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小生靈
1979年10月26號的天氣不錯,接連的幾天陰雨之後,這天晴空萬里,陽光燦爛。但我的運氣卻有點糟糕。
前幾天入庫的成品缸體要在這大好晴天里補一道防鏽工序。人手不夠,我被臨時抽去幫忙。
庫房裡,凸凹不平的地面上疏疏地鋪了一些長條的木板用於隔潮。我挨個將黃油和廢機油熔成的防鏽油往缸體上抹,缸體立起來也只有82.5公分高,我只能蹲著作業。不時有人將缸體推進推出,我背對著門,沒注意到有人推進來一台缸體正往我背後的木板上放,那台缸體落地時的重重一震,讓我身後一台本來就不怎麼穩的一台缸體一下倒下來,先砸在我的腰上,然後順著大腿滑下來,最後壓在右腳上。同伴們連忙過來把缸體搬開,我以為沒事,還想自己站起來,不料右腳根本不能承力,動一下就疼得鑽心,腳脖子迅速腫起來。同伴背我到醫務室,獄醫一看就說馬上得送醫院,一車送到湖醫附屬第一醫院。是那個從來對我沒有好臉色的指導員送去的。在醫院的挂號室、急診室、交費處、X光室、處置室等處的慌忙奔走中,在對醫生急切的詢問中,我感到這位汗流滿面、一臉關切的指導員心本善良。並沒有因我在「改造」上不如他的意,而在救治的問題稍有大意。有的費用是沒有憑據無法報銷的,後來我要在我的零用金裡面扣他也沒有扣,估計最後是他私人掏的腰包,儘管錢不多。X線號797002的X線照片診斷書上寫到:右踝關節正側位片,右脛骨內踝骨橫斷性骨折。當下就上了石膏夾板。
老天爺有眼。當時我系的是一根結實的牛皮帶,事後發現皮帶上砸出一道深深的印痕,那個幾百斤重的長方體倒下來時,它的尖角剛好被這厚實的皮帶擋了一下,要不然真不知會是什麼後果,皮帶上砸痕的位置正在腰椎附近。這根皮帶被我當成了護身符,幾十年來我一直細心地放在身邊。
雖然說在所有的骨折中,橫斷性骨折的預后是最好的,但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這不能動彈的日子裡,渺茫的未來加上眼前的處境和傷痛,有時讓我放下手裡的書獃獃坐在那裡,無聊地打發時光。
這天中午我正坐在生活區的一棵樹下,前三百年後五百年的想著,沒注意有人已走到我身後,直到第三聲招呼才把我從那沉思的狀態中喚出來。回頭一看是老趙,他也是一個運動案子,有一身鉗工的好手藝。
我跟他還有一個小故事。
幾個月前的一個早上,起床后我在球場上活動身體,突然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李乾過來,李乾過來。這是一種求救的呼喊,儘管聲音很小,但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就能引起高度的注意。我扭頭一看是他在不遠處喊,他身體僵直地站那裡,我連忙跑過去把扶住,發現他渾身微微發顫,手腳都不能動了。忙問怎麼回事?他說他人不行了。我二話沒說,背起他就到了醫務室。醫生說是中風,如果他要是倒在了地上,後果可能會有點嚴重。由於搶救得及時,他現在只是一側有點輕微的麻木,行動無大礙,他逢人就說是我救了他一命,其實誰都會這樣做的。
他提著一個鳥籠說給你。這是一個非常精緻的鳥籠,不是一般的鉗工手藝做得出來的。裡面有三隻小麻雀,不難看出它們剛出殼,有點笨拙地在裡面蹦著叫著,小不點的可愛模樣讓人精神一振。接過鳥籠后問他這些小傢伙是從哪弄來的?他說看我這幾天情緒不怎麼好,就想弄點什麼東西給我解悶,幾天前注意上了麻雀,把鳥籠做好后,叫車間的小年青幫忙。一連掏了好幾窩,前幾窩不是還未破殼就是沒逮住,剛才總算把這三個小傢伙逮住了。聽著這話,心裡暖暖的。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他說誰跟誰呀。
我用小木棍逗它們,用口哨和著它們稚嫩的歌喉。看著這幾個鮮活的小生靈,這許多天來的鬱悶一掃而去。
此時已經開飯,它們也該餓了吧?我往鳥籠里灑了點米飯,可這幾個小傢伙就像沒看見似的,碰都不碰一下。是不是要吃米?讓人去伙房弄了點米,還用心碾成了碎粒,可結果還是一樣。下午兩三點鐘時,這幾個慢慢安靜下來的小傢伙開始無精打采地閉目養神,偶爾睜開眼睛嘰嘰地叫上幾聲,對腳邊的食物完全是熟視無睹,我開始有點犯愁。
伙房的柯師傅從旁邊經過,看了看鳥籠又看了看我,說別費那個神了,麻雀關在鳥籠里是不吃東西的,我在鄉下長大,還沒見過在籠里養活的麻雀。說罷又忙他的去了。
原來是這回事,我好灰心,剛才的興緻一下子全沒了蹤影。怎麼辦?把它們放了吧,我捨不得,再說它們還不會飛,又能把它們放到哪裡去呢?不放吧,我似乎已經看見是什麼在前面等著它們。面對這三個已露出疲態的小生命,我一時沒有了主意。
突然,早已充盈於耳的嘰嘰叫聲引起了我的注意,尋聲看去,原來是一隻大麻雀站在我旁邊的樹上沖著我手裡的鳥籠使勁地叫著,它嘴裡好像還叼著點什麼東西。再看看籠中的小麻雀,它們似乎在對這呼喚做出某種響應。一絲靈感突然從腦海里掠過,我試著朝老麻雀揮動拐杖,它撲騰著翅膀不情願地飛開,可我一放下拐杖,它又很快飛回來,仍沖著小麻雀叫喚。為了進一步證實我猜測,我放下鳥籠,離得遠遠的看這老麻雀再怎麼樣動作。很快,它從樹上飛下來,先落在離鳥籠不遠的地方,晃動著腦袋,左瞧瞧,右看看,然後蹦蹦跳跳地靠近了鳥籠。這時三隻小麻雀趨迎著老麻雀,一副急切的樣子。它們真是一家子。這個結論剛得出,只見這老麻雀徑直蹦到鳥籠前,三隻小麻雀張大嘴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它探頭把食物喂在一隻小麻雀嘴裡后又飛走了,不一會兒又飛來接著喂,直到三隻小麻雀都餵飽了,圍著鳥籠轉了兩圈后才依依不捨地離去。看著一個個精神起來的小傢伙,心想這下好了,至少今天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下午收工后,老趙和那幾個幫著掏了麻雀的小青工走過來問麻雀吃了東西沒有,我指著籠中的米粒,忍住心中的得意,用一副十分沮喪的神情搖了搖頭,把伙房柯師傅的話對他們重複了一遍,他們一下傻了眼。看他們那副喪氣的模樣,我說你們把籠子掛到樹上去,然後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向上帝祈禱,看看會不會有什麼奇迹發生。他們疑惑地望著我,雖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但還是照辦了,看他們閉著眼一副虔誠的模樣,讓人有點忍俊不禁。等他們再端著飯過來,鳥籠旁的樹枝上出現了兩隻大麻雀,一隻嘰嘰地叫著,一隻慢慢地靠近了鳥籠,小麻雀顯得異常興奮,爭先恐後地探出小嘴,大麻雀開始了餵食。他們幾個喜呆了,兩眼直盯著鳥籠,甚至忘記了往自己嘴裡扒飯。這時樹下的人越圍越多,可這一家子不受任何干擾,在大夥的注視下,這三隻小麻雀吃得心滿意足。
樹上鳥籠里三個小傢伙吃飽后開始安靜下來,可樹下的議論卻一下子大了許多。有的說真絕,那麻雀窩離這有兩百多米遠,那老麻雀是怎麼樣找過來的呢?有的說明天再做一個大籠子套在小籠子外面,等那老麻雀來餵食時一塊關進去。馬上有人說把籠子再做大一點,連你也關進去。有人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別人:明天老麻雀還會來嗎?馬上有幾個聲音說:肯定會來的。
第二天清晨,我這個一向起床最早的人被人搶了先,好幾個人已站在那裡等著開門。門一打開,我們就快步來到樹下。在已帶涼意的秋天,迎著剛剛露出的晨曦,靜靜地看著幾隻小麻雀在那裡歡快地嬉戲,在人生命運的低谷,這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風景。
太陽剛露頭,大麻雀就來了,開始了它辛勤的勞作,盡它作為母親的本能和天職。我突然發現一個小不點不那麼活躍了,有時連嘴都懶得張開,到了中午更明顯,老趙他們也注意到了。怎麼回事?各種關注的議論開始了。有的說是不是感冒了,得吃點阿斯匹林;有的說是不是消化不良,酵母片大概能管用;有的說老麻雀餵食它都不張口,你怎麼把葯弄到它肚子里去?有人提議:灌。這個提議沒表決就通過了。把葯弄來后,我把手伸進了鳥籠,小心翼翼地把那隻小麻雀託了出來。它搭拉著小腦袋,眼睛已褪去了光彩,小腿打著顫,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當把調成糊狀的葯塞進它嘴裡時,它無力地抗拒著,也不知這葯最終到了它肚子里沒有。那隻老麻雀似乎沒有對它表現出更多的關心,可我卻強烈地感到了它的哀傷和無奈。終於,在老趙他回來之前,它再也不動了。老趙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一回來就徑直把鳥籠取下,看了好一會兒后掏出已變得僵硬的小不點,那個曾開玩笑說要把老麻雀也關進來的小夥子已在樹下刨了一個小坑,誰也沒說什麼,這一幕很快就過去了。老麻雀一如既往地來餵食,觀看的人還是興趣盎然。這天晚上有好幾個人往鳥籠上蓋塑料膜,大家想到了一塊:不能再出意外了。
就這樣平平安安過了幾天。
兩個小不點在明顯地長大,可老麻雀卻來得越來越少了,看著那兩張嗷嗷待哺的小嘴,我又開始著急了,巴望著老麻雀能來勤點,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怎麼辦?一次在老趙取下鳥籠看時,我試著扔進去一點饅頭屑,天啦,奇迹發生了:像是發現了什麼,它倆晃動小腦袋,連蹦帶跳地來到饅頭屑前,兩張小嘴幾乎同時落下爭搶起來,沒幾下那點饅頭屑就被啄得乾乾淨淨。正從旁邊路過的柯師傅看到此景也說了句今天真開了眼。老趙一臉的激動,我真想說聲感謝上帝。
有了這兩個小生命的陪伴,時間不那麼難熬了,命運中的溝溝坎坎也不再有原來的重量,骨折的恢複比預期的要快得多。在離一百天還有些時日的時候就感到骨折處已經痊癒,在我的要求下,石膏被提前折掉,又休息了幾天後,準備出工了。
到了約定的日子,按照我們的商定,要還這兩個生靈的自由了。我取下鳥籠,看著這兩隻羽毛已豐滿的小生命,心底湧出一股濃濃的感激,是它們陪伴我度過了生命中一段灰暗的日子,讓生活里有了久違的笑聲。
老趙他們幾個過來最後一次給它餵食,我們一言不發地看著它們把切碎的肉粒吃完,這點肉粒是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弄來的。鳥籠裡面的歡躍和我們心中淡淡的離愁形成了明顯的反差,我把鳥籠遞給老趙,他慢慢拔掉門上的插肖,讓那個小門緩緩地打開,十來雙眼睛靜靜地盯著這兩個小傢伙。一開始兩個小傢伙竟然沒有一點察覺,像往常那樣在裡面蹦了一陣后,突然往外探了探頭,我想它們要走了,正要為它們祝福,可不知為什麼,它們又轉過身來,在籠里左右徘徊,就是不到那門口去。它們為什麼這樣猶豫和遲疑?難道是在留戀這生命的第一驛站?或者是對未知世界的膽怯?我還在猜想時它們又蹦到了門口,這次沒有一點猶豫和遲疑,只見它倆身體微微向下一沉,隨著雙腿有力的一躍,翅膀一張果斷地飛了起來。追求自由是生命的一種本能,它們表現得義無反顧,儘管一開始好像有點膽怯。
它們沒飛多遠就落了下來,離我們只十來步的距離,我們誰也沒有過去,仍然靜靜地看著它們。在那裡它們嘰嘰喳喳一陣后就奮力飛到一棵小樹上,此時離我們已有點遠,看不怎麼清楚了。不久,只見兩個小不點一前一後地向遠方飛去,身後留下一串歡快的嘰喳聲。
我們都一臉的肅穆,目送它們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