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長存

夢境長存

(一)

他站在一條粗大的管道里。管道側壁被濃濃的綠霧遮掩,從他這裡根本看不清。但他就是能肯定那管道側壁的位置,沒有理由可言。

上下左右都是濃霧,能見度只有一米多。但他毫不緊張,大踏步往前走去。他不怕撞壁,不怕踏空,彷彿有一雙X光眼或一副聲納耳。濃霧也有氣味,淡淡的橡膠氣味,夾雜著更淡的金屬氣味。迎面,一排柵欄出現在濃霧裡。沒有用,擋不住我,柵欄的間隔太寬了!他堅定地擠過柵欄,沿著肉眼不可見的管道往前走,直到一片亮光猛地出現在面前……

肖西光揉揉眼睛,從長沙發上站起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尊容:頭髮篷亂,眼掛紅絲,嘴角還有一絲唾液。他簡單地清理一下,便走進裡間的心理實驗室。果然,助手小陳、小李都還在。

「小陳,把彭東公司的變阻器拆下來,測一下電阻率。」肖西光斬釘截鐵道。

「哦……」助手小陳從眼動儀(注一)前抬起頭,望著肖老師,面帶疑惑。

「這幾次實驗一直拿不到準確數據,是我們買的變阻器有問題!」

「那可是彭東公司的?他們的產品質量很好……」

「不要多說了,快拆了作測驗吧。」肖西光揮了揮手,道:「這次得要他們幾倍索賠,擔誤了咱們的實驗進度,哼!」

在心理學院中,肖西光只是一位年輕講師。所以,當他組成課題小組時,請不到同事作助手,只好從心理專業的本科生里挑了兩個人,課餘時間來幫忙。高校到現在還是論資排輩的大本營,沒辦法。不過,在這兩個學生眼裡,肖老師和那些教授們一樣,都是「老師」。

兩個助手手腳麻利,很快就完成了檢驗,肖老師的直覺非常正確。

「肖老師,真是這樣,您是怎麼發現問題的?」小李欽佩地問道。

這個時候,肖西光已經洗漱完畢,精神了許多。他的回答或許是智慧,或許是小聰明,反正玄妙莫解。

「我是怎麼發現問題的?這個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發現。」

(二)

「爸爸,我作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兒子揉著睡眼,把毛巾被踢開來。在他的枕邊撂著一本簡明英語詞典。

「哦,講給爸爸聽聽?」肖西光把炸卷圈放進烤箱,又去切酸菜,洗水果。過了幾年單身生活,如果舉辦單身漢家務比賽,肖西光出不了前三名。

「我踩著滑板去學校,從咱們家門口的立交橋工地騎過。那橋已經修好了。旁邊那個大院里建了摩天大樓。我滑過大超市,人很多。前面還有工地,也有許多人在幹活。我怎麼擠也擠不過去。好象我還帶著鐵杴,遇到過不去的地方,得自己把它挖開。爸爸,今天我這夢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啊!」

「因為你剛醒過來就馬上進行回憶。」肖西光將一點白糖和一點香油放進酸菜盆,用力拌著。「人對夢境的記憶消失得很快。你要是過幾分鐘再回憶,就記不清了。接著講吧。」

「哦……」八歲的兒子彷彿很怕忘記剛才那個夢,馬上又追述起來。「我越怕遲到,越擠不過去。好象路上又多了條河,還有橋,又有河……還有許多人在栽樹。樹栽得好密,也擠不過去……爸爸,我好象在夢裡走了一個小時呢。您說我這個夢長不長?」

肖西光把切好的蛋糕、香瓜碼在盤子里。現在,這頓中西合壁的早餐只差牛奶了。等兒子一會兒洗漱完畢,放到微波爐里一熱就行。「夠長的。」他一邊忙一邊回答。

「這麼長的夢,我得作多少時間呀。一定是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作夢到現在。」兒子半坐起身子。

「呵呵,沒那麼長。」肖西光坐到床頭,撫摸著兒子的頭皮。「人在夢裡的時間感覺,比真實的要長許多。你這個夢不會超過十分鐘!」

「啊,不會吧。在夢裡,我從家出發時才六點半。我至少趕了一小半時路。好象學校老師還說,快快,八點了。」

「這就是夢的奇妙之處啊。」肖西光解釋道:「人在清醒的時候,時間感覺完全跟著鐘錶走,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我們總要看時間,校正時間。所以,對時間的感覺和真實的相差不多。夢裡可不是這樣。總之你記住,夢中時間比真實時間要長。」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兒子一插嘴,讓肖西光啞然失笑。自己想了半天,也沒有孩子這句話貼切。現在這代孩子從小就能說會道。

忽然,兒子不再談論夢了。他發現爸爸今天穿得比以往正式,整齊。「哈哈,爸爸你是不是又要見女朋友啊。」

「小傢伙啥都懂,不該懂得也懂!」肖西光輕輕擰了一下兒子的鼻子。

「啥叫不該懂。你娶了老婆,不就是我的后媽嗎?和我有關係呀。」

「好好好,有關係,有關係。有進展后爸爸再給你彙報。快吃飯吧。」

(三)

她的眼睛還象高中時那麼大,那麼明亮。只不過高中同學時,肖西光對這雙眼睛很入迷。現在他再看到它,感覺那種明亮後面空無一物。

才恢復聯繫不久,還不了解人家現在怎麼樣,怎麼能這麼想。肖西光一邊說服著自己的感覺,一邊遞過名片。當年,肖西光雖然很迷戀這雙眼睛和它的主人,但卻不敢表達。現在,兩個人都結過婚,離過婚,進入人生第二個感情周期了。肖西光的勇氣和女同學頭上的光環也此長彼消。

「哇!睡眠研究所!你好棒呀。」女同學誇張地輕呼一聲,弄得肖西光直不好意思,那所謂的「研究所」只不過是他一個人,加上兩三個隨時變換的學生助手。整個心理學院,只有他對睡眠研究感興趣。「你的名片?」他反問道。

「咳,一個中學教師,搞什麼名片呀。」女同學把名片收到漂亮而又便宜的小包里。「我正好有個夢想請人解一解。這些天,我總夢到我們家那小甜甜……哦,是我的寵物貓。夢到它爬到我身上,張開嘴。嘴咧到後腦勺,血呼呼的,好怕人。我查了書,弗洛伊德和容格對這個夢的解釋都不一樣。你說,這個夢意味著什麼呢?」

「呵呵。」肖西光禮貌地笑了笑。他從女同學的聲音里聽到一股酸腐的味道。「我們雖然研究夢,但不作那種玄學式的研究。」

「哦。」女同學聽出了他那斬釘截鐵的不屑。

「我們用科學的實證方法研究睡眠和夢,嚴格控制實驗變數,使用先進的儀器設備。解夢的事情我們從來不作。」

女同學四外看了看,肖西光感覺她在努力地尋找話題。「那,你現在研究什麼……睡眠?」

「我們準備研究夢在信息加工過程中的作用。」提到自己那「科學的實證方法」,肖西光的聲音也變得自信起來。和談戀愛相比,他畢竟更熟悉心理學研究。「人的夢表面上荒誕不經,實際上都有意義,一般都是對白天接受的信息進行再加工。」

「對對對,你說的這個我知道。」女同學年過三十,又經歷過一次婚變,再不象當年那麼高傲。那份急切的樣子,讓肖西光感覺有幾份可憐和可悲。她對這個問題沒有興趣,但又不得不表現出興趣,好讓這個老同學對自己感興趣。「嗯,記得好象是一個化學家吧,在夢裡得出結論……是……是……」

「凱庫勒,在睡夢中悟出苯的分子式。後來,學者們一直把這個例子當成重要證據,證據學者或者藝術家的思維和常人不同。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就是街頭小販,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他們也會在夢中梳理出白天的問題,只不過沒人記載他們的夢境。」

「對,你說的太對了,這個我就有體驗。這一定是潛意識作用!」女同學似乎頭一次到這種高雅的西餐廳來,不清楚這裡對喧嘩的反感。雖然聲音不是肖西光發出的,但他也感覺臉上有些燒,彷彿承受著四周顧客責怪的目光。他用回答來驅逐這種尷尬。

「其實,潛意識並不是科學的心理學概念。人沒有絕對的清醒意識,也沒有絕對的潛意識,意識狀態總在百分之百清楚和完全昏迷間滑動。比如,你的學生參加考試,答卷。那時候的意識應該相當清楚,相當理性吧?但他們答完試卷以後,如果你讓他們回憶每一個題的全部思考過程,他們不可能都能內省得到。那裡面充滿了直覺、靈感、想象、不自由聯想,等等。夢只是清醒程度比較差而已。」

「哦……哦……」女同學聽著,禮貌地回應著,同時把一雙手並排放在餐桌上,仔細地看著指甲油的顏色和花紋。肖西光完全知道這個身體語言的含意。但他現在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也不想為了照顧對方而跳出來。

「每天睡覺前,我就讓兒子背一些需要機械識記的內容。比如英語單詞,乘法口訣。這樣,夢會幫助他進行加工,會比平時記得更牢。只是,夢的時間太短,又不可控制……」

「哦……」

女同學欣賞著自己修長的指甲,又「哦」了幾次,忽然發現肖西光不再嘮叨了,抬起頭,發現老同學正直勾勾地望著桌上的托盤。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件事。」

(四)

兩人都到了中年,時間有限,處理問題不再象少男少女那麼舉棋不定。既然話不投機,他們喝過咖啡,甚至沒有禮貌地完成那頓約會午餐,便互相心照不宣地找出理由,離開了尷尬的氣氛。

肖西光回到心理學院,把兩個學生助手找來。他們剛剛吃完午飯,本想睡一會兒。不過,他們知道,肖西光和其他老師不同,常有一些思想火花迸發出來。他們願意聽他講自己的創見。

「人類每夜平均作四到六個夢,每個夢平均十分鐘。但睡醒以後,極少有人記得這麼多夢境。你們說這是為什麼?」肖西光問道。

「唔……心理學實驗表明,干擾是主要原因,後面的夢干擾了前面的夢。」小陳回答道。

「還有,大部分夢屬於短時記憶……」小李作著補充。「短時記憶在睡眠中沒有經過複習,就不能進入長時記憶。」

「對!現在,我從《柳葉刀》上知道一種新葯,復方環氧丙嘧啶。德國拜爾公司把它當成抗抑鬱葯來開發,但實驗組的被試普遍有鮮明的夢境記憶。而且,被試作夢時間也普遍延長,只是記憶清楚了許多。拜爾公司只是把這個當成副作用,但如果深入研究,這種葯可以幫助人們延長夢境,並且清楚地記憶它們。」

「可是……」看到老師那興奮的表情,小陳搞不清他想到了什麼。「人類要那麼清晰的夢作什麼?」

「信息加工!」肖西光習慣性地猛一揮手。「人類一直在夢中進行信息加工,用隱喻、象徵的方式。但絕大部分被遺忘了,浪費了。要知道,夢中的信息加工擁有極大優勢。你不會受到外界干擾。完全是你在獨立思考,類似於精神反芻。想想,現代社會的人們多麼繁忙,上下班、開會、應酬,每天要接觸幾十個,幾百個人。人在這些繁忙的社會活動中,自主的時間,獨立思考的時間越來越少。想想昨天、前天,你能有幾分鐘時間離開所有人,獨自想一些問題?很難有吧,恐怕只能是蹲廁所的時候。結果,大家就在不停地繁忙中變傻,變呆,變得機械化,變得人云亦云。只有睡眠,才是完全屬於你自己的時間!而且,一天七八個小時的睡眠呀,多麼寶貴的獨立思考時間。」

小陳和小李都還沒有參加工作,體會不到肖西光說的那種愚蠢的繁忙是什麼滋味。但如果能夠自主地控制夢境,提高夢的回憶水平,至少從心理學來講是個突破。

「您的想法很棒。」小陳說道:「您如果申報下課題,我們一定參加您的新課題組。」

(五)

肖西光在這所大學里讀書時,魏教授就是心理學系的權威。如今,心理學系發展成為心理學院,魏教授更成了國內心理學界的權威。由於十幾年來,魏教授和自己不是師生,就是上下級,坐到老人家面前,肖西光總不能放鬆自己。

而且,現在是手心向上去討錢,自然更不自在。他曾經向女同學自豪地宣稱過,自己在從事嚴格實證性的科學研究。但他沒有告訴對方,這類研究是要花大量金錢的。

「復方環氧丙嘧啶?」魏教授從申請報告上抬起眼睛。「它的效果可靠嗎?」

肖西光敢百分之百地肯定,魏教授眼下第一次聽到這種新葯的名字。不過,魏教授現在有繁重的行政管理任務,要出席各種會議,世界上每年又有那麼多新葯被研製出來。他不知道其中的幾種,毫不影響他的學術水平。

「從公開的報告中,它肯定有提高夢境清晰水平的作用。」肖西光肯定道:「雖然內中的機理還不清楚。」

「小肖啊……」魏教授摘下眼鏡,眼睛里透出十幾年一慣的目光:老師對學生的目光,上級對下級的目光。「這些新的化學體有怎樣的性質,現在還很難說。往往十幾年,幾十年的臨床結果積累出來,才能去判斷。尤其是精神類藥物,更不能隨便投入人體實驗。拜爾是國際醫藥業巨頭,出了事有足夠的財力賠償。咱們是中國的一個小小的學術單位,出了問題,誰給你擦屁股?」

「不不……拜爾的實驗報告很詳細,不會有副作用。」肖西光顧不上禮貌不禮貌,直接把手伸到魏教授面前,翻動自己的申請書。「您看,我附在後面,請您過目。」

「小肖呀。」魏教授並沒有過目,也不需要過目。「集體名譽這個概念,你要隨時裝在腦子裡。我們心理學院在國內有今天的地位,很不容易喲。要象愛惜眼睛一樣愛惜我們這個集體。你們這代人啊。就是不重視集體的利益。」

(六)

馬上就要進會場了。肖西光已經聽到裡面的掌聲,隱約看到了攝影機閃電燈的閃動。他就要跨上主席台。不過,自己的西裝還沒有扣好。

怎麼回事?現在的西裝怎麼用子母扣?而且,子扣那麼小,母扣那麼大。每個都是!肖西光狼狽地扣著,扣著。扣上一個,另一個就鬆脫。反反覆復,尷尬不已。

十幾位、幾十位顯要跟在他後面,他看不清他們的臉,也不知道他們都是誰,但他知道,這些人要給他搬獎,要宣傳他的成果。他們在後面緊走慢走,逼得他也停不下腳步。

已經到了會場門口了,可這該死的子母扣……

肖西光突然停了下來。不對,西裝前面不可能裝子母扣!

更為不對的是,自己還沒獲得任何科研成果,不可能領什麼獎。

這是夢!

肖西光又一次從實驗室外的長沙發上醒過來。他鑽出了一個夢境。不過,那個夢並非荒誕不經,它回答了自己思考多日的一個問題。

第三天,肖西光再次坐到魏教授面前,看著他在自己的申請報告上寫下初審結果。他知道,有魏教授的簽名,後面的複審只不過過走走程序,這個研究課題通過了!

作為代價,他請魏教授擔任這個課題的組長。研究如果有了成果,將屬於偉大的魏教授,自己只是課題小組成員中的一個名字。夢告訴他,地位和榮譽必須配套,他這顆子扣太過於渺小了。肖西光從不屑於釋夢,但他幾乎一醒過來,就知道了這個夢的含義。夢幫著他讀懂了魏教授的潛在語言。

「小肖呀,當年,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付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也是回報遠遠小於付出……」魏教授合上文件。有了那麼一層隱蔽的利益關係,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一些。魏教授也想說幾句推心置腹的話。「……所以將來,你到了我這把年紀,也會輕鬆地獲得一些東西。這是社會的正常規律,希望你能理解。」

肖西光頗頗點頭。十幾年來,他第一次平視,甚至俯瞰面前這個人。這倒不僅僅是因為看出了德高望重後面的腐朽。不,他發現,自己的眼光正在突變,變得敏銳了,機智了,深遂了。連日來,他堅持把自己當成第一個被試,注射超劑量的復方環氧丙嘧啶。他的夢逐漸多起來,清晰起來,連慣起來,甚至——現實起來!夢裡的場面越來越接近於他的真實生活,聲光嗅味觸,各種感覺越來越真切。有時候,他坐在辦公室里,甚至要扣一扣桌面、書本,怕自己還呆在夢中。

這麼多夢,簡直給他造就了另一個生活,一個和白晝世界完全相關,但絕對私密的生活。每天,肖西光都要接觸數不清的個人,這些人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他們手指的輕敲、聲音的微揚、眼神的迷離,所有這些信息,以前他也都下意識地接受到,但無法對它們進行有效加工。現在,夢幫助他完成這個加工過程,幫助他從每個人的面具看穿過去。不長時間,他感覺自己成熟了許多年。

晚上,帶著無形的喜悅,肖西光帶著兒子到比薩餅店吃自助餐。孩子邊吃,邊說著學校里發生的事情。肖西光望著他,心裡很甜蜜。現在這代孩子呀,發育得就是好。再去測二十年前那些舊的智商量表,比自己這一代人平均要高上十幾分。這個現象,他們搞心理學的都有體會。

忽然,肖西光把杯子放在桌上,陷入沉思。是呀,只有孩子,才是夢境實驗的最好對象。成年人的生活環境十分複雜,不好控制。而且,成年人心理發育已經很不明顯。一個四十歲的人和一個四十二歲的人之間,成熟差別微不足道。而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卻明顯比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成熟。孩子,孩子。許多前輩心理學家,象皮亞傑(注二),不就是從研究自己的孩子開始,創立一整套學術理論的嗎。

可是,他們只是記錄孩子的行為模式。誰也沒有把一種來歷不明的藥劑注射到孩子的身體里,並且是日復一日地注射!而且,復方環氧丙嘧啶是正常的抗抑鬱藥物。為了取得必要的實驗結果,必須給被試注射超過正常用量兩倍多的藥物。

(七)

「這個東西……」肖西光對面,那個四十歲的主婦指點著文件上「復方環氧丙嘧啶」,怕讀成白字,乾脆就不讀出來。「誰知道它是什麼玩意,要每天給孩子注射,怎麼可能?」

「拜爾公司是世界是排前三名的醫藥公司。它的實驗結果說明復方環氧丙嘧啶對人體無害。」面對並不懂科學的主婦,肖西光不得不放棄科學原則,抬出名氣來唬人。

那女人不吃這套,微微一笑。「好呀,如果你願意拿自己的兒子作實驗,我兒子也可以去。」

肖西光離開那個家庭。緩緩地走到大街上。這是他遊說的第十個家庭。孩子,心理學實驗最好的被試,可現在要到哪裡去找呢?誰家都是獨生子女,誰肯讓孩子作這麼危險的實驗。換是自己,都不會讓兒子去作被試。

正在這時,一個孩子,一個最符合肖西光實驗預想的孩子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個農村孩子,背著一個小書包,跪在右面的街道上。面前地磚上用粉筆寫著十幾行字。不用細看,肖西光就知道大體內容是什麼。那孩子看樣子只有八九歲。不過農村孩子發育晚,可能會有十歲左右吧。

肖西光蹲到孩子身邊。「你上學有困難嗎?」

髒兮兮的孩子木然地點了點頭。

「走,帶我找你的父母。我幫你解決學費。」

一個小時后,他們來到城鄉結合部,走進一處廢品回收站。周圍有成百的拾荒者在忙碌著。那個孩子跑到一對中年夫妻面前,把情況講給他們。那對夫妻用狡猾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幾下肖西光,走過來向他詢問。聽到他報出的實驗報酬,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兩個月,五千塊?」

「是的,可以夠他今後兩年的學費。如果他真缺學費的話。而且,他到實驗室,主要工作就是睡覺,不會累著。」

「那感情好,平兒這下子遇到好人了。」

「但我要證明你們真是他的父親。」肖西光知道,這類行乞的孩子,身邊的大人八成不是親爹媽。不過這下子他走了眼。那對夫妻拿出了身份證和家鄉村委會,證明他們確實是這孩子的監護人。

(八)

從此,這個叫張北平的十歲孩子就成為課題組唯一的被試。一日三餐他和肖西光等人在學校食堂里吃。晚上入寢前注射實驗藥物。然後,肖西光和兩個助手倒著班,記錄他的睡眠情況。

頭幾天,張北平經常被嚇醒,因為他的夢境太真實了,而他的真實生活似乎又很可怕。當肖西光開始讓他追述夢境時,張北平總是欲言又止。

「他肯定夢到什麼了不肯說。」小陳猜測道:「比如他爸爸媽媽虐待他了什麼的。那兩口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我看不是,他恐怕是不熟悉咱們這裡的環境。」小李反駁道:「他中學都沒上,一下子跑到大學里來,肯定膽小唄。」

似乎小李的推測是正確的。幾天以後,張北平開始配合起來,夢境的回憶變得連慣、通暢,有時候就象一篇小記敘文。

為了保證實驗結果,肖西光擔任了大部分夜班。到了白天,他如果不和小陳小李在一起總結實驗,就去找地方去補覺。而張北平則是正常睡眠。怕這孩子精力過剩惹出事端,肖西光就和大學圖書館說明情況,給他一張特別閱覽證,讓他泡在圖書館里。最初,張北平只是去少兒閱覽室,翻看卡通畫,慢慢地,讀的書開始複雜出來,篇幅也長了許多。有一天,一個數學系的老師看到肖西光,問道,經常泡圖書館的那個孩子是不是你的親戚?

「不是。怎麼,他惹事了?」

「沒有,你猜測那孩子在看什麼,在看《哈佛商學院MBA案例全書》!」

「呵呵,大概是書的封面花花綠綠,他被吸引了吧。」人工睡眠能夠提高信息加工水平,肖西光深信不疑。但他不會相信,這個拾荒者的孩子能夠看懂MBA案例。每天早上,他都要面對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雖然不象剛來的時候那麼渾濁,但也遠遠談不上睿智。

又有一次,小陳來到圖書館,發現張北平眼前擺著一本《心理測驗通論》!他驚訝地走到跟前。張北平抬起頭來,給了他一個憨憨的笑容。

更有一天,小李發現,張北平竟然在實驗室里讀睡眠實驗報告!那可不是整理出版的書,是一大堆原始資料,充滿了外行人無法理解的數據、符合、圖表。不,這孩子肯定不是在讀,只是看著好玩罷了。

小陳和小李都沒有把自己的見聞告訴肖西光。而張北平再也沒有當著他們的面碰那些東西。

(九)

四個月後,實驗告一段落。按照程序,肖西光把張北平帶到市心理學會,走進一間辦公室,在那裡,兩名來自其他單位的心理學家對張北平進行了智力測驗和人格測驗。又過了十天,市心理學會完成了初步的研究報告。報告稱,被試的人格發展水平出現飛躍。他的智力、注意力、情感控制能力、意志品質等等都達到了初中二年級的水平。不過,這是睡眠中夢的信息加工作用,還是實驗藥物的直接作用,目前不清楚。該課題極有創造性,建議對此進行擴大化研究。

接下來的十天里,課題組名義上的負責人魏教授東奔西走,參加各種學術研討會,介紹自己如何去擬定這個「極有創造性的研究課題」。肖西光則埋頭去整理原始材料,準備擬定一個更大的,有幾十名兒童被試參考的實驗。

突然,一紙律師函飛到心理學院。律師聲稱代表「不良心理實驗受害人」張北平。受害人在接受心理實驗后,智力發生大幅衰減,已經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目前求學無望。按照精神病院鑒定的損害程度,以及受害人終生收益的推算額,要求心理學院賠付人民幣一百五十萬元整!

「這怎麼會?」肖西光大驚失色,直接找到律師。「那種藥物根本不會出現這個問題。何況,他剛剛接受過智力測驗,智力大幅度提高了。」

律師早有準備,兵來將擋。「這裡有精神病院進行了司法精神病鑒定,孩子的智商只有八十七分,大起大落,明顯受了嚴重損害。先生,你恐怕是對一種新藥品的信心太強了吧。」

肖西光拿著鑒定結果的複印件,目瞪口呆。「這……這……這個實驗是我設計的,被試是我找的。要賠我賠。不要連累我們學院。」

「算了吧。」律師不理睬他的犧牲精神。「你幾輩子也掙不到這麼多錢。當初的實驗合同上蓋著你們學院的大印,自然要學院來賠。」

肖西光知道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但這個陰謀是誰設計的呢?那對文肓拾荒者嗎?

(十)

肖西光再次見到張北平,已經不是在城市邊緣的那個垃圾站,而是幾百公裡外他的老家。張北平的父母正在翻修家裡的房子。律師已經保證這官司能贏,所以他們不在乎先借萬把塊錢把茅草房換掉。

看到肖西光找上門來,那對夫妻二話不說,忙招呼周圍的鄉親,幾個壯漢子把這位瘦弱的大學講師擋在路上。

「你作啥子?」張並平的父親斷喝道。

「張北平在嗎?我想見見他。」肖西光望著這個矮個子,打死他也不相信,這個憨憨的庄稼人能夠搞懂那麼複雜的法律程序。

「律師說了,有啥事法庭上見。再不走,莫怪我們不客氣!」

肖西光知道自己討不到好處,只好悻悻地走了。出了村頭,忽然,那個可憐的、神秘的孩子進入他的視線。張北平正坐在村外的河堤上,面對夕陽背對著他,拿著一本書在讀。是他!沒錯!肖西光悄悄地摸到他的身後,突然躍過去,搶到孩子面前,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說,是不是你找的律師?」

孩子手裡的書掉在地上,封面上赫然印著《中小企業上市公司價值分析》!

肖西光來之前,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他仍然沒有意識到,四個月里那無數非凡的夢境,給孩子帶來的不僅僅是智力上的飛升,也讓他更老練,更鎮定,甚至,更狡猾,更兇狠。儘管忽然被襲擊,但張北平只是「哦」了一聲,看清是肖西光一個人後,就鎮定了下來。兩隻眼睛里冒出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深遂的目光。

「先生,有事嗎?」

「實驗時期,你一直隱瞞你的夢境?」肖西光喝問。「你是怎麼應付智商測驗的?你可以自己控制結果,對不對?

「先生,這些村民不懂青少年保護條例,但他們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欺負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總會激起天生的正義感吧?」

肖西光放開他,退後幾步,呆在那裡。那個孩子,那個在孩子軀殼裡瞬間長成的大人,打量了一下他,輕蔑地說道:「好,看來你沒有暗地裡佩帶採訪機。這樣,我倒可以對你講幾句心理話。看來,你對自己的實驗很自信。甚至猜到了真相。「

「張……先生……請你高抬貴手,撤訴吧。我們學院不是企業單位,不可能賠付那多麼。」肖西光一下子垮下來。

「實際上,如果你們給到那個價位的七成,咱們就可以庭外和解。」聽到他的哀求,這位精通許多哈佛管理案例的孩子,給了他一個不大的迴旋餘地。

「可是,我的飯碗就丟了。」

「我不可能再退讓。」那個孩子回過頭,指了指背後貧瘠的村莊。「這是我離開家鄉的最好機會。再說,我已經停葯二十天了,再沒有以前那種夢境,我至少要給自己留下買葯的錢。這麼陰險的世界,我還要更多的智慧才能對付。至於你——」

張北平比肖西光矮四十公分。但此時,張北平站在一個土坎上,這使得他可以伸出手,象長輩一樣拍拍後者的肩膀。

「那種靈藥不是給了你智慧的夢境嗎?你不妨繼續下去,從那種夢裡得到的東西,足夠你把許多夢想變成現實了!」

注一:眼動儀,心理學儀器,測量人在閱讀時,視線在書頁上掃描的方向。

注二:皮亞傑,瑞士心理學家,發生認識論創建者。

(本篇發表於《科幻大王》2004年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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