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偵察一連的活雷鋒吳滿囤,各懷鬼胎的把兄弟,充滿了功利色彩的友誼。張海洋一個漂亮的左勾拳擊中滿囤的鼻子,一聲悶響,滿囤鼻腔中噴出的鮮血濺了鍾躍民一臉。坑道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一股濃煙和塵土湧出坑道口。

周曉白坐在療養區花園池塘邊的長椅上,她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在仔細端詳,這是她和鍾躍民在北京房山雲水洞前的合影,照片上周曉白親熱地挽著鍾躍民的胳膊,兩人臉上都漾溢

著青春的笑容。

周曉白的視線又模糊起來,她掏出手絹擦著眼淚……她把照片仔細夾進一個筆記本里,抬起頭來。

袁軍正站在她面前:「曉白,有人給我帶信,說你找我。」

周曉白露出笑容:「真不好意思,又讓你走了五公里,請坐吧,我沒什麼大事,只想找你聊聊,你可別嫌我煩啊。」

「哪兒的話?咱們不是朋友嗎,別這麼客氣。」

周曉白問:「你最近收到鍾躍民的信了嗎?」

袁軍戒備地說:「你問這些幹嗎?曉白,你聽我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別再想這些不愉快的事了。」

「袁軍,請你回答我,他現在怎麼樣?」

「挺好的……」

周曉白加重了語氣:「你要還拿我當朋友,就告訴我實話,要不然,我就沒你這個朋友,你看著辦吧。」

「你別急好不好?我又沒說不告訴你,我也是剛剛收到鍾躍民的信,他已經離開陝北到C軍當兵了,我是怕你傷心,所以跟羅芸也沒說。」

周曉白自言自語地說:「他還真離開陝北了,看來我的感覺沒錯。」

袁軍小心翼翼地說:「是啊,你還真神了,我前天才收到的信,昨天我們連二排長就和我說,小袁,醫院裡有個姓周的女兵叫你呢,當時我就愣了,心說這個周曉白簡直是個特務,怎麼我剛收到信,她就知道了。」

「這大概是一種心靈感應。」

「曉白,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別再想他了,何必自尋煩惱呢?」

周曉白得意地說:「算了?沒那麼容易,我要他親口對我說,周曉白,我不愛你了,哼,我看他好意思不好意思,鍾躍民,我看你能躲到哪兒去?」

袁軍大驚:「怎麼,你還打算找他?」

周曉白哼了一聲:「找他還不容易,他去的那支部隊,從軍長到師長都是我爸的老部下。」

袁軍頓時捶胸頓足:「哎喲,完啦,完啦,我怎麼把部隊番號告訴你了?這下可把躍民給坑啦,曉白,你可不能報復他,我是拿你當朋友才告訴你的,我求你了成不成?」

周曉白露出勝利者的神情:「那你告訴他,他傷害了我,必須向我道歉,哼,我給他個機會,就看他乖不乖了。」

「你這不是讓我挨罵么?他肯定認為是我出賣了他,這不是跳到黃河裡……」

「這我可管不著,難道不是你告訴我的?」

「曉白,你不能過河拆橋,這讓我沒法做人呀。」

「活該,誰讓你們是哥們兒呢?誰讓你們在冰場上幹壞事呢?當初是誰死皮賴臉追我?這會兒想不認帳?門兒也沒有。」

袁軍低三下四地懇求道:「咱再商量商量……」

周曉白一口回絕:「沒商量,反正一個月之內,我要是收不到他的信,我就給他們軍長寫信,告他始亂終棄,把這個混蛋退回陝北去。」

袁軍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走了。

周曉白望著袁軍的背影,忽然用手捂住嘴笑了。

鍾躍民在新兵連度過了難熬的三個月訓練期,他被分到軍偵察營一連。

到一連報到的那天,他正和兩個新兵在整理內務,又有兩個背著背包的新兵走進門。

一個新兵問:「請問,這是五班嗎?」

鍾躍民頭也沒抬:「是五班。」

新兵愣住了,脫口道:「躍民?」

鍾躍民猛地抬起頭來:「哎呀,是你,張海洋。」

張海洋把背包一扔,張開雙臂:「真的是你?太巧了,你他媽還活著?」

兩人熱烈擁抱。

鍾躍民問:「你在哪兒入的伍?」

「北京,我在雲南插了一年隊,一算計,快到徵兵期了,我買了張車票就回北京了,我爸問我,你想去哪個部隊?我說當然是C軍了,王牌部隊。」

鍾躍民說:「新兵集訓時你在哪兒?我怎麼沒見到你?」

「咱們軍今年有三千多新兵,分好幾個集訓區,我在南營區,我到時,新兵連已經集訓一個月了,你呢?從哪兒入的伍?」

「我在陝北入的伍。」

張海洋興奮地說:「哥們兒,這回咱們可得一起混幾年了。」

和張海洋一起來的那個新兵打來一盆洗臉水,殷勤地說:「老張,洗把臉吧。」

鍾躍民仔細看了這新兵一眼,他是個矮個子,其貌不揚,似乎總哈著腰,一看就是農村入伍的。

張海洋用毛巾擦了一把臉:「滿囤,這還有個哥們兒呢。」

新兵點頭哈腰地說:「我馬上去,你們等一會兒。」他拿起鍾躍民的臉盆走出去。

鍾躍民奇怪地望著他的背影:「這人挺勤快呀。」

「他叫吳滿囤,沂蒙山來的,傻乎乎的,就喜歡幹活兒。」

「這名字挺怪,本來是滿囤,一姓吳就完了,吳滿囤就成了不滿囤。」

張海洋笑道:「這小子是深山裡長大的,頭一次出山,看什麼都新鮮,新兵連上次吃包子,這小子長這麼大愣沒見過包子,捨不得吃,把包子藏起來,說是要給他爹娘捎去,最後給捂餿了。」

鍾躍民樂得一屁股坐床上。

「可樂的事多著呢,剛到新兵連時,這小子提著褲子滿營房亂竄,我問他找什麼,他說找土坷垃,我說找土坷垃幹嗎?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擦屁股呀。」

鍾躍民和幾個新兵大笑起來。

張海洋來了精神:「我給你學學他在第一次班務會上的發言,托毛主席的福,俺也幹上八路啦,臨出門兒俺娘說啦,不打死幾個日本鬼子就別回來見俺。當時我都聽傻了,心說這孫子有病吧?抗日戰爭都結束二十多年了,哪兒來的八路和日本鬼子?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鍾躍民等人樂得直不起腰來。

滿囤端著臉盆進來放在鍾躍民面前:「兄弟,水來了,洗洗吧。」

張海洋開始拿滿囤尋開心:「滿囤,你們村打鬼子都使什麼傢伙?」

滿囤小聲說:「聽老輩人說使土地雷。」

「那你怎麼沒帶倆兒地雷來?你不知道當八路得自帶傢伙?你拿什麼打鬼子?」

滿囤憨笑著:「你別逗俺啦,指導員說鬼子早給打跑啦。」

新兵們鬨笑起來。

凌晨,全班戰士都在熟睡,滿囤坐起來,輕輕地穿衣服。

鍾躍民醒了,他看看手錶,手錶的指針指著五點。

滿囤已經出門了。

鍾躍民向窗外望去,見滿囤正在朦朧的晨光中賣力地打掃院子,鍾躍民疑惑地搖搖頭,又倒頭睡去。

吃早餐時,鍾躍民捅捅張海洋小聲說:「滿囤每天都早起掃院子?」

張海洋說:「別說掃院子,掏廁所的事他也包了,休息日還到炊事班幫廚呢。」

「這小子還真有病?」

「你可別小看他,他心眼兒多著呢,打算爭取個好表現,將來能提干,留在部隊?」

鍾躍民一口稀飯噴出來:「靠這個提干?」

「他還能靠什麼?訓練了三個月,這哥們兒連向左轉向右轉還反應不過來,上次打靶別說環數,子彈愣脫靶了,要說文化程度只上了一年小學,幾乎是文盲。」

鍾躍民不解地問:「你成天滿囤長滿囤短的,好象挺親熱,你搭理這土老冒兒幹什麼?」

張海洋眨眨眼說:「這你就不懂了,他不是愛幹活兒嗎?以後洗個衣服,拆個被子什麼的,他是最佳人選。」

鍾躍民恍然大悟:「喲,我怎麼沒想起來,這還真是個培養對象。」

「咱哥們兒是什麼腦子?早想到這兒啦。」

鍾躍民說:「看來我也得找他好好談談了,想提干就不能光給張海洋洗衣服,鍾躍民的衣服也得管,他不能把同志們分為三六九等呀,這樣怎麼能進步呢,對了,他知道雷鋒么?我是不是該給他講講雷鋒同志的故事?」

「哥們兒,這種思想教育課我能放鬆嗎?告訴你,我給他開的第一課就是雷鋒的故事,我說,雷鋒同志當戰士時,全班人的衣服他都包了。」

鍾躍民笑道:「你丫真夠孫子的。」

鍾躍民和張海洋決定對吳滿囤開展交心活動,因為他們急需吳滿囤的友誼。

鍾躍民、張海洋、吳滿囤在軍營的操場上散步,張海洋親熱地把手搭在滿囤的肩上說:「滿囤,咱們三個人,就數你年齡大,我們打算認你當大哥,我們倆當兄弟,說實話,咱們這批新兵里,除了你們倆我看誰都不順眼,你們二位要是看得起我,咱們今後就是兄弟了。」

鍾躍民也做出真誠狀:「海洋,咱們算是想到一塊啦,我看得出來,你這個人特別仗義,滿囤這個人也很實在,一看就是個靠得住的人,沒說的,以後咱們就是兄弟。」

滿囤有些受寵若驚:「兩位兄弟這麼看得起俺,從今往後要是有啥要哥哥俺辦的事,弟兄們儘管說話,俺要不幹,就操俺十八輩祖宗。」

鍾躍民說:「以後我們當兄弟的有什麼事,還得請大哥多照應。」

滿囤激動地渾身亂摸。

鍾躍民問:「大哥,你找什麼?」

滿囤說:「俺這還有兩塊錢,兩位兄弟等一會兒,哥哥去買瓶酒。」

張海洋問:「買酒幹什麼?」

「俺老家的規矩,拜把子得燒香割腕子喝血酒,不喝血酒不做數,血酒一喝,帖子一換,弟兄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鍾躍民沒想到滿囤這麼當真,他連忙勸道:「大哥、大哥,你聽我說,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喝血酒就免了。咱這兒一燒香,再割腕子,非把指導員招來不可。」

張海洋拚命忍住笑說:「大哥啊,部隊可不許拜把子,我們認你當大哥的事可千萬不能和別人說,一旦傳出去,你那些努力就白費了,你不是還想提幹嗎?」

滿囤拚命點頭:「俺懂、俺懂,這事俺爛在肚裡也不說,兩位兄弟,哥哥先走一步,連隊的廁所還沒掃呢。」滿囤急急忙忙走了。

鍾躍民和張海洋相視大笑。

凌晨,尖利的哨音劃破了營區的寧靜。值星排長在院里吼道:「全連緊急集合。」

戰士們從床上一躍而起,以極快的速度穿衣服,打背包,披掛武器……這種緊急集合是全訓連隊的例常科目,每個戰士要在五分鐘之內從床上竄起來,打好背包,披掛好槍支彈藥、水壺、挎包,然後衝進操場站好隊列。

早已起床的滿囤幫助手忙腳亂的鐘躍民、張海洋打背包,將武器遞給他們,鍾躍民沒戴軍帽就竄出屋子,滿囤拿起帽子追出去。

這是偵察營的例行訓練科目,五公里武裝越野。連隊成四路縱隊跑出營房到了公路上,連隊跑步的速度在逐漸加快,新兵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隊型漸亂。

連長吼道:「各班注意隊型,跟上。」

隊列中的鐘躍民大口地喘著氣,掙扎著向前跑,張海洋上氣不接下氣地掉隊了,從小在大山裡長大的吳滿囤體力比他們都強,他大口喘著氣,拿過張海洋的衝鋒槍背在自己背上,一個老兵搶過鍾躍民的槍,兩個老兵一左一右架住張海洋向前跑去。

訓練結束后,鍾躍民聽班長說,象這種五公里武裝越野科目,他當了三年兵,每天如此,除了探親和休息日,還沒見過有例外的。鍾躍民吃了一驚,天那,這幾年怎麼過呀。

周曉白正在病房值班室里做值班記錄。

羅芸氣乎乎地推門進來。

周曉白招呼道:「羅芸,你坐,我馬上就好。」

羅芸沒好氣地問:「我的大小姐,你乾的什麼事?把事情完全搞糟了。」

周曉白緊張起來:「他……他有消息了?」

「嗯,他給袁軍來信了,話說得很不好聽。」

周曉白連聲問:「他說什麼?羅芸,你快告訴我。」

「鍾躍民說,他從來不怕威脅,別說是個小小的軍長,就是軍區司令他也沒放在眼裡,有能耐就把他退回陝北去,道歉?門兒也沒有。」

周曉白無力地坐下:「羅芸,你知道,我不過是想嚇唬他一下,想讓他回心轉意,我還愛他,這下可弄假成真了,他肯定恨上我了,你說,我怎麼會害他呢?」

周曉白絕望地哭起來。

羅芸訓道:「不是我說你,有你這麼嚇唬人的嗎?你應該了解他,他的自尊心這麼強,能讓你嚇唬住?你呀,這大小姐脾氣得好好改改。」

周曉白抽泣著說:「羅芸,怎麼辦?真沒挽回的餘地了?」

羅芸嘆了口氣:「難呀,你這傻丫頭,把袁軍都得罪了,袁軍甚至還遷怒於我,說和你們這些女的沒法交。」

周曉白小聲說:「那我向他道歉還不行嗎?明天我就去。」

「還是我和袁軍說吧,他倒好辦,只是鍾躍民……」

周曉白忍不住哭出了聲:「是我自作自受,我……我認了……」

滿囤正在連隊的水房裡洗衣服,鍾躍民和張海洋端著臉盆進來,假惺惺地要洗衣服,張海洋還象真事兒似的請滿囤幫他挽挽袖子,滿囤二活沒說就將他們臉盆中的臟衣服搶過來扔進自己的臉盆,鍾躍民和張海洋假意推讓著……

滿囤把他們推出水房。

鍾躍民和張海洋認為自己該客氣也客氣過了,似乎已經盡到了責任,於是心安理得地衝進籃球場,和一群戰士打起了籃球。

滿囤洗完了衣服,又回到了五班宿舍,他把一床剛拆洗好的棉被平鋪在床上,認真地縫起被子來,這是鍾躍民的被子,張海洋的被子要放在下個休息日洗了。

炊事班長方洪推門進來:「滿囤,今天怎麼不去炊事班幫廚了?我還等你呢。」

滿囤陪笑著說:「方班長,俺把被子縫好就去,一會兒就完。」

方洪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又是鍾躍民和張海洋的吧?他倆哪兒去啦?」

「打籃球呢。」

「我說滿囤,你怎麼象他倆的老媽子?他們打籃球,你給他們縫被子,你該他們的?這不是欺負人么?」

滿囤憨笑著:「方班長,你可不能這麼說,俺三個是一起來的,都是好戰友嘛,俺年紀最大,是當哥的,他們年紀小,是俺兄弟,哥給兄弟們干點活兒咋啦?」

方洪說:「好好好,我他媽多嘴,有錢買不來樂意,你小子接著干,哼,今天是縫被子,明天你該喂這兩個小子吃飯吧。」

方洪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使滿囤這個無償勞動力已經使順了手,一到休息日不見滿囤來幫廚,就感到不太正常了,因為他已經把滿囤這個編外勞動力算進了炊事班的編製,今天滿囤居然去幫別人幹活兒,方洪頓時覺得自己受到冒犯,他想了想,扭頭就去連部找指導員告狀了。

到了晚上,全連戰士列隊例行晚點名,連長點名后又講了幾件訓練方面的小事。這時指導員就接過話來:「該講的事剛才連長都講了,我想補充一點,最近,我聽到一些反映,想在這裡和大家講一下,有個別新兵在連隊里搞一些很庸俗的活動,彼此稱兄道弟,又是大哥又是兄弟的,從來不稱同志,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解放軍的連隊,不是舊社會的青紅幫,也不是座山雕的土匪窩,還有,有個別人在生活方面也很成問題,是誰我就不點名了,反正是一個字,懶。懶到什麼程度?懶得流油兒……」

隊列里發出笑聲。鍾躍民和張海洋相視一笑。

指導員繼續說道:「自己的衣服自己不洗,全推給別人,對於這種人,我倒要問問,你是什麼出身?要不是地主資本家出身,怎麼會有這種臭毛病?拿別的戰友當傭人,這象話嗎?有這種行為的人,我希望他能主動找我談談,我倒想聽聽他的解釋,我就說到這裡,解散。」

隊列解散后,鍾躍民、張海洋、吳滿囤在操場上碰了頭,他們打算商量一下對策。

滿囤說:「別管他們,愛說啥就說啥,咱還能堵住人家的嘴?咱弟兄們過得著,咋啦?俺當大哥的不照顧弟兄們誰照顧?咱以後該咋還咋。」

張海洋開始指點滿囤:「大哥,指導員已經點了咱們了,也得給指導員留點兒面子不是?以後咱這麼辦,我們把臟衣服扔在床底下,你拿的時候得看看旁邊有沒有人,要是有人你就別動。」

鍾躍民補充道:「指導員要是再問你,你就說自己閑得難受,偷了我們的衣服洗,我們死活不同意,你還跟我們急了。」

滿囤拍著胸脯道:「放心吧,兄弟,哥哥不會賣你們。」

鍾躍民和張海洋搞定了滿囤便來到連部,見指導員正等著他們,兩人便按照事先統一好的口徑進行解釋。

鍾躍民顯得很委屈:「指導員,滿囤是給我們洗過衣服,我們三個人都是一起來的,平時相處的感情也不錯,滿囤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不能閑著,一閑著就難受,就非得找點兒活兒干不可,我們不願意讓他洗衣服,我和張海洋都是挺愛乾淨的人,滿囤又洗不幹凈,鬧不好我們還得再洗一遍,這不是勞民傷財么?我們把臟衣服藏起來,可別管怎麼藏他都能翻出來,還跟我們急了。」

張海洋補充道:「就是,上次他把我衣服拿走了,我當時直求他,我說滿囤你的心意我領了,可這影響太不好,知道的人明白你閑得難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懶,成心讓你洗衣服,我求求你啦,可您猜他怎麼說?他和我瞪眼,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招人煩啊?不就幾件破衣服嗎?我閑得難受,我樂意洗,別人管不著,指導員,您說,我還能說什麼?」

指導員審視著兩人說:「照你們這麼說,滿囤是有點兒賤骨頭,是不是?不能閑著,閑就難受,你們看他難受不忍心,才很不情願地讓他洗衣服,是這樣吧?」

鍾躍民面不改色地說:「這是真的,不瞞您說,我們的衣服藏都沒地方藏,藏在哪兒他都能翻出來,有一次我的衣服剛穿了一天,還乾乾淨淨呢,我一不留神上了趟廁所,等我回來,得,人家都洗完了晾上了。」

指導員冷笑一聲:「看樣子你們還挺委屈,象是受了滿囤的欺負?嗯,到底是有文化的北京兵,嘴兒就是好使,我還真佩服你們的嘴兒,好嘴呀,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鍾躍民話裡有話地說;」指導員,您還別不信,滿囤就是這麼個人,他一到休息日就去炊事班幫廚,愣把炊事班那幫人給慣壞了,上次我親眼所見,方班長一見滿囤去了,人家立馬兒不幹活兒啦,搬把椅子往涼快地一坐,蹺著二郎腿,叼著根兒煙,嘴裡還哼上小曲兒了,我都看不下去了,有這麼使喚人的么?您真該好好批評一下炊事班……」

指導員嚴肅起來:「你們倆先歇一會兒,先說自己的事,別往炊事班扯,這是兩碼事,幫廚是為連隊幹活兒,是為公,給你們洗衣服是為私,是因為你們懶,你們倆在這胡扯了半天,還把炊事班方洪拉來墊背,我看你們快成精了,把我這個指導員當成吃乾飯的啦?我鄭重提醒你們,要注意,我要看你們以後的表現,聽見沒有?」

「聽見啦。」鍾躍民和張海洋立正答道。

鍾躍民和張海洋在營房后的小山上發現一群雞在找食,鍾躍民緊盯著那些雞,眼睛竟有些發直。最近連隊里的伙食很糟糕,已經連吃了兩個月的清水熬白菜了。

張海洋見他眼睛發直便奇怪地問∶」看什麼呢?」

鍾躍民指著雞群說∶」這是什麼?」

「雞唄,沒見過是怎麼?」

「你說錯了,這是烤雞。」

「你的意思是……」

鍾躍民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一隻母雞的脖子,母雞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擰斷了脖子。

張海洋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有些瞠目結舌。

鍾躍民一邊拔毛一邊吩咐道∶」你去告訴滿囤,讓他弄些調料來。」

鍾躍民和張海洋在營房后的小山上點起一堆篝火,鍾躍民用稀泥巴把雞糊了起來,架在火堆上不停地翻動,做這種叫花雞很簡便易行,不一會兒誘人的香味兒就飄出來了。

滿囤拎著醬油瓶子從下面爬上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包調料遞給鍾躍民囑咐道:「兄弟,千萬烤熟點兒,別吃壞了肚子,俺還得去炊事班幫廚,你們吃完早點兒回去。」

張海洋虛情假意地讓著:「大哥,你可不能走,一會兒就熟,吃完了再走。」

滿囤說:「一隻雞算啥?你們吃吧,俺在炊事班吃,哥哥要圖個好表現不是?」

鍾躍民應和道:「這倒也是,大哥,你每天掃院子,幫廚已經這麼長時間了,這可不能半途而廢,咱得堅持下去。」

「兄弟說得是,俺走啦。」

滿囤走後,鍾躍民和張海洋大笑起來。

鍾躍民把烤雞從火堆里撥出來說:「你丫真夠孫子的,請人家吃雞,透著一股假勁兒,人家要是實心眼兒真不走了,你丫准急了。」

張海洋笑道:「這倒是真的,我怎麼覺著你留在這兒都多餘,你是不是也去炊事班幫幫廚?」

「去你大爺的,你想什麼呢?」

兩人迫不及待地剝掉泥巴,撕下雞大腿,蘸著調料狼吞虎咽起來。

鍾躍民和張海洋沒想到一隻雞能惹出這麼大的事,在他們看來,一群雞里偶而少一隻,根本不會引起主人的注意,誰家沒事天天在雞群里點數兒?再說了,就算少了一隻,也是很正常的,主人也許會認為是黃鼠狼叼走的。無論如何,為一隻雞絕對犯不上大動干戈。

他們可想錯了,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要是他倆養雞,很有可能丟幾隻也不知道,可這雞是政治部於副主任的老婆養的,人家可是天天過數兒,這是一隻正下蛋的母雞,於副主任的老婆是從農村來隨軍的,一隻母雞在她的眼裡,其份量比磨盤還重,更重要的是,於副主任懼內是有了名的,家裡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做主,他的老婆發現丟了雞便極快地做出反應,這點兒小事竟報到了保衛部門,軍保衛處的幹事在營房後面的小山上發現了雞毛和雞骨頭,還有燒火的痕迹,保衛處初步斷定,這件事是偵察營的人乾的。偵察營的孫教導員

召集了下面三個連隊的指導員摸情況,這時一連指導員董明猛地想起昨天炊事班有人向他反映吳滿囤曾去炊事班拿過調料,於是他心裡便明白了八九分。

董明帶兵也七八年了,他太了解吳滿囤這類從農村入伍的戰士了,他們的全部希望就是能在部隊提干從而跳出貧困的環境,這類戰士膽子很小,處事謹小慎微,在服役期間戰戰兢兢,生怕因得罪領導而耽誤了前程。董明想,就憑吳滿囤那點兒膽兒,打死他也不敢偷雞,問題的關鍵是吳滿囤身邊那兩個壞小子。平心而論,鍾躍民和張海洋平時在軍事訓練方面表現還是不錯的,就是渾身的少爺作派,在處理內務方面懶得流油兒,全連人誰都能看出來,他倆和吳滿囤的友誼充滿了功利色彩,據有人反映這三人還私下裡拜了把兄弟,平時彼此還稱兄道弟的,鍾躍民和張海洋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在軍營里找個僕人,雖然他們自以為做得很詭秘,尤其是鍾躍民,一見了吳滿囤嘴上就象是抹了蜜,誇起滿囤來旁人聽得都肉麻,這些事都瞞不過董明的眼睛,他本想找個機會好好解決一下這件事,沒想到這次就出了事。董明百分之百地認定,這件事是鍾躍民和張海洋乾的。

晚點名后,董明把這件事向全連挑明了,他講話的時候態度是很平和的:「同志們,這幾天訓練很艱苦,大家都很疲勞,我也不想多佔用大家的時間,現在我只說一件事,昨天,政治部於副主任家丟了一隻正下蛋的母雞,今天上午有人在咱們營房後面的小山上發現雞毛和雞骨頭,還有燒火的痕迹,現在我們已經初步斷定,這件事是咱們連的個別人乾的,是誰我就不點名了,我給他留點兒面子,我希望,干這件事的人,能主動來找我或連長,把事情談清楚,我和連長隨時在連部恭候,我們要看看他承認錯誤的態度,態度好,可以從輕處理,如果他不主動來找我們,對不起,我就該找你了,到那時候,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處理。好,我就說到這裡,解散!」

戰士們議論紛紛地散去,鍾躍民對張海洋使了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向操場邊走去。

在操場邊的雙杠旁張海洋小聲說∶」是不是走漏風聲了?指導員好象有所指。」

鍾躍民說:「要真是走漏了風聲,也是滿囤這小子,就怕這小子經不住指導員的詐。」

張海洋有些擔心:「要是讓他把咱倆撂出來,還不如咱自己自首去,反正不就是一隻雞么?頂多挨頓批評,賠錢了事。」

鍾躍民不同意:「要是指導員根本就不知道是誰,不過是詐一下,咱們不是把自己給撂出來了么?要我說,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只要滿囤不開口,咱倆打死也不承認。」

「要是滿囤承認了怎麼辦?」

鍾躍民冷冷地說:「那咱就饒不了他。」

董明講完話以後就回到一連連部翻開了報紙,連長劉永華閑得沒事便把手槍拆卸開,仔細地擦拭著手槍,他們在等待著肇事者主動前來投案自首,董明甚至在考慮如何從輕發落他們。

半個小時過去了,董明把報紙的幾個版面統統瀏覽了一遍,連長劉永華的手槍也擦得鋥亮放進了槍套兒,投案自首的人居然沒來,這大大地出乎董明的預料。他看看錶,突然把報紙往桌上一拍,怒氣沖沖地罵道:「媽的,居然沒人來承認?咱們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太不象話了。」

劉永華吼道:「通訊員。」

連部通訊員走進來。

連長劉永華命令道:「你去五班看看,鍾躍民和張海洋睡了沒有。」

通訊員去了不到三分鐘就回來了∶」報告,鍾躍民和張海洋已經睡著了,鍾躍民還打呼嚕呢。」

董明和劉永華頓時大怒,這兩個混蛋太可氣了,他們白白等了半個小時,誰知他倆早睡著了,人家只當你說話是放屁,根本不在意。

劉永華命令通訊員道:「你去把五班吳滿囤叫來。」

董明說:「你先別這麼大火氣,等他來了,我先問問,這是個老實人,你別嚇著他。」

不一會兒滿囤怯生生地走了進來:「指導員,連長,您找俺?」

董明語氣平和地說:「嗯,你坐吧。」

滿囤點頭哈腰地不肯坐:「指導員,您坐,俺站著就行。」

董明說:「滿囤呀,自從你到一連以後,一直表現不錯,我和連長大會小會可沒少表揚你。」

滿囤忙不迭地回答:「這俺知道,您和連長是栽培俺,俺心裡有數,俺知恩。」

董明實在不忍嚇唬他,便索性把話挑明了:「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就直說吧,於副主任丟的那隻雞,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滿囤的臉立刻變得發白:「這……指導員,俺不知道。」

董明和顏悅色地開導道:「滿囤,你是個老實人,我們既不想詐你,也不想嚇唬你,只想讓你實話實說,我向你保證,只要你說實話,我和連長決不會為難你。」

滿囤強撐著說:「指導員,俺真的不知道。」

連長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桌上的水缸子都被震得跳起來,滿囤嚇得一哆嗦,他驚慌

地望著指導員和連長。

連長怒道:「好哇,你這個老實人也學會撒謊了是不是?學壞學得還真快,我問你,你到炊事班要調料幹什麼用?」

「這……」

連長劉永華亮出了殺手鐧,對於滿囤來說,這是最具殺傷力的,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話:「這些你可以不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給我聽好,你還想不想在部隊幹了?」

滿囤一下子哭出了聲:「連長、指導員,俺說,俺全說,求求你們,千萬別讓俺離開部隊……」

對於鍾躍民和張海洋的處理決定很快就批下來了,每人一個警告處分。當指導員董明站在隊列前宣讀處理決定時,站在隊列里的鐘躍民臉上毫無表情。

張海洋則惡狠狠地斜視著吳滿囤。

吳滿囤偷偷地看了一眼鍾躍民,滿臉驚慌。

隊列解散以後,鍾躍民和張海洋一前一後地來到操場邊的雙杠旁,張海洋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就因為滿囤,咱倆每人鬧個警告處分,這王八蛋,我非收拾他不可。」

鍾躍民若無其事地抽著煙:「不就是個警告處分嗎?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也太拿這當回事了。」

張海洋還是怒氣難消:「我他媽生氣,這叫玩了一輩子鷹,叫鷹啄了眼睛,咱倆這麼精,怎麼栽到一個土包子手裡?這事兒不能就這麼完了。」

吳滿囤怯生生地找到這裡,他很想向這兩位兄弟解釋一下。

鍾躍民和張海洋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一聲不吭。

滿囤遲疑地停住腳步:「兄……兄弟,你們聽俺說……」

鍾躍民和顏悅色地說:「滿囤,你別說了,你揭發得對,我們真該好好感謝你呀,要不是你,我們會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以後你得多幫助我們呀。」

張海洋攥緊拳頭,咬著牙跨上一步。

滿囤嚇得後退一步,鍾躍民按住張海洋的肩膀問:「你還有事么?」

滿囤啞口無言,默默地走開了。

鍾躍民盯著滿囤的背影突然笑了:「海洋,下星期的訓練科目是什麼?」

「散打唄,最累人的科目。」

鍾躍民冷冷一笑說:「散打對練時和滿囤湊個對兒怎麼樣?」

張海洋一拍後腦勺,驚喜地喊道:「好主意,這小子那熊樣兒,一拳就能把他收拾了,躍民,你可夠陰的。」

鍾躍民淡淡一笑:「哥們兒,怎麼能這樣說,這是訓練嘛,上級不是常說,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要是平時也流點血呢?對訓練不是更有好處嗎?」

徒手格鬥訓練是偵察部隊的主要訓練科目,一個新兵在經過捕俘拳,擒敵拳等套路訓練后,就開始進入散打訓練了。服役兩年以上的老偵察兵們都認為捕俘拳和擒敵拳是些小兒科的玩藝,那一套動作打起來令人眼花繚亂,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其實實戰效果卻不怎麼樣。而真正的功夫都在散打中,這好比武林人物打擂台,拳腳上見功夫,技不如人就得被打下擂台。

訓練場上吼聲震天,塵土飛揚。偵察兵們都在一對一地進行散打對練,戰士們騰挪閃展打做一團。

張海洋和滿囤面對面地站著準備對練,滿囤不知所措地看著張海洋,他已經感到了一種恐懼。

張海洋很誠懇地說:「吳滿囤同志,我的軍事技術和你比起來,還差得很遠,你要好好幫助我呀。」

這些言不由衷的話顯然是說給旁人聽的,滿囤似乎感到有些不妙,他遲疑地四處看看。

鍾躍民在一旁和一個戰士對練,他一個背挎動作將對練的戰士摔出去,然後轉過身來,雙手插腰盯著滿囤。

他的目光和滿囤求助的的目光相遇了,鍾躍民的嘴角漾出一絲冷笑……

張海洋半蹲下身子做出格鬥架式,滿囤端起雙拳做出防護姿態,張海洋突然飛起一腳向滿囤腹部踢去,滿囤連忙躲閃,誰知張海洋用的是虛招,他猛地收腿,左臂出手如電,一個漂亮的左勾拳擊中滿囤的鼻子,一聲悶響,滿囤仰面跌倒……正在一邊觀看的鐘躍民一愣,連忙撲過去扶起滿囤的頭,滿囤鼻腔中噴出的鮮血濺了鍾躍民一臉。

鍾躍民對張海洋吼了一聲:「快,幫我一下,快送醫院。」

鍾躍民背起滿囤衝出訓練場。

在醫院的急診室里,鍾躍民和張海洋站在一邊,看著幾個醫務人員圍著受傷的滿囤忙碌著。

連長劉永華和指導員董明匆匆趕來。

劉永華狠狠瞪了兩人一眼轉過頭問醫生:「大夫,他的傷嚴重嗎?」

一個中年醫生說:「鼻骨骨折,要是擊打的力量再大一些就危險了,碎骨很容易傷及運動神經,不過,現在問題不大了。」

董明審視著鍾躍民和張海洋。

張海洋低聲說:「指導員,這件事怨我,是我失手了,我請求處分。」

董明話裡有話地說:「怎麼又是你們倆兒?真巧啊。」

劉永華也盯著張海洋說:「處分?處分誰啊?這麼苦練軍事技術,照理說我該表揚才是,不過嘛……這裡面是不是有點兒別的原因啊。」

鍾躍民顯得很委屈:「連長,您要這麼說,我們可就冤了,練散打失手是常有的事,要是追究原因,我們以後可就沒法練了。」

滿囤從病床上撐起身子做證道:「連長、指導員,張海洋的確是失手,他出拳時還喊過,要俺注意,俺的動作慢了些,沒躲開。」

董明揮揮手:「這件事以後再說,你們先回去,滿囤最近不要參加訓練了,先把傷養好了。」

傍晚,鍾躍民和張海洋神情沮喪地坐在操場的雙杠旁,兩人默默地吸著煙,誰也不說話。

張海洋長吁了一口氣:「躍民,我是不是太過份了?我心裡……很彆扭。」

鍾躍民也嘆了口氣:「海洋,別自責了,這件事兒怨我,主意是我出的,唉,這事兒幹得有點兒過了。」

張海洋的聲音有點兒顫抖:「仔細想想,滿囤這個人還是挺不錯的,我真不該下黑手。」

兩個人又沉默了。

笫二天的傍晚,一連的戰士們渾身沾滿泥土,筋疲力盡地從訓練場回來,鍾躍民和張海洋最後走進營區的院子。

兩人剛進院子突然僵住了,象是受到極大的震撼……

他們看見臉上纏著紗布的吳滿囤正在把一件件濕淋淋的軍衣往繩子上晾……

鍾躍民和張海洋認出來了,這是他們昨天換下的的軍裝,兩人的眼睛里在一霎間竟貯滿了淚水……

這天晚上,鍾躍民、張海洋、吳滿囤又一起坐到了操場上,在熄燈號吹響之前,他們和好了。

滿囤應約來到操場上,他一見到鍾躍民和張海洋就哭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弟兄們,連長剛一拍桌子,他就把兩位兄弟給賣了,實在是沒臉見人。

他這一哭,鍾躍民和張海洋的鼻子也酸了。

張海洋抓著滿囤的手慚愧地說:「滿囤,我對不起你,那天我下了黑手,你……你別記恨我,我他媽太不夠意思了。」

鍾躍民也低聲說:「滿囤,是我出的主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諒兄弟么?」

滿囤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是俺對不起弟兄們,連長說俺要不說實話就讓俺退伍回老家,兄弟,俺不能回去啊,你們沒嘗過窮的滋味,俺長這麼大,連棒子麵也沒敢大口吃過,俺下面還有六個弟妹,為俺當兵,俺爹硬是給支書家白乾了三年活兒,砍柴挑水煮豬食,三年呀,一天不敢耽誤,支書還算有良心,到公社武裝部替俺求了個名額,拿到入伍通知書那天,俺爹跪在支書院里把腦門都嗑出血了……」

鍾躍民沉痛地抱住滿囤:「滿囤,你別說了……這些事你怎麼不早說啊……」

「……到了部隊,俺象是進了天堂呀,有衣穿,有飽飯吃,俺不怕你們笑話,俺吃野菜糊糊真吃怕了,就指望著在部隊好好乾,混個一官半職,爹娘和弟妹們日後也有個盼頭,俺沒門子,沒文化,可俺有力氣,能幹活兒,雷鋒不就這麼干出來的嗎……兄弟啊,俺忘不了離村的那天,全村的鄉親們都在村口給俺送行,俺走一程就回身嗑三個頭,再走一程再嗑……」

滿囤哭得說不下去了。

張海洋也忍不住哭了。

鍾躍民沒有哭,但他平生笫一次有做了虧心事的感覺,也是笫一次學會了懺悔。

1969年年初,中蘇邊境戰爭在東北邊境的珍寶島地區爆發,整個世界的目光都投向這個位於黑龍江虎林縣境內,在烏蘇里江主航道中心線中國一側,面積僅為074平方公里的小島上。兩個曾經親密無間的社會主義國家的軍隊在這一地區進行了一場有限的邊境戰爭,雙方的軍人在戰鬥中都表現出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和不畏犧牲的決死姿態。儘管雙方軍隊的裝備懸殊很大,但中國軍人不要命的作戰姿態著實使蘇聯軍人吃了一驚,戰後,一個參加過珍寶島戰鬥的蘇軍少校驚魂未定地說,他親眼看見一個中國的火箭筒手竟然在距離蘇軍坦克七八米的位置上開火,這完全是一種和對方同歸於盡的作戰方式,在總兵力超過五百萬的中國軍隊里,這種不要命的軍人哪怕有十分之一,也是個可怕的數字。

這場有限的邊境戰爭雖然暫時結束了,但在兩國漫長的國境線上,蘇軍的五十五個摩托化步兵師,十二個戰役火箭師,十個坦克師,四個空軍軍團,總兵力達一百萬,正虎視眈眈地陳兵邊境,戰爭的陰影籠罩著國境線。

1969年的中國已變成了一座龐大的兵營,這一年的軍費開支猛增了38%,中國無可奈何地轉入了戰時經濟體制。總兵力五百萬的中國軍隊,完全進入臨戰狀態。現役軍人一律取消了休假,各級部隊的一、二號首長都進入了作戰值班室,彈藥按準備基數運送到位。戰略導彈部隊按命令與蘇軍進入對等準備,為控制導彈飛行方向的地面引導站也全部開通。

這一年,全軍幾乎所有的軍兵種都展開了戰備施工,60%的部隊成了」工程兵」。原因很簡單,專業的工程兵部隊實在忙不過來了,因為各部隊都需要有自己的防空掩體和集結工事,當年在朝鮮上甘嶺戰役中發揮巨大作用的坑道戰術,令中國軍人們記憶猶新,於是打坑道成了這一年中國軍人的主要工作。

一條正在施工的坑道通向山體深處,坑道中央鋪著鐵軌。一些頭戴安全帽的戰士從坑道深處推出裝滿碎石的翻斗車,一車車的碎石被傾倒在山谷里,這是某野戰軍的一個戰備施工工地,袁軍所在的坦克團就在這裡施工。

在坑道里的掘進面上,袁軍頭戴安全帽,渾身泥水,正抱著風鎬從掘進面上往下轍,他身後是一排打好的炮眼,兩個戰士把一筒筒炸藥塞進去,正在安裝雷管和導線……安全員吹響哨子,戰士們紛紛從坑道深處跑出來,撤往安全地帶。

袁軍和幾個剛撤出坑道的戰士坐在坑道口附近休息,他掏出煙分給大家,邊點煙邊發牢騷:」媽的,咱不是坦克兵嗎?怎麼改工程兵啦?成天跟這破坑道叫勁,快三個月了吧?」

和他同一個排的王大明說:「早著呢,再有三個月也完不了,聽說這是咱們團的工事,一旦打起仗來,全團連人帶裝備都能撤進去。」

一個叫王寶成的河南兵說:「你以為就咱們團打坑道?告訴你,全軍都在打坑道,這叫『深挖洞,廣積糧『,我哥在東北當兵,他來信說他們也在打坑道。」

袁軍說:「全軍都改行了,也別叫解放軍了,叫工程軍得了。」

班長段鐵柱說:「袁軍,你又來了?不說上幾句怪話就渾身難受是不是?」

「我說班長,你怎麼老找我茬兒?你要老看我不順眼,就讓指導員給我調調班。」

指導員吳運國剛好走過來:「袁軍,你要往哪兒調呀?」

「指導員,您還是給我換個地方吧,我們班長是橫豎看我不順眼。」

段鐵柱瞪起了眼:「袁軍,你不要沒事找事,我怎麼看你不順眼了?」

吳運國問道:「袁軍,你覺得調到哪兒更適合你?你說說嘛。」

「乾脆您讓我養豬去得了,咱們連養的那幾頭豬怎麼越養越瘦呀?上次跑了一頭豬,好傢夥,一米五高的圈牆,那豬一竄就過去了,身手絕對敏捷,可那叫豬么?叫黃鼠狼還差不多,您要讓我去養豬,我保證兩個月之內,把那幾頭豬養得跟大象似的。」

吳運國笑了:「我問你,你這麼堅決要求養豬,有什麼目的呀?」

「看您說的,我能有什麼目的?我從小就喜歡動物,我覺得豬也是一種比較可愛的動物。」

吳運國笑著說:「嗬,咱們連還有個動物愛好者,據說喜歡動物的人一般都挺善良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善良?」

「指導員,還是您了解我。」

「我當然了解你,你覺得養豬這活兒不錯,用不著打坑道,連早上出操都不用參加,是不是?袁軍呀,你那花花腸子我太清楚了,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打坑道吧。」

正說著,坑道深處傳來持續不斷的爆炸聲,軍人們都在默數著爆炸的次數。

爆炸聲停了。袁軍站起來:「壞了,有兩個炮眼沒響。」

段鐵柱戴上安全帽說:「你們都在這兒等著,我進去排除啞炮。」

袁軍攔住班長:「安裝炸藥時我也在場,我了解情況,應該我去。」

段鐵柱說:「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躲開。」

袁軍固執地擋住他說:「這不是誰官兒大官兒小的問題,誰了解情況誰去。」

段鐵柱又瞪起了眼:「袁軍,你還反啦?敢不服從命令?你給我讓開……」

「我說班長,還是讓我去吧,反正你也看我不順眼,萬一把我炸死了,你不是也省心了?再說,我要是當了烈士,咱們班鬧不好就能混個『袁軍班『的稱號,你身為『袁軍班『的班長,這回就有事幹了,比如到全國各地做做報告,講講你是怎樣培養出一個英雄的,到那時,肯定會有很多女青年向你獻花,向你表白心中的愛慕,於是你就打著滾兒的挑吧……」

段鐵柱哭笑不得,袁軍的刻薄話可是夠損的,他把這麼嚴肅,這麼生死攸關的事也當成笑話講,什麼時候都忘不了拿班長開心。不過……袁軍這小子到關鍵時刻還是很有勇氣的,也許自己以前小瞧了他,段鐵柱恨恨道∶」袁軍,你小子等著,今晚的班務會上再找你算帳……」

指導員吳運國站了起來:「二班長,我看可以讓袁軍去,裝葯時他在場,熟悉情況,還有一點,這一點很重要,剛才袁軍的表現,使我改變了對他的一貫看法,他能在關健時刻表現出一種英勇無畏的精神,是條漢子,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尊重。」

在場所有的軍官和士兵都靜下來,神情肅穆。

段鐵柱輕輕抱住袁軍,他動了感情:「好兄弟,千萬要小心,以前的嗑嗑絆絆,你可別往心裡去。」

戰友們一擁而上,和袁軍逐個擁抱,反覆叮囑著,袁軍向戰友們一一告別,一步一步走進坑道……

指導員緊張地看著手錶,戰士們也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坑道口。

突然,坑道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一股濃煙和塵土湧出坑道口。

二班長段鐵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袁軍……」他帶著戰士們冒著濃煙衝進坑道。

周曉白那天剛把一個住院的病號推到了住院區,她推著輪椅返回醫院的主樓,就看見一輛解放牌卡車高速駛進醫院,在主樓前剎住車,發出刺耳的響聲,一群渾身泥水的戰士抬著一個擔架向急診室衝去。

周曉白看見擔架上流下的滴滴鮮血灑落在走廊上……

在醫院裡工作的人對這類重傷員已經司空見慣了,周曉白並未在意,她推著車返回了內科門診。

注射室里有幾個病號在等著周曉白掛吊瓶,她顧不上喘口氣,就忙著給病號消毒注射。

這時羅芸衝進了注射室:「曉白,袁軍出事了。」

周曉白心裡一震,手中的注射器掉在地上,她一把抓住羅芸:「出什麼事了?你快說。」

羅芸的臉色蒼白:「聽說是施工時排除啞炮,負了重傷,現在正在手術室搶救,外科的張大夫主刀,曉白,你說他會死嗎?」

周曉白安慰道:「你別急,張大夫是咱們院最好的外科醫生。」

「曉白,他會殘廢嗎?」

周曉白急了:「哎呀,你現在問這些幹嗎?先得把命保住,你怎麼想這麼遠?快走,咱們去看看。」

羅芸跟周曉白走到門口又停下。

周曉白奇怪地問:「你又怎麼啦?」

羅芸猶豫起來:「不行,我不能去,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要是讓別人知道我和袁軍的關係,入黨的事就完了。」

周曉白氣得一跺腳:「羅芸,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這些?你不去我去,我不怕別人說。」她摔門走了。

周曉白心急火燎地來到手術室門外,她看見袁軍連隊里的戰友們都靜靜地站在走廊里,默默地望著手術室的門。

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護士走出來,戰士們圍上去詢問。

護士高喊道:「備用血漿用完了,傷員失血太多,急需輸血,誰是O型血?請跟我來。」

周曉白脫口喊道:「我是O型血。」

二班長段鐵柱也舉起了手:「我也是O型血。」

護士大聲問:「就這兩個?還有嗎?」

戰士們面面相覷,都焦急地搖頭。

指導員吳運國急得直跺腳:「快,開車回團里,把所有O型血的人都帶來。」

一個戰士飛快地跑了。

護士無奈地說:「兩個人太少了,先救救急吧。」

周曉白躺在采血室的床上,眼看著粗大的針頭刺入自己的血管,鮮紅的血液被抽進針管……

一個手術室護士滿臉焦急地推門進來:「快一點兒,傷員的血壓快測不到了,快、快……」

周曉白問道:「小張,就這四百CC血夠嗎?」

「差遠了,還得想辦法,院長已經派人去地方醫院求援了,就怕來不及了。」

周曉白又問段鐵柱:「二班長,你還行嗎?」

段鐵柱乾脆地回答:「沒問題,再抽我四百CC。」

周曉白又伸出胳膊:「快,再抽我四百。」

小張睜大眼睛說:「曉白,你不要命啦?一下子抽六百CC血,會有危險的。」

「沒事,快抽吧,我死不了。」

二班長段鐵柱心有不忍,他猶豫地對周曉白說:「要不,全抽我一個人的,照八百抽,我能頂住。」

「再抽八百?虧你想得出?加上剛才的二百,就是一千CC,非出人命不可。」

護士小張不敢下手:「曉白,我不能這麼干,我得去請示一下。」

周曉白一跺腳大喊:「你快呀,傷員快不行了,你要耽誤人命的,快抽……」

小張下了決心,一咬牙又把針頭刺入周曉白的血管……又是四百cc的鮮血被抽進了采血瓶,采血瓶漸漸滿了。

周曉白感到一陣暈眩,周圍的景物漸漸旋轉起來,模糊起來……

窗外,一輛滿載著戰士的卡車停在主樓前,獻血的戰士們紛紛跳下卡車。

周曉白的視野更加模糊了……

此時遠在陝北的石川村知青點裡,鄭桐正坐在樹下看書,現在是農閑,他有了很多時間看書。

村子里的農活兒並不多,因為這裡有靠天吃飯的習慣,只要把種子種下去,村民們就不管了,如果今年的雨水多,到了秋天就可以收穫了,至於怎麼才能提高農作物的產量,村民們才懶得考慮,想了也白想,他們既沒錢買化肥,也無法把黃土坡改成水澆地,反正糧食不夠吃還有外出討飯這條路可走。

蔣碧雲從窯洞里出來,她發現鄭桐在看書,便打招呼道:「鄭桐,你還在看《中國通史》嗎?」

鄭桐抬起頭來說:「《中國通史》我早看完了,現在正看《明通鑒》呢,我發現明史很有意思,一點兒也不枯燥。」

蔣碧雲說:「我發現自從鍾躍民走了以後,你象變了一個人,把業餘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我就不明白了,你什麼時候開始學好的?」

鄭桐顯出一種少有的嚴肅:「你不知道,鍾躍民走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情緒很低沉,這是一種孤獨感,時間越長孤獨感越重,我沒有辦法排解,只有讀書,後來,我發現,我真喜歡上讀書了,讀書成了一種生活需要。」

「你沒想過將來去上大學嗎?」

「想過,不過想也白想,目前這種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制度,實際上把所有沒有門路的人都推出去了,而有門路被推薦上去的往往是草包,真不知是什麼人想出的這個辦法,這在全世界也是獨一份兒。」

蔣碧雲鼓動道:「我看還是得想想辦法,機會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咱們都需要試一試。」

「你也想上大學?」

「誰不想?這恐怕也是咱們唯一的機會,不然這輩子就要永遠呆在這裡,鄭桐,從今天起,咱們一起學習,好不好?」

鄭桐卻一口回絕:不行,我不和你搭夥學習。

蔣碧雲大感意外:「為什麼?」

鄭桐壞笑一聲:「我怕受誘惑,你老在我眼前晃悠,我難免心猿意馬,到時候學習也耽誤了,還招我犯了錯誤。」

蔣碧雲笑道:「你看,你這流氓本性又露出來了,剛學好才幾天呀,老毛病又犯了。」

「那我提個建議行不行?」

「你先說說看。」

鄭桐來了精神,他合上書,挪了挪板凳湊近蔣碧雲說:「光搭夥學習未免太單調,咱們不妨來個全方位搭夥,連日子都放在一起過,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一起學習,一起吃飯,還有嗎?」

「這太表面化了,咱們的合作還可以再深入,再廣泛一些,生活好象不光是學習和吃飯吧?」

蔣碧雲不動聲色地說:「你不用再啟發我的智力,就明說吧,還有什麼更具體的合作?」

「村東頭不是還有個廢棄的破窯洞嗎?咱們把它收拾一下,你我搬進去,體會一下男耕女織的生活怎麼樣?」

蔣碧雲和顏悅色地說:「你繞了半天,總算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了,這個設想挺不錯,憧憬起來怪溫馨的,鄭桐,你是個富有想象力的傢伙,甚至還有點兒詩人的浪漫,你想聽聽我對這個建議的看法嗎?你來,我告訴你。」

鄭桐把腦袋湊過去,蔣碧雲一個耳光扇在鄭桐臉上,轉身走了。

鄭桐捂住臉發起楞來。

昏迷中的袁軍渾身纏滿繃帶躺在特護病房的床上。羅芸和周曉白坐在一邊看著袁軍,周曉白的臉色蒼白,顯得很虛弱。

羅芸小聲說:「張醫生說,袁軍的命是保住了,但會不會殘廢,還要取決於他恢復的情況。」

周曉白聲音很微弱:「羅芸,他要是殘廢了,你還和他好嗎?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羅芸低聲說:「沒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該考慮這個問題了,但不管你們將來如何,在他養傷期間你該好好照顧他。」

羅芸望著周曉白遲疑地說:「曉白,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的入黨問題剛剛解決,可還有一年的預備期,在這期間絕對不能出一點兒問題,不然轉正的時候會出麻煩的。」

「你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和袁軍的關係,你能幫我嗎?」

周曉白驚訝地問:「你的意思是讓我代替你照顧他,你要裝得象普通朋友一樣?」

羅芸的臉紅了:「我不能經常過來,別人會懷疑的。」

「可我要是出面照顧他,別人同樣也會懷疑我的,這點你考慮過嗎?」

「當然考慮過,但你和我比起來,有很多優勢,憑你爸爸在軍隊的地位,你的前途是永遠有保障的,無論你幹得好壞,無論你努力表現還是無所謂混日子,結果反正一樣,入黨,提干,保送上大學,這些都用不著你操心,而我的情況不一樣,一切都要憑自己去努力,就因為我爸爸只是個師級幹部,這種級別的幹部,在軍隊里多如牛毛。」

「羅芸呀,你可真有心眼兒,和你認識這麼多年,我才發現這一點,讓我怎麼說你呀……好吧,我答應你,我會常來照顧他的。」

「謝謝你,我知道你會幫我的。」

「可是,袁軍醒了以後總見不到你,他會怎麼想?他現在最需要你呀。」

羅芸說:「你向他解釋一下嘛。他會理解的。」

周曉白站了起來:「我可以幫你,但我不喜歡你這種處世方式,弄得鬼鬼祟祟的,你呀,什麼都要佔著,什麼都不肯放棄,哼,說你什麼好。」

「行了、行了,我的小姐,你已經答應了,何必還說這些?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好事已經做了還不落好。」

周曉白突然驚喜地喊:「羅芸,他醒了。」

袁軍睜開了眼,正望著天花板,似乎在思索著這是什麼地方。

羅芸摸著他的臉說:「袁軍,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你已經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了。」

周曉白給袁軍掖掖被角輕聲說:「袁軍,羅芸的入黨申請剛剛被通過,現在正是考驗期,她不便常來照顧你,以後我來照顧你,好嗎?」

袁軍不置可否,又疲憊地閉上眼睛。

支書常貴盤腿坐在炕上,嘴裡叼著煙袋正在盤算著什麼。

外面傳來鄭桐的聲音:「常支書在家嗎?」鄭桐拎著一個提包進來。

常貴顯得很熱情:「鄭桐啊,來,炕上坐,你吃了么?」

「吃啦,你歇著呢?」

常貴問:「有事嗎?你們這些知青娃,沒事才不找我。」

「常支書,看你說的,今天我就沒事,不是也來看你了嗎?」

「你小子有事就說事,別和我扯淡,我還不知道你,知青娃里就屬你花花腸子多。」

鄭桐打開提包,拿出兩瓶」二鍋頭」酒和一條」大前門」香煙放在炕桌上順嘴胡吹道:「這是我家裡剛寄來的,這」二鍋頭」酒可是名酒,中國有八大名酒,陝西的」西鳳」算一個,北京的」二鍋頭」算一個,這種酒在北京也買不到,得有關係才行,常支書,你嘗嘗。」

常貴斜了鄭桐一眼,心裡便盤算開了,自從上次鍾躍民和鄭桐威脅過他以後,常貴發現這些知青娃里就屬這兩個小子壞,尤其是鍾躍民,簡直壞得流油兒,眼珠一轉壞主意就跟著往上冒,鍾躍民走後,常貴心裡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只剩下一個鄭桐,諒他也翻不起大浪來,他吸著旱煙,不冷不熱地說:「嗯,你這娃又有事要我辦哩,要不平白無故送我名酒幹啥?你說,辦啥事?」

鄭桐開門見山地說:「支書,你倒是直來直去,我本想繞會兒彎子再說,既然你這麼痛快,那我也就明說吧,常支書,我想上大學,希望你能幫忙。」

常貴一時沒反映過來:「上大學幹啥?」

「學點兒知識呀。」

常貴磕磕煙袋說:「我看你們知識夠多的啦,還不是一樣來陝北種地,地還種得不咋樣,我看都是知識鬧的,上啥學呀?」

鄭桐急了:「嗨,我和你說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想上學,你得向公社推薦我。」

「我和公社咋說?」

「就說我下鄉以後,努力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積極改造世界觀,勞動積極肯干,吃苦耐勞,斷糧時帶領鄉親們開展生產自救,不向國家伸手,還在村裡辦了識字班,幫助廣大貧下中農掃盲……」

常貴哼了一聲:「你表現這麼好,我咋不知道?還帶領鄉親們搞生產自救?好事都讓你幹了,我這支書幹啥去啦?」

鄭桐開導道:「那你就在前面加上一條,在村黨支部的領導下,我說支書,這又不是立功受獎大會,怕我搶了你的功,這是上學。」

常貴嘟囔著:「反正是好事,要不你拎著酒找我幹啥?」

「哎喲,你怎麼聽不明白?這麼和你說吧,我去上學,不會對你和村裡造成任何損害,相反還有好處,你只要向公社把我推薦上去就行了。」

「這事我得好好想想,你小子花花腸子太多,三十六個心眼兒,七十二個轉軸兒,繞來繞去怕是要把我繞進去。」

鄭桐耐心地幫常貴分析:「這麼簡單的事你還想不明白?咱們來算筆帳,咱村不是人多地少嗎?原先有四百一十七口人,加上我們十個知青,成了四百二十七口人,鍾躍民走了,現在是四百二十六口人,對不對?可糧食的產量增加沒有?沒有,也就是說,原先四百一十七人的口糧,現在由四百二十六人吃,這麼一算,問題就出來了,這等於我們知青搶了你們的口糧,你們吃不飽,我們的良心也不安,這怎麼辦?咱得想轍,想法把知青踢出去,踢出一個是一個,所以,你先把我和蔣碧雲踢出去上大學,這樣就能每年省出幾百斤糧食,再有機會,比如招工什麼的,你就再把曹剛他們踢出去,總之,你每弄走一個就能省幾百斤糧食,這帳你總能算過來吧?」

常貴低頭想了一會兒表示同意:「這倒也是。」

「支書啊,你總算想明白了,那這酒……」

「你放那兒吧,下次我去社裡開會給你提提。」

「謝謝常支書。」

袁軍躺在特護病房的床上,他渾身纏滿了繃帶,護士小於正在用湯匙喂他吃飯。

周曉白拎著一些水果和食品進來,她對小於說:「小於,你休息一會兒,我來喂他。」

小於說:「曉白,還是我來吧,昨天政治處張主任還問我,周曉白和這個傷員是什麼關係?」

「他愛問不問,我不怕,你把勺子給我。」周曉白接過湯匙繼續喂袁軍。

袁軍抱歉地小聲說:「曉白,你別來了,這就夠麻煩你的了,再造成什麼誤會就更不好了。」

周曉白沒好氣地說:「袁軍,你給我閉嘴,我喂你飯你就吃,別招我煩啊。」

袁軍的脾氣也上來了:「你還招我煩呢,誰讓你來的?我請你了么?」

周曉白大聲說:「你還煩了?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上趕著來侍候你?要不是……算了,不說了,你給我張嘴。」

袁軍閉上眼,拒絕進食。

周曉白氣急敗壞地說:「袁軍,你還來勁了是不是?你吃不吃?你要敢說不吃,我就把碗扣在你臉上。」

袁軍對護士說:「小於,麻煩你出去一下,我和周曉白有話說,對不起。」

小於點點頭,走出門去。

袁軍嘆了口氣說:「曉白,你這脾氣是不是得改改?難怪鍾躍民……」

周曉白立刻蹦了起來:「鍾躍民怎麼了?你少提他,別招我罵你啊。」

袁軍苦笑著:「你要是心裡煩,想罵我幾句就罵吧,只要你心裡能好受點兒。」

周曉白不吭聲了。

袁軍說:「其實我知道你不是沖我來的,你是對鍾躍民有氣,對不對?你這是何苦?你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彼此之間也沒有什麼承諾,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周曉白小聲說:「對不起,袁軍,我不該向你發火,我向你道歉,你不知道,我心裡很……難過……」周曉白痛哭起來:「我試過,想把他徹底忘掉,可我做不到。」

袁軍同情地望著他:「這可不象你的為人,在我眼裡你可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你得咬牙振作起來。」

周曉白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說:「袁軍,你是鍾躍民的朋友,你了解他,你說,我們的關係真的完了嗎?」

袁軍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醫院政治處的陳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前翻閱文件,羅芸走進來敬禮道:「陳主任,您找我?」

陳主任摘下花鏡說:「哦,小羅呀,你坐嘛。」

羅芸規規矩矩坐下。

陳主任說:「小羅呀,你幹得不錯,你們這批兵你是第一個入黨的,你很有前途呀。」

「陳主任,我感謝組織上對我的培養,還有您對我的幫助教育。」

「主要還是你表現好,組織上對每一個人的表現從來都是清清楚楚的,決不會埋沒你的成績,對了,軍里的邵副政委是你父親的老戰友吧?」

羅芸低著頭說:「對,邵副政委和我父親在一個團里工作過,那還是打錦州的時候,我那時還沒出生呢。」

陳主任說:「邵副政委和我打過招呼,要我多在政治上關心你,培養你,邵副政委是我的老上級,他交待的事,我是無不照辦的,問題是咱們醫院幹部子女太多,有些事情還是要謹慎些,免得別人說閑話。」

「您放心,這我懂。」

陳主任很為難地說:「今年咱們醫院保送工農兵學員的名額只有一個,競爭很激烈,軍里、軍區,甚至北京總部都有打招呼的,這裡沒有外人,我和你明說吧,內科的周曉白是你的主要競爭對手。」

「可是……周曉白連入黨問題還沒有解決,如果憑表現推薦,我應該比她有資格。」

「可你知道她父親在軍內的地位嗎?別說咱們軍首長,就是現任的軍區首長,也有好幾個當過她父親的部下。」

羅芸緊張地站起來:「陳主任,這次上大學的機會對我非常重要,周曉白以後有的是機會,而我卻只有這一次,我聽說邵副政委快離休了,他一走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請您幫幫我。」

陳主任說:「最近有人反映周曉白和一個住院的傷員關係有些特殊,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那是坦克團的袁軍,他們在入伍之前關係就比較好。」

「他們是在談戀愛嗎?」

「這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周曉白每天都去照顧袁軍。」

陳主任不滿地說:「這就有問題了,重傷員都有特護,她有什麼必要每天都去,這恐怕不是一般關係吧?」

羅芸低聲說:「陳主任,她的事我不知道。」

陳主任說:「戰士在服役期間不準談戀愛,這是部隊明文規定的,周曉白作為領導幹部的子女,更應該以身作則,而不能搞特殊化,她的問題我還要調查一下。」

羅芸說:「陳主任,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好好乾吧小羅,你很有希望,這段時間要謹慎,可千萬別出什麼問題。」

「是,陳主任,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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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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