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戰場軼事(三)
寮國人的故事。
上寮高原多山,住在山上的老聽族生產工具落後、生產力低下、刀耕火種思想保守、與外界接觸甚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以原始部落或家族為社會形體,世世代代散居在深山老林之中,自給自足、自產自銷。偶爾走向平原,用多餘的糧食、土特產換取寶貴的食鹽和日用品,勉強溫飽艱難度日。
每逢旱季即將結束,雨季就要來臨的時候,他們便像候鳥那樣,拖家帶口、長途跋涉,尋一塊朝陽的山坡臨時安頓下來。然後夜以繼日不知疲倦地發揚「螞蟻啃骨頭」的精神,男女老少一齊動手,用極其落後的工具,一點點砍光密密的樹,割去厚厚的草,直到把整個山坡全部剃成「禿子」。赤日炎炎之下暴晒月余,不等植物干透,便順坡就勢放火燒荒。那時節,好似冥冥之中有人發出統一號令,漫山遍野濃煙翻滾烈焰衝天、必必剝剝,聞之膽戰心驚。入夜,從山頂舉目望去,黑漆漆的群山遊動著條條火龍,蔚為壯觀,煙塵熱浪隨風飄來,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焦糊味道。等到山火平息、飛灰煙滅之後,蔥籠滴翠的原始雨林中便出現了一塊兒一塊兒極不協調的黑色斑痕,如同美人頭上長了瘌痢,不堪入目。如此糟蹋大自然賜予人類賴以生存的優美環境,實在令人扼腕痛惜!
這些人燒山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為了肥沃和酥鬆土壤,以利於他們原始的耕種。大火過後,余煙繚繞,尚未燃盡的樹榦焦黑糊臭、呲牙咧嘴、橫七豎八地躺在山坡上,一年一度的「農忙」開始了。男人們手持削尖的毛竹筒走在前邊,將竹尖深深扎進土壤,剜出一個個三角形的小坑。女人懷抱竹筐緊跟其後,把金燦燦的稻種三三兩兩丟進坑中,赤足一趟踩緊,便大功告成。遇到障礙物也不清理,越過去了事,全家人蹦蹦跳跳下完種,便隱入叢林深處,一連數月不知去向。
這就是東南亞著名的旱稻,不需管理靠天吃飯,生命力極強。成熟后顆粒飽滿晶瑩剔透,做出米飯色澤碧青香氣撲鼻,粘度大、口感好,當地人捏成飯糰食之,謂之抓飯。
稻種發芽了,整整一個雨季「雨露滋潤禾苗壯」。小苗同雜草一起茁壯成長,抽穗之前根本無法分辨哪個是稻、哪個是草,山坡復又披上了綠裝。這期間,它們就像一群棄兒,孤苦零丁棲身荒野無人問津。
莊稼熟了,若晚霞遍地,稻浪翻滾滿目金黃。坐享其成的山民們懶懶散散陸續返回各自的「莊稼地」準備收穫。為防止鳥兒啄食稻穀、保衛勝利果實,他們在山頂處搭起草棚,通常由一老者盤坐其間進行看守。另外搓些草繩,四面八方扯在「稻田」上,像張大網。一根總繩系在老者手邊,發現鳥兒偷糧,立即拉動總繩,大網隨之牽動,「嘩啦,嘩啦」,稻浪起伏,鳥不敢食,連忙飛走。既有效又有趣,真是「綱舉目張」心裡不慌。
收稻時,全體人馬一字排開,每人懷抱竹簍,掐住稻穗一擼,穀粒到手,置於簍中。掐完擼凈,萬事大吉,收穫便告結束,稻草遺留原地讓它自生自滅。等到來年耕種時節再來看看,這塊地如果還想種也就省了大事,不想種則毫不猶豫另選地點伐木除草、放火燒荒。
這也叫農民?!
山裡人很窮,種點糧食只能勉強維持生計,日用品奇缺,貨幣似乎不那麼好使,他們常常以物易物,換取商品。上寮地區未經開發,遍地是寶,原始雨林中有柚木、栗木和紫檀等大量經濟價值很高的名貴木材,野生靈芝、琥珀更俯拾皆是。時常有人順著炊煙找到炊事班,拿出獸皮、虎骨、名貴藥材,要求換一點兒鹽巴。由於缺鹽少碘,當地人患碘缺乏症相當普遍,粗脖厚枕、項下掛個肉口袋的人隨處可見,讓人同情。炊事員一般有求必應、慷慨贈與,因為「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必須遵守的鐵令,早已成為每個中國士兵的自覺行動,同時還嚴禁「買賣公平」,根本就不允許與寮國人做買賣。看見他們捧著數量不多的鹽巴,歡天喜地離去時,心中充滿快慰。
貧富不均是個普遍現象,差距之大令人乍舌。有趣的是,富人中華僑不少,他們勤奮睿智、能耕巧做、安居海外逐漸積累起財富,成為頗具影響力的群體。
一個家住防區附近的陳姓華僑,開一間小小服裝店,前店后廠,生意興隆,七個縫紉女工全是他的老婆,精工細做遠近聞名。本人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每當見到中國士兵如遇親人,一口一個「同志」,滿嘴都是當時國內的時髦語言,客套寒暄關懷備至讓人感到親切。
為了弘揚中國文化,他甚至辦了一所華僑子弟小學,上課識字一律國語,課本教材全是國貨,連學習地理知識也是中國版圖。走進那間簡陋的教室,彷彿置身國內偏遠地區的山村小學一般。黑板上方赫然書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大字,震撼人心!孩子們的姓名更是「周吳鄭王」,地道中國稱謂,朗讀課文字正腔圓。翻開語文作業一看,竟然還有「學習英雄少年劉文學,敢於同壞人做鬥爭,做個好孩子」的語句。如此身在異鄉,不忘祖宗,充分體現了炎黃子孫的傳統美德。
偉哉,中華民族!
孟洪縣縣長,具體姓名不詳,人稱「老馬」,不知出自何處,喊起來倒也順口。此人三十來歲,中等個兒,清瘦結實,半軍半民裝束,挎一把「五-四」式手槍,足登輪胎底、胡志明式的「抗戰鞋」,和和氣氣、嘻嘻哈哈。中國話說的不錯,見人三分笑,誰叫都答應。
據說老馬有多年在中國學習、生活的經歷,年輕時便作為「幹部苗子」被派往中國學文化、學知識、學理論、學打仗,並以此為驕傲到處炫耀。據他自己說,一開始到勐臘縣上學,頓覺眼界大開,以為這是中國最大的城市,那麼多汽車、那麼多人,熙熙攘攘繁華之極。後來升學至思茅地區就讀,更不得了啦!樓房、街道、大商場、電影院,還有飛機場,真氣派!激動得手足無措樂不思蜀,把自己是哪的人都快忘了。因其學慣用功、做事勤勉,最後又被派到昆明進行深造,他徹底服了,高樓大廈、***通明,工廠礦山比比皆是,煙囪林立、機聲隆隆。於是,他下定決心努力學習,將來定要打回老家去,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若干年後,願望終於得以實現,老馬榮任縣長。
說是縣長,名不符實。作為父母官,原本應該是明鏡高懸、終日辛勞,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怎奈治下地小人稀,加之處處都有越南顧問大哥掣肘,「早請示晚彙報」不敢越雷池一步,形同虛設。不過,反正人家也是來支援咱們鬧革命的,霸道就霸道點兒吧。
說起越南顧問,有必要贅述一下。
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越南、寮國和柬埔寨的革命者,便同屬於那時成立的印度支那共產黨,黨的領導者絕大部分是越南人。在長期共同的革命鬥爭中,他們逐漸形成了一種特殊關係,寮國和柬埔寨的黨實際上相當於印度支那共產黨的兩個省委。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寮國和柬埔寨的黨獨立了,但由於歷史的淵源和鬥爭需要,他們仍不得不服從河內的領導。
越南人既需要中國對整個印度支那戰爭給予巨大援助,同時又不願意中國與寮國黨中央發生直接關係。包括對寮國的援助,也必須通過越南來實施,結果,援老物資經常被他們剋扣截留。
越南顧問在寮國是個特殊人群,地方大小政權、軍隊各部各級均有越南顧問。與其說寮國人民是自己打江山,不如說是在別人控制下鬧革命。這些人頭戴涼盔、身穿軍服、足登「抗戰鞋」,挎著槍、橫著膀,到處頤指氣使神氣活現很不友善。他們治理地方、為民造福未見顯著成效,出謀劃策、指導戰爭也沒見打多大勝仗,倒是入鄉隨俗,找女人、玩姑娘蔚然成風。
自己不爭氣還看不起中國人!動輒散布流言蜚語,自吹自擂、詆毀他人。說什麼中國人只會修路架橋、勞動幹活,不會打仗,打仗還得看越南人的。真是班門弄斧、大言不慚、本末倒置!還說中國人不找女人,是因為他們沒長那「傢伙」,弄得一些好奇心重的女孩子,跑到營區附近偷看男人解手,非要驗明正身、弄個明白不可。耳聽是虛,眼見為實,結果真相大白,從此不再相信越南人的胡言亂語,反而到處宣揚我軍是紀律嚴明的仁義之師,端正視聽,成了義務宣傳員。
無奈之下,馬縣長倒樂得清閑,整日以「視察工作」為主業,溜溜達達、東遊西逛,有吃有喝有玩,好不愜意。
他經常「看望」駐紮在自己地盤上的中國輪戰部隊,面帶微笑和藹可親,言必稱「老鄉」「同志」。甚至有時獨自一人跑到別人菜地里「視察」,摸摸西紅柿,看看空心菜,口中嘖嘖有聲羨慕不已。因其謙和友善,大家也很喜歡他,不見外,只要縣長光臨駕到,定是好煙好茶招待,熱熱鬧鬧氣氛融洽。留他用餐從不推辭,席間對中國「料理」大加讚賞百吃不厭,說比他們的「清水煮野猴」、「微火烤老鼠」好吃多了,全是肺腑之言、大實話。喝點酒話就多,每每回憶留學歲月,點點滴滴,如數家珍,萬分留戀,不無嚮往地說:「中國人民真幸福,可惜我沒到過北京,不能親眼看看天安門和毛伯伯,不知革命勝利以後有沒有機會。」目光深邃、感情真摯,又道,「你們中國哪都好,就是一個人只能娶一個老婆,不夠用的。」風趣、自然。
老馬,中老友誼的友好使者。
這裡的女人們酷愛乾淨,洗澡時旁若無人,三五成群來到河邊,不管是否有異性,脫衣便洗,撩水打逗,頑皮可愛,見軍車過往揮手致意,又喊又叫,很是友好。
指揮連的水車往山上拉水,必須人工往裡灌。有時你在下游打水,她們就在上游洗澡,你不來她也不來!同志們目不斜視、堅如磐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強忍不觀倒也挺得住。可總不能讓人喝洗澡水吧!任憑你又吼又叫,姐妹們紋絲不動,就是不走,照洗不誤。更有甚者,有時耍得性起,每人揪住一頭水牛的尾巴,赤條條在面前游來盪去,不停翻轉、反覆穿梭,是可忍,孰不可忍。直到她們沖光洗凈,飄然離去時,小夥子們已是心慌氣短、滿身是汗了。
寮國部隊則不然,既然是人民軍,那就大大方方,前線作戰歸來便與人民「打成一片」。玩姑娘、睡女人就是最好的休息、調整和娛樂,官兵們爭先恐後大顯身手,女人們則習以為常樂於「奉獻」。總之,就子弟兵而言,「肥水沒流外人田」,於是,村村寨寨人歡馬叫水乳交融熱鬧非常。迎進門、迎上床、管吃管住,當兵的如魚得水,迅速溶解於老百姓的聲聲召喚和滿腔熱情之中。
指導員王懷忠不知從哪聽說,有人用望遠鏡偷看山下姑娘洗澡,頓時火冒三丈。政工幹部的矜持含蓄也沒了,吳儂軟語也變了,集合全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斥道:
「荒唐!下流!無恥!望遠鏡是觀察敵情用的,是革命戰士手中的武器!河邊上有什麼敵情?有什麼好看的?不怕害眼病?思想出毛病就會犯錯誤,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必須防微杜漸,徹底消滅此類現象!咱們幹什麼來了?是執行國際任務,打美國鬼子來的,不是來遊山玩水、尋花問柳的!今後哪個再敢這麼干,我就處分他!」
疾言厲色,全連肅然。
可是,喊歸喊、罵歸罵,照樣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悄悄過乾癮。常年蹲守在枯燥、單調、乏味的山頭上,對異性的渴望和想往是可想而知的。用魏立財的話說:「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更何況一絲不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了。此事成了王懷忠的一塊心病。