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烏孫王號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邊小國也。匈奴攻殺其父,而昆莫生,棄於野,烏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單于怪,以為神,而收長之。及壯,使將兵,數有功。單于復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長守於西城……單于死,昆莫乃率其眾,遠徙中立,不肯朝會匈奴。匈奴遣奇兵擊不勝,以為神,而遠之。

——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

第二天清晨,果然無風無雪。蒙古包的炊煙像一棵細長高聳的白樺,樹梢直直地竄上天空,竄上騰格里。牛羊還在慢慢地反芻,陽光已驅走了冬夜的寒氣,牛羊身上的一層白霜剛剛化成了白露,很快又變成了一片輕薄的白霧。

陳陣請鄰居官布替他放一天羊。官布的成分是牧主,是當時的被管制分子,已被剝奪放牧權,但四個知青一有機會就讓他代放牲畜,嘎斯邁會把相應的工分給他。陳陣和另一個羊倌楊克,套上一輛鐵軲轆輕便牛車,去畢利格老人家。

與陳陣同住一個蒙古包的同班同學楊克,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學名教授的兒子,他家裡的藏書量相當於一個小型圖書館。在高中時,陳陣就常常與楊克換書看,看完了交換讀後感,總是十分投機。在北京時楊克性情溫和靦腆,見生人說話還臉紅,想不到來草原吃了兩年的羊肉牛排奶豆腐,曬了四季的蒙古高原強紫外線的陽光,轉眼間已變成了身材壯實的草原大漢,手臉與牧民一樣紅得發紫,性格上也大大少了書生氣。這會兒,楊克比陳陣還激動,他坐在牛車上一邊用木棒敲牛胯骨一邊說:昨天我一夜都沒睡好,以後畢利格阿爸再去打獵,你一定得讓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兩天兩夜我也干。狼還能為人做這等好事,真是聞所未聞。今天我非得親手挖出一隻黃羊我才能相信……咱們真能拉一車黃羊回來?

那還有假。陳陣笑道:阿爸說了,再難挖,也得保證先把咱們家的牛車裝滿,好用黃羊去換東西,換年貨,給咱們包多添置一些大氈子。

楊克樂得揮著木棒,把牛打得直瞪眼。他對陳陣說:看來你迷了兩年狼沒白迷,往後,我也得好好跟狼學學打獵的兵法了。沒準,將來打仗也能用得上……你說的可能還真是個規律,要是長期在這片大草原上過原始游牧的生活,到最後,不管哪個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為師,像匈奴、烏孫、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這樣,書上也是這麼寫的。不過,除了漢族之外。我敢肯定,咱們漢人就是在草原呆上幾個世紀,也不會崇拜狼圖騰的。

不一定吧。陳陣勒了勒馬說:比如我,現在就已經被草原狼折服,這才來草原兩年多一點兒時間。

楊克反駁說:可中國人絕大多數是農民,或者就是農民出身,漢人具有比不鏽鋼還頑固不化的小農意識,他們要是到了草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中國漢族是農耕民族,食草民族,從骨子裡就怕狼恨狼,怎麼會崇拜狼圖騰呢?中國漢人崇拜的是主管農業命脈的龍王爺——龍圖騰,只能頂禮膜拜,誠惶誠恐,逆來順受。哪敢像蒙古人那樣學狼、護狼、拜狼又殺狼。人家的圖騰才真能對他們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產生龍騰狼躍的振奮作用。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差別太大了。過去淹在漢人的汪洋大海還沒什麼感覺,可是一到草原上,咱們農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較出來了。你別看我爸是大教授,其實我爸的爺爺、我媽的姥姥全是農民……

陳陣接過話來說:尤其在古代,人口幾乎只有漢族百分之一的蒙古民族,對世界產生的震撼和影響卻遠遠超過漢族。直到現在,中國漢族仍被西方稱為蒙古人種,漢人自己也接受了這個名稱。可是,當秦漢統一中國的時候,蒙古民族的祖先連蒙古這個名字還沒有呢,我真為漢族感到難受。中國人就喜歡築起長城這個大圈牆,自吹自擂,自視為世界的中央之國,中央帝國。可是在古代西方人的眼裡,中國只不過是個「絲國」、「瓷國」、「茶國」,甚至俄羅斯人一直認為歷史上那個小小的契丹就是中國,至今不改,還管中國叫「契達依」。

看來,狼還真值得一迷。楊克說:我也受你傳染了,害得我一看史書就往西戎、東夷、北狄、南蠻方向看。我也越來越想跟狼交交手,過過招了。

陳陣說:看看,你也快成蒙古人了。輸點狼血吧,血統雜交才有優勢嘛。

楊克說:我真得謝謝你把我鼓動到草原上來。你知道嗎,當時你的哪句話點中了我的命門穴位?忘啦?就是這句話,你說——草原上有最遼闊的原始和自由。

陳陣鬆開了馬嚼子,說:我原話肯定不是這麼說的,你把我的原話醋溜了吧。

兩人大笑,牛車跑出兩溜雪塵。

人群、狗群和車隊,在雪原上組成了一幅類似吉普賽人的熱鬧生活場景。

整個嘎斯邁生產小組,四個浩特(兩個緊挨駐紮的蒙古包為一個「浩特」),八個蒙古包都出了人力和牛車。八九輛牛車上裝著大氈、長繩、木杴、木柴和木杆鐵鉤。人們都穿上了干臟活累活的臟舊皮袍,髒得發亮,舊得發黑,上面還補著焦黃色的羊皮補丁。但人狗快樂得卻像是去打掃戰場、起獲戰利品的古代蒙古軍隊的隨軍部落。馬隊車隊一路酒一路歌,一隻帶氈套的扁酒壺,從隊前傳到隊尾,又從女人手傳到男人口。歌聲一起,蒙古民歌、讚歌、戰歌、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閘不住了。四五十條蒙古大狗茸毛盛裝,為這難得一聚的出行,亢奮得像是得了孩子們的「人來瘋」,圍著車隊翻滾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罵俏。

陳陣和巴圖、蘭木扎布兩個馬倌,還有五六個牛倌羊倌,像簇擁部落酋長那樣擁在畢利格老人的左右。寬臉直鼻,具有突厥血統大眼睛的蘭木扎布說:我槍法再准,也比不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費一槍一彈,就能讓全組家家過個富年。您有了陳陣這個漢人徒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蒙古老徒弟啊,我咋就想不到昨天狼群會在那片山打圍呢。

老人瞪他一眼說:往後你打上了獵物,得多想著點組裡的幾個老人和知青,別讓人家光聞著肉味,也不見你送肉過去。陳陣上你家去,你才想著送他一條羊腿。蒙古人是這樣待客的嗎?我們年輕時候,每年打著的頭一隻黃羊和獺子,都先送給老人和客人。年輕人,你們把大汗傳下來的老規矩都忘光了。我問問你,你還差幾條狼就能趕上白音高畢公社那個打狼英雄布赫啦?你真想上報紙,上廣播,領那份獎?要是你們把狼打絕了,看你死了以後靈魂往哪兒去?難道你也打算跟漢人一樣,死了就破一塊草皮,佔一塊地,埋土裡喂蛆,喂蟲子啊?你靈魂就上不了騰格里了。老人嘆了一口氣又說:上回我到旗里去開會,南邊幾個公社的老人都在犯愁呢,他們說,那兒已經半年沒見著狼了,都想到額侖來落戶呢……

蘭木扎布推推腦後的狐皮帽幫說:巴圖是您老的兒子,您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巴圖?您問問他我是想當打狼英雄嗎?那天盟里的記者上馬群找我,巴圖也在,您不信問問他,我是不是瞞了一半的數。

老人轉頭問巴圖:有這回事嗎?

巴圖說:有這事。可人家不信,他們是從收購站打聽到蘭木扎布賣了多少狼皮的。您也知道,打一條狼按皮質量論價以後,收購站還獎給20發子彈。人家有賬本一查就查出來了。記者一回到盟里就廣播,說蘭木扎布快趕上布赫了。後來嚇得蘭木扎布賣狼皮都讓別人代賣。

老人眉頭緊皺:你們倆打狼也打得太狠了,全場就數你們倆打得多。

巴圖分辯道:我們馬群攤到的草場地界靠外蒙最近,狼也最多,不打狠了,界樁那邊的狼群來得還要多,當年的馬駒子就剩不下多少了。

老人又問:怎麼你們倆都來了,就留張繼原一人看馬群?

巴圖說:夜裡狼多,我們倆就接他的班。白天起黃羊,他沒弄過,不如我倆快。

高原冬日的太陽似乎升不高,離地面反而越來越近。藍天變白了,黃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片白汪汪的反光鏡。人群、狗群和車隊,在強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所有的男人都掏出墨鏡戴上,女人和孩子則用馬蹄袖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幾個已經得了雪盲症的牛倌,緊閉眼睛,但還流淚不止。而大狗們仍然瞪大眼睛,觀察遠處跳躍的野兔,或低頭嗅著道旁狐狸新鮮的長條足跡。

接近圍場,狗群立即發現雪坡上的異物,便狂吼著衝過去。一些沒餵飽的狗,搶食狼群丟棄的黃羊殘肢剩肉。畢利格家的巴勒和小組裡幾條出了名的大獵狗,則豎起鬃毛,到處追聞著雪地上狼的尿糞氣味,眼珠慢轉,細心辨別和判斷狼群的數量和實力,以及是哪位頭狼來過此地。老人說,巴勒能認得額侖草原大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認得巴勒。巴勒的鬃毛豎了起來,就告訴人,這群狼來頭不小。

人們騎在馬上逐一進入圍場,低頭仔細察看。山坡上的死黃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下羊頭和粗骨架。畢利格老人指了指雪地上的狼爪印說:昨天夜裡還有幾群狼來過。他又指了指幾縷灰黃色的狼毛說,兩群狼還打過仗,像是界樁那邊的狼群也追著黃羊群氣味過來了,那邊的食少,狼更厲害。

馬隊終於登上了山樑。人們像發現聚寶盆一樣,激動得狂呼亂叫,並向後面的車隊轉圈掄帽子。嘎斯邁帶頭跳下了車,拽著頭牛小步快跑。所有的女人都跟著跳下車,使勁地敲打自家的牛。輕車快牛,車隊迅速移動。

蘭木扎布看著山下的獵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喔嚯,這群狼可真了不得,圈進去這老些黃羊,前年我們二十多個馬倌牛倌,跑垮了馬,才圈進去三十多隻。

畢利格老人勒住馬,端起望遠鏡仔細掃望大雪窩和四周山頭。人們全勒住馬,望四周,等待老人發話。

陳陣也端起瞭望遠鏡。坡下就是那片埋掩了無數黃羊,可能還埋葬過古代武士的大雪窩。雪窩中間是比較平展的一片,像一個冰封雪蓋的高山大湖。湖邊斜坡上殘留著十幾處黃羊的殘骸。最令人吃驚的是,湖裡居然有七八個黃點,有的還在動,陳陣看清了那是被迫沖入雪湖,但尚未完全陷進雪窩的黃羊。雪湖近處的雪面上有數十個大大小小的雪坑,遠處更多,都是遭到滅頂之災的黃羊留下的痕迹。雪湖不同於水湖,所有沉湖的物體都會在湖面上留下清晰的標誌。

畢利格老人對巴圖說:你們幾個留在這裡鏟雪道,讓車往前靠。然後老人帶著陳陣和蘭木扎布慢慢向「湖裡」走去。老人對陳陣說:千萬看清羊蹄印狼爪印再下腳,沒草的地方最好別踩。

三人小心翼翼騎馬踏雪下坡。雪越來越厚,草越來越少。又走了十幾步,雪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筷子頭大小的小孔,每個小孔都伸出一支幹黃堅韌的草莖草尖,這些小孔都是風吹草尖在雪面上搖磨出來的。老人說:這些小洞是騰格里給狼做的氣孔,要不大雪這麼深,狼咋就能聞見雪底下埋的死牲口?陳陣笑著點了點頭。

小孔和草尖是安全的標識,再走幾十步,雪面上便一個草孔和草尖也見不著了。但是,黃羊蹄印和狼爪印還清晰可見。強壯的蒙古馬吭哧吭哧地踏破三指厚的硬雪殼,陷入深深的積雪裡,一步一步向雪湖靠近,朝最近處的一攤黃羊殘骨走去。馬終於邁不開步了,三人一下馬,頓時砸破雪殼,陷進深雪。三人費力地為自己踩出一塊能夠轉身的台地。陳陣的腳旁是一隻被吃過的黃羊,歪斜在亂雪裡,還有一堆凍硬的黃羊胃包里的草食。大約有三四十隻大黃羊在這一帶被狼群抓住吃掉,而狼群也在這裡止步。

抬頭望去,陳陣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特而悲慘的景象:八九隻大小黃羊,哆哆嗦嗦地站在百米開外的雪坡上和更遠的湖面上。羊的四周就是雪坑,是其它黃羊的葬身之處。這些活著的羊,已嚇得不敢再邁一步,而這僅存的一小塊雪殼還隨時可能破裂。還有幾隻黃羊四條細腿全部戳進雪中,羊身卻被雪殼托住,留在雪面。羊還活著,但已不能動彈。這些草原上最善跑的自由精靈,如今卻饑寒交迫,寸步難行,經受著死神最後的殘忍折磨。最駭人的是,雪面上還露出幾個黃羊的頭顱,羊身羊脖全已沒入雪中,可能羊腳下踩到了小山包或是摞起來的同伴屍體,才得以露頭。陳陣在望遠鏡里似乎能看到羊在張嘴呼救,但口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也許那些黃羊早已凍死或憋死,凍成了生命最後一瞬的雕塑。

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殼泛著白冰一樣的美麗光澤,但卻陰險冷酷,這又是騰格里賜給草原狼和草原人,保衛草原的最具殺傷力的暗器和冷兵器。額侖草原冬季山地里的雪殼,是草原白毛風和陽光的傑作。一場又一場的白毛風像揚場一樣,颳走了鬆軟的雪花,留下顆粒緊密像鐵砂一樣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給鬆軟的雪層罩上了一層硬雪。在陽光強烈而無風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會微微融化,一到午後冷風一吹雪面重又凝結。幾場白毛風以後,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殼,殼裡雪中有冰、冰中摻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卻經不住黃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處的場景更讓人心驚膽寒:所有能被狼夠得著的黃羊,都已被狼群從雪坑裡刨出來,拽出來。深雪邊緣有一道道縱向的雪壕,這都是狼群拽拖戰俘留下的痕迹。雪壕的盡頭就是一個一個的屠宰場和野餐地。黃羊被吃得很浪費,狼只挑內臟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顯然是聽到人狗的動靜,剛剛撤離,狼足帶出的雪沙還在雪面上滾動,幾攤被狼糞融化的濕雪也還沒有完全結冰。

蒙古草原狼是精通雪地野戰的高手,它們懂得戰爭的深淺。更深處的黃羊,無論是露在雪面上的,還是陷進雪裡的,狼都不去碰,連試探性的足跡爪印也沒有。被狼群拽出的黃羊足夠幾個大狼群吃飽喝足的了,而那些沒被狼群挖出來的凍羊,則是狼群保鮮保膘、來年春天雪化之後的美食。這片廣闊的雪窩雪湖就是狼群冬儲食品的天然大冰箱。畢利格老人說,在額侖草原到處都有狼的冰窖雪窖,這裡只不過是最大的一個。有了這些冰窖,狼群會經常往裡面儲藏一些肉食,以備來年的春荒。這些肉足膘肥的凍羊,就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

救命糧,可比春天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老人指著雪窩笑道:草原狼比人還會過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趁著牛羊最肥的秋膘還沒有掉膘的時候,殺羊殺牛再凍起來,當作一冬的儲備肉食,也是跟狼學來的嘛。

巴勒和幾條大狗,一見到活黃羊,獵性大發,殺心頓起,拚命地跳爬過來,但爬到狼群止步的地方,也再不敢往前邁一步,急得伸長脖子沖黃羊狂吠猛吼。有幾隻膽小的大黃羊嚇得不顧一切地往湖裡走,可沒走幾步,雪殼塌裂,黃羊呼嚕一下掉進干砂般松酥的雪坑裡。黃羊拚命掙扎,但一會兒就被滅了頂。雪窩還在動,像沙漏一樣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後形成一個漏斗狀的雪洞。有一隻黃羊,在雪殼塌裂的一剎那,用兩隻前蹄板住了一塊較硬的雪殼,後半個身子已經陷進雪坑裡,倒是暫時撿了半條命。

雪道被鏟了出來,車隊下了山樑。車隊走到走不動的地方,便一字排開,就地鏟雪,清出一片空地用來卸車。

男人們都向畢利格走來。老人說:你們瞅瞅,西邊那片雪凍得硬,那邊沒幾個雪坑,羊糞羊蹄印可不老少,黃羊跑了不少吶。

羊倌桑傑說:我看狼也有算不準的時候,要是頭狼派上三五條狼把住這條道,那這群羊就全都跑不掉了。

老人哼了一聲說:你要是頭狼,准得餓死。一次打光了黃羊,來年吃啥?狼可不像人這麼貪心,狼比人會算賬,會算大賬!

桑傑笑了笑說:今年黃羊太多了,再殺幾千也殺不完。我就想快弄點錢,好支個新蒙古包,娶個女人。

老人瞪他一眼說:等你們的兒子、孫子娶女人的時候,草原上沒了黃羊咋辦?你們這些年輕人,越來越像外來戶了。

老人見女人們已經卸好車,並把狼群拖拽黃羊的雪壕,清理成通向深雪的小道,便踏上一個雪堆,仰望藍天,口中念念有詞。陳陣猜測,老人是在請求騰格里允許人們到雪中起黃羊。老人又閉上眼睛,停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對大伙兒說:雪底下的凍羊有的是,別太貪心,進去以後,先把活羊統統放生,再退回來挖凍羊。騰格里不讓這些羊死,咱們人也得讓它們活下去。老人又低頭對陳陣楊克說:成吉思汗每次打圍,到末了,總要放掉一小半。蒙古人打圍打了幾百年,為啥年年都有得打,就是學了狼,不殺絕。

畢利格老人給各家分派了起羊的大致地盤,便讓各家分頭行動。人們都按照草原行獵的規矩,把雪坑較多較近、起羊容易的地段留給了畢利格和知青兩家。

老人帶著陳陣和楊克走到自家的牛車旁,從車上抱下兩大卷厚厚的大氈,每張氈子都有近兩米寬,四米長。大氈好像事先都噴了水,凍得梆硬。陳陣和楊克各拖了一塊大氈,順著小道往前走。畢利格則扛著長長的樺木杆,杆子的頂端綁著鐵條彎成的鐵鉤。巴圖、嘎斯邁兩口子也已拖著大氈走近深雪,小巴雅爾扛著長鉤跟在父母的身後。

來到深雪處,老人讓兩個學生先把一塊大氈平鋪在雪殼上,又讓身壯體重的楊克先上去試試大氈的承受力。寬闊平展厚硬的大氈像一塊碩大的滑雪板,楊克踩上去,氈下的雪面只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沒有塌陷的跡象。楊克又自作主張地並腳蹦了蹦,氈面稍稍凹下去一點,但也沒有塌陷。老人急忙制止說:進了裡面可不能這樣胡來,要是踩塌大氈,人就成了凍羊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好了,陳陣的身子比你輕,我先帶他進去起兩隻羊,下一趟你們倆再自個兒起。楊克只好跳下來,扶著老人爬上大氈,陳陣也爬了上去。大氈承受兩個人的分量綽綽有餘,再加上兩隻黃羊也問題不大。

兩人站穩之後,又合力拽第二塊大氈,從第一塊大氈的側旁倒到前面去。把兩塊大氈接平對齊之後,兩人便大步跨到前一塊大氈上去,放好長鉤。然後重複前一個動作,把後面的大氈再倒換到前面去。兩塊大氈輪流倒換,兩人就像駕駛著兩葉氈子做成的冰雪方舟,朝遠處的一隻活黃羊滑去。

陳陣終於親身坐上了蒙古草原奇特的神舟,這就是草原民族創造發明出來的抵禦大白災的雪上交通工具。在蒙古草原,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牧民乘坐這一神舟,從滅頂之災的深淵中死裡逃生,不知從深雪中救出了多少羊和狗;又不知靠這神舟從雪湖中打撈出多少被狼群、獵人和騎兵圈進大雪窩裡的獵物和戰利品。畢利格老人從來不向他這個異族學生保守蒙古人的秘密,還親自手把手地教他掌握這一武器。陳陣有幸成為駕駛古老原始的蒙古方舟的第一個漢人學生。

氈舟越滑越快,不時能聽到氈下雪殼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陳陣感到自己像是坐在神話中的魔毯和飛毯上,在白雪上滑行飛翔,戰戰兢兢,驚險刺激,飄飄欲仙,不由萬分感激草原狼和草原人賜給他原始神話般的生活。雪湖中,八條飛舟,十六方飛毯,齊頭並進,你追我趕,衝起大片雪塵,扇起大片冰花。狗在吼、人在叫、騰格里在微笑。天空中忽然飄來一層厚雲,寒氣突降。微微融化的雪面,驟然刺喇喇地激成堅硬的冰面,將雪殼的保險係數憑空增添了三分,可以更安全地起羊了。人們忽然都摘下了墨鏡,睜大了眼睛,抬起頭,一片歡叫:騰格里!騰格里!接著,飛舟的動作也越來越迅速而大膽了。陳陣在這一瞬間彷彿感知了蒙古長生天騰格里的存在,他的靈魂再次受到了草原騰格里的撫愛。

忽然,岸邊坡上傳來楊克和巴雅爾的歡呼聲,陳陣回頭一看,楊克和巴雅爾大聲高叫:挖到一隻!挖到一隻!陳陣用望遠鏡再看,他發現楊克像是在巴雅爾的指點下,不知用什麼方法挖出一隻大黃羊,兩人一人拽著一條羊腿往牛車走。留在岸上的人也拿起木杴,紛紛跑向深雪處。

氈舟已遠離安全區,離一隻大黃羊越來越近。這是一隻母羊,眼裡閃著絕望的恐懼和微弱的祈盼,它的四周全是雪坑,蹄下只有桌面大小的一塊雪殼,隨時都會坍塌。老人說:把氈子慢慢地推過去,可又不能太慢。千萬別驚了它,這會兒它可是兩隻羊,在草原上,誰活著都不容易,誰給誰都得留條活路。

陳陣點點頭,趴下身子輕輕地將前氈一點一點推過雪坑,總算推到了母羊的腳下,雪殼還沒有坍塌。不知這頭母羊是否曾經受過人的救助,還是為了腹中的孩子爭取最後一線生機,它竟然一步跳上了大氈,撲通跪倒在氈上,全身亂顫,幾乎已經累癱了凍僵了嚇傻了。陳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兩人輕輕走上前氈,小心翼翼地將后氈繞過雪坑,推鋪到西邊雪硬的地方。又倒換了十幾次,終於走到了沒有一個雪坑,但留下不少羊糞和羊蹄印的雪坡。老人說:好了,放它走吧。它要是再掉下去,那就是騰格里的意思了。

陳陣慢慢走到黃羊的身旁,在他的眼裡它哪裡是一頭黃羊,而完全是一隻溫順的母鹿,它也確實長著一對母鹿般美麗、讓人憐愛的大眼睛。陳陣摸了摸黃羊的頭,它睜大了驚恐的眼睛,滿目是乞生哀求的眼神。陳陣撫摸著這跪倒在他腳下,可憐無助的柔弱生命,心裡微微顫慄起來:他為什麼不去保護這些溫柔美麗、熱愛和平的草食動物,而漸漸站到嗜殺成性的狼的立場去了呢。一直聽狼外婆、東郭先生和狼、以及各種仇恨狼的故事長大的陳陣,不由脫口說道:這些黃羊真是太可憐了。狼真是可惡,濫殺無辜,把人家的命不當命,真該千刀萬剮……

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陳陣慌得咽下後面的話,他意識到自己深深地冒犯了老人心中的神靈,冒犯了草原民族的圖騰。但他已收不回自己的話了。

老人瞪著陳陣,急吼吼地說:難道草不是命?草原不是命?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連狼和人都是小命。吃草的東西,要比吃肉的東西更可惡。你覺著黃羊可憐,難道草就不可憐?黃羊有四條快腿,平常它跑起來,能把追它的狼累吐了血。黃羊渴了能跑到河邊喝水,冷了能跑到暖坡曬太陽。可草呢?草雖是大命,可草的命最薄最苦。根這麼淺,土這麼薄。長在地上,跑,跑不了半尺;挪,挪不了三寸;誰都可以踩它、吃它、啃它、糟踐它。一泡馬尿就可以燒死一大片草。草要是長在沙里和石頭縫裡,可憐得連花都開不開、草籽都打不出來啊。在草原,要說可憐,就數草最可憐。蒙古人最可憐最心疼的就是草和草原。要說殺生,黃羊殺起草來,比打草機還厲害。黃羊群沒命地啃草場就不是「殺生」?就不是殺草原的大命?把草原的大命殺死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沒命!黃羊成了災,就比狼群更可怕。草原上不光有白災、黑災,還有黃災。黃災一來,黃羊就跟吃人一個樣……

老人稀疏的鬍鬚不停地抖動,比這隻黃羊抖得還厲害。

陳陣心頭猛然震撼不已,老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戰鼓的鼓點,敲得他的心通通通通地連續顫疼。他感到草原民族不僅在軍事智慧上,剛強勇猛的性格上遠遠強過農耕民族,而且在許多觀念上也遠勝於農耕民族。這些古老的草原邏輯,一下子就抓住了食肉民族與食草民族、幾千年來殺得你死我活的根本。老人的這一番話,猶如在蒙古高原上俯看華北平原,居高臨下,狼牙利齒,鏗鏘有力,鋒利有理,銳不可擋。一向雄辯的陳陣頓時啞口無言。他的漢族農耕文化的生命觀、生存觀、生活觀,剛一撞上了草原邏輯和文化,頓時就坍塌了一半。陳陣不得不承認,煌煌天理,應當是在游牧民族這一邊。草原民族捍衛的是「大命」——草原和自然的命比人命更寶貴;而農耕民族捍衛的是「小命」——天下最寶貴的是人命和活命。可是「大命沒了小命全都沒命」。陳陣反覆念叨這句話,心裡有些疼痛起來。突然想到歷史上草原民族大量趕殺農耕民族,并力圖把農田恢復成牧場的那些行為,不由越發地疑惑。陳陣過去一直認為這是落後倒退的野蠻人行為,經老人這一點撥,用大命與小命的關係尺度,來重新衡量和判斷,他感到還真不能只用「野蠻」來給這種行為定性,因為這種「野蠻」中,卻包含著保護人類生存基礎的深刻文明。如果站在「大命」的立場上看,農耕民族大量燒荒墾荒,屯墾戍邊,破壞草原和自然的大命,再危及人類的小命,難道不是更野蠻的野蠻嗎?東西方人都說大地是人類的母親,難道殘害母親還能算文明嗎?

他底氣不足地問道:那您老剛才為什麼還要把活的黃羊放走呢?老人說:黃羊能把狼群引開,狼去抓黃羊了,牛羊馬的損失就少了。黃羊也是牧民的一大筆副業收入,好多蒙古人是靠打黃羊支蒙古包、娶女人、生小孩的。蒙古人一半是獵人,不打獵,就像肉里沒有鹽,人活著沒勁。不打獵,蒙古人的腦子就笨了。蒙古人打獵也是為著護草原的大命,蒙古人打吃草的活物,要比打吃肉的活物多八成。

老人嘆道:你們漢人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你書讀得多,可那些書里有多少歪理啊。漢人寫的書盡替漢人說話了,蒙古人吃虧是不會寫書,你要是能長成一個蒙古人,替我們蒙古人寫書就好嘍。

陳陣點點頭。忽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許多童話故事,書裡頭的「大灰狼」,幾乎都是蠢笨、貪婪而殘忍,而狐狸卻總是機智狡猾又可愛的。到了草原之後,陳陣才發現,大自然中實在沒有比「大灰狼」進化得更高級更完美的野生動物了。可見書本也常誤人,何況是童話呢。

老人扶起黃羊,把它輕輕推到雪地上。這裡的雪面上居然冒出來幾支旱葦梢,飢餓的母羊急急走過去兩口就把它咬進嘴裡。陳陣迅速地撤走了大氈。黃羊戰戰兢兢走了幾步,發現了一行行羊蹄印,便頭也不回地跑向山樑,消失在天山之間。

巴圖和嘎斯邁也載著一隻半大的小黃羊,靠近了硬雪坡。嘎斯邁一邊念叨著:霍勒嘿,霍勒嘿(可憐啊,可憐)。一邊把黃羊抱到雪地上,拍拍它的背,讓小黃羊逃向山樑。陳陣向嘎斯邁翹了翹大拇指。嘎斯邁笑了笑對陳陣說:它媽媽掉進雪坑裡了,它圍著雪坑跑,不肯走,我們倆抓了好半天才用杆子把它按住。

其他的雪筏一隻一隻地靠過來,雪湖裡的活黃羊終於集成了一個小群,翻過了山。老人說:這些黃羊長了見識,往後狼就再抓不著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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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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