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你愛她吧?」

風蕭瑟地吹,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點不安的星子偷偷眨眼,那站在河邊的人沒有回頭,僅只是低著頭看湍湍河流。

黃土屋裡的人倚在洞開的窗口,手上的酒杯宛如被遺忘了似的微微傾斜,他左手略嫌用力地抓住窗框,再次開口道:「你愛她吧?」

嘆息如幽幽夜風,那男子的身影也像隨時會消逝於風中,他背靠著河邊的大樹,側耳聽沙沙樹響。

那響聲,好似她的笑。

「我愛她。」

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怎會——」

陸逵聲音里透著焦急,意識到這點,他清了清喉嚨后重新道:「像她這麼美麗的女子,愛上她也是很正常的。」

沉浸在自己的心緒里,不曾注意到他些微的異樣,應鐵衣望著葉縫間隱約可見的星光,聲音淡淡。「我喜歡的,又豈止是她的外貌。」

「那麼你又懂得她什麼?」陸逵的手有些發抖。「你們才認識沒幾天呢!」

應鐵衣笑了,只是那笑裡帶著隱隱的苦楚。「你到底以為我愛上了誰?」

「姜蝶。」

「姜蝶?」

應鐵衣撇撇嘴。

陸逵遲疑了,下午在亭里時,他幾乎可以肯定應鐵衣心裡已經有了人,而當時亭里只有兩個女子。

「娃——」他開了口,隨後又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娃兒?」

「連你也覺得不可能?」他輕聲一笑,那笑混在葉聲中,不知怎的顯得分外寂寥。

「莫非真是——」

陸逵雙眼驚訝地大睜。「但——」

「但她是師兄託付給我的孩子,論輩分,得叫我一聲叔叔,我怎能喜歡上她?我怎會——」他閉上眼,任長睫掩去眼中的一切。

「怎麼會呢?」陸逵難以置信地說。「你怎會喜歡上她?娃兒根本還是個孩子!」

「這我會不知道嗎?我們差了將近十四歲,她初到谷里時,才只有這麼高,」他比了比腰部。「她一直都是那副孩子樣,就算個兒高了,性子卻從沒變過,我幾乎要以為她是不會長大的了。今年以前,我的確是將她當作晚輩看待,我對她絕對沒有懷抱著別的心思,可——」他陷入怔忡之中。「今春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那翻飛的花瓣間燦笑的容顏,那粉色的袍子襯出的水漾肌膚,那飛揚的黑亮烏瀑旋出的弧,那黑水晶似的瞳眸,櫻似的唇。

突然之間,那一直黏在身邊、愛哭又愛撒嬌的孩子居然已屆豆蔻年華,那原本只到腰間,只會含著拇指流口水的孩子,居然已經生得娉娉婷婷,彷彿隨時都可以披上嫁裳,隨時都可以自他身邊遠離……

他人一顫,手倏地握緊,像要抓住自指間溜走的什麼。

「我理不清自己的情感,像是所有東西都混雜成一片,我不該對她有異樣的情感,這是違背倫常的;然而……然而我卻剋制不住自己心中所想——」他極困難地說。「我愛著她,我不願如此,但——」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娃兒?」陸逵疑惑道。

「為什麼不會是她?」應鐵衣唇上浮起淡淡笑意。「在我心裡,她是全天下最最可愛的人。」

他望向虛空。「她愛玩愛鬧,可卻又體貼,她愛撒嬌、又有些兒任性,可並非不明事理,她怕寂寞、她愛纏著人,可絕不會惹得人不開心,她天真,不是太懂得人情世故,可就因為如此,她所說的就是她心裡想的,她不會虛與委蛇,更不懂得玩心機,她很真,而她的真讓她顯得多麼的珍貴。」

陸逵輕輕一嘆。

「由此就可得知,你陷的有多深。」

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忘形了,應鐵衣輕咳了咳,借夜色掩住脹紅的雙頰。

陸逵一直以為應鐵衣喜歡的是姜蝶,沒想到卻是裘娃兒,老實說他還真不能了解,有姜蝶在場,應鐵衣怎會去注意娃兒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雛兒?

「這會兒該怎麼辦?年紀還算不上是什麼問題,倒是你們兩個,再怎麼樣也繞著個叔侄關係,這……如何能——」他皺緊眉。

「你別想了,」應鐵衣坦然裡帶著傷懷。「我從沒真的打算改變我和娃兒間的關係。」

陸逵呆了半晌后才道:「我沒聽錯吧?你要和她當一輩子叔侄?你不是喜歡她嗎?」

「那麼你告訴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他總是平靜的臉難得透出一絲激動。

「當她用那雙純真、依賴的眼望著你時,你真能對她說什麼?做什麼嗎?你能對著那雙眼說出自己的情感嗎?」他閉上眼,低啞的聲音透著苦楚。「她一望著我,我便覺得自己無所遁形,於是益發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她窺見,深怕她發現她崇敬的阿叔,心裡所想的竟然都是些不堪之事。」

「陸逵,」他雙眼含著痛苦。

「我真怕她發現我對她的情感,我真怕她因此輕賤我、害怕我——」

「你別想太多。」

陸逵試著安慰道。「娃兒沒這麼敏感,就算你略顯露些痕迹,她也不至於看得出。」

「我還算是儘力控制了,」應鐵衣像失了力氣似的靠向身後的大樹。「努力管好自己的眼、自己的嘴、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可我心裡對她的感覺愈深,我就愈管不住自己。」他望向黑沉沉的天。「有時會想,就讓她早些嫁了吧,讓她早些離開我身邊,或許我就可以不再——」他閉上了嘴,彷彿再也沒辦法說下去。

人只要一牽扯到感情,似乎都會有些改變,陸逵從來就想不到,他這個兄弟會有著這麼濃郁的情感,這種為情所困的模樣,似乎並不適合發生在他身上。

然而看他一向冷然的容顏透著苦楚,看他俊逸的五官因此而扭曲,他又不免有種尋到同伴的快樂。

並不是只有他會苦苦戀著一個人,應鐵衣不也是嗎?

「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呢?」陸逵問道。

「還能怎麼辦?」應鐵衣苦笑。「我只要能夠守著她,那也就夠了,她能夠過得好,我也就滿足了。我不能這麼任性而自私地將她綁在身邊,」他仿若自言自語似的。「她還小,還有很多事沒看過、沒玩過,她該跟一個同她一樣開朗的人在一塊,怎能跟我這個陰鬱彆扭的人在一起?」

陸逵很難去反駁他的話,在心裡,他也覺得應鐵衣與裘娃兒並不是那麼合適,他們一個愛玩、一個愛靜,一個像掛著太陽的晴朗藍天,一個卻像無星無月的黑夜,兩個人在一起,恐怕一個會煩死,一個會悶死。

「哎,」陸逵嘆道:「那麼你就想開些吧,能忘了這段感情最好,世上女子何其多,倒也不需守著一個娃兒。」

應鐵衣笑了。

「這話誰說都好,就是你說不合適,你不也戀著一個女子許多年了嗎?你怎麼不忘了她?怎麼不去尋另一段感情?」

陸逵啞口。

「世上女子何其多,」應鐵衣淡淡道。「可偏偏讓我心動的就只有一個她。」

「是呀。」

陸逵亦想起心中的女子。

「我們兩個是怎麼了?」

沉靜了好一會兒,應鐵衣突然道。「何苦談這些來彼此折磨?」

「就當是酒喝多了吧,」陸逵望望地上散落的幾個空罈子。「人一喝多,難免會說些醉話。」

「醉話只有喝醉了能說,到了白天就得藏在肚裡,一個字也不能提。」應鐵衣雖然有些醉意,但仍維持著理智。

「是呀,不能提的……」想想,還真覺得悲哀。「你今晚要不要就睡在我這?這麼晚了就別回綠庄了吧。」陸逵對著河邊樹下的影兒道。

「不,我還是得回去一趟,」應鐵衣想了想后道:「我避著娃兒一下午,怕她這會兒還在等我。」

「說不定她早睡了。」

「睡了倒好。」他垂下睫,話里透著不自覺的溫柔。「就怕她還沒睡。」

「罷了。」

陸逵揮揮手。「你回去吧,我知道我留不住你的。」

應鐵衣微微一笑,身影一閃,使入了林子。

陸逵靠著窗,望著擺盪的燭光,突然地嘆道:「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看不破的情字。唉,真是何苦……」

※※※

一入林子,應鐵衣就察覺到另一個人的氣息,他斂住心神、緩住勢子,慢慢地走在滿地濕濘的落葉中。

天飄起了毛毛細雨,前頭的身影顯得模糊不清,可不知怎的,應鐵衣就昕認出那人是誰。

他停住腳步。

「你來了多久?」他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好……好一會兒了……」那聲音抖顫著。

應鐵衣閉上眼,過了好半晌才力持鎮定道:「你的功夫精進不少,我沒發現你在這林子里。」

「我……」

那人困難地說:「我原也是想試試自己的功夫,看能離你多近,沒想到——」

深幽的林內響起幾不可聞的嘆息,嘆息間,應鐵衣的身影已經飄到她跟前,他看著她被雨珠浸濕的黑髮,看著她那雙顯然被嚇得不輕的眸子,心便被掀緊成一塊,疼得他使力握緊雙手,彷彿不這麼做,心便要滲出血來。

「阿……阿叔……」

她結巴道。

應鐵衣伸出了手,裘娃兒卻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她或許不是存心如此,可這一步卻深深地嵌進應鐵衣心中,烙下了極深的印子。

收回手,應鐵衣看著她道:「你怕我嗎?」

裘娃兒死命搖著頭,可那身子卻微微地發著抖。

「別怕我。」他低啞的嗓音透著痛楚。「若是早知道你在林中,我就什麼也不說了,我從不想讓你知道——」

「阿叔,」她慌亂地說。「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像是再也受不了被那雙眸子看著,他像影兒似的飄到她身前,右手撫在她眉際,遮住了那雙帶水的眸子。「忘了吧,娃兒,忘了今晚聽到的一切。」

「但——」她震了下。

「這不是你能面對的,你太小了,小的不懂情愛,小的不會了解阿叔心裡所想,所以乾脆就忘了吧。」他說話的速度變得極緩,緩得讓人眼睫沉重。「就當今夜月色太美,你只是在月下做了個夢,醒了,便什麼都忘了。」

「阿叔……」她喃喃。

「我永遠都會是你的阿叔,永遠都會守護著你,你別害怕,別害怕……」語音方落,他的手在裘娃兒身上穴道撫過,娃兒立即身子一軟,攤倒在應鐵衣懷中。

屬於她的馨香飄在鼻際,他那懷抱著她的雙手猛地收緊,像是不願放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硬逼自己放開,將她打橫抱起,幾個起落便回到綠庄。

輕輕將她放在床榻,替她拉上被子,應鐵衣看著燭光中酣睡的容顏,心中苦樂參半,一時分不出是什麼滋味。

「以後,我再也不能如此了……」他撫著她微微散亂的髮絲,不自覺的雙膝落地,讓自己靠她靠得更近。

耳里聽著她的呼吸,連手都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氣息,他第一次這麼近的看著她,近得自己與她的呼吸幾乎要混成了一塊。

漸漸,他呼吸的頻率變得不穩,那雙黑幽的眼波濤漸起,視線也無法控制地移向她略張的紅唇,螓首緩緩靠近——

暈黃的燈下,那幾乎要偎成一個的影突地分開,應鐵衣退到窗邊,雙手握拳,牙也咬得死緊。「應鐵衣,你可別真的成了禽獸,今天要做了這事,你要如何面對娃兒?要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師兄?」

思及此,整個人便像浸到冰水裡似的,突然神智清明。

「你既已決心守住本分,怎麼還能有那些心思?」他喃喃責罵自己。「離她遠些,再也別接近她了,你是她的叔叔,是她的叔叔!」

絲毫未察覺他的掙扎,床上的人兒翻了個身,睡得更沉了。

※※※

窗外鳥聲啾啾,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輕輕得如軟紗似的落在她臉上,裘娃兒動了動,揉揉眼醒來。

睡遲了嗎?她翻身下床,看著窗外朗朗藍天。

這一下床才發現,自己繡鞋未除、髮髻未松。身上也還穿著外出的彩裙,只是經過一夜,衣服都已經皺得不成樣子。

昨晚她真有這麼累嗎?

於是昨夜的回憶涌回腦中。

她記得,她想為胡亂撮合阿叔與蝶姐姐的事,和阿叔道歉,她記得自己找遍了整個綠庄,可阿叔卻像避著她似的,讓她怎麼也找不著。

她記得,自己想起陸叔叔邀了阿叔喝酒。於是便想上陸叔叔那找他。

她記得在路上,她起了個主意,想偷偷摸進阿叔身邊嚇他。於是特意放輕了腳步,連呼吸也放得極為緩慢。

她記得,自己近得可以聽到阿叔與陸叔叔的對話,她沒有偷聽的意思,可在聽到自己名字時,卻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細聽。

接下來——她蹙緊了眉。

接下來,她卻分不清是真是幻,彷彿記憶被蒙上一層紗。於是一切都顯得晦暗不明。像是真發生了,又像是一場夢。

阿叔真說他愛、愛她?

她光想就舌頭打結,小臉蛋潮紅頓生。

可能嗎?是她發夢吧?阿叔怎會對她——

搖搖頭,她將髮髻重新梳好,再換了件衣裳,略略梳洗后,便出了房門。

心裡雖有著疑問,但她想,見了阿叔一切就會明白了吧?是夢?非夢?也只有阿叔可以解答。

往應鐵衣房間行去,卻撲了個空,問恰巧走過的仆佣,才知道他正在廳里與錫魔老人說話。

轉個方向往大廳走去,可走到門口時,她卻遲疑了。

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扭捏不安,突然害怕見到阿叔,突然怕如果夢裡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該怎麼辦?

「娃兒,怎麼站在門口不進來呀?」開口的是錫魔老人。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踏進大廳的步伐比從前慢了數倍,她一面和錫魔老人說話,一面偷偷覷著應鐵衣。「我怕打擾你們……」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拘禮啦?」錫魔老人呵呵笑道。

應鐵衣亦微微勾了下唇。

裘娃兒鬆了口氣,阿叔沒變,還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果然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她安心地想。

就當今夜月色太美,你只是在月下做了個夢,醒了,便什麼都忘了。

腦中突然冒出低沉的嗓音,她眨眨眼,抬手敲了敲頭。

沒注意到她奇怪的行徑,錫魔老人招呼道:「還沒用早膳吧?來、來、來,坐下一塊吃。」

把那嗓音丟在腦後,她興匆匆地拉了椅子在應鐵衣身邊坐下。「阿叔,我們今天去城裡玩好嗎?」

錫魔老人熱絡地說:「去看看也好,這幾天有廟會,城裡正熱鬧呢!」

應鐵衣睫半垂著,端起茶吸了一口。「我今天有事,讓老先生派人跟你一塊去,好嗎?」

「是什麼事?我不能跟嗎?」裘娃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不能。」仍舊沒有朝她看上一眼。

「阿叔——」習慣性地要去抱他的臂膀,應鐵衣卻身子一動,避開了。

「娃兒乖,聽話,阿叔不能陪你,你自個兒去玩,好嗎?」他的語氣如同往常一般帶著疼寵,可不知怎的,卻讓人覺得像是由很遠很遠的地方發話似的。

裘娃兒疑惑地看著他,她幾乎要以為現在發生的一切也是一場夢了。

否則阿叔怎會顯得如此陌生?

錫魔老人卻渾然未覺,他撫著鬍子笑呵呵道:「就讓我們綠庄的兒郎扮一次護花使者吧,這個機會他們可是求了很久了。」

「麻煩老先生了。」應鐵衣垂睫談笑。

裘娃兒看著應鐵衣,眉疑惑地糾起,可卻無法確切地說出是哪兒不對。

用罷餐點,襲娃兒乖順地由幾名綠皮兒郎陪著離開,只是那糾結的眉,一直都沒有舒展開來。

我愛她……

腦中突然響起嘆息,她本能地回頭望嚮應鐵衣,應鐵衣沒有看她,仍舊默默地喝茶用餐。

抬腳跨出門檻,她獃獃地望向前方籠著暖陽的石板地,心裡明白地知道——

那聲音,是應鐵衣的。

※※※

時間過得愈久,腦袋就愈是清明。

裘娃兒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那似夢非夢的景像是真的發生過了,只是阿叔卻擺出一副啥事也沒發生的樣,讓她心裡還有一些些的猶疑。

幾次她開口想問,卻不知怎的又臉發燒,問不出口,可要她就這麼活在阿叔構築的假象里,她又心有不甘。

她討厭現在的阿叔。

旁人看不出,只道他們倆最近怎麼少在一塊了?他們怎麼知道,阿叔雖然人還在她身邊,可心卻離得極遠,他還是對她好、還是疼她,可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以前那種親昵。

他再也不讓她近身,再也不單獨和她相處,他總是和她隔著遠遠的距離,總是隨口就將她堆給別人。

要出門玩,我綠庄的人陪,要吃飯、喝茶、賞景、聊天,就找錫魔爺爺或蝶姐姐。想出門探探孫峻的下落,有陸叔叔陪在身邊。

阿叔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和她在一起,就算她想使潑撒賴,只要見到阿叔那雙帶著溫柔的眸子時,她就什麼也做不出了。

從前,她總覺得阿叔的眼像湖,現在只覺像是兩丸遮住了一切,她再也瞧不見他的心,他再也不願讓她瞧見他的心。

抽抽鼻子,她略嫌大力地擦去眼底的淚。

她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要被愛情搞得亂七八糟的,陸叔叔如此,蝶姐姐如此,連阿叔也一樣,到底愛情是什麼?為什麼它不能讓大家都幸福,反而要讓所有的人都陷入煩惱之中?

愈想頭愈痛,愈想心裡就愈火,她突然氣起應鐵衣來,如果他不愛她就好了,那就一切問題都沒有了,她賭氣地想。

「小娃兒,你怎麼啦?」恰好從園裡走過的錫魔老人,在見到獨個坐在亭子里,嘟著嘴、鼓著腮幫子的裘娃兒時,忍不住位足問道。

「錫魔爺爺。」襲娃兒喚了聲,遲疑了會兒,她才跪在石椅上,整個人趴在雕花欄杆上問:「你有沒有愛過人?」

錫魔老人呆了呆,最後呵呵一笑走進亭子。「小娃兒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啦?」

娃兒臉一紅,嘴一噘。「我才不要喜歡上人,那多麻煩!」

錫魔老人拍了拍她的頭,以過來人的語氣道:「由不得你,由不得你的……」

娃兒眨眨一雙晶亮的眼,好奇地望著他。

「我年輕的時候,因為一心都在武學上,雖然師兄弟們一個個都成了家,我仍毫不在意,甚至打定主意不沾惹感情,然而上天卻不管你怎麼想,硬是把那個女子丟到你跟前來——」老人的眼回憶而顯得氤氳。

「然後呢?」娃兒兩手撐著下巴。

「然後,」老人面容一凝。「我負了她。」

黑亮的水眸驚訝地望向他。

「當時,我只覺得她會阻了我的道路,雖然和她有過一段情,我還是為著自己的未來和她分手了,她脾氣好硬,連眼淚也不掉一滴,什麼東西也不帶,轉身就走。」老人深深地嘆了。「我活了這一輩子,唯一有愧的就是她,江湖上給的名號再怎麼響亮,仍然沒辦法讓我忘了她臨走之前的眼神……」

「原來錫魔爺爺也有過這麼一段。」裘娃兒道。

老人微皺的臉皮泛紅,他急忙轉移話題道:「別說我了,你這小娃子又是為什麼自已嘟著嘴坐在這呢?」

「我——」裘娃兒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偏過身子,避開錫魔老人的視線。「都是阿叔啦!」她嘟嚷。

沒注意到那白嫩的耳殼上熱燙的一抹紅,錫魔老人只當她是小孩子發脾氣。「你阿叔怎麼啦?」他安撫道。

「他……」她背對著錫魔老人,輕扯著亭外探進的綠葉。「他不疼我了。」

錫魔老人笑了。「小娃兒,你阿叔總不能鎮日陪著你,什麼事都不做呀,像你們從前那樣,也實在嫌太親昵了些。」

「那不好嗎?」終於轉過頭來看著他,她眉微蹙,黑水晶似的瞳眸寫著疑惑。

「倒也不是——」錫魔老人清清喉嚨。「只是男女有別,多少也得注意些,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閑言閑語。」

「閑言閑語?」娃兒眸中的疑惑更濃。

「呃……」錫魔老人避開她的眼。「也沒什麼,總之,你們這樣很好,看來也比較像對叔侄,不像從前,看來簡直像——」

硬生生將那句「夫妻」吞進肚裡,錫魔老人抓抓臉皮道:「再說,你們總不能永遠都黏在一塊兒,你阿叔也有些年紀了,多注意注意別的女子也是應該。」

娃兒眉上的結打得更緊了。「什麼別的女子?」

錫魔老人強抑住眼中的希冀。「像是那位姜蝶姑娘——」

懸高的心霎時一松,笑意也染上了唇角。「不會是蝶姐姐,她心裡已經有人了。」

「心裡的人倒也不是不能換。」他喃喃,換個口氣,他像閑聊似的說對娃兒道:「聽說你之前一直想撮合他們倆,不知道結果如何?」

娃兒的臉漾起紅暈,她微嗔地說:「連錫魔爺爺也拿這事取笑我嗎?」

「不——」

雙頰嫣紅未退,她軟著聲音道:「我知道錯了,蝶姐姐也說過我了,我以後絕不再這麼胡鬧,錫魔爺爺就饒了我吧。」

還能再說什麼?錫魔老人尷尬地笑笑,不再追問。

娃兒回他個燦爛笑顏,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偏頭對他說:「錫魔爺爺,你人真好。」

老人驚訝地看著她。

「我記得阿叔說過,武林上端得出名號的人物,多半自恃於身份,待人總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顧,可錫魔爺爺完全不會呢!」她圓圓的眼裡帶著欽佩。「你待我們真好,一點架子也沒有,還肯陪我這小丫頭說話。我想,就是因為爺爺是個這麼好的人,所以教出的徒弟才能當上武林盟主吧?」

「不——」錫魔老人的臉脹得通紅,這會兒地上要有個洞,他早跳進去將自己埋了起來。

「爺爺別不好意思。」她唇上的笑甜得似蜜。「等這事結束,我到湘城見了姐姐,一定要告訴她爺爺是個多麼好的人。」

錫魔老人再也坐不住了,他急急起身。「我前頭還有些事待辦。」

娃兒也跟著站了起來。「爺爺儘管去忙吧,我去找阿叔——」

「啊,」錫魔老人截斷她的話。「他不在。」

「不在?」才剛轉晴的心情又蒙上了烏雲。

看出她眼底的失望,錫魔老人安慰道:「不過他倒是留了話給你。」

娃兒眼轉亮。

他拍了拍手,幾名綠庄兒郎便出現在他身後。

「他說了,你要是想出門,就讓他們陪著吧,一個人出門太危險。」

光芒散去,娃兒看著那幾張已有些熟悉的臉孔,意興闌珊地說:「不了,我今天不出門了。」

「怎麼了?」老人關心道。「是這些人待你不好嗎?」

「不、不是的——」

這些人待她可稱得上是呵護備至,比起阿叔,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不管他們再怎麼待她好,她心裡仍覺得不夠,仍覺得不滿足。

她要的不是這些,她想要阿叔在她身邊,就算是罵罵她,也好。

「我只是有點兒累了,」她低下頭。「想回房休息。」

看著她的背影,錫魔老人突然發現,這個他一直以為是不懂煩憂的少女,似乎沾染上些許的愁緒,連那總是挺得直直的背,似乎也顯得有些寂寞。

是因為身邊少了那個總是護著她的人嗎?

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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