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滿面春光
第十六章
母親一歪頭,看見了那張紙。她挪出來,正面對著,看了兩秒種,猛地回頭,指著我:「撕下來!」
我坐著不動,二郎腿翹得高高的。
母親動怒了:「我再說一次,撕下來!」
見她已經發怒失態,我有了一絲得意,稍稍滿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親一步擋在了我面前,我正要繞開,「啪——」
我一陣頭暈目眩,半邊臉火辣辣地痛。她一巴掌打得這麼重,打飛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氣。我放棄了,一點掙扎都沒有,就歪歪地軟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覺。
1
「克克,去你大姨家玩幾天吧。麗麗帶你回去。」姥姥吩咐。
「好吧。」我爽快地答應了。
麗麗帶著我走那條亮光光的小徑,被踩的多了、久了,沙土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姥姥家那裡的棗樹可真多,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可以一邊走一邊摘新鮮的棗子吃。走的全是棗林里的小路,近便,清凈。
大中午,太陽越毒,越是「鬼推磨」的時候。大人們要午休,灌給精力過剩的孩子這些話便安心去睡。沒幾個膽子夠大心夠野的敢跑太遠去瘋。就連大人似乎也被嚇到了,中午堅決不去離家遠的田野里幹活。
此時,正是烈日當頭。
麗麗好象什麼都沒聽說過,越走越高興,一路嘰嘰喳喳個不停。
「再往前走就是亂墳崗了——」她像個本地導遊。
「什麼?!」我眼珠要冒出來了。
她看我一眼,平靜地說:「亂墳崗!」
我急了:「你別嚇我。你知道,我膽兒小。」
麗麗笑了,看不出是好是壞:「真的,沒騙你。」
「那、那咱們換條路吧。」
「只有這條路。」
我開始氣:「我跟姥姥說你欺負我!我不去了!」
麗麗見我生氣,便上前拉我的手,被我狠狠甩開了。
「走吧,跟著我怕什麼。都快到我家了,要回你自己回,我回家去。」
我沒轍了,賭著氣跟她走。
「怕什麼嘛,不就是那裡埋了很多死人!」麗麗很無所謂。
我的淚都要出來了:「不要說你還說!」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膽兒這麼小。」
我低著頭,緊緊地跟著她,惟恐到了那裡她把我丟下,獨自撒腿跑開。
「就是前面。」麗麗是在提醒我。
我不想看,但太好奇了。那是一片墳堆,一個挨一個,大大小小,參差不齊。有的墳頭年數久了,上面長了株茂盛的蒿草,孤零零的樣子。有的是新墳,看來裡面的人剛死去沒多久,墳頭上的彩色花圈還扎在土裡,被風吹的歪歪扭扭,幾乎只剩骨架,五顏六色的紙帶凌亂地吊在上面,蜃人的很。
「快走!」我猛地扯住麗麗的衣袖,拉起她就跑。
「哎、哎,別跑嘛,慢慢走。」麗麗跑的沒我快,被我拖著很是彆扭。
我哪裡聽她的!
我倆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大姨的床前。
大姨在打吊瓶,一隻胳膊耷拉在床沿上。大姨的頭髮跟母親的一樣黑,凌亂地揉在枕頭上,有一縷濕濕地貼在窄窄的額頭上。大姨長得有些胖,看起來總是浮腫浮腫的。
我們跑得太快,差點撲到了她身上。
「慢點,你倆慌什麼啊。」大姨翻了翻身,臉沖著我們。
「大姨。」我翻著眼,看淡黃的藥水一滴一滴滴進透明的塑料針管。
「克克,還是改不了對人翻白眼的毛病啊。你媽說你見誰都翻白眼。見你大姨也翻?」大姨跟我開玩笑。
「沒,沒,我在看這個。」我用手指了指吊瓶,不好意思笑了。
「你倆從哪兒回來的?跑得滿頭都是汗。」大姨問麗麗。
「姥姥家啊。」我搶話搶得很快。
「我問走的哪兒?」
麗麗嘿嘿笑了兩聲:「亂墳崗那裡。」
「你個死妮子,怎麼帶克克走那裡!」大姨想責備麗麗。
「麗麗姐說只有那一條路。」
麗麗很得意:「我想看看克克膽子有多大,誰知道比老鼠還膽小,嘿嘿。」
我頓時明白了:「啊?!你在騙我!」
「騙你又咋了?還不是好好回來了,又沒讓鬼抓走。那條路是最近的,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走那裡,不信你問我媽。」麗麗似乎很占理。
我對她咬牙切齒,但在她家,我又不敢太霸道。下次堅決不來了!
「說起亂墳崗我想起一件事。克克,你媽有沒有跟你說過亂墳崗?」大姨問道。
「沒有。」我如實回答。
大姨頓時來了精神,眼睛亮了許多:「那我跟你講講吧,你別再去問你媽,她可能不想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不好?」
我最討厭別人這樣神神秘秘,好象要有天大的事發生一樣,即使有天大的事發生,我也不想聽。
這是大姨,我還是妥協了:「好吧。」
2
又是一個女人的逃亡。
這個女人,很不幸,又是我的母親。
當這些從別人嘴裡說出來的時候,我總會有種很難過的感受,好象是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即使是大姨,在短暫的時間裡,我仍擺脫不了這種「屈辱」。
母親是怎麼接受了一個好人的幫助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工人,而後因為一段令人心碎的婚姻母親招了官司,隨後走人。二十年後才發現那個好人竟然是尹光姥爺的弟弟。兄弟兩個共同幫助了母親,三人卻又相互不知情。
母親不願多講那段往事,大姨只知道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驚動了周圍村子里所有的人。
母親逃跑了,在那個男人那裡她一無所有。她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他賭輸了她所有的積蓄,賭在其他女人身上。他變著法兒折磨她,說先試用一回。他朝明裡說,跟我睡過的女人不只五六個。在他上了鎖的木箱里,備著嶄新的高跟鞋。母親撬開了鎖,看了看裡面,又換上一把新的,把鑰匙掛在他的腰帶上,兩手空空地走了。
他一覺醒來,身邊的嬰孩兒哇哇鬧著吃奶,他才想起母親。前院後院找遍,沒人。抱著孩子到處去問,沒人知道。就是知道,好心的人也不會說。給別人一條生路,算是積德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帶著所有的狐朋狗友,一幫漢子,拚死了去找人。
「把她給我找回來,看老子怎麼收拾她!」
說這話時,他很無力。
這關乎一個家族的名譽,是大事。她就是死了,也要擺在他家的靈堂上。她要是跑了,他丟人現眼,找不下媳婦這是小事,而他的兄弟們娶不回來老婆,他的姐妹們嫁不出去、或是在婆家受氣就是大事了。他承擔不起。他更不敢承擔。
一群大男人浩浩蕩蕩往村外走,見人就問。人見他們就躲,不願管他的閑事。
他只有揪住一個割草的傻子。這個傻子天天挎著籃子去割草,一割就割得很遠,兩三天回不了家。
關鍵時候,傻子派上了用場,熱心地給指了方向不說,還嚷嚷著要給帶路。他甩過去一根煙,傻子嘿嘿笑著,說「保准找到」。
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母親還在棗林里穿梭,她迷失了方向。為了避人眼,她一出門就進了棗林,對棗林的環境,她完全陌生。
她就那麼茫無目的地走,不能停下,只要越走越遠。她看不清路,不相信自己真的遠離了那個村子。事實上,她在一遍遍地繞著圈子。黑夜裡,她走不出去。
傻子帶著那幫人朝林子里走,幾乎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的蹤跡。母親遠遠地看到有幾束手電筒燈光,心想:壞了。她膽子小得很,很怕看到任何有關死人的東西,但這個時候,她無人可求,竟義無返顧地跑上了麗麗我倆經過的亂墳崗。之前,她一直在躲避它,可是走來走去,它總不出她的視野。
母親跑了上去,伏在一座墳頭上,乞求相救,沖著躺在裡面的死人。
在母親離家出走的那些年裡,姥姥以為她死了,按對待死人的規矩,給她燒了很多年的紙錢。想必,母親對死人已不陌生,只是不願再死去一回。
憑著傻子靈敏的嗅覺,那些人也上了亂墳崗,開始掃蕩。
母親抱著頭,蜷在那個墳頭上,心開始絕望。
一個男人粗魯地說:「傻子,要是今天找不到,老子把你的吊給割了喂狗!」
傻子瓮聲瓮氣地:「嘿嘿,肯定在這兒,我一看腳印就知道,嘿嘿。」
母親恨不起來傻子。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了。
又一個男人抱怨:「帶老子來這種地方,晦氣!」
母親聽到了他的聲音:「找到人要緊,把人找到了,我叫她給你洗晦氣還不行!」
「說話當真?!」喜悅的口氣。
「還能騙你,不就一個女人嘛。」他居然這時候也能說出這種話。
「什麼時候了還說這話,沒個正形!」有人抱不平來了。
母親恨不起來他。
彷彿自己是身外之人了。
母親確信手電筒的燈光打到了她。在她頭上晃了兩秒鐘,隨即閃開。強烈的燈光真真實實刺到了母親緊閉起來的眼睛。
母親的心,在被燈光刺到的那一刻,就死了。
短暫而漫長的兩秒鐘后,一個男人緊張地吼道:「回去啦,想跑是找不回來的。你他媽平時不好好待人家,這時候叫老子們來找人,成心耍老子嘛。都搜遍了,回去啦。她在外面過不下去還得乖乖回來,坐在家等就是了。」
「就是、就是,回去睡覺啦。早走遠了,上哪兒找去啊。乾脆把傻子的吊割下來喂狗算了!」眾人紛紛表示贊同。
傻子一聽這話,嚇得不得了,捂著襠部竄得飛快地跑掉了。這邊,一片盪笑,也漸漸遠去。
母親哭了,驚嚇還是驚喜?
她伏在那個墳頭上哭了半夜,天蒙蒙亮的時候離開了。走時,回頭看了看那片亂墳……
第二天,人們發現了亂墳崗上凌亂的腳印,還發現了一個墳頭上有個人蜷在那裡的印子。這個怪事像長了翅膀,不到半晌的時間就傳到了他的耳中。他驚恐不已。一個一起去找人的男人對他說:「就讓她走吧,你看,連鬼都護著她。咱們搜了半夜,那麼大的人都沒搜到,邪了。」
說話的人心裡暗笑。
他臉色發青。
母親沒走遠,兩人法庭上得以相見。姥爺庇護了母親,這才安頓下來。
母親始終不相信是鬼救了她,但也好所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那個聲音她很陌生。
大姨對我講得有聲有色,完了還說:「你媽應該去那裡燒紙的,好好感謝一下。話說回來,你媽是好人,鬼才保護的啊。」
我心裡一陣緊似一陣,她再說下去我就會嚇哭出來。
3
校長在家裡一住不走了,既然事情已是大家有目共睹,便無所避諱。
他只跟母親說話,對於父親,擦肩而過時他也懶得理會。吃飯的時候,他正正經經地坐在桌旁,等母親盛好飯菜。而父親,一個人默默端起飯碗,蹲在黑暗裡,一口狠似一口地咀嚼饅頭。
母親似乎忘記了父親的存在,有他在,母親滿面春光。兩人時不時地拋媚眼,趁人不在還要搶著親一個,甚至在飯桌上,當我和宇兒埋頭喝粥的一瞬間,兩人就會接一個吻,隨之偷偷詭笑。母親以為他們的做法很神秘。我們都看到了,並記在了心裡。
我一坐下吃飯就噁心,忍不住。我養成了斜眼看人的毛病,只因為看他。一見他我就要詛咒,咒他不得好死,有時候,連母親一起捎帶上,咒他們兩個不得好死。
我想不通父親為什麼這麼懦弱,不阻擋,甚至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母親巴不得校長住下不走,他一走,父親就要罵人。他在,父親不罵,沉默得很。父親罵得再凶,我都不願校長住下。我的一舉一動母親都看在眼裡,她無時不在用眼睛剜我。倘若有一天,我幻想中的鏡頭出現——我拿菜刀親手把他給剁了——也只會因為母親嚴厲的目光而罷休。我怕她,恨她。
他們的關係維持了多久?有兩年多。校長三天兩頭來來去去。
父親罵母親:「就讓你***不要臉,作惡多了沒好結果。」
母親回應:「你和你媽不是整天說我除了嫁給你,找不到男人嗎,好,現在你看到了。我找到了。」
父親氣急敗壞,要打人。但還是忍住了。
我心情不好,沒一天高高興興上學、回家。一天到晚我都心不在焉,寫日記,撕日記,巴望著把這個校長開除。終於有一天,他離開了我們的小學,調往另一所學校。可惡的是,每天他還要回我家過夜。
我的臉上開始長雀斑,斑斑點點爬了一臉。四四是第一個發現的,她驚訝地告訴了我這個事實。我回家照鏡子,照了半個時辰,一把把它摔成了碎片。鄰居對母親說,克克這麼小就長雀斑了,帶她去看看醫生吧。
母親淡淡地說,沒事,她整天綳著個臉,綳的。
母親不會為我考慮什麼,她煩透了我。她認為,我無時無刻不在搗亂,賭氣,破壞她的好事。
我真的好久好久不再照鏡子,很害怕看到自己的模樣。有段時間,我很擔心,害怕像我這樣的長相將來嫁不出去。
我對四四說:「四四,你臉上那麼乾淨,將來肯定會嫁給城裡人。我臉這麼難看,上大學人家都不收,咋辦啊。以後連農村人都不娶我。」
四四很自信:「誰說的啊,沒事。我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你到十八歲的時候就好看了。」
我很失望:「還有那麼多年啊。」
讀初中時,遂了我的心愿——離開這個家。從那時候起,也就是十一歲,我開始住在了學校,直至現在。初中時,一個男孩子似乎對我有意思,我才又開始買鏡子,照鏡子,摔鏡子。如今,我的鏡子里的人真像四四說的那樣,臉上乾乾淨淨了。
每次放學回家,看到父親,我總像個小偷一樣,從他身旁偷偷溜過。我害怕看他冷峻的臉,更害怕和他有任何對話。父親心裡不高興,和我一樣,我明白。
越是害怕越是逃避不了。
那天,除了父親,家裡沒其他人。放學回家,我挎著書包往屋裡走,父親蹲在門口,一隻手拿著一張紙,一隻手捏著一隻鉛筆。他似乎沒有發現我,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張紙。
我像往常一樣輕手輕腳地從他身邊擦過時,他叫住了我:「克克。」
「唔?」我的嗓子瞬間變得很緊,被卡住了一般,直想哭。
「給你,看看。」父親話音未落,那張紙就已經塞在了我的手裡。
我不想看,不願看到任何東西。從父親手裡來的文字,不是好事。
我不敢不看,他是我的父親。
「我要殺了ХХХ」赫然進入我的眼睛。
我的手在顫抖,哦,我的父親,他是有想法的啊,和我的一樣。但為什麼挑明了之後我是如此害怕。好像我們不是要去殺人,而是別人要來殺我們,事先給個警告一樣。
我一時回不過神來,腳下軟得不行,我勉強支撐著,怕一個分神便栽倒在地。
父親說話了:「你給我記住了。」
我把紙遞給他,不敢接話。父親還要說什麼,表達不出來。他要說,你記住今天我寫的東西,將來犯事了,你至少還知道你父親的心裡話,作個證人。他還要說,我們這日子沒法過了,大家都不要活了。他還要說,你父親我不是一軟蛋,沒有來動作是時機不到。
我坐在床沿上,腦子裡反反覆復全是父親的那句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個時候,我忽然可憐起了母親,她還不知道真相,還不知道父親的蓄謀。要不要跟她說?為什麼要說,又不是殺她?但不管是殺誰,只要父親殺了,父親也要陪命的啊。要不要跟母親說?要不要說?
這是個大問題,我從未承擔過的責任。它太嚴重了,嚴重得使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想先死,更不想看到父親死了,要是母親死了,我只會高興一天,第二天便要後悔。我只想叫校長死掉,只想叫我的家人好好在一起。
直到母親回來,我都沒有想好是不是該把這件事跟她講。父親把自己關在屋裡,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覺。我真的很害怕,萬一父親一打開門,迎面提著一把刀?
我最終沒有對母親說。我想了很久,最後認為,只要我在,父親就不會死,因為,他是那樣愛我,在這個家,他最愛的人就是我。他還說,要我考上大學。
我的判斷是對的。父親開門的那一刻,我的眼都直了,被自己的想象嚇的。父親兩手空空地出來了——他放棄了。
這成了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一個關於謀殺的秘密,一個還沒有開始的秘密。
4
校長跟母親是怎樣光明正大而有偷偷摸摸。父親跟母親又是怎樣相互防備相互敵對。
我跟宇兒跪在床上寫作業。母親重重地踩著步子走進來——校長這天不在。
「你爸爸不要咱們活了。」母親的臉很黑。
我倆不敢吱聲。我的頭嗡嗡作響,我拒絕聽到這些東西。
「但我們一定要活下去。」母親補充道。
我倆深深埋下頭。
「聽到沒有?」
母親要確認我們的態度。
宇兒咬著鉛筆,抬起頭響亮地回答:「聽到了!」
我的頭埋在書里,沉重得抬不起來。父親恨母親,正如我恨她,應該的,我是這麼想。父親不是不想叫我和宇兒活著,最多心裡想著不想讓她活。除非,父親一夜之間瘋了,才會作出家破人亡的舉動。我什麼都不擔心,就是害怕父親瘋掉。
我時時提防著他們倆。
「克克!」母親看來非要我表態。
「恩?」我還是哼了一聲。
「我的話你聽到沒有?」母親追問。
「聽到了。不活就不活,沒關係。」我淡淡回答。
母親托起我的下巴,我抬起眼睛正視著她:「我早不想這樣活了。」
母親很驚訝:「你怎麼能這樣子?」
我突然敢說出心底話:「你們倆不要臉!」
不說她就知道我指的是誰。
母親猛地抽出脫著我下巴的手,揚起了巴掌。我盯著她,等待著。母親的手揚到半空,停頓了一秒鐘,很無力地垂下了。
我長長鬆了一口氣。
「你倆,把作業本上的紙撕下來一張!」母親命令道。
這次,我乖乖聽話了。
一人一張紙,擺在面前。
母親指著紙:「我說,你們寫。」
「我一定每次考一百分,將來讀完大學,為媽媽報仇!」
我一點抵觸都沒有,就寫好了。母親說要為她報仇,一定是針對父親。寫就寫了,不報她也沒辦法。
「寫下你們的名字,還有日期!」
末了,母親收起這兩張紙,小心地對摺,說:「我會一直存到你們讀完大學。」
我不想做她要求的事,我卻想讀大學。
5
我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垂頭喪氣?大家都高高興興上學,做遊戲。我卻不能。我已經變得自閉,除了跟四四說話,其餘人都是不願理。我的脾氣那麼壞,誰理我都會遭殃。老師依然每次都拿我的作文念給六年級的學生聽。我依然如饑似渴地讀我能夠搜羅到的所有故事書、童話書、小畫書……
我想,大家肯定都不想跟我玩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家的事,丟人。
但我錯了。
他們還是那麼善良、可愛、樂於助人,即使我罵過他們,向他們的衣服上吐過口水。他們不會計較,不會生我的氣,不會記在心裡日後報復。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淳樸的一群孩子。雖然他們很窮,一年吃不了幾次肉,但他們是那麼健康,艱苦得令所有人羨慕。雖然他們的父母都是認不了幾個大字的老百姓,曾受過欺負,但他們是那麼熱心腸,付出不求回報。在那段時間裡,正是他們幫助我振作起來,使我重回快樂,重回自信。沒有他們,我也許再也走不出那片陰影,再也讀不到大學。
他們全部沒有讀到大學,有的已經成家,重走父輩的路。只有我,他們全部都幫過的壞脾氣的小女孩,已經走出那個村子,踩在他們的背上。怎能對他們沒有回憶、沒有想念、沒有感激?
四四不只有一個。他們都叫四四,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每當我寫到這個名字,心裡充滿了溫馨與感動。
很久的一段時間裡,我並不知道他們對我是真正地好,完全沒有任何嫌疑。
那天,天空布滿烏雲,一定會下雨。
母親來教室找到我,直接站在門口叫:「克克,一會兒回家把院子里的煤餅收到屋裡去,要下雨了。我出去辦點事。」
我「哦」了一聲。
母親說完就匆匆走了。
我開始琢磨什麼時候回家,等不到下課,到下課雨就下來了,來不及。
教室里開始亂,紀律永遠都不好。
一個男生提高了嗓門:「克克,咱們現在回去收吧,一會兒就來不及了。」
我心裡著實吃了一驚,想不到會有人自告奮勇幫忙。原以為,除了四四,誰都不會主動幫我。
「對啊,咱們現在去吧。」四四碰碰我的胳膊。
「大家都去好不好?」那個男生倡議。
「好、好!都去,都去!」
我心裡有種衝動,想和他們再玩一次捉迷藏。
班上所有的孩子都來了,沒有一個撅嘴翻白眼。好象期待已久的假期提前到來,走在路上的時候,男孩子們就已經開始賽跑。女孩們擁在我的左右,小聲地分吃咸瓜子。
大老遠就聽到他們把我家的鐵大門撞得老響,那麼激動、迫不及待。
大家很認真地收起煤餅,小心地摞在屋裡,擺得整整齊齊。烏雲壓得更低,天忍不住要哭了。我們跑得更快,搶在前面。
雨澆到了最後一個孩子的屁股,他尖叫了一聲。
「洗洗手再回吧。」我打來了兩盆水。
「算了,趕快回學校吧。」
「就是,雨越下越大,一會兒就回不去了。」
「學校也有水。」
孩子們從小門裡擠出去,揮舞著兩隻黑黑的小手,向學校衝去。我鎖了門,鑰匙上沾滿了煤屑。
跑在他們中間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回來了!
6
母親跟校長兩人在房間里尋歡的時候,我找來紙和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大字,悄悄貼在他們的房門上。做完這一切,我坦坦蕩蕩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盯著那張紙,聽見了母親床板的呻吟。我不想離開,除非,母親給我一個「交代」。
母親還是覺出了動靜。過了一會兒,她穿著拖鞋出來了,頭髮很亂。
她開門便發現了我,我正對著她。
母親一臉疑惑:「坐這裡幹什麼?」
我不語,眼睛掃了掃門。
母親一歪頭,看見了那張紙。她挪出來,正面對著,看了兩秒種,猛地回頭,指著我:「撕下來!」
我坐著不動,二郎腿翹得高高的。
母親動怒了:「我再說一次,撕下來!」
見她已經發怒失態,我有了一絲得意,稍稍滿足了,便起身要走。
母親一步擋在了我面前,我正要繞開,「啪——」
我一陣頭暈目眩,半邊臉火辣辣地痛。她一巴掌打得這麼重,打飛了我所有的得意和力氣。我放棄了,一點掙扎都沒有,就歪歪地軟在了地上,好安全的感覺。
母親轉身去撕扯門上的紙,抓過來,胡亂地扯成一片一片,又揉作一團。
母親的房間里靜悄悄地,那個人中了我的咒語?
母親把那團紙摔在我臉旁,惡狠狠地說:「爬起來,裝什麼蒜!」
「你倆會死在床上!」我喃喃地叨念著那句話,掙扎了一下。
我覺得爬不起來了,腦袋裡面嗡嗡直響,渾身癱成了一條貓。我是怎麼了?怎麼了?我在問自己。我想站起來!
似乎就在一分鐘內,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周圍像燃起了一團火,吸進去的呼出來的,全是熱騰騰的氣體。
不好。
「起來,聽見沒!」母親的聲音在耳邊漂漂渺渺。
我受不了了,喘不過來氣,心裡憋的要炸掉了。我要拯救。當我開始張大嘴巴喘息的時候,母親才俯下身子,把冰涼的手擱在我的額頭上。我索性閉上眼睛,眼淚流進耳朵。
我一直警告著自己,千萬不要睡著,一睡著就死掉了。我好想睡,一不小心就會睡過去。但我忍著,堅持著每一點知覺。我知道又發燒了,每次發燒總在那幾分鐘的時間之內體溫急劇上升,危險得很。
母親把我背在背上往診所跑。我的小腿拍打著她的大腿,讓我感覺到很強的節奏感,所以我知道自己還活著。
幾乎是母親把我甩到診所的床上的一瞬間,冰涼堅硬的針頭就進入了我的血管。
有隻粗糙的大手在我額頭上蹭來蹭去,趕不走。我想是父親來了,便哼哼道:「爸爸。」
「我在這兒。」父親沉沉地答應了一聲。
「我渴。」我的嘴裡又干又苦,又是一團火。
那隻手移開了,很快,我聞到了水的味道。父親把勺子擱在我的嘴唇邊,一股清涼的水順著喉管淌了下去。
我放心地睡去。
父親得知我病了,便匆忙趕到診所,母親見父親來了,站起身就走人。
有父親在身邊,我覺得很安全。在這種時候,母親要是不想要我了,只需稍稍動手。但父親永遠都不會有那種想法。不知道母親回家幹什麼去了,反正她不會和父親呆在一起。她的床上,還躺著一個男人。她的全部。
我沒有力氣告訴父親為什麼我又病了,即使有,我也不會說。他會一怒之下做出傻事,為了他的寶貝女兒。那個男人就在床上躺著,他要是不想叫他活了,只需稍稍動手。
醫生好像說了句:「儘力了。葯不能再加了。」
父親等到藥瓶里空了,就用棉被裹住我濕漉漉的身子,將我擱在他寬闊的背上。我聽到了醫生的話,心裡一點都不委屈。已經見過了父親,我就不再害怕,沒有委屈。
父親把我放在床上,悄悄拉上門,出去了。我想叫住他,不讓走。但我沒有力氣。過了一會兒,傳來母親顫抖的聲音:「你是怕她死了是不是?不是早不想叫我們活了嗎,剛好!」
父親沒有說話。
門又響了一聲,這次進來的,是母親。當她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時,我想把它打走,卻沒力氣。我默默哭了。
「克克?」母親貼著我的耳朵叫。
我答應不出來。
「克克?媽媽在這兒!」母親又喚。
我只有哭。
母親出去了。她在為我燒香磕頭。我恍惚聽見了她的哭訴,她說,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是罪人哪;孩子不懂事,不要給她這麼大的罪受了,要報應就報應在我身上;她爸爸把這孩子當成命根子,您就看在孩子爸爸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吧;您到底想要什麼,別這麼折磨人了啊……
母親一邊說一邊磕頭,頭磕在水泥地上「咚咚」地響。她並不是真正以為我是鬼附身了,她是真正地害怕了,怕要去了我這條小命。不管她是不是真心愛我,我都是她的護身符。只要我在,父親就不會做出傻事。一旦我完蛋了,父親也不會再活下去。
不知道是母親的懺悔祈禱有了效,還是過量的藥水起了作用,我終於在半夜的時候清醒過來了。睜開眼看見母親側卧在我身邊,手裡拿條毛巾,給我擦汗。
「媽。」我輕輕叫了一聲,覺著以前的母親回來了。
「恩。」母親答應我:「睡吧。」
我又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那個夜晚,父親站在我的窗外,默默站了一晚。
那個男人,在我還在醫院的時候已經走了。他也有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