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施一計 下
昏黃的燭光將幽深潮濕的深洞照得宛若冥殿,頭頂上垂下的水滴不斷墜入洞底,「叮叮咚咚」的滴水聲在心悸之餘不舍離去。由於年代久遠,鼠輩螻蛛滋生,當年壘築整齊的洞壁如今早已滿目瘡痍。南宮尋因恐地面濕滑摔倒,一面掌燭一面用手扶著洞壁緩行。啞伯伯見他可憐模樣,便伸手將他手中的蠟燭奪過來,好讓他跟上自己,卻不料南宮尋瑟索驚叫了一聲。啞伯伯先是一笑,手語道:如此謹慎,還不唬出病來。見他表情依舊苦楚,只好折身回來,只見他左手的食指處被什麼東西咬去了一塊皮,血流不止。連忙關切問道:被什麼咬了?可否無礙?
南宮尋歪身靠在洞底,面色蒼白不堪。那個出血的手指已用袖口撕下的碎布纏好,但殷紅的血還是不斷從手指上滴下來。血腥味從一處向周圍擴散,引誘著洞穴深處的未知生靈,喚起了貪婪的嘶叫聲。
南宮尋虛弱地吁著氣,豆大的汗水從前額和臉上淌下。望著焦急的啞伯伯,他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被石縫中的毒蛇咬傷了,恐怕多行會助長毒液攻心,所以就留下我罷。伯伯到時候尋遍了裡面,出來時再帶我走,這樣兩不誤,也可為我這個多事之人省心。」
啞伯伯口中「哇哇」地響,飛快地舞著手:他要背著南宮尋出去請孫郎中醫治。
南宮尋苦笑道:「命若如此,強求又有何用。尚且伯伯已到老邁之年,哪裡背得動小生。」
啞伯伯顰眉,啞語道:背不動也要試一試,若眼睜睜見他被蛇毒折磨死,那麼他必將在扼腕悲慟中度過餘生。
南宮尋見拗不過他,只好顫巍巍由他扶起。
啞伯伯手語道:孫郎中等人同他們一樣,剛進去不久,說不定還來得及。
南宮尋的臉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苦笑了笑趴在啞伯伯背上。啞伯伯二話沒說背上他便往洞口跑去。離洞口不遠有一處拐角,南宮尋在那裡吐了一口血,從啞伯伯背上滑下來。
啞伯伯慌忙抱起摔在地上的南宮尋,雙手顫抖地將他口角流出的血水擦去。南宮尋神色絕望地道:「伯伯已經儘力了,就丟下我罷。」
啞伯伯早已淚垂滿面,揮手道:還來得及,等找到了孫郎中,便會得救。
南宮尋將他推開,「伯伯,就留下我去罷,將那個雷尚德找出來,也好為一方百姓除去一惡。若伯伯背上我去求治,恐時間也來不及,到時兩邊落空,豈不虧了。」
啞伯伯被他一語驚醒,手語道:不定背著去不如叫人來的快。他且去找。
南宮尋微啟雙眼,無力回答。
啞伯伯脫下外衣披在南宮尋身上,將他安置好,急步朝洞外奔去。他那蒼老但不衰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南宮尋繼續躺了一會,見啞伯伯出了洞,才從地上爬起,吐掉從食指上吮入口中的血,悄悄跟蹤到洞外,確認啞伯伯已經走遠,才又折回。
其實他倒不是存心欺騙啞伯伯,只因剛才手指被尖石劃破了,心中因想獨自尋找白幽若的葬身處,才靈機一動想出了這歪注意。如今又後悔不已,到時啞伯伯倘若真將孫郎中找來,他演的這齣戲不就被揭穿了。不過,剛才倒是刻意試探啞伯伯的力氣,啞伯伯背上他行走時那副舉重若輕的樣子,和昨日初到老宅被他抓住手腕的那一下,無不讓人聯想到今日早些時候掐住他脖子的人。他確信沒長左臉的白幽若便是相傳的白娘娘,因為在客棧的那日夜裡,他不小心將貌似幽若的畫像的左臉燒壞了,而那畫像便是道人要他焚毀的畫皮,只是他卻沒那麼做。他想,如果啞伯伯有問題,這齣戲便不會出舛錯。但他希望自己的推測是錯誤的。在剛才那個拐角的前方放下幾塊石子,便摸索著朝里走去。
洞里異常寒冷,黑暗彷彿吞沒了周遭的一切。南宮尋憑著洞穴深處射來的幽光,往裡尋覓。
沉重的腳步聲和滴水聲在這靜謐的地底顯得格外響亮,回聲似近似離,偶爾還摻雜進幾聲神秘的嘶叫聲,讓人恍若掙扎在夢魘之中。南宮尋已經折過一處拐彎,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寬敞的石窟。原來洞內的光線是從這裡射來的。他仰頭看到,洞窟斜上方開了一個缺口,與外界竟是相通的。此時,外面的春雨已霽,濃雲也已慢慢消散了,月光若隱若現地瀉進洞窟,將裡頭映襯得晶瑩剔透。南宮尋已行至洞中,立在原地往四周觀望。這是一個二十幾丈長,略窄的橢圓型石窟,石窟頂部除了那個斜掛著的缺口外,還無章地長了一些雜草和野花。其中一種野花倒長得異常妖媚動人。它們形似蝴蝶蘭,翠嫩的枝葉間開著血紅、純白、天藍的各色花朵,爭奇鬥豔,美倫美幻,順著拱形的洞頂環繞,將離地十丈以上的洞壁點綴得撒花軟錦一般。洞底亦是幻若仙境,江頁洞繚繞的水汽使膝蓋之下雲翳霧靄,紫氣氤氳。一時之間南宮尋早已看呆,他用手驅趕阻礙視線的水汽,在離立身處三步之遙的地方,豁然浮現出一個水池。他踽踽行近,屈膝蹲在池邊,揚起衣袖將盪在池面的霧氣趕散。月牙形的水池在煙霧中逐漸呈現,如一方上佳的銅鏡,將他暫時迷茫的臉倒映在上面。
南宮尋將臉貼近水面,清澈但不見底的水池令他無故驚恐起來。如墨的深水,好似一雙劇烈收縮的瞳仁,將世間萬惡赤條條地展露無餘。他坐在池邊,看著平靜的池面,心中逐漸清晰起來——
他從老家婺遠歷經兩年來到此地,那時他父親早已病故十年,母親也於一年前死於勞疾,他竟不比討要流浪者強多少,孑然一身,無有依靠,若果真那日餓死在荒山上,也不會引起誰的關注,更不會有人向官府報案。這樣一想,他心中又不免恐懼異常。
仔細回顧,他把自己比做那幅山水畫中的牧童,是如何得生動確切。那幅畫里有繁茂的林蔭為他遮陽,有甘甜的溪水野果供他飲食,一切所需的東西都似乎可以信手拈來。但放眼縱觀全景,不禁又會汗濕脊背——那些貌似美好的事物其實都是幻景,沒有出口和入口的荒山野嶺,牧童所充當的角色,只是猛獸口中的食物而已。那麼,誰又是虎視眈眈注視著他的猛獸?
南宮尋戰慄地瑟索了一下,原本放在池水裡的手猛將抽回來。
他反覆思量,一路上為何有那麼多的「怡春閣」?為何明明是「怡春閣」的青樓卻又變成了「春香樓」?而且,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為何就變成了虛無飄渺的夢境?解不開這些謎團,他將真正變成活生生的牧童,死期將至!
他突然想起那日當問及幽若時,「春香樓」里的女俾神色馬上慌張難看。那個媽媽,當她知道他要打聽幽若,竟不由分說使小子將他扔了出來。這些都是為何呢?還有,為何幽若的房裡住著一個沒有眼珠的老婦人?她是人還是鬼魂?倘若是活人,為何會那樣受虐?
「她是誰?」南宮尋口中喃喃念叨著。只可惜這兩日出不得老宅,否則必定去弄個水落石出的。他覺得冥冥之中那老婦人將是解開謎團的關鍵所在。因為,如果找不到白幽若的屍骸,他將毫不遲疑地將她同老婦人聯繫到一塊——那樣可以荒謬地解釋夢中的白幽若眼裡為何會出現老婦人。
思緒瀰漫,那個未曾謀面的許員外、客棧里的紅衣女子、整件事情的前前後後,這一切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關聯?
南宮尋正當沉思苦想之時,忽然從洞穴外頭傳來石子敲擊洞壁的聲響,他快速朝布置了石子的拐角行去。
欲知後事,下回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