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素描
大概就是在2000年上半年,我的腦子裡出現了「仿古科幻」這個概念,並寫下文章《小議仿古科幻》,發表於《科技日報》的有關專欄上。「仿古科幻」的內涵是:中世紀背景、先民生活、對科學技術的樸素追求。「仿古科幻」已經如小溪般存在了許久,這裡不贅述。這個精巧的小門類體現著一種精神:科幻的本質在於體現人類對科學的追求,所以它不是只能寫高科技。
當然,我們的科幻作家不是沒有描寫過古代,但不是翻改神話,就是牽來時間機器解決問題,好不單調。筆者在創作《大地的素描》時,就希望繞開這些俗套。至於為什麼寫到「貴霜」這麼個沒多少人熟悉的國家,那是源自我的一個歷史觀:很少有人會主動宣傳異族的榮耀。所以,偉大的民族必須有偉大的後輩,否則他們的偉大遲早會被世人遺忘。更有甚者,他們的存在會被當作異族榮耀的反襯。前者便如貴霜,今天,有多少人會知道這個在中國古代文獻里被稱作「大月氏」的部族,曾經建立過和漢朝一樣輝煌的帝國呢。而後者的代表則是蒙古人。但是,如果一個作者希望在自己的心裡盛放下整個人類,那麼他就應該能為世界歷史上所有的輝煌吟唱輓歌。
這是一個長篇的題材。不過由於筆者手頭資料有限,所以就先寫了個短篇。所以介紹背景的篇幅可能多了一些,結構上有些問題。另外,雖然中國科幻作者寫外國題材、用外國人名的現象十分普遍。但《大地的素描》中的人名可能太饒嘴了一些。不過這也沒辦法。裡面有幾個姓名是真實的,另外一些人物,筆者在給他們取名時,參照的也是中國古代文獻的譯法,讀起來肯定會怪怪的。
本篇發表於《科幻大王》2000年八期。
(一)
那座佛教世界里最雄偉的白塔聳立在遠處山腳下,寶相莊嚴,宛然與天地一體。布路沙布羅(注一)王國大寺那連綿不斷的廟宇環繞著它的基座,如群星拱月,百鳥朝鳳。從基座往上,八角形的塔身向內層層收進,最後變得十分陡峭,彷彿大千世界里的一座險峰。每層檐角四周都垂掛著風鈴,它們悠閑地搖動著,奏出催眠曲一般的聲音,那聲音鑽進過往行人的靈魂深處,更深處……
遠遠望去,白塔頂端似乎與朵朵白雲相接,甚至融化在雲朵里。因為塔身內收藏著僅存世上的八分之一的佛舍利,所以布路沙布羅的人們都相信,佛陀正守護在此地的雲端,以甚深般若觀照人間的一切。這座白塔譜寫著佛教歷史中輝煌的一頁。從那以後的兩千年間,東方世界里萬千佛塔的基本造型都取自這座建築。
與白塔相距不遠的王宮庭院內,貴霜王朝(注二)第五代國王圖布賈尼二世坐在華蓋之下,一遍一遍地由下至上掃視著白塔,每一遍都飽蘸十足的新奇感,每一次眺望,圖布賈尼二世憂鬱的目光都會仔細掃過寶塔的每一層,每一根剎桿和每一隻相輪都不放過。那份凝重莊嚴,彷彿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又似乎象辭世前最後與它訣別。
那是衰弱國王自創的修行方式。坐在王宮內庭的假山上,他視線恰好可以從院牆上直透過去,看清白塔的全貌。那也是這個尊貴「囚徒」能看到的不多的宮外景色。
幼年時,嚴重的肺病襲擊了當時的圖布賈尼王儲,雖然沒有要他的命,但卻給他留下一副羸弱的身體,時時提醒他誰才是宇宙的主宰。因為父王沒有別的子嗣,十八歲那年,圖布賈尼二世還是在一眾臣子懷疑甚至輕視的目光中登了基。沒有人傳授他或者啟發他,凝視白塔的習慣是他在那場大病中養成的。那時,雖然圖布賈尼還是少年,但他仍然從父王和母后關切的目光中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御醫常抬著他到假山這裡呼吸新鮮空氣。每到這時候,一位又一位高僧大德陪在他身邊念誦法音。那些佛經念誦起來真像是美妙的音樂。聽著優雅的經文,望著莊嚴的白塔,圖布賈尼二世的心靈就會暫時遠離死亡的陰影。
現在不同了,身為國君,當他凝視佛塔時,一個書記官會站在他的身邊,捧著錦帛書就的公文,向他宣讀政情摘要。
「羅馬帝國卡拉卡拉大王遣使向陛下賀壽,並附有一信,希望與您商討聯手對抗安息擴張的事宜。」
……
「東征大帥庭庫布努將軍自前線來奏,東征軍已經攻破疏勒國國都,正在掃蕩殘敵。庭庫布努將軍讓遠征軍前鋒停止在沙漠以西。不遠處是漢王朝的疆界。庭庫布努將軍正在設法了解漢王朝對本朝敉平疏勒國一事的態度。」
……
「南巴特納行省迦蘇勒總督報告,前大夏國(注三)殘餘勢力南遷至巴特納,暗中謀圖復國,迦蘇勒總督請求陛下授予他更多的權力,以求臨機制宜平定叛亂。」
……
每念一份奏章,書記官都要按慣例停上一會兒,等待聖裁。聖裁是沒有的。圖布賈尼二世莊重地用那雙淡綠色眼珠掃視著白塔,讓一個個顯赫的名字從他耳邊隨風逝去。在他腳下這片土地上,曾經留下過數不清的王國和君主的痕迹:阿契美尼德王朝、亞歷山大大帝、塞琉西、孔雀王朝、匈奴、狄奧多托斯……這些名字就象天上的浮雲一樣來來往往,變動無常。只有那白塔才似乎與永恆相伴。圖布賈尼二世的心靈在紛亂中尋找著寂靜。
「諸法無非因緣所生,而此因緣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為中道……」他在心裡默誦著。
「王國大寺主持婆羅多尊者上奏,近來有個錫蘭大寺(注四)的僧侶來到王城,宣講《彌蘭陀王問經》,聽眾甚眾。婆羅多尊者以為,那彌蘭陀王乃從前敵朝大夏的首領,大夏偽朝已為先王掃平。而此僧講此經,意在替偽朝張目,請求我王陛下將此亂法之人驅逐出去。」
「哦?」這一條奏本將圖布賈尼二世從一片空寂中喚回,他的臉上立刻露出興奮的神情,一張口,「聖裁」便滔滔不絕地涌流出來:
「那錫蘭大寺乃釋門寶地,多有高僧大德,平時我請都請不來。自我佛圓寂起,佛法流傳已數百年,歧意多有,異意分呈,本是情理中事,不需爭個你死我活。那婆羅多尊者的意思我很明白,是以凡塵俗事的道理來壓制對方。哈,他瞞不到我的。本王想聽一聽那個遊方僧人的說法。你快去找到他。」
說著,年僅二十歲的圖布賈尼二世跳下御座,喜孜孜興沖沖,彷彿孩童要去看把戲一般。還沒等書記官有所反應,一個穿著貂皮袍服的身影轉過假山,出現在他面前。那是他的舊日太傅、先王顧命大臣、當朝丞相、文官首領阿亞克都拉。阿亞克都拉停下腳步,左手撫胸,向國王深鞠一躬。這個由游牧部落建立起來的王朝歷史尚淺,還沒有發展出三跪九扣般的繁瑣禮節。
「陛下,時間到了,大國師請您去學習今天的課程。」
圖布賈尼二世頓時一臉的無奈和煩躁。沒辦法,父王定下的規矩,又由當朝首席大臣來延請,他是無法拒絕的。
(二)
圖布賈尼二世拖了很長時間才來到宮庭秘室。儘管如此,奢那者里家族的那繁雜的傳統儀式仍然沒有作完。寬敞得能跑馬的秘室里,大國師奢那者里七世率領十幾個家族成員,一遍遍地在室內走圈,灑聖水,嘴裡念念有詞。秘室雖大,但只有兩件家什:正對門口的一面牆壁上靠著一個青銅大櫃,能鑽進幾個人。整個柜子當初是澆鑄在青銅台基上,完全無法移動。另外便是一個用整塊岩石鑿成的平台,約半人高,作張床的話可並排躺下三四個壯漢。此時正有一個壯漢站在平台前,用拂塵一遍遍拂拭著檯面。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彷彿拂塵撣過的不是巨石,而是蛋殼。秘室頂上懸下十幾個燭盞,十幾隻小臂粗的蠟燭將秘室照得一片通明。
圖布賈尼二世坐在侍衛們搬來的御座上,一邊呷著茶水,一邊等待著。雖然君王駕臨,屋裡的人誰也沒有停下來,彷彿圖布賈尼二世並不存在一樣。吟唱聲,祈禱聲在秘室里往返回蕩,形成嗡嗡的一團,聽不出所以然。但每個祈禱者半開半閉的雙目中卻投射著無與倫比的虔誠。他們正在與天神對話,神的聲音他們聽得到,並且只有他們聽得到。
這套儀式,方今世上再沒有第二處可以看到,除了奢那者里家庭外,也沒有任何人熟悉它每一個細節的意義。圖布賈尼二世雖然從小到大看到過無數次,也從沒有興趣弄清它們每一步的含義。佛教儀式並非就比這個簡單,但圖布賈尼心有所屬,怎麼看都不煩。大國師家族的私人儀式就只能讓他討厭。沒辦法,父王在世時無限尊重這套儀式,他也就習以為常了。
世人很少知道這個神秘的奢那者里家族,當然更不知道他們在貴霜王朝的實際影響。大約從一百年前開始,貴霜王朝一些最重大決策的制定都少不了這個家庭的參預。偉大的迦膩色伽一世(注五)留下遺旨,每一代貴霜王朝的繼承人都必須師從奢那者里家族,學習一種特殊的神秘技藝。他之後每一代君王都在臨死時,根據自己的切身體會,對後代念叨著這種技藝是如何如何重要,簡直是王朝的生死之本。就這麼一代代積累起來,留給圖布賈尼二世的就是鐵一樣的遺命。
儀式終於到了最後一項:第七代奢那者里國師小心翼翼地扭開壁櫃的六重明鎖和四重暗鎖,拉開一扇沉重的青銅櫃門。那裡面從上到下有一層層隔斷,每層隔斷上都陳放著幾張金屬片。奢那者里用迎取聖物的虔誠,左挑右選,好半天才從裡面選出一張,雙手捧著,走向屋子中央的平台,把它放下,又回過身一層層鎖上櫃門。整個過程中,其他家族成員垂手隸立於牆邊,誰都不能靠前。
作完這一切后,奢那者里才抬頭面向圖布賈尼二世,深施一禮。
「陛下,按照課程安排,今天請您了解南方大陸的概況。」
圖布賈尼二世站起來,很隨便地走到台桌前,他的雙手用誇張的幅度甩動著,彷彿要拂去屋子裡過於沉重的氣氛。
那張金屬片是正方形的,每邊長度大約相當於人的一隻胳膊。那不知是什麼金屬,相當薄,捧在手裡兩端會輕輕顫抖。金屬片在蠟燭光下發著銀灰色的光芒,上面刻畫著一些複雜的不規則圖形,線條極細,但能很清楚地辯認。如果一個兩千年後科學時代的人看到它,必然會始而熟悉,既而大驚。
奢那者里指著佔據了圖中大部分地方的一塊圖形,講解道。
「陛下,這就是南方大陸。神明寬恕,我們不知道輿圖(注六)之神的本意,擅自取了這樣的名字。這個大陸距離布路沙布羅七千六百帕爾,大約相當於從本朝王土最南到最北距離的七倍。大陸本身的面積有六百六十三萬方帕,大約是本朝王土的四倍。」
一百年來,奢那者里家族給幾代貴霜君主講過課,也摸索出了一些教學經驗,其中一條就是把所講的內容與王國本身的情況結合起來。這也是激起君主本人雄心壯志的好辦法。看到天地之大,幾乎沒有哪個君主不生出滔滔野心,即而更依賴這個神秘家族。不過,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卻是罕見的例外。十多年了,圖布賈尼二世總是抱著應付差事的樣子接受教育。
「這是什麼?」圖布賈尼指著繪在「南方大陸」上的一個小圖標問道,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對奢那者里講的課不耐煩,想打岔。
「這是南方大陸上特有的動物品種。」
「世上竟有如此生靈?胸口上能長著個袋子,還能把幼崽放在袋中?」
奢那者里心中暗喜。君主表現出了好奇心,或許能從這方面著手激發起他的學習興趣。
「輿圖之神是不會錯的,只是我等凡人一時走不到那個地方。其實,陛下國力再強盛一些,打通了南方的出海口,就可以派船出海,到南方大陸上去尋找這種有袋生物了。」
圖布賈尼二世搖搖頭。
「我佛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千萬種屬,又有哪個逃得過生死大限,輪迴大法。」
一句話讓奢那者里好不氣餒。半晌想不起該說什麼。
奢那者里家族是一個「量師」世家。自從人類開始將大地分成一塊塊,並將它們劃歸不同的所有者開始,丈量土地,描畫地圖就成為一項必不可少的專業。測量師們代代相傳,通過家族、師徒等世系繼承著今天看來微不足道的技藝。好的量師大多服務於各方豪門,一國之君更是他們的最佳主顧。差一點的只能在鄉里謀生,靠丈量田地房屋之類為生。
公元元年左右,貴霜王朝還是中亞地區的一個小國。當時世界上最好的測量和製圖工藝屬於大漢王朝的官方量師和羅馬天文學家托勒密,他們分別以中原地區和地中海為中心,繪製了「天下全圖」。與中心地區離得越近的地方繪製得越準確,越遠的地方越荒誕不經。比如在漢王朝的地圖上,大地是方形的,「蕞爾小國」們分佈在方形大地的周邊。在托勒密的地圖上,大西洋中有一條裂縫,據說太陽每天要西沉到那裡休息。這種情況與當時的測量能力有關,沒有一個國家有財力支持消耗巨大的地質勘測,甚至連完全勘測已佔領的土地都不可能。
但是,在此前數百年,就一個驚人的消息在世上的量師們中間傳播開來。不知何時何地,出現了一套被稱為「神輿全圖」的地圖,那上面有整個世界的面貌,「已知世界」和圖上的世界相比,僅僅是一個小角落。不僅如此,「神輿全圖」繪製精準,更有氣候物產等詳盡資料。誰得到它,誰就可以成為天下量師之王。經過無數次的尋幽探秘,你爭我斗,來自安息地區的量師世家奢納者里家族最終得到了這件不世之寶。
但是,望著這套設有等高線、等溫線和精確經緯度的地圖,望著地圖上面那種完全無法辯認的文字附註,奢那者里家族需要了解的問題遠遠超過他們解決的問題。地圖上標繪的絕大部分地區他們從未涉足,更談不上作過測量。許多細節他們完全不知道,圖上的大量符號更是不明含意。最後,奢那者里家族聰明的祖先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們要尋找一個有遠大抱負的國王,將地圖獻上,供其開疆拓土之用。而作為回饋,這個君主將用財力支持他們探索圖中標識的那些地方,以期最終判讀出全圖的含意。
這個雙贏的生意,最後是與貴霜翕候(注七)之一的丘就卻國王成交的。當時,丘就卻治下的貴霜只是大月氏人五個諸候中的一個。丘就卻久有雄心,欲成天下一統。神輿全圖的到來更使他如虎添翼。因為那時世上的地圖其實只是示意圖,甚至模型圖,沒有比例尺,沒有準確的方位標識,完全無法從中得到距離和方向的細節。軍隊打仗大多只能靠帶路人的記憶。神輿全圖則不然,這份大致相當於一比八十五萬的世界全圖精細地勾勒出了全球的地形地貌。雖然圖中絕大部分地方與貴霜無關,但就是有關的那一小部分,所提供的信息已經完全可以使前線統帥將指揮水平提高到對手無法企及的地步。每次出征,奢那者里家族就會派出高手,帶著複製的錦帛圖,秘密參預作戰決策。憑這一份地圖,貴霜王國無數次上演以少勝多的戰例,不僅平定了大月氏內部,而且擊敗了安息這樣強大的對手,南侵至印度,北進到烏拉爾山,在當時文明世界的中心位置上牢牢地佔穩了腳跟。
憑藉貴霜王朝越來越強大的實力,奢那者里家族探索了圖中的許多地方,向東遠達漢王朝的心臟地區,向西進入羅馬的阿非利亞行省(注八)。過足了只有量師才能體會的癮。但是,奢那者里家族一直保持著一個傳統:不介入王國的內部紛爭,除與地理有關的問題外,不參預其它決策。無論誰在台上,都需要神輿全圖為其服務,而倒向某一邊,卷進自己並不擅長的政治領域最不明智。
「陛下您看,南方大陸孤懸於四洋之間,北面與萬島群島最近,中隔四海三峽……」讓圖布賈尼潑了一瓢冷水,奢那者里好不容易才又開了頭。
「你們祖上那麼多人,就沒有人對這套輿圖的來歷感興趣?」圖布賈尼又提出另外一個問題。
奢那者里一時語塞。誰說沒有人感興趣,自從祖上明搶暗奪地得到這套地圖之後,幾百年來,家族成員就一直想弄清這套神秘地圖的來歷,興趣之濃,甚至在弄清地圖內容之上。這套地圖本身的來歷秘不可考,所體現的測量水平和製圖水平遠遠高於當世,甚至製圖用的金屬都沒有在世上其它地方見到過。那可是最體現神意的東西呀。這些神秘之處象魔鬼一樣吸引著他們的腦力,甚至有個別前輩因為無法破解此謎,走火入魔而致於自殺。
長期以來,關於神輿全圖的來歷,奢那者里家族內部形成了三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在世界的其它地方,存在著遠比貴霜、大漢、羅馬等「已知世界」發達的文明帝國,他們可能在那個孤懸海外的「南方大陸」上,或者在遠隔重洋的「西方大陸」上。那裡的人們發展出了高級的大地測量技術和製圖工藝,並且已經能走遍世界進行勘測,於是便留下了這樣一套地圖。但這種說法有一個重大缺陷:那個偉大文明的人為什麼從不現身於「已知世?或者乾脆揮兵前來,將已知世界納入版圖?是他們高度發達,以致於對文明水平低下的「已知世界」不感興趣了?
另有一種說法,來自家族內某些知識面比較開闊的人。他們遍查「已知世界」各大宗教典籍和民間傳說,這些資料中許多都分別記錄有史前大洪水的發生。於是他們認為,成千上萬年以前,大地上曾存在著遠比今日諸帝國發達的文明帝國,他們的技師測量世界,才留下了這套地圖。後來,無法阻擋的大洪水毀滅了那個文明帝國,只有這樣一套地圖留存世上。
無認哪一種說法,都等於變相承認,當今世界上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比神輿全圖更卓越的地圖集現世。它的領先地位無可動搖。
當然,還有第三種說法,是奢那者里家族對外解釋時用的標準答案。
「陛下,世上千百種行業,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神明保佑。量師們的神明是遙遠的色魯納伽大神。他在冥冥中佑護著普世上的量師,並且給量師們指點迷津。這套輿圖肯定是他傳下來的。」
「真的?」圖布賈尼伸出手,很隨便地撫摸著那張金屬片。奢那者里看著心疼,似乎圖上寶貴的線條正在肉掌下消融。但對方是一國之君,他不好說什麼。
「當然,您看這材料,水浸不銹,火燒不烏,數百年來一直清晰如常,世上沒有一個能工巧匠可以煉製出這種金屬,更別說用它來製圖了。」
聽到這裡,圖布賈尼忽然升起童心,要嚇嚇這位國師。
「一位東方來的修道士新送給本王一種酸液配方,據說製成后可蝕萬物,是用來制練丹藥的,本王倒想試試這圖能不能被酸液腐蝕。」
「不可不可……」奢那者里大驚失色,好象圖布賈尼二世正要把酸液灌進他的嘴裡。
「哈!本王說笑那,國之重寶,本王怎能不愛惜。」
奢那者里七世暗自嘆息。他曾經服務於圖布賈尼的父親,那位先王只要是有時間,便一日數次來到秘室,仔細研究這些圖冊,對那些遙不可及的山川大地興趣之濃厚,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怎麼這位小王爺就是提不起精神?難道冥冥中自有定數,貴霜王朝的大限到了。
「陛下請看。」奢那者里第七強自將課程講授下去。
「這南方大陸地勢平坦,氣候乾燥。其東南沿海地區水源豐富,土地肥沃……」
(三)
那個時候的佛像與後世不同,佛祖被他的信徒們安放在獅子座,而不是蓮花座上。在王庭自設的佛堂里,就安放著一位端坐於獅子寶座上的佛祖,它肩寬胸實,腿直足分,右臂舉起施無畏印,左手叉腰,螺紋髻發高高盤起。一派詳和安寧之態。
佛祖面前,圖布賈尼二世和一個瘦骨嶁峋的僧人對坐在木椅上,東方佛教中常見的蒲團當時還沒有出現。這個來自錫蘭的僧人膚色黝黑,多少年的風霜雨雪令人看不出他的年紀。
「優盧伽尊者,本王參悟生死輪迴之道,然而對業報之有先後頗為不解,請尊者明示。」圖布賈尼二世問道。
優盧伽雙手合什,幾乎不加思索地開了口。
「業有三報,一曰現報,今世作業,今世受報;二曰生報,今世作業,來世得報;三曰后報,今世作業,經二生三生而百千生后得報。世人迷惑於積善而秧集,凶邪而致慶,此皆現業未就,而前行始應也。」
圖布賈尼二世用手猛拍額頭。「說得好,說得好。那麼,因緣之說的精義又何解。」
「一切從因緣生,從因緣滅;以因緣故,生即不生;以因緣故,滅即不滅。」
圖布賈尼二世激動地站了起來,一向蒼白的臉上彷彿也有了幾分血色。他圍著木椅連繞了數圈,才定下來又問:
「請問尊者,生前死後之事如何解得?」
「人於生死輪迴之中,初入胎時,名曰『生有』;既生之後,未死之前,名曰『本有』;瀕死之時,彌留之際,名曰『死有』;既死之後,未生之前,名曰『中有』。生死常有而輪迴不止。」
圖布賈尼仰面朝天,嘴唇無聲地張了張。又走到佛像前,雙手合什,欣喜若狂。優盧伽的教誨如醍醐灌頂,令其毛塞頓開。
在他的背後,優盧伽輕輕地嘆息一聲。
「可惜呀可惜。」
「怎麼?」
「王爺心向我佛,深具慧根,菩薩之相。可惜身為帝王,集爭鬥仇殺於一體,如置苦海,莫說成佛以度眾生,就是自身解脫也有諸多煩難呀。」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接著,侍衛一站一站地遠遠傳過話音:
「東征大帥庭庫布努將軍到!」
優盧伽垂下頭去,不再言語。圖布賈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不煩悶。與此同時,一個矯健的身影大踩步走了進來,將室內祥和寧靜的氣氛一掃而光。
(四)
與本身的赫赫聲威不同,貴霜王朝主將庭庫布努的身體瘦削單薄。長期軍旅生涯破壞了他的胃腸,只能以素食為生。不過那中氣十足的聲音仍然顯示著他的威望和毅力。
庭庫布努是貴霜王朝的一隻摯天巨柱,前朝重臣,又是看著小王爺長大的,在小王爺面前也不拘禮節。這次,他興沖沖地闖到佛堂,銅鐘般的聲音在清靜之地震響著。
「陛下,給您道喜了。」他一邊說,一邊揚著雙手,兩隻手裡各握著一疊帛卷。
「將軍,何喜之有。」圖布賈尼二世盡量讓自己禮貌些,但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陛下,此次東征,莎車、于闐、疏勒(注九)無不臣服,開疆拓土無以計數。瞧,這是我朝新的疆域圖……」他忽然看了看一旁陌生的優盧伽尊者,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
「一會兒到國師那裡,我送上與陛下細看。哈,那些小國的國都比咱們一般郡縣的官廳衙門還小,讓他們作本朝的臣民,真是他們的福氣了。」
圖布賈尼面無表情,他永遠無法理解庭庫布努的喜悅,後者也是一樣。他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那是什麼?」圖布賈尼指了指將軍另一隻手中的帛書。
「哦,這是西征陣亡將領的名冊,請陛下撥國庫款項撫恤。本次出征,將士陣亡及病疫共三千八百六十人。」
「三千八百六十人!」圖布賈尼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帛書,彷彿正有血水從那裡流出來。
「只不到四千人,如此小的代價換得如此大的戰果,本次出征是老臣一生中最痛快的!」庭庫布努渾不在意。
圖布賈尼沒有理會大將軍,轉身問優盧伽尊者:「尊者,刀兵致死者,來世將如何輪迴。」
「戰場爭殺,奪人性命,實為大惡。刀兵致死者,五世內墜阿鼻地獄,五世後方可超生。」
「什麼人!」庭庫布努的聲音彷彿響起一個霹靂,他圓睜虎目,怒視著優盧伽。「妖言惑主,我宰了你!」
優盧伽雙手合什,面無表情。「雷霆不能駭其意,山火不能焦其心」,一付高僧大德的姿態。
圖布賈尼二世知道庭庫布努的脾氣,忙伸手攔阻道:「老將軍,一路征戰,很是疲憊,請多多休息,來日再議國事。
庭庫布努朝優盧伽尊者哼了一聲,向年輕國王致禮退出。
(五)
這次搬師回朝以後,庭庫布努的脾氣越來越大,甚至當著圖布賈尼二世的面,也會假以辭色。這天,他親自登門,拜見同殿老臣阿亞克都拉。
「太傅,我剛得到消息,安息的阿爾達班五世計劃與漢王朝密謀,東西兩路夾擊本朝。我的密探甚至搞到了阿爾達班擬定的談判條件,將以赫爾曼德河為界,與漢王朝平分我們的國土。」
「哦。」阿亞克都拉大吃一驚。「漢王朝的態度……」
「阿爾達班的特使尚未出發,哼,即使出發,我也會派人中途攔擊。」庭庫布努右手用力切下。
「腹背皆敵的滋味不好受啊!」阿亞克都拉捋了捋白須,感慨地說。
「問題不在於安息或者漢王朝,問題在於我們自身。」
「什麼?」
「在於我們的國王陛下!」庭庫布努放膽直言。
阿亞克都拉望著庭庫布努,沒有說話。
「我們的國王陛下生性懦弱,現在又迷戀釋宗教義,恬退有餘進取不足。要知道,弱肉強食乃世間公理,周圍強敵環伺,我們自己如果意志脆弱,縱使打得贏一兩次戰爭,逃得過一兩次外患,終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必須自己強大起來。你文我武,安邦定國本無問題,難就難在我們的陛下。」
「你的意思是……」
庭庫布努再一次狠狠用手下切,那一切彷彿切到了阿亞克都拉的身上,讓他哆嗦了一下。
「你是說……?」
「總比國勢敗弱,外敵欺凌要好得多。」
阿亞克都拉沉吟半晌,終於點了點頭:「為政之道,首重成效,顧不了那麼許多。不過,陛下宅心仁厚,希望能不傷他的性命。」
「自然。我們對外稱陛下重病無法理政,扶埃溫魯德王爺即位。你我乃文武重臣,我們團結一致,事情基本就有成算。只是朝臣里有些人因為圖布賈尼的軟弱得了不少好處,他們可能有反心。須準備軟硬兩手。特別是那些僧侶們。」
提到佛教徒,庭庫布努就有些咬牙切齒。雖然貴霜王朝是當時佛教的中心,幾代國王崇信佛教,但並未將佛教定為國教。一些異教徒仍得以重任。庭庫布努就是傳統的瑣羅亞斯德教教徒(注十)。一本阿維斯陀經就是他全部世界觀的核心。那種黑白分明的教義特別適合庭庫布努這樣直率性格的人。在他眼裡,自己就是正義之神奧爾穆茲德的戰士,而他的對手統統是邪惡魔君阿里曼的走狗,多麼直接了當!相比之下,佛教徒那些深奧繁瑣的教義簡直就是迷宮,專門迷惑圖布賈尼二世這種愛鑽牛角尖的人。特別是回朝之後,發現有個不明來歷的遠方僧侶,居然終日與圖布賈尼二世形影不離,成何事體!
「釋伽的說教蔑忠棄孝,遺禮廢敬,傷治害政。如有可能,一定是廢止佛教,剷除那些僧侶。」他憤憤然地說道。
「不不不。」阿亞克都拉拍拍他的肩膀。政治教化是自己熟悉的領域,他自信比一介武夫庭庫布努懂得多。
「釋伽之教雖非治國之道,但卻是安民之法。如果一眾百姓都雄心勃勃,爭名奪利,那可要國無寧日了。再說,佛法是老主上喜歡的,你我怎麼能動搖呢。」
(六)
在圖布賈尼二十歲人生的絕大多數時間裡,他沒有出過王宮一步。假山甚至也變成了真山。這天,他和優盧伽尊者一起,邊走邊聽後者講解佛經。
「三千大千世界以外,有西方凈土,擁有萬千寶剎,玄音繞柱,百獸禮佛。又有弱水繞山流過,滌盡前生惡業,使人永脫輪迴之苦……」
圖布賈尼二世一邊聽,一邊遐思不斷。忽然,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世界圖景湧上心頭,打亂了他腦海里的佛國天地。
「尊者,我們腳下的大地可不是方形的,也沒有被駝在四頭白象的身上。」
「噢?陛下何出此言?」
「我們踏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圓球表面有五塊大陸,圍繞有眾多大洋。陸地佔一成,大海佔三成。」
「陛下說笑了,如果我們踏在一個圓球上,那麼我們頭向上,他國人眾豈不是頭向下了。」優盧伽不以為然道。
「不不不,這就象一隻螞蟻在那個石獅子頭上爬上爬下而不辨方位一樣。我們渺小而圓球巨大,所以才不分上下。」圖布賈尼二世反駁得很痛快,因為在他七八歲時,奢那者里國師在神輿全圖的入門課上就用了這個比喻。
「陛下見識果然不同凡響,小僧遍查世上典籍,並無一處有此說法。」優盧伽好奇地問。
「你當然找不到,是……」圖布賈尼二世的目光不自覺地朝遠處秘室方向看了一眼,終於收住了話頭。神輿全圖是王朝命脈,幾代先王為它規定了嚴格的保密制度,雖然不喜歡爭鬥仇殺,反感帶來鮮血和災難的神輿全圖,但那把鎖還是卡在他的心裡。
「你相信我的話,世上確有此神妙經文。」圖布賈尼用很確定的語氣回答。
「那麼,此圖上可繪有佛國盛況?」優盧伽不屑地問。
「沒有,雖然詳盡無比,但只繪有凡塵俗土。」
「陛下,凡塵俗土再大也並無出奇,就象您翻過了這座山,無非是看到了那座山;趟過了這條河,無非要面對那條河。只有見到佛國凈土,才能達致另一境界呀!」
圖布賈尼二世雙手合什,深以為然。優盧伽黝黑的面孔上則不易察覺地動了動。
(七)
這天,更深人靜,圖布賈尼二世獨自在禪房裡靜坐。突然,外面人聲鼎沸,王宮深處火光衝天,遠遠傳來格鬥聲。一旁護持的武士連忙將他圍了起來。
過了一會,內庭侍衛長急步跑來,向他報告。「陛下,有一伙人前往秘室,盜竊神輿全圖,陷在機關里。且憑靠奢那者里家族英勇護衛,未使賊人得逞,現正在抓捕賊人。請陛下在此稍等,外面一切安頓下以後再來迎陛下回後宮休息。」
又過了一會兒,侍衛長來報,賊人大部被殺,少部自盡,僅一人活捉。說到這兒,侍衛長的聲音有些遲疑。
「怎麼?」
「回陛下,那賊人的頭領,就是優盧伽尊者。此人甚是兇狠,殺了多名侍衛,看來久有預謀,並非善類。」
圖布賈尼二世頓時天旋地轉,世界彷彿番了個底朝天。這段時間以來,他帶著優盧伽轉遍了王宮內大部分地方。而且或多或少地暴露了神輿全圖的位置。沒想到……
(八)
圖布賈尼二世來到王宮內的秘密監獄里。這裡與王朝公開的刑部系統不同,關押的都是國事犯。圖布賈尼二世追求耳目清靜,一向不愛到這樣的地方來。但這次不同,裡面關押著他曾經異常崇敬的優盧伽尊者。
嬌弱國王有生以來頭一次進入秘密監獄的刑訊室,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差點把他熏得暈過去。圖布賈尼定了定神,在侍衛的攙扶下坐在端來的椅子上,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室內的陰暗。一陣呻吟聲傳來,又讓他心魂欲裂。圖布賈尼循聲望去,只見對面牆上的鐵索栓著一個人,或者說僅僅是略俱人形的東西,殷紅的鮮血塗滿了那東西的全身,一些金屬釘還插在他的身上,血滴滴嗒嗒地從釘子上流下來。
一旁,庭庫布努大踏步走過去,抓起那人的頭髮,把他的頭抬起來。圖布賈尼二世看到了一張腫漲的臉,多半邊面孔已經變了形,不過剩下的那半邊還能令他認出,這就是他的優盧伽尊者。圖布賈尼二世熟讀經書,阿鼻地獄的形象深入內心,但一見到這人間地獄,還是魂飛魄散,手腳冰涼。以前他一直不知道,人們竟有本事把同類折磨成這個樣子。
「你們,你們怎麼能……」
「我王陛下,您宅心仁厚,但如果他不招出主使者,日後敵國攻破本朝,我們大家都要被人吊在牆上如此這般地烤打,或者境遇還不如他呢。」庭庫布努聲音冷酷地為他描述著陰暗的前景。這是他最後一次嘗試著影響君王的心。
優盧伽神志尚清,聽到庭庫布努的話竟然點了點頭。
「好……對……業報輪迴之苦,看來將軍也是懂得的。」
庭庫努布揚手要打,想到柔弱的君主可能看不過眼,把手臂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優盧伽,你要是不想看我們積惡報,下地獄,就老實招出來。我雖然殺人殺得多,但看到這般血腥,也會影響食慾的。」
圖布賈尼二世搖了搖頭,眼靜耳靜,看來對他這個一國之君來說都是奢望。
「既然陛下在此,那我就招一個實情出來。」優盧伽堅持著昂起頭。圖布賈尼二世強撐著走上去,關切地望著他,但又不知作什麼好。
「陛下,您的大將軍正密謀造反,準備扶您的堂弟埃溫魯德王爺上台……」
庭庫布努象被蜂蜇地樣揮起手臂,一拳將優盧伽打昏。他轉過身來,正碰到圖布賈尼二世驚恐的目光。看到那張蒼白稚嫩的臉,庭庫布努鎮定下來。不管優盧伽是什麼來歷,從什麼地方知道的這個消息,此時都不重要了。既然已經攤牌,索性速決。
「我王陛下,您心向如來,勤修苦練,然而您身為一國之君,世間多少人慾貪念如小河匯入大川,聚集到您這兒,由您裁斷。您每天批註公文,每一條能令多少人家敗人亡,令多少人妻離子散。如此大惡業,您又如何才能解脫。我等臣子也是為陛下來生著想,不如您自行退位,從此熄滅貪、嗔、痴,勤修戒、定、慧,以早得正果。」庭庫布努用布帛裹著大棒進行著威脅。
圖布賈尼二世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優盧伽,眼光一亮,彷彿終於悟出了什麼。竟然挺直腰背,一語不發,徑直走了出去。庭庫布努想不到他這般反應,呆望著他的背影,愣在那裡。許多事情還沒有準備好,他並沒打算現在就發動政變。此時,他無論如何不能當著那麼多雙眼睛對國王有所不利。
(九)
雖然事起蒼促,但庭庫布努還是很快找來兵將,把王宮包圍起來。他要趕在大臣們知道消息前完成政變。圖布賈尼二世不足慮,但一些老謀深算的同僚實在不好對付。
等將軍再次來到王宮,在庭庫布努的後宮和他常去的佛堂都找不到這個年輕國王。正焦急間,忽然迎面碰到了奢那者里第七。後者面帶喜色,帶著家人正在後花園散步。
「你們怎麼在這裡?看到陛下沒有?」
「陛下正在秘室里。上天點化,陛下一反舊態,突然對神輿全圖大感興趣。他要一個人仔細研究,將我等遣出以免分散精力。」
庭庫布努知道對方還不曉得事變發生。他帶著護兵,急急火火地趕到奢那者里的秘室外。濃煙從粗厚大門的門縫中擠出來,庭庫布努聞到一股嗆人的氣味,聽到很響亮的咳嗽聲。他不知道那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在這樣的機密重地,什麼異樣的事都不會是好事。庭庫布努情急之下用肩膀狠狠地撞著門。那門打製得相當結實,又被圖布賈尼二世在裡面反鎖,庭庫布努用力過猛,瘦小的身軀反彈回來跌在地上。他顧不上自己的狼狽相,大聲召呼士兵去砸門。兵士們抬來圓木,奮力將門撞開。
燭光下,圖布賈尼二世站在平台旁邊,平台上攤著上百張金屬片,一旁還有隻精細的瓷瓶。圖布賈尼正用一隻瓷勺,從瓷瓶內舀出某種液體,淋在金屬片上。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在這間房屋裡表現得那麼全神貫注,對峰擁而入的士兵渾不在意。
再往後室看,一團團火焰正在飛舞,那是存放複製帛圖的地方。
庭庫布努衝到平台旁邊,橫身將圖布賈尼二世撞了出去。然後回過頭來查看那些金屬片。只見幾張金屬片上正冒起陣陣剌鼻的白煙,再看一旁散落著的金屬片上,已經是斑斑點點不可辨別了。跟著闖進來的奢那者里看到這情形,就象目睹親生兒子被斬首一般,悶哼一聲昏了過去。
「你……你幹了什麼?」庭庫努布氣急敗壞。他趴在桌上,想弄清圖布賈尼作了些什麼手腳,手指一沾金屬圖,一陣銳痛令他大聲出來。
「助爾等諸君少受業報輪迴之苦。」圖布賈尼從地上爬起來,淡淡地說道:「這所謂神輿全圖,乃邪魔外道迷惑人心之物。挑動世人爭鬥仇殺,無有窮盡。我把它毀去了,也阻塞了一條孽緣……」
「快來人,用水沖!」庭庫努布有點明白了,連忙召呼手下。士兵們用大桶冷水澆在神輿全圖上,把酸液衝掉了,后室的火焰也被撲滅。圖布賈尼二世燒掉了全部的複製圖,神輿全圖原件的絕大部分也已無法復原。在惟一完整無缺的一張金屬地圖上,繪畫著一個處在極南方位的大陸,那裡冰天雪地,全無人蹤,圖標上只註明有一種不會飛的肥大鳥類在那裡生存,不會有任何一個帝王對那個地方感興趣。
(十)
公元二世紀初,一向四面出擊,戰無不勝的貴霜大軍突然轉為守勢,進而一蹶不振。公元五世紀,貴霜王朝被小月氏部落聯合厭噠人一舉摧毀,數不清的秘密從此埋沒在中亞高原的戈壁黃沙之中。
注一:布路沙布羅,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市。白色佛塔位於該市東面的沙阿吉德里土墩,現僅存遺迹。
注二:貴霜王朝,公元一世紀左右由大月氏人在中亞地區建立的帝國,鼎盛時曾與中國漢王朝、安息和羅馬並列為世界四大帝國。貴霜王朝是西方歷史文件中的稱呼,中國古代文獻中仍稱為大月氏。
注三:大夏國,中亞古國,位於興都庫什山與阿姆河之間,公元前250年由希臘人狄奧多托斯創建,公元前128年左右為大月氏所滅。
注四:錫蘭,斯里蘭卡的古稱。錫蘭大寺是著名佛教寺院,「大寺派」是佛教上座部中的一重要部派。
注五:迦膩色伽一世,公元一世紀左右統治貴霜帝國,在位時大大拓展了貴霜王朝的疆域,並使貴霜帝國成為當時佛教傳播的中心。
注六:輿:地;地圖在文言中多稱輿圖。清王朝於康熙年間繪製過《皇輿全圖》,本文中「神輿全圖」的名字借用了這個歷史事實。
注七:翕侯,大月氏諸侯的稱謂。貴霜曾為大月氏族五個翕侯之一,其它是休密翕侯、雙扉翕侯、膾頓翕侯、高附翕侯。
注八:阿非利加省,古羅馬行省,今突尼西亞。
注九:于闐、疏勒、莎車,中亞古國,位於今新疆境內。
注十:公元前六世紀由伊朗人瑣羅亞斯德創建的二元論宗教,認為天地萬物都是正義之神奧爾穆茲德和邪惡之神阿里曼鬥爭的戰場或工具。阿維斯陀經是瑣羅亞斯德教的基本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