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惑 神 迷
這是一篇現實主義色彩相當濃厚的作品,素材取自發生在筆者身邊的真實事件:一個大學本科畢業的女教師,居然傾家蕩產般地拿出四萬元錢,交給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我認識那個受害者,平時也有來往,但直到今天也無法理解她當時的思路。周圍的人不是這樣,他們給了個簡單的解釋,她著了mi魂葯。
在1997年末的一段時間裡,「mi魂葯」的傳說在天津一些地區里可稱聳人聽聞,議論紛紛。這位女教師的遭遇只是其中一例。當然,「mi魂葯」事件的影響與後來愛滋病人「扎針」事件無法相提並論,外地人基本不知道。去年底今年初(2002年),筆者走到天津市的哪個角落,上哪一趟公車,幾乎都能聽到人們在議論「扎針兒」的事。那時候的天津是個籠罩在恐怖氣氛中的城市。而這種氣氛又令我回想起當年創作《心惑神迷》時的感慨:為什麼越是在需要人們的理智和獨立判斷的時候,他就越會成為「社會動物」呢?
《心惑神迷》一直沒有發表,它所表達的主題或許不適用於科幻文學這種體裁。不過,《心惑神迷》倒是可以歸屬於科幻文學中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類別——反科幻作品」。這種往往在開篇處設置一些傳統的科幻超現實情節,如怪獸、外星人、時間機器之類。讀者看到最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全部怪異現象都能夠在現有科學的範圍內解釋。這是對科幻題材的反用,它所體現的趣味往往只有科幻迷才能欣賞。
順便說一句,本篇中有關人物的收入水平,和今天有較大差距,這個差距僅僅是五年時間形成的。那時候,氣功大師的牌子也還很有市場。筆者在這次修改時,沒有抹掉這些時代的烙印。另外,本篇中一位警長介紹說,公安系統內部設置有針對高科技案件的專項偵查機關,這是長篇科幻《生命之網》的最初構思。
(一)
「呔!人還能傻到這份兒上!」李婭的丈夫正倚在沙發上看報紙,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又表揚誰吶?」李婭剛洗過餐具,走到沙發前,甩甩手上的水,低下頭看報紙。丈夫指指頭版下角的一行標題:
「七旬老嫗被騙上當。」
那篇小文講了個乍看上去很平常的案子:一個退休老太太逛自由市場,遇上兩個賣毛線的年輕女人,向她熱情推銷商品,還點燃一根線,讓她聞那煙味,以示純毛織就,質量上乘。賣毛線人一邊推銷,一邊感慨,說這毛線進價多少,賣價若干,一倒手就能賺幾倍的利潤,且貨源充分,可惜手頭沒有那麼多資金。老太太一聽動了心,忙對賣毛線的人說,自己出本,對方倒線,利潤雙方分成,賣線者欣然同意,於是,老太太到銀行取出兩萬塊錢,交給僅一面之交的陌生女人們。兩人接了錢,甩掉老人,一去不返。
「這有什麼?晚報上常登點花邊新聞,」李婭是日報記者,對晚報的編輯路數很熟悉。
「你想,你要是遇到陌生人,就憑三言兩語,你能把壓箱底兒的錢給她?這事要是真的,說明現在人們上個當太容易了。」丈夫仔細分析道。
李婭仔細諑磨,覺得老太太這當上得是有點邪乎。不過當時她並沒往深處想。
「看文章,老太太沒什麼見識,所以上當了唄。要不就是她的錢有富裕,燒的。」
周末,李婭回到娘家。一進門,發現老同學石玉秋正候在那兒。石玉秋哭喪著臉坐在沙發里,兩人從初中相伴到大學,再到如今,比與各自老公相識的時間都長,石玉秋的脾氣李婭自認很了解。
「怎麼,又和小胡吵嘴了?」
「沒有……」石玉秋的聲音象蚊子叫。
一旁,李婭的外婆搭了話。外婆八十多歲了,進城幾十年,還穿著鄉下時的對襟小褂。
「她著了mi魂葯了!」
李婭乍一聽,以為外婆是在打比方,說石玉秋辦了傻事。她關切地走到石玉秋身邊,用目光詢問自己的閨中老友,石玉秋猶豫再三,含糊地講了事情經過。昨天,她到集市上買東西。兩個年輕的外地婦女向她推銷毛線。先是用靈牙利齒誇耀毛線的質量,后又點燃一根,讓石玉秋聞那股焦糊的味兒――
李婭聽到這兒,心裡「咯登」一下,打斷她的話:「她們是不是說能批發到毛線,能靠倒線賺錢?就是手裡沒那麼多本錢?」
「是啊?你怎麼知道?」
「你給她們錢了?」李婭追問道。
石玉秋象個作錯事的孩子點了點頭。
「多少?」
接下來,石玉秋的回答大出李婭預料。她不光把存款,剛辦下來的住房貸款全數掏給了對方,還找同事、朋友等處借了些錢,合計數萬。以石玉秋如今的微薄工資,基本就等於傾家蕩產了。
「你知道嗎,當時,她們還留個人一直陪著我,取錢、借錢、都陪著我。我當時就象沒有思想一樣,迷迷糊糊的。可是她們剛把錢拿走,我就知道是上了當。連十分鐘都沒有我就醒了。」
平時,石玉秋遇到什麼委屈,總找到李婭來訴說,嘮叨后常常要大哭一場。這次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掉,從頭到尾都是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平靜得象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李婭嚇壞了。她知道,好朋友現在不是痛苦,而是麻木了。
但這事太古怪了。李婭不知道怎麼安慰石玉秋。因為她根本就無法相信,大學本科畢業的石玉秋竟然沒有基本常識。這時,一旁的外婆又插話了。
「說起來你們小輩人總不相信,世上就是有mi魂葯。我在農村的時候,鄰居家的孩子就讓人販子用mi魂葯迷走過。後來給找回來了,問那孩子,小孩說,他吃了人販子一塊麻糖,就覺得腳下是座橋,兩邊都是水,後邊有條大黃狗在攆,不由他不往前走。走著走著就不知道家了。說不定呀,那兩個人在燒線頭的時候,就讓你聞了葯呢。」老太太講得非常自信,福爾摩斯大概也不過如此。
平時,外婆常講些土版的「聊齋故事」。什麼黃鼠狼成精挑悛鄰里打架呀,伐木工人伐倒柳樹精遭抱應了,諸如此類。對外婆來說,這些事情就象太陽從東邊出來那樣真實自然,那不是什麼迷信,而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要在平時,李婭只當笑話聽這些事兒,這次可不同,外婆講的似乎在「科學常識」允許的範圍內。大街上不是常可以見到類似的廣告嗎:用商店裡常賣的幾種藥品,依照秘方,可以配製防身藥物,應者立刻麻痹、癱瘓等等。最重要的是,騙子燒毛線頭這個細節就出現在頭兩天的晚報上。
「那,你報案了嗎?」
「報了。」
「警察怎麼說?」
「他們……他們說這事兒見得多了。」
石玉秋語焉不詳,不知警察是說「mi魂葯」案件見得多了,還是受騙上當的事見得多了。瞧石玉秋那蔫頭耷腦的樣兒,李婭不忍心再追問,於是小心謹慎地把石玉秋送回家,石玉秋丈夫出差不在家。李婭又悉心安慰,直到石玉秋沉沉睡去,才放下心來。
李婭騎車回到自己家,馬上翻出前兩天看過的那份晚報,展開再讀,心裡頭不禁打了個突。原來,那天她只看到了主題《七旬老嫗被騙上當》,沒看到副題。那副題竟然是:
「世上真有mi魂葯?」
(二)
李婭從小愛好寫作,高中文理分科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科,又在大學中文系苦讀四年。分到報社后,又主管文藝副刊。現在,她對自然科學的了解,不超過《十萬個為什麼》的水平。mi魂葯是否存在,她也無法作出判斷,好在家裡有一個化工系畢業的丈夫可以諮詢。不過,偏巧丈夫這幾天晚上值班,夫妻倆見不著面。
第二天,李婭來到報社,日報和晚報在一幢樓里辦公。她想問問寫那則報導的記者,看晚報上那個閃爍其詞的題目,她覺得記者好象掌握了更多的線索,只是沒有寫出來。李婭的好奇心本來不重,但此番輪到自己的好友深受其害,促使她也想把問題弄得清楚些。
沒想到剛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同事小吳便過來問她:
「李姐,你說,世上有沒有mi魂葯?」
天哪,又是mi魂葯。李婭還末開口,同事大馮便插進話來。
「那還用問,當然有!前幾天我們鄰居就領教過。那騙子拿幾個銹銅錢,說是漢代古幣,我們鄰居乖乖地就從銀行里取出一萬塊錢送過去。神了!鄰居說,把錢遞出去時,那手就象不是自己的一樣。」
「這有什麼?他不就是遇到詐騙嗎?」李婭儘力使自己的思路保持客觀。大家越是說有什麼,她越是懷疑。這是她的個性。
「詐騙?我們鄰居大學畢業,又工作這麼多年,什麼市面沒見過。不是著了mi魂葯,能輕易上這種小當?聽說那騙子在舊貨市場擺攤,攤子上支著小香爐,點著香,說也是古物。我們鄰居講,一聞那香的味兒,他就找不到北了。」
大馮本來就善侃,事情給他添油加醋地一形容,更加神乎其神。李婭也更不知道如何判斷了。
是啊,石玉秋也是大學畢業,又當了幾年成教中心的教師,真的連這種低幼騙局都分辨不出來?
「那……用銅錢詐騙的也是兩個青年婦女?」
「哪啊,四十多歲的大老爺們。」
幾個同事議論了半晌,你提一個證據,我加一個推論,「mi魂葯」的輪廓大致被勾勒出來。第一,那是一種煙劑,聞了以後就會受制於人,別人讓受害者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第二,事後無需解藥,自動清醒,且能記住被「迷」時經歷。第三,不少騙子正在分頭用它害人,看來不是什麼犯罪集團,而是因為那東西並不高深莫測。原料大概很容易弄到,只是配方獨特罷了。
中午下班的時候,李婭一邊騎車,一邊嘀咕。她想的是家裡那一萬多塊錢存款,那可是給孩子留作學費的,如果世上真有這種mi魂葯,這錢還不早晚成了人家的,想什麼時候「獻」出去就什麼時候「獻」出去。
回到家裡,她狠了狠心,把剛下夜班正在睡覺的丈夫撥醒,講了自己的擔心。
「不可能,」丈夫聽罷,迷迷糊糊地說:「要真有這種葯,國家安全部還不早就知道了。」
「這種小案子跟國家安全部有什麼關係?」
「你想啊,以後外國官員到中國訪問,只要帶上mi魂葯,偷偷讓咱們的官員聞了,那還不讓簽什麼條約就簽什麼條約。照你說的那樣,小毛賊都能配出來這種葯,那間諜機關,還有大企業談生意時用點――咳,不可能,不可能。這個說法本身就可笑,信它的人也可笑。」
李婭有些不悅。哼了一聲,說道:「你到底是男人呀,一下子就想到了國家大事。我可擔心的是咱們家的錢。怎麼不可能有?間諜機關沒利用它,大企業沒利用它,不等於它不存在。興許因為配方是民間流傳,他們沒有發現。有配方的人沒見識,也想不起作什麼大案。再說,石玉秋跟我這多年交情,她還騙我不成?」
丈夫讓她這麼一吵,完全醒過盹來,披衣下床。
「咱們抬杠沒有用。按我的科學常識推斷,至少目前世上不會有這麼厲害的mi魂葯。不過,隔行如隔山,畢竟我是學化工的。這樣吧,眼下就有個權威,你要想諮詢我可以聯繫。」
「哪位?」
「當然是童建明教授了。」
童建明是本市鼎鼎大名的心理治療專家,六十多歲,開個人診所已有十多年。李婭的丈夫當今讀大學時,心情不佳,找童建明作過心理諮詢。後來混熟了,來往至今。兩口子抬杠時,丈夫便經常掏出從童建明那裡躉來的心理學知識作武器。不過李婭從來未想過去拜訪這位老先生。原因是他名聲不佳。一一是貪財,二是好色。尤其第二條更讓李婭反感。
「找他?」
「他在這方面最內行。反正我也不認識更內行的人。」
晚上,在丈夫的引薦下,李婭來到童建明的心理診所。這間大名遠播的診所其實就是童建明的家,一套三居室的單元房,滿面牆滿室放著資料,病歷。童建明坐在堆滿諮詢信件的辦公桌後面,那副寬大的前額給了李婭很深的印象。因為它使童建明有一種學者氣派。而且,童建明說話時慢聲細氣,給她留下循循善誘的明師形象。
不過,坐下來交談未久,童建明就把李婭的丈夫撂到一邊,帶著莫測深淺的笑容和李婭拉著話,彷彿李婭是這裡唯一的客人。再加上她那位不時進出、美麗動人,年齡僅約三十許的妻子兼助手,李婭覺得那好色的傳聞與事實大概相距不遠。
但是好色歸好色,聽李婭說明來意,童建明還是非常認真,非常全面地作了解答。
「自古以來,人們就夢想著改變他人的意志,進而控制他人。古代神怪和當代有關特異功能的傳說中,就有不少這樣的內容。但這些傳說即不科學,又不可靠。」童建明一開始就定了下個基調。
「就目前的技術發展水平而論,大致有四種方式可以影響他人的意志。第一是用毒品,一個吸毒成癮的人,他的意志力會嚴重衰退。為了尋找毒品,有可能答應別人的種種要求。但這隻能算是間接地控制別人的意志。因為吸毒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非常清楚,只是難以自控罷了。」
「第二種就是運用一些精神類藥物,使人精神恍惚,意志力下降。這類藥物有納絡酮、對氯苯丙胺、麥角酸二乙醯胺等。主要是間諜機關用它們來審訊犯人。這類藥物只有皮下注射一種給藥方式,不存在用鼻吸入的煙劑。所以使用者必須事先將被害人控制住。你講的那種不知不覺就下了葯的情況沒有可能出現。另外,被害者在藥效產生以後,失去自控能力,就象一個半夢半醒的人。他能順應施藥者的問話回答問題。但不可能去做有條理有計劃的事情。還有,這些精神類藥物會產生長時間的副作用,甚至是永久性的,被害人不會在十幾分鐘內就清醒過來。顯然,你的朋友不是受了這些藥物的傷害。」
童建明表現出的邏輯力量令李婭佩服,她聚精會神地聽著。
「第三種就是催眠,被催眠者進入催眠狀態后,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催眠師的指令上,可以在催眠師的要求下做一些複雜的動作,甚至包括有智慧的動作。但是,被催眠者必須主動和催眠者配合,他必須意識到自己在接受催眠,而且催眠還需要一個相當安靜的環境,以保證外界刺激的單一性。所以,在人來人往的自由市場里進行催眠,是不可能的。」
「那第四條呢?」李婭非常急迫地問。
「第四條最好理解,就是用語言影響別人。簡單說,你的朋友是讓人家的謊話騙了。」
李婭好象是做了一道腦筋急轉彎的題,繞來繞去竟然是這麼個一加一等於二的答案。臉上頓時堆滿了失望,她急急地爭辨著。
「可是,我的同學大學畢業,又參加了這麼多年工作,也不是剛出校門沒有社會經驗的學生。況且她也不是貪財的人。怎麼會上這種當?」
「大學畢業與否和社會經驗並無關係。據你的介紹,你的同學畢業后,一直在學校里教書。教師和學生一樣,被圈在課堂和書本的圈子裡。他們的社會經驗有時並不比學生多多少。而且,教師收入不高,想掙些外快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你可以不說這個貪財,而是急於脫貧,反正實質是一樣的。如果說要找什麼mi魂葯的話,這種貪……脫貧追求就是mi魂葯,這種mi魂葯我們心裡誰都有。不承認反而會把問題搞複雜。」
李婭一想也是,這兩年,石玉秋常和自己念叨錢不夠花,孩子漸大,又有買房的壓力,難道――
「你朋友對你講事情經過的時候,是不是只講個大的輪廓,缺乏細節?含糊其詞?」
李婭一回想,確實如此。「是啊,可是,她當時被mi魂葯弄暈了,當然記不大清楚細節。」
「請注意,你把我們想求證的問題當成了前提,這就構成了循環論證。其實,你只要把問題得單純些,就能得到正確答案。你那位朋友自作主張,結果被騙去這樣多的錢。她如何在家人面前交代?要知道,「mi魂葯」傳說在我們這個城市散布,已經有一個多月時間了,許多人都相信它,那是個很容易找到的借口。」
在李婭心目中,石玉秋是個老實巴交的小羊羔,如今這個內心形象經受了強烈衝擊,李婭情不自禁地感到象是自己受了侮辱一樣。她冷冷地起身告辭。
「怎麼了,看你那樣子,象是童老師得罪你了「走出門來,丈夫不解地問。李婭沒有立即作答,她還沒有理清自己的思路。
(三)
當他們回到家時,樓下的報箱里已經填進了今天的晚報,李婭順手將它取出,發現頭版下面赫然有這樣一個題目:
「mi魂葯奇案又有新聞。」
標題下面的文章增至一千多字,共講了三件事。頭兩件敘述了兩個新的受騙事件。其中一個受騙者當場摘下戒指、項鏈交給對方。案值雖然不大,過程卻更為離奇。最後是記者採訪某「氣功大師」,詢問世上是否有此mi魂葯。妙的是這位「大師」既不說沒有,也不說有,而是拍案大怒,聲稱自己最恨那些缺乏「功德」的人。這些人稍有點功夫就為非作歹。」
當李婭結婚時,曾經預想過幾種與丈夫發生爭吵的可能:因家務而吵,因教育孩子方法不同而吵,因丈夫有外遇而吵。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兩個人會為一件與雙方都無關的事吵得面紅耳赤,好象被觸動了心靈深處的某種東西。
「天底下本來就沒有mi魂葯。虧你還上過大學,這種荒唐的事也信!」這是李婭的丈夫在數落她。
「沒有?那麼多人都說謊?眾人皆醉唯你獨醒?」這是李婭在挖苦老公。
「獨醒怎麼了,獨醒就獨醒。這是原則問題。我從小受科學教育長大,怎麼能接受這種想入非非的東西!」
「科學?別動不動就拿科學來嚇唬人。科學家就什麼都懂?」
「當然不,科學家最知道自己懂什麼不懂什麼。不象普通人愛不懂裝懂。科學家不會拿街頭巷尾的傳聞當研究證據。」
「你固執!」李婭反擊不下去,乾脆喊了起來。
「不是固執,是原則。有朝一日你把mi魂葯拿到我面前,我送給藥理家去化驗。不,我親自吞下去,然後聽你指揮。你讓我睡到馬路中間都行。能證明它有這種奇效,我不怕出醜。」吵到這裡,丈夫已經是在開玩笑了。每到這個時候,丈夫都要先開口哄李婭高興。
李婭也吵不下去,卟哧一聲被逗樂了。「得了得了,你是我丈夫,你到大街上丟臉,我面子上就好看。依我說,以後存摺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省得你不留神聞了mi魂葯,把咱們家壓箱子底兒的錢都送給人家。」
「我著mi魂葯,你就不會著?你沒留心?這些天你告訴我的這幾件事,受害者都是女的呀。」
爭吵是結束了,但卻是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結束的。帶著疑問的李婭怎麼也不舒服。第二天,她來到報社,發現小吳正在散發讀者來信。
「瞧瞧,瞧瞧,都是mi魂葯的事!這下咱們城裡的警察可有忙活的了。」
上午大部分時間,李婭和同事們都用在這幾十封讀者來信上了。這段時間裡,這座不少的大都市裡彷彿也沒有更吸引人注意的事件。來信絕大部分屬於報案,都說自己多久以前曾經在某處被騙走資財,現在回憶當時的情形,定是著了mi魂葯無疑。隨信開列的被騙資財數量,自幾十元至幾十萬元不等。看來mi魂葯肯定不是太金貴的東西,甚至被用來騙一張火車票。更有人講,他看見他的同事從黑市上買了塊mi魂葯,灰黑色,酵母片大小,用來吸引寵物,別人家的小貓小狗聞了就跟著走。不知道對人是否有效。
中午時分,主持常務工作的副主編匆匆召集大家開了個會,主題居然又是mi魂葯,看來報社高層終於對這件震動全市的事件作出反應了。副主編通知大家,鑒於mi魂葯問題已經引起了廣泛的社會反應,日報不應該再保持沉默。但是,日報應該維持其嚴肅性,不能象晚報那樣發表一些輕率的東西。副主編要求大家各找門路,採訪有關專家,以澄清事實真相。
專家?李婭剛剛採訪過一個專家,還留有採訪記錄呢。不過,李婭從心裡不願意把老色鬼的意見整理髮表。她說不清原因是什麼,就是討厭這個人!連帶著,也討厭他的觀點。那麼,接下來的專家,應該就是公安人員了。李婭通過以前的採訪活動,在公安局裡建立有採訪關係。下午,她就趕到公安分局。
得知她的來意后,負責接待的警員將她引到會客室,倒上一杯熱茶就離開了,半個鐘頭也不見回來。隔著門,她聽到走廊里人來人往,你呼我應的,卻連個往接待室轉一圈的人都沒有。李婭感到一種明顯的冷談。作為記者,這樣的場面她經歷過許多,但這次她卻覺得莫名其妙。自己以前的報導和公安局沒有衝突呀。
直到牆上鐘錶的分針轉過一圈,門才又一次打開,一個從前接受過李婭採訪的治安警長沉著臉走了進來,手裡還捏著幾張報紙。寒暄過後,治安警長直截了當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滿:
「你們這些記者呀,手裡的筆杆子應該有個約束。我們警察是抓犯罪分子的,不是抓鬼的。現在倒好,群眾給我們很大壓力,讓我們去查什麼mi魂葯!」
看到對方攤在桌上的晚報,李婭馬上明白了原委。她忙解釋說,那些文章都是晚報發的,日報對此一直謹慎態度。這不,派她來採訪就是希望聽聽治安專家方面的意見。
聽她這樣說,警長的氣略消了些,說出話來也顯得心平氣和了。
「其實,mi魂葯之類的說法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們警察很早就和這種傳說打交道。你要理解詐騙案受害者的特殊心理。一個人被搶劫,被盜竊,他自己可以說沒有什麼責任,受暴力侵害嘛,無法防範。但被詐騙則不同。受害者總是自覺自愿地把錢財交出去的。出了事後,他必須在家庭或工作單位里承擔相當一部分責任。親朋好友會認為他笨、沒經驗、財迷心竅,等等。所以,受害者常會有開脫自己的念頭。或者把騙子的騙術形容得神乎其神,不可抗拒。或者就找一個稀奇古怪的理由。mi魂葯就是其中一種,而且由來以久。我們遇到這樣的報案人,都是心領神會,也不當回事。更沒想到要透露給記者。所以公眾並不知道。只是這次的流傳範圍太廣了,我們也很被動。」
「可這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同時舉報說受了mi魂葯的毒害?」李婭忽然懷疑起來,是不是他們也在推卸責任?
「這可就是你們記者的『功勞』了。」警長嘲諷道:「報紙上的話嘛,白紙黑字,當然有權威性。現在人們說,報紙上都講有mi魂葯,當然就是有了。最多的一天,全市接到過十八起所謂mi魂葯詐騙案的報案。其實都是普通詐騙案,有的甚至什麼事都沒發生,純屬精神過敏。」
警長停頓了一下,又說:「剛才我發脾氣,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但報紙這種不負責任的輿論導向,確實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很大困難。以前詐騙案的受害者還能夠如實向我們提供線索,現在倒好,一口咬定自己著了mi魂葯,說自己當初如何如何恍恍惚惚,神智不清。好,又想讓我們破案,又得把自己的謊編圓。受害者不講真話,不提供線索,我們警察能掐會算?」
「那會不會是這樣,某些不法分子剛剛把類似mi魂葯的東西發明出來?」李婭還不死心。她似乎是覺得,這個平凡單調的世界上,應該有些神奇的東西秘藏著。
「我們公安系統有個不對外公開的機構,專門負責偵察高技術案件。這個機構公安部有,市局有,我們分局雖然沒有,但如果上級機構確實發現了類似『mi魂葯』那樣的高技術作案工具,會立刻進行專項偵查的,我們也會得到有關技術細節。不知你的自然科學知識底子怎麼樣。控制人的思維是尖端技術,研製它不僅需要大量知識經驗,也需要物質基礎。如今科技最發達的國家都沒有掌握它,幾個江湖騙子更沒有條件把它發明出來。」
(四)
離開公安局,李婭的心情非常矛盾,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希望mi魂葯真有其事。沒有這鬼東西。天下太平豈不更好?難道自己作為記者,唯恐天下不亂?但是,接連遇到兩個不同領域的「專家」,都條分縷析地證明mi魂葯並不存在。那麼,那上百封讀者來信,上百條舉報線索……?難道說專業人士都愛墨守成規?
正思考間,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李婭打開手機,裡面傳來一個朋友的聲音,那位朋友是開計程車的。
「李姐,你不是正採訪mi魂葯的事嗎,我剛拉了一個中mi魂葯的病人,送到市中心醫院急診室了。你有興趣就快來,我在這等你。」
李婭截了輛計程車,風風火火地趕到市中心醫院。那位朋友一邊帶她走向急診室,一邊給她簡單地介紹情況。受害者是個五十多歲的家庭婦女。在離家不遠的小巷裡遇到兩個自稱能搞到便宜毛線的婦女,在她們煸風點火之下,把家裡的一萬塊錢存款「獻」了出去。後來,家人聽她講受騙經過,插了一句,該不是著mi魂葯了吧。聽罷此言,該婦女立刻跌倒在地,口吐白味,驚厥不止。家屬只好將她送到醫院。
急診室外擠滿了圍觀的人,許多病人和家屬聞訊,也不管自己的病了,都圍過來瞧「mi魂葯」。mi魂葯的傳聞早已滿布市區,但在這以前,卻沒有任何一個自稱中mi魂葯的人遭到什麼身體上的傷害,以致於被送進醫院。這又算一個「突破」。李婭擠到裡面,只見那病人躺在病床上,雙眼發直,兩個親屬用力按住她那不停抽搐的手腳,情狀既可憐又有些可怖。一旁,醫院的大夫收起血壓計,搖了搖頭。
「她什麼病也沒有,你們還是抬回去讓她好好休息吧。」
「什麼?」親屬一聽火往上撞。「她這個樣子怎麼會什麼病都沒有,你們這是什麼醫術?」
「沒病就是沒病。我醫術不行,你們找醫術好的醫院嘛。」大夫不善言辭,生硬地反駁著。
正說著,一個「醫術更高明」的人果然到了。只聽外面傳來吆喝聲:「讓開讓開,童先生來了!」人群閃開條路。病人的另一個親屬竟然帶著童建明走了進來。童建明沒有穿白大衣,而是西裝筆挺,稀疏的頭髮梳得鋥亮,確實有一副大學者的權威派頭。相形之下,穿著皺巴巴的白大褂的醫生頓顯萎瑣。童建明原本就是這所醫院的醫生,負責急診的醫生認識他,但沒打招呼,白了他一眼,徑自走了。童建明只當沒看到。他在眾人的期待目光中走到病床前,翻翻病人的嘴唇,聞聞病人呼出的氣。
「嗯,酸味這麼重……」
「脈搏亂……
「你的頭是不是很痛?就是這個部位,是不是很痛?」
「……」
一番「診斷」后,童建明坐到桌前,掏出處方簽,刷刷幾筆寫了個藥方。又把病人家屬召過來,小聲地說。
「你們把她抬回去,這裡亂七八糟的,沒病也能弄出病來。你們把她安排在沒有人打擾的房間里,每天早中晚三次,把醋燒熱了讓她聞。要用真正的山西陳醋,別用醋精兌水的那種。然後到藥房買這些葯給她服用。很快就會好。記住,誰也不要再當她的面提mi魂葯的事了。」
病人家屬喏喏連聲,抬著患者,千恩萬謝地走了。圍觀的人也嘖嘖稱奇地散去。童建明這時才發現李婭,臉上立刻堆出讓李婭討厭的那種甜膩膩的笑容。
「是你呀。」
「你不是說,世上沒有mi魂葯嗎?」李婭就煩他這個樣子,單刀直入地問道。
「是啊,我什麼時候說過它有了?」
李婭仔細一想,可不,剛才童建明忙活半天,確實沒有一句話承認mi魂葯之存在。
「那,你開的藥方……」
童建明把手指豎在嘴唇上,左右一望,確信沒有人注意,才說道:
「用醫學術語講,那叫安慰劑。」
安慰劑這個詞兒,李婭倒是知道的。但是……
「安慰劑能管用?她那麼痛苦。」
「我雖然沒說世上有mi魂葯這種東西,但我已經當著大家的面證明她確實中了什麼毒,給了她一個台階兒。她的『病』當然就會好了。」
好半天,李婭才反應過來。
「天啊,你是說,她是沒病裝病?一個人竟然能夠偽裝到這份上?」
談到自己的專業,童建明還是足夠嚴肅的。他鄭重地解釋道:「不能叫偽裝。偽裝是一種自覺的行為。你看到的這種現象叫自我暗示。病人下意識里認為自己聞了mi魂葯,那些身體反應都是真的,是她潛意識導致的。人的自我暗示甚至可以誘使身體產生凍傷、燒傷、潰瘍等癥狀。在這種情況下,你跟她講道理,說mi魂葯不存在是一點效果都沒有的。你只能順著她的意識去誘導治療。」
望著李婭那將信將疑的神情,童建明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你對mi魂葯的有無還拿不準。這樣吧,我作個預測,你們報社,還有公安部門,肯定收到了不少關於mi魂葯案件的舉報。你可以統計一下舉報人的情況,文化程度低的人所佔比例就越大,因為文化程度越低,越易受自我暗示。」
(五)
李婭自當記者以來,從未遇上過這樣難以判斷的事情。一方面,統計資料確實印證了童建明的預言。另一方面,李婭怎麼也難相信,那一封封言之鑿鑿的讀者來信,竟然都是心理暗示的產物。雖然童建明清楚地告訴她,這叫「社會癔症」。
晚報仍然在報導mi魂葯。在晚報新近的文章中,有的人說,自己中mi魂葯是因為吸了詐騙犯一根煙;有的則說是喝了一筒飲料。有人說,他要把家裡的金融資產鎖在保險箱里,安上雙鎖,夫妻二人各帶一把鑰匙,這樣,由於雙方同時被「迷」的可能性極小,安全性也提高了。某房產公司放出話來,希望大家涌躍購房,因為房子搬不動杠不走,過戶手續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辦完的,最保險。某保險公司則適時推出「特別損失保險」,聲稱給不明原因失去財物的人以保障。一時間全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當然,記者文筆拿捏得恰到好處,從來沒有隻言片語正面肯定過mi魂葯的存在。
終於,日報副主編組織的又一次會議讓李婭放下了包袱。會上,副主編嚴肅地說,mi魂葯問題已經引起了相當程度的社會恐慌。不少市民取出存款,賣掉股票,搶購不易搬動的大件商品。為下崗職工準備的自由市場無人光顧,因為人們普遍懷疑攤商會使用mi魂葯。外地客商也紛紛撤走資金,怕著了mi魂葯受不必要的損失。為此,市領導嚴令各家新聞機構不許再炒作mi魂葯的事。
不寫最好,反正我是搞不清楚真假了。李婭鬆了口氣。
很快,李婭接下了另一個採訪任務:了解下崗女工的再就業心態。這天,她濃妝艷抹,帶著一臉茫然和期盼來到勞務市場,整個一個想碰運氣又沒見過世面的下崗女工。她先以這個身份詢問了幾家招聘單位,然後又在人群中找尋合適的採訪對象。
「大姐,找事作呀。」沒等她找到談話對象,倒先有人來問她。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如果不開腔,單憑那身打扮,李婭還以為她是城裡人。那女人跟她訴說在城裡找工作的難處。李婭也把幾個下崗女工的經歷編成自己的故事講給對方。
「其實象我這條件應聘什麼都不合適,想自己干點什麼,又沒資金。」年輕女人感嘆道。
「那你有什麼門路嗎?」
「門路倒是有,我能弄到便宜毛線!」
李婭心裡狂跳了一下,天!不找它,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她立刻抑制住自己,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真的?那我還有點存款,咱們能合夥幹嗎?」
「太好了!」說著,年輕女子便來拉李婭的胳膊。李婭敏感地躲開。她記得,有的讀者來信里曾說,自己只是讓對方拍了一下肩膀就著了道兒。
「大姐,你是要信任我,賺了錢,你分七成,我分三成就行。」
李婭擺出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她跟著鄉下女子走進一個小衚衕。另外一個女人在那裡擺了一個小地攤,裝模作樣地陳列著幾團毛線。
「姐,就是這線,你看,成色多好,我點一根你看看……」
「別別,看看就行了。」想起那些mi魂葯案件,李婭就心有餘悸。她俯下身,裝著鑒定那毛線,但手卻不敢碰它們。眼睛的餘光緊盯著兩個女人,彷彿她們是全身帶毒的怪物。
「這樣吧,」李婭看了看錶,很乾脆地說道:「我的錢存在一個小儲蓄所里,我得問問那裡上班的朋友,看他們所里有沒有那麼多現款。」說完,李婭來到巷口一個雜貨鋪里打了個電話。又轉回來,臉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他們有錢,做生意就要快,你們誰跟我取一下錢呀?太好了,一次就賺一倍,天下哪有這麼好賺的生意呀。」
不一會兒,李婭帶著鄉下女子回到家裡,丈夫、石玉秋和兩個警員已經等在那裡。看到這個鄉下女子,石玉秋尖叫一聲,撲上去揪住她的衣領……
(五)
一小時后,李婭在公安局裡和治安警長握手道別。
「以後再來,千萬別給我吃閉門羹了。」李婭說。
「哪能。只要咱們相互配合。」
「我真不明白,報紙上連篇累讀地刊登關於mi魂葯的文章,大夥都有了警惕性,她們這作案程序就一點不知道變通?這騙子的智商也不高啊。」
「誰說她們智商高啊。她們根本就不識字。再說晚上住在外地人聚居地,從來不接觸本地新聞!」
詐騙案受害人,大學畢業的中學教師石玉秋也同來分局協助取證。完事後,李婭陪她一同回家。路上,石玉秋關切地問:怎麼,她們沒用mi魂藥害你?「
李婭搖搖頭,仔細分辨了一下石玉秋的表情。石玉秋趕緊移開自己的目光。李婭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人性的了解還不夠深刻。
李婭終於可以心情坦然地寫一篇關於mi魂葯的文章了。才思一來,她在電腦鍵盤面前落指如飛。看膩了電視的丈夫走過來,瞧了瞧屏幕上她的稿件。
「喲,你可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把童建明寫成了大英雄。」
在李婭的文章里,童建明既是個堅持原則的學者,又是一個靈活施治的高人。
「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眾口爍金。」李婭邊寫邊感嘆道。
「怎麼?」丈夫不知她何來如此感慨。
「以前我也把他當成貪財好色的糟老頭了。「
「他本來就是貪財好色的糟老頭嘛。」丈夫一聽,哈哈大笑。
「什麼?「李婭停下手,看了看丈夫,發現他並不是在開玩笑。「你為什麼這樣說他?」
「他拚命撈錢,又是個吝嗇鬼,我到他家連杯開水都喝不上。還有,認識他這麼多年,我為什麼一直不帶你去他家?就因為他好色,見著年輕女人就沒魂兒。我們大老爺們自然不當回事,纏上你怎麼辦。我們去找他,看中的是他的學問。不能因為他貪財好色,就否認他有高明的專業知識;也不能因為他技術高明,就認為他是正人君子。這本來是兩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