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翠兒返回何宅,已經下半夜了,雪瑛早急得失了常,她把宅中的人都罵了一個遍,可憐胡管家半夜還帶著人在街上亂找。當翠兒面色蒼白地走進來時,雪瑛又驚又怒:「你,你到底幹什麼去了?」翠兒依著早就想好的話回道:「太太,我心裡悶,就到城郊去逛逛,不料迷了路,所以……」雪瑛哪裡肯信,連連追問,而翠兒則咬緊牙關,就是不鬆口。雪瑛問了半天,無計可施,她想了想道:「料想何二這個老車夫也不會說,你我情同姐妹,你不說我也沒辦法。那好,我回頭就把何二這沒規矩的打發了走人。」
翠兒大驚,趕緊跪下,連聲哀告:「太太,不是我不願意說,只是,只是……」雪瑛當下讓左右人都退下去。翠兒磕頭哭道:「太太,我今兒出去,看見……看見長栓了!」雪瑛一驚:「你說什麼?長栓他還在北京?」翠兒垂淚點頭。雪瑛不禁怒上心頭:「你……你還是去找他了?」翠兒抽泣道:「太太錯怪翠兒了。我不是去找他,我知道他和喬東家回了山西,我就是想到喬家大德興門前望一望,我想在那裡跟他告個別,讓自個兒最後絕了對他的一點念想,沒想到……我卻看見了他!」
雪瑛猛地站起身,盯著她鞋上和衣上殘留的泥土,含酸帶怒道:「難不成,你們竟然做了那見不得人的醜事……」翠兒又羞又急,連連否認:「我想見他,可是沒有見到,卻見到了一件……一件大事!」說著她忍不住哆嗦起來。雪瑛疑心大起,厲聲問道:「什麼大事?」翠兒連連磕頭:「翠兒不敢說!太太要保證不跟別人說,翠兒才敢說出來!」雪瑛點頭:「好,你說吧,我不跟任何人說!」翠兒又猶豫起來,雪瑛哼了一聲:「你想逼我去問何二嗎?若是什麼醜事,恐怕誰也幫不了你……」翠兒咬咬牙哭道:「太太,今天白天您說喬東家和那個被朝廷凌遲處死的劉黑七有瓜葛,我還不信,可到了今兒晚上,我信了!因為,因為……今晚上我親眼看見喬東家為劉黑七收了屍!」
雪瑛大驚失色,連連追問,翠兒哭著說了一遍。不知怎的,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起來,抬眼向雪瑛看去。只聽雪瑛換了一種聲調叮囑她道:「好了,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口風緊點,以後對誰都不要再說。」翠兒心中一寬,點頭退下。
對致庸而言,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在那年的北京城,他的生意已經如日中天,他的聲名在整個晉商乃至全國商人中如雷貫耳,可是一夜之間.當他在大德興茶票莊被當作太平軍的內應抓走的時候,他的整個世界就傾覆了。
在刑部大牢的行刑室內,致庸被高高吊起,皮鞭一下下抽過來,身上很快鮮血淋漓。時任刑部尚書的王顯親自審訊。致庸只是一聲聲嚎叫:「大人.我不是長毛軍的內應,你們抓錯了!我冤枉啊!」王顯生氣道:「你還冤枉!你敢通過長毛軍的地盤販茶,敢從他們地盤上解大批官銀進京,你不是長毛軍的人,長毛軍會讓你通行無阻?你不是長毛軍,怎麼會和劉黑七在武昌城下喝酒,還打了賭,說長毛軍一旦到北京,你就要請他們喝酒?而你這次從菜市口偷偷為劉黑七父子收屍,更是證據確鑿!你不是長毛軍,誰是長毛軍?」致庸閉上眼睛,心中疑雲大起,一時又無從辯解,只得連聲道:「大人,冤枉,我什麼也不知道呀!」王顯怒道:「死到了臨頭,還敢狡辯,給我朝死里打!」他手一揮,一個彪形大漢用蘸水的鞭子朝致庸身上又猛抽起來。致庸慘叫不已:「冤枉!冤枉……
大德興茶票莊里亂作一團,打探來的消息接踵而至,但都是噩訊——此次是慶親王接密告,且奉皇帝聖旨下令抓的人,喬致庸通匪證據條條確鑿!長栓好不容易打通關節,進了牢房。只見致庸鮮血淋漓地躺在亂草中,已昏死過去。長栓喚了半天,他才悠悠醒轉,話都說不連貫,只斷斷續續告訴長栓速請茂才進京。長栓回到大德興,李德齡聽著各種消息,緊皺著眉頭道:「也不知道哪個缺了八輩子大德的人告了密,讓朝廷知道東家為劉黑七收屍的事兒。東家這會兒成了欽犯,鐵定活不了了!」
長栓本在抽噎,一聽這話放聲大哭。李德齡正被他哭得心煩,突見曹掌柜與馬荀風塵僕僕走進來。兩人一進門就覺著出了什麼大事。李德齡趕緊上前把情況說了一下,兩人聞言皆大驚失色。曹掌柜到底年歲大,想了想果斷道:「李大掌柜,速去茶山請孫先生進京。東家的案子成了皇上交辦的案子,我們這幾個人是沒辦法救他出來的,只有請孫先生!」眾人聞言一驚,接著心情更加沉重起來。
曹掌柜看看眾人,繼續道:「咱們幾個人也不能閑著,明天起分頭去託人,使銀子,就是一時半會兒救不了東家,也要把案子拖下來,等孫先生來了再說!」李德齡想了想道:「曹大掌柜,就是把信兒瞞著不告訴太太,也得告訴陸老東家,讓他趕快進京,他也是個能人!」曹掌柜點點頭,對還在抽噎的長栓喝道:「哭也沒用,長栓,明天你再去監獄內打點一下,讓東家在裡面少受一點罪!」長栓點頭,想了想突然抹淚道:「咱們這會兒……是不是該為他準備後事,沖一下?」馬荀怒道:「你說什麼呢!」
曹掌柜嘆一口氣道:「長栓,這,這也是個辦法,趕快交代人去辦,東西要最好的。」眾人聞言先是一怔,接著紛紛紅了眼圈。長栓跺腳哭道:「既是這樣了,就甭瞞著太太了』,二爺沒準會很快開刀問斬,他們夫妻一場,太太來得早,還能見上一面!」鐵信石頭一低,兩顆豆大的淚珠砸在地上,道:「我去送信!」
當下眾人便按照曹掌柜的吩咐,又各自儘力活動起來。張之洞前兩日剛好不在京城,李德齡去了兩三次,最後乾脆派了一個夥計,在他家附近守候。好容易到了第三日下午,張之洞的轎子回府,李德齡顧不得他剛剛到家,即刻上門求見。
那張之洞到家剛換好衣服,一聽到「大德興茶票莊」幾個字,眉頭微微一皺。李德齡進門啥也不說,徑直跪下連連給張之洞叩起頭來。張之洞嘆一口氣,伸手攙起他道:「李大掌柜,有話就說,如何一見面就這樣呀?」李德齡含淚道:「大人,我來替我們東家求您了。大人要是再不能替我們東家在皇上那兒說句話,他必死無疑!」
張之洞神色凝重:「我這兩日奉旨在外辦差,喬東家的事也是剛剛聽說。李大掌柜,我問你,這幾日你們是不是給朝廷上下官員使了很多銀子?」李德齡一時無語。張之洞看看他,口氣帶點嚴厲道:「你不說實話,我也就不好去見皇上了。」李德齡趕緊又跪下:「是是,為了救東家,我們確實上上下下使了不少銀子。」張之洞捻著鬍子,沉沉道:「總共花了多少銀子,你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李德齡愣了愣道:「十幾萬兩吧。」張之洞搖頭:「你沒說實話!」說著,他轉身看著窗外,一時不再開口。
李德齡一下傻了眼,趕緊道:「大人息怒。我說實話,為了救東家出來,我們已經花了一百二十萬兩銀子,連喬家包頭復字型大小馬大掌柜帶來接貨的銀子也花進去不少了!」張之洞哼了一聲,轉身問道:「你們還準備花多少銀子?」李德齡一驚,說不出話來。
張之洞看看他,嚴厲道:「你老實告訴我,我到了朝廷里,也好如實說給皇上聽。」李德齡不再兜圈子:「實話說,眼下小號里已沒有太多銀子,東家這兩年是掙了些銀子,可是全拿到各地去開票號了,若是再要銀子,只有變賣京城和各地的鋪子!」張之洞點點頭道:「你回去聽消息吧。」
李德齡一時沒動,囁嚅道:「大人,我從小號帶了一點……不成敬意……」張之洞面色一變,喝道:「你以為我會要你們的銀子?第一我從來不受賄;第二我就是受賄,你們也沒有銀子了;第三我再告訴你一句,就是你們有銀子,不但是我,朝廷上下這會兒也沒人敢收了。」李德齡大為震驚:「為什麼?」
張之洞稍帶悲憫道:「李大掌柜,皇上剛剛發了話,要收了你們家銀子的官員三日內務必把銀子全繳上去,不然就要視作長毛軍的姦細,一體論罪。」李德齡冷汗涔涔而下,黯然告辭。
2
翠兒瘋一樣跑進後花園,雪瑛正抱著孩子在池塘邊看魚,餵魚,興緻盎然。翠兒急奔過來喊道:「太太,太太……」雪瑛嚇了一大跳,回頭嗔道:「什麼事?」翠兒哭出聲來:「太太,太太,喬東家……喬東家進了朝廷的天牢了,外頭人人都在說,皇上要殺他的頭呢!」雪瑛一驚:「是嗎?這事我怎麼不知道?」翠兒緊緊盯著她,半晌大聲道:「這件事太太果然不知情?」
雪瑛猛地站起,皺眉道:「我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你不覺得他是罪有應得?」翠兒震駭地睜大眼睛:「太太,你……」雪瑛哼了一聲:「你想說什麼?」翠兒又急又慌:「喬東家掩埋劉黑七屍骨的事,是翠兒看見了,回頭告訴太太的,太太您可是答應了我不說出去的!」雪瑛聞言大怒:「翠兒,你給我住口!你懷疑是我把你的話傳出去的?」
翠兒趕緊搖頭,但忍不住心頭又一陣恐懼掠過。雪瑛怒道:「當日你能看見,只怕也能有別人看見,何況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自己查不出嗎?」翠兒呆在那裡,半晌點點頭:「我知道不是太太,太太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大家都說是有人告密,害了喬東家的一定是別人……」但她說著說著,內心卻越發懷疑事情就是雪瑛做的,聲音越來越低下來。雪瑛哼一聲,背過身去不再說話。翠兒一陣恍惚,當夜葬屍的情形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半晌,翠兒「啊」的慘叫一聲,轉身跑走。
雪瑛回過身來,默默地望著她,招呼一邊的李媽過來,把孩子交到她手中,吩咐道:「她瘋了,找個人看著她,打今兒起,不准她出何宅一步!」李媽嚇了一跳,抱緊孩子,趕緊離去。
雪瑛出了半天的神,猛一抬頭,發現偌大的花園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心中一慌,喊:「來人,給我再拿點魚食來!」半晌沒有任何人應她。雪瑛驚駭起來:「人呢?快來人啊,為什麼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來人……」園中依舊靜靜的,連一絲風也沒有。雪瑛跌跌撞撞地穿過花園長長的走廊,越跑越快,聲音也變得凄涼尖銳:「來人哪……快來人……你們不能把我一個人撇在這裡……」
胡管家匆匆進來的時候,一眼看見雪瑛正靠在榻上抽煙,她還不習慣,吸兩口,咳嗽起來。胡管家大吃一驚,忍不住勸道:「太太,您怎麼可以……」雪瑛掩飾道:「啊,我不是抽,這是大夫給我開的葯。」一邊說著,她一邊吩咐小丫頭將煙具收下去。
胡管家微微皺眉,道:「太太叫我來,有什麼吩咐?」雪瑛示意他把門關上,問道:「白天我聽翠兒說,朝廷要殺喬致庸的頭,是真的嗎?」胡管家咬著嘴唇點頭道:「外頭都這麼說。」雪瑛怫然不悅:「我問的是你,不是外頭的什麼傳言!」
胡管家面色頗為難看,想了想才道:「喬東家這一次的罪名是通匪,朝廷認定他是長毛在北京城裡的內應,殺頭是肯定的!」「這麼說,他這顆人頭,是保不住了?」雪瑛問,臉色一變。胡管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得道:「現在外頭有幾種傳說,一種是說大德興的李大掌柜他們找了內閣學士張之洞張大人,張大人向皇上求了情.皇上恩准喬家先交銀子作罰金,交完了銀子再說殺不殺;另一種說法是皇上這回不但要喬家的銀子,還要喬致庸的人頭!」
雪瑛呆立半晌,突然縱聲狂笑:「喬致庸,你把江雪瑛害成這樣,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哈哈!哈哈!你把江雪瑛送進了一座墳,江雪瑛也把你送進了天牢,咱們一報還一報,這筆生意,你一點虧都沒吃,還賺了呀!哈哈!」
胡管家身子抖了起來。他的猜想現在被證實了。面前這個東家讓他覺得渾身發冷。他望望雪瑛,低聲道:「太太要是沒事兒,我就下去了。」雪瑛盯了他一眼,生氣道:「你……好吧,我知道你們誰都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多呆一會兒,你們走吧,都走!」胡管家不敢再說什麼,轉身退了下去。
雪瑛一個人怔了半晌,突然將身邊的一件器物摔在地下,大喊:「來人!」外間的李媽趕緊慌慌地跑進來。雪瑛頭也不抬道:「去,告訴胡管家,讓他想辦法,我要到天牢里去見一見喬致庸!我想親眼看看他如今的下場!」說著她突然狂笑起來。李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心頭也一陣驚惶:「太太,那可是天牢!」雪瑛止住笑,瞪她一眼道:「天牢又怎樣,胡管家不是說他到處都有朋友嗎?多花些銀子,我一定要見見喬致庸!我一定要見他!」李媽不敢再說什麼,答應一聲,急急離去。
夜裡,雪瑛出門時,空中開始急急地落雨。雪瑛一直在車中獃獃地坐著,搖搖晃晃的馬車燈光映射在她的臉上,她似乎在出神地想著什麼,腦中又似乎一片空白。車輪碾過一片水塘,臟髒的水花頓時四濺,空氣潮膩得令人煩悶。
致庸遍體鱗傷,在亂草中沉沉地睡著。老獄卒提著燈,引著臉上蒙著半截黑紗的雪瑛和小丫頭走進來。雪瑛一眼看見致庸,不覺心神大亂。那獄卒要喚醒致庸,被雪瑛伸手制止。她要一個人看看他,就這樣看看他。
雪瑛兩手緊握住牢房的隔欄,走近了去。現在她看清他了。這就是那個她當初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人,而今她恨他,為他有這樣的下場而大感快意!可是突然間,令她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是,她竟然為這個血肉模糊的人流出淚來。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一時間全身癱軟,只好用力靠在隔欄上。
致庸在草堆上全然不知,死沉沉地睡著,突然夢囈道:「蝴蝶,好大個的金蝴蝶呀,你看,你看……」接著他翻過一個身,半天再也沒有聲息。雪瑛心中又痛又恨,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幾乎要讓她燃燒起來,半晌,她轉身快快地離去了。
就在這時,致庸突然醒過來,翻身坐起,自語道:「莫非我真要死了,平日里想念的人,今夜都一一在夢中見到了?!」那老獄卒顫巍巍地提燈走過來:「喬東家,你一個人在這裡念叨什麼呢?」「老人家,剛才我夢見有人來看我……我是做夢嗎?還是真有人來過?」老獄卒一旺,想了想,打了個哈欠道:「今夜是我當班,沒見人來。喬東家一定是想念什麼人了……好好睡吧,天快亮了。」說著他便要離去。致庸大急,含淚喊道:「老人家留步,聽在下說一句話!喬致庸這話,今晚上一定要說出來,找個沒幹系的人來聽,老人家,你就幫個忙,聽幾句再走吧!」老獄卒心中一陣憐憫,當下站住點了點頭。
致庸深吸一口氣,道:「老人家,剛才我夢見的那個人,是我日日夜夜都想見的一個人,是我一生一世想起來心就疼得流血的一個人,也是我一生中最對不起的一個人!老人家,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想到底是誰告密將我送進了天牢,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她!可是……我不願意相信是她!相反,我還是天天地想念她,想見她,就算到了這會兒,她還是我死前最想見的人!」老獄卒嘆了口氣,顫顫巍巍道:「喬東家,你也不要多想了,人生際遇,生死情仇,只要大限來臨,再多的怨恨也解脫了,你還是再睡一會吧!」說著他便慢慢轉身離去,一邊走,一邊搖頭感慨:「唉,可憐見的,人死到臨頭都這樣……」
致庸完全清醒了,怔怔地望著雪瑛離去的方向,突然大聲喊道:「雪瑛!剛才是你來過了嗎?是你嗎?雪瑛,雪瑛……」他喚了好幾聲,一時間滿眼是淚,一種特別的思念簡直無法忍受……
雪瑛恍惚中聽到了致庸的喊叫,猛然站住,但一時間似乎又什麼都沒有了。她使勁地晃晃頭,讓自己清醒,趕緊又匆匆向外走出。外面雷鳴電閃,胡管家招呼她們趕緊上車。雪瑛越走越慢,最後索性獃獃地在雨中站住了。那個喊聲是真的嗎?她雖然恨他,可還想聽到那個喊聲!小丫頭一邊拉她,一邊怯怯地問:「太太,剛才那人就是喬東家?皇上真要殺他?」雪瑛猛然一驚,一個閃電打過來,正照著她的臉,那一刻她的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小丫頭大駭,手上的傘掉在地上,大聲尖叫:「胡管家,我怕!」雪瑛來不及說話,雷聲、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天空如同要裂開一般。雪瑛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啊」地一聲叫起來,跌跌撞撞地奔向馬車。
3
茂才接到消息后大驚失色,立刻從臨江縣日夜兼程趕往京城。一進大德興茶票莊的門,眾人便「忽」地把他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說起各種情況,茂才急得直瞪眼,可什麼也聽不明白。曹掌柜伸手攔住眾人,將茂才引進屋中坐下,細細說了起來。
茂才呷著茶,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但當聽到李德齡從張之洞處得來的消息,朝廷暗示喬家拿出一千萬兩白銀以助軍用,致庸也許可以不死時,他手裡的茶盅「砰」地落到地下摔個粉碎!
眾人見他這樣,心裡都「咯噔」一聲。李德齡讓夥計收拾打碎的茶盅,又親手給茂才捧過一杯茶來。茂才道:「現在咱們手中還有多少銀子?」李德齡道:「孫先生,自打東家進了天牢,我們上下打點,已經花了一百多萬兩,京津兩號眼下已沒什麼銀子了。馬大掌柜說,他把手裡的貨物脫了手,能湊一百萬兩,祁縣那邊……」他看了看曹掌柜,沒有說下去。曹掌柜道:「孫先生,祁縣那邊還有什麼銀子?銀子都讓東家拿去潞州織綢了……沒有辦法,就只好頂鋪子了……」茂才聽不下去,拍案怒道:「這是什麼朝廷,這和土匪綁票有什麼不同!」
大家面面相覷.眼圈都有點發紅,紙下頭去。茂才重新坐下,問:「你們的打算是什麼呢?」曹掌柜道:「我們的打算就是儘力拖住案子,等你來到。你可得給大家拿主意啊,我們就指望你了!」茂才苦笑:「曹爺,你真當我是諸葛亮再世啊,我……唉,先說怎麼救東家吧!」曹掌柜愣了半晌,斷然道:「孫先生,你就做主好了,只要能夠救東家,讓我做什麼都行。實在不行我們就頂鋪子!京津兩地,每個鋪子十五萬兩,山西境內的鋪子,江南各地的茶票莊,包頭復字型大小,每個鋪子十萬兩,內外蒙古,每個鋪子五萬兩,還有臨江縣的茶山,加在一起,要是不夠,就賣我們大家的家產!」
茂才沉吟一會兒,搖頭道:「這也不夠呀,喬家今天滿打滿算不到四十家鋪子,加上茶山,最多賣到四百萬兩,還有六百萬兩的缺口……」李德齡點頭,也著急道:「原先還想過一個辦法,就是去相與商家借銀子。不過我們就要把鋪子頂出去了,喬家沒了生意,誰還會借給我們銀子!」
茂才想了一會兒,突然問:「有件事我差點忘了,要是我們能繳上這筆銀子,東家的性命是不是可以保住?」曹掌柜道:「聽張之洞張大人的意思,好像還不是。這件案子現在成了欽案,皇上身邊那位得寵的懿貴妃傳皇上旨意給慶親王,慶親王又傳給王顯王大人,說喬致庸是長毛的內應雖然查無實據,為劉黑七父子收屍的事也沒查清楚,可他曾在武昌城下和劉黑七喝過酒,還打過賭,卻是他自個兒承認的,既然如此,皇上就是定他個通匪的死罪也冤枉不了他。這幾年朝廷內外都傳遍了,說晉商中出了一個喬致庸,北上大漠南到海,又插手官銀匯兌,銀子賺得水淌,眼下朝廷最缺的就是銀子,他既然不承認是長毛的人,就該為國出力,拿出一筆銀子來助軍,以表明他確有忠君愛國之心。」茂才問:「我聽你說了半日,還是沒聽明白,給了銀子他們能不能留下東家的一條命?」曹掌柜看了一眼李德齡道:「這話我們也問過張大人,張大人說,話也不能這麼說,就是給了銀子,皇上和他身邊的那位懿貴妃一高興,要殺東家,照樣誰也攔不住!」
茂才獃獃地坐著,半晌道:「諸位大掌柜,恕茂才說一句實話,其一,如果我們把喬家的生意和茶山全賣了,東家出來后,依他的性格,肯定覺得生不如死;其二,別說我們目前不可能湊到一千萬兩銀子,就是湊到了,只怕皇上也不一定能就此放過東家!」
眾人聞言大驚,李德齡倒吸一口冷氣:「孫先生,你是說皇上故意設局,讓我們賣了喬家,把銀子送給朝廷,再一刀把東家殺了?」長栓在一旁忍不住大叫:「這哪是皇上,這不是流氓無賴嗎?」
茂才盯了長栓一眼,接著平靜道:「本該如此,譬如明初沈萬三之於朱元璋,那沈萬三好好的一個商人,惟一的罪過就是銀子太多,以致引起太祖的嫉恨,最終的結果就是抄家流放。而東家,我反反覆復告訴他,南方四省匯兌官銀的生意一成功,就會招來朝廷的矚目與嫉妒。偏生東家又不善加自護,一旦讓人捉到把柄,哪有輕易了局的道理?」
這時,夥計來報,說是喬家大太太到了,眾人一擁而出,杏兒已攙著滿臉憔悴的曹氏走進來。原來陸家和喬家同時接到消息,陸家父女便趕忙上了路,不料禍不單行,才行了半日,陸大可突然生起急病,咯血不止,玉菡只得先行折回將陸大可送往家中救治。曹氏心急,替她趕了過來。
曹氏進了屋,也不多言,徑直走到茂才跟前,雙膝跪倒,含淚道:「孫爺智慧無雙,懇請孫爺救救致庸!」眾人皆大驚,茂才手足元措,臉上紅一陣,青一陣,趕緊扶起曹氏道:「太太言重了,茂才何德何能受太太如此大禮,茂才是喬家的師爺,儘力乃是分內之事。」曹氏站起,長途奔波勞頓,兼之憂急交加,一陣眩暈,差一點便倒了下去。眾人見狀趕緊招呼隨行的杏兒和張媽將她扶進內室休息。
一陣忙亂后,眾人的目光又齊齊向茂才看去,茂才半晌站起道:「諸位大掌柜,銀子咱們還是要湊,至於東家的人頭,只能去求胡大帥來保!」李德齡猛一抬頭:「孫先生,你說胡大帥?他真能在皇上面前保下東家?他真有這麼大的面子?」茂才點點頭:「光憑胡大帥的一張嘴,還是救不了東家,朝廷這回明擺著是要銀子,所以必須有銀子;只要我們交出我們能交的所有銀子,皇上也不會一點不給胡大人面子!」
眾人聞言連連點頭。曹掌柜和李德齡一起道:「孫先生,事到如今該怎麼做,你儘管吩咐,我們都聽你的!」茂才不再客套,當即道:「李掌柜,曹掌柜,你們明天就去遍告在京各地商人,說喬家要頂生意救東家。我們一邊大張旗鼓地頂鋪子,一邊要進行造勢,其一讓明眼人都明白,喬家的身家根本不值千萬;其二東家此次只是性情上的糊塗,並非真正通匪。這兩點造勢極為重要!胡大帥這邊,本該東家親自寫信給他,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由我代寫。鐵信石,你收拾一下,準備立馬攜信去江南,火速求見胡大帥!長栓,你安排我去牢中見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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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上下打點,致庸這些日子沒再吃什麼苦頭。茂才來到天牢的時候,他的境遇和身體都有了一定好轉。他一見茂才,立刻撲向柵欄,大喜道:「茂才兄,你到底來了!」茂才見他受刑后的慘狀還是嚇了一跳,含淚道:「東家,你可受苦了!」
致庸強笑道:「茂才兄,我受點苦沒啥,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知道,只要你到了,我出去的日子就不遠了!」茂才不搖頭,也不點頭,席地坐下,從食盒裡取出酒斟上:「東家,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喝酒了,來,咱們喝一杯!」致庸心情大爽:「好,咱們喝點!我這些日子可饞酒了!」
茂才講了些商量好的解救之法,包括代他執筆寫信給胡大人等,致庸也不說什麼。茂才飲了一杯,開口道:「東家,你知道今日的禍事從何而起嗎?」致庸一怔,搖頭。茂才道:「記得東家當初要開票號,茂才曾勸過東家,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東家今日遭遇縲紲之災,其實真的不是因為東家和劉黑七有什麼勾連,皇上和懿貴妃才要殺你,而是因為這些年來,東家你為朝廷和天下萬民辛辛苦苦做的許多好事啊!」
致庸大吃一驚:「我落到這個下場,竟是因為這些年為朝廷和天下萬民做的好事太多了?」茂才點頭道:「東家這些年,南下武夷山,北去恰克圖,讓萬里茶路上的許多茶民有了飯吃;東家去湖州販絲,去蘇杭二州販綢,讓不少絲民和綢民有了飯吃,有了衣穿。今日天下洶洶,絲茶路不通,所有的鉅賈大賈都做不成生意,東家橫空出世,一枝獨秀,已經犯了大忌。不過這也罷了,但東家不該人心不足,又要插足票號業,做銀子生意。東家插足票號業也就罷了,又不該立下誓言,要用一生的時間代天下商人實現匯通天下之夢!東家做了這麼多橫空出世之事,不但驚動了天下商人,還驚動了天下的官吏。不但驚動了天下官吏,還驚動了朝廷。只怕東家今日不坐監,明日也要坐監,今日不遭殺頭之禍,明日也要遭殺頭之禍!」
這一席話聽下來,致庸忍不住心中起了反感:「茂才兄,你扯遠了,我這些年做的事,和今日坐監以及皇上要殺我的頭應該沒有關係的!」茂才道:「東家錯了。如果東家不去江南四省,為朝廷解運回來一千多萬兩官銀,朝廷就不會受到震動,皇上就不會盯上東家,天下人也就不會異口同聲認為喬家富可敵國,以至於讓皇上身邊的懿貴妃開口就建議向東家索要如此高額的贖銀……」致庸大驚,連忙追問,茂才趕緊住口,目前他並不願意讓致庸知道太多贖銀之事,一來他幫不上忙,二來依他的性格,定然不肯,所以茂才定定神,換了一種口氣道,「東家,贖銀是多少還不得知,但你現在回頭想想,是我錯了,還是東家錯了?」
致庸想了半天,一字一句道:「茂才兄如果真要審問致庸的心,致庸今日就如實相告。茂才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喬致庸這些年的作為,不過是盡了一個匹夫、一個商人應盡的責任罷了,若是這樣就是錯了,那我就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什麼是蠅營狗苟的小人了!」茂才不為所動,繼續道:「東家,東家,你知道你誤在何處嗎?」致庸搖頭。茂才盯著他道:「東家,你生錯了時代,這個時代只能讓普普通通的商人安全地活下去,可你偏偏不願,你偏要做一個不同凡響的商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商人,一個讓皇上、貴妃、王爺和大臣們都要起妒忌之心的商人,所謂逆時代而行,不知自保,你誤就誤在這裡啊!」
致庸搖頭笑道:「茂才兄,你我自開票號以來,爭執不斷,就在是否自保這一點上大見分歧。我可以再和你說一遍,致庸寧死,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心,認可你那些自保的大道理!」茂才久久地望著他,最後點頭道:「我知道今日說了也無用。東家,不過我再問你一句,若這次真的因此而死,你就一點兒不後悔?」
致庸長出一口氣,道:「茂才兄,若真像你說的,致庸此次牢獄之災,起因竟是致庸要做匯通天下之事,我怎麼會後悔?茂才兄,沒有匯通天下就沒有貨通天下,沒有貨通天下就沒有天下的大利,我喬致庸為這麼大一件事而死,我有何悔?也許真像你說的,這件大事不是我一個人或者我們一代人能完成的,要完成一定會有人犧牲,那麼這個最先犧牲的人,我願意是我!今兒完不成的事業,我相信後世一定還會有人去接著完成,那時就會有人重新記起我,認可我今天為天下萬民做的一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莊子說,彭祖活了八百歲,不能算是高壽,小孩子剛生下來就死了,也不能算得上夭折。呵呵,人總是要死的,關鍵在於人活著為天下萬民做了些什麼。這次喬致庸如果一定要死,我會哈哈大笑著走上刑場,我會對自己說,咱喬致庸這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天下人,我為自個的夢想而死,為天下人的未來而死,死得其所。茂才兄,我有何悔?」
茂才道:「東家,若是天下人都不這麼想,他們不說你死得無辜,只說你糊塗,你會作何感想?」「茂才兄,天下人會這麼說我?不,只有那些只顧自己身家性命,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的俗商,才會這麼說我。哼哼,其實就我看,若像他們那樣活一世,才真正是糊塗呢!」致庸說罷,哈哈大笑起來。茂才再說也無益,收拾了酒具就走。不過走了兩步,他又突然回頭:「東家,想沒想到害你的仇人到底是誰?」致庸笑聲驟落,半晌搖搖頭。茂才深深看他,拱手快步離去。
大德興票莊內,曹掌柜、李德齡、馬荀等人皆齊齊地望著從天牢返回的茂才。茂纔則在房中反覆兜著圈子,沉吟半晌后終於開口,擲地有聲道:「把喬家的生意全部頂出去換銀子!」眾人心中一顫,很快互相看了看點頭。曹掌柜道:「事到如今,什麼也甭說了,大家分頭去找買主吧!」茂才看著大家,沉聲道:「動作要快!」
眾人都離去后,長栓猶豫著看茂才問道:「老先,你一向料事如神,你覺得東家到底能不能逃過這場災?」茂才不回答。長栓大叫:「老先,你甭嚇我!」茂才嘆口氣,半晌道:「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我琢磨著,皇上這回就是得了銀子,也還是會殺了東家!這話我不敢告訴曹掌柜和李大掌柜,我怕我一說這話,他們的氣一泄,就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了。」長栓又哭起來,著急道:「既是如此,還不快派人去催太太,她來遲就見不到二爺了!」
五日後,玉菡終於到了,讓大家吃驚的是,病中的陸大可也一同到了京城。玉菡垂淚解釋道:「爹怎麼都放心不下,所以,所以稍稍好了一點,便跟我一起上了路……」眾人皆唏噓不已,一邊安排玉菡儘快探監,一邊將陸大可安頓下來。陸大可嘆道:「說來說去,這次致庸是讓朝廷瞄上了他的錢,所以最後能救他的也只有錢……」
那曹氏本要陪玉菡一起去探監,但上次她去過一次以後,回來大哭不已,茶飯難咽,竟也生起病來。茂才常常主動過去寬她的心。這次一見她想陪著去,趕緊勸阻,扯謊說是獄中只放一個人進去,曹氏這才作罷。
玉菡進了天牢,一見致庸,便撲了過去,抱住致庸,淚如泉湧,半天方說出話來:「致庸……他們打你了?……疼嗎?」致庸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事。男人活一輩子,免不了要進一進監牢,就像一匹馬,身上免不了要挨幾鞭子!」
玉菡見他還在說笑話寬慰自己,忍不住更多的淚湧出來。致庸趕緊岔開話題:「孩子們都好嗎?元楚在家讀書怎麼樣?劉先生喜歡他嗎?」玉菡點點頭,哽咽道:「孩子們都好。元楚在家讀書也好,劉先生越來越喜歡他,說他將來一定能成大器。只是三姐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致庸嘆口氣,半晌道:「元楚將來一定比我有出息,我一生做不成的事,他一定能做成!」玉菡望他,忍不住又哭起來道:「二爺,孫先生他們一直在外頭想辦法,無論如何,你都不要灰心!」致庸點頭:「太太,我不灰心。就是他們真殺了我,我也不會灰心。灰心的人往往是那些覺得自個把事情做錯的人,我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灰心?」
玉菡努力展顏一笑:「孫先生還說,現在最好的消息就是胡大人馬上就要進京。只要胡大人在皇上和懿貴妃面前說句話,二爺應該就能出獄!」致庸點點頭,剛要說話,卻見獄卒匆匆奔過來道:「喬太太,你快走吧,今兒不巧,我們的頭提前來查號子了!」致庸揮手讓玉菡快走。玉菡突然心如刀割,大哭道:「二爺……」致庸跺腳道:「太太快走,萬一事情有個閃失,致庸就將喬家的事,匯通天下、貨通天下的事,都留給太太了!太太比我強,我做不成的事,太太可一定要接著做,替我做到!」
玉菡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痛楚道:「不,我什麼也不會替二爺做!陸玉菡現在只做一件事,就是等二爺平安出獄!二爺無論還要受多少苦,多少艱難,心裡頭都要挺住……二爺就是不願為玉菡挺住,也要為孩子們挺住,為喬家挺住,為貨通天下、匯通天下挺住……」致庸一直不願轉身,過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回頭望著玉菡遠去的背影,眼淚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