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尹國,一個人人口中稱頌的蓬萊仙境、桃花源,無人知曉這個國家是何時建立的、何人建立的,只知道,當它為人所熟知時,已經是個強盛的中立國家了。
三面群山環繞,一面長河護城,不但提供了絕佳的屏障,其中豐富的天然資源,更使得風尹國的人民得以自給自足、自食其力。也因在與外隔絕的情況下,使得風尹國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如此富饒的國家,何以在鄰近強國環伺下維持中立呢?
除了天然的防護線之外,最重要的是,風尹國擁有素質極佳的軍力與睿智的明君……
「不去?」
「天語……」風尹玄翊一臉苦惱,語帶懇求、眼含冀望地瞧著慵懶地斜倚在窗邊的聞天語。
好歹他也是一國之君,竟然在如此低聲下氣的情況下,仍然遭人毫不留情地拒絕,卻偏偏他又拿這人沒轍,更不可能對他發脾氣。
「唉……」風尹玄翊心下暗自嘆了一口氣,看來得花費一番功夫來說服他了。「天語,只是要你去保護天女一段日子,又不是什麼艱難的任務,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答應呢?」
收回在窗外搜尋的銳利眸光,聞天語略顯不悅地道:「君王,我聞天語是您的貼身護衛,可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妖女的保鏢。」
「來歷不明的妖女?」風尹玄翊略微上揚的音調,顯出他的激動。「天語,你誤會了,她可是天女耶!鮱珞天女耶!」
「天女?」聞天語語帶嘲諷。「君王可是親眼瞧見她飛天遁地,或是羽化成仙了?天女?也不曉得是打哪來的妖女,三言兩語就把君王給耍得團團轉。要我說,君王您也未免太輕信他人之言了。」「輕信?」風尹玄翊驚訝地指著自己。「你說我輕信他人之言?」
再怎麼說,他也是風尹國有史以來最年輕有為的君王,除了文武雙全、足智多謀不說,光是他在先王駕崩后,馬上接掌大權,事事處理得井然有序、條條不紊,贏得朝野一致愛戴外,更在短短兩年內,將人民帶向更安定富足的生活。
這樣一個明辨是非、行事果決的君王,竟被批評為「輕信之人」,這怎麼不教他生氣呢?
「難道不是嗎?」聞天語看著他,漫不經心地問:「不然,你就證明她是天女,否則一切免談。」
「證明?」要他證明?「好!你要證明我就證明給你看!」風尹玄翊立誓般道。
「哦?」聞天語聞言,劍眉微揚。這倒有趣了。頓了頓,似乎在思索該如何開口,片刻后,風尹玄翊開口道:「我見過她……在夢中。」
「嗯?」聞天語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讓人猜不透。
「真的,她本人和我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風尹玄翊補充說明。
聞天語挺直鼻樑下的薄唇抿了抿,隨手操起擱置在茶几上的劍,舉步向風尹玄翊的方向走去。
在與君王擦肩而過的同時開口——
「這個證明,真是好極了。」
「天語!」風尹玄翊情急地握住他的肩。
他挫敗極了。他知道他的證明一點也不夠說服力,說明白一點,可說全都是廢話,連一個三歲孩童都不會相信,何況是那武功、才智皆不在他之下的聞天語。
「天語,我無法提出確切的證據,我只能說,那天夜裡,我夢見了鮱珞天女和一位白鬍子老翁,老翁微笑地注視著我半晌,便指向身旁的天女,並對我說:『風尹玄翊,天女是來幫你的。』,說完便消失不見了。清醒后,我睡意全消,信步來至後花園透透氣,沒想到卻真的見著她了。那時,她注視著我,對我說:『我等你有一會兒了。』……你能明白我當時的感受嗎?夢境與現實突然結合在一起的感受……」
聞天語劍眉輕攏,剛毅的臉龐上,神情難測,只聽他冷冷道著:
「也許我太高估自己了,看來咱們的守衛有漏洞。」
「天語,」風尹玄翊更加挫敗了,無奈地搖搖頭:「也難怪你不相信。不過,我倒是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絕對不是一位普通人。」
走上前,轉身面對聞天語。
「有空先去見見她,屆時再答覆我,好嗎?」
眼睫一抬,聞天語默默地與風尹玄翊對望了一眼后,側身舉步離去。
「我去巡視一遍。」
「她住在『東籬宮』,別忘了!」風尹玄翊朝他身後喊著。
聞天語略微停頓的腳步,讓風尹玄翊笑開了眼。他偏不信,聞天語在見過鮱珞天女之後,會再稱她為妖女。
???
東籬宮,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晶瑩剔透的琉璃瓦,映著月光,流轉著璀璨的光華。飄散在空氣中的荷香,隨著夜風襲來,醺人慾醉。
驀地,一抹飄然而至的修長身影,佇立於宮牆的筒形琉璃瓦片上,迎風飛舞的月白衣袂,似乎與月色融為一體。白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落地面,幾個起落,已來到內廳門口。在他的下一個舉動前——
「喀」地一聲,大門正緩緩開啟,裡頭走出一位梳著雙髻,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
少女朝白衣人恭敬地福了福身,開口道:「聞大人,天女有請。」
略感訝異地揚眉,聞天語不發一語地舉步進入內廳。
雅緻的廳堂,在主位處垂掛著一簾紗帳,透過紗帳,可看出裡頭坐著一位身形纖細的女子,卻看不清容貌。空氣中除了淡淡的檀木香之外,還有一股特別清雅的香氣,那是他所未曾聞過的天然幽香。
「黛兒,夜深了,你先下去歇息吧。」幕後的女子輕柔地吩咐著。嬌柔的嗓音,十分悅耳。
「是,天女。黛兒告退了。聞大人,黛兒失禮了。」少女向二人行過禮後退下。
「聞大人深夜造訪,似乎不合於禮教。」鮱珞柔軟的嗓音中隱含譴責。
雙手環胸立於堂上,聞天語輕蔑道:「我向來只遵守我認為需要守的禮教,對於來路不明,形跡可疑的人,則有待商榷。」
「聞大人是懷疑鮱珞的身份?」雖然她早已知曉他會懷疑,卻仍忍不住想問。
「沒錯!像你這樣平空冒出的人,如何不令人起疑?」
好沖的口氣,看來他對她的成見倒是挺深的。從來沒有人以他那種口氣同她說話,這回總算讓她遇著了,而且還是個凡界之人。這倒有趣了!
撫了撫仍自發疼的胸口。自法力大減后,她的身子仍不及適應凡界的一切,紊亂的氣息,因聞天語的到訪而無法繼續調息,使得體內竄流之氣,益發混亂。
「聞大人要如何才肯相信鮱珞的天女身份?」雖然身子疼得厲害,但不知是何緣故,她就是在乎他對她的認同。
她虛弱的語氣似乎隱含痛苦,這點在他的心頭閃過一絲疼惜,心一震,隨即撇開這荒唐的念頭。
「你能如何證明?」
「證明?」鮱珞愣了一下。
以她現在的能力,在尋常人眼中,頂多是個武功修為頗高又兼具茅山道術的女子罷了。這能證明什麼嗎?
「不能,我不能證明什麼,只能希望你相信我是來幫風尹國的。」
聞天語的眸光直直射向阿珞,透過紗帳,鮱珞仍能感受到一股冷意。原來,凡界也有眼光如此犀利的男子,冷冷的眸光,彷彿能將人一眼看穿,教人無所遁形。無畏地迎向他審視的眼,她這才看清他的容貌。
斜飛入鬢的劍眉下,是一雙炯然有神的黑眸;挺直的鼻樑與薄唇刻劃出剛毅的線條。他並不束髮,及肩的黑髮隨意地披散著,增添一股邪魅與慵懶的氣息,挺拔的身型卻透著一抹尊貴及渾然天成的氣勢。
他,比她所見過的天神,更有天神的架勢。
胸口的疼痛愈來愈劇烈,她得趕快結束這場面晤。
「以後,你便能明白我對你們是善意的。在此之前,請你多留意貴國的祭師,他意圖不軌。」
「原來,挑撥離間、胡亂栽贓,就是你對風尹國的善意嗎?」聞天語冷冷說道。
「你……」
鮱珞微怒地站起身來,身上的痛楚讓她不穩地晃了一下。
「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相信你也清楚,近來邊防遭人入侵的事並不單純,若沒有人暗中作內應,是不可能發生的。言盡於此,夜深了,請聞大人回宮休息吧!」
鮱珞語畢轉身便走,她的身子快支撐不住了。
「慢著!」
聞天語身影微晃,登上主位處,掀紗而入,一把揪起她的皓腕,厲聲道:「你如何得知這件事?」這件事,只有回報的探子、君王和他知情而已,她怎麼會知道?
「我……」
由於聞天語的拉扯過於劇烈,鮱珞一時止不住身子,直往他身上撞去。
突如其來的撞擊,讓她再也熬不住地昏厥在他懷裡。
「你……」
對著朝他逐漸軟下的嬌軀,本能地,雙手緊擁著她。心中卻泛起一股莫名的心慌……
???
他不曾見過像她這樣的美人。風國的美人,是出了名的,但他卻不曾見過一個人,能如此地不染塵煙,活脫脫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她是位標準的美人胚子,黛眉、杏眼、瑤鼻、紅唇……卻多了一分清靈,少了一分塵俗。
難道,她真的是天女?
如果她能長得妖艷些、邪媚點,或許他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
「唉……」聞天語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伸手探向她略顯冰冷的手腕替她把脈,奇異的脈象,令他臉色稍變。連忙扶起她,盤腿坐於她身後,舉起雙掌抵向她的背,緩緩將真氣運渡過去。無奈,不管他怎麼試,輸入的真氣總是被反彈回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暫且收回掌,讓她靠在他的肩窩。他得仔細想想,不可貿然運氣才行。望見她逐漸蒼白的臉龐,只能賭一賭了。
重新凝聚真氣,這回,他並不積極地想用自己的真氣強行引導她體內的氣流回歸丹田,反而是順著她的氣運轉,待兩人的氣息相通時,他才以逆勢,與一般的行功路徑相左之勢,將紊亂的氣息重新導回本位……
半晌之後,拭去眉間滴落的冷汗,聞天語重重地吸口氣。
適才那種大悖於常理的行功之法,令他捏了一把冷汗,想不到竟然奏效,真不知是她命不該絕,還是他鴻福齊天。這種一不小心便會走火入魔的東西,以後還是少碰為妙。
起身,扶她躺下,她柔軟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震,隨即為她蓋上衿被。
原本是來調查她的身份,想不到竟然救了她一命,這種結果,是他始料未及的。
驀地,自丹田湧起的一股燥熱,讓他欲離去的腳步顛簸了下。這種異常的燥熱令他訝異。
席地而坐,連忙運氣,欲將此熱氣重新引回丹田內,不料,施力愈大,阻力亦愈大。
半晌,他再也壓抑不住地猛嘔出一口血來。
朦朧中,彷彿有人扶住他倒下的身子,並開口對他說:「放輕鬆,別壓抑它,讓它順其自然,不會有事的。」
她的話,竟讓他覺得安心,不知不覺地放鬆,讓燥熱侵襲全身,接著墜向無邊的黑幕中。
???
鮱珞靜靜地坐在床邊,望著床上昏睡的聞天語。
原來,當他的唇不再緊緊相抿時,臉部的線條是那麼地柔和;當他微笑時,想必是迷死人的好看吧。
無奈,他對她卻成見頗深……
感覺到他逐漸回穩的氣息,她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向來凡界與靈界的氣息是無法相通的。所以,當靈界之人受傷時,唯有靈界本身或天界之人才得以相救。
而今……
她卻被一介凡人所救?
一個冒著走火入魔、氣血攻心之險,並對她有成見的凡人所救?
她不懂!
也許她永遠也無法懂得,凡界之人心思的瞬息萬變。
聞天語緊閉的眼瞼輕顫了下,隨即露出如子夜般的星眸。
陌生的環境,讓他驚覺坐起。
「你醒了?」
柔軟的嗓音,喚起他的記憶,一下子全自腦海中跑過,他單手撐額,藉以平息一波波侵襲而來的暈眩。
「怎麼了?頭暈嗎?」
鮱珞主動地伸手按向他兩邊的太陽穴,輕輕地按揉著。不知是何緣故,她就是忍不住想關心他。
她溫柔的觸摸與清雅的香氣,讓他舒服地輕舒口氣,隨即卻又臉色一沉,粗魯地揮開她的手。「啊……」突如其來的轉變,讓鮱珞輕呼出聲。
當對上他冰冷的眸光時,她了悟地笑了笑。
起身來到窗前,眺望遠方漸漸泛白的天空,平靜道:
「雖然你不說,但我知道,在你心裡,你認為我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妖女。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我死了算了,還要救我?」
為什麼要救她?
他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只知道自己無法眼睜睜地見她在自己面前倒下。
「救你,只是想問出更多有關邊防被破壞之事,也許你是敵軍的同黨也說不定。」僵硬的語氣,不含一絲情感。
「就只因為這個原因?」鮱珞不信地問。
「只是因為這事,就能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聞大人不惜甘冒生命危險來解救一位妖女?」
「聞某並未說你是妖女。」聞天語刻意撇開視線。
「可是在你心裡,是這麼想的。」
「你……」她非得如此咄咄逼人不可嗎?「或許,在我心裡,已不再認為你是妖女,但還是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子。我會時時刻刻注意著你,小心別讓我抓到你的狐狸尾巴?」
「時時刻刻嗎?如果你不是我的貼身護衛,如何時時刻刻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呢?」鮱珞面帶微笑地問著。
不知道為什麼,她竟喜歡見著冷冷的他被她逗得失去理智、怒火中燒的模樣。
「休想我會願意當你的貼身護衛!」微怒地翻身下床。
該死的,該不會是她向君王建議要他當她的護衛的吧?這個狡詐的女人。
「哦?不願意嗎?那你如何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呢?」語畢,率先破窗而出,輕盈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東籬宮外。
聞天語不置信地微揚劍眉。她是在向他挑釁嗎?心隨意動,修長的身形猛然閃出宮,尾隨而去。
鮱珞胡亂地逛著,對地形不熟的她,並無特定的目的地。
尾隨於后的聞天語,並不急著趕上她,他只是想看看她到底欲往何處;見她只是沒有目的地遊盪,一種被騙的感覺,猛然襲上心頭。
輕提內勁準備趕上她,想不到身子卻瞬間向前移動十丈之遙,以至於超前了她。
源源不絕的豐沛真氣不停地在體內運轉,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呆愣於地。
從何時開始,他的內力竟增進如此?他怎麼不曉得?
第一次見到他反常的模樣,鮱珞欺身上前詢問。
「怎麼了?」
太過於貼近的身軀,鼻間灌入她清雅的香氣,聞天語反射性地向後退開一步。
瞥見鮱珞瞬間變得黯淡的受傷眼眸,竟有一絲自責竄入他的心房。
轉過身去,不願見她受傷的眼,卻破天荒地開口解釋:「沒什麼,只是我的內力……算了。」
「你的內力增進了不少,是嗎?」鮱珞替他接完未竟的言辭。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事可多著呢,只是你不願意相信我罷了。」鮱珞委屈地輕訴,卻讓聞天語更顯得冷沉。算了,暫時不逼他了。
鮱珞暗嘆口氣,道:「你的內力之所以會突然增進,是因為在你的體內,揉合了我的內力。」
「怎麼會?」
鮱珞定定地望著他。「因為你曾經將你全身上的內力輸入我的體內,為我引導紊亂的真氣,故當內力迴流時,自然將我部分的內力帶入你的體內。但靈界與凡界的體質畢竟不同,才會令你無法適應而血氣受阻。經過方才的運氣飛躍,看來你已經將氣調勻,成為你的一部分了。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
他體內,有她一部分的內力?
這種體認,令他心中湧現一股複雜的情緒,一種既欣喜又懊惱的微妙感覺。
不!他絕不能在未查清楚她的身份之前,便被她所影響。
抹去殘存的喜悅,換上全然的冷漠。「如何做才能將屬於你的內力還給你?」
「你要將內力還給我?」
為什麼?鮱珞在心中問著,渾厚的內力不是每個習武之人所汲汲營求的嗎?
「因為我不想讓你以為我會因此而感激你,進而放鬆對你的監視。」聞天語不帶感情地道。
「我不稀罕你的感激!」阿珞受辱地大喊出口。「況且,你並不欠我什麼。若要說感激,反而是我要謝謝你在敵我未明的情況下,仍然大發善心地救了我這卑微的女子一命!」鮱珞諷刺地說著。身為天女的她,尚不曾受此侮辱。她不明白為什麼會任由他這樣糟蹋自己,讓不實的言辭,刺傷她一向冷靜無波的心。
眼眶的灼熱,讓她心頭一驚。
她從來沒想過,身為天女的她也會有流淚的一天。
強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不,她絕不能在他的面前落淚,屆時恐將又會被他取笑一番。
她現在終於明了,為什麼被派往凡界出任務的天女,總是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原來,「人心難測」,這是她們所無法掌控與預測的部分。
聞天語開口喚住轉身離去的鮱珞,她的反應,他皆看在眼裡,卻只能強迫自己去忽略、漠視。
「我想回東籬宮休息,可以嗎?聞大人!」鮱珞忿然開口。
曾幾何時,天女竟變成囚犯了?
當她重又踏出步伐時,卻補充了一句。
「如果聞大人不相信,可跟來瞧瞧?」
凝視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的冷酷感到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