽他們的家長里短。極夜到來時,酒店裡的這種聚會就象陽光一樣令人喜愛。下個不停的大雪封閉了公路,暫時與世隔絕的人們必須學會用各種方式打發著時間。
有時,劉亞輝也會打開工作單位的電腦,進入網際網路漫遊。第一站一般會去「挪威在線」門戶網站。據說二十年前曾有過名叫「雅虎」或者「美國在線」的巨型網際網路公司,但作為股市炸彈本身,這些巨物已經在2003年那場股市「核爆」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久,劉亞輝在鎮上發現了一個孤單的老人。他始終過著深居淺出的生活,幾乎從不和當地人來往。他是個外來戶。雖然也是白人,但體格上明顯沒有北歐白人那樣粗壯。他約摸六七十歲的樣子,臉龐雖然被歲月蝕刻得楞角鮮明,但仍然能看出幾分抹不去的雍容之氣,讓人覺得他曾有過非富即貴的過去。
劉亞輝最初注意起這位老人,是因為他經常到考察站所在的岸邊,望著大海發獃,整小時地凝視著漆黑的海水,直到雪花在他的身上塑成一個白色的輪廓。有一次在酒巴里,鎮上的居民告訴劉亞輝,他是一個外地來的大學者,聽說還得過諾貝爾獎金呢。劉亞輝付之一笑,不以為然。小地方的人見識少,科學類的獎金大概只聽說過諾貝爾一種,就套在了他身上。得過諾貝爾獎金的人怎麼著都應該生活在大學或科研院所里。
由於經常碰面,劉亞輝和這位老人由點頭到搭話,漸漸熟悉起來。老人似乎也很注意他這樣一個本地罕見的東方人。
聖誕節到了,漫天飛舞的雪花暫時停止了,居民們可以比較方便地串來串去。各處亮起的聖誕樹給小鎮上帶來了幾分喜氣。與世界上其它地方不同,這裡的聖誕樹整天亮著。就在這天漆黑的正午,劉亞輝又看到那位老人獨自在海邊漫步。看著他那孤單的背景,劉亞輝不禁生出一股凄涼的感覺。聖誕節就和中國的春節一樣,是合家團聚的時候。而這位老者依然獨自一人。
「您好,先生。」得到了老人和藹的回應,劉亞輝接著說:「冒昧地問一聲,您怎麼不和家人一起過節哪?」
劉亞輝等著任何一種不幸的答案。老人躇躊片刻,回答道:「謝謝您的關心。我的兒女是歡迎我去和他們團聚的,但我要履行一個諾言。」
後半句說得很含糊,差點被吞回去。他們沒有進一步的交談,劉亞輝從老人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悲哀。
晚飯的時候,劉亞輝帶著買好的糕餅、熏火雞和紅酒,敲開了老人的家門,對於老人詫意的目光他早有準備,溫言道:
「聽說您是外地人,我也是,我和您一起過個節可以嗎。」
老人點了點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光芒。他當然明白劉亞輝的用意。於是,簡單布置之後,小屋的中廳里飄起美食的香味。在老人的寫字檯上,劉亞輝看到了一塊精美的證章,那上面刻著他看不懂的一種字母文字。
「這是您獲得的獎項吧。」
「是啊,諾貝爾經濟學獎,2001年度的。」
老人的語氣很平常。劉亞輝卻嚇了一跳,他躲在老人的視線外,仔細看了看老人的表情,覺得他確實不象個騙子。
「抱歉,我對經濟學不熟悉。」劉亞輝說道。
「不熟悉更好,我沒有貨真價實的成就,應該被人們忘記。」老人的眼睛里仍然閃著光芒,這次,劉亞輝認定那是淚水。
「諾貝爾獎金應該給那些卓而不群的人。當初我接過證書時,我曾認為自己就是那樣的人,後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我只是人云亦云的平庸之輩。」
老人坐了下來,目光透過面前的牆壁,超越時空般地望著某些不存在於這裡的東西。劉亞輝安靜地坐在他對面。與其他年輕人不同,他愛傾聽老人們講過去的故事,並且將心神融化在這種傾聽之中。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全世界都陷在這場狂潮當中。瘋狂的中心在美國,在華爾街。美國的股市就象盛夏的氣溫一樣居高不下。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世界各地的人加入這場賭博中,他們瘋狂借貸,追求紙上富貴,象作遊戲一樣將點燃的導火索傳來傳去,樂此不疲。當時世界經濟普遍表現不佳,大量國外遊資沖入美國,拉高股價。每個人的眼前都只有虛假的繁榮。」
「當時,每年年底《財富》雜誌都要邀請世界上最出色的五十位經濟學家,對來年美國股市的總走勢作出預測。這個活動被國際財經界稱為『五十人俱樂部』。當時很有權威性。在狂熱氣氛影響下,五十人俱樂部中的大部分成員都樂觀地看待美國股市,認為它會沒完沒了地狂漲。他們說,互聯網經濟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物,無法用過去的經濟學去衡量。股市並非不創造價值,股市活躍意味著資產流通情況好。甚至有人寫出非常不負責任的文章,說美國經濟已經形成了永動機機制:人們從股市裡賺了錢投入消費,消費活躍使上市公司業績良好,促進股市上升,股民們因此又從股市中賺取更多的錢。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因為看到這類可笑的預言,才向股市中傾倒了自己的血本。」
幾乎每一年,我都發表悲觀的空頭觀點。我一再說明,那些被狂炒的網路公司沒有實際業績,不管互聯網經濟多麼新潮,總要有實實在在的業績作保證。一九二九年美國股市崩潰之前,人們也在狂炒與汽車製造有關的所謂『先進科技股』。靠憧憬未來支撐對現實的信心,這樣的蠢事你們中國人曾經在另外的領域裡作過,結果是人禍一場。歷史並非沒有預演過悲劇,只是大多數人沒有得到必要的經驗教訓。泡沫終將散去,價值終要復歸。大量國外遊資隨時會撤走,普通的美國公民將會象退潮時擱淺在海灘上的魚一樣可悲。」
「從一開始,象我這樣的空頭派在『五十人俱樂部』中就佔少數。美國股市年復一年地只升不降,使得一個又一個空頭派學者離開了這個陣營。這樣,到了2000年底,只有我和法國的呂松教授還在堅持自己的看法。第二年,道瓊斯指數又上漲了百分之十五,那斯達克指數的漲輻則兩倍於此。結果我終於動搖了,發表文章,認為此前一切傳統的經濟學觀點都應該扔到垃圾堆里,必須洗盡頭腦,接受全新的事實。我甚至認為,面對新的時代,我的經濟學知識與一個小學畢業生是一樣多的。而呂松教授則成為空頭派中的最後一人。他警告我說,美國股市崩潰在即,經濟危機將禍及整個世界。屆時,人類的經濟活動就會象處在漫長極夜裡一樣看不到光明。我則回應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將辭去職務,到極夜籠罩的北極地區去生活。」
「結果,2002年的美國股市又以與上年相仿的速度上漲著。呂松也不再堅持了。他告訴我,為了承認自己的錯誤,也為了追回前幾年固執己見帶來的損失。他在自己一直嘲笑的網路股上投下大筆資金。」
「然後,在狂潮的頂峰,紐約證券交易所將自己上了市。三天以後股市崩潰。那天,紐約上空彷彿炸響了核彈,所有的人都在瘋狂割肉退場。這個世界最大交易所本身的價值也一貶到底,結果成倍地加深了人們的恐慌。到那一年底,整個美國的財富貶值了三分之一,沉重的公私債務和對外赤字又使得經濟雪上加霜。巨大的經濟危機完全改變了這個國家的面貌。而那時,歐洲、日本和中國都還沒有作好接棒的準備,世界經濟一下子進入了真正的極夜。相比之下,這裡的極夜還是很可愛的,因為它會定期逝去。而世界經濟總量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都還沒有回升到2003股災之前的水平。」
這一切發生在劉亞輝五歲的時候,對經濟不感興趣的他以前從不追尋這些往事,不過有一件事留給他很深的印象。去年,當他們的海洋考察船駛過沖繩時,他的一個美國同事望著岸上久已廢棄的美軍基地黯然淚下。另外一個同事告訴他,自2003年股災以後,美國無力供養龐大的海外駐軍,沖繩軍事基地就是在那以後不久放棄的。
「我的好朋友呂松在最後時刻損失慘重,然後就失蹤了。無論是有形的資產還是無形的聲譽,他都在幾天內輸個精光。我確信他已不在人世了。在那個年頭,因為股崩而自殺根本算不上新聞。也有不少人把賬記在我們身上,認為我們濫用了自己的權威,誤導公眾,對災難的責任不可推卸。五十人俱樂部成員的名字上了不止一個恐怖組織的名單,並且確實有人為此付出了生命。我承認自己的過錯,但我也熱愛生命,所以我只有選擇潛逃。結果抱應終於變成現實,我只好躲到了這個遠離塵世的地方。」
「許多年過去了,人們從慘痛的記憶中復甦過來,創建新生活開始成為日常關注的主題。也不再有人理會我們這些老朽。我可能放心地與家人團聚。但從那以後,每到極夜來臨時,我還是要搬到這裡。當初我對呂松說的話本是玩笑,但後來卻成了沉重的承諾,我覺得有必要替許多人贖罪。而且在這個遠離都市喧囂的地方,我也可以靜靜地思考,是什麼使人們失去自我,置基本常識於不顧。這樣,每年一度的極夜生活便成了我習慣。」
過了很久,劉亞輝才從精神震憾中恢復過來。他在兩個酒杯里斟滿紅色的酒漿,說道:
「來,讓我們預祝太陽早日升起。」
又是一個月過去了,第一抹陽光照亮了哈莫弗斯特的地面。那天,學校的孩子們在教師的帶領下,爬上鎮邊的山頭,迎接黎明的到來。每一張小臉上都充滿了希望。而互聯網上則傳播著一個重大的消息:中印俄三國達成協議,組成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貿易區。2003年股災到來時,這三個國家的經濟還不十分開放,結果使得它們象穿著防護服呆在爆炸現場,雖然傷勢也不輕,但畢竟保住了元氣。三國領導人在協議鑒署儀式上稱,他們將力爭使這個自由貿易區成為世界經濟新的火車頭。
那天,劉亞輝將工作向新來的隊員作了交接,然後,來到老人家裡作別。老人將一張軟盤送給了他。
「在這個地方,我把自己二十年的思考寫成書,書名叫《極夜的故事》。它不單是經濟學著作,也是文化和心理方面的著作。作為2003年股災的親歷者,我應該給後世留下一份真實記錄。我希望它能讓人在浮華中保持冷靜。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看它。」
劉亞輝接過老人的手稿,跨上考察隊的車子,駛向緩緩升起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