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亦剛快樂得像是要飄上了天空。

這是他自成年以來最快樂的一次了。

他從沒想過一個人能快樂到這種地步；滿心的喜悅，滿腔的愛意……上帝對他實在太仁慈了，讓他獲得玲玲的愛。其實他這輩子以為再也見不到玲玲了，當然更談不上得到玲玲的愛，但現在……他又忍不住露出幸福的笑容，最近連他媽媽都驚訝於他掛在臉上不曾消失的笑容，還有……奇異的舉動。至少在她的眼裡看起來很奇異的。獨自一個人，捧著大把大把的鮮花猛往房裡跑。她當然不了解她的兒子正在追求一個天使……想起玲玲，他的臉上又掛上甜甜的笑意，現在玲玲並沒有再談起回天堂的事，她整日都待在他的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當他回家時，就好像……有個老婆在等著他回去似的。他當然不敢跟玲玲說，到時候鐵定又免不了幾句嘲笑，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私心而已……他當然也清楚為什麼玲玲不敢出來，就算她想出來，他也不會讓她出來的。玲玲曾談及最近幾年天堂門禁森嚴，她是偷溜出來的，若是被發現，她可能再也來不了人間了……不！他是絕不會再讓她回去了，他也不會讓一個天堂阻擋在他們之間。玲玲愛他，他也愛玲玲，沒有任何一件事能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他暗地裡發誓。他好不容易才讓玲玲愛上他，他怎能如此輕易再讓她走呢！想起玲玲愛的誓言，他又忍不住滿臉傻笑，沒注意到撞上迎面而來的男人。

他買給玲玲的玫瑰掉落在地上。

他嚇了一跳。「抱歉……」他想蹲下去拾玫瑰，男人卻先他一步替他撿起。

他接過來。「謝謝！」他打量眼前的中年男人，看起來似乎四十歲以上，一副書卷味很重的樣子，但吸引他的並不是這點，而是……他對眼前這名男人有似曾相識之感……

顯然對方也感受到了。他也細細打量起亦剛。

「先生，雖然很不禮貌，但我想請問，我認識你嗎？」亦剛首先開口。

男人微微頷道。「我姓李，叫李天祥。」他話才說完，就注意到亦剛先是驚訝，而後是充滿敵視、恨意的表情。

亦剛豈止是恨，簡直是想殺了眼前的男人。

也算是他頭髮白了，他也不會忘了這個傷了玲玲心的男人。

就是這個李天祥，要不是他，玲玲不會這麼晚才接受他的感情。要不是他，玲玲不會把愛情貶得如此之低。

就是這個李天祥，在玲玲做天使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內就另娶他人的混蛋男人。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若是讓他一輩子遇不上這個混蛋也就算了，但今天讓他遇上了，他起碼得為玲玲報傷心之仇。

他愈想愈怒，愈想他的拳頭就握得愈緊。

他的怒氣想必是完完全全的表露在他的臉上，因為李天祥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他指著亦剛，笑道：「我想起你是誰了，那時候你和現在差很多。不過這也難怪，都二十幾年的事了，要不是我看見你剛才生氣的模樣，我還真認不出你就是當初那個因為雙腿受傷而憤世忌俗的小子。」他看看亦剛的腿。「現在能走路了嘛，真是恭喜。小玲算是沒有白死了。」他抬頭注意到亦剛的困惑。「你還不認得我？二十多年前，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一次被車撞了，是我的前任未婚妻林玲救了你啊！」他看見亦剛突然臉色蒼白。「怎麼啦？不舒服嗎？」

不舒服？豈止不舒服……亦剛震驚過後剩下的只有麻木。

他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他一定是在作夢……是的，他一定是在作夢。除了作夢，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呢？他不認識這個男人啊！也許他是從精神病院出來的，想要破壞他跟玲玲的感情，是的……不，不是！這個男人根本不認識玲玲，他怎麼會知道玲玲的名字？他驀地想起玲玲之所以做天使，是因為……因為她也是出車禍。

不！不！不！他猛搖頭，不可能，這個男人在騙人，玲玲不可能就是當初為了救他而當場死亡的女孩。不！不是他！不是他害死玲玲的。不是！在他好不容易獲得玲玲的愛后……不！玲玲不是他害死的，不是！他閉緊眼睛，試圖揮去這個惡夢。他不是，不是！但在他內心深處卻早已承認了！一切是那麼的巧合……

「你還好吧？」

亦剛感到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

他猛然抬起頭，直盯著男人的眼裡有著熾熱與瘋狂。「你再說一次，你的未婚妻叫什麼？」

他絕望的抱著一絲希望。也許那只是個同名同姓的女孩，也許他只是另一個叫李天祥的男人，也許他只是有個湊巧叫林玲的未婚妻，而且還是前任……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林玲。」李天祥慌張的看著他。「你到底怎麼了？還好嗎？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連點血色都沒有，是不是中暑了？需不需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亦剛只是一逕的抓住他不放。他不死心問道：「你告訴我，她是在哪裡出車禍的？幾歲？長得怎樣？」

李天祥就算覺得奇怪，他也沒有說出來。

他答覆亦剛的問題：「她是在政大為了救你而死的，當時她只有十九歲，剛考上政大。她一直很想去那裡念書。至於她的容貌……我已經忘了……」

亦剛突然狂笑起來，他的笑容里有著極大的苦澀與痛苦。他顫抖的輕聲道：「她有著一頭及肩的秀髮，輕輕甩的時候好美好漂亮，她笑起來七份像酒井法子，左頰還有個好可愛的小酒渦。當她嘴角微微向左揚的時候，代表她極度的不滿，甚至代表她生氣了，當她紅起臉來就像是個可人的蘋果，讓人忍不住想吻她……」他哀傷的說完，又瘋狂笑起來，他狂笑中帶著凄涼。

李天祥驚奇的望著他。「你怎麼會這麼清楚？」

他狂笑著仰頭望著天。「上帝啊！上帝！你既然讓玲玲代我死了，又何必讓我遇見他？您既然讓我遇見了玲玲，又何必讓我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大笑三聲、眼裡流滿著淚水。「您是以玩弄我們為樂趣嗎？看著我們這麼痛苦，你開心了吧？開心了吧！」他的語調轉為柔情裡帶點痛苦。「我要怎麼跟玲玲說？我要怎麼跟她說，她才不會離開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感情，好不容易哪！跟她說，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她才會遇到我，才會愛上我嗎？這教我怎麼辦才好，我要如何做，才能補償玲玲？我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對我的愛不要煙消雲散，如何做？您告訴我啊！告訴我啊！」他在狂笑中搖搖晃晃的走向他的車。

他的世界在一瞬間被人毀了，毀得連一瓦一磚都不留給他。他要怎麼面對玲玲？他又有什麼資格接受玲玲的愛？上帝開了他一個大玩笑，一個讓他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玩笑。

「你的花……」李天祥拿花追了他幾步，直到亦剛上車，把車橫衝直撞的開出去才停步不追。

他搖搖頭。這個男人是怎麼了？又哭又笑的，好不容易換來一條命，照他這種開法，很快的又會賠上一條命。

他嘆息，把玫瑰丟進垃圾桶里，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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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間，林玲滿懷著濃情蜜意的待在亦剛的房裡。

她從來不知道戀愛是如此的甜蜜，甜蜜到連看見他房裡的一個小擺設，都能滿含絲絲喜悅，這可是她頭一遭遇見過。也許她以前真的對她的未婚夫只有迷戀而沒有愛情吧！

想到這裡，她不禁又臉紅起來。因為她想起那天亦剛吻她時的樣子，他害羞的輕觸她的唇，每思及此，她的心底就好甜好甜，彷彿有無盡的勇氣對抗這世界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是天使，而亦剛卻是人類。她很清楚當她咒語解除時，安琪會來找她一起回天堂，可是她決定了，決定永遠不回去了。她想陪著亦剛直到他老、他死。安琪會尊重她的，這是她思考很久才決定的，再說，她又不忍心讓亦剛失望……

門開了，亦剛的母親走了進來。

她搖搖頭，看看滿屋子的鮮花。「真不知道這孩子最近在搞什麼，買花又不送人。」她無奈的說著，開始拾起枯萎的花。

林玲在一旁看著。其實她一直很想和小剛的母親溝通溝通的，她總認為她和小剛對不起她；尤其是她，要不是她，小剛可能早就找到其他的人類女孩了，小剛母親也就不必這麼整天盼著望著，就為了抱孫子。可是，她怕她一出聲，又會嚇著羅媽媽。

思量許久，她決定開口講話，此時屋內一角現出一個人形。

安琪！

林玲呆了會，隨既開心起來；她沒料到安琪會這麼早就來找她。

她露出笑容，想打招呼，看見安琪噤聲的手勢，她又閉上嘴了。

一直等到小剛母親整理乾淨離去后，林玲才大鬆了口氣。

「好久不見了！安琪。」她笑容可掬的靠過去。

「的確好久不見了。」安琪冷淡的雙臂環胸。「久到我以為你失蹤了呢！」

林玲暗中吐舌。「對不起，安琪。我應該事先知會你一聲的。」

「知會？天使玲！你到底是怎麼了？你忘了你答應我和費兒什麼事了嗎？」她嘲弄道：「你忘了，我可沒忘。我記得你要求費兒助你成為暫時的人類好來勸你的小剛斷絕對你的思念，可是，現在我看事情似乎不是這樣了吧！」

「安琪……說來話長……」她頗為委屈的說著。「剛開始，我的確是想盡辦法勸小剛的嘛，要不是小剛為了救一個……」

「我不管你的小剛為了什麼，天使玲？你別忘了最近幾年天堂管得有多嚴，你又是未經許可偷溜出來的。要是被發現了，那可是重罰耶。」

「可是……安琪……」她頓了頓，鼓起勇氣說道：「我不打算回天堂去了。」

「什麼？」安琪瞠目道：「你不回去？」

她熱切的點點頭。「是的。我打算留在這裡，陪著小剛。」

「陪他？」安琪尖聲道：「你瘋了！他只是個人類而已，你不會為他連天堂都不回去吧？要是被發現……天使玲，你要好好想想，你和他已經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了，是不可能在一塊的，難道你真想為了他做偷溜的天使嗎？」

「是的。」林玲平靜道。「當初我也抱著你這種想法來到人間，想盡辦法勸他……可是，或許是我的個性太軟弱了，反倒被他勸住了。但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他失去了我，只會痛苦，我失去了他，只能算是個行屍走肉的天使。」她抬頭看著安琪。「這幾年來你也看到了，小剛並不因為我不在他身邊，就減少對我的相思之情，他反而過得鬱鬱寡歡，不曾開心過。倘若他的下輩子，我還離開他，我那不算是為他好，反而會害了他的。」

安琪看了她堅定的臉孔許久，才無奈的嘆息。「你真的決定了？」

她點點頭。

「那麼，我也不能再說什麼！」安琪搖搖頭。「在我替你傳消息的這幾年，我就知道結局必然如此，天使玲！你要好好保重。」

林玲開心的笑了，能得到最好朋友的認同，她怎麼不開心呢！

「安琪！謝謝你！可是我得澄清一件事。當初我的確是要來勸小剛的，要不是小剛為了救一個老人，我才不會被他發現我呢！」

「救老人？」安琪皺起眉頭。

她點頭，把當時的情形一一說給安琪聽，因為自她成為天使以後，安琪一直像姊姊一般的照顧她，包容她很多事。所以她想要安琪知道她的選擇是沒有錯的，同時她也想讓安琪安心小剛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類。

安琪聽完后，大驚。「你是說……原本他會被車撞，而你救了他？」

林玲迷惑的點點頭：「怎麼啦？安琪，你知道什麼事嗎？」她的心跟著安琪的舉動而緊張起來。

安琪緊握住她的手。「天使玲，你在天堂這麼久，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嗎？」

「什麼話？」林玲睜大眼問。

「閻王要你三更死，焉能留你到五更。」

一時間，她只能獃獃的、無法置信的看著安琪。

她緩慢的搖頭。「安琪，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顫抖的低喃道。

「不懂才怪！你這個小傻瓜，你在天堂到底是怎麼學的？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個原本不存在的天使，突然救了一個本來就該死的人類，會是什麼結果嗎？」安琪搖晃著她的肩。「你救得了他一時，救不了他永遠啊！天使玲，遲早他還會因為同樣的事情死亡的。」

「不！不！不！」她一直搖頭，「不可能呢。」她茫然的瞪著前方。這怎麼可能？她好不容易才相信了這世界有情人還是很多，而小剛正是其中之一……她好不容易才發現了小剛是自她生前死後唯一愛上的男人……她好不容易才決定要跟小剛廝守終生……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在這世上這麼多的人類，為什麼偏偏挑上小剛呢？為什麼就在他們兩情相悅之時，傳來這麼殘酷的事實呢？小剛人這麼好，為什麼要挑上他？為什麼不是那些大奸大惡之徒？為什麼是他？為什麼？

「天使玲……」

「安琪！」林玲熱淚盈眶的哀求她：「你有辦法的，是不是？你救救小剛……他這麼年輕，他不該死的，他不該死。」

「天使玲，我也沒有辦法啊！這是他的命，天命不可違，難道你不知道嗎？」

安琪跟著難過起來，她沒料到事情會變化成如此。她本來也很為天使玲高興，高興天使玲不再把人類看作跟她的未婚夫一樣，高興天使玲有一個鍾心愛他的男人……

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帝不應該這麼不公平！小剛是好人，他沒做過什麼壞事，他不該這麼早死，他不該！」林玲顫抖的吸口氣，試圖控制自己。

她不得不狠狠的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是的，小剛不該這麼早死，我不會讓他死的，只要我林玲存在的一天，他就不該死。他會長命百歲。」她含著淚堅決的發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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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亦剛拖著疲累的身軀走回羅家。

他不想回去，卻不得不回去。

在經過一天的遊盪后，他仍然想不出一個圓滿的解決之道。他愛玲玲，卻也是害死玲玲的兇手，上帝何其殘忍，開了他們一個玩笑……他該怎麼跟玲玲說？不！

他不想說，他一點也不想告訴玲玲，因為他很清楚一旦告知玲玲這個遲來的事實后，玲玲會有什麼反應。

她會離開他，帶著恨意永遠的離開他。他不能也不願承受這樣的結果，他愛玲玲甚於自己的生命，他無法再讓玲玲離開他了……他不想告訴她，卻不得不告訴她。他的良知逼迫他說出實話，他的罪惡感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他。沒有他，玲玲至今還會是個人類；沒有他，玲玲已經是一個人間幸福的女子……他不想面對，卻不得不面對……

他渾噩的走進房裡，一眼便看見玲玲縮在角落裡，不復早上他離去時的笑靨，更甚者，她憔悴許多了。

剎那間，亦剛什麼重要的事全拋諸腦後，他所關心的只有玲玲而已。

他衝到玲玲面前。「玲玲，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表情急切。

林玲回過頭，幽幽的瞥了他一眼。「小剛，你回來啦。」她漫不經心的喃道，臉上脆弱的表情讓亦剛見了心驚。

難道……玲玲發現了她是因他而死嗎？

「玲玲……」他乾燥的舔舔唇。「你還好嗎？」

她漫不經心的點點頭。「小剛，你今年幾歲？」

他略略驚訝，但還是故作鎮定的回答她：「三十三歲。」他緊張的回答。玲玲問這做什麼？

她的焦距緩緩對準他，臉上平靜溫和的表情逐漸有了一絲裂痕。

「三十三歲？那不正是青年時期……」她哽咽道。

亦剛更是大驚。「玲玲！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想伸手擁她，伸到半空中，他停住了。

她絲毫沒注意到亦剛的表情。

「玲玲，」他柔聲問道：「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嗎？」他的心一逕猛跳。

他……該說，還是不說？該違背自己的良知……還是無視於罪惡感的譴責？

「小剛，我愛你。」林玲突然無比慎重的說道。

亦剛呆了會，隨即感動起來。

「玲玲，我也愛你。」他溫柔道，但他的眉宇間卻浮著淡淡的憂愁。在玲玲說出愛他的剎時，他就已經決定了。決定把一切全盤托出，就是因為他愛玲玲，所以他必須把事實說出來，至於玲玲聽了后……去或留……愛或恨……就不是他能決定的了……縱使如此，他也願一試，他只能祈禱玲玲能愛他有如他愛她的一半，他就心滿意足了……

「小剛……我……」林玲決定開口告訴亦剛。雖然他遭受到死亡的威脅，但她一定會竭盡所能的保護他，她絕不會讓他死的。

亦剛深吸口氣，直視她。「我愛你，玲玲。」

林玲的臉色柔和下來。「我也愛你……」

他阻止她接下去的話，他知道玲玲是愛他的。他也知道這分感情是他苦等十年，好不容易才換來的，但他不要她現在說……他無法忍受現在她說愛他后，過了幾分鐘以後，她卻以敵視的眼光看著他……他寧願她的愛意等到他說完一切后，才告訴他，她對他的愛是不變的……他賭了……把玲玲對他的愛賭了……

自進門后，林玲第一次正視亦剛的痛苦的表情。小剛是怎麼了？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難道他……在外頭出事了？她心驚的想道。她沒料到會這麼快啊！她原以為……她和小剛還有時間的啊……

她正欲開口，亦剛卻搶先說話。

他有臉上混合著悲傷、自責、痛苦，這讓林玲愈看愈心驚了。

亦剛終於開口：「玲玲，我愛你。在你聽完我所說的話后，你一定要記得，我是愛你的，我愛你的心永遠不變。無論你在不在我身邊，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

他沙啞道。

林玲動容了，她吸吸鼻子。「我知道，小剛，我……」

他哀傷的搖搖頭。「我知道你現在愛我，可是我希望等我說完我要說的話后，你仍然能堅定的告訴我先前你說的話。」

她不解的看著他。

他閉了閉乾澀的眼睛。他寧願減少壽命也不願失去玲玲。

「記得……當初你告訴過我，你是出車禍死的！」他低聲問道。

林玲茫然的點頭。小剛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我也曾告訴過你，我是因為出車禍，所以雙腿不能走。」

她愈聽愈迷惑。「小剛……」

他打斷她的話。他必須一鼓作氣說完，否則他無法確定他是否有勇氣再說下去。

他抑止住作嘔的感覺。「我出車禍之所以沒死，僥倖逃過一劫，是因為……那時候有一個女孩子捨命相救……」

林玲眯緊眼。為什麼她聽小剛的話，彷彿有一層模糊的影像掠過他有腦際？

「那女孩當場死亡……」他困難無比的喃道：「她才十九歲。」

林玲的心不由得加快了，一陣陰寒的冷意直竄她腳底。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為什麼她好像……好像就站在出事現場的上方，看著一幕幕黑白的慢動作？

她的眼前不再是小剛了。

她看見一輛轎車煞車失靈，橫衝直撞的急駛而來……

亦剛渾然不覺林玲驚訝的神色。他完全沉浸於他的情緒之中。

他閉了閉眼。「事發現場就在政大前面……」

一個小男孩站在路中央驚懼的無法動彈，所有的路人也尖聲叫起來，沒有人能及時拉他一把……她驚訝的看見一個酷似她的女孩就站在其中，她丟掉懷裡新買的衣服，義不容辭的衝出來……她似乎決心要和轎車比速度……她終於碰到男孩的手臂……

他並未注意到她的異樣。他繼續說道：「她有一個未婚夫，姓李，叫李天祥……」

碰到的瞬間，轎車狠狠的撞上人身肉軀的女孩和男孩……林玲不信的搖搖頭，她不可思議的看著女孩整個身體有如破布娃娃般震上天空……然後活生生的……掉落在地面上……她的四周全是血，白色的毛衣上染滿了血……好多好多……那女孩的名字是……

「女孩的名字叫林玲……」他抬頭看她。

林玲！

亦剛一抬頭，就看見林玲的茫然、無法置信的眼神。她脆弱的臉上寫滿不知所措的慌亂。

他的心糾緊了。

「玲玲……」

是的，那女孩就叫林玲。那女孩為了救一個男孩而死了，她終於知道她為什麼會上天堂了！

她終於知道她出車禍的原因了。她為了救一個男孩……男孩……她睜大眼，瞪著密切注意她的亦剛。

她張開嘴，久久才吐出一句。「是你？」

亦剛表面上鎮定的點點頭，但雙手卻是抖得不再抖了。

他一看見玲玲的表情，就後悔了。

「不……不可能是你，不可能是你……」她不願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

痛苦和恐慌在他心底堆積起來。

「是的，是我，玲玲。」他忍著激動說道。「我很抱歉。玲玲，我……」他想告訴她，他愛她，好愛好愛她。他無法忍受失去她。

「不！不！怎麼可能是你呢？」她驚懼的語氣像個小女孩般。「天下這麼大，不可能是你的。一定是你搞錯了，是不是？是不是？」她期盼的眼神像個孩子一樣。

她急於要他的否認，他卻不能給她。

他寧願在那時候被車撞死了，他也不要看見玲玲如此……哀傷欲絕……

他難過的輕嘆口氣。「玲玲，我很抱歉……但事實是如此，我只能說抱歉，但我要你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愛你，我一直都會愛著你……我……」

「不！我不相信！」她失去理智的尖聲叫道。「不！不可能是你。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是你。不能！不能！」她瘋狂的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頭至尾都不會有她這個天使存在，她曾站立的地方只留下微微的輕風。

「玲玲！」亦剛慌亂的撲上前去，想及時揪住她。

但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愛……她的情……她梨花帶雨的臉龐……都隨著她的消失而煙消雲散了……什麼都沒留下。接下來的數天，亦剛不眠不休的待在他的房裡。他不吃飯、不接待任何一個人。

他只是盼著，盼著玲玲回心轉意，盼著她不介意他是害了她的間接兇手。他除了盼以外，他再也沒有讓玲玲回來的辦法了……他不得不盼著，否則……他會瘋，他會不顧一切的發瘋……不！他不能發瘋，他還有母親，還有……玲玲……可是玲玲還是他的嗎？在她聽完一切后，她就這麼消失了……什麼都不留下……難道她忘了他先前說過的話嗎？他愛她愛愈生命啊！難道她忍心讓他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嗎？玲玲會這麼狠心嗎……不！不！她不狠心。這是他自作自受，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玲玲。要不是他，玲玲不會死的，要不是他，玲玲不會死，都是他！都是他！他的心思狂亂，不！他不能再想，不能再想……再想……他會瘋的，再想……他就愈發覺得玲玲不可能會回來……

不！玲玲會回來的，她知道她不能沒有他。

她知道的！他安慰自己。

這一切全落在林玲的眼裡。

她一直待在亦剛的房裡，不曾離開過半步。

在初知她死亡的真正原因之時，她的確傷心欲絕，尤其在知道了小剛竟是她捨身相救的那名男孩后，她更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之時間無法思考。所以她消失了，在小剛面前消失了。

她把自己蜷縮在一個黑暗裡，一個四周全是黑暗的地方，因為她的心情黯淡無光，這是有始以來她最迷惑的一次了……她不知道該對小剛如何表態……

在最初，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的腦子裡只存在一個念頭，若不是小剛，她不會死；若不是小剛，她還可以做她喜愛的人類，她該恨他嗎？該恨嗎？她思量許久，答案是「不」。因為她恨不起來，因為她對小剛沒有恨，在她深思之後，她明白那件事小剛沒有錯。就算有錯，也只能怪天命難違，更何況小剛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那麼，她為什麼不出去見他？為什麼不出去告訴他，她一點也不介意？……難道……她還是恨著他嗎？……不！她不恨他，絕對不恨他。

這些天她想了好多。倘若她當初沒有死也沒有做個天使，她根本不會遇到小剛，在這一生中，她只有跟小剛錯開的份。不！她是想認識小剛的，小剛是她生前以及死後所遇到過最好的人，她不能不認識他。沒有他，她林玲也就沒有什麼樂趣了……何況她還愛著小剛……其實當初若不是她救他，小剛早死了，那麼她豈不是後悔一輩子嗎？……她也曾問過自己，如果事情再來一遍，她還是會選擇救小剛而舍自己的，因為她是愛他的。

是的！她是如此的愛他，她該慶幸她救了小剛。為了小剛，她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尤其當她在黑暗裡，看見小剛的思念宛如一盞明燈替她照亮她四周的陰暗，無聲無息地褪去藏在她內心裡的影子時，她怎能不愛他呢？即使再叫她為他捨命一次，她也願意啊！

第五天的早晨，亦剛因為熬不住五天以來積累下來的疲累而不得不合上乾澀的眼睛，稍為休息一會兒時，玲玲出現了。

她走到亦剛面前，心疼的看著他五天未曾刮過的鬍鬚，削瘦的兩頰還有……他即使睡著后仍打不開的眉結。

她柔柔的嘆息。能如此痴心的男人待她如此，她又有何求呢？只是她總認為這對他太不公平了！若不是十多年前，她不曾遇到他，今天小剛可會認識一個溫柔嫻淑的人間女孩，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她可能仍如十多年前一般，對於人類之間的感情仍抱有很大的質疑。

一個天使被一個痴心人類教會了一課。

時間並不會讓人遺忘一切。

她對小剛充滿感激之意。為小剛而死又算得了什麼呢？一個人一生中能遇到像小剛一般深情的人，也算沒有白活了。

她微微皺眉，想起安琪的話。

小剛不該這麼早死，他在年輕時已經遭受到常人未曾受到的苦楚，沒有理由現在還要他以英年早逝結束他這一生。就算小剛肯，她也不肯。

她忍不住再度嘆息。她要怎麼做，才能挽救小剛的命呢？她並不能時時刻刻在他身邊啊！

亦剛突然張開眼睛。

他看見她，一抹光芒重新燃燒在他眼底。

他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想確定她的存在不是由於作夢。

她依舊柔柔的站在那裡。

「玲玲……這是夢嗎？」他抖不成聲的問道，眼睛須臾也離不開她。

她也眨了眨眼，卻是為了忍住突如其來的淚水。

「這不是夢。」她低低柔柔的回答他。

他還是不敢相信，以為這只是個短暫的美夢。

「可是……我剛夢見你站在我面前幽幽地嘆息……這真的不是夢嗎？」他拚命搖晃著頭，再定睛一看。

俏生生站在那裡的，仍是林玲。

他張大嘴。「玲玲……玲玲……這真的不是夢……」他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

「這真的不是夢，小剛。」她淚眼婆娑的含笑道。

「可是……可是，你不恨我嗎？」他慌張難過的說道：「我是說，那時候要不是我，你就不會……」

「不會死？」她柔和的替他接下去。「不！我一點也不恨你。小剛，難道你忘了我曾親口說過我愛你，你忘了嗎？」

「不！我沒忘，我沒忘。」他急於證明自己。「玲玲，我也愛你，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真的愛你……」

林玲笑了，笑容里有著感動。「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她輕聲道。

「那……那……」他像個大男孩般的慌亂。「你……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要突然消失？你知道我有多緊張嗎？我以為……以為你回天堂，再也不回來了……」他結巴的說道，在短短的數語間，充分表露出他的脆弱與恐懼。

林玲動容了，她不該這麼晚才出現的。

「對不起，小剛。我需要好好的想一些事情。」

「想一些事情？」他對開始患得患失起來了。也許玲玲想離開他……

她微笑。「是的！想你、想我，還有其他事情。」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的笑容隱沒。

他警覺的望著她。「那……你想出結果來了嗎？你打算回去？」

「回去？」她啞然失笑。「你怎麼會想到這個？我根本沒想要回去。」她看見他放鬆的表情，愕然發現原來身為一個男人，也有不確定的時候……小剛對她真的付出很多。

她補上一句，讓他放心。「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的，小剛。」

「真的？」他流露出欣喜。

她肯定的點點頭。

亦剛忍不住歡呼起來。直到此時，他才相信玲玲不會為了那一段陳年往事恨他，不會為了他讓她成為天使而離開他。

他實在太高興了！他原以為他會得到玲玲的仇視，他真的沒想到……他閉了閉眼，玲玲真的是個名副其實的天使；因為天使是不會恨人的。

他暗地感謝上帝。雖然她開了他一個大玩笑，但到最後他卻沒失去他最重要的東西，這對他已足夠了。

「可是……」她的低喃拉回他的思緒。

亦剛瞪大眼。「可是什麼？你反悔了嗎？」

「我沒有。」林玲嚴肅的說道：「我是永遠都不會反悔的，即使是你逼我都不成。其實這些天……我都在思考另一件事情……」

亦剛鬆弛下來；只要玲玲依舊愛他，不離開他，其他的事情對他而言全微不足道。

「玲玲，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出來，我能幫你的，一定幫。」他拍胸脯保證。

她斜睨他一眼，心底不禁黯然，難道他能保證他不死嗎？

他注意到她眉頭打結，關心道：「玲玲，事情很嚴重嗎？」

豈止嚴重！

她遲疑的開口：「小剛，在說這件事情之前，我希望你能鎮定下來。無論如何，我會想盡辦法使它不會發生……但我想還是讓你先知道，有個預防也好。」

看著玲玲面色凝重，他心也一跳。

「什麼事？」

她猶豫許久，才說道：「小剛，你記得你曾救過一個老盲人吧？」

「記得。」他露出頑皮的笑容。「要不是因為那次的好心，我恐怕也不會知道小緣就是你，我又怎能和你在一塊。這叫好心有好報。」

真的是好心有好報嗎？林玲想道。

她勉強繼續開口：「那時候，我救了你。一個不屬於你們人類命運中的一個天使救了你。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他心思一轉，隱約的猜出幾分。

他的表情變了。

「你的意思是……」

「你的生命中本不該有我的存在，但我出現了，還救了你，這一切都算不得數。因為我不是人類，在你未來的日子裡還會有同樣的情形發生，那一次它會要了你的命。」她趕緊補上一句。「小剛，你別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出意外的。」她安慰他。

亦剛傻愣愣的看著她。「你是說，上回我本來就該死，是你救了我才避過一劫。但下回還會發生？」

她雖不忍但還是點頭了。「小剛，只要你小心些，我相信不會有事發生的。」

「我會做天使嗎？」他劈頭就問這一句。

「什麼？」她萬萬料想不到小剛會突然問這件事情。她以為……他應該擔心他的生命，而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亦剛笑她的傻樣，他重複問道：「我死後，我能做天使嗎？」

「你不會死！」她叫道。

他聳聳肩。「該來的總要來，更何況生老病死是人類避不開也逃不了的，很多人在口頭上否認，但能躲過嗎？沒有，一個都沒有。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談呢？」

林玲睜大眼，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小剛！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們是在談你的生死問題耶，你怎能一副泰然處之的樣子……或許你沒聽懂我的話……」她著急道。

「我聽懂了，完全聽懂了。」他朝她笑。「我很高興你這麼關心我，真的很高興。其實在還沒遇見你以前，死亡對我而言，彷彿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我害怕而且拒絕想它，我想世人都會因不了解而恐懼死亡。但自從遇到你以後，我發覺只要人類一心為善，死亡只是丟棄一層無用的軀殼，留下的是重生后的自我。」他停頓半晌，專註的盯著她。「就像你，我的天使。或許你因為死亡而形體消滅，但你的意志仍在，你在另一個新世界里照樣活得開開心心，沒有人世間的勾心鬥角……玲玲，你有沒有想過，或許秉持著本善之心生存的人類在死後升華到你所謂的天堂，那才是真正完美的世界，那才是重生，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比人間還要完美。是不是？玲玲。」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小剛，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

亦剛滿意的笑了。「那不就沒事了嗎？玲玲，你想吃些什麼？我煮給你吃，別看我一個大男人粗粗魯魯，這些年來我可是學會一些家常小菜呢！」

林玲眨了眨眼，慢慢地吸收他的話。

她無法置信的瞪著他。「小剛！你是怎麼了？在這重要的關頭，你竟然還在談吃？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還是你受的刺激太深了，還沒恢復過來？」

他聳聳肩，仍對著她微笑。「我很好。我之所以談吃，是因為我怕你餓了。」

「可是……」

他嘆口氣。「玲玲，我不是說過了嗎？人類的死亡代表著重生，既然如此又何必害怕著急呢？」

「可是我不要你死！」她傷心的說道。「我要你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

亦剛含情脈脈的看著她。「玲玲……我知道你擔心我。」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可是生死不是你我就能決定的事情，我們何不讓它順其自然？」

她猛搖頭。「只要有我存在的一天，我就不准你死。」

「玲玲！你已經是個天使了，難道你還看不破嗎？」

「我不管！我不要你死，我不要！小剛！我會保護你的。」

「傻玲玲！難道你不知道我死了，可能代表我們能真正的在一起嗎？」他突然說道。

林玲訝異的直視他。「你是什麼意思？」

亦剛得意的笑了。「那可能代表不久以後，我也是個天使了。天使和天使在一塊，再也沒有比這更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你也不會有什麼本來就不該存在的心結了，不是嗎？」

林玲慌亂的搖搖頭。她從未想過這類事……可是萬一……

「萬一，你做不成天使呢？」她不知不覺的說出她心中的想法，亦剛聽了臉色一變，但隨即恢復過來。

他當然知道天使不是那麼好當的，可是他除了這麼安慰玲玲，他還能說什麼呢？他想當天使，他想跟玲玲永遠永遠在一塊……他對玲玲說得如此順理成章，可是他能做到嗎？他死後真的能成為天使嗎？他不怕死，他只怕死後見不到玲玲……

不！他一定得做天使。

他裝出輕鬆自若的模樣，讓她安心。

他微微一笑。「玲玲，你放心。我羅亦剛又沒做過什麼壞事，怎麼不會做天使呢？再說，我還有個天使情人，上帝不會這麼狠心的。」他安慰玲玲，也安慰自己。

難道你以為天使是這麼好當的嗎？林玲默默的想道。不過，她並沒有說出她的想法，她不想讓亦剛希望破滅……無論如何，她是不會讓亦剛死的。

她會讓亦剛活得好長好長。

他們彼此隱瞞心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